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齿,你怎么看?
“你觉得扶余义慈仍然忠于我大明吗?”他的同僚、同伙兼同志追问道。
刚进屋那人有些拿捏不准,反问道:
“那你发现他背叛大明的证据了吗?”
提问者思索片刻,缓慢摇摇头:
“我没有发现。你们呢?”
同一条战线的同仁们都纷纷摇头:
“没有发现确凿证据。”
在座之人既是大明细作,也是百济国内的高官,其中还不乏义慈王的心腹重臣。
如果他们的国王真有什么首鼠两端、甚至背叛大明的想法或举动,几乎不可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然而在这么严密的监控之下,扶余义慈非但没有露出有任何不轨之图的马脚。
反而还表现出了一位大明忠实马仔所应该具有一切特质——
谨小慎微,卑躬屈膝,唯恐自己没有把狗主人舔爽了。
“义慈王因为年号这种小事,都生怕触怒了大明神皇陛下。
“为了给神皇陛下进贡足够的贡品,他都恨不得自己亲自去孵鸡蛋了。
“以这样的表现,着实很难让人将他与‘反乱’联系在一起啊……”
那名为“黑齿”的细作大臣捻着胡须喃喃道。
他的同伙们纷纷点头附和。
实话说,当他们从大明总部收到尉迟循毓大总管的亲笔密件,责令他们严查百济国王的叛明行为时。
他们一开始也感到摸不着头脑。
在北方的高句丽亲戚——百济的统治阶级和高句丽同源,都是扶余人,从国王的“扶余”姓氏就能看出来——被大明弹指一挥灭亡以后。
扶余义慈便惶惶不可终日,立时改变了三家姓奴的国家战略,开始逐渐地倾向大明。
而在与新罗之战,得到了大明的支援,轻松击败了唐与新罗联军以后。
扶余义慈更是一边倒地投靠了大明阵营。
而这种情绪,在大明旱地行舟、鲸吞大唐以后,达到了顶峰——
百济国内上下大受震撼,对那个富庶、强盛、偶尔又有点神经质的邻居,充满了敬畏之情。
再加上高句丽民间对李明的造像信仰传到了百济国内。
于是,李明就在百济喜提了“神皇”的称号。
百济全国,从国王到官方、再到民间,都迅速转变思路,不遗余力地开始跪舔这位新的狗主人。
毕竟对这个弹丸小国来说,大明宛若神明。
弹指之间可以让他们全国飞升,同样也能弹指之间让他们全国升天。
而在这一背景下,你说百济国王突然要发疯造反了?要背叛大明了?
图什么?
难道还想从一个强盛、又有点疯批的大一统帝国身上,刮一块领土下来?
和过去的大汉大唐不一样,这个大明的核心领土,可就在东北呢!军政重镇平壤,离泗沘城也就一脚油门的事呢!
不会有人以为,一只小蚂蚁能在大象的眼皮子底下剜下一块肉吧?不会吧不会吧?
“会不会是平州那边搞错了?”有人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不可能,尉迟总管亲自写信让我们督办的,代表大明的最高意志,这还能有错?”
他的同志严肃地纠正了政治错误。
“况且现在的天下之都是唐州,不是平州!”
第三人搭茬道:“可是,我们在国王身边都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远隔重洋的唐州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第四人反驳道:“唐州的层级更高,或许在暗中发生了什么事件,或者他们掌握了我等底层无法掌握的情报呢?”
大家各有猜测,莫衷一是。
他们并不知道国务衙门起火、差点把大明统治集团一把火扬了的案件。
他们只是收到上级的指示,调查百济国王是否怀有对大明的敌对态度。
这令诸位大臣兼细作有点纳闷。
义慈王他们很熟悉了,并不是傻子或疯子,不至于主动撩拨招惹北方强邻。
但是,唐州方面突然对百济有了超乎寻常的关心,也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总是有契机或者理由的。
可是,这个理由是什么呢?
最后,还是黑齿站出来,给这场争论画上了句号:
“陛下圣意,我等凡人岂能妄加揣测?
