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三元及第》 第1章 解试 ilwxs.com 作者声明:首先新书求免费小礼物,追更关注。其次我会加油还原北宋期间的风土人情。谢谢大家。并且征集大家的建议,大家是喜欢看白话文还是半白半文的?可以跟我说下哦。 大宋熙宁三年秋。 广南东路海阳县城内的客栈雅间中,一名年约十九、身着白色襕衫的男子正伏案疾书。 他头戴儒巾,脚穿黑色丝绸鞋履,清朗的眉眼间透着几分书卷气,手中狼毫在宣纸上洇开道道墨痕。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搁下毛笔揉着发胀的手腕苦笑:“这古代写毛笔字是真受罪啊。“ 青年名唤黄忠嗣,原是现代备考公务员的考生。 八年前被大运撞了以后,竟穿越到大宋同名同姓的溺水孩童身上。 而此方世界虽然也是宋朝,但是很多事件发展都跟原有过程不太一样。 因为这个时空里的王安石虽已官至参知政事,但是却没有开始变法。 并且在去年与西夏在宁州爆发了一场大战,朝廷惨败。 吱呀—— 雅间木门轻启,书童躬身递上信件:“郎君,家中急件。“ 黄忠嗣展信扫视,眉峰渐蹙:“让福伯暗中查访是否有人作祟,暂且稳住局面。待我解试毕,自会返家处置。“ “是,郎君。“ 待书童退去,他凝视窗棂投下的光影陷入沉思。 这具躯体的前身生于落魄士族之家。就在他穿越过来没几天,父亲也病逝了。 当时家中只剩母亲与幼小的自己与妹妹。 而在父亲过世还不到一个月,宗族就以家中无长为由,准备侵吞家中财产。 若不是他及时觉醒了能搜索现代知识库的系统,展现出远超常人的才学,力挽狂澜。 以他们孤儿寡母的境况,恐怕早就被宗族里那些虎视眈眈的亲眷吃绝户了。 “哼,若要是有人背后搞鬼,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他眼中闪过一缕狠色。 片刻之后。 收敛心绪后复又提笔,墨迹渐次铺满纸面。 科考文章他胸有成竹,系统加持下经义策问皆可信手拈来,唯这笔字需勤加练习——若因字迹粗陋落选,当真贻笑大方。 至于他为何要考取功名?在这士大夫掌权的时代,若无官身护持,纵有万贯家财亦如待宰羔羊。 他既是为圆前世的当官梦,更是为在这陌生时空挣得立身之本。 直到天色渐暗,黄忠嗣才放下毛笔。 “嗯,应该差不多了。“他望着书案上的文章点了点头。 忽然感到腹中有些饥饿,他朝门外喊道:“阿柴,帮我点几个饭菜,另请秦兄过来用膳。“ “好的,郎君。“ 一刻钟后。 “秦兄看来很用功啊,今日竟整日未寻我。“ 黄忠嗣坐在摆着几碟小菜的桌前,对面坐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白衫男子。 此人名叫秦虹,同是海阳县人,与黄忠嗣共读于海阳书院。 两人既是同乡又是同窗,性情相投,乃黄忠嗣为数不多的挚友。 “唉,岂能与你相比?“ 秦虹夹起块鸡肉咬了口,“你可是天降神童,诸事皆通,连先生不懂的你都知晓。我等庸才自然要悬梁苦读。“ “此言谬矣!“ 黄忠嗣戏谑道,“若论生子之术,我便一窍不通。你说是也不是?“ “哈哈哈,黄兄当真妙语!“ 秦虹笑得前仰后合,俄顷正色道:“说正经的,你那户籍之事当真无碍?“ “无妨,那茶庄我既不经营亦未涉足,不过是将茶山租赁收些租子。况且族谱明载江夏黄氏,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如此甚好。“秦虹放下筷子又询问道:“依你看,明日的考题会出什么?“ “管他出何题,总归难不倒我。“黄忠嗣言语间透着笃定——既有系统傍身,他丝毫不惧。 虽然这个宋朝与黄忠嗣印象中的宋朝不太一样,但古代等级森严的制度始终未变。 商贾之家三代内不得科考是铁律,即便他早有准备未亲自参与经商,仍足足耗费三年扫清后患才敢应试。 两人用罢晚饭,秦虹便起身告辞:“卯时就要进场备考,需得早些安歇养足精神。黄兄,我先回去歇息了。“ 黄忠嗣则是笑着点了点头。 毕竟科考要连战三日,确需好生准备。 待秦虹离去,黄忠嗣简单洗漱后便和衣而卧,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 不知过了多久,“笃笃“敲门声伴着阿柴的轻唤透窗而入:“郎君,时辰到了。“ 黄忠嗣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暗自苦笑。 这也就是在古代,若在现代遇到凌晨开考,怕是要被万千学子痛骂。 他含糊应了声,阿福立即端着铜盆热水推门而入,伺候完洗漱又匆匆退去。 待整理好衣冠踏出门槛,只见阿柴已背着鼓囊囊的考篮候在廊下。 黄忠嗣伸手试了试考篮重量:“物件可都齐备?“ “郎君放心,按您吩咐的衣物、文房四宝都查检过三遍,绝无遗漏。“ 阿柴将灯笼又举高些,昏黄光晕映出他认真的眉眼。 主仆二人刚下至楼下,忽闻客栈门口传来清朗笑声。 秦虹提着灯笼迎上来,素白衣衫在夜风中轻扬:“黄兄,倒是显得悠闲,别的学子可都已经出发了。“ 黄忠嗣疾步上前,见对方考篮已斜挎肩头,笑道:“秦兄这般雷厉风行,倒显得我怠惰了。“ “哈哈,戏言尔。走吧!“ 二人说笑着并肩而行,两个书童背着行囊在前引路,四盏灯笼在石板路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朝着贡院方向渐行渐远。 一刻钟后。 两人谈笑间便到达贡院外。 此时贡院门口已排满准备科考的长队,门前有大量官兵把守,差役们提着水火棍肃立两侧。 二人随即站入队伍之中,静待考试开启。 时值八月,在北方已算初秋,岭南地区却仍闷热难当。 虽日头尚未升起,但排队的人群中已有不少学子满头大汗:富家子弟带着书童在侧摇扇纳凉,普通学子只能频频用衣袖擦拭额角汗珠。 约莫一刻钟后,贡院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踱步而出,在门前站定高喊:“奉朝廷敕令——潮州熙宁三年发解试,即刻锁院!诸生解襟袒袜,验无夹藏,序入号舍!敢有怀挟、冒籍者,按律严惩不贷!“ 话音未落,鼓架旁的差役立即抡起鼓槌连击三响,沉闷的鼓声震得檐角灰雀惊飞。 万千学子闻声神色各异:或激动难抑,或面露喜色,亦有惶恐不安者。 黄忠嗣却神色淡然,随队伍徐徐向前挪动,白衫下摆随着步伐微微起伏。 第2章 科考进行中 众人有序排队等待搜查后进入考场。正当即将轮到黄忠嗣时,隔壁队伍突发变故—— 一名军士突然从考生靴底扯出绢布小抄,厉声喝道:“好胆!竟敢坏朝廷大典!“ 周遭考生哗然退避,县衙差役持棍喝止骚动。 军士攥紧绢布,疾步至监门官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证物:“禀监门!海阳县生员陈三郎,夹带小抄于右靴,请监门明断!“ 监门官拂袖上前,指尖捻开绢布略扫,冷笑道:“蝇营狗苟之辈,也配玷辱科场?来呀——黥面枷号!另查保人是否同谋!待我禀明知州、通判后再行定夺。“ 两名军士应声扑上,朱笔在其额角书“舞弊“二字,铁链啷当拖走。 此时排队队伍中,忽有一人瘫软在地,面露惊恐。 监门官冷笑:“看来还有同党!“两名军士立即上前搜查,果然在砚台夹层发现小抄,当即将人枷锁拖走。 短暂的插曲过后,终于轮到黄忠嗣受检。 一名军士翻开考篮仔细搜查,另一名则监视其脱下外衫。经数分钟查验无误后,军士递过“丁肆“号牌放行。 黄忠嗣按指引来到号舍——方寸大小的隔间内仅有一席、一油灯。 他心中暗叹考试环境艰苦,却也不多言,闭目静待开考。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贡院鼓声骤响,大门轰然关闭。 又一刻钟后,巡铺官开始分发试卷。 随着巡铺官层层传令,考题终于揭晓: 《书》云:“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 潮地素称“海滨邹鲁”,然畲汉杂处,械斗频仍。 试申明德慎罚之旨,以论敷文德、化民俗之道。 黄忠嗣盯着考题,手中墨条在砚台上研磨着。 脑海里的搜索引擎正高速运转,北宋科举制度、明德慎罚理念、... 眨眼间,所需要的搜索资料便浮现在意识界面上,连重点词条都贴心地标了红。 他向来鄙夷作弊行径——当然这指的是别人作弊。至于自己?读书人的借鉴能叫作弊么?这叫学术参考。 不到一刻钟,破题思路已了然于胸。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提笔蘸墨,宣纸上顿时洇开工整的字迹: 破题:明德慎罚,圣王所以承天立极 【《书》曰“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盖明德者,王道之本也。文王以明德显于四方,慎罚以绥万邦,鳏寡得养,刑戮得中,故天命攸归,肇造区夏。德者,正心诚意以化民;罚者,权衡轻重以止乱。二者相须,然德为之纲,罚为之目,纲举则目张矣】 ...... 考场内,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的巡考官正背着手踱步。 当他走到黄忠嗣的号舍前,发现这少年下笔如飞毫无滞涩,卷面墨迹竟有越写越快的趋势,不由诧异地驻足观看。 黄忠嗣虽察觉到有人停留,却未作他想——科考时监考官巡视驻足本属平常。 那官员端详片刻,目光在他尚带稚气的面容上打了个转,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踱向其他考棚。 约莫一炷香后,黄忠嗣已然答完全卷。 仔细检查无误后,他摸出携带的果脯嚼着消遣,思绪却已飘进脑海深处的“书库“。 正翻找着某本未看完的玄幻小说,忽听得外面传来癫狂大笑:“哈哈哈!我写完了!此番必能中举!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考场喧哗,叉出去!“巡考官厉喝声随即响起。 黄忠嗣暗叹,这类场景年年都有——或是压力过大,或是江郎才尽,总有人在这贡院高墙下发疯。 他咂摸着果脯的酸甜滋味,重新开始搜索起新书,这八年,还好有这个搜索系统。 否则若只论古代的娱乐方式,顶多就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吃酒、作诗——其他活动几乎没有。 至于“宋朝不宵禁“的说法?那纯属扯淡。 汴京确实不设宵禁,但他身在何处?岭南之地!这里的夜晚,百姓只能闭门不出。 若非能靠这系统搜索现代小说解闷,他恐怕早就憋疯了。 先前前往别处巡视的考官又回到黄忠嗣的号舍前。 只见黄忠嗣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考官眉头一皱,本想开口呵斥,但瞥见案前考卷已写满字迹,这才舒展眉头。他拿起试卷细看起来。 约莫半刻钟后,考官放下试卷,脸上露出笑意,转身往内堂走去。 此时黄忠嗣仍沉浸于脑海中的小说剧情,对外界浑然不觉。 时光荏苒,转眼日暮西沉。咚咚鼓声骤响,十几名巡铺官开始收卷。 黄忠嗣适时关闭脑中搜索引擎,静待收卷。 “上官,求您了!我还差一点就写完...“ “上官开恩,容我再写半炷香...“ 此起彼伏的求情声,换来的皆是考官厉声呵斥。 黄忠嗣听着周遭喧哗,暗自摇头——今夜怕又有不少人要辗转难眠了。 交卷后,黄忠嗣申请如厕。 在军士全程监视下,他尴尬地完成方便之事。 被人直勾勾盯着解手的窘境,着实令他浑身不自在。 匆匆返回号舍后,黄忠嗣和衣而卧,径直躺倒在那方草席之上。 夜中的考场显得有些寂静,只有时不时的抽泣声传出。 黄忠嗣却睡得很香,一觉到天亮。 次日清晨,鼓声响起。 黄忠嗣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从考篮里取出干粮与蜜水。 其实考场备有供水,但他知晓这些多是生水——肠胃虚弱者饮后十有八九要腹泻。 这等事不算稀奇,他既有条件,自然连饮水都自备,还特意加了蜂蜜调养。 一炷香后,第二日的试题传来。 范希文谓“固邦本者,在乎举县令,择郡守“,又言当今州县官员多荫补入仕,少历民事,需论其弊并拟救补之策。 黄忠嗣先在草稿纸上疾书录题,待一刻钟后确认无误,才将狼毫搁在砚台上,闭目凝思。 这场策论分量颇重,由不得他马虎大意。 在脑海中搜索了接近一炷香左右,才开始提笔挥墨。 半个时辰后。 今天的日头又比昨日毒辣三分。 他鼻尖已沁出细密汗珠,笔走龙蛇间在宣纸上留下墨迹纵横。 待最后一笔收锋,他掷笔长舒口气。用袖口拭去额间汗水,又将答卷反复检视三遍。 确认无讹后,方捧起蜜水小口啜饮,随后开始闭目休息。 不远处朱漆廊柱下,两名绯袍官员正遥遥望着这方考棚,官帽翅子随着低语声微微颤动。 第3章 母亲和妹妹 日暮时分,报收的鼓声照常响起。 科举第二日,又有两名考生发了癔症,另两人因饮生水腹痛难捱,只得捶门弃考。 黄忠嗣却似浑不在意这些动静,试卷刚被收走便倒头酣睡,白衫下露出半截磨破的草席。 戌时的梆子声荡过贡院高墙,深处明经厅内,桌案整齐排列。 誊录官们在案上疾书,将考生墨卷转为朱卷后,即刻剪去姓名籍贯,仅存考牌编号用黄绫封糊。 后厢房中,正在阅卷的潮州知州唐会忽将朱笔拍在砚上:“简直狗屁不通!“ “知州何故动怒?“右侧阅卷官搁下茶盏。 “你且看这破题——“ 唐会扯开卷角,“《论语》首章竟解作''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因时常温习故能得官'',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左侧一名绯袍官员轻叩桌案:“正则公少安,好文章总在后头。“ 此人正是御史台侍御史林从文——本是为查潮盐私运而来,偏逢监试御史突发恶疾,只得暂代科场监察。 唐会闻言捻着花白须髯:“弘毅这般笃定,莫不是晨间丁字号房那学子......“ 林从文执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颔首道:“正是。“ 唐会捻着须髯笑道:“弘毅这般推崇,若非知晓你祖籍关中,倒要疑心是贵府亲族子弟。“ “不过惜才罢了。“林从文搁下茶盏,指尖轻叩案几。 右侧忽起窸窣声。阅卷官捧着考卷趋前两步:“知州,且观此文。“ 唐会接过细览片刻,眉眼舒展:“破题如刀,承转似水,好!“ 转身将卷子递与同僚,“弘毅瞧瞧,可是你说的那位?“ 林从文垂目细阅半晌,唇边笑意渐深:“倒也有几分风骨。“ “莫非不是?“唐会见他不置可否,面露惑色。 林从文但笑不语,烛台映得眸中光影明灭。 先前私阅考卷已属越权,若非他身份特殊,那估计也落不了好。 而此刻明言,便是犯了《宋刑统》里“贡举非其人“的条陈——纵有官家手诏,那怕是也脱不了身。 见林从文未语,唐会亦不追问,只将手中试卷轻轻一合:“批阅半日,目力颇倦。弘毅可愿移步茶室?“ 后者整了整襕衫前襟,含笑拱手:“正则公雅意,敢不从命。“ 说罢,两人就一同前往旁边茶室。 待二人落座后,便有官吏端来两杯茶水。唐会轻笑开口道:“弘毅,这可是潮州特产的凤凰山单枞茶,你且品尝一二。“ 林从文端起茶盏浅抿一口,闭目细品片刻后赞道:“好茶!茶汤清澈,味甘回甜。“他放下茶盏问道:“正则公,此茶可有名号?“ “此茶名曰蜜兰香。如何?“唐会抚须而笑。 “确非凡品,不知出自哪家茶铺?“ “是家唤作''东方红''茶铺所制。弘毅若是中意,我赠你两斤可好?“ 林从文颔首致谢:“如此佳茗,却之不恭,那便谢过正则公了。“ “弘毅不必见外,此番既要查案又要监考,着实辛劳。区区茶叶,聊表心意罢了。“唐会摆手笑道。 “为陛下分忧,职责所在。“林从文正色回应。 烛影摇曳间,二人品茗论道,直至夜阑方散。 次日清晨。 黄忠嗣早早起身,百无聊赖地等待最后一场考试。 在贡院待了整整三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散发酸臭味。 备好的蜜水早已变质,幸而先前不仅准备了蜜水,还备有白开水,否则只能被迫饮用考场提供的生水了。 不知过了多久,巡铺官开始走动起来。黄忠嗣眼睛一亮——终于要出题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巡铺官便传唱考题: “赋得《孝弟为仁之本》“,题出《论语·学而》:“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听闻题目,黄忠嗣立即挥毫作答。 这比前两日轻松太多,最关键是字数要求少。 他洋洋洒洒写完答案,将笔一掷,直接躺倒在草席上。 刚宣布完题目的巡铺官经过黄忠嗣考舍时,赫然发现答卷已写满文字,而考生竟在躺平休息。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却未作停留,径自走开了。 两个时辰后 之前黄忠嗣居住的客栈雅间里,四十许人的陈绣娘正带着十三岁的女儿黄燕如吃茶。两人正是黄忠嗣的娘亲与胞妹。 她们为了明日可以第一时间接到黄忠嗣,清晨天微微亮就在福伯的护送下,坐着牛车赶了几个时辰的山路来到县城内。 “阿娘,你说阿兄几时能出贡院?“ 黄燕如托着腮,腕间银镯碰在细瓷盏上叮当作响,“茶山那些个雇工实在刁滑,阿兄都给足工钱了,竟还想要加赏钱!待阿兄考完回去......“ “噤声!“陈绣娘用茶匙轻敲女儿手背,青瓷与银器相击发出脆响,“与你说过多少次,茶庄是你舅舅在打理,与你阿兄不相干。“ 少女吃痛缩手,雪腮微鼓:“又打我!等阿兄回来......“ “越发没规矩!“陈绣娘作势要拧她耳朵,见女儿灵巧躲开,只得叹道,“整日这般跳脱,都是你阿兄把你纵坏了。“ 黄燕如指尖绕着杏红裙带,脸上带着不服气:“阿兄说女子也能做经世济民的大事!还说女子也能顶半边天......“ “住口!“陈绣娘急得摔了茶盏,碎瓷迸在青砖地上,“这些浑话私下说便罢了,若被那些读书人听见,你阿兄的前程还要不要?“ 见女儿垂首不语,陈绣娘倚在雕花窗边叹了口气。 八年前那场落水意外后,她这儿子就像是换了魂儿。 原本木讷寡言的小郎君,如今非但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当年自己夫君病死时。 宗族叔伯借着开祠堂的名义要分他们孤儿寡母的田产,这孩子竟搬出《宋刑统》里的条文,字字句句噎得族老们拂袖而去。 虽说儿子成了街坊交口称赞的麒麟儿,可当娘的心里总悬着事。 眼看着他明年就要行冠礼,可每每提起婚配之事,这孩子不是推说“时候未到“,就是拿“没遇见可心的“搪塞。 而自打几年前进了韩山书院,更是把“学业要紧““科考为重“挂在嘴边。 前些日子更荒唐,竟当着来议亲的官媒面说什么“男子当先立后成“,气得她险些摔了插着时令芍药的越窑瓶。 最可恼的是之前端阳节,这混小子竟拦着二妹不许放定,说什么“女儿家不满十八不许出阁,最好是双十之后“。 当时陈绣娘抄起扫帚就要打,那孽障却笑嘻嘻躲到院里的金桂树后,害她追得罗袜都沾了泥。 每次只能望着祠堂里夫君的牌位暗骂:这早走的冤家倒是清净,留她个妇道人家整日受这些腌臜气! 她心中暗自决定,此次科考结束后定要为他寻门婚事,若是不应,她就吊死在他面前。 第4章 出考场,客栈赌斗 时间缓缓流过,很快便至夜晚。 黄忠嗣如前两晚般早早入睡,或许是最后一日了,今夜竟未闻抽泣之声。 次日清晨,咚咚三声鼓响传来。黄忠嗣早已醒来,静待贡院开院。 虽在考场连战三日尚能支撑,但这囚笼般的日子着实难熬。 约莫一刻钟后,日头渐升,贡院四角忽传铜钲清响。 院内军士奔走呼喝:“出舍列队!“ 黄忠嗣闻声立即收拾考具,快步出舍站定。待队伍排至跟前,仍是熟悉的脱衣检查。 他虽不解考毕退场为何还要搜身,却也只能依制而行。 待验明正身,方获准放行。 按差役指引退出贡院五十步外,早候多时的阿柴快步迎来,接过考篮恭敬道:“郎君,夫人与小娘子已在客栈等候。“ “先前不是叫她们莫来么?“ 黄忠嗣眉峰微蹙,“归家尚需几个时辰山路,路途遥远若生意外,可如何是好?“ 阿柴垂首应道:“主母与小娘子实是挂念郎君,况且有福伯护......“ “罢了。“黄忠嗣轻叹。他并非不喜家人探望,只是三饶乡至县城山道险峻,唯恐途生变故。 虽说如今程朱理学尚未盛行,但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终归惹人非议。 小妹受他影响倒不甚在意,可母亲素来恪守礼法,若听闻闲言碎语,怕是真要投河自证清白。 不过他心中还是很感动。纵然可能招来闲言碎语,母亲仍想在放榜后第一时间见到自己。 不久后,他回到客栈。刚进门便瞧见秦虹正在柜台处与掌柜攀谈。 对方见他进来,当即迎上前道:“黄兄回来啦?考得如何?可有把握夺得解元?“ “不好说,解元不敢妄言,但举子应当问题不大。“ 黄忠嗣神色轻松地应着,正要开口询问对方考试情况时。 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嗤笑:“呵,好大的口气!这般张狂,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黄忠嗣眉头微蹙,循声望去。 只见临窗方桌旁坐着个锦袍公子哥与一名蓝袍青年,此刻正满脸不屑地看着他们。 秦虹率先拱手道:“这位兄台可是在指摘我等?“ “指摘谈不上。“那人甩开折扇轻摇,“ 不过是见两个狂生未放榜便大放厥词,说什么必中举子,实在可笑!“ 黄忠嗣闻言冷笑,他可没秦虹那么好脾气,直接开怼:“古语有云''辩士静听,勿挠其淖'',阁下可曾听闻?“ (注:此句话若是在与人不睦时说出,近似现代“关你屁事“之意) 锦衣公子顿时涨红了脸:“狂生无礼至极!“ “阁下倒是有礼得很。“黄忠嗣漫不经心掏了掏耳朵,“偷听旁人叙话还横插一嘴,这便是君子之风?“ 对方顿时语塞。 望着那公子哥憋闷模样,黄忠嗣暗笑:这般战斗力若搁在现代,怕不是刚开口就要被“妈字诀“问候祖宗十八代了。 而那公子哥同桌的蓝袍青年忽然道:“兄台此言差矣。若尔等是舍中私语,林兄这般指责自然不妥。然此乃客栈大堂,既是公共场所,林兄出言并无不妥。“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话锋陡然转厉:“倒是兄台言语张狂,科考尚未放榜便如此笃定,莫非......有舞弊之嫌?“ 黄忠嗣眉梢微挑,暗道此人歹毒。不过三言两语间,竟给自己罗织这等重罪,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秦虹闻言当即怒道:“兄台慎言!若......“ 黄忠嗣抬手止住同伴,目光灼灼盯着蓝袍人:“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石悦。“青年拱手作揖,广袖垂落如流云,“未请教?“ “黄忠嗣。“他咧嘴露出森森白牙,“石兄可知《宋刑统》有载,诬告者当反坐其罪?“ 石悦轻笑出声:“黄兄说笑了。在下不过顺着兄台的话头略作推敲,何来诬告之说?“ 他故意提高声量,“当然,若兄台愿当场展露才学,这流言自然不攻自破——若是不愿,也只当茶余谈资罢了。“ 黄忠嗣暗自称奇。这青年看着不过弱冠,唇舌倒是锋锐如刀。 今日若不当众自证,届时,若榜上有名,怕也要落人口实。 思及此处,他抚掌大笑:“石兄好个诛心之论!不过~证才而已,何足道哉?“ 秦虹见挚友这般作态,看向石悦的目光已带三分怜悯——他可是见识过黄忠嗣舌战群儒的场面。 石悦见黄忠嗣这般狂态,笑道:“那黄兄......“ “且慢!“ 黄忠嗣突然截断话头,抚掌轻笑,“既然要我自证才学,石兄总该押些赌注才是。若我证明清白,你却毫发无损,岂非有失公允?“ 说着目光扫过周遭学子,唇角微翘,“当然,若石兄怯战,权当黄某未曾提过。此事就此作罢?“ 石悦闻言眉头紧蹙,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此刻箭在弦上,只得沉声问道:“黄兄想要何等赌注?“ “简单得很。“ “若你输了,便与这位林郎君“他手指那名锦袍公子,“在脸上写上''无耻之徒''四字,往贡院门前绕行三匝。如何?“ “黄兄未免欺人太甚!“石悦霍然起身,茶盏在案几上震得叮当作响。 “过甚?“ 黄忠嗣冷笑一声,忽然振袖转向围观士子,“诸位评评理!若黄某落败,轻则身败名裂,重则终生不得科考。相较之下,这赌注可算得公道?“ 堂内顿时喧哗四起,青衫学子们交头接耳: “黄兄所言在理,赌约本该对等...“ “正是!既要设局,便该担得风险...“ 石悦听着四面八方的议论,冷汗渐渐浸透中衣。 正踌躇间,林姓公子哥突然拍案而起:“应便应!石兄速出难题,看这狂徒如何作答!“ 后者则是重重点了点头。 楼上雅间内,陈母与黄燕如闻声而出。 之前就已听到楼下吵闹,而黄忠嗣迟迟未归便出来一看究竟。 没想到刚出来就见到其与人赌斗的场景,陈母脚下一软险些晕厥,黄燕如急忙搀扶:“娘亲且回房歇息,我去唤阿兄。“ 陈绣娘紧抓栏杆:“不许去!“她虽面色惨白,却已看透局势。 知道如果自己儿子不战自退,肯定会影响声明。 当然,她已经暗下决定,若发现儿子将要落败,便直接高声呼喊扰乱这场赌局。 届时即便事后被人议论,矛头也只会指向她自己,儿子碍于孝道无法违抗母亲,自然不能算作输家。 如此也能把对黄忠嗣的影响降到最低。 第5章 戍边哀陇右赋 石悦再不迟疑,拱手道:“敢问兄台专攻哪类文体?在下也好斟酌命题。“ 黄忠嗣广袖轻振,朗声应道:“石兄但出无妨,诗、词、歌、赋任选便是。“ 言毕垂眸暗忖:这书呆子倒守规矩得紧,还挺讲究礼数周全。 围观士子闻言哗然,交头议论声渐起。 须知文人比斗最忌大言,敢放话“随意考校“者,非有真才实学者不敢为。 石悦眼底精光微闪,故作沉吟道:“既如此,便请黄兄以去岁西夏战事为题作赋一篇,如何?“ 此言既出,满座皆惊。 几个老成些的已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此等题材最是凶险,稍有不慎便是谤讪朝政之罪。 “好个阴毒书生!““这不单要断人前程,还要...“四下响起窸窣私语。 几位青衫士子面露鄙夷,原先看热闹的众人也觉石悦此举过了头。 黄忠嗣暗自冷笑,他收回刚才的话,此人心肠歹毒,简直不当人子。 这题目确是杀招。赋体本就讲究铺陈扬厉,偏这战事朝廷讳莫如深。 若直言败绩,明日便要吃牢饭;若曲意逢迎,又难逃阿谀之讥。 不过对他来说,文科,想输都难。 随即应下! 然后佯作闭目沉思,实则正在识海中检索词库... 楼上,陈绣娘正欲出声打断比试,福伯却悄然现身,轻声道:“夫人,相信郎君。“ 她转头望向这位年近五旬的老仆,虽鬓染霜华,那双眼睛却如当年初见时般清亮。 二十年前:赴京赶考的夫君在破庙发现重伤的福伯,而自己夫君心善,采药救治、守候数日,临行时还将半数干粮留给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而后夫君落第归乡,竟见福伯风尘仆仆候在官道旁,执意要入府为仆。 这些年来,福伯兢兢业业多年从未出错,黄家上下早将他视作至亲...... “福伯,“陈绣娘攥紧绢帕,“忠嗣当真无碍?“ 老仆目光掠过楼下静立如松的年轻身影,语气笃定:“郎君得仙人授道,世间困局于他不过等闲。夫人这是关心则乱。“ 她闻言也是放下心来,福伯倒是所言非虚,毕竟自己儿子那些随手写就却深锁箱匣的诗稿,若流传出去,怕是得震惊整个文坛。 楼下忽起喧哗。林姓公子哥扯着嗓子嚷道:“作不出便认输!都耗了整刻钟......“ 话音未落,秦虹已横眉怒斥:“《两京赋》张衡尚需十年,黄兄不过沉吟片刻,尔等安敢聒噪?“ 围观士子们纷纷侧目,站在他们稍近的士子则面露鄙夷地退开半步。 又过了片刻,黄忠嗣终于睁开了双眼,开口道:“拿纸笔来。“客栈掌柜闻言,立马让茶博士端着笔墨纸砚送了上去。 这种文人赌斗太常见了,对于他来说早已见怪不怪。若是有人能做出千古名篇,那他这个店也能跟着受益。 黄忠嗣走向旁边桌案,拿起毛笔凝神静气。 几息过后,提笔就写。周围士子见状纷纷围了上来。 随着笔锋游走,挤在前排的士子面露惊叹,石悦与林姓公子却脸色发青。 外围的士子急得抓耳挠腮,却不敢大声喧哗,生怕影响黄忠嗣发挥。 秦虹则面露笑意,心中暗叹:黄兄风采依旧。 当最后一笔落下,周遭士子一片哗然。 片刻之后,叫好声此起彼伏。 “不是,诸位别光叫好,先读出来听听啊!“外围士子急得直跺脚。 秦虹拱手问道:“黄兄,我帮你诵读可好?“ 黄忠嗣点了点头。 得到首肯后,他清嗓念道: 「岁在己酉,序属仲秋。金城告急,羽檄飞流。天子震怒,貔貅西投。剑映贺兰之雪,马饮洮河之洲。然则朔风卷甲,寒月照矛。三军僵指,万里凝眸。固知胡天不仁,尽夺汉家之气;羌笛含怨,空折征戍之柳。」 ...... 「而今庙堂衮衮,边尘未央。愿拾范韩遗策,复整河湟。效太祖收荆湖之锐,承真宗固澶渊之防。重开军器监以铸神兵,再设马政司而牧龙骧。待得虎贲十万,踏破兴庆宫墙!」 诵至“踏破兴庆宫墙“时,石悦已面如金纸,身子晃了晃竟昏厥当场。 林姓公子见状,眼珠一转也跟着“晕倒“。 客栈内满座文人皆心知肚明——胜负已无需评判,满堂喝彩足证这篇赋的分量。 原本两人想着,按惯例,这般装晕避战者只需闭门谢客年余,待风波过去便可再出。 虽然名声也不好听,但是总比游街强。 可没想到的是,此刻竟无一人上前搀扶,满堂士子只顾争相传抄这惊世之作...... 所幸今日科考结束,客栈内多是刚赴试归来的学子,考篮里都备有纸笔。 否则,单凭客栈怕是凑不出这许多文房供人抄录。 秦虹抚掌笑道:“黄兄果然文采斐然!通篇既无谤议朝政之嫌,又尽显报国襟怀,当属上乘佳作。赋已作成,尚缺题名,黄兄可有计较?“ 黄忠嗣略作沉吟,拱手道:“秦兄谬赞。题名么......“ 他思忖片刻,目光忽而坚毅:“便唤作《戍边哀陇右赋》吧。“ “好个荡气回肠的题名!经此一赋,黄兄必当名动大宋。“ 秦虹抚掌称善,忽而手指轻点地上两人:“只是这二位......黄兄欲如何发落?“ 黄忠嗣摆了摆手,“先来两盆水,给他们浇醒再说。“ 话音未落,瘫坐在地的石悦慌忙撑起身子,面色青白交加:“今日实属在下孟浪,万望黄兄海涵。那赌约......“ 黄忠嗣拂袖冷嗤:“君子立世,首重气节。既为口头之约,毁与不毁,悉听尊便。“ 言毕转向秦虹:“家慈与舍妹尚在楼上等候,容某先行告退。“ “黄兄且宽心,“秦虹斜倚栏杆,轻抚掌心笑道:“待某在此为二位监赌。若有人欲效市井无赖......“ 他眼风扫过面色铁青的两人,“自有海阳县父老共传佳话。“ 黄忠嗣深施一礼,抬腿就往木梯行去。 四围学子见状纷纷避让,有朗声相邀者:“待黄兄省亲毕,还望共谋一醉!“附和之声霎时盈满厅堂。 第6章 催婚,扬名 木梯转角处,黄燕如提着杏红裙裾飞奔而下,腕间银镯叮当乱响:“阿兄!“ 黄忠嗣退后半步,堪堪避开这枚人形炮弹。 十三岁少女却已攀住他臂弯,仰着雪腮眉飞色舞:“方才那篇赋真真痛快!我躲在上面都记下了,待回家就誊在洒金笺上!“ “胡闹!“陈绣娘与福伯追至廊下,云鬓间步摇乱颤,“女儿家如此孟浪,传出去还要不要......“ “阿娘,“黄忠嗣将妹妹护在身后,“此处都是读书人,断不会搬弄口舌。“说着向四周拱手,“诸位说可是?“ 正抄录诗赋的士子们连声称是,几个脸红的年轻郎君慌忙别开眼。 方才只顾着看文章,竟未察觉楼上藏着这般灵秀的小娘子。 陈绣娘还要训斥,忽见福伯轻咳一声:“夫人,郎君三日未换衣衫了。“ 这话比什么劝解都管用。 陈绣娘立刻拽着儿子往楼上走,嘴里念叨着备好的艾草汤。 黄燕如冲兄长吐了吐舌头,蹦跳着跟着上去。 雅间内氤氲着药香。 黄忠嗣隔着屏风更衣,听母亲絮叨乡里近况。 当说到茶山佃户闹事时,他系衣带的手微微一顿:“母亲,不用担心,我会处理的。“ 他实在不愿母亲为这些琐事烦心,家中事务已够母亲操劳了。 “好,好,好,娘不说了。“ 陈绣娘话头一转,“忠嗣,你明年就满二十了,按规矩要行冠礼了。你......“ “娘亲,我饿了。“黄忠嗣连忙打断,他太清楚母亲接下来的话题。 陈绣娘闻言吩咐阿柴去安排饭食,却仍不住絮叨:“张家二郎与你同岁,前日都生了第二胎了......你父亲若是在世......“ 黄忠嗣揉着太阳穴苦笑,这熟悉的催婚说辞,怕是又要听上半个时辰。 忽然楼下炸开喧哗。 推开雕窗望去,但见长街尽头缓缓行来两道白幡,细看竟是石悦与林公子蒙着素帕,额间墨迹隐约可见“无耻“字样。 “黄兄高义!“秦虹摇着折扇走在队首,“二位自愿以帷帽遮面游街,既全赌约又不损斯文体统。诸位说,该不该饮胜?“ 围观百姓哄笑叫好,几个顽童追着掷香橼。 石悦的帷帽被果子砸歪,露出半截“徒“字,慌得他抱头鼠窜。 那姓林的更狼狈,绸裤勾在摊贩竹架上,撕出个透风的窟窿。 黄燕如伏在窗边笑得花枝乱颤,陈绣娘却愁眉紧锁:“这般折辱同年,怕是...“ “娘亲放心。“黄忠嗣穿戴好衣物后走了出来,“秦兄故意用帷帽给他们留了颜面。读书人最重名声,这般半遮半掩的游街,反倒能让流言传得更广。“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自发笑。 这举动虽将人得罪狠了,他却浑不在意。 当时的情形无论谁输,都免不了颜面尽失。 打一巴掌是羞辱,打两巴掌同样是羞辱,本就无甚区别。 今日所作那篇赋文,本就暗藏心思。 他早存扬名之念,偏巧这两人主动撞上门来,倒成了现成的踏脚石。 先前为保户籍稳妥,除几位至交外,真实才学却鲜为人知。 如今既已踏入科场,名望便成了要紧事。 在宋朝仕途求进,声名尤为关键。 这篇赋文若能传至汴京,但凡有识之士,必能从中窥见其文采韬略。 才名既立,往后诸多事宜自然便宜得多。 游街风波过后,家宴渐次摆开。 黄忠嗣暗自庆幸时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若在饭桌上遭催婚相逼,怕是珍馐当前也难以下咽。 膳毕,他借口贡院三日身心俱疲需好生歇息。 陈绣娘闻言急忙拽着黄燕如回到隔壁客房,生怕扰了儿子休憩。 黄忠嗣此时也确实有些困倦了,直接上床倒头就睡。 就在他陷入梦乡时,所作那篇赋文正以惊人速度传播开来。 ...... 潮阳书院内 七八个十四五岁的新入学子正围作一团,白色儒衣下摆轻扬,漆纱幞头随着激烈讨论微微颤动。 他们时而发出惊叹,目光都聚焦在其中一人手持的纸稿上。 “这篇赋便是黄忠嗣学兄今日在悦来客栈与人赌斗所作。“持纸的学子话音未落,四周已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一位面容清秀的学子却面露疑惑:“黄学兄既有如此才华,先前为何不显山露水?“ 话音刚落,脸上缀着几颗青春痘的同窗立即接话:“这正是学兄谦逊之处,不喜张扬罢了。“ “此言差矣!“角落里突然响起反驳,“我听说是学兄当众扬言必中举子,这才引发赌斗。若真谦逊,怎会口出狂言?“ “荒谬!“又有人拍案而起,“我亲耳听闻是秦学兄与黄学兄闲谈时,遭那二人蓄意挑衅......“ “你们都弄错了!这事我最清楚......“ 七嘴八舌的争执愈演愈烈,原本齐整的漆纱幞头都歪斜了几分。 里屋的堂长陆明华听到外面喧哗声,脸色骤然阴沉。 他抄起戒尺跨出门槛,见学子们吵得面红耳赤,当即举起戒尺在门框上重重敲击数下。 