血色的残阳，如同为扣林山主峰披上了一层悲壮的裹尸布。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烧焦的气息，在冰冷的山风中弥漫，刺痛着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和心灵。


    我们这些从炼狱般白刃战中活下来的、衣衫褴褛、浑身浴血的战士，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毁灭性风暴的树木，东倒西歪地瘫坐在被鲜血浸透的阵地上。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悲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乎让人窒息。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幸存者们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


    我靠在一块被炸得焦黑的岩石上，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手中的砍刀，那把从敌人尸体上捡来的，刀刃已经因为过度劈砍而卷曲变形，上面凝固着厚厚的、暗红色的血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脸上、身上，全是凝固的血痂、泥土和硝烟的混合物，让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我……又活下来了。


    但王铁山连长……还有柱子……还有那么多刚刚还和我并肩作战、一起喊着“杀”的弟兄们……他们却永远地倒在了这片异国的山岭上，化作了这片焦土的一部分。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茫然，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攻占了这座该死的山头，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消逝，他们的牺牲，真的能换来我们所期望的和平吗？


    “咳……咳咳……”身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老杆子。那个经验丰富、枪法沉稳的老兵，此刻也狼狈不堪，他的左臂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脸色苍白如纸。但他依然强撑着，用那只完好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血水浸湿了一半的香烟，颤抖着抽出一根，递给我。


    “抽……抽根吧……暖和暖和……也……去去晦气……”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接过烟，他也给自己点上一根。我们两个就这么沉默地抽着，任由辛辣的烟气在肺里翻滚，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麻痹心中的痛楚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惧。


    是的，恐惧。即使战斗已经结束，即使敌人已经全部被消灭，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依然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地纠缠着我们，让我们无法真正地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从山下，传来了我们自己人的呼喊声和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


    是后续部队！ 是我们团的其他连队，或者师部的直属分队！他们终于打穿了敌人的外围阻击，赶上来了！


    看到那些穿着熟悉军装、精神相对饱满（但也带着战斗痕迹）的战友们如同潮水般涌上山顶，我们这些幸存者，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


    有人放声痛哭，将连日来积累的所有悲伤、压抑和恐惧都宣泄出来。有人捶胸顿足，痛骂着那些该死的越南猴子。有人则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些刚刚还在并肩作战、此刻却已冰冷的战友遗体。


    带队的，是团里的副参谋长，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神情坚毅、肩上扛着两毛二军衔的中年军官。他看到山顶这片如同修罗场般的景象，看到我们这些几乎不成人形的幸存者，以及遍地的敌我双方尸体，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


    “同志们！辛苦了！！”副参谋长走到我们面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沉痛而有些颤抖，“你们……打得太好了！太顽强了！你们是……我们全团的骄傲！”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涌入我们冰冷的心房。但也勾起了更深的悲伤。骄傲的代价，是如此的沉重。


    副参谋长立刻指挥后续部队接管阵地，抢救伤员，清点伤亡，收集武器弹药。


    医疗兵们迅速冲了上来，开始给我们这些伤员处理伤口。老杆子胳膊上的伤势被优先处理，军医说幸好没有伤到大动脉，但失血过多，需要尽快输血。我的身上也多是擦伤和被碎石划破的口子，虽然不致命，但也疼痛难忍。


    牺牲的战友们的遗体，被后续部队的战士们小心翼翼地抬到阵地后方，用白布或雨衣覆盖起来，等待统一收殓。每一次搬动，都像是在我们心上割下一刀。那一具具曾经鲜活的、熟悉的身体，如今变得冰冷而僵硬，再也不会和我们一起吹牛打屁，一起冲锋陷阵了。


    我和老杆子，以及其他几个还能勉强行动的幸存者（我们连队，经过这场扣林山主峰攻坚战，还能站着的，竟然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在简单处理了伤口后，被要求立刻下山，到后方营地设立的临时救护所接受进一步的治疗和休整。


    在下山的路上，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被鲜血染红的扣林山主峰，那面在残阳下依旧飘扬的五星红旗……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赢了，但赢得如此惨烈。


    我们活下来了，但更多的弟兄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战争……它到底是什么？是荣耀？是牺牲？还是……无尽的痛苦和迷茫？


    抵达山脚下的临时救护所后，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从各个战场下来的伤员。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和血腥味，以及伤员们压抑的呻吟声。


    我们被安排在简陋的帐篷里，接受了更细致的伤口处理和包扎。医生给我们注射了破伤风针和抗生素，防止感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扣林山方向的枪炮声，也基本平息了。只有偶尔几声零星的冷枪，还在提醒着我们，战斗并未完全结束。


    我们这些从主峰下来的幸存者，被集中安排在一个较大的帐篷里。吃着炊事班送来的热乎乎的肉粥（虽然里面没几块肉），喝着姜糖水驱寒，身体上的疲惫和寒冷得到了一些缓解。


    但心里的创伤，却难以愈合。


    没有人说话，帐篷里一片死寂，只有喝粥的吸溜声和伤员们偶尔发出的痛苦呻吟。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


    副参谋长，在一群参谋和警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先是挨个慰问了一下我们这些伤员，询问了伤情，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李卫国同志，是吧？”他开口问道，声音沉稳。


    “是！首长！”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躺着吧，不用起来。”副参谋长摆了摆手，示意我安心，“你的表现，你们连牺牲的王铁山连长，在牺牲前通过步话机向团指汇报过。你和你的战友们，在敌人火力极其猛烈、我军进攻受阻的危急时刻，不畏牺牲，果断从侧翼迂回，成功端掉了敌人的核心火力点，为我们最终拿下主峰起到了关键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团党委决定，给你……记二等功！”


    二等功？！


    我愣住了。我只是……尽了一个士兵的本分，只是……侥幸活了下来。那些牺牲的弟兄们，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王铁山连长，柱子，还有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


    “还有，”副参谋长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扣林山主峰虽然拿下，但战斗尚未结束。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依然有大股越军残部潜藏在扣林山周边的复杂山区和丛林里，对我军后续部队和后勤补给线构成严重威胁。上级命令，必须立刻组织力量，对这些区域进行彻底的……清剿！”


    清剿？！


    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九死一生的血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要再次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