“既然上峰有令,那我等无非是照令执行而已。
“既然查了没问题,那我们便如此上报。”
这是打工人的直觉。
“可是,万一百济王真的背着我们干了什么勾当,而我们因为疏忽没有查实,导致了更大的损失……”
角落里,另一位怕背锅的打工人嘟囔着。
这又把大家伙给干沉默了。
要调查一个人有罪简单,但要彻底证明一个人无罪,那就难了。
大明的细作们尽管已经打入了百济的权力中枢,十分贴近决策者。
然而他们毕竟也不是义慈王肚子里的蛔虫,他们怎么能完全排除名义主君在背着他们作死呢?
“但我们确实没有发现义慈王的不轨之举,不存在的事情,我们总不能凭空瞎造吧?”
黑齿说道:
“我们就先这么回着,就说——
“‘根据现有证据,在我等职权范围内,暂时无法证实扶余义慈存在背叛大明的情况。我等将继续遵照神皇陛下的指示,努力查案,死而后已’。”
虽然百济地方小,但是水浅王八多,人才也不少,都悟到了为官的精髓。
那便如此吧,众人一合计,觉得还是这手太极打得好。
“你们不需要再费劲查了,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
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茶室门开了又关,走进一位颇有威严的老年贵族。
“内臣佐平阁下!”
诸位官员立刻站了起来,毕恭毕敬。
来者正是义慈王的亲舅舅,“内臣佐平”扶余比流。
百济官场以周礼衍生出的“六佐”为最贵,而“六佐平”又以主掌国王宣纳事的内臣佐平为最尊。
他的权力甚至大于一般意义上的宰相,是百济国中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连百官之首都成了大明的内应,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离谱了。
足见大明对百济国控制之严密。
不过在场的诸位官员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于内臣佐平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甚至于说,此处秘密集会地点,也是内臣佐平所准备的。
“大家都是为大明神皇服务的同僚,无须讲百济官场的长幼尊卑秩序,诸位请坐。”
扶余比流嘴上客气着,自己先做到了上风位。
黑齿立刻给他端茶扇风,问:
“阁下发现了国王反逆的证据了吗?”
大家伙儿一紧张,都围了上来,想要听听“殿下为何造反”事件是怎么个事。
老大臣慢悠悠喝了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摇头道:
“并没有,国王的一举一动并无可疑之处,对神皇陛下的态度十分恭敬,事大明以诚,不像是有问题。”
群臣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国王没作死,没有把整个百济往无底深渊里送,那就好,那就好……
说来也是,作为这个国家的最终负责人,惹大明等于把自己的脑袋往铡刀底下送。
整个百济,扶余义慈是最没有理由反骨的。
“那么,是谁人有了反逆之心,露出了狐狸尾巴呢?”黑齿追问道。
大家都是聪明人。
大明的怀疑不是毫无根据。既然国王没问题,那有问题的一定在高层。
“那人露出迹象,也是情理之中。”
老扶余优哉游哉地又小啜一口茶,把大家伙儿的胃口吊足了以后,才缓缓道:
“有问题的还能是谁?
“就是内法佐平!”
是他?
听者先是一愣,互相看了一眼,想了一想,又觉得这并不意外。
内臣佐平木仇,来自百济八大氏族之一的汉城木氏。
和位于泗沘城的扶余王族之间的关系,只能说微妙。
而且“内法佐平”这个职位,在百济官场中的地位也比较微妙。
很高,但又没有完全高。
在六佐之中,既不如“内臣”这般贴近中枢,又不像主管财政的“内头”、执掌军队的“兵官”等等那样,拥有不可或缺的实权。
“内法”所执掌的礼仪礼法,说到头只是个很虚的东西,还不像华夏那些“以理服人”的礼部尚书。
在华夏,礼法是真能规劝天子行为的。
但在百济,能规劝狗狗行为的只有狗主人。
“木仇因为被排除在权力边缘的缘故,因此以东寇为后盾,希望引入倭国的势力来提高自身在国内的话语权?
“而倭国也不甘心势力被逐出半岛,因此两者一拍即合?”
黑齿猜测道。
猜想很合理,但是需要证据。
“老夫就发现了木氏和倭国勾结的证据。”扶余比流沉稳地说道。
“而且他们的图谋,远比你们想得要大。
“木仇妄图借倭人之手,直接推翻义慈王,把持朝政、甚至自立为王。”
众人闻之,顿时侧目,大惊道:
“木仇疯了?居然敢引狼入室造反?”