木器撞击声惊得众人齐齐转头。见是堂长,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学子们慌忙躬身行礼:“堂长。“ 陆明华铁青着脸踱步上前:“书院内如此喧哗,成何体统!圣贤书里教的礼义廉耻都读到哪里去了?“ 学子们个个垂首盯着鞋尖,大气都不敢出。陆明华目光如刀扫过人群:“方才争执何事?“ 前排学子壮着胆子禀报:“回堂长,是这样的......“ 三言两语交代完来龙去脉,那学子又补了句:“李延年说黄学兄无德,学生实在气不过才......“ “呈来我看。“陆明华伸出手掌。 当即有学子捧上墨迹还未干透的文稿呈了上来。 他就着廊下天光细阅,起初还绷着脸,看着看着眉头渐舒。 看到最后竟笑出声来:“妙极!此等佳作当呈山长共赏,待老夫誊抄后即刻奉还。“ 献稿学子忙作揖道:“全凭堂长做主。“ 话音未落,陆明华已攥着文稿疾步如飞,转眼消失在月洞门外。 第7章 贼心不死,恋爱专家 舒服啊!客栈房间内,黄忠嗣从睡梦中醒来,伸了伸懒腰。 缓了一会,看着窗外暗下的天色,他冲门外喊道:“阿柴!“ 吱呀声响起,阿柴推门而入:“郎君,您醒了。我这就让客栈安排饭菜上来。“ 黄忠嗣摆了摆手:“不急,现在几时了?夫人跟小妹睡了没?“ “回禀郎君,现在是戌时了,夫人与小娘子已经睡下了。“ “嗯,这几日辛苦你了。去给我弄点饭菜,顺便叫福伯过来,然后就去歇息吧。等回家后,去福伯那支赏钱,我会跟他说的。“黄忠嗣说着打了个哈欠。 “谢郎君。“阿柴作揖告退。 黄忠嗣满意地点点头。阿柴父亲本是黄家佃户,前些年突患恶疾,虽然他花钱全力救治,终究无力回天。 其母伤心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期间所有治疗及丧葬费用皆是他承担的。 本想着没多少钱,倒也没打算让阿柴偿还,不料阿柴执意要入府为奴。 后面发现此人做事严谨、口风严实,安排的事务皆能妥善完成,便收作书童。 收回思绪,起身洗漱完毕时,福伯已至房内。 黄忠嗣擦着手问道:“福伯,茶山那边查得怎么样?“ 福伯躬身行礼:“郎君,已查明是二房与大房房头作祟。 他们暗中向茶商散布茶铺日进斗金却克扣工钱的谣言,外县茶工工钱比咱们高出两成。 不出意外,回府后他们定会找您说事。“ “福伯坐下说。“黄忠嗣行至桌前,“与您说过多少次,把我当子侄便是。我自幼由您看顾长大,何须这般客气?“ 见福伯仍不动,佯怒道:“福伯这般,我可要生气了。“ 福伯苦笑落座:“郎君,礼不可废啊。“ 黄忠嗣暗自翻了个白眼。 穿越八年虽已习惯这礼节,但是对于亲近之人,还如此讲规矩,着实不太适应。 纵是百般疼他的母亲,也动辄搬出礼法教条。其他仆从更是谨守规矩。 也就小妹受他影响尚能活泼些。 黄忠嗣拿起茶杯倒了一杯茶水,推至福伯面前,见他欲言,立即打断道:“别拘这种小节了。“ 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不出意外,十有八九又是想拿族产说事。大房二房还不死心。“ 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茶铺乃我母亲嫁妆,按《宋刑统》就算不入族产。他们再怎么蹦跶也没用。我看他们八成是想谋夺茶山。“ 指节在案上叩出闷响,语带讥诮:“不过是想着三房就剩我们这支独苗,父亲去后看我年幼好欺罢了。“ 郎君可有对策?“福伯轻轻拿起茶盏,浅尝了一口。 黄忠嗣笑道:“无妨,等届时放榜,我取了功名,他们就不敢如何了。 虽说按族谱我们虽属江夏望族,但几百年过去,早已是旁支中的旁支。 如今既无官身,若我能取得功名,他们怕是见了我都要躲着走。“ “郎君必定可以夺得功名。“福伯一脸笃定。 “哈哈,我也是这般想的。“黄忠嗣抚掌大笑。 福伯忽又想起什么,放下茶盏道:“郎君,前日那批想找我们合作的盐商又寻了过来,说是愿意让出两成利,只需我们将货物运到泉州港......“ 黄忠嗣闻言冷笑:“给多少成利都不干!用脚指头想都明白,他们做的是私盐买卖,这可是抄家掉脑袋的勾当。我还没活腻歪呢。“ “老奴明白了。“福伯点头道,“等回去便与陈公说一声,让他彻底回绝此事。“ “如此甚好。“ 黄忠嗣敛了笑容,摇头轻叹,“钱财够用便罢。若真想赚钱,金山银山我也赚得来。 可惜在这世道,若只是空有万贯家财却无官身,终究是他人砧板上的肥羊罢了。“ 两人陆陆续续聊了一会。不久后,阿柴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黄忠嗣本想喊两人一起吃,但两人硬是不肯,连他命令都不愿听从,只反复说“于理不合“, 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只能让阿柴去问秦虹睡了没,没睡就喊他来吃夜宵。 一刻钟后,秦虹来到房内。 此时黄忠嗣已吃了四五分饱,嘴里正叼着根鸡骨头。 秦虹在桌旁坐下便笑道:“黄兄,也就是咱们相熟,你这般做派实在有些离经叛道。 哪有请人吃夜宵,客人未到主家先动筷的?“ “咱们都认识几年了,我什么脾性你还不知?“ 黄忠嗣吐出鸡骨头,“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呢,咱们哪顿饭不聊得热火朝天?“ “哈哈哈,是极是极!“秦虹大笑着拿起筷子。 一刻钟后 待二人吃饱,黄忠嗣唤阿福撤去碗碟,奉上热茶。 他轻吹茶汤问道:“秦兄,你家茶引还没办下来?“ 秦虹闻言丧气:“该备的文书都备齐了,茶马司就是卡着不给过。“ “没送礼吧?“黄忠嗣挑眉。 “我走的正经章程,为何要送礼?“ “圣贤书要读,却不能读死书。“ 黄忠嗣放下茶盏,“想实现抱负,总得先坐到位子上。在那之前,该和光同尘处还得......“ “黄兄不必多言!“秦虹突然提高声量,“世道如此我自然明白,但要我贿赂官吏,绝无可能!“ “行行行,你就清高着吧。“黄忠嗣无奈摇头,“本想帮你拿下茶引挣些银钱,这般看来...怕是没指望了。“ 秦虹一脸正色:“若要行贿,这钱不挣也罢。“ 黄忠嗣无奈,只能转移话题:“说点别的吧。听说你跟弟妹闹矛盾了?跟我说说怎么回事,我给你分析分析?“ 秦虹闻言哈哈大笑:“黄兄啊黄兄,你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拉过,还教我哄娘子呢?“ 黄忠嗣黑着脸道:“这不是没遇上合适的么?再说了,谁说没娘子就不会哄?我跟你说,若是论讨好女人,公主我都讨得!“ “黄兄慎言!“秦虹连忙制止,“小心祸从口出。“ “嗨,开个玩笑嘛。“黄忠嗣摆摆手,“淡定点。说说吧,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虹苦着脸叹气:“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自打年初她生了孩子后,就变得古里古怪。 我出门她就提心吊胆,回家就问东问西,还总在我身上闻来嗅去。 问她缘由又不肯说,成天哀怨地盯着我瞧,完全摸不着头脑。“ 黄忠嗣闻言恍然,这八成是产后抑郁了,又碍于礼法不敢明言。 他当即支招:“你回家路上采束野花,再写首情诗送她,保管药到病除。“ 秦虹满脸狐疑:“黄兄莫要玩笑?这当真能成?我这些日子好话说尽都不见效。采摘点野花就能管用?“ “要是不管用,我请你吃席。“黄忠嗣胸有成竹,“若是见效,你欠我一顿酒。“ 秦虹点头应下,转念又犯愁:“花倒是好办,可这情诗...黄兄,作诗非我所长,要不换个法子?“ “你可真够没用的!“黄忠嗣扶额,“罢了,送佛送到西。研墨!“ 第8章 蛟龙藏卷,木铎蒙尘 黄忠嗣思忖片刻,随即起身行至案前,提笔挥毫而作: 《潮阳道中采素馨寄内》 榕阴驿外驻柴车, 撷取新芳带露斜。 桂子天香浮野径, 素馨山色入篱笆。 三秋芹藻江湖阔, 满袖春云意气加。 解道玉堂非故里, 荆钗绾处即京华。 搁笔时,黄忠嗣满意道:“成了,便选这首罢。“ 秦虹双手捧起诗笺,眼中漾着喜色:“黄兄此作,我娘子必然欢喜。“ 黄忠嗣展颜轻笑:“弟妹欢喜便好。“ 随后敛容正色道:“弟妹年方二八,首胎既育,这两年当暂缓生育。若欲保她康寿,至少待其双十之年方可再孕。“ 秦虹连连颔首:“黄兄金玉良言,我自当谨记。若非先前她总以''七出之条''相胁,一直闹着......我本欲依兄所言待其二十再议。如今既已诞育麟儿,自是不急。“ “如此便好。“黄忠嗣微微点头。 秦虹凝望挚友,慨然长叹:“与黄兄相交愈深,愈觉兄台宛若谪仙临凡。这世上竟无你不能之事。“ 黄忠嗣暗自发笑,心道:无所不能说不上,但是比宋朝人那他会的可就太多。 两人又就着夫妻关系的话题讲了一会,随后转到了民生政治上。 话匣子打开后,秦虹越说越愤慨,最后那些话若传出去,怕是掉脑袋都不为过。 直至子时,话题方歇。 秦虹走后,黄忠嗣收拾一番便上床就寝。 放榜估摸着至少还得十来天,他准备明日回家看看大房二房想作什么妖。 此时贡院内仍是灯火通明,阅卷官们正加班加点审阅试卷。 知州唐会读到一篇文章,忽然拍案高呼:“好文章!” 一旁监察的林从文闻声转头,笑问道:“正则公看到什么好文章了,如此欢喜?” “弘毅,你过来看看这篇策论如何?”唐会将卷子递过去。 林从文起身走近,接过卷子细读,边看边点头道:“确实不错。” 唐会捻须笑问:“弘毅觉得,可是你中意的那位考生所作?” “不知。”林从文摇头,“策论我未曾看过,难作判断。” “那依弘毅之见,此文该评何等级?” “正则公这是要让我犯忌讳啊。”林从文将卷子放回案头,“我职责仅在监察,评分之事岂敢僭越?” “哈哈哈!”唐会抚须大笑,“弘毅过于小心了!不过让你品评一二,最终定等,我自有决断,无需多虑。” “既如此……”林从文沉吟片刻,“若让我评,当列甲下等。此策论虽文理通达,却失之保守,未见新意。” “哦?”唐会笑意微敛,“如今朝中传闻副相得圣眷日隆,变法在即。弘毅这般评判,莫非也是拥戴副相之人?” “正则公误会了。” 林从文肃然拱手,“下官身为御史,只司监察之职。至于变法与否,乃政事堂诸公与陛下圣裁之事,岂敢妄议?” 顿了顿又道,“我的意思是说此文四平八稳,少了些破立之思。” “原是如此。”唐会面色稍缓,捋须笑道,“不过老夫倒觉此文当列甲上。虽无锋芒,但胜在稳妥。” 林从文颔首附和:“正则公高见,合该如此。” 而就在此时,旁边一名阅卷官拿起一篇文章,来到唐会面前轻声道:“知州,此篇文章下官不敢定夺,您看看?“ 唐会接过后翻阅起来。初读时他尚满面笑容,但随着阅读深入,脸色愈发阴沉,最终怒骂一声:“混账!“ 林从文见唐会神情骤变,惊讶问道:“正则公何故如此恼怒?“ “弘毅,你且看这!“唐会猛然起身,将试卷重重按在案上,指着其中一行字念道:“首当''开科举实学'',请于进士科外另设''牧民科'',试农田水利、刑名钱谷诸实务。 取中者先赴三司户部观政半年,再遣往赤县充任主簿,三年考绩优异者方得实授县令。 次宜''设流外考课'',今胥吏虽通庶务,然多贪墨无状。 当仿唐制设流外九等,岁终由通判亲核其功过,积劳者可授从九品职事,如此既可收胥吏之心,亦能防其挟制正官。“ 念罢拍案斥道:“未登庙堂便妄议变法,这般好高骛远之徒,岂堪大用!“ 林从文接过文章细读,心中暗赞“好文章“,沉吟片刻道:“正则公,我观此文不过是对考课制度提些改良,未必涉及变法根基。“ 唐会闻言面色骤冷:“弘毅欲为此子开脱?“ 林从文神色如常:“正则公多虑了,我只是未见文中有倡言变法之实。“ “此等狂悖之论,断不可取!弘毅不必多言。“唐会拂袖归座,继续阅卷不再言语。 林从文暗叹可惜。 此文虽稍微有些激进,但所议改革实为务实之策。 增设牧民科不过为荫补子弟多设一道考核,若真才实干者何惧? 然变法还未开始,见“科举改制“四字便如惊弓之鸟,竟将寻常建言视作副相党羽手笔,着实过矣。 思及此处,他借口出恭转至后门。 早有差役装束之人迎上,林从文低喝:“纸笔!“那人迅即解袍蹲身,露出后背权作案几。 林从文手持炭笔快速书写:【广南公孙漕台亲启:蛟龙藏卷,木铎蒙尘。急!......】 墨迹未干便折入信函:“三百里加急直送广州转运司!“ “喏。“差役领命隐入夜色。巡卫军士恍若未见。 夜风掀起差役袍角,错金腰牌映着残月,赫然铸着「皇城司直」四字寒芒。 林从文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如今变法虽未正式推行,但基本章程已在朝堂激辩之中。 民间虽未闻风声,朝野上下却早已鼎沸。 每日廷议争执不休,政事堂的相公们为条陈细则争得面红耳赤。 连廊下当值的黄门侍从都能听见班房内此起彼伏的声浪。 更令人忧心的是,地方官员已隐现派系端倪。 江淮转运使与河东经略使为盐铁专营之事互上弹章,两浙观察使与川陕宣抚使因青苗贷法之争隔空驳辩。 诸臣不以国事为重,反借政见之名行攻讦之实,朝堂渐有朋党相争之虞。 他沿着青墙缓步而行。大宋积弊非止一端:去年灵州之役折损禁军七万,耗空三路钱粮; 岁赐辽夏的银绢压得户部喘不过气;江淮漕运年年延误,江南织造局拖欠的贡品已积压三载......这般千疮百孔的江山,若不变法图强,只怕...... 他忽然重重叹息。 转身朝着灯火昏黄的阅卷室走去,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青石台阶。 第9章 影代术,归家路上 次日天还才蒙蒙亮,黄忠嗣就醒了。 他站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刚冒尖的日头,心情格外舒畅。 “不错不错,天气真不错啊!“ 不得不说,这古代虽然娱乐方式少,但空气与景色确实比现代好太多。 当然野生动物也多,之前他与朋友去山里踏青,居然撞见只野猪。 那畜生追得众人满山跑,还好当时离得远,追了半盏茶功夫便作罢了。 若真被追上,说不定要被獠牙捅个对穿。 “笃笃“敲门声突然响起,阿柴的声音从门缝里透进来:“郎君,您醒了么?“ “进来吧。“ 木门吱呀推开,阿柴躬身问安后,径自取了铜盆要去打水。 黄忠嗣看着少年单薄的后背,忍不住开口:“往后不必这般早,你才十六,睡不足当心长不高。“ “是,郎君,我会注意的。“阿柴嘴上应着,脚下却不停步。 听着渐远的脚步声,黄忠嗣摇头苦笑。 这话说了不下十遍,那实心眼的孩子偏就听不进。 转念想到其他穿越者三妻四妾、衣来伸手的快活日子,不禁自嘲:“我倒是个贱骨头,没有那种被人伺候的命。“ 正待坐下,忽然听到急促脚步声。 转头便见个鹅黄身影如乳燕投林般扑来,两条藕臂顺势环住他脖颈。 “阿兄~“少女拖长尾音,脑袋在他肩窝蹭了蹭,“客栈的床硌得慌,比家里的床铺差远了。“ 黄忠嗣捉住妹妹手腕轻轻掰开,转身按住她肩膀:“今日就回家啦!还有,阿宁如今是大姑娘了,不可再这般挂在我身上。“ 黄燕如顿时噘起樱唇,杏眼蒙上水雾:“阿兄不喜欢阿宁了......“ “少来这套。“他屈指刮了刮那玲珑鼻尖,“姑娘家需知男女大防,小心传出去坏了名声。“ “我才不怕!“少女梗着脖子,耳后却泛起薄红。 “现下嘴硬,将来议亲时可别哭鼻子。“ “我不着,要找也要找个像阿兄这般的夫君!“ 黄忠嗣揉乱妹妹额前碎发:“好,待你及笄那日,阿兄定把全大宋的少年郎都筛个遍。“ “忠嗣,你啊,就惯着阿宁这丫头吧,现在都野成什么样了!“ 一道声音传来,黄忠嗣立马站起身,转身拜道:“娘亲晨安。“ “安。“陈绣娘笑意盈盈走进屋内。 黄燕如皱了皱鼻子:“阿娘一大早就说我坏话,坏娘亲!“ “你看看你!“ 陈绣娘气得叉腰,“一见到你阿兄,我就变成坏娘亲了? 只要阿兄是好的,娘亲就是坏的是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着就要过来抓她。 “阿兄救我!“黄燕如兔子般窜到黄忠嗣身后。 黄忠嗣扶额苦笑:“你别老气阿娘,等会真挨打我可拦不住。“ “嘿嘿,我没气阿娘,是阿娘太古板了。“少女从兄长肩头探出半张脸。 “你还敢说!“陈绣娘作势要拧她耳朵。 黄忠嗣见状立马起身拦道:“阿娘,别生气,阿宁还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陈绣娘闻言无奈停下,说道:“阿宁都十三岁了!当年你娘亲......“ “我知道,您十三岁时都已经放定了。“黄忠嗣连忙抢过话头。 陈绣娘瞪了他一眼:“别的先不说了,阿宁的事可以再拖几年。 但你最迟明年就得娶亲,否则我就去你爹牌位前吊死,让你当一辈子不孝子!“ 黄忠嗣嘿嘿一笑:“您舍得我当不孝子么?到时候您儿子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您可受得了?“ “你还当儿戏是吧?“陈绣娘气急,“明年必须完婚!都说传宗接代,你要是不娶亲没有子嗣,这个儿子我不要也罢!“ 见母亲真动了气,黄忠嗣连忙赔笑:“阿娘,非是我不愿娶。可您看之前媒人介绍的那些,要么胖得能一屁股坐死我,要么刁蛮任性,还有满脸麻子的......“ 他站起身轻拍母亲后背,“您儿子好歹一表人才,将来可是要中状元的。若随便娶个普通人,岂不枉费这身才华?“ 陈绣娘闻言略一沉吟:“你这皮猴,净会找借口搪塞!娘信你能取得功名,但明年科考结束后必须成亲,没得商量!“ “好,明年定给您找个漂亮媳妇。“黄忠嗣无奈应承,心里却打着算盘——娶不娶的,且待明年再说。 此时,阿柴也把水打来了。 黄忠嗣起身接过水,说道:“你去安排早饭,再让福伯备好车。我们吃完便回去。“ 阿柴应了一声,对着陈绣娘与黄燕如躬身行礼,随后退出房间。 待黄忠嗣洗漱完毕,饭菜已端了上来。 早餐是简单的潮州风味:一大碗白粥、一条盐水煮海鱼(潮汕称“鱼饭“,就当宋朝有这东西了。)、 一碟酸菜配三个鸡蛋。自穿越以来,黄忠嗣便立下规矩——家中每人晨起必要吃个鸡蛋。 三绕乡地处偏僻,寻常早餐多缺荤腥,他自己和小妹年纪还小,自然不会在吃食上委屈。 不然蛋白质不够,身体可就长不高了。 约莫一炷香后,众人用完早饭。 福伯来禀牛车已备妥,几人检点行装确认无遗,便准备启程。 黄忠嗣临行前特意寻了秦虹道别。 半个时辰后。 牛车在山道上吱呀摇晃,黄忠嗣望着窗外蹙眉。 四十余里路走得实在磨人,若非山道崎岖,他早想下车步行。 倒不是买不起马匹,只是这三面环山的老家,七拐八扭的碎石路反不如牛车稳当。 “福伯,还要多久?“他撩开车帘问道。 “郎君,约莫再有一个半时辰。“福伯扬鞭指向前面云雾缭绕的山体,“前头就是凤凰山,半时辰便到山脚。“ 黄忠嗣颔首:“到了凤凰村喊我,我找茶工问几句话。“ “晓得了。“车辙声混着铜铃响,碾碎了山间晨雾。 黄忠嗣探回身子,觉得有些无聊,忽然开口:“阿宁,阿兄考考你,看看功课学得如何。“ 黄燕如闻言眼睛一亮,拍拍胸脯自信道:“阿兄你问,你教的,我可都学会了!“ “那你听好啦。昨儿王二叔买3包梅子蜜饯加2盒桂花蒸糕,花了34文。 今日他买2包蜜饯加3盒蒸糕,反而要36文。你说这蜜饯、蒸糕各是多少文一包?“ 黄燕如闻言托着下巴皱起眉头,喃喃道:“若用阿兄的『影代术』(代数映射),这蒸糕价当是蜜饯的『影分身』......“ 忽然大喊:“得啦!蜜饯6文,蒸糕8文!王二叔定是看蒸糕冒热气,才多算两文!“ “哈哈哈!“黄忠嗣闻言笑的前俯后仰。 黄燕如见状蹙起眉头:“阿兄你笑什么?我应该没算错啊,是按你教我的算的。【断不会有错】“ 黄忠嗣止住笑意:“你答对了,我只是想到了开心的事情......“ 他刚才是听到“冒蒸气多收两文“才笑的。 好家伙,宋代都开始温差定价概念了,真是商业鬼才。 “嘿嘿,我聪明吧,阿兄?“黄燕如一脸得意。 “嗯呢,没偷懒就好,以后算账肯定是一把好手。来,我再考你点别的......“ “放马过来吧!“ 陈绣娘看着兄妹俩嬉笑的画面,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第10章 这个时代的悲哀 半个时辰后,牛车终于在凤凰山脚下的凤凰村停住。 “郎君,到了。“福伯的声音从车前传来。 黄忠嗣掀帘跃下车辕,舒展着筋骨道:“可算是到了!这一路颠得我......“ 话音未落,却见黄燕如已蹦跳着跳下牛车。 陈绣娘慌忙探身喊道:“阿宁慢些!仔细摔着!“ “嘿嘿,娘亲放心,我可机灵着呢!“黄燕如歪着脑袋嬉笑,鬓间珠花在阳光下轻晃。 黄忠嗣摇头苦笑,转身搀扶母亲下车,手指虚点着妹妹:“瞧你这毛躁劲儿,也不知扶着娘亲。“ 黄燕如冲他扮了个鬼脸,粉舌微吐,又惹得陈绣娘连声嗔怪。 待母亲站稳,黄忠嗣转向福伯:“眼下哪家闹得最凶?“ “当属黄六郎家。“福伯压低嗓音,“其他几家虽也有怨言,却不及他闹得猖狂。 说来蹊跷,这厮近日倒似阔绰许多,怕是......“老管家欲言又止。 黄忠嗣眸色微沉:“你是说有人暗中收买?“ “老奴已着人查探,近日确有生面孔出入其家。“ “行,我找他聊聊,问问话。” 福伯捻着花白胡须说道,“郎君若要问话,不妨多带些人手。那厮素来是个浑人,若谈恼了......“ “无妨。“黄忠嗣随手整了整腰带,“阿柴随我去便是。他若敢动手...“ 他轻掸衣袂,“我倒要看看,是牢饭养人,还是板子舒坦。再说了,我又不是找他吵架的。“ “阿兄,我也要去。”黄燕如立马跳出来说道。 黄忠嗣则是说道:“别闹,又不是去游玩。若是他真发浑,我还得顾着你。“ “我不怕!“ “我的小姑奶奶,你不怕,我怕! 我可就你一个阿妹,万一真有什么乱子,我不得哭死? 乖,听话,好好在这待着,让福伯护着你跟娘亲。“ 陈绣娘皱了皱眉头,说道:“忠嗣,要不先回家,然后带齐家丁再来?“ 黄忠嗣摆了摆手:“阿娘勿虑,对付一个山野莽夫无需那么麻烦。你们且在这等着,我速去速回。“ 说罢便带着阿柴往村内黄六郎家中走去。 路上村民见到黄忠嗣后没了往日的尊敬,眼中多了一分失望与厌恶。 有些人准备上来攀谈,黄忠嗣则淡淡回应:“待我了解完来龙去脉再与大家分说。“ 话说如此,但仍有不少人跟在他身后,他也懒得搭理。 刚到黄六郎家门口,便听得一阵吵闹。 随后传来一句“捏一个吉“(潮汕方言),夹杂着各种怒骂声和女人孩子的哭喊。 跟在后面的众人皆露出无奈神情,显然知晓屋内发生何事。 黄忠嗣皱了皱眉,在门口喊道:“黄六郎在不在?我是黄忠嗣!“ 怒骂声戛然而止。 木门“吱呀“开启,黄六郎粗声嚷道:“黄忠嗣,你来得正好! 都是乡里乡亲的,你竟这般黑心肝? 工钱比隔壁县的茶工少了两成,良心被狗吃了? 快给乡亲们涨工钱,不然我们就罢工!“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议论纷纷。 黄忠嗣神情不改,肃然道:“单凭你方才所言,我便可将你送官。 你可知按宋刑统,一涉嫌造谣当笞四十,二涉嫌敲诈勒索当杖六十。“ 黄六郎闻言一怔,眼中闪过惧色,片刻后强辩道:“我又没说错!你别唬人!“ “你听谁说工钱比隔壁县低?“ 黄六郎眼神闪烁:“你管不着!反正就是比隔壁县低!“ 黄忠嗣冷笑:“既如此,随我去见官吧。看看到了县衙,你是否还能这样嘴硬?我看你这身子骨壮实得很,受完刑应当死不了。“ “我不去!“黄六郎脸上带着一丝惊恐。 “由不得你不去!“黄忠嗣嗤笑,“若不跟我走,等差役上门,那可得先吃四十杀威棒。你自己选。“ 门内忽然跑出个妇人,正是黄六郎的结发妻子。 她脸上带着新伤,眼角淤青未消,扑通跪在黄忠嗣跟前:“忠嗣郎君开恩!莫要拉我夫君见官!“ 说着便咚咚磕起头来。 门槛后探出个四岁稚童的脑袋,脸上泪痕未干,正怯生生地张望。 黄忠嗣急忙侧身避让:“林嫂快起!“ 转头对围观的村民喝道:“都愣着作甚?来两个婶子扶人啊!“ 人群里立即挤出两个农妇,却见林嫂死死跪着不肯起身:“郎君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有话可以好好说,但是如果是这般要挟...“黄忠嗣眉峰聚成川字,语气骤冷,“那今日这官非见不可了!“ 墙根下的黄六郎突然操起木棍,色厉内荏地挥舞:“快滚!不然...不然老子动手了!“ 始终沉默的阿柴忽然闪身挡在黄忠嗣面前。 手中出现一把匕首,寒光乍现,眼中凶光毕露,活似头择人而噬的恶狼。 周围人见状惊恐起来,当即有人喊道:“别冲动,都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黄忠嗣先是发愣,随即醒悟过来。 他拦住阿柴说道:“没事的。我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林嫂看到黄六郎提着木棍,立即起身冲上去夺下。 黄六郎本就想吓唬黄忠嗣,见阿柴拔刀早已退缩,此刻正好借林嫂的台阶下。 嘴上却仍在叫嚷:“别拦着我!谁怕他啊?有本事捅死我!“ 说着松开木棍,反手甩了林嫂一记耳光,怒骂道:“早死仔!“ 林嫂捂着脸,仍向黄忠嗣哀求:“不要拉他见官......“ “爹爹,莫打娘亲。“躲在门口的孩子忽然跑了出来,护在母亲身前。 脸上虽然带着恐惧,但是却勇敢的站在了母亲身前,用着有些畏惧的双眼直视自己的父亲。 眼泪吧嗒吧嗒的掉,瞧的让人心碎。 黄忠嗣气得青筋暴起,暗骂这妇人懦弱。 先前挨了毒打,此刻受辱还在维护家暴丈夫。 他恨不能直接痛揍这人渣,只能深吸一口气:“今日他必须给个说法!否则非见官不可!“ 心中暗自叹息:本想着报官最是干脆,寻常百姓哪经得住衙门刑罚? 可看着林嫂这般维护,还有孩子这番模样。终究动了恻隐。 虽恨其不争,却也知这世道如此。厌恶至极,却无力改变。 他冷冷地看着黄六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不说清楚,我定要与你见官论个高低!“ 说罢转身面向众人,扬声道:“各位父老且细想,茶山经营这些年,每逢农闲时节,谁家没来采过茶? 我舅父何时拖欠过工钱?也可曾苛待过大家? 今日竟有人散布谣言,说隔壁县工钱更高,我敢立誓,咱们工钱比邻县高出三成! 不信的只管去县城打听,看谁家茶工拿的比你们多?“ 他目光扫过人群,声调陡然转厉:“我今日必要揪出幕后黑鬼!你们若觉工钱低薄,尽管走人。但若再敢造谣生事,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拉大家去见官了。“ 话音稍顿,随后指向黄六郎:“此人暗中收受钱财诽谤于我!诸位想想,他近日可曾多买两斤肉?多沽两壶酒?“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 “好像是真的诶,黄六郎最近都找我买了几次野味了。“张猎户率先开口。 “对啊,前日我进城卖豆腐时,他还托我给他买酒呢!“旁边卖豆腐的也附和道。 众人闻言,心中已信了七八分,纷纷转头质问黄六郎。 第11章 冲突,受伤 后者脸上尽是躲闪之色,正待开口辩驳时,七八个手持木棍的汉子突然冲了过来。 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挤进人群便厉声大喝:“六弟,我听说有人要动刀?“ 还未等回应,他便对着黄忠嗣怒目而视:“忠嗣郎君是欺我家无人?“ 见自家兄弟到场,黄六郎顿时有了底气,扯着嗓子叫嚷: “大兄!这黄忠嗣欺人太甚!还有那个阿柴,死了爹娘的贱种,竟敢持刀要杀我!“ 话音未落,黄忠嗣已如离弦之箭冲上前,铁拳狠狠砸在黄六郎脸上:“你才是贱种!“ 这一击来得猝不及防,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黄六郎已踉跄着跌坐在地。 “反了天了!“黄大郎暴喝一声,抡起木棍就要砸下。 阿柴见状双目赤红,攥着匕首就要扑上来。 黄忠嗣眼疾手快,一把将少年拽回身后护住。 这时黄大郎的棍子已挟着风声砸落,结结实实夯在黄忠嗣肩头。 “郎君,放开我!“阿柴嘶吼着要拼命,却被黄忠嗣死死按住。 他脖颈青筋暴起,却怎么也挣不开那铁箍般的手臂。 周围村民此时也回过神来,纷纷上前阻拦:“有话好好说!“ “都是同乡兄弟,莫要动手!“ 十余人组成的人墙将黄家兄弟团团围住,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而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只见一个老者拄着拐棍,在两个壮汉的护送下来到现场。此人乃是凤凰村村长黄瑞丰。 众人见到村长到来,纷纷停手。 黄忠嗣摸了下自己肩膀,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嘶——“ 待村长来到众人面前,他怒斥道:“你们在做什么?竟敢聚众斗殴?若是出了人命,你们都得偿命!“ 说罢转向黄忠嗣:“忠嗣郎君,我听说你来村里动刀了?可有此事?“ 黄忠嗣仍死死拽着阿柴,沉声道:“村长此话有失偏颇。是黄六郎先提棍行凶,阿柴护主心切才拔的刀。 再说并未伤到人,倒是我挨了一棍。“ “究竟怎么回事?“黄瑞丰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黄六郎立即跳出来喊道:“二叔公!这个外村人黄忠嗣......“ “闭嘴!没问你!“村长厉声打断,转而看向其他村民。 在场众人七嘴八舌将事情原委道来。 听完陈述,黄瑞丰怒视黄六郎:“他们说的可属实?“ 此时黄家兄弟也阴沉着脸紧盯黄六郎。 后者支支吾吾半天,在村长“再不说实话就送官“的呵斥下,终于缩着脖子交代。 “是...是黄忠嗣家大房二房给了我一吊钱,让我散播消息的......“ 村民们听完后,全都怒骂出声: “黄六郎!你自己拿了别人的银钱,还哄骗我们与忠嗣郎君交恶。你对得起父老乡亲么?“ 黄六郎缩着脖子嘟囔:“我...我不是为了大家好么...咱们只要闹罢工,他肯定得涨工钱。“ “你还说!“黄瑞丰怒目圆睁,气得手指直颤,“你!你!你...“ 他结巴了半天,最终转头对黄大郎几人喝道:“你们带他去祠堂,执行家法!“ 黄大郎闻言就要押人,却被黄忠嗣一声暴喝打断:“慢着!“ 他捂着伤处冷笑:“你们凤凰村就想这样糊弄过去?我今日这顿打白挨了?“ 目光扫过黄家兄弟,“你们这一家子,都跟我去见官!不让县尊判你们几十板子,我黄忠嗣三个字倒着写!“ 黄大郎几兄弟顿时面如土色。 黄瑞丰连忙打圆场:“忠嗣郎君,您方才也动了手,若闹到县衙,少不得两败俱伤。不如各退一步?“ “呵呵,村长怕是老糊涂了。“ 黄忠嗣拂袖冷笑,“我们虽同姓却不同宗,我再落魄也是士族之后。 按《宋刑统》赎刑条例,我不过罚铜五斤——这钱我还出得起。可他们这几个...“ 他故意拖长声调,“怕是连赎铜的资格都没有吧?“ 黄瑞丰顿时语塞,额角渗出冷汗。 沉吟半晌才试探道:“忠嗣郎君,冤家宜解不宜结。您看这样如何?按族规每人十鞭...“ 黄忠嗣闻言思考了片刻,说道:“村长,也别说我不给你面子。黄六郎,最少三十鞭,否则就见官。“ 其实他也是没办法。 毕竟自己是吹牛逼,他心里清楚:所谓士族可以赎刑,那是得自己有功名才行,他一个落魄士族子弟,上哪特权。 虽然说要是花些银钱疏通关系或许能免刑,但是却没什么必要,挨几十棍跟挨几十鞭差不了太多。 倒不如借机立威,出这口恶气便罢。 黄瑞丰立即应承道:“可以。“ 黄忠嗣转身对阿柴吩咐:“阿柴你去帮我监督,谁要是手下留情,回来告诉我。我定拉他见官!“ 阿柴却满脸不甘:“郎君,他们打你!我不怕死!我弄死他们,大不了给他偿命!“ 这番狠话听得周围村民面露惊恐。 黄忠嗣抬手轻拍他后脑:“胡说什么?真给人偿了命,谁来伺候我?不想跟着我了?“ “可是......“阿柴仍要争辩。 “别可是了!“黄忠嗣立马打断,“你跟我回去,我让福伯来监工。“ 安抚住阿柴后,他转向黄瑞丰:“我等会叫福伯来盯着,若是福伯没看见的,可都不算数。“ 说罢便带着阿柴往村口走去。 在往村口的路上,黄忠嗣敲了敲他的脑袋:“日后切勿那么冲动。命只有一条,若是真没了,那就没了。“ 阿柴闷声道:“郎君对我好,当初......“ “行了,都过去了。“黄忠嗣打断道,“反正记住了,以后别动不动就拼死拼活的。 又没到那种地步——真到需要拼命的时候再动手也行啊。 就他们几兄弟的命,在我眼里,全加起来也不如你。知道么?“ “知道了,郎君。“ “这对了。“ “等回去,我多给你布置点功课,好好读书。将来好科举。“ “郎君,我不考科举,我伺候您就好了。“ “听我的,科举不科举先不说,字得多认点。不然到时候怎么帮我?“ 主仆两人的背影在日头的照耀下被越拉越长。 第12章 家训如刃,暗潮渐起 不一会,黄忠嗣与阿柴就回到了牛车旁。 福伯正站在牛车旁等候,见到两人后立刻迎上前问道:“郎君,处理完了?“ 黄忠嗣点了点头:“完事了。对了福伯,你去他们祠堂监工一下,我跟他们谈好了。 黄家兄弟一人十鞭,黄六郎一人三十鞭。 他们若是留手,你便回来告诉我。“ 福伯还未答话,车内的黄燕如听到动静,当即掀帘跳下车,跑到兄长身边脆声道:“阿兄,你回来啦!“ “对啊。“黄忠嗣笑着应声,下意识要抬手摸妹妹的头,却因右肩传来的剧痛骤然垂手。 这细微变化被黄燕如察觉:“阿兄你怎么了?“ “他们打了郎君!“阿柴脱口而出。 车内的陈绣娘闻言急急掀帘:“什么?“ 话音未落已跳下牛车,围着黄忠嗣上下打量:“伤哪儿了?快让我看看!“ 黄忠嗣强笑道:“不碍事,方才争执时肩膀挨了一棍......“ “简直欺人太甚!“黄燕如气得跺脚,“阿兄我们报官去!他们竟敢动手打人!“ “阿宁莫要添乱。“黄忠嗣按住妹妹,将事情原委简单交代后,转头叮嘱福伯:“切记盯紧些,断不能让他们敷衍了事。“ 福伯拱手领命:“郎君放心。“声音虽沉稳如常,眼底却凝着寒霜。 待福伯离去,陈绣娘已伸手去扯黄忠嗣的衣襟:“快让我看看伤势!“ 黄忠嗣连忙阻止:“阿娘别担心,回家再看。这大庭广众的,您总不能让我把衣服脱了吧?“ “你啊,老是让人不省心!“陈绣娘满是埋怨,“说了等回家找家丁再来,非不听,现在受伤了吧?“ 黄忠嗣被训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安抚:“以后绝不会这样了。“好说歹说,方才将母亲劝住。 这时黄燕如气鼓鼓地插话:“阿兄怎么就这么轻易算了?咱们以后别管凤凰村的人了! 有钱还怕招不到人么?这群白眼狼不用也罢!“ 黄忠嗣笑着摇头:“阿宁,你还小。阿兄教你个道理,行事前须得权衡利弊。“ 说着用右手指了指左肩,“这便是热血冲动的代价。“ “那阿兄为何还要动手?“ “热血虽易误事,却非教人冷漠。“ 他神色一正,“我只想让他们明白,阿柴不单是我的书童,更是家里一份子。谁辱他,便要付出代价。“ 言及此处话锋一转,望着妹妹认真道:“至于村民...他们困守穷山,能辨基本是非已属不易,哪能指望通晓事理?“ 见黄燕如仍要反驳,他轻拍妹妹肩头:“不用他们固然简单,可若断了生计,怕是要生出祸端。 正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黄家兄弟自是不能再用,这是杀鸡儆猴。 回头让福伯传话,若茶山再出岔子,便认定是他们所为。 其他村民若想保住活计,自会帮着盯梢。这便叫妥协中的解决之道,可明白了?“ 黄燕如抽泣着揪住兄长衣袖:“阿兄,你说的我都明白...可他们实在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泪珠已吧嗒吧嗒砸在衣襟上。 