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告大王,遣倭使者回朝来报。”
百济国,国都泗泌城。
国王扶余义慈正皱着眉头,坐在一堆文书后面发呆。
听闻使者回朝的消息,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只是随便挥了挥手打发:
“一会儿再说,寡人有事要忙。”
上报此事的内法佐平却并没有听令退下,而是坚持道:
“大王,这次使者带来了关于倭国变动的重大消息。
“倭国权臣苏我氏覆灭,皇子轻即位统领全国,号‘孝德天皇’,迁都大阪城。
“那孝德天皇博古通今,贤明睿智,是不可小觑的猛虎……”
“寡人说了一会儿再见,你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听不懂话吗?!”义慈王烦不胜烦,一拍桌子大发雷霆,把桌面上的文书都哗啦啦震倒了。
“倭人,蕞尔岛国而已,那点茶壶里的风暴谁人关心?
“寡人现在要把精力放在‘事大’上!”
大王的大意翻译过来是,别打扰老子跪舔大明!
内法佐平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躬身,不甘心地退下了。
哼,庸才,分不清大小远近的蠢货——扶余义慈朝那老东西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佐平”即百济对大臣的称谓。
百济国的内政由六佐平负责,此官制源于《周礼》的六官,其中内法佐平负责礼仪外交事宜。
佐平制度在百济已经实行了小几百年了,最初是作为加强中央王权的“职官”体系被设计出来。
但是后来嘛,懂的都懂,这六个要害位置都被国内世家大族——也就是各氏族部落首领,给世袭罔替了。
毕竟连大唐都不能免俗,百济的官僚职业化之路注定更加难走。
现在义慈王也发现了。
这些大族的出身固然煊赫,但是脑子却不一定好使啊……
“大明新皇登基践祚,那可是鲸吞天下,先后灭亡高句丽、突厥和大唐,旱地行舟连他老父亲都敢打的阎罗王啊!
“万一得罪了那位小阎罗,轻则泗泌被屠,重则整个百济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上,不向大明俯首帖耳,却反而向那远在海对面的小小岛国称臣纳贡?”
扶余义慈疯狂吐槽自己的手下。
他怀疑内法佐平的脑子,大约是被倭国的花姑娘给吃了。
半岛南端的百济,历来的外交政策比较别扭,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
大唐、高句丽,还有海对面的倭国,三个都不能得罪,三个都得纳贡。
否则这哥仨都有可能一把火把它给扬了。
不过现在,时势异也!
李明横空出世,把大唐、高句丽两个强邻给灭了,直接与百济接壤。
这时候如果再墨守成规,继续玩什么墙头草政策,那就多少沾点了。
天无二日,百济人民只有李明陛下一个太阳啊!
假设百济没把大明舔爽了,被至贤至圣皇帝陛下以“左脚先迈入王宫”为由,率领天兵过来问罪。
到时候倭国能顶个卵子用?啊,能顶个卵子用!
“可是怎么舔大明,也是一门学问啊……”
扶余义慈很快把倭国抛诸脑后,对着桌面上的文书犯了难。
文书都是百济国国内的文件,内容一应俱全,只是颁布时间都空着。
因为百济人不知道,自己应该用哪个年号。
百济以华夏为最尊,所以一直沿用华夏的年号。
比如在贞观朝,就以贞观纪年。到了永庆朝,则改为永庆。
可是现在,在明代唐以后,却不知道该改用哪个年号了。
因为大明自己还没定下年号。
那位可怕的少皇帝陛下,好像对诸如年号啊、皇宫啊、陵寝啊这些仪式性的东西,并不感冒。
所以对于本年怎么称呼,大明居然还没有一个统数。
官方文件是以黄帝纪年的,但是民间仍然以贞观计数,因为好记。
毕竟黄帝纪年动辄大几千的年份,使用起来很不方便。
而在黄河以南的大唐故土,估计有些地方还不知道带唐已经亡了,多半还在用永庆年号呢。
一个大国的纪年方式五花八门,这就让百济这个小弟有些无所适从了。
理论上,是应该和唐州中枢保持一致的。
“可是年号代表皇位,代表天命所在,代表国之正统。
“我们如果贸然用黄帝纪年,被那位喜怒不定……不是,圣意难测的陛下记恨了怎么办?