看着一众不够沉稳的小年轻,扶余不禁轻呵一声:
“这点小事算什么?
“倭人的所图更大,更为疯狂——
“他们的酋长‘轻’妄想借机整个吞并百济!
“这还不是终点,百济只是他登上大陆的跳板。
“轻的最终目标,是攻占平壤,是国内城,是整个半岛!”
大家听完此言,都不是感到惊讶,而是可笑了。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啊。
倭人海寇,对百济新罗、乃至于高句丽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但是对大明?
对那个下船和下饺子似的大明?
真以为这一泓海水能保护他们的小小岛国么?
那个新上来的倭酋是不是脑子有坑?
还不如以前那专权的苏我一族呢,贪是贪了点,但不疯啊。
“不对,倭国鲸吞大陆的计划,怎么会与木仇说道?”
爱开动小脑筋的黑齿提出异议。
扶余比流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巧了,老夫在倭国,恰好认识几个人。”
…………
“哦?百济决定切断对我国的朝贡?
“哦?日落之国并未传出天子驾崩的消息?
“哦?百济与日落之国苟合之势日显?
“呵,呵呵……哈哈哈!可笑,可笑!”
倭国,大阪难波宫。
孝德天皇仰面大笑,突然脸色骤变,用力地将面前的桌案一掀。
哗啦啦,文书散了一地。
诸位家臣一个个低着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虽然这口锅和他们没关系。
但是任何熟悉孝德天皇真面目的人,无不退避三舍,生怕殃及池鱼。
“百济那木仇木氏家族,不是自称在明国神通广大么?!
“不是当着朕的面许诺,能将日落之国的天子,还有他的仆从,一网打尽的么?!
“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少主,都伤不了半根毫毛!
“你们说啊,说啊!”
孝德天皇暴跳如雷,捡起地上的文书,恶狠狠地向家臣们掷去。
倭国造纸业落后,文书还都是写在沉重的竹简上的,砸在人身上可是很疼的。
可家臣们任凭被砸得头破血流,也还是一动也不敢动。
“哈……嗐,没劲儿。”
孝德天皇抡胳膊抡累了,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他可是真的想赌上国运以小博大、真的对暗杀李明抱有很大期望的。
倭国的政治势力,也是很复杂的。
地方的治理实权被各部族首领把持着,名义上以天皇为尊,可实际上,难波宫对大阪城以外的控制力都相当有限。
要树立权威,只能矛盾外移。
要外移矛盾,首要目标就是百济。而要侵吞百济,就要切断半岛。而要切断半岛,就要直面大明的东北。而要打东北,就是与大明全面开战。而与大明开战,至贤至圣神皇陛下又是绕不开的因素……
一番推演下来,孝德天皇的思路就从中央集权跳跃到了暗杀李明。
岛国日子人的思维惟独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和几千年后的后辈别无二致,一打仗立刻想到没油,立刻攻略南洋,立刻和英法荷闹崩,立刻偷袭米国鬼畜……
“呼!”
外表谦恭、内里残忍的孝德天皇总算撒完了气,还不忘温和地问手下:
“咦,诸位爱卿怎么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不说话啊?”
怕一说话就被竹简糊一脸……家臣们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左右为难。
空气弥漫着僵硬的气氛。
最后,在天皇脸色再次变天之前,助他铲除政敌苏我入鹿的中臣镰足向前一步,中气十足地禀告道:
“百济扶余本就是三姓家奴,不可靠。
“要成事,还得我大和男儿。”
孝德天皇的笑容更甚:
“哦?爱卿难道要效仿荆轲故事,亲赴敌营诛杀暴君?”
“这倒不是……”中臣镰足的底气一下子委顿下来。
“但我们可以派出救国挺身队,为国玉碎尽忠!”
自己去送死的胆子没有,但是让手下板载的胆子不但有,而且还很大。
孝德天皇笑容不便,朝他招招手:
“爱卿不必拘谨,说来与朕听听。”
中臣镰足下意识地咽了口水,走到领导耳边,小声耳语了起来。
听着听着,孝德天皇挂在嘴角的假笑淡了下去。
他真的在思考。
这条毒计,或许……可行?
而就在倭国君臣小声密谋的时候。
殿门外,一名守卫正目光炯炯地观察着里面所发生的一切。
你们继续说,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