黄忠嗣忙抽出绢帕替她拭泪,指尖故意加重力道在妹妹鼻尖一抹:“十三岁的大姑娘还当街做哭包,小心明日传遍四邻八乡。“ “阿兄最讨厌!“ 少女夺过帕子揉作一团,提着裙摆闪到母亲身侧,“人家心疼你受委屈,倒拿我取笑!再不理你了!“ 说罢将脸颊埋进陈绣娘衣襟。 陈绣娘轻抚女儿颤抖的脊背,抬眼望向长子时眸中闪过暗芒:“忠嗣,既已查清幕后之人...“ 话音微顿,“你如今是家主,自有主张。只是血脉终究连着筋骨,分寸需拿捏得当。“ “母亲安心。“ 清越声中透着冷意,“孩儿省得。“ 不久后,福伯监工回来,脸上带着笑意:“郎君,那个黄六郎,还有动手的黄大郎,这次没个半月是起不了身了。“ 黄忠嗣闻言笑了笑:“那就好。“他自然明白福伯的言外之意,福伯办事向来让他放心。 “行了,回家吧。“ 母子三人钻进车内,福伯与阿柴坐在外面赶车。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路程,众人终于回到家中。 ...... 黄忠嗣此时光着上身,黄燕如拿着药酒给他肩膀搓揉。 黄燕如嘿嘿笑道:“阿兄,福伯说了要用力淤血才会散。“说着又用力揉捏两下。 “嗷!“黄忠嗣疼得直叫唤,过了一会夺过药酒自己擦拭。 “你这丫头,还真记仇,这仇都不带隔夜的。“黄忠嗣搓着肩膀无奈道。 “阿兄教我的,不能逆来顺受。“黄燕如傲娇抬头,“我可不会跟那个林嫂一样。“ 黄忠嗣叹气:“你少说两句吧。林嫂能怎么办?若真把黄六郎送官,她家就断生计了。若有亲族救济还好,不然这一年怎么熬?“ “那她和离啊!“黄燕如不解道,“阿兄不是说可以... 黄忠嗣苦笑:“律法归律法,黄六郎若是不同意,闹到官府,林嫂先得挨板子。而县衙基本上本着清官不断家务事的心态,都会拒绝双方和离的,所以这听听就好,没啥用。。 “怎么能这样!“黄燕如气得直跺脚。 “以后给你找个赘婿,那些律法就不适用了。“黄忠嗣打趣道。 “我才不要!“黄燕如梗着脖子,“夫君若不及阿兄才能,宁可不要!“ “那准备当老姑娘吧。“ “当就当!“ “也就趁阿娘查账敢这么说,阿娘要是在的话,怕是得撕烂你的嘴。“ “我不怕!你有本事看我被阿娘打死!“ 忽然,黄燕如声音有些低沉:“阿兄,你说这一切能改变么?“ 黄忠嗣愣了愣,本想说不能,但看着自己小妹那希冀的眼神,他笑了笑:“会改变的。“ 黄燕如脸上露出笑容:“好诶!等阿兄当了大官,然后把这些律法改了。“ 黄忠嗣心中暗自苦笑。 我的好妹子,你太看得起你阿兄了。 他作为穿越者,能不知道这种制度持续了多久么? 最起码还得有八百多年。若是想当掘墓人,大概率是被人踹到墓里埋掉。 忽然,他猛然警醒,看向黄燕如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忧心。 他好像做错了一件事,他一直给自己妹妹传授的那种自由的思想,在未来那没什么,但是在这个时代...... 他现在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感觉自己无形之中让阿宁未来的路变得崎岖了起来。 “阿兄,你怎么了?“黄燕如见黄忠嗣脸色难看,好奇问道。 黄忠嗣扯出一抹笑容:“没事。“ 他垂眸掩住眼底的阴郁。 心中暗暗发誓,不管如何,只要自己没死,定护小妹一世周全! 第13章 杀心四起,藏器待时 入夜,黄忠嗣正在屋内伏案书写。 他挽起衣袖挥毫泼墨,不过片刻,案头便铺开两张宣纸。 蹙眉凝视间,目光在两张字笺上来回游移——左侧纸上墨迹凌厉,写着“身怀利器,杀心四起“; 右侧笔锋内敛,却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他望着两张纸,心中思绪万千,却始终难有决断。 “笃笃笃“,敲门声骤起。 他收回思绪:“进来。“说罢,起身走到八仙桌前落座,顺手敲了敲茶盘:“阿柴,弄壶开水来。“ “是,郎君......“ 福伯已走到桌前。黄忠嗣垂首清洗茶具:“坐。“ 待老仆坐定,他径直递过封信件:“郎君,有发现。“ 黄忠嗣拆信细读,眉峰渐聚。 半刻钟后 阿柴送水进来时,正见他捏着信纸出神。 直到铜壶在炭炉上发出轻响,才见他才放下信件,将茶匙探入青瓷罐:“福伯,若换作你......“ “老奴不知。“管家苦笑摇头。 黄忠嗣轻叹,舀了几勺蜜兰香投入盖碗。 沸水倾注间雾气蒸腾,头道茶汤在三个杯盏间转出琥珀色弧光。 “首泡终究是要不得的。“他边说边将茶水尽数倒掉。 第二道茶香氤氲时,茶盏已推至福伯面前:“次盏方见真味。“ 待杯中余温散尽,黄忠嗣霍然起身。 案头两张宣纸被并排提起,墨痕在烛火下明灭不定:“既然单选不得......“ 他指尖掠过淋漓字迹,忽而轻笑:“那便都要。“ “明日见分晓。“ 福伯闻言即刻告退。 黄忠嗣踱至窗前,月华如水漫过他紧握窗棂的手掌:“最好还救得......“ 夜风卷起案上残纸,露出半截森然墨迹:“否则我也可以大义灭亲。“ 次日清晨,黄忠嗣正在饭厅与家人用早饭。 书童阿柴急匆匆从屋外进来,对着黄忠嗣躬身道:“郎君,大房来人了,让您去参加族会。“ 黄忠嗣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我吃完早饭就来。“ 阿柴闻言慢慢退了出去。 “忠嗣......“陈绣娘放下竹箸欲言又止,眉间凝着愁绪。 “阿娘莫担心。“ 黄忠嗣将剥好的鸡蛋放进母亲碗里:“一些小事而已,儿子应付得来。“ 话未说完,忽听得碗盏轻响。 转头望去,只见小妹黄燕如眼珠滴溜直转,眼光一直盯着门外。 “阿娘看住阿宁。“黄忠嗣当即正色道:“今日绝不许她出门。“ 陈绣娘闻言瞪向女儿:“听见你兄长说的了?这些日子野得越发没边! 前日张娘子来说,西街都传你翻墙摘李子的浑话......今日起抄十遍《女诫》,抄不完不准出院门!“ “我不要!““那些酸儒写的劳什子......“ “阿娘且拘着她别出门便是。“黄忠嗣伸手按住暴跳欲雷的小妹,“至于《女诫》......“ “你莫要惯着她!“ 陈绣娘突然红了眼眶,扯住儿子衣袖:“你爹爹去得早,外头本就嫌我们家没规矩。若再不管束,待你娶亲时......“ 黄忠嗣闻言沉了脸色:“哪家长舌的浑说这些?“ “你且去办正事。“陈绣娘背过身抹了眼角,强作镇定:“这丫头交给我。“ 他望着母亲微驼的脊背,终是叹了口气,朝小妹无奈摊手。 黄燕如如丧考妣地瘫在椅里,眼睁睁看着母亲抱来厚厚一摞宣纸。 ...... 黄氏宗祠内堂。 大房的房头兼族长黄泰鸿正坐在主位上,而他左手边则是二房房头黄泰宁。 右手边的位置尚且空着。 下方十几张长凳上坐着二十多号一、二房的壮丁与族老。 此时二房房头黄泰宁拍案怒骂:“那黄忠嗣在干嘛?吃个饭吃那么久?这都两刻钟了,还没过来!“ 黄泰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别着急,他迟早得来。“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道清朗声线:“族长果然有耐心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黄忠嗣长身立于门口,福伯垂手跟在其身后。 他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黄泰鸿右手边的空椅落座。 福伯如苍松般侍立身侧,全然无视周遭异样目光。 “黄忠嗣!“黄泰宁霍然起身,扶手被拍得嗡嗡作响,“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竟敢不行礼问安?“ 黄忠嗣漫不经心掏了掏耳朵:“二房头这话有趣。我今日是作为三房房头来议事的?还是以子侄身份听训?若是想论辈分...“ 他突然展颜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现在就给您磕头问安,磕完便打道回府可好?“ “你!“ “泰宁。“黄泰鸿抬手压住他,皱纹堆叠的眼角挤出笑意,“自家人不讲虚礼。忠嗣啊...“ 他摩挲着扳指,话锋陡然一转,“此番发解试可有把握登榜?“ 黄忠嗣把玩着手中折扇:“族长既开了祠堂,总不会专程关心我课业吧?“ 黄泰鸿抚须笑道:“哈哈哈!忠嗣果然不似普通书生那般秀气,倒是锋芒毕露,像个江湖侠客。“ 黄忠嗣闻言心中暗骂。 这老家伙看似和蔼可亲如同慈祥长辈,话中却暗藏机锋,明摆着讥讽自己不像读书人,反似不知礼数的莽夫。 他当即回道:“族长明鉴,我也是无奈之举。三房如今只剩我一家了,若不硬气些......“ 故意拖长尾音,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只怕某些居心叵测之徒,早将我们孤儿寡母的产业生吞活剥了去。“ 黄泰鸿脸色骤沉。 这话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偏生发作不得,若当场斥责,岂非坐实了谋夺他人家产的罪名? 正待开口,二房房头就已经坐不住了。 “你指桑骂槐说谁呢?“黄泰宁拍案而起,案上茶盏叮当作响。 黄忠嗣不退反进,迎着对方吃人的目光冷笑道:“谁起了这歹心,我便说谁!“ “够了!“黄泰鸿突然高声喝断,手中沉拐杖重重顿地,“既然人已到齐,就商议正事吧。“ 他转向黄忠嗣,指尖轻叩案上契约:“此次族会是要知会你,茶山本属祖产。 如今族中子弟多要读书科举,我等商议将产业统归一处——“ “由老夫这脉专司经营,供二三房科举支用。“ 他抖了抖手中文书,二房印鉴赫然在目:“二房已然画押,就差你三房了。为着全族前程,贤侄当不会推辞吧?“ 第14章 私盐?全族排队都不够杀头的。 黄忠嗣轻笑道:“这是好事啊,我当然同意。不过族长......“ 他话锋一转,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拍在桌上,“我这有封信件,诸位不妨看看。“ 黄泰鸿眉头微皱,虽然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但是还是取过信件扫视。 随着目光游移,他脸色骤变,指尖微微发颤,慌忙将书信塞回怀中:“房头议事,其余人等退下!“ “族兄这是何意?“黄泰宁面露狐疑,“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先清场。“黄泰鸿强作镇定,额角却渗出冷汗,“待闲杂人等退去再说。“ 黄忠嗣却笑着从怀中又摸出一封:“二房头莫急,我这还有抄本。“ 他转向族长,指尖轻叩桌面,“此事怕是瞒不住的,我家中尚存数十封副本。“ 黄泰鸿脸色铁青,黄泰宁已夺过信笺细读。 纸页哗啦作响间,他突然拍案而起:“族长须得给个交代!“ 称谓已从“族兄“换作了族长,显然是怒极了。 而其他宗族众人却是一头雾水,但也没人出声询问。 祠堂内空气忽然变得凝滞起来。 片刻后。 黄忠嗣悠然打破沉默:“二房头稍安,不如先清退旁人。 除族老外,其余人等暂避为宜,也免诸位面上难堪。“ 黄泰宁虽怒火中烧,仍对二房族人挥手示意。 待祠堂只剩六七个核心人物,黄泰鸿突然紧盯黄忠嗣身侧:“既是族会,外人不得在场。“ “福伯侍奉我家廿载有余,早如至亲。“ 黄忠嗣轻抚茶盏,笑意未达眼底, “若非要他离开——“他作势起身,“那晚辈也告辞了。“ “无妨!“黄泰宁急声打断,此刻他只想弄清真相。 黄泰鸿喉结滚动,终是沉默着。 香炉青烟缭绕,将三人面容映得明灭不定。 黄忠嗣背靠太师椅气定神闲,黄泰鸿指节攥得发白,黄泰宁则显得有些愤怒。 黄泰宁率先发问:“族长,信上写的是否属实?你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黄泰鸿脸色几度变幻,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 黄忠嗣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二房头,你也别为难族长了。我给你解释一下吧。“ 说罢站起身,对其他族老说道:“去岁族长之子黄忠宇押送茶叶往泉州转运,到港后货物竟不翼而飞,随身钱银也尽数消失。 蹊跷的是,他返程时却带着一百二十多贯银钱。“ “我托人查过市舶司的登记,“ 他加重语气敲了敲桌案,“当日根本没有忠宇族兄的记录。 反倒泉州地下赌场的胡老板收了上千斤茶叶。 经核对,正是大房茶庄那批不翼而飞的茶叶! 而订茶的货主至今未收到茶叶,族长为此还倒赔了几十贯钱。 诸位不觉得奇怪么?货没到买家手里,倒进了赌场,忠宇族兄还能凭空赚回百多贯钱?“ 他忽然转向黄泰鸿:“更蹊跷的是,我查到忠宇族兄与某神秘人过从甚密,“ 说着故意停顿,目光如炬扫向二房头,“二房头可知,那人可是个私盐贩子?“ 黄泰宁闻言浑身一震,手中茶盏“当啷“落在案上。 黄忠嗣见状继续道:“后续查证更令人心惊,大房茶庄每月往泉州港的运茶量激增,单次竟达两千余斤!直接就翻了一倍有余。“ 他猛然逼近主位,“敢问族长,茶庄未扩建半分,这凭空多出的产量从何而来?“ 满堂哗然。 几位族老哆嗦着掏出帕子拭汗,二房头黄泰宁突然暴起,将信件重重摔在黄泰鸿面前:“你要让全族给你陪葬么!“ 他脖颈青筋暴起:“我虽贪财却知分寸,私盐这抄家灭族的勾当你也敢碰!“ “更可怕的是这次祖产合并。“ 黄忠嗣适时补上致命一击,“若真让大房掌控全族商路......“ 他意味深长地环视众人,后半句湮没在陡然炸开的声浪中。 众人也回味过来了。 二房的人直接怒骂出声,大房的三名族老更是瞪视着族长,非要讨个说法。 黄忠嗣看着被众人围攻的黄泰鸿,面上浮起笑意。 他心中暗叹福伯的手段高明,虽知他年轻时混迹江湖,却不料其经营的关系网竟如此得力。 不过花费百来贯银钱,便查出这般多隐秘,当真是物超所值。 黄泰鸿沉默良久后霍然起身,对着众人嘶喊道:“是我对不住黄氏,愧对这族长之位!“ 话音未落竟要往桌角撞去。 福伯眼疾手快,枯瘦手掌闪电般推出。 黄泰鸿顿时失了平衡,踉跄跌坐在地。 黄忠嗣见状暗自称奇:年逾五旬的老者,身手竟比自己这年轻人的还要利索三分。 随后他适时开口:“大房头若是觉得人死债消是否轻易了些? 若是日后官府查出端倪,全族人都得遭殃! 你以为人死了,我们就不会拉忠宇族兄去见官么?“ “《宋刑统》律法写得明白:走私十斤以上私盐,按律当判绞刑。 依你们这年余的贩运量估算,少说也有上万斤私盐。 届时莫说整个大房排队赴死,便是填上全族性命都不够零头! 若你今日能将事情交代清楚,大家还能共同商议补救之策,或可争取改判流刑,好歹能保性命。 如若不然...“他目光扫过身旁大房的几位族老,“待我与二房向官府检举此事,尚能落个大义灭亲的名声。只是你们大房......“ 话音未落,大房为首的七叔公突然拍案而起:“孽障!你还要瞒到何时?非要让我们这房死绝才甘心吗?!“ 黄泰鸿闻言紧闭双目,浑浊泪水自眼角蜿蜒而下,喉间挤出呜咽声:“家门不幸...当真家门不幸...这岂是老夫愿行此事?可...可那逆子......“ 半刻钟后,随着黄泰鸿的讲述,果然与黄忠嗣的猜测不差。 事情原委无非是黄忠宇被骗至赌场参赌,不仅将身上银钱输得精光,连原本要运往汴梁的茶叶都拿去作了抵押。 结果可想而知,最终竟欠下赌场上千贯银钱的高利贷。 危急关头,私盐贩子适时现身,声称既能替他解决债务危机,又可另辟财路。 起初黄忠宇尚存理智,虽愚钝却也知贩卖私盐是杀头的勾当。 奈何赌场追债步步紧逼,终是铤而走险。 若说初入局时尚属被迫,待到后来,却是逐渐被贪念吞噬了心智。 至于黄泰鸿,起初对此毫不知情。 直至三个月后,订货的主家因迟迟未收到货物写信过来追问,他寻儿子问询方知端倪。 纵使黄泰鸿事后试图与对方交涉,但既入此局,岂容轻易脱身? 私盐贩子更是直言不讳,声称背后自有倚仗,若不好好合作,怕有杀身之祸。 这番说辞倒未令黄忠嗣意外。 早前这些私盐贩子便敢公然找上门来,若无靠山反倒蹊跷。 只是如今看来,暗处盘踞的势力,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错综复杂。 第15章 分家,隐忍 当黄泰鸿讲述完毕后,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毕竟若真扪心自问,他们的孩子碰到这种情况,八成也会做出同样选择。 真正能做到大义灭亲将亲儿子交予官府的,世间能有几人? 黄忠嗣却无这般纠结,径直开口:“事已至此,我说两个方案供诸位参详。 其一,将大房全家扭送官府以平后患;其二,我交分家银,大家一拍两散。“ 堂内顿时响起嗡嗡议论声,黄泰宁则是面色阴晴不定。 黄忠嗣暗自叹息:若非受礼法所困,他早就提分家了。 之前是因为后辈如果主动要求分房,那定会背个不孝的罪名。 但是现在提出来的话,就不会有人这么想了,毕竟换了他们,也会想着趋吉避凶。 黄泰鸿突然抬头嘶吼:“黄忠嗣!你这是要让我这一脉绝嗣么?“ 黄忠嗣充耳不闻,目光灼灼逼视黄泰宁:“二房头,你待如何?是要与大房共赴黄泉,还是......“ “三房头所言在理!“ 黄泰宁听到“共赴黄泉“四字悚然惊觉,转向黄泰鸿时已换上悲悯神色:“大房头,你这罪过......我们实在担待不起。“ “如此便是二比一。“黄忠嗣扫视全场族老,“列位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附和,连大房族老都急急表态。 此刻若不行大义灭亲之举,他们这些血脉相连的怕是都要受株连。 “不可啊!求诸位饶我儿性命!“黄泰鸿突然扑通跪地,额头撞得青砖砰砰作响。 众人虽面露不忍,却都缄默不语。 比起抄家灭族之祸来说,把大房头一家交出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见无人应声,黄泰鸿猛然扑向黄忠嗣,扯着裤脚就要叩首。 黄忠嗣急退半步高喝:“福伯!“ 老仆应声闪出,铁钳般的双手将黄泰鸿牢牢制住。 “忠嗣侄儿定有法子护我一家周全!“黄泰鸿涕泗横流,“念在同宗血脉......“ 话音未落便被黄忠嗣冷声截断:“你还有脸说这话?既然话都说这份上了,今日便与诸位说个明白! 八年前欺我年幼想谋夺三房家产,我本欲告官,但母亲劝我血浓于水,我忍了。 可没想到你们居然还不死心? 如今见我舅家茶庄兴旺,又想夺回茶山断我货源,这些腌臜算计,我可都记得真切!“ 凌厉目光扫过之处,众人皆垂首避视。 “当然,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跟大家兴师问罪。既是宗族血脉,闹翻了总是不好。“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票据拍在桌上,“我只有一个要求,只要同意我三房分出去,这一千贯分家钱自可取去。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盯着桌上银票,眼中泛起贪色,却仍显犹豫。 这时黄忠嗣转向二房头黄泰宁:“族不可一日无主。大房既已失格,您素来德高望重......这分家银的分配,理当由您主持。“ 他虽然有些不适,但是为了分家,也就忍着说了点违心的话。 黄泰宁闻言眼神骤亮,轻咳一声:“三房既有心另立门户,倒也未尝不可。宗族血脉本就该开枝散叶,毕竟我们这一支当初也是分出来的......我赞成。“ 此言既出,其余族老面面相觑,终是陆续点头应允。 黄忠嗣心头暗喜,当即使眼色让福伯呈上分家文书:“既如此,便请诸位签下文书。 另备薄礼,每位族老可得二十贯辛苦费,稍后自当奉上。“ 听闻还有额外好处,族老们顿时喜形于色,纷纷围拢签字。 黄泰宁执笔时嘴角含笑,自此黄氏权柄尽归己手,怎能不畅快?况且若是自己当了族长,这分家银怎么分,那还不是他说了算? 待墨迹吹干,黄忠嗣将文书仔细收好,拱手道:“按规矩本该设香案祭祖,然今大房祸事未平......不若由我代往祖坟禀告?“ 见众人颔首称是,他含笑施礼:“诸事既定,恕某先行告退。“说罢便与福伯快步开门跨出祠堂。 至于大房黄泰鸿的下场?他早无暇关心。 他此时只想赶紧回家与自己家人分享这份喜悦。 不一会他回到家中,刚来到正堂,便见黄燕如正跪在堂中。 她面前摆着张矮小桌案,手中毛笔悬在半空,肩膀微微颤动似在抽泣。 陈绣娘沉脸持戒尺立于案前,戒尺边缘还沾着新鲜墨迹。 黄忠嗣暗叹:“我的好妹妹,怎的又闯祸了?“ 为免刺激母亲,他佯装未见,朗声唤道:“我回来啦,阿娘!“ 陈绣娘闻声抬眼,面上冰霜稍融:“事情处理得如何?“ 跪着的黄燕如突然转身跳起:“阿兄,阿娘欺负我!“说着便要扑来。 “跪回去!“黄忠嗣蓦地沉下脸,“谁许你起来的?可是又惹阿娘生气?“ 少女霎时白了脸,贝齿紧咬下唇,杏眸顷刻蓄满泪水。 黄忠嗣却视若无睹,厉声喝道:“没听见么?跪好!“ 黄燕如颤抖着缓缓屈膝,细碎呜咽混着墨汁滴落纸面。 陈绣娘见状不忍:“阿宁她......“ “阿娘不必多说。“黄忠嗣截断话头,“她这脾性我最清楚,若非犯了大错,您怎舍得让她跪着?且让她自省吧。“ 说着从怀中取出文书递过,“分家事宜已与大房二房谈妥,往后他们再为难不得我们。“ 陈绣娘展卷细阅,良久叹息:“终究走到这步......“ “您且宽心。“黄忠嗣温言笑道,“不瞒阿娘,那大房私下......“ 随着他压低声音的叙述,妇人瞳孔渐张,抚着心口连道:“分得好!分得及时!若等官府追查......“ “嘿嘿,阿娘不用担心那个了。咱们现在既已分家,自当告慰父亲,就麻烦娘亲您去跟父亲说一下。“ 黄忠嗣忽然转向妹妹,“至于阿宁——我来管教。这般任性妄为,该好生训诫。“ 陈绣娘颔首:“好,我这便备些祭品。“说罢匆匆转入后堂。 待母亲身影消失,黄忠嗣踱至少女身侧:“还不起来?“ 黄燕如恍若未闻,笔尖狠戳宣纸,洇出团团墨渍。 他摇头苦笑,小丫头这是同他怄上气了。 黄忠嗣蹲了下来:“别写了,纸都给你戳烂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呵斥你?“ 黄燕如依旧没有说话,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 “我不用想都知道,你肯定跟阿娘说浑话了。“ 黄忠嗣叹道,“我教你算法、明理、自强,可不是让你跟阿娘犟嘴的。 阿兄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把最重要的话教漏了。“ 黄燕如转身看向他:“我哪里没听?我一直都听你的,你还凶我!“ “还说听进去了?“ 黄忠嗣脸色骤沉,“阿兄没教过你吗?没有实力改变现状时,就该隐忍莫争。 我宠你是因你是我小妹,可别人谁容得你任性?连阿娘都应付不来,这般顶撞不是自讨苦吃么?“ “可阿娘说得没道理!“ 黄燕如眼眶泛红,“凭什么女子非得学三从四德?为何事事都要依附男子?“ 黄忠嗣蹲身用袖口轻拭她眼角,叹道:“你可以不认同,但反抗不了就该隐忍。 阿兄忍了族里那些老家伙整整八年,如今才算解脱。 你且信我,暂忍一时,待阿兄有能力......“ 话未说完,黄燕如已扑进他怀中呜咽:“我听阿兄的...可我不想变成林嫂那样......“ “不会的。“黄忠嗣轻拍她颤抖的脊背,“有阿兄在,定护着你。“ 抽泣声渐弱,待黄忠嗣察觉时,少女已伏在他肩头沉沉睡去,睫毛上泪珠将坠未坠。 他摇头苦笑,横抱起妹妹朝后屋走去。 候在廊下的阿柴见状疾步相随,待至卧房门前抢先推开雕花木门。 将人轻放床榻盖好锦被,黄忠嗣立在床前凝视良久,终是掩门悄声离去。 第16章 要不我收志坚当义子? 六日后,黄忠嗣正坐在牛车上,前往二十多里外秦虹所在的秀水乡。 自与宗族分家后,他便让福伯着手重建宗祠,祭祖完毕便与母亲、小妹过了几日安生日子。 这几日闲来无事,他想着找秦虹小住两日,顺带约好届时同去海阳县等候放榜。 此刻他正在闭目沉思,三日前,大房头一家终究被族人扭送官府。 蹊跷的是,翌日便传来消息:黄泰鸿在公堂刑讯时未能熬住,当场毙命。 更诡异的是其子黄忠宇竟当夜在狱中自缢,还留下书信自称愧对父亲与宗族。 这般狠辣手段令他暗自心惊。 通过查阅脑海中大量宋代官职资料与权力架构,他断定私盐贩子背后势力非同小可,若非中枢有人庇护,便是整个潮州官场牵涉其中。 他现在忽然有些后悔,不过也没用了,只能早做打算。 他已吩咐福伯备好船只,若形势有变,即刻携家眷逃往南洋。 当然,这自然是万不得已的后路,如果自己能中举,应对起来应该就会从容许多了。 正当黄忠嗣忧思重重之际,贡院阅卷已至尾声。 本已定下昨日放榜,偏巧广州转运使公孙直亲临潮州。 此刻贡院内,这位年约四十、身兼中书舍人寄禄官与天章阁待制职官的要员,正与潮州知州密谈,林从文亦在场旁听。 (宋朝官职非常复杂,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查下。简单来说,宋朝官职分为三种,一种是工资官职,荣誉官职,还有本职官职。所以一般来说大多宋朝官员,官职头衔会有三个,但是基本上只看本职工作。) 此时他正坐在堂内,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的唐会,问道:“听说,正则因政见不合就罢掉一名学子的试卷,可有此事?“ 唐会闻言,瞥了一眼林从文,见后者目视前方毫无反应,立即躬身行礼:“公孙运使怕是听错了。下官只是觉得那考生文章张狂,未有功名就......“ “拿过来给我一观。“公孙直直接抬手打断。 唐会脸色变幻片刻,终是让人取来试卷。 当公孙直展开卷轴时,随着目光游移,脸上逐渐漾起笑意。 片刻后突然起身,冷脸看向唐会:“唐知州可知所犯何罪?“ “运使此言何意?“唐会腰身又弯三分,“下官只是觉得...“ “还敢狡辩!“公孙直怒声打断,“此篇尽是经世济民之论,通篇挑不出半分错处。 若依你的选法,本官认可此文也算王副相一党了?“ “下官不敢!“唐会额头已渗出冷汗。 旁人说他攀附权贵尚可辩驳,但眼前这位数月前才因直谏党派之争遭两方排挤,确非任何派系之人。 “渎职之罪都敢犯,你还有何不敢?此事若上达天听,流放三千里都是轻的!“ 正当唐会汗透重衣时,林从文忽然开口:“运使息怒。唐知州年事已高,连日阅卷难免疲乏,这才有失偏颇。不若从轻发落?“ 公孙直沉默盯着唐会,目光如炬。 “林御史所言极是!“唐会急声应和,“下官老眼昏花,这就重审。“ 他心知这两人在唱双簧,却更明白若闹到礼部核查,自己必遭严惩。 待唐会服软,公孙直冷哼一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将卷轴重重拍在案上,转头吩咐:“弘毅,我去驿馆。“ 林从文会意长揖:“恭送运使。“ 待公孙直走后,唐会才直起身,看向林从文的眼中满是愤怒。随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林从文倒也无所谓——毕竟唐会年纪摆在这,都快退休了,得罪了也无所谓。 至于黄忠嗣,他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果然与他猜测的没错,昨日定榜查验编号身份时,他才知道这篇策论竟是黄忠嗣所写。 更关键的是,而且昨日收到皇城司的消息:这个年轻人,或许知道一些私盐内幕。 ...... 秀水乡秦家宅院门口。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抵达目的地。 黄忠嗣下车后拿起包裹径直入内,毫无客人的拘谨。 门房家仆见是他也不阻拦,时日久了早已相熟,知晓这是自家郎君的至交好友。 穿过中堂来到后院,只见秦虹与结发妻子林月明正在饮茶。 两人耳鬓厮磨,时不时低语轻笑。 “咳咳。“黄忠嗣轻咳一声。 二人蓦然回首。 “黄兄?哈哈哈!“秦虹当即起身相迎,“怎的来了也不叫人通报?快请坐!“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黄忠嗣将包裹递过去,“我娘听说今日要来寻你,连夜做了粿子。赶紧让人蒸几个给弟妹尝尝。“ 林月明款步上前,盈盈一笑:“黄伯可安好?“ 这声称呼让黄忠嗣哭笑不得:“弟妹,早说了莫要拘礼。唤我忠嗣便好,实在不成喊声黄兄也使得。“ “黄伯,礼不可废。“林月明依旧坚持。 “罢了罢了。“秦虹招呼仆人去蒸粿后,便拽着黄忠嗣落座石凳,“喝茶喝茶。“ 待三人坐定,秦虹斟茶相询:“黄兄今日怎得空来?“ 黄忠嗣吹开茶沫轻啜:“左右无事,想着这两日该放榜了,找你闲聊解闷。明后日正好同去县城候榜,顺道看看我侄儿。“ “呀!险些忘了。“林月明闻言起身,“黄伯稍待,我去抱志坚来。“说罢匆匆出院。 黄忠嗣轻轻戳了戳秦虹笑道:“看弟妹这样子,应当是无碍了。怎样,我教你的法子靠谱吧?“ “确如黄兄所言!“秦虹满脸钦佩,“那日我按你说的送上鲜花情诗,她当即眉目舒展,再不曾疑神疑鬼。“ “那是自然。“黄忠嗣压低声音凑近些,“这女子啊,最需安全感。尤其刚诞育孩儿的,更要时时关切......“ 话未说完,见林月明抱着襁褓款款而来,二人默契地止了话头。 黄忠嗣忙起身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孩。 小家伙眼珠骨碌碌转着,忽地伸出胖手揪住他衣襟,惹得他朗笑出声:“倒是个胆大的!“ 婴孩被这笑声惊得一愣,随即咧开无牙的小嘴咯咯直乐,直叫黄忠嗣心尖发软,恨不得揣在怀里带回家去。 秦虹见状打趣:“黄兄这般疼爱小儿,何不早日成家?“ “缘分未至。“黄忠嗣斜睨他一眼,忽然话锋一转:“我想认志坚作义子,秦兄意下如何?“ “妙极!我早有此意。“秦虹拊掌而笑,“家父家母此刻正在省亲,此事我便可做主。“ 转头对妻子嘱咐:“娘子,且去准备认亲礼,稍后我便修书禀明双亲。“ 见黄忠嗣欲言又止,秦虹摆手笑道:“莫忧心,家父素日总念叨让我多跟你学些稳重。 若知你要当志坚的义父,怕是要连夜赶回来摆宴庆贺。“ “如此便依你安排。“黄忠嗣低头轻蹭婴孩的头发,眉眼俱是温柔。 小家伙似有所觉,攥着他的拇指晃了晃,又惹得满室欢愉。 第17章 少折腾,我怕你不敢听。 入夜,秦家灯火通明。秦父秦母收到消息后,竟连夜赶了十几里山路回家。 此刻众人正在正堂内用饭。 黄忠嗣端起酒杯起身道:“叔父叔母,劳您二位夤夜奔波,忠嗣实在惶恐。“ 言罢躬身敬酒,仰首饮尽。 秦父秦博涛忙执杯还礼:“贤侄何须多礼!你愿收志坚作义子,我们欢喜还来不及。“秦母在旁含笑点头。 黄忠嗣坐下后说道:“志坚既是我义子,那我这当义父的也不能光靠嘴皮子。“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兑票递给秦虹:“秦兄,这是五百贯兑票,权当给志坚的见面礼。“ 秦虹见状不悦道:“黄兄,你又与我生分。钱你收回去,有情义在便足够了。“ 林月明与秦父秦母也纷纷劝阻。 黄忠嗣几次强塞都被拒绝,惹得秦虹快急了眼,只得苦笑着收回:“那我总不能连份薄礼都不给义子吧?“ 秦虹打趣道:“素日里洒脱不羁的黄兄,如今倒讲究起虚礼来了?“ “此番不同!“黄忠嗣正色道,“志坚如今不单是你家孩子,我岂能毫无表示?“ 林月明推了推秦虹道:“黄伯博览群书,才高八斗,不如给志坚做首诗?“ 秦虹闻言眼睛一亮,连忙接道:“有道理啊!“随即转向黄忠嗣:“黄兄意下如何?“ 黄忠嗣面露迟疑:“作诗倒是不难,只是这贺礼是否单薄了些?“ 秦父闻言立即摆手:“忠嗣此言差矣!你的才名早已传遍潮州,先前在县城作的那篇赋文至今仍在传诵。 能为志坚题诗,这份心意岂是千金可换?“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既如此...“黄忠嗣闭目沉吟片刻,忽而展颜:“有了!“ 秦虹与林月明对视一眼,后者即刻起身招呼仆人备下文房四宝。 待笔墨齐备,黄忠嗣从容走至案前,秦家众人皆离席围拢观看。 狼毫饱蘸浓墨,但见笔走龙蛇: 《贺秦志坚为义子》 天赐麟儿到德门,秦门又见紫云屯。 蟠根已得山川秀,骥子须承雨露恩。 他日蟾宫攀桂手,今朝膝下绕兰荪。 但教忠孝传家训,不羡公侯羡墨痕。 最后一笔方收,秦父已迫不及待捧起诗笺,念至末句突然朗声大笑:“妙极!妙极!“ 说着竟朝黄忠嗣深深一揖:“得此佳作贺我孙儿,秦家何其有幸!“ 黄忠嗣慌忙扶住秦父手臂:“使不得!叔父这般大礼,晚辈如何担待得起?“ “黄兄莫要推辞。“秦虹见状亦上前行礼,“父亲这礼你既不受,我这当父亲的礼数却是少不得的。若传出去说我秦家不知礼,倒要叫人笑话了。“ 黄忠嗣笑着说道:“你的礼,我还是受得的,哈哈。“ 满堂欢笑声中,檀香氤氲的墨迹在宣纸上渐渐凝固,为这场认亲宴平添几分雅意。 最后,小志坚被抱到前厅。黄忠嗣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后,这场认亲宴便算结束了。 待夜宴散去,秦虹与黄忠嗣来到后院饮茶。微风袭来,驱散些许热浪。 秦虹感叹道:“若放榜后你我能够上榜,那便要去汴京了。听说北方寒冷...也不知有多冷。“ 黄忠嗣抿了口茶水,微笑道:“可不是一般冷。若进京赶考,咱们得多备些衣物。往年常有南方士子因衣物不足,冻毙于途中。“ 秦虹大惊:“竟如此严寒?“ 黄忠嗣颔首,暗忖:穿越前的世界除东北醉汉露宿被冻死外,鲜有冻毙者。 而在这古代,冻饿而亡实属寻常。 他轻叹道:“每年都有人冻死饿死,不算稀奇。“ 沉默片刻后。 “黄兄若当官,会如何治理百姓?“秦虹忽然发问。 黄忠嗣闻言,稍微想了一会,然后开口道:“少折腾。“ 秦虹一愣:“这是何意?“ 黄忠嗣笑道:“因为你想要有所政绩,就需要去折腾。例如赋税、文化都属于此类。那我问你——“ 他顿了顿,“你打算如何提高?“ 秦虹怔了怔,沉思片刻道:“劝课农桑,兴建学堂。“ “那我问你,“黄忠嗣身体微微前倾,“你懂这些么?懂农业么? 你张张嘴说要兴建学堂,活得谁来干? 赋税是百姓交的,兴建学堂要百姓出力。最后苦的是谁?还是百姓。“ 秦虹皱眉反驳:“这些对他们也有好处啊。譬如学堂若请来名师教学,将来他们也能获益。“ “秦兄,“黄忠嗣端起茶盏轻吹浮沫,“你觉得普通百姓会考虑那么远么? 他们只关心今日能否吃饱、明日能否穿暖。 若有人明日就要饿死,你同他说未来十年的事,他愿意听么?“ 秦虹沉默良久:“那便什么都不做?“ 黄忠嗣抿了口茶:“倒也不是。但有句话可以告诉你——没有调查权就没有发言权。 譬如你想发展农业,就该请教懂农事的人,让他们分析、施行。切莫外行指挥内行。“ 秦虹闻言起身,郑重作揖:“听黄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胜读十年书。“ “我也是拾人牙慧。“黄忠嗣摆手笑道,“此话并非我说的。“ 秦虹惊讶道:“如此警世良言,必是出自名家!敢问是哪位先贤?在下竟毫无印象。“ 黄忠嗣眼中泛起追忆:“那是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他忽然止住话头,摇头轻叹,“他叫子任先生,是位伟人。可惜,并不在此世间。“ 秦虹皱眉苦思无果:“这位先生已然仙逝?“ “算是吧。“黄忠嗣摩挲着茶盏,“但他永远活在我心中。只可惜他的理想,在此世间怕是难觅知音。“ 秦虹愈发好奇:“敢问是何等理想?黄兄何不说来听听?我从未见你这般推崇他人。“ “当真要听?