“万一我们前脚用黄帝纪年,后脚大明那边就定下了新皇新年号,那不就成出头椽子了吗?”
扶余义慈坐在书桌前,都快把头皮挠烂了。
烦恼了许久,他忽然想明白了——
与其自己烦恼,不如把大伙儿叫过来一起烦!
…………
不多时,百济众官齐聚朝廷,六位“佐平”领衔,国王端坐正中上首的卧榻上,形式类似华夏,只是简陋许多。
毕竟百济小地方,想把人叫齐开个会,差不多喊一嗓子就行了。
“大汉新皇践祚,年号未定。我等如之奈何?”
义慈王将自己的困扰诉于众臣听。
对于这个看似鸡毛蒜皮的问题,大家都在费劲巴拉地思考着。
毕竟大明太强了,那个少皇帝还是个既有能力又有脑洞的疯批,可得罪不起啊!
以小事大,可不是无脑跪舔那么简单。
舔也是有技术含量的!
得要揣摩心思,得要舔得主人欢心,尤其不能马屁拍到马蹄子……
伴君如伴虎,伴大明尤甚!
“……”内法佐平对这一众君臣的苦恼感到非常不解。
不是殿下,人大明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年号,您也不至于皇帝不急蕃属急吧?
相比这自寻烦恼式的问题,倭国那边的动向才更值得关注好吧!
“内法佐平,你主管礼仪礼法。你来说说,年号应该怎么定!”
义慈王冷不丁地发问。
老大臣虎躯一震,活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提问的学生,嗯嗯啊啊地支吾其词起来:
“啊,这个,那个……以黄帝纪年可能不错,但用不用皇帝陛下的年号不错不大可能……”
“你在说什么呢?”义慈王听得脑仁儿像麻花一样扭转了。
怎么自从赴倭使者归朝以后,就感觉这家伙魂不守舍的?
“咳咳。”老成持重的内臣佐平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替同僚打圆场道:
“殿下,他的意思大约是,既然大明官方以黄帝纪年,那我等亦不妨跟进。既然他们的朝廷官员就是这么做的,那多半也错不了。”
义慈王迟疑了一会儿,道:
“寡人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若他们改了年号而我等不知,再事后以此为由怪罪下来,那可如何是好呀?”
这种“你昨天左脚先跨进公司”式的找茬理由,是汉人王朝玩藩属消消乐的起手式。
但就算明知道挡不住对方的故意找茬,作为“事大主义”的资深玩家,百济也务求不留把柄,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
论当狗,半岛人是专业的。
“这也简单。”内臣佐平略一思索,道。
“我们的文书但凡涉及日期,便在最上首空一格。
“这样的话,待大明那边决定了正式的年号,我们也来得及一一修改啊。”
内臣佐平是“六佐”之中级别最高的,地位相当于“宰相”。
而且这位宰相的身份还不一般,是义慈的舅舅。
还好还好,宰相的能力还是在线的。
扶余义慈思索片刻,轻轻舒了一口气,道:
“也只能如此,先这么凑合着吧。”
这场紧急会议就此散去。
内法佐平留了下来。
百济国王的眉毛皱了皱。
“你到底有什么事想说?”
对方道:
“大王,赴倭朝贡的使者回来了。
“他们回报,倭国新任天皇,孝德天皇,认为我国的贡品太少太贱,似有不悦啊。”
义慈王的鼻子轻轻一哼:
“哦。”
那又怎样?
以前,倭国还能通过海路对百济形成钳制,所以作为三家姓奴,百济每年随份子的贡品里,也有给倭国的一份。
但是现如今,在大明的光环下。
倭国,不过路边一条野狗而已。
“那新继位的孝德天皇励精图治,励志改新,有雄主之姿……”
内法佐平正在侃侃而谈,被义慈王打断。
“倭酋如何如何,寡人并不关心。
“寡人只想潜心侍奉大明的皇帝陛下。”
内法佐平急了,语气急促道:
“大王!正是为了抵御来自中原的侵略,我国才更需要引入倭国的力量以为制衡……”
“放肆!什么‘来自中原的侵略’,这是让我等东夷沐浴王化!”