“黄忠嗣嘴角微扬,“只怕你不敢听。“ “有何不敢?“ “那你听仔细了——“黄忠嗣目光灼灼,“他说:''百姓万岁''。“ 秦虹如遭雷击,手中茶盏险些跌落:“黄兄!此...此话出你口入我耳,断不会外传!“ “哈哈哈!“黄忠嗣仰头大笑,“若信不过你,我又岂会吐露?“ 秦虹苦笑着拭去额角冷汗:“如今方知你方才所言非虚。这般言论若传出去...须知此乃陛下专属,如此言论实属大逆!“ “正是如此。“黄忠嗣望向窗外暮色,“他的理想才在此世间难以实现,恐怕要等上近千年了。“ 秦虹强笑道:“黄兄当真笃信此人学说?“ 黄忠嗣但笑不语,转手续上新茶。 二人又闲谈些风土见闻,至掌灯时分方各自回房歇息——明日还需早起赶赴县城。 第18章 初见林从文 次日中午。 赶了两个多时辰路的黄忠嗣、秦虹两人,刚到达悦来客栈。 一进门,不少在此等候放榜的学子们见到黄忠嗣,立即围了上来。 “黄兄用过午饭没?若没吃来我们这桌!“ “黄兄来我这,刚点的饭菜还热乎!“ “黄兄来我这!来我这......“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黄忠嗣有些发懵,忙不迭拱手作揖:“诸位盛情心领了,只是舟车劳顿,实在需要稍作歇息。“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又有人提议:“待黄兄休息妥当,今夜办场雅集如何?咱们以文会友!“ 黄忠嗣推脱不过,只得应承:“今晚定当赴约。“人群这才渐渐散去。 待入住安顿停当,秦虹便来叩门。 见屋内已收拾齐整,他倚着门框笑道:“黄兄如今可是风云人物了,你这盛名怕是都传到了汴京城了。“ “哪有这般快?“ 黄忠嗣边吩咐书童阿柴下楼备饭,边摇头笑道,“潮州距离汴京路途遥远,纵是传播也要些时日。“ ...... 两人说话间,热腾腾的饭菜已端进屋来。 用过午膳,秦虹见对方眼带倦色,便识趣告辞:“今日这牛车颠簸得厉害,黄兄好生歇着。“ 待门扉掩上,黄忠嗣褪了外衫倒在榻上,不过须臾便沉沉睡去。 ...... 贡院阅卷室旁边的侧室内。 唐会与潮州通判王书翰正在饮茶。 王书翰放下茶碗,开口道:“知州,真要把那黄忠嗣定为解元么?“ “都已经定好了,还能有假?“唐会没好气地回道。 “可是知州,变法在即。此子明显有支持变法之意啊,若......“通判欲言又止,未尽之意却已昭然。 “没办法!“唐会长叹一声,茶碗重重落在案几上,“虽不喜此人,但不得不承认他策论、诗赋、经义样样俱佳。 那篇《戍边哀陇右赋》更是传播甚广,若不点他作解元,公孙直若闹到御前......“ 声音忽地低了下去,“若非最后才知这些文章皆是同一人所写,我断不会......唉,悔之晚矣!“ 王书翰倾身劝道:“既已得罪,何不将错就错?知州不妨修书与司马相公,言明此子暗藏变法之心?“ 唐会骤然眯起眼睛:“你与此子有旧怨?“ “我与他素不相识,哪有仇怨!“王书翰慌忙起身作揖,“只是听闻公孙运使为着此事当堂斥责知州,实在令人愤懑。“ “你倒是有心。“唐会捻须而笑,眼角皱纹里却凝着冷意,“此事就此作罢。老夫还剩两年便要致仕,犯不着为他落得个流放三千里的境地。“ “下官明白。“王书翰深揖及地。抬首时面上恭谨如常,唯眼底掠过一线阴霾。 一个时辰后,客栈雅间内。 黄忠嗣从睡梦中醒来,伸了伸懒腰。“睡个午觉是真舒服啊。“ 随后站起身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热辣的日头,他眯起眼睛眺望街景。 不过没一会就被太阳晒得受不了,只得退回屋内,在八仙桌前坐下,渐渐陷入发呆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传出了交谈声。 黄忠嗣回过神来,站起身走到门边,直接打开了门。 只见一名身穿短衣长裤、酷似农户装扮的人,正在与阿柴交谈。 后者见到黄忠嗣出来后,立马躬身道:“郎君,此人说他家主人想约您见一面。“ 黄忠嗣眉头微皱,上下打量来人。 此人大约三十来岁,浑身肌肉健硕,他心中暗惊:这绝非普通农户!寻常农户多因劳作消瘦,这般筋肉虬结的体格,倒像是练家子出身。 他下意识退后两步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找我何事?“ 阿柴见黄忠嗣这般反应,立即侧身挡在他身前。 那壮汉见状愣了愣,随即笑道:“郎君不必紧张,我们对你没有恶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来。 黄忠嗣面带疑惑接过令牌,甫一看清便瞳孔骤缩。 令牌上赫然錾着四个朱漆大字:皇城司直。 皇帝的特务机关?怎会出现在岭南?又为何找上我? 他海中惊雷炸响,将近日行事反复思量,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小郎君,可看完了?“壮汉的询问将他惊醒。 “失礼了,一时走神。“黄忠嗣将令牌递还。 “可愿随我走一趟?“ 黄忠嗣无奈苦笑:“我有的选么?“ 转头对阿柴嘱咐道:“你在此等候。“ “郎君...“阿柴面露忧色。 “放心,若他们存心不利,无需那么麻烦。“ 黄忠嗣安抚完家仆,转向壮汉道:“走吧。“ 跨出门槛时,他暗自思忖:所谓“主人“定非皇帝亲临,但能差遣皇城司的人...估计也不是一般人物。 黄忠嗣在壮汉的带领下,在县城内绕了许久,最终停在一间不起眼的民房前。 未等敲门,屋内人似有感应般立即开门,将两人引入。 踏入屋内,只见十几个形貌各异的人正聚在角落擦拭兵刃。 黄忠嗣心中暗自发苦,这分明是皇城司在海阳县的窝。 对方如此毫不遮掩地展示实力,令他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郎君请。“壮汉引他来到楼梯口。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抬步登上阁楼。 二楼窗户紧闭,闷热异常。 阁楼中央摆着方桌与两张木椅,面朝楼梯的椅上坐着位蓄须的中年男子,正悠然品茶。 见黄忠嗣现身,他笑着放下茶盏:“来啦?“ 黄忠嗣怔了怔。此人眉眼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强压疑惑上前作揖:“见过贵人。“ “坐。“男子指了指桌上另一杯茶,“你茶铺的茶叶甚好,我很喜欢。“ “贵人若中意,在下可多备些送来。“ 黄忠嗣心中感叹,不愧是皇城司。哪怕自己再三掩饰,也能知晓茶铺背后之人是自己。 “那便说定了。“男子笑意更深。 沉默中,两人互相打量。却没有一人开口。 片刻过后。 “果然有胆色,荣辱不惊。“男子忽然抚掌大笑,“不愧能写出《戍边哀陇右赋》之人。“ “谢贵人谬赞。“ “不好奇我为何找你?“ “自然好奇。“ “那为何不问?“ 黄忠嗣抿了口茶:“好奇害死猫。贵人说,我便听;不说,我不问。“ “好好好!好奇害死猫?有趣,有趣。“男子眼中精光闪动,“吾乃御史台侍御史,林从文。“ 第19章 危机渐起 黄忠嗣闻言,起身再度行礼:“见过林台端。“ “不必多礼。“林从文摆了摆手,待黄忠嗣落座后,才再度开口:“我没想到,岭南地区如此偏远,竟能诞出你此等英才,倒是令我有些惊讶。“ 黄忠嗣笑道:“台端过誉了。“ 林从文端起茶盏:“我可没过誉,你的文章我都看过,皆是佳作。只可惜......“他故意拖长尾音。 “台端,可惜什么?“黄忠嗣心中一紧。 林从文露出一丝玩味笑容:“只可惜唐知州觉得你文中提及改制,甚是不喜,疑你有攀附王副相之嫌,所以......“ 黄忠嗣面色微变,这才惊觉自己撰写策论时,只顾着搜罗后世改革材料,竟忘了当下时局。 本以为历史早已改变,没想到这个时空该发生的还是在发生,只不过时间有所不同罢了。 此时听林从文这般说辞,这唐知州必是保守派无疑。思及可能落榜的后果,他顿时如坐针毡。 林从文见他神色,话锋忽转:“不过你且宽心。我不忍英才埋没,已向广州公孙转运使举荐。此番解试,当不至落选。“ 黄忠嗣沉默片刻,起身作揖:“谢台端提携,在下铭感五内。若有差遣......“他顿了顿,“但凡能力所及,必当尽心。“ “果然是聪慧之人。“林从文抚掌而笑,“既如此,本官确有一事相询,你可知晓私盐之事?“目光陡然锐利如刀。 黄忠嗣一愣:“台端是来查私盐的?“ “正是。“ 黄忠嗣脸色有些奇怪,随即开口:“台端,私盐之事在潮州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吧?“ 林从文闻言脸色骤变:“你这话何意?“ “在潮州地界,靠近临海,随便找个地方都能制盐。“ 黄忠嗣解释道,“所以贩卖私盐的不在少数。不过我可没碰这个,掉脑袋的活计我是不干的。“ 林从文沉默良久:“当地官府不管么?“ “那我就不知了。“黄忠嗣谨慎应答。 先前黄泰鸿他们的茶货都是拉到泉州港的。 若没有市舶司官员参与,如何能顺利上船? 虽心知官员必然牵涉其中,但他可不敢这样说出来。 林从文不解道:“为何我们查访十余日毫无所获?“ “台端有所不知,“黄忠嗣轻笑,“此地宗族关系盘根错节。 外来者若问及私盐,百姓要么怕惹麻烦,要么家中本就有人操持此业,岂肯实言相告? 更何况...“他指了指楼下,“不会说当地乡音的外乡人,更是处处遭人戒备。“ 林从文恍然顿悟,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沿。 忽然想起前些日问询过的官员,嘴角浮起冷笑,这些官吏怕是早知内情。 他忽又追问:“你既知情,为何不报官?“ 台端莫要说笑!“黄忠嗣苦笑摆手,“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呐。“ “哈哈哈!倒是实诚人。“林从文大笑间,楼梯忽传来急促脚步声。 只见随从疾步上楼耳语数句,又匆匆退下。 林从文敛了笑意:“我要你协助查办私盐案。“ “台端说笑了!“黄忠嗣慌忙推辞,“我一介书生,哪里懂得查案?“ “当真不愿?“林从文抿了口茶,悠悠道:“刚传来的消息,你入城后,客栈附近就有人开始盯梢了,你明白我意思?“ 黄忠嗣浑身一震,当即拜道:“愿为朝廷效命!“ “甚好。“林从文搁下茶盏,“将所知情形细细道来。“ “其实所知有限...“黄忠嗣沉吟道,“只知本地茶商常借运茶之便,将私盐夹带至泉州港。但具体牵涉哪些商号...着实不知。“ “是真不知?“林从文目光如炬。 “当真不知!“黄忠嗣迎上对方视线,“虽知潮州私盐泛滥,但我也未参与,确实不知其中门路。“ 二人又商谈两刻有余。 “且回罢。“林从文最终摆手,“我自会派人护你周全。“ 待黄忠嗣下楼,他盯着那道背影,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 ...... 片刻后 还是那名壮汉护送黄忠嗣回到了客栈。 虽沿途未见异状,他仍觉脊背发凉。 他坐在桌前陷入了沉思。 私盐贩子的盯梢如芒在背,虽然皇城司的能力值得信任,可若有个万一...... 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他忽然想起若是福伯在此,自己定能多几分安心。 这念头刚起又被生生压下。 比起自身安危,他担心母亲与小妹的安全。 黄忠嗣想起最近的遭遇,不由得有些嘀咕:这怕是犯太岁了吧? ...... 而此时在县城内一座宅院里,之前在贡院与唐会交谈的潮州通判王书翰,正与一个年约四十、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谈话。 身为潮州通判的王书翰此刻神情颇为严肃:“赵管家,如您所说,最近确实发现了不少生人在打听生意的事。“ 被称为赵管家的男人轻笑道:“这些人可都是皇城司的密探。 我家郎君让我转告你,务必小心,若有什么后患必须铲除。最近生意上的事暂且搁置,等风声过去再说。“ “那是自然。“王书翰连忙应声,却又迟疑道,“只是...眼下有个棘手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个叫黄忠嗣的学子,似乎知道我们的事。不过尚不确定他究竟掌握多少......“王书翰边说边观察对方神色。 赵管家闻言面露不悦:“知不知道有何区别?除掉便是。“ “可此子是此次科考的解元,后日就要放榜......“ “解元又如何?天下解元多如牛毛,少个把有何要紧?“ 王书翰苦笑摇头:“林从文对他青睐有加,连公孙直都曾过问此事。“ 赵管家瞳孔微缩,沉吟片刻后冷声道:“林从文本就是来查此案的。若这书生当真知晓内情,纵使惊动他们也要灭口。否则...“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王书翰,“你怕是难逃干系。“ 王书翰暗骂这老狐狸推脱责任,脸上却愈发恭敬:“下官明白,这就安排人寻机动手。“ “记住要做得干净。“赵管家起身掸了掸衣袍,“潮州做这种买卖的又不只你一家,只要不留首尾,纵有风波也牵连不到你。好好办事,郎君说了,朝中有空缺自会提携。“ 王书翰闻言大喜,躬身几乎折成直角:“烦请转告郎君,王某定当肝脑涂地!“ 第20章 装病 天色渐暗,客栈内的学子纷纷聚集于楼下。不久后,秦虹来到黄忠嗣房内。 “黄兄,天气如此闷热,怎么还关着窗啊?“秦虹见屋内密闭,略感诧异。 黄忠嗣勉强扯起一丝笑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寒意......“ “莫不是得了风寒?“秦虹趋前两步,面露关切,“若染风寒之症,确是会忽冷忽热。“ 黄忠嗣闻言,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想法,随后便有气无力道:“我好似是得了风寒,现在觉得浑身无力,还有点恶心想吐。“ 说着站起身,身子却摇晃起来。 秦虹见状立马上前扶住:“黄兄,你这看来病得不轻,赶紧先上床歇着。“ 搀扶他到床边后,转头冲门外大喊:“阿柴,快进来!“ 阿柴应声跑入,未及开口便被秦虹抢白:“你家郎君病了,速去请医者诊治!“ 前者闻言没过多废话,转身疾奔而去。 黄忠嗣因整日闭窗闷热,此刻额间汗珠未消,倒真显出几分风寒病态。 他佯装虚弱道:“秦兄,楼下众人还在候着......“挣扎欲起时踉跄一晃,“我能撑得住,待雅集结束再歇息罢。“ 秦虹看着黄忠嗣连起身都有些勉强的样子,一把将他按回床榻上,说道:“黄兄勿虑,我且去与他们分说。 你病体在身,大家都会体谅的。“ 说罢便站起身,“你且休息,我下去处理。“随即转身跨出门外,反手替黄忠嗣将门掩上。 黄忠嗣闭目陷入沉思。他虽不确定那些人究竟有何图谋,但此刻的忧虑却如阴云笼罩。 命只一条,虽说大庭广众之下,按理说应该没人敢乱来,可谁能保证没有铤而走险之徒? 思及此处,他紧了紧身上锦被。现在还是装病躲在屋内最是稳妥。 楼下早已喧哗如沸。 “方才黄兄的书童神色慌张出门,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秦兄已去请了半盏茶功夫,怎的还不见人影?“ ...... 正议论间,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众人抬头望去,却见秦虹独自从楼上踱下。 “诸位,“秦虹抢在询问前拱手道:“黄兄突染风寒,今夜雅集恐难列席。 他特命我向各位赔罪,另外今晚所有花销皆由黄兄承担。“ 话音未落,场中先是一静,继而爆出阵阵欢呼。 “黄兄既有恙,自当安心静养!“ “正是!不过秦兄既已到场,少不得要留下佳作!谁不知你在潮阳书院......“ 秦虹笑着摆手:“这是自然,容我上楼与黄兄交代两句,即刻便回。“说罢转身便折返。 片刻后,秦虹再度回到房内,坐在床头与黄忠嗣说道:“黄兄,已经与大家说好了,无需担忧。“ 黄忠嗣扯起一抹笑容:“多谢秦兄。“ “你我之间就无需如此客气了。“ 秦虹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你先好生休养,等晚些医者来开药调理。我且下去照应雅集,结束再来探望。“ “秦兄自去便是。“ 待确定秦虹走后,黄忠嗣才从床上撑坐起身。 他盯着摇曳的烛光陷入沉思:私盐贩子之事如鲠在喉,保不齐何时便会发难。 至于林从文,此人城府深不可测,终归不能全盘托付。 这般想着忽然猛拍额头,霍然起身踱向书案。 狼毫笔尖在宣纸上疾走,直到最后一捺如刀尖般刺入纸背,他才长出一口气,将墨迹未干的密信托于烛火上仔细烤封。 待收好紧信件后,又卧回床榻闭目调整气息。 约莫一刻钟光景,楼梯间传来脚步声。 黄忠嗣将被角往上扯了扯,随后便见阿柴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位年逾花甲、背着古旧医囊的老郎中。 确定没有其他人后,黄忠嗣掀开被子直接坐了起来。这一动作将两人惊得愣在当场。 未等他们回神,黄忠嗣已开口吩咐:“阿柴去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 阿柴虽面露疑惑,却未多言,转身跨出门外,将门掩上后如同雕像般伫立在门外。 黄忠嗣转向医者展颜一笑:“此番请先生前来,实有要事相托。“ 说着从床边背囊抽出一张兑票,“这是十贯钱。若有人问起我的病症——“ 他刻意压低嗓音,“只需说我染了极重的风寒。先生若应允,这钱便是诊金。“ 医者望着递到眼前的兑票,从进门到现在不过十几息时间,竟遇上这般蹊跷事。 他喉结滚动两下,终是伸手接过:“老朽明白。“ “如此甚好。“黄忠嗣将身子往床柱靠去,“烦请开张正经方子,药汤总要熬出些味道。“ 一刻钟后。 暮色中,医者攥着兑票立于门外,显然对发生的事情还有些疑惑。 不过经过他再三核验兑票上的防伪印记后,嘴角终于漾起褶皱。 转身对门口的阿柴拱手:“转告黄郎君,老夫最重医德,应承之事断无差池。“ 说罢提起药箱疾步下楼离去,廊间映着灯笼红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海阳县驿馆内。 公孙直与林从文两人正在喝酒,杯影交错间,传出阵阵笑声。 “弘毅啊,此次圣上命你调查私盐一事是否有进展?“公孙直放下酒杯笑道。 林从文回道:“今日刚有一些进展,只不过还需详查。“ “如此便好。如今盐课连年下降,元年还能收到六百万贯,现如今三年不到,居然骤降至四百万贯。“ 公孙直轻叩桌案,“国库空虚,去年又逢大败,朝廷已危如累卵。若弘毅贤弟可得加把劲为陛下分忧......“ 林从文脸色一正:“自当尽心竭力,必不负陛下所托。“ 公孙直举杯示意:“不过你也要多加小心。两浙线索已断,如今追查到潮州,更需谨慎。 岭南地区不比两浙,此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比之中原更甚。若处理不当,恐激起民变。“ “多谢运使提点,下官谨记。“林从文举杯相碰,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中泛起涟漪。 此时门外忽传来三声叩响。 林从文搁下酒杯,对公孙直微一拱手:“容下官失陪片刻。“ 行至廊下,见皇城司探子正垂手候立。 那人附耳低语几句,林从文眼中精光乍现:“倒是机灵,竟装起病来。继续盯着,若真有危险......“ “属下明白。“探子抱拳领命,身影转眼没入夜色。 回到屋内,林从文歉然道:“公务缠身,让运使见笑了。“ “无妨。“公孙直摆了摆手,随即发问:“那篇《戍边哀陇右赋》,你觉得如何?“ “佳作。“ “不如你我联名上奏呈与圣上?如此良才,陛下必定欣喜。“ “正有此意。“ 青瓷酒盏再次相碰,檐角铜铃随风轻响。 第21章 福伯来了 戌时,客栈内。 黄忠嗣面色凝重地对阿柴说道:“明日帮我去抓药时,顺道送去茶铺,务必交代掌柜交予我叔父。等会秦兄若来探望,就说我已歇下。“ “是,郎君。“阿柴郑重应声。 待阿柴退下后,黄忠嗣和衣躺倒。 今日遭遇诸事纷杂,直搅得他头脑昏沉,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 ...... 丑时三刻 客栈外檐下正有三名黑衣蒙面人悄然潜至。 正当他们欲攀窗而入时,蛰伏已久的皇城司密探骤然出手,顷刻间便将三人制服。 皇城司据点。 地牢内血腥气弥漫,三名刺客经严刑拷打后已气若游丝。 二楼,林从文倚坐紫檀案前,指节轻叩案面。 旁立探子正低声禀报:“已查明刺客皆出自江湖游侠,有人暗中悬赏取黄忠嗣性命。只是发布悬赏者尚未可知......“ “明日将此事透给那小子。“ 林从文端起茶盏轻啜,眼底掠过戏谑,“他既要留后路,藏着掖着,且看这番变故后还能沉得住气否?“ 卯时,天还未亮。 “吱呀——“ 正在睡梦中的黄忠嗣听到开门声后瞬间惊醒。 “郎君,是我。“阿柴的声音传出。 黄忠嗣才呼了一口气:“怎么不敲门?“ 阿柴解释道:“郎君,刚才已经敲了好几次门了,您没听到。“ 随着阿柴把屋内烛火点亮,黄忠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道:“何事?“ “郎君,昨日带您出去的那名汉子又来了,说是有急事找您。“ 黄忠嗣有些惊讶:“让他进来吧。“说着起身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片刻后,昨日那名皇城司密探已站在黄忠嗣面前。 待阿柴关门退下,密探抱拳道:“黄郎君,台端命我给您看样东西。“ 说着解下背后包裹置于桌案,层层拆开油布后,露出个方方正正的木匣。他伸手示意:“请。“ 黄忠嗣瞥了眼密探,缓缓掀开箱盖。 木匣开启的瞬间,他脸色骤变霍然起身:“这是何意?!“ 密探垂手回禀:“昨夜有三名凶徒欲从后窗潜入行刺,被我们当场拿下。据他们招供,如今黑市上花三百贯悬赏您的人头。“ 顿了顿补充,“箱中便是三个人的手掌。“ 黄忠嗣指节捏得发白,沉默良久后发问:“台端可有带话给我?“ “没有...”不等他再发文,壮汉再度开口:“郎君既已验过,在下便带走了。“ 密探自顾自合上箱盖重新包裹,临走前补了句,“若郎君有事找我们,直接在窗户边上挂个灯笼就好,我自会过来。“ 待屋内重归寂静,黄忠嗣跌坐椅中。 后怕如毒蛇缠绕心口,继而化作熊熊怒火在眼底燃烧。 他咬牙冷笑:“既想要我性命...便看谁先送谁下地狱!“ 至于说林从文是不是唬自己,他倒是没有怀疑——毕竟没必要。 很明显,林从文就是想告诉自己:若不帮他铲除私盐贩子,那他每天就得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可能就被人给干掉。 潮州私盐的事情,他了解得确实不少,但一直以来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始终不想牵涉太多。 尤其考虑到不少私盐贩子其实也是迫于生计:潮州地界山川环绕,唯有零星平原可供耕作。 这个年代既无高产作物,出海捕捞也只能勉强糊口。百姓为求生计贩卖私盐,实在算不得稀奇事。 此前他总顾忌林从文动作太大会牵连过广,故而始终不敢透露实情。 可如今连自己都成了私盐贩子的眼中钉,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打定主意后,他也懒得再麻烦,直接将烛台拿到窗户边上。 不出半刻钟,之前离开的那名皇城司密探去而复返。 黄忠嗣径直开口道:“告诉台端,只要派人护我家人周全,我自有办法查到证据,给我三日时间。“那人拱手应下便快步离去。 随后他唤来阿柴吩咐道:“那封信不必送了。让掌柜帮我办两件事:一派人抓药,二送信给福伯。 你今日就在门口守着,对外称我病重需静养。“ “是,郎君。“ ...... 黄忠嗣在客栈房间静坐整日未出。午间皇城司来人通传,言明已遣人护其家宅,且林从文特批他临时调度皇城司查案之权。 日暮时分,福伯匆匆踏入客栈。 未及寒暄,黄忠嗣便开口问道:“福伯,现下情形你已知晓。现在看看江湖上能不能追查到私盐线索,尤其是黄泰鸿那条线,务要揪出幕后主使。“ 福伯眉心微蹙:“郎君,分家时老奴已详查过。但线索至市舶司便断——江湖线人终究难触官场隐秘......“ “这我知晓。“黄忠嗣颔首打断,“此番要查他们在明处的代理人。消息到手后悬赏千贯取其性命......“压低声音将全盘计划娓娓道来。 福伯闻言双目生辉:“郎君此计甚妙!老奴即刻去办。“言罢疾步离去。 黄忠嗣倚窗远眺落日余晖,唇角勾起冷冽弧度。 翌日辰时三刻,贡院门前人头攒动。 秦虹趁早占得前排,眼见差役抬着贴榜木板蹒跚而来。 忽闻铜锣三响,一名官员手捧绢布昂然而出,众学子顿时骚动如沸粥。 不一会,那名官员张贴完后,就转身进入贡院内。 差役也适时放下手中水火棍,众学子立即蜂拥而上。 “哎哟,你干嘛!别挤了!“ “让一让,让一让,我是不是上榜了?“ “捏一个吉,再挤我骂人了!“ 告示板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当前面的人看清榜上的名字后,顿时有两人直接昏倒在地。 “有人晕倒了,快抬出去!“ “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举子了!“一个头发花白、年约五旬的老者仰天大笑,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踉跄跌落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晕。 此刻可谓众生百态:有人欢喜得手舞足蹈,有人愁苦得捶胸顿足。 秦虹踮着脚尖扫视榜单,当“秦虹“二字跃入眼帘时,顿时满脸潮红,双拳紧攥着微微颤抖。 正待细看名次,忽听得有人高喊:“本届潮州发解试解元乃黄忠嗣郎君!“ “我就知道!黄兄必能蟾宫折桂!“ “这还用说?单看黄兄那篇赋,若不得解元,我等都要疑心舞弊了!“ “听闻黄兄病体未愈,今日竟未来看榜?“ 望着榜首黄忠嗣的名字,秦虹嘴角泛起笑意。 虽说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得挚友夺魁,仍觉与有荣焉。 他整了整被挤皱的襕衫,转身向外围挤去。 第22章 放榜百态,暗潮涌动 悦来客栈门口聚集着几个因身体不便或不愿拥挤的人,正倚着门柱等候消息。 忽然间,贡院方向炸响阵阵喧嚣,只见身着红衣、 头戴花帽的报喜人敲着铜锣疾奔而来,嘹亮的声音穿透街巷:“捷报!恭贺海阳县大坪乡张桂平官人高中潮州发解试第十五名!“ 客栈门口一位三十余岁的粗布汉子如遭雷击,手中茶碗“当啷“坠地。 同行者连唤数声,他才颤抖着捂住面孔,嘶声哭嚎:“娘子啊!我中了...我中举了!“ 涕泪纵横间,他踉跄着跪倒在地,“可你怎么就看不到了...“ 二楼雅间的雕花窗棂后,黄忠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这张桂平他早有耳闻,本是县里有名的神童,十六岁便赴科场。 奈何二十年寒暑六试不第,祖传的百亩良田典卖殆尽。 最教人唏嘘的是三年前,其妻为贴补家用,冒险进山采药时竟遭山君袭击,待猎户寻到时,只剩半幅染血的粗布裙裾。 黄忠嗣轻叹着合拢窗页。 作为穿越而来的现代灵魂,他始终难以理解这种孤注一掷的科举执念。 当生存都成困局,何来寒窗苦读的余裕? 只是望着楼下又哭又笑的癫狂身影,终究把批判咽回肚里。 世人各有其道,此刻也只能默祝这位半生蹉跎的举子前程顺遂。 接二连三的报喜人在路上呼喊着,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祝贺中举的学子。 富裕些的举子站在街边抛撒喜钱,更有几户富户带着家丁穿梭其间,专寻那些衣衫寒酸的举子商议联姻。 黄忠嗣在暗处瞧着,不由得发笑——虽说传说中的“榜下捉婿“没想象中那般夸张,但到底还是存在的。 转念又想,许是因着潮州地处偏僻,这些寻姻亲的富户本就没甚大背景,才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捷报!捷报!恭贺海阳县三饶乡黄忠嗣郎君高中发解试解元!“当这声吆喝自长街尽头传来时,客栈周遭的人群骤然沸腾。 报喜人高举红帖疾奔而来,早得了吩咐的阿柴已捧着竹篮守在客栈门前。 “我家郎君偶感风寒,不便与诸位相见。“阿柴边说边将半吊铜钱塞给报喜人。 见着沉甸甸的赏钱,那人眼都瞪圆了,扯着嗓子又喊了三遍贺词。 围观百姓的恭贺声浪里,阿柴突然将竹篮里剩余的铜钱朝天一扬,叮当脆响中人群哄笑着争抢,倒把先前探头探脑想窥视解元郎的闲汉们引开了去。 而秦虹也在此时赶回客栈,挤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二楼。 黄忠嗣正坐在屋内,眼前还摆着一碗汤药。 笃笃笃—— 听到敲门声,他莞尔一笑。 他方才早已瞥见秦虹的身影,此刻不必猜也知来者何人。 起身来到房门口,刚拉开门闩—— “黄兄!你我都中举了!你还是高中解元!“未及开口便被秦虹的大笑打断。 对方面色潮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黄忠嗣却只是淡淡笑道:“同喜同喜。“ 秦虹忽觉异样,歪头打量着友人:“黄兄...怎的毫不惊喜?“ “意料中事罢了。“黄忠嗣侧身让出通道,“别堵在门口,进来说话。“ 秦虹大步跨入屋内,目光扫过桌面时猛地顿住。 黑漆方桌上,青瓷药碗边缘凝着深褐药渍,显然久未有人触碰。 “黄兄病体已愈?“他伸手试探碗壁,触感寒凉浸骨。 “哈哈哈,姑且算是吧。“黄忠嗣倚着门框轻笑,眼中闪过狡黠。 “装病?!“秦虹指尖叩响冷碗,“这药都凉透了!“ “倒也不算全装...“黄忠嗣眨了眨眼,“原是有块心病,不过现已痊愈。“ 秦虹眉头深锁:“何等心病竟连我也瞒?莫非——“ 话未说完便被按着肩头打断:“我这病麻烦得很,不知为妙。相识多年,你该懂我的脾性。 喉结滚动着咽回追问,秦虹忽地抱拳正色:“若有驱使之处,黄兄尽管开口。“ “自然。“ 黄忠嗣坐下后说道:“趁着天色还早,等会可以回家中报喜了。“ “黄兄不回去?“ 黄忠嗣轻笑:“我还有些事没办完,等办完了再回去。“ 秦虹闻言点了点头:“黄兄既有安排,那我就不多言了。 现在趁着天色还早,我就先收拾东西回去。等七日后,我们再相约县城,一同赴京赶考?“ “自然可以。“ “那黄兄,我就先告辞了。“ 秦虹走后约莫半炷香工夫,福伯轻叩门扉走了进来。 他俯身在黄忠嗣耳边低语几句,黄忠嗣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行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福伯,你帮我找身衣服来,咱们换个行头去见那位林台端。“ 两刻钟后。 黄忠嗣对镜自照,不由惊叹:“这易容术当真神奇!“ 镜中人光洁的下巴已蓄起短须,白皙面庞化作麦色,眼角还添了几道细纹。 “福伯,您会的真多。“黄忠嗣转身笑道。 “都是些跑江湖的把式罢了。“福伯轻捋白须。 “啧,我爹生前最英明的决定便是救了您。这般本事...“ 福伯眼泛追忆:“郎君可是想知晓老奴过往?“ 黄忠嗣摆手道:“不必!您现在就是福伯,是家人。至于从前种种...“他故意拉长语调,笑着推门而出。 福伯望着青年挺拔背影,浑浊眼中闪过欣慰。 日头渐盛,两道人影悄然没入街巷,衣袂翻卷处带起几片落叶。 一刻钟后。 黄忠嗣已出现在皇城司据点的二楼,福伯侧立于一旁。 林从文打量着他的装束,不由得啧啧称奇:“若是在路上遇见你,怕是真认不出来。“ 黄忠嗣只是笑笑,并未接话,转而正色道:“台端,鱼已入网。您的人安排妥了么?“ “那是自然。“林从文嘴角微扬。 “既如此,动手罢。“说罢转身吩咐福伯:“去安排。“ 福伯躬身作揖,快步下楼。 片刻后,楼下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黄忠嗣笑道:“若顺利,今日当能捕得几条大鱼。不过...“ 他顿了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从文抬手示意:“但说无妨。“ “潮州私盐贩子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少百姓不过贩个三两斤,挣些糊口钱。若牵连过广...“黄忠嗣欲言又止。 林从文目光如炬,沉默地审视着他。黄忠嗣暗自懊悔多事,却又如鲠在喉。 “你确有当官的潜质。“林从文突然笑出声。 “台端何意?“黄忠嗣面露困惑。 “不必多虑,此番只诛首恶。“他顿了顿,“真要激起民变,你我项上人头怕也难保。“ 黄忠嗣松了口气,拱手道:“台端仁德,在下佩服。“ 第23章 酷吏 一个时辰后,皇城司密探传来消息——鱼儿已落网。 林从文笑道:“你的办法果然好使。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黄忠嗣笑笑:“很简单,每个人都有危机意识。当明面上的棋子知道自己被人追杀,自然会去求助背后之人。“ “聪明!“林从文对于黄忠嗣的表现十分满意。 黄忠嗣摇头道:“台端过誉了。即便没有我,以皇城司之能,迟早也能查出蛛丝马迹。 我不过是占了本地人的便宜,对各方关节略知一二,省些弯路罢了。“ 林从文微微颔首。 他心知黄忠嗣所言不虚,自己先前处处碰壁,正是吃了“外官查案“的亏。 虽笃定有官员牵涉私盐案,但无凭无据岂敢动用皇城司拿人? 若贸然行事,消息传到京城,只怕乌纱难保。 倒是黄忠嗣这招釜底抽薪巧妙:既然官场铁板一块,便逼私盐贩子自乱阵脚。 只要逃犯去寻靠山,皇城司便可顺藤摸瓜。 黄忠嗣忽然正色道:“台端,此次审问须速战速决。若拖得太久,等各方反应过来......“ “本官省得。“林从文截断话头,眼中寒光乍现。 不过一刻钟,三辆牛车已停在据点门口。 地牢内 潮州通判王书翰正破口大骂:“尔等何人?竟敢绑架朝廷命官!“ 皇城司密探如泥塑木雕,连眼皮都未掀动分毫。 “速速放了本官!尚可既往不咎!“嘶吼声在石壁间回荡,却见林从文与黄忠嗣踱入地牢,锦衣上的银线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王书翰瞳孔骤缩,面上却愈显激愤:“林御史!你这是何意?!“ “不过是找王通判问些琐事。“ 林从文笑意盈盈,“不过本官料你此刻必是守口如瓶。无妨,待审完那个私盐贩子......“ 他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对方额角渗出冷汗,转身:“我们走。“ 地牢门口 林从文看着幽暗的洞口说道:“你这招管用么?就在他面前晃一下就完事了?“ 黄忠嗣笑道:“现在是先给他心理压力,这是第一层。等会层层加码,除非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不然必有破绽。“ 他话锋一转,“他们家中没搜查到什么东西么?“ “还在搜查中。若有消息自然会有人禀报。“ 地牢内 王书翰听着隔壁传来的惨叫声,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他擦了把额头,低头反复用沙哑的声音呢喃:“没事...定然没证据...咬死了不说他们就拿我没办法...“ 惨叫渐息时,锁链拖地的刺响刺破沉寂。 皇城司密探拽着瘫软的人影从他牢门前经过——竟是替他经手私盐的赵四! 那后背皮肉翻卷如血蛭啮咬,小腿骨更诡异地拧成螺旋状,脖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耷拉着。 一滩暗红血渍顺着青石砖缝蜿蜒至黑暗深处。 当那人被拖走之后,林从文与黄忠嗣再次出现。 “啧啧啧,可惜了,这就被打死了。“ 林从文有些惋惜地摇头,“不过......你那管家应该也知道些内情。看他会不会吐露些什么。“ 话音未落,隔壁又传出惨叫声。 王书翰眼球充血发红,嘶声怒吼:“林从文,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我看你如何给天下人交代!动用私刑,绑架朝廷命官,你......你根本就是酷吏!“ 黄忠嗣闻言暗自点头。 这个林从文确实像酷吏,就他之前设计的那些审讯手段,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这人不仅全盘接受,执行起来更是不择手段。 原本自己只想把人打残施加心理压力,他竟直接弄出人命。 此刻黄忠嗣甚至怀疑御史身份只是伪装——寻常文官怎会狠辣至此? 林从文抚平衣袖褶皱,语气平静得瘆人:“放心,若这家仆能扛得住,接下来还有你的妻子、儿子、女儿。 你若配合,或许只死你一人;若不配合......“ 他冷笑一声拂袖而去,锦袍在烛火中拖出长长暗影。 “疯子!你这个疯子!若敢动我妻儿,我必让你不得好死!“ 王书翰的吼声在地牢里回荡,却只换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一刻钟后,又一具尸体被拖走。 王书翰疯狂怒吼,大骂林从文是畜生。 “看来还是不想说啊。“这次林从文没再出现,只有黄忠嗣踱进地牢,语带戏谑。 他其实颇为无奈。 林从文那老狐狸说是想把最后这份功劳让给他,但黄忠嗣哪里不明白其中算计? 无非是要他手上也沾些黑料,如此两人便彻底成了同盟。 更关键的是,对方特意透露他“只听命于皇帝“——这分明是逼他站队。 黄忠嗣知道已没有选择余地。 若拒绝,仕途必将举步维艰。 如今既已得罪保守派,若再开罪帝党...... “你是谁?林从文呢?“王书翰双目赤红如欲喷火。 “台端正在品茶,懒得亲自审你。“ 黄忠嗣咧嘴一笑,“况且你那管家全招了,你的供词已无关紧要。至于我是谁嘛......“ 他故意拖长尾音,“偏不告诉你。“ 王书翰面露不屑:“别想诈我!他知道的根本不多,我的账本......“ 话音未落突然警醒,厉声咆哮:“你诈我?“ “说你蠢吧,倒也不蠢;说你不蠢吧,偏又漏了口风。“ 黄忠嗣抚掌而笑,“既有账本,事情便简单了。最后问一次,招是不招?“ “呵呵,知道了又如何?“王书翰索性破罐破摔,“没有实证,你们能奈我何?“ 他笃定对方不敢取他性命,只要咬牙硬撑...... “不见棺材不落泪。“ 黄忠嗣忽然转身,对着皇城司密探耳语数句。 那密探闻言瞳孔骤缩,深深瞥了他一眼,疾步向地牢外奔去。 待密探走远,黄忠嗣踱回铁栅前:“你是在等同党搭救?可曾想过他们自身难保? 皇城司的人此时已前往市舶司衙门。若能坦白,按本朝律法,官员自首可从轻发落,至多判个流放。若执迷不悟......“ 话音戛然而止,牢中唯余火把噼啪作响。 王书翰依然不为所动,他知道他背后的力量有多大。只要他撑住,就一定有办法。 黄忠嗣见状也不再多言,找了张椅子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第24章 没有底线的黄忠嗣 大约过了一刻钟。 之前走开的皇城司密探带着四名衣着邋遢、满脸猥琐的男人走了进来。 黄忠嗣看到人已到齐,脸上浮起一抹阴鸷笑意:“人来了,那就开始吧。“ 话音未落,王书翰的妻女和儿子就被押了出来。 “官人!“ “阿爹!“ 王书翰目眦欲裂地黄忠嗣,嗓音嘶哑:“你究竟想干什么?!“ 黄忠嗣慢悠悠绕着瑟瑟发抖的妇孺踱步,手指突然捏住少女的下巴:“王通判,我再给你个机会。账本在何处?说了,保你家人无恙。“ 他忽然松开手,朝四名壮汉抬了抬下巴:“否则......这几位倒很愿意与你妻女玩玩。“ 那四人闻言,浑浊的眼珠顿时冒出精光。 其中满脸横肉的汉子咧嘴笑道:“谢官人赏!这小娘子归我们了?“粗糙大手径直抓向少女衣襟。 “啊!阿爹救我!“十五岁的少女拼命蜷缩。 “畜生!她才及笄之年!“王书翰疯狂挣扎,腕上铁链哗哗作响。 黄忠嗣恍若未闻,竖起三根手指:“三息。“ 指尖忽然转向面色惨白的少年:“哦对了,令郎这皮相......他们也不挑食。“ 壮汉中最高大者闻言,伸出猩红舌头舔了舔嘴唇:“官人懂行!老子就爱这细皮嫩肉的小相公!“ 被盯住的少年浑身剧颤,裆下竟洇出深色水渍。 “三。“黄忠嗣不等回应直接读秒。 “看来王通判无所谓啊,赏你们了,拖走!“ 王书翰整个人呆若木鸡,直到妻女的尖叫声刺破耳膜才猛然惊醒。 四名大汉已将她们按倒在地,衣帛撕裂声清晰可闻。 “住手!住手!我说!我什么都说!“他涕泗横流地哀求,“放过我妻儿......“ “停。“黄忠嗣懒洋洋抬手。 四人虽退后半步,目光仍如饿狼般逡巡在女人凌乱的衣襟间。 “啧啧,早这般识相多好?“ 黄忠嗣掏了掏耳朵,“劝王通判少说废话,我耐心可没那么好。“ 王书翰闭眼深吸气,喉结剧烈滚动:“账本藏在......“ 半个时辰后 皇城司据点二楼,林从文看着手中的账本神情严肃。 片刻后放下账本,屈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供词,最终长叹一声。 他抬眼看向端坐眼前的青年:“好小子,你够阴毒的啊?这种下三滥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黄忠嗣无奈摊手:“我就当您在夸我了。其实本也不想出此下策,可若直接动刑,他若咬死不说便真无计可施...“ “这倒不假。“林从文端起茶盏轻啜,“所以听闻你如此安排时我便料定他必招。只不过...“ 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打量少年,“你愈发教人看不透了。才情、智计、计谋俱佳,偏生这底线...“茶盏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台端明鉴,我这全为破案考量。主要还是靠那四位皇城司的弟兄,若非他们演得真切...“ “行了。“林从文抬手止住话头,面上却浮起笑意,“莫要错会,本官实是欣赏。你这般人物入仕,实乃百姓之福——存良知而不拘手段,对敌狠绝而无妇人之仁。“ 他忽而眯起眼睛,“有时倒觉得你非是弱冠少年,倒似...修炼数十年的老狐狸。“ 黄忠嗣笑而不语,心下暗忖:算上前世今生,心理年龄确实已经有35了。 “且回吧。“林从文挥袖摆手,“此案功劳簿上自有你一笔。“ 见他起身,又补了句:“汴京再会时,记得来寻我。“ 黄忠嗣整襟肃立,端端正正行了个叉手礼:“谢台端栽培,学生告退。“ 待黄忠嗣走后,林从文才招呼来皇城司密探吩咐道:“将账本与供词八百里加急送往汴京呈与陛下,另传令让市舶司的人撤回,不必再去了。“ 见那人领命退下,林从文露出一抹苦笑。 这账本牵涉之广,怕是连陛下也难以决断:潮州官场几乎全军覆没,市舶司也被渗透,最骇人的是账本内,竟刺眼地嵌着个“赵“姓。 而王书翰供述中那句“汴京亦有往来“,更如悬在头顶的利刃,让他不敢再调查下去了。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最令人费解,在潮州官员几乎尽数涉案的情形下,知州唐会竟未参与其中,甚至对此毫不知情。 林从文望着案卷摇头苦笑:堂堂一州主官,竟对下属贪腐行径浑然不觉,当真是荒唐至极。 据通判王书翰供述,唐会因年事已高,近三载来已鲜少过问政务,日常事务皆由其代为决断。 如今看来,这位知州不过是个占着官位不谋其政的庸碌之辈——既不察民情,亦不束下属,任由蛀虫将州衙蛀成了筛子。 “唉,若长此以往,这大宋......“未尽之言终究化作喉间一声叹息。 屋外暮色沉沉压上飞檐,恰似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 暮色中,黄忠嗣一脸轻松地背着手,与福伯朝客栈方向走去。 “福伯,明日咱们一大早就回家,给阿娘跟小妹一个惊喜。“ “好的。“福伯保持着半步距离跟在左后方,躬身应道。 黄忠嗣忽然顿住脚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拿五百贯给这次出力的弟兄们分分,此番多亏他们帮大忙了。“ 福伯闻言上前半步,温声劝道:“郎君,该付的酬劳早已结清。 江湖规矩讲究银货两讫,多给不会换来感激,少给却可能招来祸端。咱们不欠他们,也不必过多牵扯。“ “在理!“黄忠嗣拊掌而笑,“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果真不假!“ 福伯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郎君这是去了心头大患,欢喜得顾不得细想罢了。“ “嘿嘿,倒让您说着了。“ 黄忠嗣突然加快脚步,“这会儿才觉饿得慌,咱们快些回去,今晚定要添两碗饭!“ 话音未落,人已小跑起来。 福伯望着夕阳下那道雀跃的身影,浑浊的眼底泛起暖意。 此刻踏着余晖奔跑的郎君,终是有了几分弱冠少年该有的鲜活模样。 第25章 回家 次日晌午,黄宅门外。 “阿娘,小妹,我回来啦!“黄忠嗣从车上跳下,边喊边往门内走去。 “诶,是阿兄的声音!“正在跟陈绣娘学习刺绣的黄燕如眼睛一亮,将绣绷往桌上一丢,撒腿就往门外跑。 陈绣娘望着女儿雀跃的背影,无奈地摇头轻笑。 黄燕如像只归巢的雏鸟般扑向兄长,黄忠嗣却侧身避开,故意板着脸道:“说了多少次,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没规矩。“ 嘴上教训着,但眼角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 “知道啦知道啦!“黄燕如拽着兄长衣袖晃了晃。 “这不是几日未见,心里记挂得紧么?“说罢仰起脸,露出狡黠的笑靥。 黄忠嗣屈指轻刮妹妹鼻尖:“我看你是想躲懒,借故不学女红、女诫才是真。“ 黄燕如闻言只是嘿嘿傻笑,倒也不辩驳。 兄妹俩说笑着步入正堂,陈绣娘早已候在厅中。 黄忠嗣整了整衣襟,郑重作揖:“孩儿给母亲请安。这些时日家中可好?“ “好着呢。“陈绣娘上前轻扶黄忠嗣,笑道:“我儿高中解元,娘亲怎能不好?“ “诶,阿娘,你怎么知道我中解元了?“ “你啊,咱们乡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参加科举,别人昨日就回来了。乡里都传遍了,我岂能不知?“ 陈绣娘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满是欣慰。 黄忠嗣搀母亲落座,温声道:“解元不过是个开头,待来年殿试,定要为母亲挣个状元回来。“ “阿娘信你。“ 陈绣娘轻拍儿子手背,转头对女儿吩咐:“阿宁,去知会福伯,让厨房备些你兄长爱吃的菜。 再支会账房,明日开二十桌流水席酬谢乡亲。“ “好诶!吃席咯!“黄燕如欢呼着蹦出厅堂。母子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忍俊不禁。 待笑声渐歇,黄忠嗣敛容道:“孩儿先去给父亲上炷香。“ 陈绣娘颔首,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 后院家堂内。 他点燃三根香,跪下后恭敬地对着灵位拜了三拜。 起身时,目光凝在灵牌鎏金的铭文上——“显考黄公讳泰业府君之神位“,喉结微动似有未尽之言。 “父亲。“檀香氤氲中,他忽然轻笑一声,“虽未承欢膝下,可既占着您儿子的躯壳,便该担起这份因果。“ 指尖拂过新贡的时鲜果品,“告诉您一个消息,今科解试儿中解元了。“ “望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我等平平安安,往后月朔,孩儿会带着阿宁来给您上香的。“ 语罢将三支残香插入炉中,惊起几点暗红星火,恰似往生者未泯的执念。 ...... 黄忠嗣回府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三饶乡。 从中午开始,便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黄家拜访。 起初他还勉强应付,后来索性推脱要读书备考明年的省试,这才将访客们打发走。 宗族那边更是想将他重新拉回族内,但黄忠嗣刚分家得了自由,自然不肯回去,随便寻个借口便拒绝了。 ...... 村后小溪边。 黄忠嗣盘坐在大石上,手中鱼竿刚甩入溪水。 蹲在一旁的黄燕如笑嘻嘻道:“阿兄骗别人说在读书,却偷偷跑来钓鱼。若被人瞧见,怕是要说闲话了。“ 黄忠嗣目光仍盯着水面浮漂:“借口不过是给彼此留些体面。至于真假,本就不重要。“ “这样吗?“黄燕如懵懂地眨了眨眼。 水面浮漂忽然轻颤。 黄忠嗣屏息凝神正要起竿,远处骤然传来喊声:“郎君!郎君!“ 他手腕一抖,鱼钩破水而出——空荡荡的,连片鱼鳞都没挂着。 转头望向气喘吁吁跑来的阿柴,黄忠嗣黑着脸道:“早不喊晚不喊,偏在鱼咬钩时叫唤!鱼儿都给你惊跑了。我还盘算着晚饭炖锅鲜鱼汤呢。可恶!“ 阿柴讪讪挠头:“郎君恕罪...“ 黄燕如早已笑作一团:“阿兄莫诓人!你哪次钓鱼不是空竿而归?就算阿柴不来,照样钓不着!“ “就你话多!“黄忠嗣瞪了妹妹一眼,转头问阿柴:“何事这般着急?“ “有您的信。“阿柴忙从怀中取出信件递上。 黄忠嗣拆开扫了两行,突然拍额苦笑:“竟把这事忘了!“ 信是书院山长亲笔,嘱咐他进京赶考前务必回书院一趟。 “走吧,不钓了,回家了。“黄忠嗣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尘土。 阿柴见状立刻过来收拾钓具。 待三人回家后,黄忠嗣径直回到屋内写了两封信,吩咐阿柴明日务必寄出。 半个时辰后,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陈绣娘不断往黄忠嗣碗里夹菜,两只鸡腿都堆在了他碗中。 黄燕如眼巴巴盯着油亮的鸡腿,小脸皱得像苦瓜,哼哼唧唧道:“阿娘偏心!“ “平日少你鸡腿吃了?“陈绣娘佯装板脸,“你阿兄过几日就要去汴京,不知何时才能吃上家里的白切鸡。“ 黄忠嗣笑着将鸡腿分别夹给母亲和妹妹:“阿娘吃这个,阿宁也补补身子。我随便吃点鸡肉就行,都是肉,没两样。“ 陈绣娘摇头叹气:“你总是这样...“ 转头见小女儿已捧着鸡腿啃咬起来,又气又笑:“瞧瞧这馋猫样!就不能学学你阿兄?“ 黄燕如腮帮鼓鼓地嘟囔:“反正让了阿兄也不会吃...“ “行了,好生吃你的。“黄忠嗣用筷尾轻敲妹妹的碗沿,眼底满是笑意。 陈绣娘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汴京?“ “五日后我与秦兄先去书院,随后便启程赴京。“黄忠嗣回道。 陈绣娘点点头:“明日宴席结束,我去给你准备行囊,省得临行慌乱。“ “听阿娘的。“黄忠嗣点头应道。 这时黄燕如凑过来问道:“阿兄,进京赶考要多久才回?“ 黄忠嗣掐指盘算:“来年二月省试,若上榜还需殿试......“说着忽然顿住,眉间微蹙似在思量什么。 “阿娘,儿有个想法。“他忽然抬头,“不如咱们举家迁往汴京?我仔细算过,此番赶考若未中,往返需半年有余;若是得中外放为官,更无归期。 如今家中茶山茶铺皆有舅父打理,家资也够用,您看可好?“ 陈绣娘面露迟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阿兄带我去!“黄燕如急得拽住兄长衣袖,见黄忠嗣暗指母亲方向,又转身扑到母亲膝前:“阿娘还犹豫什么?您舍得整年见不着阿兄么?“ 陈绣娘轻叹:“主要顾虑你父亲......“ 黄忠嗣恍然,忙接道:“父亲墓园可托族亲照看。 按律法,在外可由亲族代祭,并不违礼。 况且咱们可将父亲神位请去汴京供奉,父亲泉下有知定能体谅。再者——“ 他故意拖长声调,“若儿落榜,不就能回来了么?“ “快呸了这晦气话!“陈绣娘急得伸手要捂他的嘴。 黄忠嗣笑着躲开,连“呸“两声:“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罢了,依你便是。“陈绣娘终是松口。 “好诶!能去汴京咯!“黄燕如雀跃着转起圈来,裙裾绽开如蝶。 第26章 宴席 次日中午,黄家门口人声鼎沸。 陈绣娘原本盘算着摆二十桌宴席绰绰有余,没成想竟涌来三百多号人,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只得临时向乡亲们借桌椅板凳,硬是又拼出二十多桌应急,又急忙差人往乡里采买食材,这才勉强支应场面。 起初盘算在宅院内应该尚能对付,后来实在挤不下,索性将宴席摆到了大门口。 书房内,黄忠嗣换上一身簇新红袍,帽檐别着朵颤巍巍的红花,对着铜镜直皱眉:“阿娘,我又不是娶媳妇,穿得这般喜庆作甚?“ 陈绣娘正帮他整理衣襟,闻言瞪圆了眼睛:“哪个说非得娶亲才能穿红?乡里几百年来,头回出个解元郎,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说着伸手替他正了正帽冠,“你且瞧瞧外头,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来道贺,哪个不想沾沾解元公的文曲星气?“ “也罢,全听阿娘的。“黄忠嗣拗不过,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那些贺礼......“ “我省得的!“陈绣娘抢过话头,嘴角噙着笑纹。 “你日后是要做官的人,乡评口碑最是要紧。贺仪单子都记着呢,回头挨家挨户还礼,断不会落人话柄。“ “郎君、夫人,宾客都入席了。“门外传来阿柴的通报声。 “晓得了!“陈绣娘扬声应道,拉着儿子上下打量。 见他袍角齐整、鬓发纹丝不乱,这才满意地挽着他往外走,大红衣袖拂过门帘,带起一阵喜气洋洋的风。 黄忠嗣刚露面,席间便传来阵阵欢呼:“解元公来了!“ 陈绣娘面带笑意,携黄忠嗣向众人致意。 几个被父母鼓励的小男孩挤到近前,小心触碰黄忠嗣的衣袍,都想沾些文气。 待母子二人来到席间站定,陈绣娘款款行礼道:“感谢各位乡亲赏脸参加宴席。谢过诸位。“ 话音未落,满座宾客已齐刷刷起身还礼。 人群中有声音高喊:“黄夫人养育出解元郎,实乃乡里之荣!该我们谢您才是!“ 此言一出,附和声此起彼伏:“正是这个理!“ “夫人教子有方啊!“ 片刻后,黄忠嗣在母亲的指挥下,又是致辞说话,又是行礼拜谢,足足搞了一刻钟,宴席才正式开始。 然而宴席开始后,仍不能坐下吃饭,每一桌他都得去说几句话。 一圈下来,终于回到主桌落座。 主桌上坐的基本都是黄氏宗族的人——如今已成为主支族长的黄泰宁满面红光。 尽管三房这一支已分出去成为支脉,但说破天也与主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黄忠嗣虽厌恶他,却知轻重,只挂着职业假笑与众人周旋。 宴席持续了快一个时辰才结束。 后堂内,兄妹俩瘫在椅子上。 黄忠嗣一脸生无可恋:“这宴席办的,累得够呛,饭都没吃两口。“ 黄燕如附和道:“就是!之前我在后堂,阿娘让我招呼那些女眷,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陈绣娘端着托盘从外间进来,见状蹙眉:“看看你俩,坐没坐相!“ 黄忠嗣懒懒摆手:“反正现在没外人,怎么舒服怎么来。“ “阿兄说得对!“黄燕如顺势把腿搭上脚踏。 “别躺着了。“陈绣娘搁下托盘,“趁着天没黑,等会去你父亲墓前祭拜。“ “啊?还没完事?“黄忠嗣哀嚎,“昨日不是在父亲神位前说过了?“ “这才哪到哪?明日你还得回主支告祭祖宗牌位。如今咱们这房祠堂未建,神位未请,这些都是规矩。“ 陈绣娘边理着香烛边道,“还有城隍庙、灶王龛......都得去上炷香。“ 黄忠嗣猛地坐直:“跟城隍爷、灶王爷有何干系?“ “怎的无关?“陈绣娘瞪眼,“求神灵保佑你来年科举高中啊!“ “好吧“黄忠嗣无奈应声。他心知反驳无用——若敢推辞,母亲怕是要押着他去。 黄燕如瞧着兄长吃瘪的模样,拿着绢帕捂嘴偷笑不止。 接下来的四天,黄忠嗣不是在祭拜的路上,就是在处理祭拜相关的事务。 九月初一,他终于处理完所有事宜,带着家眷启程前往海阳县。 抵达熟悉的悦来客栈时,黄忠嗣刚下马车,便看见秦虹迎了出来。 “哈哈,我说今日天气这般晴好,原来是咱们的解元公驾临。“秦虹笑着拱手。 黄忠嗣回礼问道:“你何时到的?“ “昨日刚到。黄兄......“秦虹话音未落,忽听得脆生生的叫喊。 “秦大郎!“黄燕如掀开车帘,灵巧地跳下马车。 车帷微动,陈绣娘探出身来轻斥:“阿宁,不得无礼!该唤秦兄才是。“ 秦虹怔了怔,连忙整衣行礼:“晚生见过黄伯母。“ 陈绣娘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贤侄无需多礼。“ ...... 打过招呼后,几人便进入客栈内。 一刻钟后。 二楼客房内,秦虹看向黄忠嗣:“黄兄,阿宁与伯母这是?“ 黄忠嗣捻了捻袖口:“我们准备举家进京科考。“ 秦虹眼中闪过艳羡:“黄兄倒是洒脱,如此倒不用忍受亲眷分离之苦了。“ 黄忠嗣笑而不语,指尖轻叩案几:“你去过书院没有?“ “还没,这不是等着你一起么?“ “既如此,那就走吧。“黄忠嗣拂衣起身。 秦虹连忙跟上,行至回廊时压低嗓音:“黄兄,我昨日探听到些消息。“ “哦?“黄忠嗣放缓脚步。 “按惯例解试结束要办鹿鸣宴,但这次知州与通判都不会出席,只有提学司派了个人过来。“ 黄忠嗣闻言暗忖,不参加就对了。如今潮州官场全是泥菩萨过江,哪还有心思操办鹿鸣宴? 秦虹见他神色了然,好奇道:“黄兄似乎早有预料?“ “那倒不是。“黄忠嗣笑着摆手,“只是觉得参宴与否无关紧要罢了。“ 秦虹点头附和:“也是,左右不过是个攀附关系的宴席,我等读书人确不必在意。“ 黄忠嗣闻言暗自摇头。他心想:这跟攀附不攀附没关系,而是那知州渎职已是板上钉钉,这多半要被革职查办。 至于通判...此刻恐怕早已被皇城司押解进京了。 剩下的一些小虾米,更是没有什么攀附的必要。所以他才如此不在意。 ilwxs.com 第27章 回书院,前尘往事 一刻钟后,两人行至书院门口。 黄忠嗣望着门上的匾额,不由得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这场景,倒似穿越前毕业多年重返母校时的心境。 “黄兄此番归来,可觉气象不同?“秦虹侧首笑问。 “确是不比从前。“黄忠嗣朗声笑道,“虽离开书院也才几月,但是好似恍若隔世般。“ 话音未落,书院内走出个十四五岁的青衫学子。 那少年乍见二人,先是一怔,继而猛揉双眼,突然跺脚嚷道:“黄学兄!秦学兄!“ 不待二人应答,竟转身拔足奔入院内,清亮嗓音穿云裂石:“黄学兄与秦学兄回书院啦!“ 两人相视莞尔。“少年心性...“黄忠嗣摇头轻笑,振袖道:“且进去吧。“ 方转过影壁,便闻前方脚步声如骤雨初临。 抬眼望去,数十学子自廊间奔涌而来。 不过须臾,众人已至跟前,齐齐收住脚步。 “见过黄学兄、秦学兄!“少年们齐刷刷长揖及地,眼瞳里跳动着雀跃的火星。 二人忙整衣还礼:“诸位学弟安好。“ 行礼完毕后,众学子立刻将两人围住,叽叽喳喳地问道: “黄学兄,您得解元,写的文章有什么心得么?可以教教我们吗?“ “秦学兄,听说你与黄学兄以前在书院形影不离,你们双双中举,是不是有什么诀窍啊?“ “黄学兄,你那篇《戍边哀陇右赋》写得真好,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两人被少年们连番追问,一时不知该先回答谁。 黄忠嗣赶忙开口:“众学弟且慢,容我与秦兄先去拜见师长。待见过师长后,再与诸位探讨可好?“ 众人这才作罢,簇拥着二人往内院走去。 行至讲堂前,只见山长刘明博与堂长陆明华早已在檐下等候。 黄忠嗣与秦虹疾步上前,执弟子礼拜道:“见过山长、堂长。“ 两位师长连忙扶起二人:“不必多礼。“ 刘明博笑着挽起他们的手臂:“随我去后院茶室叙话。“ 陆明华转头见学子们仍伸着脖子张望,笑道:“尔等且去温书,晚些自会让两位学兄来授课解惑。“ 众学子闻言面露喜色,齐齐声应:“谨遵堂长教诲!“纷纷行礼退去。 书院茶室内 刘明博冲泡着茶水,一边动作一边开口:“此次解试你们为书院争得荣光,可喜可贺啊。“ “山长过誉了。我等在书院学习,能考取功名,全赖师长倾囊相授。“ 黄忠嗣笑着回应,秦虹也在旁边点了点头。 坐在一旁的陆明华接过话头:“你们无需过谦。我等虽尽力教授,但终归是你们自己才华出众。 这些年来私学中举者寥寥,此次解试便可见一斑——参考者千余人,仅取七名。“ 他说着将茶盏轻轻一放,眉宇间显出几分感慨:“潮阳书院立院近百载,这还是首次有两人同时中举,更难得还摘下解元头衔,实乃书院之大幸。“ 黄忠嗣闻言暗自点头。在宋朝科举制度下,私学虽为寒门子弟留了上升通道,却难与官学抗衡。 官学生因为朝廷扶持下更具有竞争力,而潮州这等岭南偏远州郡,二十个解额尚需官学、私学共争。 此次科考私学仅占七席,余下十三名皆为官学生所得。 更显悬殊的是,官学生总数不过百余人,私学考生却数以千计。 此番自己能为书院摘得解元桂冠,确为扬眉吐气之举。 刘明博忽然感慨道:“忠嗣啊,你的表现着实让我出乎意料。 在书院四年,你从未展露过什么才学,先前写的文章也是四平八稳,虽说不差,但也毫无亮点。 而此次科考夺得解元,加上你那篇赋,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他忽然话锋一转:“老夫有些好奇,你之前为什么要藏拙?“ 黄忠嗣闻言笑了笑:“山长容禀,倒也不是刻意藏拙。 只是......学生不愿将时间耗费在无意义之事上。 至于这篇赋文,原也是与人争论时即兴所作。“ 他半真半假地解释着,心底却泛起波澜。 说到先前为何低调,那时他刚穿越不久,既要暗中铺陈商业计划,又要为家中生计奔波。 父亲新丧,虽不至断炊,但孤儿寡母的日子何等艰难? 如今参加科举,不过是因着银钱已足,该当筹谋提升门第。 自穿越以来,他步步为营:既要适应这个礼法森严的时代,又要守护母亲与幼妹周全。 在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世道里,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每每思及若自己遭逢不测,娘亲与小妹将陷入何等困境,便觉后心发凉。 他永远记得刚穿越时的情景。 自己落水高烧后母亲彻夜换帕敷额的温热,五岁的阿宁攥着他衣角亦步亦趋。 那种感觉是他前世在福利院铁架床上幻想过千万遍的家的温度。 更难忘父亲头七刚过,族老便闯进灵堂,叫嚷着“妇道人家岂能掌家“,硬要谋夺家中祖产。 那些人狰狞的脸面,吓得阿宁钻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母亲更是攥着孝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自那日起他便发誓:什么道德、什么底线、都可以不要。 所有筹谋皆经过深思熟虑,从商贾之道到科举晋身,从韬光养晦到崭露头角,只求在这方天地间,为至亲挣得一方安稳。 他正想着,耳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明华笑着轻抚胡须:“诸葛武侯曾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你这番心性着实难得。“ 黄忠嗣立马欠身拱手:“堂长过誉了,学生不过谨遵书院教诲。“ “好了,该说正事了。“忽然刘明博轻咳一声,目光扫过二人, “此次让你们回书院,一是为贺你们榜上有名,二是想请你们各留一副墨宝,激励后学。不知意下如何?“ 黄忠嗣当即应道:“自当从命。书院栽培之恩,正愁无以为报。“ “学生也愿尽绵薄之力。“秦虹紧跟着抱拳。 刘明博笑着起身:“好!那就且与我去讲堂。“ “谨遵师命。“二人齐声应答。 第28章 书院双壁,秦虹的理想 讲堂内,二十多名学子正襟危坐。黄忠嗣几人立于台上,面前摆着一张桌案。 刘明博捻须而笑:“你们俩谁先来?“ 黄忠嗣与秦虹目光相接。后者忽而跨步出列:“学生愿抛砖引玉。“行至案前闭目凝神。 约莫一刻钟后,他倏然睁眼,提笔蘸墨。刘明博等人立即围拢观看。 许是紧张之故,秦虹写写停停,足足用了两刻钟。 最后一笔收锋时,他拭去额角细汗,退后两步:“献丑了。“ 刘明博捧起诗笺细看,颔首称许:“对韵工整,难得的好诗。“ 忽然陆明华瞥见台下学子抓耳挠腮的模样,拱手提议:“山长,何不当众诵读?“ 刘明博会意,递过诗笺。 陆明华接过后,开始诵读,声彻讲堂: “立身忠孝即文章,莫羡雕虫绣虎肠。 片语当思金掷地,寸心须似玉涵霜。 松筠自古经寒碧,梅萼从来耐雪香。 若问蟾宫攀桂手,先栽五柳在门墙。“ 余音未绝,台下已响起窸窣的抄录声。 待众人搁笔,忽闻“笃“的一声清响——前排学子以青竹镇纸击节。 霎时间,此起彼伏的敲击声如珠落玉盘,金石之韵萦绕梁柱十余息,方渐渐消散。 陆明华手持诗稿赞叹:“此诗以金玉喻德,劝诫士子修身明志,当真精妙!“ 秦虹闻言,笑着向众人拱手致礼,青衫袖口随动作微微摆动:“陆堂长过誉了。“ “不知此诗题名...?“刘明博轻抚长须,目光两位年轻人之间流转。 “待黄兄完笔,再共商题名不迟。“秦虹说着退后半步,将书案前的空位让出。 刘明博转向执笔而立的黄忠嗣,眼中带着几分考量:“秦生珠玉在前,可有压力?“ “秦兄乃吾至交,“黄忠嗣笑意自若,“他做出佳作,我心中欢喜还来不及,何来压力?“ 说罢上前将宣纸展平,镇尺压住边角。 “山长说笑了,“秦虹正色道:“黄兄之才,吾拍马不及,我先做诗也只是怕他做完后,我压力太大。“ 刘明博见状朗笑:“尔等感情倒是好!“ 而黄忠嗣已蘸饱墨汁的狼毫悬在纸端。 他虽早已构思妥当,但为避免过于张扬,仍刻意放缓速度,磨蹭了近一刻钟才搁笔。 刘明博待其搁笔后,径直取过诗笺朗声诵读: “韩江春涨蘸天光,凤岫云开墨砚香。 夜雨十年磨剑冷,秋风八月折枝狂。 欲扶鹏翼三千里,须破鲸波九曲肠。 莫道岭南沧海远,文星原在笔锋藏。“ 诵毕,讲堂内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击节赞叹声,经久不衰。 刘明博颔首评价:“此诗气魄雄浑,既显我潮州士子进取之心,又励岭南学子当有长风破浪之志。确为佳作!“ 而秦虹也回过神来苦笑道:“黄兄此作,实胜拙作多矣。“ 黄忠嗣还未开口,陆明华便接过话头:“尔等诗作各有千秋,秦生劝修德,黄生勉进取,正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何须妄自菲薄?“ 刘明博亦抚须补充:“诚如堂长所言,一者勉励锐意进取,一者倡导修身立德,正是书院之基石。“ “山长与堂长所言极是。“黄忠嗣从善如流。 秦虹虽知师长所言不虚,但是心中明白黄兄之作比自己所作更佳。 毕竟寒窗士子谁不怀青云之志?那“扶鹏翼““破鲸波“的意象,自然比自己的德修之论更激荡人心。 待议论稍歇,陆明华指着诗笺问道:“这两阙宝作,当拟何题?“ 黄忠嗣望向同窗:“不若我这首题作《潮阳书院勉励诸生》,尊作命名为《潮阳书院劝学诸生》?秦兄以为如何?“ 秦虹将题目默念两遍,拊掌大笑:“妙极!如此珠联璧合,后世学子见此,定知你我乃管鲍之交!“ 两位师长望着这对英气勃发的年轻学子,眼底泛起欣慰之色。 人生得此知己,何其幸也——这般想着,竟也不觉生出几分羡意。 ...... 两个时辰后,两人又与众位学弟交谈解惑,传授科考心得。 眼见天色渐暗,方与众人辞行。 刘明博与陆明华携众学子将黄忠嗣二人送至书院门口。 黄忠嗣对众人拱手道:“有劳两位师长与诸位学弟相送。“ 言罢与同伴躬身行礼。 刘明博亦率众人回礼,含笑叮嘱:“明年省试,潮阳书院静候诸位金榜捷报。“ “我等必全力以赴,为书院争光。“二人齐声应答,随即在众人目送中向客栈行去。 行至半途,秦虹忽然轻叹:“黄兄,如今方觉肩上重担。从前只当科考是自家事,如今才知背后站着这许多殷切目光。若来年落榜......“ 语声渐次低沉。 黄忠嗣会其意,心知好友这是心理焦虑了,展臂揽住他的肩头:“可是怕众人失望?“ “如何不忧?“秦虹苦笑摇头,“自中举后,父母、娘子、乡邻,更兼方才师长们的灼灼眼神......“ 哈哈哈!黄忠嗣大笑着拍了拍秦虹肩膀:“秦兄,你的才学并不差,说实在的!你也就是天天跟我厮混,拿我当标尺才会这般焦虑。“ 他突然加快脚步,转身看向秦虹,“若没有我,在海阳县——不,整个大宋——你也算得上翘楚!何须怕落榜?“ 暮色中,黄忠嗣直视好友眼底浮动的暗潮:“我知你心中理想,想要整顿朝纲、肃清吏治。但如今还未入京科考,你就这样畏首畏尾。“ 他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头:“若是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将来如何担得起家国重担? “声音陡然沉肃,“若想看到破晓天光,就得学会在子夜独行。“ “想想你书房里那幅字——『再造乾坤』!那副字是三年前我们去泉州时,亲眼目睹台风过境后百姓流离失所,官府却毫无作为时,你连夜写下的。“ “你当时指着被洪水冲垮的牌坊对我说,若未来当官,定要改变这腐朽的大宋。你可都忘了?“ 秦虹听完黄忠嗣的话后呆愣在当场。 片刻后,他仰天大笑:“哈哈哈!黄兄,你说得对! 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我如今却因为此等小事忧虑,着实不该。“ 说着便对着黄忠嗣深深行了一礼,“受教了。“ 黄忠嗣笑了笑,上前扶起他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不过...“ 他故意拖长语调,眼中闪过促狭之色,“这拜师礼我倒是受得坦然,以后有事问为师,为师帮你解惑。“ “黄兄,你!“秦虹刚直起身子便听见这话,顿时哭笑不得。 黄忠嗣大笑一声,“走,回客栈喝酒去!“ 第29章 鹿鸣宴 次日清晨,黄忠嗣从床上醒来,嘶——这低度酒喝多了也上头啊! 昨夜他与秦虹回到客栈后便在房内喝酒作诗,直到沉沉睡去,也不知何时被抬到床上,此刻脑袋仍有些昏昏沉沉。 两刻钟后,黄忠嗣洗漱一番后也总算缓过劲来了。 母亲与小妹也早已来到房内。 