义慈王义正辞严地纠正了大臣的政治不正确,情真意切地说:
“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啊!不像有的狗跑来跑去,都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要是还拿以前的三国关系来指导现在,爱卿,整个百济国的国民都要重新出生了。
“大王殿下!”内法佐平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下意识地向前一步,语气几乎是在威胁了:
“新即位的天皇陛下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若是贸然冒犯了他,就不怕他们的海寇侵攻吗?”
被对方的气势所迫,义慈王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脖子。
他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失威严,登时涨红了脸,低声怒喝:
“木仇!你是在威逼我吗!”
内法佐平一怔,缩了回去,闷声一拜:
“不敢!”
你还不服了……义慈王对那厮怒目以视,严肃地说:
“百济与倭,都是华夏的子孙。
“百济,孝子也!倭,逆子也!
“我们既然是兄弟之国,在辈分上就是平齐的。哪有孝子给逆子称臣纳贡之理?
“从即日起,断了对倭国的纳贡!
“寡人要把精力不济,放在跪舔……不是,侍奉华夏上!”
毕竟百济小国寡民,体量充其量也就相当于是大明一个州的水平。
纳贡已经日渐成为沉重的负担了。
所以,为了给大明君父多捉几只乌骨鸡补补身子,讨得君父的欢心。
只能委屈倭这个臭弟弟,砍他的支出了。
昨天的三家姓奴,今日的华夏孝子。
这也不能怪百济人前倨后恭。
被大明的黑又硬(指破甲金瓜锤)顶在脑门上,你跺你也麻。
一场疯批式的“旱地行舟”,属实给周边蛮夷带去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强大的国力,武德充沛的国主,就是无往不利的收狗利器。
“可是……”
“没有可是!”
内法佐平还要比比,被国王强硬地顶了回去。
“木仇,你对倭国的事务,是不是过于热衷了?要记住,你是百济的六佐!”
内法佐平被轰了出去,临走还在嘴里念念叨叨:
“正因为我是百济人,所以更应该联倭抗明……”
碎碎念一字不落地落进了扶余义慈的耳朵里,让他不禁扶额。
乖乖哟,大明是联倭就能制得住的吗?他扶余义慈也不是善类,要是能,他不会这么干?
问题是,大明和一般的华夏大一统王朝还不一样。
大明的基本盘在辽东,在东北,在高句丽故地!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敢在人家大明的核心领土隔壁玩三心二意,就不怕被柴刀?
“汉城木氏也堕落了啊,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无能的家主……”
义慈王心里吐槽一句,便又重新投入到跪舔大明的事业中去了。
年号的问题暂且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明人似乎对乌骨鸡格外青睐?
“可是这鸡生长缓慢,短时间养不出这么多啊!”
他再次苦恼地捧住了脑袋。
要不,把群臣都给召集起来,大家一起去养鸡?
…………
百济的王宫之外。
一名大臣刚刚退朝离开王宫,并没有直接打道回府。
他打发走了车夫,自己拐入了一道小巷子里。
巷子的尽头,是一间隐蔽的小屋。
他靠到门前,轻轻敲三下,又重重敲了两下。
木门打开一条缝,他很快便钻了进去。
屋子里别有一番洞天,是一处茶馆。
除了他以外,还有四五张熟悉的脸。
都是刚才被义慈王叫去开会的百济朝臣。
一进门,他便开口问道:
“你们能看出来,百济王有背叛陛下的迹象吗?”
称呼自己名义上的主君为“百济王”,口称别人为陛下。
这对一个朝臣来说,怎么听怎么怪。
可是同一间屋子里的同伴却对此见怪不怪,一齐摇头:
“暂未发现百济背叛大明的证据。”
事已至此,情况已经相当明了了。
这些名义上的百济朝臣,实际上都是李明安插在对方内部的密探!
这也是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了。
就李明那么一个热衷于“特务统治”的集权狂魔。
要是不往自己的藩属国里安插几个内应,那才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