陈绣娘见黄忠嗣已经洗漱完毕才开口埋怨:“你啊,怎可一下子饮那么多酒?若是喝坏了身子该怎么办?“ 黄忠嗣连忙讨好:“阿娘,我错了,以后不这样喝了。昨日高兴,便与秦兄多饮了几杯......“ “嗯,按理说阿娘不该管你这些。“陈绣娘蹙眉打断,“可你也得注意些。咱们乡里那陈铁匠,当初不就是喝酒......“ “阿娘!“黄忠嗣突然起身打断,“我记得还要与福伯商量进京路线,孩儿先去忙了,有什么事情晚点再说。“ 他匆匆躬身行礼,逃也似的跑出屋外。黄燕如望着兄长狼狈背影,捂着嘴直笑。 陈绣娘对着门口嗔道:“这孩子愈发不听话了,说两句都受不得。“ 转头看见偷笑的女儿,话锋一转:“你阿兄其他本事可学,这坏习惯不能学!“ 黄燕如立刻挺直腰板:“是阿娘,我绝对不学阿兄的坏习惯!“ 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只差没抬手敬礼。 陈绣娘满意点头:“不错不错,倒是开窍了。“ “嘿嘿,这也是阿兄教的。“黄燕如狡黠一笑,眼底闪着灵动光芒。 ...... “秦兄,秦兄!“黄忠嗣从屋内出来后,径直来到秦虹的房间,推门而入。 秦虹此时刚睡醒不久,正在铜盆前洗漱擦脸,身旁书童捧着巾帕伺候。 见黄忠嗣闯入,他将擦脸巾往书童怀里一抛,笑道:“黄兄倒是早啊。“ “早个鬼!这都巳时了,眼看快午时。申时要赴鹿鸣宴,统共没剩几个时辰了。“ 黄忠嗣边说边拽过桌前的凳子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水,“大中午开宴当真古怪。“ 秦虹踱至桌前落座,笑道:“自古鹿鸣宴都是这般时辰,又不是宫中夜宴。“ “我素来厌烦这些应酬,偏生躲不过。“黄忠嗣托着下巴,指节轻叩茶盏。 “左右就这一遭,明日启程赴京便清净了。“秦虹执壶续茶。 “倒也是...得了,反正还有些时间,咱们去钓会鱼吧?等时辰到了,刚好赴宴。“黄忠嗣提议。 “哈哈哈!你哪回不是空篓子?偏生瘾头这般大。“秦虹抱着胳膊揶揄。 “说得像你有战绩似的!“黄忠嗣反唇相讥,“除了上回撞大运钓着条鲩鱼(就是草鱼),你还显摆什么?“ “总归比你强些。“秦虹掸了掸衣摆,眉眼间尽是得意。 “瞧好了,今日定要你开眼!“黄忠嗣说着霍然起身,凳子在木板上拖出刺响。 秦虹望着友人疾走的背影,摇头轻笑,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清溪边。 阿柴抬头望了望日头,开口提醒道:“郎君,时间差不多了,该动身了。“ 黄忠嗣闻言愣了愣:“那么快么?这到申时了?“ 秦虹笑道:“提前到好一些,否则太晚,总会被人说闲话。“ 黄忠嗣点点头:“那倒是。行了,今天算平手。“ “黄兄这可就不厚道了。“秦虹提起鱼篓晃了晃,“你看我这鱼篓里,可是有一尾一斤重的鲤鱼啊。“ 黄忠嗣摆摆手:“你也就这一条鲤鱼了,我这可有三条。按数量算,我赢了。“ 秦虹指着对方鱼篓里三条两指宽的鲤鱼,无奈摇头:“你这三条加起来都没一斤。“ “那你别管,我是不是数量比你多?“ “行行行,我认输。走吧,回去换身衣裳。“ “哈哈哈,走!“黄忠嗣大笑起身,将鱼竿抛给阿柴,径自往客栈走去。 ...... 两人回客栈换了新裁的素色直裰,踏着青石板路往贡院行去。 贡院朱门半启,已有学子在门前等候。 不过有意思的是,在场的考生却泾渭分明。 而其中五人一伙的考生见到黄忠嗣与秦虹出现后,立马迎了上来。 领头的,正是之前在客栈第一个收到中举消息的张桂平。 “黄兄、秦兄,二位可算来了。“张桂平说着便向两人拱手行礼。 黄忠嗣与秦虹连忙回礼。 “张兄在等我们?“黄忠嗣有些疑惑。 张桂平闻言脸色一沉,伸手指向另一侧的十余名学子:“那些官学生实在过分! 说我们私学生只配教人识字启蒙,还说做官须得看他们官学生,学的才是经世济民之术......“ 黄忠嗣顺着方向望去,正巧那群官学生也朝这边看来。 然而双方目光刚一接触,对面便纷纷转开视线。 “额,我看他们也没那么嚣张啊。“黄忠嗣不解道。 秦虹轻笑:“黄兄可是解元,他们也就敢挤兑旁人。至于你,我谅他们也没这个胆。“ 黄忠嗣闻言朝众人拱了拱手:“各位既已赴鹿鸣宴,宴毕便要入京赶考,待省试毕,他日放榜,自见分晓。何必逞这口舌之快?“ “黄兄说得在理!是骡子是马,省试场上见真章!“ “到时候定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呸!靠着祖荫入学的纨绔,也敢妄谈经世济民!“ 众人群情激奋间,黄忠嗣只是淡然一笑。 这种派系之争他再熟悉不过,前世他备考公务员前,在公司上班,职场里的派系倾轧,与眼前场景何其相似? 张桂平几人明显就是想让身为私学生的自己帮他们出头,但是黄忠嗣也不是傻子。 只要对方没主动招惹,他自然不会平白为谁去出头。 正说话间,贡院朱漆大门徐徐开启。 当先走出一位青衫博带的老者,身后跟着几名文吏。 原本喧闹的举子们顿时噤声,快步聚拢上前。 老者拂须笑道:“老夫秦云轩,忝任提举学事司教授,今奉提学之命主持鹿鸣宴。“ 话音未落,举子们已齐刷刷行礼:“见过秦教授!“ “诸生请随我来。“老者转身引路,二十名新科举子鱼贯而入。 官学、私学两派自然分作两股人流,连脚步声都透着隐隐较劲的意味。 第30章 宴席进行中 众人行走在贡院内,心中都不由得有些感慨。 半个月前,他们还在考场内奋笔疾书,如今重游故地,却已是功名在身的举子。 若能在省试中再登金榜,他日或许也会立于贡院监考席上,俯视后来的考生。 行至贡院后院时,秦云轩驻步抬手,众人也随之停驻。 但见庭院内张灯结彩,主宾台高筑中央,后方乐工正调试琴瑟笙箫。 两侧席案整齐排开,簇拥着中央的孔子雕像。 雕像前青铜香炉青烟袅袅,蔬果陈列有序,酒樽中的琼浆泛起微光。 而之前提前进场的乡绅们,见秦云轩引着举子们到来,纷纷整襟拱手。 秦云轩亦领着众人还礼,锦袍与青衿相映间,佩玉鸣鸾之声不绝。 忽有文吏趋前耳语,秦云轩颔首转身,朗声道:\"吉时已至,诸生随我祭拜圣师!\" 吏员闻声而动,如织梭般引众人列位。 待香案前横成矩,竖成列。 秦云轩方整肃衣冠,执三炷清香立于圣像前:\"维大宋熙宁三年岁次庚戌,九月丙寅,潮州提举学事司教授秦云轩,敢昭告于至圣先师孔子。\" 声若洪钟穿庭而过:\"惟师道冠千古,德配乾坤。删述六经,垂宪万世。 今兹解试既毕,群士骏奔。谨以释菜之仪,致祭于圣师。伏惟尚飨,佑我髦俊,文运聿兴,邦家是祯。谨告。\" 随后众人躬身敬拜,四拜礼间,数十青衿如麦浪起伏。 待最后一缕香雾没入炉中,秦云轩方转身示意:\"诸君入席。\" 黄忠嗣随着人流落座时,目光掠过面前矮案,嘴角微抽——红漆食案不过二尺高。 他偷眼望了望主宾席上正襟危坐的秦云轩,终是把\"换把椅子\"的牢骚咽回腹中。 贡院飞檐投下的阴影里,新科举人们宽大的袍袖下,不知藏着多少绷紧的膝盖。 待众人入座后,秦云轩站对众人说道:\"此次鹿鸣宴按礼制应由知州或通判主持才是,但两位上官因有公事无法到场,我只能僭越代为主持,望诸位勿怪。\" 众人纷纷拱手表示理解。 黄忠嗣心里倒毫无波澜,不过其他学子可能就没那么开心了。 毕竟好不容易中举了,结果这般草率,心里不舒服也是常理。 但终究没人敢表露不满,自己不过是新科举子,哪敢埋怨上官安排? \"咳。\"秦云轩清了清嗓子,\"奏乐吧。\" 话音甫落,乐工席便响起阵阵丝竹之声。 金磬玉笛交鸣间,众人不由得闭目沉醉。 黄忠嗣也听得津津有味,这般古典雅乐,可不是平头百姓想听就能听到的。 约莫半刻钟后,礼乐渐歇。 秦云轩再度起身,开始鹿鸣宴的传统流程。 然后开始演讲那些\"望诸位勤勉报国莫负圣人教诲\"的套话,听得黄忠嗣眼皮发沉。 他暗自腹诽:古今官僚倒是一脉相承,逢场必要说些车轱辘话。 这般絮絮叨叨又过了一刻钟,眼见秦云轩终于要收声,却见他忽从袖中抽出一卷轴:\"此乃公孙转运使的贺表。\" 话音未落,席间已有学子挺直了脊背。 转运使的勉励果然不同凡响。 字句间既有\"诸君皆国士\"的期许,又有\"来日琼林再会\"的暗示。 但见不少学子听得面泛潮红,黄忠嗣甚至怀疑此刻递把锄头过去,这些书生真能亢奋得耕完两亩薄田。 他轻轻摇头,端起茶盏遮住嘴角笑意。 当秦云轩念完后,微微一笑:\"公孙转运使可是对你们寄予厚望啊,你们可得努力些才是。\" 众学子立马拱手称是。 秦云轩满意地点了点头,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众位乃潮州天骄,我祝各位前程似锦,来年高中,为整个广南东路争光!\" 众学子纷纷端起桌案上的酒杯,齐声道:\"必不负所托!\"随即仰首饮尽杯中酒。 \"哈哈哈,好!\"秦云轩放下酒杯笑道,\"按照惯例,鹿鸣宴当有诗作。今日便依古礼,以『鹿鸣』为题,诸位各作一首。\" 话音刚落,官学席中一名微胖学子霍然起身:\"禀教授,学生熊志豪早有腹稿,愿抛砖引玉。\" \"哦?倒是准备周全。\"秦云轩颔首笑道,\"且吟来与众品鉴。\" \"学生献丑了。\"熊志豪左手负后,右手抚胸,踱步至场中朗声吟诵: 呦呦林鹿踏歌来,赴宴琼林举子才。 碧水绕庭迎远客,金秋送爽列高台。 吟至此处,他特意朝私学席方向斜睨一眼,继而昂首续道: 席间佳话传新句,榜上功名映玉杯。 且效先贤歌古调,诗书不负苦心栽。 尾音方落,满堂惊叹。官学席中掌声雷动,更有数人拍案叫好。 秦云轩捻须颔首:\"起承转合俱佳,用典亦见功底。难怪敢打头阵,后生可畏!\" 熊志豪深施一礼:\"谢教授谬赞。\" \"且归席候评吧。\" \"是。\" 待熊志豪归席后,秦云轩再次开口:\"诸位还有谁已想好诗作?\" 话音刚落,官学生那边又有学子出席作诗,看样子是早有准备。 片刻过后,四五名官学生接连念出诗作,虽也工整,却都不及先前熊志豪那首精妙。 这些官学生仿佛约定好一般,每每诵诗时总要在私学生席前踱步绕圈,直看得众多私学生双目喷火,几欲拍案而起。 私学生这边自然不甘示弱,纷纷起身应战。 然而所作诗文大多平平,未见特别出彩之作。 秦虹也作了一首,虽属上乘,较之熊志豪那首仍稍逊半筹。 他本就长于策论,诗赋非其强项,之前在书院的那首已然是超常发挥。 再者\"鹿鸣\"之题早被前人吟遍,实难推陈出新。 眼见秦虹败下阵来,私学生席间目光如潮水般涌向黄忠嗣。 后者感受到灼灼视线,心中暗自苦笑,自己竟被同窗当作了压阵底牌。 恰在此时,秦云轩清朗声线再度响起:\"黄解元。\" 黄忠嗣忙敛了神色起身,立马起身拱手道:“秦教授,学生在。“ 秦云轩呵呵笑道:“你可是潮州解元,若是今日不留下一篇诗文,怕是......“ 黄忠嗣心中了然,秦云轩是在提醒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都得作诗一首。 否则传出去说解元在鹿鸣宴上毫无建树,怕是要惹人非议。 他拱手轻笑:“学生已经想好了。“ 秦云轩捻了下花白的胡须笑道:“既如此,那你就开始吧。“ 黄忠嗣拱手领命,沉吟片刻后朗声诵读: “琼林宴罢鹿鸣秋,雅乐笙歌动九州。 草野呦呦传盛意,朝堂济济纳良筹。 千年礼乐承周韵,万里河山待俊游。 莫道弦声催客醉,黄金台上月如钩。“ 当最后一个“钩“字落定,现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击掌声。 私学生这边欢呼雷动,官学生那边众人却脸色微变。 秦云轩起身抚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是解元,果然有大气魄。“ 黄忠嗣面带微笑从容入座。 张桂平等人激动得满面通红,仿佛这诗出自己手。 秦虹则神色泰然,似早有预料,熊志豪却难掩懊恼之色。 待众人稍息,秦云轩环视宴席:“可还有人献诗?”见半晌没人出声后。 他再度开口:“那就开始评比吧。老夫以为黄解元当居榜首,诸位可有异议?“ 场中纷纷附和,连官学生也颔首称是。 他们虽素来轻视私学生,却也不愿公然与这等才子交恶。 “如此便定下了。“秦云轩转向黄忠嗣,“劳你将诗作誊录题名,之后官府会收录刻碑留念。“ “谨遵教授吩咐。“黄忠嗣连忙起身行礼。 日影西斜,鹿鸣宴渐入佳境。 琴棋书画、杂剧歌舞轮番登场。 至戌时宴毕,众学子领过举子红花与银钱赏赐,又经一番勉励训诫,方在差役引领下各自散去。 第31章 滴滴滴,您已被皇帝注意到了。 黄忠嗣回到客栈后直接回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 持续了几个时辰的鹿鸣宴让他疲惫不堪。 次日天蒙蒙亮时,他早早就被黄燕如弄醒了。 因今日要出发去汴京,这小丫头兴奋得整宿没怎么合眼。 黄忠嗣刚洗漱完,看着在屋内来回转圈的妹妹,面带无奈:\"别转了。你不晕,我看着都晕。\" \"嘿嘿!\"黄燕如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阿兄快点!咱们赶紧出发吧。\" \"等福伯准备好自然会喊我们。\"黄忠嗣揉着眉心,\"你回房再检查行李,别落下东西。\" 黄燕如拍着胸脯笑道:\"早就收拾妥当啦!\" \"行,那我收拾一下行礼。\"他推了推妹妹肩膀,\"去给阿娘搭把手,别在这儿捣乱。\" \"知道啦!\"少女蹦蹦跳跳出了门,发梢的银铃清脆作响。 两刻钟后,黄忠嗣斜倚在客栈门前的牛车旁,正与秦虹闲谈。福伯蹲在车尾清点行李。 \"站没站相!\"陈绣娘携着女儿走出客栈,见儿子懒散模样,当即蹙眉。 她指向身旁笔直如松的秦虹:\"看看贤侄,这才是正经仪态。你多学着些。\" 黄忠嗣叹着气直起身:\"知道了,孩儿谨记。\"他暗自腹诽,穿越多年仍改不掉现代人的习惯,没少为此挨训。 秦虹忙躬身作揖:\"伯母言重了。黄兄率性洒脱,不拘小节,倒是有李太白之风。\" 陈绣娘虚扶他手臂,转头又瞪儿子:\"若忠嗣能及贤侄半分知礼......\" \"晓得了晓得了。\"黄忠嗣摆手打断母亲唠叨,冲秦虹苦笑,\"往后定多向秦兄请教。\" 此时福伯抖着胡须过来禀报:\"郎君、夫人,诸事齐备。\" 陈绣娘颔首,携女儿钻进垂着青纱的牛车。 黄忠嗣朝后车扬了扬下巴:\"秦兄,咱们走吧。\" ...... 两辆牛车缓缓启动,牛车前的铃铛响起叮铃声。众人踏上了前往汴京的道路。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汴京,皇帝赵顼正在御花园的凉亭内休息。 今日早朝时,诸位朝臣又为是否推行新法之事激烈辩论,最终仍是争执不下,草草退朝。 他揉了揉被吵得发胀的脑袋,心中不由得泛起无奈。 自登基以来,他本想肃清大宋多年积弊、励精图治,这才启用王安石推行新政,却未料阻力如此之大。 而去年对西夏战争惨败后,以司马光为首的众臣更是联名上书,提议推迟新法以免动摇国本。 若去年能胜,他或许早已罢黜司马光;可如今若强行为之,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真要危及国本了。 不过还好,他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了,现在只等操刀手来执行了。 正思忖间,贴身内侍忽见远处一名紫袍官员由宦官引着朝凉亭走来,忙躬身禀报:\"陛下,王副相来了。\" 赵顼闻言抬头,面上已换上微笑,望向来人方向:\"说曹操,曹操到。\" 不消片刻,王安石已至凉亭前,正欲行礼,赵顼却摆手示意:\"免礼,介甫。来坐吧。\" \"谢官家。\"王安石入座后,赵顼指尖轻叩石案:\"如今政事堂情形如何?可商议出章程了?\" 王安石长叹一声,衣袖微颤:\"官家,政事堂内富彦国与司马君实二人实在不可理喻,每每阻挠新政。臣......\" 赵顼轻笑打断其言:\"无妨。\"说着将案上信件与账本推至对方面前,\"且先看看这个。\" 王安石展信细读,神色渐惊。 片刻后,\"简直混账!\"王安石突然拍案而起。 随后又忽觉失仪,忙起身深深作揖:\"陛下恕罪,臣一时激愤......\" \"介甫不必拘礼。\" 赵顼摆手示意,\"昨夜朕初见此信时,亦是怒不可遏。人之常情,坐下说话。\" \"谢陛下圣恩。\" 待王安石重新落座,赵顼问道:\"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臣请严惩!\"王安石双手按膝肃然回应,\"此等蠹虫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朝纲! 一州通判竟敢贩卖私盐,致使国库每年短少二百万贯盐课,实乃罪大恶极!\" 赵顼却摇头轻叹:\"卿且再细看账本......\" 王安石看到赵顼的神情,心中涌起不妙的预感。他拿起账本仔细翻阅,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赵顼苦笑着问:\"现在爱卿还觉得要杀吗?\" \"臣......\"王安石陷入了沉默。 \"唉,此案牵涉一州官员、市舶司、两浙转运使、广南东路安抚使,更有宗室参与其中。\" 赵顼长叹一声,\"朕总不能全杀了吧?\" 王安石沉吟片刻,拱手道:\"官家所虑,臣已明了。 臣请诛杀首犯王书翰,潮州知州唐会虽未涉案,但渎职之罪确凿,当从严惩处。 其余涉案官员,受贿过重者流放,余者贬谪即可。\" 赵顼颔首称是,忽然话锋一转,眼中带笑:\"依卿之见,朕这位叔祖当如何处置?\" 王安石立即起身拱手回应:\"宗室事务当由宗正司执掌,陛下圣心独断,臣不敢妄议。\" \"罢了,坐下吧。\"赵顼笑着摆手,\"不过是句玩笑话。他终究只是贪图钱财,晚些时候朕召他入宫训诫便是。\" \"陛下圣明。\" \"卿可注意到信中所述?\"赵顼敲了敲桌面,\"弘毅在信中特别提及,此案能速破,全赖一位英才相助。 观其推崇之意,此子将来或可成为推行新政的得力干将。\" 王安石面露疑惑:\"官家何出此言?臣细阅信件,只知有位黄忠嗣协助查案,却未见其他详情。\" 赵顼朗声大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厚信:\"副相且看此信。昨夜朕阅后欣喜难眠,至今仍置于枕畔。\" 王安石双手接过信札,初时不过匆匆浏览,继而神情愈发激动,持信的手竟微微颤抖。 他抬头望向皇帝:\"陛下,此子当真是大才!这策论与诗赋皆是黄忠嗣所作?\" \"正是。\"赵顼笑意更浓,\"卿手中这篇策论,便是他今科解试的应试文章。\" \"啊?\"王安石难掩震惊,\"官家的意思是,此子方才参加科举?\" \"不错,\"赵顼颔首,\"他正是今科潮州解试的解元。\" 王安石忽然笑道:\"臣恭喜陛下,得一大才。\" \"哈哈!朕也是如此认为的。\"赵顼抚掌而笑,心情同样愉悦, \"此次他查案有功,弘毅信中也说了,若非此子行动迅捷,私盐案未必能这般快结案。依卿之见,朕当如何封赏?\" 王安石沉吟片刻提议道:\"陛下,不若暂且搁置封赏?他既已中举,来年必将赴京参加省试。 若能在省试、殿试中再展锋芒,届时一并封赏岂不更佳?\" 赵顼闻言拊掌称善:\"介甫对此子倒是颇有信心。也罢,就依卿言。若他后续两试皆能出众...\" 言及此处,帝王眼中精光微闪,\"朕定当效仿古人,不拘一格降人才。\" 王安石的提议让他很满意,因为林从文的另一封密报中,黄忠嗣的手段颇合他的心意。 这般人才若入朝为官,注定只能成为天子心腹。毕竟有黑料在手,若有异心... 思忖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这些官员中,不少是司马光与富弼的门生。\" 赵顼轻呷茶汤,意味深长,\"爱卿可明白朕的意思吧?\" 王安石当即会意:\"臣明白。\" \"且去忙吧。\"赵顼搁下茶盏,笑意未减。 待其退下后,他拿起那篇《戍边哀陇右赋》,指尖划过墨痕喃喃自语:\"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矣。\" 第32章 到汴梁 两个半月后。 汴河虹桥码头处。 黄忠嗣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汴京城,只不过长时间的舟车劳顿,众人脸上此时都尽显疲态。 码头处劳工们正喊着号子搬运货品,粗麻短褐上凝着白霜。 大家却是无一兴致去欣赏繁华景象。 半刻钟后 “郎君,马车来了,就在外头候着。“福伯从远处走来躬身禀报。 黄忠嗣紧了紧裘皮围脖,呵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打着旋:“走吧。“ 众人踩着咯吱作响的薄冰往码头外挪步,两辆青帷马车旁立着两名马夫,另有个裹着臃肿衣袍的牙人正跺脚取暖。 见他们走近,牙人忙不迭作揖:“贵客们安好!小人是昌隆坊张二郎,宅子早拾掇妥帖了。“ 说话间细雪落在他油亮的发髻上,倒似撒了层糖霜。 黄忠嗣颔首暗赞福伯办事周全,出发前便托人在汴京置下宅院,倒省了投宿客栈的麻烦。 待众人鱼贯登车,车轱辘碾着冰碴缓缓启动。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停在处三进院落前。 在张二郎引领下步入院内。 他本想介绍宅院格局,奈何众人舟车劳顿两月有余,此刻只想安枕歇息,压根无意听他讲解,只得悻悻告退。 福伯即刻进入管家角色,指挥临时雇佣的佣人们打扫安置,给众人分配房间。 黄忠嗣被引至厢房,推门便觉暖意扑面。 他蹲身轻叩木地板,暗自称奇“啧,居然有地暖?这古人智慧果真不可小觑。“ 他挥手屏退两名丫鬟后,便卸下裘皮披风,径直走到床上躺了下去。 拉过被子,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而其他几人也是如此。黄忠嗣不知道的是,他进城的消息已经惊动了各方势力。 ——— 一个时辰后。 紫宸殿内,赵顼放下手中的奏折,看向面前的林从文:“这家伙倒是挺受人关注的。“ 林从文拱手回应:“现如今王相一派把他当成自己人。 而之前反对变法的司马光、富弼、韩琦都因私盐案受到牵连,被贬黜。 如今汴京城内能扛事的,只剩文彦博一人,他们估计恨不得把黄忠嗣拆骨扒皮。关注一下倒是正常。“ “哈哈哈,你说的倒是没错!不过……“ 赵顼眼中精光一闪,“不过有一点他们都猜错了。他日后支持谁,那得看朕想支持谁。“ “陛下圣明。“林从文连忙拱手。 赵顼笑了笑:“你也得好好跟他亲近亲近。“ “臣遵旨。“ ——— 此时正在睡觉的黄忠嗣,估计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两个月的赶路竟引发如此波澜。 即便知晓了,他也不会太过震动。 早在察觉变法还在启动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历史的走向,旧党被罢黜是完全意料之中的。 但是如果他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新旧两党之间的竞争,那可能会觉得很头疼。 次日中午 黄忠嗣正在房中烤火,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还伴着少女呼喊: \"阿兄!阿兄!下雪了,你快出来看看啊!\"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刺骨的寒风灌入屋内,让他不由得一个激灵。 他皱眉望向冲进来的妹妹:\"阿宁,等会被阿娘看到你这般莽撞,又该说你了。\" \"嘿嘿,阿娘与福伯去牙行挑选奴仆了,不在家。\" 黄燕如蹦到兄长身后,拽着他的胳膊摇晃,\"阿兄,咱们出去看雪吧?好漂亮的雪!\" 黄忠嗣握住她冰凉的手掌,顿时沉下脸:\"你这手怎么这般凉?\" 不由分说将人拉到火盆前,\"先烤暖和再说。\" \"我不冷!\"少女急得跺脚,\"阿兄快跟我出去!\" \"在北方天天见雪,有什么稀奇?\"黄忠嗣打量妹妹泛红的脸颊,\"之前给你做的雪花膏没擦么?\" \"阿兄比阿娘还啰嗦!\"黄燕如突然发力拽他,\"快点快点!\" 黄忠嗣稳坐如山:\"不擦雪花膏便不出去。\" 话音未落,少女已如离弦之箭冲出房门,只剩清脆余音回荡:\"阿兄快些!\" 黄忠嗣无奈摇头,从衣架上取下裘衣披好。 刚跨出门槛,便见阿柴蜷缩在廊下,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谁许你寒冬腊月这般守门?\" 他勃然变色,\"这是汴京不是潮州,这真会冻死人的!速去加衣烤火! 有事我自会唤你,你这样在这杵着,怕不是脑子进水了吧?\" 见主人动怒,阿柴慌忙解释:\"郎君,我......\" \"你什么你?再这般不知冷暖,便不必伺候我了,万一冻死了,我还得背个不仁的骂名!\" 黄忠嗣见他呆立不动,急得抬脚虚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去添衣!\" 阿柴这才如梦初醒,踉跄着跑向耳房。 望着书童的背影,他既感动又生气,这榆木脑袋忠心可鉴,却不知变通,纯二愣子一个。 黄忠嗣紧了紧身上的裘衣,看着飘落的雪花,心中感叹,马上就到第九个年头了。真快啊。 他如同雕塑般站在院中,思绪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阿兄!阿兄!\"黄燕如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未及转身,黄燕如已小跑至跟前。 他微微一笑:\"你啊。\"说着轻刮她的琼鼻。 黄燕如笑嘻嘻拽住兄长衣袖:\"阿兄,咱们出去逛一下吧?\" 黄忠嗣略作沉吟:\"行吧。\" 随即取来油纸伞撑开,带着妹妹向外走去。 兄妹俩执伞漫步街头。 因为下雪,街上行人寥寥,偶有路人也是匆匆而过。 黄燕如却格外雀跃——在潮州长大至今,莫说落雪,连霜都少见。 虽难掩兴奋,她仍记得分寸,只紧挨兄长身侧,不时仰头发问。 黄忠嗣皆含笑应答。 \"阿兄太厉害了!为什么都知道啊?\"少女眼中星光点点,满是对兄长的崇拜。 黄忠嗣揉乱她的发髻:\"因为阿兄无所不知啊。\"惹得小姑娘跺脚娇嗔。 行至某处巷口时,黄燕如忽地驻足,拽住兄长衣袖指向巷内:\"阿兄快看!那是什么? 黄忠嗣顺着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巷子尽头的墙角处蜷缩着一个人影。 积雪覆满那人周身,怀中却依稀护着团模糊黑影。 见那身影纹丝不动,他当即转头对黄燕如叮嘱:\"站在这里别动。\"语毕疾步踏入巷中。 待行至近前,眼前景象令他呼吸骤紧,原是位约莫三十的妇人,青紫的嘴唇凝着冰晶,浑身早已冻得僵直。 她怀中紧搂的襁褓却微微起伏,露出张红润小脸。婴孩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俨然在严寒中沉睡。 黄忠嗣急忙蹲身探向妇人鼻端,指尖触及微弱气息时瞳孔微缩。 他迅速拂去妇人身上积雪,解下裘衣覆住她单薄身躯,起身便要唤人相助。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女人忽然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小……小郎君……\" 黄忠嗣闻声立刻蹲下:\"你先别说话,我去找人来救你。\" 女人艰难地抬起头,额角的雪粒簌簌掉落:\"救……救孩子……\" 她手指突然勾住他的衣角,惨白的脸上泛起异样潮红,额间渗出细密汗珠,泪水混着雪水在睫毛上结出冰晶。 \"别管我……我活不成了……求您救孩子……为奴为婢都使得……\" 黄忠嗣心头一沉,这分明是回光返照的状态。 还没来的及应答,女人竟挣扎着要磕头。 恰在此时,黄燕如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才猛然回神按住女人肩头:\"我答应你!\" 女人眼中倏然亮起星火,低头凝视襁褓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颤:\"阿雪……能活了……\" 一滴泪珠坠在婴孩脸上,怀中小人儿受此冷激,突然\"哇\"地放声大哭。 \"她叫阿雪……\"女人将襁褓递出,\"没……父亲……\"话音戛然而止,身子如融雪般瘫软下去。 黄忠嗣左手揽住婴孩,右臂堪堪托住下滑的躯体。 女婴的哭声陡然拔高,撕心裂肺的啼哭在巷中回荡,震得枝头积雪纷纷坠落。 第33章 威胁还是提醒? 黄宅正厅内。 黄忠嗣闭着眼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虹坐在他身侧,脸上满是凝重。 忽然厅门被推开,福伯走了进来,向黄忠嗣禀报:“郎君,开封府说这事他们管不了。 说是今日突降大雪,被冻毙者甚多,他们顾不过来。“ “岂有此理?这是官府应有的作为么?“ 秦虹拍案而起,怒斥道:“有百姓冻死,他们居然说管不着?我与你再去开封府!“ 黄忠嗣睁开双眼,抬手示意:“秦兄,稍安勿躁。即便此刻去找他们,又能如何?“ 他转头问福伯:“那尸体他们如何处置?“ “回郎君,开封府的意思是...若我们想埋就帮着找块地,不然就拉到城外乱葬岗统一处理。“ 秦虹闻言愈发悲愤:“黄兄,你听听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黄忠嗣轻叹一声,摆手道:“劳烦福伯为她寻处墓穴吧,好生安葬。顺便看看能不能查到她的身份。“ 待老管家拱手告退。 他转向仍在愠怒的好友:“秦兄,且坐下说话。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清这女子...“ 话还没说完,陈绣娘与黄燕如便怀抱女婴进入厅中。 “阿娘,伯母。“两人连忙起身。 “别多礼了。“陈绣娘眼眶微红。 原来先前她与福伯从牙行挑选完奴仆回家时,竟发现黄忠嗣怀里多了个女婴。 问清原委后,同为母亲的她顿时感同身受,此刻仍情绪难平。 “忠嗣,那女子......“ 黄忠嗣轻叹一声,将福伯所述之事复述了遍。 陈绣娘眉头紧蹙沉默不语,黄燕如却按捺不住:“这开封府竟如此行事!定是狗官当道,连百姓......“ “闭嘴!“话未说完便被陈绣娘喝止。 黄忠嗣只淡淡道:“阿宁,私下骂骂便罢,切莫让外人听见。“ 连素来知礼的秦虹也颔首称是。 见三人皆愤懑难平,陈绣娘无奈叹息。她何尝不怒?只是更忧口舌之祸。 可眼见连秦虹都这般情状,只得转问:“这孩子如何安置?“ 黄忠嗣抚着下巴道:“咱家不差这口吃食,给她入个户籍。阿娘就当多个养女可好?“ “馊主意!“陈绣娘啐道,“名不正言不顺的。“ “那便认作我闺女。“黄忠嗣越想越觉可行,“既已认志坚为义子,再多个养女也无妨。明日便去入籍。“ “胡闹!尚未娶亲便多个女儿,成何体统?“ “阿娘且听我分说。“ 黄忠嗣正色道,“收留孤女非但无损声名,反能彰显仁义。他日入仕为官,这官声......“ “可是......“ “秦兄最通礼法,您不妨问他。“ 被点名的秦虹连忙作揖:“伯母明鉴,黄兄所言甚是。收养女婴实为善举,在下亦愿认此女为义女。“ 见秦虹也这般说,陈绣娘终是点头:“便依你们吧。“ 呆立许久的黄燕如忽然雀跃:“阿兄认阿雪作女儿,那她该唤我姑姑了?“ “正是。“ “好诶!我要当姑姑了!“欢叫声惊醒了襁褓中的女婴,乌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 黄忠嗣忙从母亲手中接过孩子,说也奇怪,女婴刚入他怀中竟咯咯笑出声来。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哄堂大笑。满室欢愉顿时冲散了先前凝滞的阴云。 阿柴从门外走了进来,禀报道:“郎君,有人找。“ 黄忠嗣闻言,把阿雪交给陈绣娘:“阿娘,我先出去一趟。“ 陈绣娘有些疑惑:“是谁啊?你刚来汴京,怎么会有人找你?“ 黄忠嗣笑了笑:“没事,之前认识的一名大官挺赏识我。许是知道我来汴京了,想找我聊聊天。“ “那快些去吧。“陈绣娘点点头。 黄忠嗣与几人打了个招呼,便与阿柴往门外走去。 “是之前潮州那个壮汉么?“ “是的。“ 黄忠嗣微微颔首。方才听到阿柴禀报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林从文。 除了这位,他在汴京城再无相识。 而且能有这般迅捷消息渠道的,恐怕也唯有皇城司了。 他现在对于他的身份已经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因为他的权力早已超出普通御史了。 ...... 大门外此时已候着一辆青幔马车。 那熟悉的壮汉立在车辕旁,虬结的筋肉将皂色劲装撑得紧绷。 “好久不见。“黄忠嗣笑着拱手,“你这身板越发壮实了。“ 壮汉闻言愣了愣,抱拳还礼时,古铜色的面庞竟泛起些许赧色:“谢郎君挂念。请。“说着打起车帘。 黄忠嗣嘱咐阿柴不必跟随,随后俯身钻进车厢。 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渐没入雪中。 走了差不多一刻钟,黄忠嗣感知到马车停下,掀开车帘径直跳了下来。 他望着悬挂\"林府\"匾额的宅院陷入沉思,这宅子似乎与自己住的也差不了太多。 他还以为林从文的府邸会豪华点呢。 \"郎君,台端已在屋内等候。\"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走吧。\" ...... 进门后径直往正厅方向走去,抵达门口时引路壮汉突然驻足,比了个\"请\"的手势。 黄忠嗣未作他想,跨上台阶敲了敲门。 \"进来。\"林从文的声音穿透门扉。 吱呀—— 黄忠嗣推门而入,见林从文盘坐地炉旁,面前矮几上摆着两盏清茶。 \"过来坐。\" 林从文招手示意,待对方走近欲行礼时却摆袖制止:\"免了这些虚礼。你我这种人,何须拘泥小节?\" 说着往身侧挪了半尺,\"我这可不比你那,未设地龙取暖,将就挤挤吧。\" 黄忠嗣心下暗骂\"谁跟你是一路人,不要脸。\",面上仍脱履盘膝落座。 林从文推来一杯茶水:\"听说,你今天救了一个女婴?\" 黄忠嗣闻言没有丝毫意外,脸上波澜不惊:\"台端消息倒是灵通。看来陛下对您信任有加,皇城司的情报随时都能调动。\" 林从文捻着胡须轻笑:\"你小子,这话里有话啊。\" \"在下不敢。\" \"哈哈!以你的聪明劲,应该早猜到了。\" 林从文将茶盏重重一放,\"御史不过是个幌子,我真正的身份是皇城司勾当官。这个秘密......\" 他故意拖长尾音,\"如今可只有你知道。\" 黄忠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顿了顿:\"这等秘密,我其实并不愿知晓。台端不必如此试探,此番唤我所为何事?\" \"倒也没甚要紧事,不过数月未见,找你叙叙旧。\" ......黄忠嗣垂眸盯着茶汤涟漪,喉结微动。 皇城司动用密探监控行踪,就为这荒唐由头?怕不是\"脑子瓦特了\" \"自然,还有桩事须告知。\" 林从文忽然压低嗓音,食指在案几上叩出脆响。 \"何事?\" \"就是嘛,现在那些反对新法的人已经惦记上你了。\" 黄忠嗣闻言脸色一僵。 他可不会认为林从文说的\"惦记\"是好的那种惦记。 \"为什么?\" \"自然是......\"林从文把这两个多月的事情说了一遍。 黄忠嗣听完面色发苦,眼睛盯着林从文说道:\"台端,我这也是帮了你的忙。你这样设计我,不太好吧?\" 林从文面色不变:\"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虽说得罪了守旧派,但是王相与陛下可是对你挺有好感的。\" 黄忠嗣心中暗骂。王安石现在是得势,但变法必定失败;而宋神宗虽说不上是昏君,但魄力绝对不咋地。 畏首畏尾,想推行新政又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决心,导致后来官员都开始专注于党争,新法反而变成次要的了。 这所谓的关注自己,算是好事么?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可就谢谢陛下与王相了。\" 第34章 纠结 黄忠嗣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结什么了。 当初在潮州时,他早已有所预料。 不过对他来说,最差不过是被贬官而已,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规则下。 只要不做出人神共愤之事,断不会有杀身之祸。 此刻见到林从文,黄忠嗣却想问起今日那件令他如鲠在喉的事。 \"台端,我有些话想问您。\" \"哦?你说。\"林从文轻笑。 \"您知我今日救下个女婴,而孩子母亲却冻毙街头。本想找开封府了解情形,谁知他们毫无作为。此事您怎么看?\" 林从文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唉,这也实属无奈。开封府人手有限,入冬后每日都有冻死者。 只要不是凶案,多是集中拉去城外掩埋了事。\" \"朝廷竟放任百姓至此?\" \"唉,实有难处!\"林从文神色凝重,\"你也迟早要入仕,我也不瞒你。朝廷...没钱了。\" 黄忠嗣微微颔首。因为北宋结构性的问题导致出现财政危机所以才会促使宋神宗变法,他是知道的。 但是毕竟这是个平行世界,财政究竟到什么地步了,他却不知晓。 \"原本财政尚可支撑,可去年西夏战事惨败,朝廷耗费一千八百万贯...\" 林从文苦笑摇头,\"如今三司连赈济钱都支应不出了。\" 黄忠嗣面色愈发沉重。他终于明白,这场史书未载的败仗。 不仅推迟了王安石变法,更让皇城司不远千里追查潮州私盐案一切都有了解释。 \"现在可明白了?非是朝廷不管,实乃...\" 黄忠嗣很想说,实在理解不了。 宋朝最大的问题就是军费畸高,直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70%,却未能形成应有的战斗力。 究其原因,表面是祖宗家法为压制武将而制定的国策,实则更深层在于军队腐败。 吃空饷已属寻常,更过分的是还克扣士卒粮饷,这般作派,士卒岂肯效死卖命? 而朝堂之上,文官集团对武人的压制更是极致。 韩琦那句\"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不仅骂得狄青直不起腰,也彻底斩断了所有武人的脊梁。 民间随之流传\"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谚语,形成全社会对军人的系统性歧视。 这种自上而下的压制体系,配合着军饷发放的层层盘剥,注定了宋军在外战中的溃败。 最可悲的是,这套机制已成死循环。 如果有皇帝想要提升武人地位,次日便会有文臣捧着《祖宗训典》跪谏,用\"重文抑武\"的祖制将改革扼杀。 军制腐败与文官集团的既得利益相互捆绑,使宋朝在军事困局中越陷越深,终成无解死结。 事情说到这种地步,他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只能告退回家。 至于林从文的提醒——或者说威胁? 他已然心知肚明,却始终未作表态。 如今的他还无力选择立场,沦为棋子已是必然。 他与林从文皆是聪明人,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即可,无需点破。 回家后,他将自己锁进房间。 仰躺在床上,眉宇间尽是纠结。自穿越以来,这种矛盾便如影随形。 最初他曾妄想改变这个时代,可随着时光流逝,终于明白那不过是痴人说梦。 后来退而求其次,只求护住家人周全,然而...... 他的行为始终充满矛盾,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得了精神分裂症。 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撕扯:一个叫嚣着要用现代知识颠覆现状,另一个却警告他莫要触碰这腐朽的世道,多做多错。 这种撕裂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阿兄!阿兄!\"黄燕如的呼唤伴着敲门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叹了口气,起身开门。门缝刚开,少女便泥鳅般钻了进来。 \"嘿嘿,阿兄怎么一回来就躲屋里?\"黄燕如背着手在屋里转圈,杏眼里闪着狡黠。 \"想事情罢了。\"他没好气地应道。 \"说给我听听嘛,说不定能帮你出主意呢!\" \"你少惹阿娘生气,别总让我替你求情就谢天谢地了。\" \"少瞧不起人!\"少女叉腰跺脚,\"我可是很聪明的!\" 黄忠嗣径直往黄燕如方向走去,准备把她抓出去。 黄燕如见状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灵巧躲开,边躲边嚷:\"阿兄,你跟我说嘛!反正又不掉块肉。\" 瞥了眼妹妹跳脱的身影,索性不再理会,径直坐到椅上闭目沉思。 黄燕如见状跺了跺脚:\"阿兄大笨蛋,老觉得自己最聪明!不说就算了,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多事情好想的。想那么多作甚?哼!\" 话音未落便摔门而去。 待脚步声渐远,黄忠嗣倏然睁眼,唇角漾起无奈的笑意。 他忽然惊觉妹妹说得在理,他哪怕有什么想法,也该是科举之后的事。 现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倒真应了那句古话\"庸人自扰\"。 \"啧,这脑袋怕是生锈了。\"他自嘲般的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中,黄忠嗣每天与秦虹吟诗作对,或是逗阿雪玩耍,得空便教妹妹读书,日子过得倒是悠闲。 年关将近,汴梁城内渐次挂起红绸彩灯,街巷间年味愈浓。 \"秦兄可是想家了?\"黄忠嗣踱进秦虹房内,见他托腮呆坐窗前,不由笑着打趣。 秦虹苦笑着转头:\"黄兄阖家迁居京城自是其乐融融,哪似我这异乡孤客?当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啊。\" \"且住且住!\"黄忠嗣连连摆手,\"王摩诘这诗原是思念兄弟之作,你这典故用得可偏了。\" \"意境相通便好。\" \"得了,你且对景伤怀吧。本想邀你去大相国寺逛逛,看你这样子怕是......\" 话未说完,秦虹已霍然起身:\"我也去!我去给家里人求个平安符,我可听说了这大相国寺的签文灵验得很。\"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要是真灵,赵顼早该领着文武百官剃度出家,诵经祈得西夏辽国灰飞烟灭,何须年年往岁币里填银子? 第35章 踩踏事件 大相国寺外。 商贩与前来上香祈福的信众挤作一团,禁军甲胄与开封府差役的青衣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此起彼伏的呵斥声与叫卖声交织成鼎沸的声浪。 几个衙役正用木棍推搡着占道的货摊,雪地上划出凌乱的辙痕。 黄忠嗣一行人随着人流往前走着。 \"好热闹啊!\"黄燕如满脸兴奋。 可惜她身形娇小,满目只见周围涌动的人潮与林立的摊位,根本望不见前方的盛况。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这般繁华景象,除了汴京怕是再难见到了。 与之相比,黄忠嗣与秦虹一米七几的身高,在这普遍营养不良的年月里,已算得挺拔。所以视线倒是没有受阻。 只是与黄燕如的雀跃不同,二人俱是面色凝重。 远处的街角拐弯处,数十衣衫褴褛的流民正遭禁军驱赶。 秦虹喉头微动:\"黄兄......\" \"秦兄!\"黄忠嗣截住话头,压低嗓音,\"天子脚下,莫要生事。\" 秦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呼出。\"我明白,我知轻重。\" 黄忠嗣点了点头。他确实担心秦虹这个愣头青会去找禁军理论。 虽然两人有功名在身,但这些禁军本就是大老粗, 万一哪根筋搭错了,给他们来一巴掌,就他们俩这小身板,怕是连年都过不安生。 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他心底不由得感到十分讽刺。 那些蜷缩在街角的流民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生怕他们褴褛的衣衫、枯槁的面容会玷污了这歌舞升平的欢乐。 不过这般念头也仅能在胸中翻涌罢了,毕竟每个时代都有让人不适的东西。 自己除了心里批判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约一刻钟后,众人终于抵达大相国寺门口。 然而寺门前伫立着数十名持棍军士,将香客们尽数拦在门外。 听周遭人群议论才知,因寺内人数已达上限,此刻正实行分批限流,需等上一批香客出寺后,方可放入下一批。 黄忠嗣心中无奈。 若非母亲执意要为他祈福,硬拉着他前来,他才不愿凑这热闹。 眼下却也只能随众人静候。 正排队时,后方忽起一阵呵斥:\"让开!让开!\"只见七八名劲装大汉粗暴拨开人群向前推挤。 推搡间,数人踉跄跌倒,连带引发连锁反应,周遭一片人仰马翻。 \"糟了!要出踩踏!\"黄忠嗣心头一紧,当即高呼:\"福伯、阿柴!护住阿娘和小妹!\" 二人闻声迅疾挡在陈绣娘与黄燕如身前。 他与秦虹亦疾步靠拢,四人结成一道人墙将母女护在中央。 随着被带倒的人越来越多,现场开始出现叫骂与哭泣声。 外围不知情的人群仍在不断往里拥挤。 黄忠嗣涨红着脸嘶声大喊:\"别挤了!前面踩死人了!\" 前面的人群虽已看到满地狼藉,却被后方汹涌的人潮推搡着踉跄向前。 大相国寺门口值守的统领见状,当即拔刀出鞘厉声大喝:\"全部止步!违者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几十名军士齐刷刷抛下棍棒,寒光闪烁间佩刀尽数出鞘。 锵然之声震得前排百姓瞳孔紧缩,几个最前的汉子脖颈青筋暴起,拼死用脊背抵住后方冲力。 统领顺势摘下腰间牛角号,浑厚的\"呜——呜——\"声穿透喧嚣。 外围驻守的军士闻声而动,顷刻间列阵封堵街道,开始驱离还要往前挤的百姓。 黄忠嗣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反应快,不然母亲与小妹怕是也要被人群带倒踩踏。 \"忠嗣...没事吧?\"陈绣娘声音颤抖着问道。 \"没事,阿娘,已经控制住了。\"黄忠嗣轻声安抚。 黄燕如听着外面传来的哀嚎与哭泣声,精致小脸上却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好奇神色。 此刻那几个闹事的壮汉已被禁军反剪双臂按在地上,领头的虬髯汉子梗着脖子叫嚣:\"知道我是谁么?竟敢...\" 话音未落,禁军头领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军士眼中寒光如刀,浑身杀气凛冽,直将壮汉盯得浑身发颤,终是缩着脖子噤了声。 约莫半刻钟后,开封知府韩维裹着黑貂裘衣疾步而来,绯红官袍下摆沾满雪泥。 身后跟着捧日军都指挥使萧承弼。护心镜上还凝着白霜。 \"怎么回事?\"萧承弼声如洪钟。 先前制住暴徒的军士跨步出列,抱拳禀报:\"禀指挥使,事发时...\" 他将骚乱始末详述分明,说到关键处,韩维两道银眉已拧成川字。 待汇报完毕,韩维拢了拢裘衣沉声道:\"劳烦萧指挥先遣人救治伤者。这几个滋事的,本府要带回衙门细审。\" \"自当配合。\"萧承弼转向那军士时,语气缓和许多:\"你叫什么?\" \"左厢第二军都头张承岳!\" \"处置得当,本将会为你请功。先带人送百姓就医吧。\" \"谢指挥使!\" 旁侧的韩维突然冷笑:\"萧指挥使这般当众褒奖,怕是有收买军心之嫌吧?\" 萧承弼面上肌肉微跳,藏在护腕下的拳头倏地攥紧,面上却堆起笑纹:\"韩公教训得是,是萧某失言了。\" 韩维鼻腔里轻哼一声,转身带着七八名案犯就离开了现场。 眼见现场已处置完毕,黄忠嗣等人也熄了祈福的心思。 尤其是陈绣娘,此刻只想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生怕再发生踩踏事故。 不过难得全家一起出行,归途中众人倒也不急着赶路,反而沿街采买起年货。 行至半途,黄忠嗣余光忽然扫见几个熟悉身影。 定睛细看时,瞳孔骤然紧缩,之前被开封府押走的那壮汉正围在一辆马车面前,领头那人正弓着腰在车帘旁点头哈腰。 片刻后,马车缓缓启动,这群人也跟在后面尾随而去。 黄忠嗣胸中腾起怒火。这群恶徒导致二十余人受伤,分明已被开封府缉拿,怎的未及两刻钟便现身街头? 所谓王法简直形同虚设! \"哼!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般通天的本事。\" 他暗自咬牙,与母亲寻了个由头,带着阿柴便往林从文宅邸方向疾步而去。 ilwxs.com 林府内。 林从文端着茶盏轻抿一口后,开口询问:\"说吧,找我何事?\" 黄忠嗣咧开一口白牙:\"今日新作了一首诗,想让台端品鉴品鉴。\" \"哦?那我倒是想听听看。\"林从文脸上露出笑意。 他深知黄忠嗣的才学,愈发好奇这新作会是何等模样。 \"咳咳,那台端您可就听好了。\"黄忠嗣清了清嗓子,朗声吟诵: 香火如龙沸梵宫,莽汉横行乱推拥。 老幼惊呼碎玉盅,尘烟卷地血泥融。 开封铁索擒凶去,须臾轻纵出牢笼。 佛前犹念苍生苦,堂下谁闻法度空? 莫问汴京春雪厚,官袍尽染庶民红。 诗音方落,林从文面色骤变:\"黄忠嗣!你这是在讽刺朝廷法度?\" \"不敢不敢。\"黄忠嗣抚掌轻笑,\"在下不过将今日所见如实誊写。既是真事,怎称得上讽刺?台端这顶大帽子,我这脖子可承不住。\" \"好小子!\"林从文拍案而起,\"嘴上说是品鉴诗文,实则给我挖坑。这胆量倒是不小!\" 黄忠嗣从容摊手:\"台端此言差矣。只是想着您身为陛下亲信,又领御史之职,遇此等事总该过问...\" \"你少东拉西扯!\"林从文打断道,\"直说,究竟何事?\" 黄忠嗣面露讶色:\"皇城司竟未禀报?大相国寺闹出这般动静,台端当真不知?\" \"我倒是知道。\"林从文语气稍缓,\"但人犯既已收押开封府,便未再深究。听你诗中意有所指...看来是另有隐情?\" 黄忠嗣点了点头,随后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林从文听完后也是脸色凝重:\"看来事情有些复杂了。能让韩维直接放人的,看来这个人物可不简单。\" \"台端看样子是不敢招惹?\"黄忠嗣试探道。 林从文斜眼看了他一眼:\"你小子激我有意思么?我忠于的是陛下,不是其他人,对我来说,是谁都无所谓。 只不过......韩维与王相关系可是匪浅。你明白我意思么?\" 黄忠嗣了然,林从文的意思是,韩维是变法派,是王安石的人,哪怕闹到皇帝那里,也有可能为了顾全大局小惩大诫,甚至被压下来。 \"总归要试试嘛。\"黄忠嗣淡淡说道,\"台端敢帮在下把这首诗呈给陛下么?\" 林从文闻言大笑:\"好小子,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确定要让我转交给圣上?你可知,若是陛下震怒,你未来仕途可就......\" 黄忠嗣无所谓的笑了笑:\"没事,总该要试试嘛。我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脑子犯轴就是不管不顾。 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我无非回潮州当我的富家翁罢了。\" \"哈哈哈,你小子倒是洒脱!既如此,那我就帮你这一回。\" 林从文面带笑意,\"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陛下这点度量是有的,我会尽量帮你说好话的。\" \"那就多谢台端了。\"黄忠嗣拱手拜谢。 一个时辰后,紫宸殿内。 赵顼正执笔于御案前挥毫,林从文垂首立于阶下默然侍立。 殿中沉水香袅袅升腾,唯有狼毫扫过宣纸的沙沙声。 约莫半盏茶光景,赵顼搁下紫檀狼毫,抬眸望向阶下:\"那小子倒有胆魄,竟敢作此狂诗。\" \"官家明鉴,黄忠嗣虽恃才放旷,然忠心可鉴......\"林从文躬身欲言,却被抬手止住。 赵顼抚弄着青玉镇纸,唇角微扬:\"天下英才皆如烈马,朕省得。\" 他指尖轻叩案上诗笺,\"依卿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启禀官家,此事原委已明。长公主赴相国寺进香本是常例,奈何恶仆仗势横行,致生践踏之祸。\" 林从文自袖中取出皇城司密报,\"据查,长公主深居简出,对此确不知情。 臣以为当将涉事恶仆交开封府严惩,伤者厚加抚恤,如此既可正纲纪,亦全天家体面。\" \"准奏。着皇城司即刻拿人,另外,驸马都尉治家无方,罚俸禁足三月!韩维也罚俸三月!\" \"臣遵旨。\" 赵顼拿起桌案前的几张纸,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这个黄忠嗣确实不错。你看他这两首诗......\" 他的目光在纸页间流连片刻,又拈起另一张,\"还有这首,虽说是在影射朝廷,但是确实写得极好。朕是越发喜欢这个人了。\" 林从文闻言立即拱手:\"官家气量堪比唐太宗,臣佩服。\" \"卿倒是会捡朕爱听的话。\"赵顼仰头大笑,喉间滚动的笑意震得案上茶盏微微发颤。 对他来说,若能成为李世民那般开创盛世的天可汗,那他死也无憾了。 酉时一刻,黄宅内灯火通明。 黄家众人围坐在正厅中吃火锅,黄忠嗣抱着襁褓中的阿雪逗弄,手指轻刮着婴儿粉嫩的脸颊:\"叫阿爹,叫阿爹。\" 小家伙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乱抓。 \"阿雪才两三个月大,叫阿爹?亏你想得出来!\" 陈绣娘放下竹筷笑骂,铜锅里升腾的热气将她鬓角的几根银丝染得发亮。 黄忠嗣将孩子举过头顶转了个圈:\"这不是先训练着嘛。您瞧,她笑得多开心!\" \"伯母有所不知,\"席间秦虹捧着酒盏打趣,\"黄兄在我家见到志坚时,连我这亲爹都抢不过他。 之前志坚尿了他一身,他倒好,乐呵呵地说这是''童子祥瑞''。\" 陈绣娘闻言眼睛一亮:\"等今春科举放榜,给他寻个亲事,到时自己生个不就好了?\" 话音未落,黄忠嗣已抱着阿雪缩进圈椅,仰头盯着房梁装睡,惹得满堂哄笑。 \"郎君,有您的信。\"阿柴走进厅内,手里拿着一份信件。 黄忠嗣见状起身,把孩子交给边上的奶娘,接过信封拆开细看。 片刻后他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回信封,收进怀中。 这是林从文的来信,信中详述了事情的经过和处理结果。 该抓的抓,该赔的赔,连驸马都尉也被罚俸禁足。 对于这个结果,黄忠嗣颇为满意,他没想到这事居然涉及皇帝姐姐,而且案子能这般处置,看来这赵顼倒是不算昏庸。 \"忠嗣,是谁给你写的信啊?\"陈绣娘放下手中筷子,抬眼问道。 \"是先前说的那位大官,年节里捎些吉祥话。\"黄忠嗣随口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信封的边角。 陈绣娘闻言面露喜色:\"好好好,明日记得备些体面礼物去拜会人家。礼数定要周全。\" \"孩儿省得。\"黄忠嗣笑着应声。 虽然林从文那个腹黑的家伙老是跟他使心眼,但是一码归一码,人家帮了忙,那这个情就得记着。 第37章 阿雪生父 次日,黄忠嗣便携带着一堆礼品来到林府。 林从文看着眼前的箱子内装满的各种文房四宝、 瓷器与茶叶,忽笑出声:\"你这一箱礼物价值不低于百来贯吧?怎么,想行贿于我?\" \"台端说笑了,我这算哪门子行贿?这只是报答您昨日相助之恩罢了。\" \"哈哈哈,既如此,我就收下了。\" 林从文笑道,\"我可不比你,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是穷得很呐。\" 黄忠嗣端着茶盏轻啄一口:\"台端,您可别这样说。我可没做生意,那都是我舅父做的。\" 林从文摆了摆手:\"别担心,我就是说说。朝中多少相公都是这样做的。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没人会拿这个说事。\" 黄忠嗣忽然有些好奇:\"台端,您这作为陛下亲信,按理来说也不至于过得那么清贫啊?\" 林从文闻言抬眼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我孑然一身,银钱对我来说并无太多意义。\" \"台端没有娶妻?\"黄忠嗣有些惊讶。 他听林从文这意思是家里除了他就没其他人了,怪不得觉得林府那么冷清,连个下人都没有。 \"我这辈子只想为朝廷出力,为官家尽忠。父母早已亡故,至于家眷,反成拖累。\"林从文一脸淡然。 黄忠嗣听到答复后,只能敬佩地拱拱手:\"台端高义,晚辈佩服。\" 话虽如此说着,心里却是非常无语——好家伙,这人是真的脑子里除了皇帝就没别的了,怕是被洗脑了吧? \"行了,少拍马屁!我也得提醒你一句。你虽有才,但切勿恃才傲物。 这次官家看到你的诗可是雷霆震怒,若非念及你一片忠心为百姓出头,此刻你早该在开封府大狱里了。\" \"台端,您不是在吓唬我吧?\" 黄忠嗣轻笑一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不过因事直言罢了。我朝应不会让人因言获罪吧?\" 林从文阴恻恻笑道:\"你说的倒是没错。可若将你这首诗交给反对变法的一派官员......\" 他脸上带着冷冷笑意,指尖轻叩案几,\"你觉得如何?他们在律法里罗织个罪名,应该不难吧?\" 黄忠嗣脸色骤然僵硬:\"台端说笑了,我可是忠于陛下的。\" 他胸腔里突然掀起惊涛骇浪,后脊已渗出冷汗。 自己几个月确实太顺了,顺得......简直有些得意忘形了。 正如林从文所言,若真惹得皇帝不悦...... 林从文见他面色发白,语气稍缓:\"不过提醒你罢了。陛下若是在意,怎会轻轻揭过此事? 只要忠心侍君,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 黄忠嗣霍然起身,深揖及地:\"谢台端提点,忠感五内。\" \"记住便好。\"林从文抚须颔首,\"今日元正佳节,且回府团聚吧。我这.....\" 他指了指空荡荡的食案,\"可没有饭食给你吃。\" \"在下告退。\"黄忠嗣倒退三步方转身,衣袍下摆在门槛处卷起细雪。 黄忠嗣回到家后,痛定思痛,决定在省试之前不再出门,省得招惹是非。 转眼到了正月十四,一个中年书生的出现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黄家正厅中,身着破旧儒服的书生正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年约四十的落魄模样与周遭雅致陈设格格不入。 黄忠嗣抱着阿雪在旁逗弄,全然不曾理会此人,其余人也都面露嫌恶之色。 半刻钟后,那书生终于搁下碗箸,起身拱手道:\"谢过黄家郎君款待。\" 黄忠嗣依旧低头逗弄着怀中女童:\"既吃饱了,便请自便。\" \"自然是要走,\"书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阿雪既是我肖卫风之女,理当随我同去。\" 黄忠嗣闻言,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这个书生。 先前他派福伯去查过阿雪生父的消息,只是一连多日都杳无音信。 原先想着应该是找不到了,加之自己已将阿雪收为养女,也就没再去关注此事了。 未料这书生今日突然登门,自称是阿雪生父。 原本还以为这个人是假的。 然而福伯问了一圈回来后发现,这个人还真是阿雪的生父。 阿雪的亲生母亲原是这位书生的结发妻子。 七年前,肖卫风因中举,所以举家迁居汴京。 然而不同于黄忠嗣的是,他不过是个寒门书生,既无钱财购置宅院,连租赁居所都极为勉强。 最初肖卫风尚算勤勉,每日替人润笔、代写家书赚取家用,阿雪母亲也做些针黹缝补贴补。 虽清贫度日,却也勉强维系。 但是这个肖卫风后面终究还是落榜了,按理本应返乡的他却执意留在汴京等待三年后的科考。 为此,他特意借了十贯银钱购置汴京户籍。 可他忘了,在这高门大户云集的汴京城,科考竞争远比偏远地区激烈得多。 果不其然,他连解试都未通过,再度名落孙山。 并且在此期间,他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每日流连于勾栏之地,不再挣钱养家。 对结发妻子态度日渐冷落,经常夜不归宿,即便回家也总是酩酊大醉。 这种畸形的生活状态,为后续悲剧埋下了伏笔。 一年半前某次醉酒后,他与妻子发生关系,没想到一发入魂,这才有了阿雪。 原本以为新生命的到来能让他有所转变,不料他依旧我行我素。 更过分的是,在妻子孕期竟消失半年之久,期间全靠街坊邻里接济,阿雪母亲才得以艰难诞下孩子。 加上这两年赋税连年上涨,并且冬季来临,家家捉襟见肘。 眼见街坊各有难处,救济无望,阿雪母亲被迫从外城进入里城乞讨。 可惜饥寒交迫中,她最终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 这也是为什么福伯先前未能查到相关线索的原因。 若非黄忠嗣与黄燕如当日出行发现,这个被丈夫遗弃的苦命女子或许会带着阿雪一起被冻毙于无人可知的角落中,然后被人当成流民扔到城外的乱葬岗中。 现如今这个所谓的父亲居然现身说要带孩子走,黄忠嗣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想干嘛。 无非想在他这敲点钱财罢了。 第38章 他不死,我睡不好 思及此处,黄忠嗣缓缓开口:\"说吧,要多少钱?\" 肖卫风闻言怒道:\"黄家郎君把某当成什么人?我乃读书人,岂会买卖自己女儿?\" 这话一出,一直憋着的黄燕如立马就骂了出来:\"我呸!你还敢自称读书人?抛妻弃女害得阿雪娘亲冻死,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秦虹也出声喝骂:\"圣贤教你抛家舍业在外游狎?礼义廉耻都喂了野狗不成!阿雪娘亲咽气前都想着保女儿活命,你当时人在哪?简直禽兽不如!\" 连一向温柔的黄母此时也对着这个衣冠禽兽怒目而视。 肖卫风听到两人的话后,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但转瞬即逝:\"不管如何,我自己的闺女总得自己养。不过...\" 他眼珠一转,\"我一个男人带着女儿终归不便,若是...\" \"开个价吧。\"黄忠嗣打断他的话头,继续低头逗弄阿雪。 \"阿兄...\"黄燕如还想说话,却被陈绣娘一把拽住。妇人在她耳边低语:\"你阿兄是家主,让他决断。\" 黄燕如闻言精致的脸上满是怒色,眼刀般剜向肖卫风。 \"嘿嘿,黄家郎君应当不差钱...\"肖卫风搓着手谄笑,\"阿雪毕竟是我亲生骨肉...我...\" \"我劝你赶紧开价。\"黄忠嗣声音陡然阴冷,\"不然等会你分文都拿不到。\" 肖卫风打了个寒颤:\"二十贯!给二十贯,这孩子就归你!\" \"成交。\"黄忠嗣抬头唤道:\"福伯,取纸笔立凭证。\" \"是,郎君。\"老仆应步而去。 肖卫风看到黄忠嗣居然那么爽快答应了,明显有些发愣。 他本想着能要个几贯就好,没想到居然有二十贯,忽然觉得若是开价五十贯的话...... 不过抬头看到黄忠嗣那一脸冷漠的表情后,又熄了心思,暗自嘀咕:\"先把二十贯拿到手再说。\" 不久后,福伯端来纸笔放在桌上。 肖卫风立马上前开始书写凭证,约莫一刻钟后终于写完。 黄忠嗣扫视了一遍,淡淡道:\"嗯,就这样吧,画押。\" \"黄家郎君,这钱......\" 肖卫风搓着手欲言又止。 \"福伯,给他拿钱。\"黄忠嗣话音未落,福伯已从怀中掏出一张二十贯的兑票。 肖卫风再三确认无误后,笑嘻嘻地在印泥上摁了下,在纸上留下鲜红的拇指印。 \"哈哈哈,谢......\"肖卫风正要道谢,却被福伯突然掐住脖颈,像拎鸡崽似的往外赶。 他未说完的谢词卡在喉咙里,踉跄着被推出了门。 \"阿兄!\"黄燕如气得直跺脚,\"你怎么就给他钱?直接拉他见官不就好了!\" 她实在想不通,素来精明的兄长为何要向这种人渣妥协。 黄忠嗣单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别急,我这钱......可没那么好拿。\" 见妹妹仍要追问,他故意板起脸转移话题:\"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你先过来抱着阿雪换尿布,她好像尿了。\" \"这哪里是尿了?\"陈绣娘闻言快步上前接过襁褓,\"分明是拉了!\" 话音未落,婴儿响亮的啼哭骤然响起,混合着众人手忙脚乱的动静,厅内顿时鸡飞狗跳。 不久后,黄忠嗣回到书房内,而福伯也接踵而至。 \"安排好了么?\" \"郎君,已经安排好了。\" \"嗯,那就好。\"黄忠嗣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本就打算让这个人渣见官,但仔细回想律法条文时,发现现有罪名只够判流放。 感觉实在是太轻了,而且要是此人命不该绝,途中侥幸存活了呢? 思及此处,他便打算给他再弄个敲诈罪。 二十贯赃款按律当判流放两千里,加上原罪,足够判绞刑了。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特意让福伯通知林从文暗中协助。 若不将这人渣置于死地,他怕自己晚上睡觉都会起来给自己两巴掌。 次日清晨。 黄忠嗣刚起身便接到消息:肖卫风已被开封府擒获。 更妙的是,林从文特意进宫禀报皇帝,引得赵顼雷霆震怒,直接下旨要开封府从严判决。 得知这个结果,他心情大好,连早饭都多喝了两碗粥。 院内,黄忠嗣望着太阳笑道:\"秦兄,今日这天气还真不错啊。出太阳了。\" \"确实,最近一直下雪,今日好不容易出个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舒服得很。\" 秦虹点头应和。两人眯着眼正对着太阳照射的方向,如同两株向日葵一般。 \"你们俩杵在那干嘛呢?\"黄燕如的声音忽然传来,陈绣娘也跟在身后。 \"晒太阳呗,还能干嘛?\"黄忠嗣头也不回地答道。 陈绣娘温声道:\"忠嗣,今天是上元佳节,晚上汴京城内可有灯会。 届时那些深居简出的女子都会出门参加,你晚上得去看看。\" 听到声音后,黄忠嗣与秦虹连忙回身行礼。 \"好呢,阿娘。晚上我与秦兄一起出门游玩。\" 黄忠嗣虽在潮州见识过上元灯会,但对这汴梁城的盛会仍充满期待。 \"阿兄,晚上我也要去!\"黄燕如笑嘻嘻地拽住兄长衣袖 \"好好好,带你一起去。\"黄忠嗣笑着应允。 陈绣娘并未反对,宋朝女子平日出行虽受限制。 但十四岁的燕如参加灯会倒也无妨,况且还有黄忠嗣和秦虹照看。 不过仍是出声叮嘱:\"阿宁,去便去,切记不可乱跑。\" \"嗯,阿娘,我晓得。\"黄燕如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雀跃的光芒。 时间很快来到了晚上。 黄忠嗣与秦虹、黄燕如三人身着白衣,披着裘衣,手里各自提着一盏花灯。 按照习俗,许多人会在头上顶一个小花灯,但黄忠嗣发现这种头灯存在危险、 稍有不慎便可能烧着头发,所以他直接拒绝佩戴。 \"走吧,咱们先去御街逛逛!\"黄忠嗣大手一挥,径直往门外走去。 其他两人连忙跟上,三名随从也随行在后。 几人刚踏出府门,便见路上已有不少提灯的行人。 家家户户门口高悬灯笼,将整条街道映照得通明。 他们见状,悄然汇入人流,朝着御街方向缓步前行。 第39章 吃面 几人走走停停,一边欣赏花灯,一边购买零食,大约过了两刻钟,终于抵达御街处。 此时街道上人山人海,灯火辉煌,每十来步便有搭建而成的灯台。 文人士子在上吟诗作对,舞姬则翩翩起舞,看得几人眼花缭乱。 “如此盛景,真让人欣喜啊!”秦虹面带激动。 黄忠嗣含笑点头,望着这一幅热闹景象,亦难掩笑意。 黄燕如更是兴奋不已,拽着兄长衣袖喊道:“阿兄,你快看那边!” 黄忠嗣转头望去,只见御街旁的河面上,少女们正放置花灯。 一盏盏花灯顺流而下,宛如一条蜿蜒长龙。 “阿兄,我也要去放花灯!”黄燕如摇晃着兄长的衣袖央求。 黄忠嗣温声应道:“去吧。”随即吩咐阿柴与侍女:“带阿宁去放花灯,注意安全。” 两人拱手称是。黄燕如雀跃一声“阿兄最好了”,便携二人前往河畔选购花灯。 忽闻远处街角传来惊呼,几名开封府差役与禁军军士正追捕一矮小男子。路人见状纷纷避让。 电光石火间,一高大汉子自路旁扑出,将那男子撞倒在地。 军士与差役随即赶上,合力将其制服。 为首的军士高宣告:“此人乃盗匪,方才连盗数人钱财,诸位无需惊慌!” 众人恍然,纷纷向那大汉拱手称赞:“壮士高义。” 大汉挠头憨笑:“小事一桩。”与众人回礼后,便走向一旁面摊。 摊边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朝他招手。 面摊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正在吃面。 秦虹轻笑:\"黄兄,走了许久,也有些饿了。咱们去支持一下这位壮士的生意如何?\" 黄忠嗣轻轻点头。两人去河沟处与阿柴交代了一声,便走向面摊。 \"店家,给我们来两碗面。\"秦虹开口喊了一声。 \"好咧,两位客官请坐!阿莲,给两位客官上碟小菜。\"那壮汉高声应道。 片刻后,名叫阿莲的少女端来一碟翠绿的瓜类小菜。 她将碟子放在桌上时,偷偷瞥了黄忠嗣一眼,脸蛋变得绯红,转身逃也似的跑回烹锅旁给壮汉打下手。 而两人浑然未觉少女的动作,正拿着筷子夹起一块小菜。 这看着好像是黄瓜。 黄忠嗣拿近闻了闻,随后眉头一皱,他好像闻到了芥末的味道。 \"用黄瓜腌制而成的小菜倒是稀奇,\"秦虹有些好奇,毕竟在潮州地界从没见过这玩意。 黄忠嗣看着秦虹那好奇的样子,不由得冒出一个坏主意:\"秦兄,试试看!这好像是传说中记载在《本味篇》里的小菜。\" \"啊?《本味篇》有记载?那我得试试看。\"秦虹说着直接一口送入嘴里。 就在入嘴的瞬间,他脸色骤变,\"咳咳\"一声立即吐了出来,嘴巴张得老大,不一会便涕泪横流。 慌乱中抓起桌上的茶壶倒水漱口,本想直接吐出,但瞥见周围来往的人群,碍于脸面只得硬生生咽了下去。 黄忠嗣见状大笑出声:\"哈哈哈...秦兄,感觉如何?\" 他简直要笑岔气,秦虹身为潮州人,这辈子连茱萸都没吃过,更别说芥末了,这辛辣劲儿哪是他能受得了的? \"黄兄!你早知道这东西的味道,故意哄骗我是不是?\"秦虹涨红了脸,愤愤地将筷子拍在桌上。 黄忠嗣眼中带着笑意:\"哈哈哈,没有没有,你我都是潮州人,我也没吃过这玩意。怎么会骗你呢?\" 秦虹看着他这般模样,一个字都不肯相信,只能恨恨地瞪着他。 此时少女端着两碗面条走来,轻轻放在两人面前。 面上码着油光发亮的肉沫,香气扑鼻。 她笑盈盈提醒道:\"两位客官,这小菜得一口一口慢慢吃。虽是开胃,但若整口吞下,便是北方汉子也要涕泪横流的。\" 黄忠嗣闻言多谢小娘子提醒。\"转头对秦虹挑眉,\"秦兄可听见了?方才分明是你吃法不当。\" 秦虹懒得与他争辩,接过面条便夹起一筷。 面才入口,他眼睛顿时发亮,赞道:\"这面当真鲜美!\" 烹锅方向传来壮汉爽朗的笑声:\"客官喜欢就好!我这汤底加了中药材,既美味又滋补。\" \"哦?店家还通药理?\"黄忠嗣挑起面条细品,忽然哑然失笑:\"您这是用了八角、丁香、桂皮吧?\" 壮汉眼睛一亮:\"客官是做药材营生的?\" \"说笑了。\"黄忠嗣摆手,\"不过是往日尝过相似滋味。\" 心中暗忖:这不就是现代的卤料配方么? \"客官好见识!\"壮汉竖起拇指,\"除了您说的还加了罂子粟......\" \"罂子粟\"三字入耳,黄忠嗣脸色骤变,啪地搁下竹筷:\"秦兄且慢!\" 秦虹筷尖悬在半空,面露疑惑:\"黄兄?\" 黄忠嗣轻咳一声:\"咳...稍后还要逛市集,吃太饱走动容易腹痛。\"说话间悄悄使了个眼色。 秦虹会意,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 \"店家,结账。\"黄忠嗣扬声唤道。 少女望着他面前几乎未动的面碗,迟疑道:\"客官可是不合口味?\" \"非也,只是留着肚肠尝其他美味。\" 黄忠嗣笑着摆手,\"秦兄,劳烦会账。我今日未带零钱。\" 两人结完账后便起身离去,只有那名少女望着黄忠嗣的背影愣愣出神。 ...... \"黄兄,方才怎么回事?那面有问题么?\"秦虹忙问道。 黄忠嗣沉吟片刻道:\"倒不是说有问题,只是那罂子粟...怎么说呢,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伤身。\" \"哦?黄兄对药理竟有研究?\"秦虹面露讶色。 \"我研究个屁!\"黄忠嗣暗想,\"这玩意在现代就是毒品,视频里天天宣传,连小学生都知道危害。可这里是宋朝...\" 嘴上却道:\"此物属合法药材,但久服易成瘾,危害不亚于魏晋五石散。\"说着神色愈发严肃。 秦虹闻言脸色骤变:\"黄兄!我方才吃了小半碗,这...\" \"莫慌,只吃几口不妨事。\"黄忠嗣摆手打断,\"我方才也尝了一口呢。\" \"那就好...\"秦虹长舒一口气,忽又追问:\"既知有害,黄兄为何不提醒店家?\"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秦兄,我之前说你书呆子还真没说错。 此物既是合法药材,又是店家营生之本,你我贸然指摘,人家岂会理会?\" 第40章 妹妹被欺负了 \"黄兄想的果然够全面。\" \"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位思考一下,你也能想明白。\"黄忠嗣有些意有所指。 秦虹闻言点了点头,随后陷入了沉思。 此时,河边忽然传来一阵呼救声:\"阿兄,救命啊!\" 黄忠嗣听到声音后脸色骤变,\"是阿宁的声音?\" 他心跳瞬间加速,连忙挤开人群往河沟边跑去。 秦虹也从沉思中惊醒,疾步跟上。 河沟边,黄燕如正被两名侍女模样的人抓住双手,阿柴则被两名壮汉压在地上。 少年眼眶发红仍在疯狂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得。 石阶上站着个约莫十五岁的锦衣少女,身披貂皮裘衣,满脸不屑地冲着黄燕如叱道:\"哪来的小蹄子,竟敢不让我先放花灯?找死!给我掌嘴!\" 两名侍女闻令抬手便扇,清脆的\"啪\"声响起,黄燕如白皙的脸颊顿时浮现鲜红掌印。 她挨了巴掌却没有反应,只是死死瞪着锦衣少女,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还敢瞪我?再给她......\" 锦衣少女话音未落,一声怒喝骤然炸响:\"你们找死!\" 众人惊觉回头时,只见白影如电已掠至河畔,但听\"扑通\"两声,两名侍女已被踹入水中。 黄忠嗣紧紧拽着妹妹的胳膊,才没让她被拖下河。 他连忙蹲下身查看妹妹的脸,那鲜红的巴掌印看得他怒火中烧。 \"痛么?\"黄忠嗣轻声问道。 \"痛......\"黄燕如见到兄长,蓄在杏眸里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她刚抬起袖子刚要擦眼泪,就被一声尖利的呵斥打断。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推我的侍女下水,不想活了吗?\"锦衣少女横眉立目地逼近。 黄忠嗣将妹妹护在身后,温声安抚:\"阿兄帮你讨个公道。\" 待转向那少女时,声音陡然冷冽如冰:\"不管是谁,都要付出代价。\" 黄燕如抽噎着点头,用衣袖胡乱抹去泪水。 此时秦虹也挤过围观人群,瞥见女孩脸上的伤,当即变了脸色。 \"秦兄,劳烦照看阿宁。\"黄忠嗣将妹妹轻轻推向友人。 \"好。\"秦虹会意点头,立即将抽泣的小姑娘护在身侧。 就在锦衣少女还欲开口时,黄忠嗣已瞬间逼近,接连甩出两记耳光。 \"啪!啪!\"清脆的巴掌声炸响,少女脸上立时浮现鲜红掌印,嘴角更是渗出血丝。 原本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仿佛被施了定身术,霎时鸦雀无声。 直到锦衣少女踉跄后退两步,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啊啊啊!你竟敢打我?我要你死!\" 她眼中迸出毒蛇般的凶光,转头对着两名壮汉嘶吼:\"你们是死人么?给我打死他!\" 两个家仆这才如梦初醒,如饿虎扑食般冲向黄忠嗣。 后者却似青松般纹丝不动,面上毫无惧色。 \"小郎君快躲啊!\"围观人群中忽有女子急声提醒。 电光火石间,不知哪里射出两枚石子,精准击中壮汉膝盖。 只听两声闷响,两个彪形大汉竟直接栽倒在地。 黄忠嗣顺势抬脚狠踏,\"咔嚓!\"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伴着凄厉的惨嚎:\"啊!\" 围观百姓齐刷刷后退,再望向那清秀少年时,眼中已满是惊惧。 这看似文弱的公子,不过半盏茶功夫,竟已踹侍女入水、掌掴贵女、断人双腿! 黄忠嗣完全不管围观众人的反应,往前走了两步逐渐逼近那少女。 \"你不要过来啊!你知道我爹爹是谁么?\"那少女看着逐渐逼近的男人,刚才嚣张的神态尽失,此时只剩恐惧。 \"让开!让开!\"人群中忽然传来呵斥声。 几名差役拨开人群挤了进来,看到黄忠嗣在靠近少女时,立即怒喝道:\"住手!放开那个小娘子!\" 黄忠嗣转头看向喊话的差役,心中有些无语——你哪里见我抓着人了? 瞬息之间,几名差役已把黄忠嗣团团围住。 那少女见状立即大喊:\"他把我侍女推下水,还踩断两名侍从的腿!连我都打了!快抓他!\" 几个差役扫视现场,互相对视一眼便要动手。 \"住手!\"人群中又传出一道声音。几名身穿窄袖袍服、头戴软脚幞头、腰佩长刀的人走出。 差役们看到来人,慌忙躬身拱手——这装扮他们再熟悉不过,正是皇城司的禁卫。 黄忠嗣嘴角泛起笑意。他早料到皇城司的人必定在暗中监视,方才敢直面两名家丁。 先前那两枚飞石,九成九也是皇城司的手笔。 他之前就是在赌,赌林从文在他身上押了重注。所幸,赌对了。 那少女见到皇城司的人,眼睛顿时发亮:\"你们赶紧抓他!我爹爹是......\" \"吕家娘子,慎言。\"领头的禁卫立即截断话头。 少女被噎得脸色发青,仍强撑着威胁:\"若不抓他,我定要禀告爹爹......\" 禁卫首领压根不予理会。 他们直属皇帝,这等威胁毫无威慑,只对差役吩咐道:\"尔等护送这小娘子回府。\"又指向黄忠嗣:\"此人,我们带走。\" \"是!上官......\"差役们连连应诺。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可是打了我......\"少女仍不罢休。 禁卫首领眉头紧蹙:\"皇城司办案无需交代。奉劝小娘子谨言慎行。\" \"你们......哼!定要叫爹爹让你们都吃罪!\" 少女恨恨跺脚,转而冲人群呵斥:\"让开!好狗不挡道!\" 围观百姓闻言面露愠色,却仍默默让出通道。 原本有人觉得黄忠嗣出手过重,此刻倒都暗赞打得痛快。 这跋扈小娘子挨的巴掌分明太少,竟还能如此叫嚣。 小郎君,这人太多了,走下流程吧?不然不好交代。\"皇城司首领压低声音说道。 黄忠嗣面带笑意:\"自然可以。\"说着便伸出了双手。 后方一名禁卫当即取出麻绳将他捆住。 \"黄兄!阿兄!\"黄燕如与秦虹同时急声呼喊。 黄忠嗣转头安慰:\"没事,放心吧。回去禀报一声,不必为我忧心。\"语毕还冲两人眨了眨眼。 二人触及他从容的眼神,虽仍有些担心,但已不似方才那般惶急无措。 第41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两刻钟后,黄忠嗣被带到了皇城司府衙内一间房间内,而林从文也已经在屋内等待。 经过多次相处,黄忠嗣已了解此人的习性,只是随意打了声招呼,便径直坐到了椅子上。 林从文无奈摇头道:\"你啊,这事闯的祸大了!知道么?\" 黄忠嗣毫不在意地摆手:\"知道。看那刁蛮样,我就知道八成是哪个高官的千金了。\" \"那你还敢下手那么狠?当街废了人家家丁的双腿,还扇了她两巴掌!\" 林从文瞪他一眼,\"那可是参知政事吕公着的嫡女!人家最小的闺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角色!\" 黄忠嗣点头:\"来头确实够大。但跟我有什么关系?打了我小妹,就得付出代价。\" 林从文被噎住:\"不是……你现在还未入官场,一介白身,就不怕得罪人?况且我听说,你连问都没问一句就直接动手了。你哪来的底气?\" 黄忠嗣掏了掏耳朵:\"台端,咱们相处这么久,明人不说暗话。我如今也算你的人。你身为陛下的亲军统领,总不会坐视我被欺压吧?\"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为何动手?很简单——我信我妹妹。她虽调皮,但绝不会无故欺人。 更何况,我到之前便听见那吕家嫡女在外叫嚣,说我小妹没让她先放花灯。这些……你应当也查到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轻笑出声:\"再者,若我没猜错,吕公着可是反对变法一派的人吧?横竖早将他们得罪透了,如今再添一笔,也无所谓,债多不压身。\" 他本来想的是,林从文会保自己,但之前还不敢确定。 原本有些担心林从文是否能扛得住压力,现在知道那个刁蛮女的后台是吕公着后,反倒完全放下心来。 毕竟在历史上,吕公着属于保守派。 若是他真敢拿这件事找自己麻烦,王安石一派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说不定此刻新党众人已在准备弹劾吕公着的奏折。 \"你倒是聪明,他确实是反对变法。\"林从文有些疑惑,\"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黄忠嗣作高深莫测状,\"朝中各位相公的性格秉性、往日政见言论,我都略有研究。稍加分析,自然能看出派系所属。\" 他表面淡然,心底却暗笑:我岂能不知?新旧两党的核心人物在史书上可都记得明明白白。 林从文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笑道:\"好小子,你如今给我的惊喜倒是越来越多了。\" \"台端过誉。\"黄忠嗣拱手行礼,转而问道,\"不知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闻言,林从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啊,恐怕要在此处再待上一两日了。若不出所料,明日王相与吕副相八成都要叩阙上奏此事。\" 说着摇头轻叹,\"经你这么一闹,官家这个元宵节怕是过不舒坦了。\" \"台端,这事可不怪我。她要不是欺负我妹妹,我也不至于这样。\" 黄忠嗣有些着急,\"而且我家里人还在等着呢,若是......\" \"别担心,我会派人通知你家人的。\"林从文安慰道,\"况且让你待在这儿也是保护你,吕副相的门生故吏可不少。眼下你待在此处,至少无人敢来寻麻烦。明白了吧?\" 黄忠嗣听完后仔细思忖,确是这个道理。 虽不惧他人寻衅,但是家中还有亲属在,要是真有人找上门终究是麻烦。 思及此处他郑重拱手:\"那便劳烦台端了。\" 林从文整衣起身:\"先在此歇着罢,稍后会有人引你去厢房。待事了结,自当安排车马送你归家。\"言毕推门而去。 皇城司亲卫随即入内,引着黄忠嗣穿廊入院。待至厢房安顿,他独坐榻上,望着窗棂低语:\"树欲静而风不止......\" 尚未入仕便已开罪诸多权贵,思及此处,黄忠嗣阖目长叹。 片刻后忽又睁眼,眸光如刃:\"既是敌人,那就日后见分晓了。\" 经此一事,他深知与旧党周旋已成定局。既无退路,当早谋应对之策。 而此时另外一边吕府内。 吕公着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女儿,沉声道:\"你是说,因为人家不让你先放花灯,你就欺压人家家仆,还让人打了人家一耳光?\" \"爹爹,那个贱婢......\" \"闭嘴!\"吕公着怒喝出声,\"谁教你这些污言秽语的?\" 他手指颤抖地指着少女,\"吕婉蓉啊吕婉蓉,我没想到平日对你的骄纵,竟让你变成这般模样!居然还敢仗势欺人,这要是传出去,我吕公着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吕婉蓉被父亲的态度吓得怔住,脸上满是惊愕。 片刻后,她的眼睛骤然通红,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爹爹你凶我......呜呜呜......\" 吕公着见女儿哭得伤心,满腔怒火顿时化作手足无措。 他慌忙上前,语无伦次道:\"你哭什么啊......别哭了。\" 此时门外急匆匆走进一名年约五十的妇人,正是吕公着的原配夫人张淑贞。 她见女儿泪流满面,急忙拉过吕婉蓉:\"婉蓉,你没事吧?怎么哭得这般厉害?\" 待看清女儿脸颊的伤痕,连声追问:\"怎么回事?你脸上的伤哪里来的?\" 吕婉蓉见到母亲,立刻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 张淑贞抚着女儿颤抖的肩背,转头询问丈夫:\"官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者无奈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混账!蓉儿是有错,可也就打了人家一巴掌,那厮竟敢还手两巴掌!\" 张淑贞怒不可遏,\"况且蓉儿何等身份?他......\" \"你闭嘴!\"吕公着厉声打断,\"我现在可算明白蓉儿为何这般刁蛮了!身份再娇贵岂是仗势欺人的理由?\" 张淑贞被丈夫呵斥后,仍不甘地低声道:\"可蓉儿终究是挨了两下......这未免太不公了。\" \"行了!\"吕公着无奈摆手,\"先带婉蓉下去敷药,此事我自会处置。\" 张淑贞见状只得携女退下。 待母女身影消失,管家匆匆入内禀报:\"家主,查到了。那人名叫黄忠嗣,乃潮州解元,去年十一月举家......\" \"且慢!\"吕公着突然打断,\"你说他叫黄忠嗣?\" \"正是。\" 吕公着沉吟片刻,吩咐道:\"速请文相公来府议事。\" \"喏。\"管家领命退去。 吕公着原本打算息事宁人,但此刻却改了主意,这黄忠嗣可是王安石一党。 既是政敌,性质便大不相同。 只是此事自家理亏,若处理不当反伤己身,须与文彦博好生商议对策。 ilwxs.com 次日早朝,垂拱殿内。 百官分立两旁,汇报今年工作安排等事务已近尾声。 \"陛下,臣说完了。\"平章政事王安石拱手回话后,退回班位。 赵顼点头:\"既如此,那就散朝吧。\"说着便欲起身。 话音未落,御史台监察御史张泽出班启奏:\"官家,臣有本奏!\" 殿内众臣心下了然——昨夜之事已传遍汴梁官场。 张泽属反对变法一派,此刻发难实属意料之中 \"准奏。\" 张泽趋前躬身:\"陛下,昨夜御街现恶性案件。 有狂徒袭击吕参政之女,推其侍女落水,更踩断家丁腿骨。望陛严查此事,还吕参政公道!\" \"哦?\"赵顼故作惊诧,\"吕卿,可有此事?\" 吕公着出列:\"禀官家,确有此事。然张御史所言有误。虽受袭者是小女,但实与臣无涉。\" 稍顿后正色道,\"昨夜已查明,此乃小女与人争执所致,双方俱有过失。\" 赵顼颔首而笑:\"吕卿大公无私。既如此,本案交由开封府处置。散朝。\" \"官家!\"张泽急奏,\"此事开封府恐难决断。\" 赵顼蹙眉:\"张御史何意?\" \"据臣所知,另一当事人乃潮州解元黄忠嗣,据说与王相交好。臣恐开封府...\" 张泽话音未落,御史中丞邓绾立马出声怒斥:\"大胆!尔欲诬陷王相?\" \"下官不敢。\"张泽从容拱手,\"惟尽御史本分,风闻奏事耳。\" 虽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但是他没有一丝畏惧。 因为他已经得到文彦博、吕公着承诺,所以倒是不担心得罪王安石一派。 邓绾见状立即转身向赵顼拱手道:\"陛下,臣弹劾张泽品行不端,竟胡乱诽谤中伤朝廷重臣!\" 赵顼尚未开口,文彦博已高声反驳:\"官家明鉴!张御史恪守本职、据实奏报,何错之有?\" 话音未落,殿内哗啦啦跪倒一片官员,齐声呼道:\"望陛下明察!\" \"荒谬!\"邓绾甩袖冷笑,\"御史风闻奏事固然是本分,然若借机诽谤攀咬、构陷重臣,便是渎职!\" 此言一出,另有数名官员疾步出列:\"臣等附议!恳请陛下明鉴!\" \"张御史何错之有?尔等这般维护王安石,分明是在结党营私!\"文彦博阵营中有人喝道。 \"你们借题发挥攻击王相,不是结党?真是一群小人......\" \"你们才是结党!\" \"尔等徇私枉法!\" \"变法新政荼毒百姓!\" \"尔等不思改革强国,只会拖累社稷......奸臣当道!\" 不消片刻,垂拱殿内喧哗如市,两派官员推搡叫骂,话题越扯越离谱。 有人甚至开始翻出陈年旧账,从盐课亏空吵到边关粮饷,从科举改制骂到青苗新法。 赵顼望着眼前乱象,面色愈发阴沉,突然拍案怒喝:\"够了!都给朕住口!\" 垂拱殿内,百官听闻皇帝震怒,立时噤若寒蝉,匆忙各归本位。 \"好得很啊!朕这垂拱殿都快成菜市口了。\" 赵顼目光如炬扫视群臣,玉带随着胸膛剧烈起伏,\"尔等便是这般报效国家的?\" 言毕忽将犀利的目光刺向紫袍重臣:\"王相,你这平章事当得愈发称职了?竟由着朝臣这般喧哗!\" \"臣罪该万死!\"王安石当即撩袍跪倒,象牙笏板在青砖上磕出脆响。 御座上的天子却已转向另一侧:\"宽夫公倒是愈发德高望重了。\" 这句裹着冰碴子的话让文彦博浑身剧颤,老迈身躯慌忙伏地:\"老臣惶恐!\" \"惶恐?适才声震屋瓦时,朕瞧着倒颇有些廉颇遗风。\" \"臣......\" 御案传来重重叩击声,打断老臣即将出口的辩解,\"罢了,都起来说话。\" 待两位重臣战战兢兢归位,赵顼才继续开口:\"王相,张御史说你与潮州解元私交甚密,可有话说?\" \"臣与黄忠嗣素无往来!\"王安石笏板高举过眉,声若洪钟,\"张御史所言纯属构陷,乞陛下明鉴!\" \"张泽。\"年轻帝王的目光转向御史行列,\"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 后者疾步出列:\"臣...臣仅有风闻言事。\"话音未落,御前已传来砚台坠地的轰响。 \"好个风闻言事!\"赵顼拍案而起,\"凭些市井流言就敢攀诬宰辅?你脖颈上长的是人头还是酒囊!\" \"臣罪该万死!\"张泽以头抢地,乌纱帽滚落阶前。 良久,御座上传来压抑的喘息:\"张泽罚俸半载,此案着开封府核查。区区小案竟闹到庙堂,简直荒唐——退朝!\" 待天子仪仗消失在屏风后,文彦博与吕公着相视而笑。 王安石冷眼瞥见这抹笑意,心头陡然泛起寒意。 半个时辰后,皇城司府衙。 \"台端,今日朝臣就吵了一架,然后就没了?\"黄忠嗣面带疑惑。 \"嗯,基本上雷声大雨点小。等明日开封府那边走个流程,你就可以回家了。\"林从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黄忠嗣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太反常了。把我这件事当成引子,然后两房人马吵一架,被陛下各自呵斥完就完事了?\" 他手指无意识敲着案几,\"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阴谋。旧党这些人绝不会如此无聊......\" 忽然瞳孔微缩,猛地抬头:\"台端方才说,王相今日一派没有弹劾吕公着?\" \"正是。原本应有此意,但官家震怒后便无人再提。\" 黄忠嗣闭目凝神,指尖在檀木案几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纹路,仿佛要将朝堂风云刻入木纹。 香炉青烟袅袅,漏刻声滴答作响,一刻钟后忽而睁眼:\"台端,我似乎窥见些门道。\" 林从文倾身向前:\"怎么说?\" \"此事已从吕氏女仗势欺人演变为双方互殴。不出所料的话,这两日他们定会散布两则消息。\" 黄忠嗣屈指敲击案几,\"其一,渲染我心狠手辣、品行有亏,彻底败坏我的名声。\" 他忽而冷笑:\"其二嘛...今日朝堂争执时,已有御史弹劾我与王相私交过密。台端以为,此事会不会在民间传开?\" 林从文沉吟片刻,突然瞳孔微缩:\"难道他们要构陷王相结党营私?\" \"倒不至于如此直白。\"黄忠嗣摇头,\"陛下圣明,岂会轻信这等谗言?但他们要的是营造舆论。只要让百姓觉得王相公是奸佞,真伪还重要么?\" 他长叹一声,\"谎话重复千遍即成真理,当真是好手段!\" 林从文闻言色变,已然预见后续连锁反应。 若任其发展,莫说新法难行,便是王安石相位亦将不保。 他霍然起身:\"本官即刻进宫面圣...\" \"台端且慢!\"黄忠嗣急急阻拦,\"这般空口禀报有何用处?可有应对之策?\" \"莫非...\"林从文目光灼灼,\"你已有良策?\" 黄忠嗣抚掌而笑:\"确有一计。台端且附耳过来——当如此...这般...\" 第43章 谣言 半个时辰后,皇宫内。 赵顼坐在龙椅上,听着林从文的汇报,不由得大笑道:\"这个黄忠嗣,此种点子都能想出来?这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这是。\" 忽而顿了顿,\"不过...\"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虽说脏了点,但是确实管用。就按他说的去办吧。\" \"臣告退。\"林从文拱手退出宫殿。 待其走后,赵顼才轻叩案几。 阴影中闪出个蓝袍内侍,躬身听命。\"把这件事告诉王相。\" 年轻帝王的声音传出,\"另外,此事若有其他人知晓...\" 他指尖摩挲着青瓷盏,\"你知道后果的。\" \"奴婢明白。\"内侍额角渗出冷汗。 \"去吧。\"绯色广袖随意挥动,带起一缕沉水香。 赵顼望向殿外漫天流云,忽而轻笑出声:\"有趣,着实有趣。\" 文府书房内,沉水香与墨香交织。 文彦博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率先开口:\"安排的如何了?都有交代好么?\" \"枢相勿忧。\"冯京向前倾了倾身子,\"已着人知会过那些太学生。\" \"嗯,那就好。\"文彦博抚须颔首,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得色,\"且看他王介甫这次如何破局。\" 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吕公着:\"晦叔可有未尽之言?\" 吕公着捻着山羊须沉吟片刻:\"诸事皆备,唯有一处尚需推敲。说到黄忠嗣,潮州那边可有传来确切消息?可曾抓到把柄?\" 文彦博摇头:\"此人毫无破绽。据探子回报,黄忠嗣家世清白、品行端方,乡邻口碑极佳。\" 忽似想起什么,他起身从书案抽屉取出两张诗稿:\"二位且看,此乃黄忠嗣所作诗文。\" 二人接过细览,又交换审阅。半晌,吕公着叹道:\"此子确有大才,诗赋策论皆属上品。可惜...\" 冯京接话道:\"二位相公,我等可否尝试招揽?若是...\" 文彦博轻叹:\"难矣!观其诗文策论,皆与那王介甫新政相合。何况先前盐案之事,因他之故,君实、稚圭皆遭罢黜,朝中多有怨怼。\" \"既如此,那么...\"吕公着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望向其他两人,三人相视默然,眼中俱是了然神色。 国子监内人声鼎沸,一众太学生正愤然议论。 \"可恶!黄忠嗣那暴虐无道之徒,竟因与王相有旧就免于惩处!\" \"说得极是!这般趋炎附势之人还是潮州解元,若真入朝为官还了得?\" \"依我看,他那解元之位都未必来得干净!\" 突然,一名身形高大的学子振臂高呼:\"诸位!我等当去宣德门请愿,绝不可让黄忠嗣这等品行不端者玷污朝堂!\" \"对!向官家请愿!\"众人群情激愤,纷纷附和。 \"且慢!\"只见一名十七八岁的俊秀青年快步上前,正是冯京侄子冯崇礼。 他早得伯父授意要掌控舆论风向,但是也言明不可牵扯到皇帝。 此刻见众人欲行叩阙之举,急忙劝阻:\"万不可去宣德门!此举恐有逼宫之嫌,若触怒官家,我等皆难逃罪责!\" 提议请愿的学子不甘追问:\"冯兄之意,我等便坐视不管?\" 冯崇礼唇角微扬:\"非也。叩阙风险太大,可若让民间百姓尽知此人劣迹……\" 他意味深长地环视众人:\"茶楼酒肆、坊市勾栏,何处不是传声之所?\" 此言一出,在场学子尽皆会意:\"走!去街市酒楼!\" 两刻钟后。 等众位太学生分别前往各处人流密集处,正欲抨击黄忠嗣与王安石时。 却发现如今坊市早已传遍更加离谱的传闻: 其一传言黄忠嗣不仅给文彦博、吕公着、王安石等朝廷重臣都送了大量礼物,更被指在潮州豢养两三百房小妾,甚至暗通西夏与辽国。 最为耸人听闻者,当属文彦博被指贪污受贿、卖官鬻爵。 吕公着惧内成癖,传闻其每夜需跪侍夫人入睡方能安寝。 王安石则被编排有龙阳之好。 至于其他朝廷重臣的奇闻异事,更是多如牛毛。 在此等混乱信息冲击下,太学生原本欲揭露之事已显得无足轻重。 虽多数谣言荒诞至极,无人尽信。 但唯有一事因证据确凿而备受关注:昨夜吕相公嫡女仗势欺压良民之事,有多名现场目击者出面作证,令此事可信度陡增。 皇城司府衙内。 林从文听着密探传来的消息,不由得转头大笑:\"果然跟你说的一样,太学生本想去散播谣言,没想到坊间传闻更加夸张。\" 黄忠嗣淡笑道:\"意料之中。谁会相信那么离谱的事情?\" \"不过...\"林从文话锋一转,\"你小子倒是真不怕得罪死吕公着。你这是想把他女儿往死里整啊?\" \"本来就是死敌,自然要下手重点。\"黄忠嗣一脸无所谓地弹了弹衣袖。 \"那倒是。\"林从文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那你觉得最后会如何处理?\" 黄忠嗣沉吟片刻:\"不好说,不过大概率陛下并不会太过于为难吕公着。\" \"何以见得?\"林从文眯起眼睛,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 黄忠嗣瞥了他一眼:\"台端,咱们现在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您这问题...倒像是在给我挖坑?\" \"哈哈哈,你想多了。\"林从文端起茶盏轻啜,\"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既已同舟,倒也无妨直言。\" 黄忠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其实道理简单,陛下虽想推行新法,却需旧党制衡新党。朝堂这杆秤,总要两端平衡才稳当。\" 他之所以会如此直白地告诉林从文,实则是在给自己捞取政治筹码。 林从文必然会将他这番话转达给赵顼,而眼下他正需要借皇帝之势寻求庇护。 至于揣摩圣意是否会引发帝王猜忌,他倒丝毫不以为意。 若是个手握重权的朝臣,这般行径自然会引起皇帝忌惮。但以他尚未入仕的微末身份。 此刻任何展现政治敏锐度的行为,只要控制在合理范围内,非但不会触怒天颜,反而能为其仕途铺就台阶。 毕竟对年轻帝王而言,发现未琢之玉远比提防野心家来得有价值。 第44章 妹妹的变化,省试 此时刚回到府邸的吕公着听着下人汇报外面的传言,脸色一阵铁青。 \"混账!\"他怒骂一声,抄起桌上的青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王安石,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真的气疯了。朝堂上的你来我往本是常事,新党这次的反击手段虽然下作,但若换作自己也会这么做。 可万万没想到,对方竟将主意打到自己未出阁的女儿身上。 \"哼!王安石,若我女儿因此婚事受阻,我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与你拼了!\" 不过这番怒火终究是错付了。此事从头到尾新党都未真正出手,全是黄忠嗣暗中作祟。 吕公着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介白身竟能调动皇城司,更不知背后竟有皇帝的默许。 这几日汴京城里谣言愈演愈烈,甚至有向周边州县扩散的趋势。 新党趁机大肆抨击\"吕公着教女无方\",直到赵顼见火候已足,才下旨严禁传播谣言,抓了数个典型以儆效尤,风波方得平息。 吕公着因此事遭皇帝敲打,而后顺势宣布三月科举后即将推行新政。 旧党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噤声。 官家意思再明白不过:若再反对新政,吕家娘子的谣言随时可成贬黜重臣的由头。 相较于旧党的沉寂,新党众人自是弹冠相庆。 而始作俑者黄忠嗣,早已于两日前安然返家,此刻正在书房专心练字备考。 再过十余日便是省试,终究还是要温习功课的。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 黄忠嗣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练字:\"怎么了?\" 黄燕如款款走到书案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兄长:\"阿兄,我要帮你。\" 黄忠嗣手腕微顿,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出朵梅花般的墨迹。 轻叹着搁下狼毫:\"阿宁,有阿兄在,自会护你周全......\" \"我不要当笼中雀!\"少女突然拔高,\"那日若不是阿兄及时赶到,我说不定......\" 她攥紧衣袖的手指节发白,\"我想帮你做事,不想躲在宅里数日子。\" 黄忠嗣有些无奈。这丫头从几天前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也不爱玩耍了,甚至主动读书、练字、做女红。 陈绣娘看到女儿的变化,开心得不得了,觉得此次因祸得福。 但身为兄长的他知道,自己妹妹是觉得当时太无力了,只能依靠自己的保护让她很不舒服。 前日回来后,她就提过要给自己帮忙,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只能说再想两天,想清楚再来找自己。 没想到这丫头倒是守时,说两天就两天。 黄忠嗣从书案绕了出来,扶着妹妹的肩膀说道:\"阿宁,等阿兄当了大官,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你......\" \"我不要!\"黄燕如疯狂摇头,\"我不想当个废物,每次都依靠阿兄。我要给阿兄帮忙。\" \"唉......\"黄忠嗣无奈扶额,\"行吧。这几日我给福伯说一声,买间商铺,到时候你跟着福伯学习管理店铺、管账之类的。不过......\" 他正色道:\"你既然想学,那就得好好学,不许喊苦,晓得么?\" 黄燕如点了点头:\"阿兄,那我先去读书了。\" 说着还给黄忠嗣行了个礼,随后便离开了书房。 他看着自己妹子从疯丫头变成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突然还有些不太习惯。 他轻叹一声:\"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半个时辰后。 \"郎君,咱们现在账上就剩下三千多贯了。若是买完铺子,怕是所剩无几。 潮州茶叶生意虽然还不错,但春茶销售需要时间,估计最起码还要两三个月。\" 黄忠嗣手里捧着一个暖炉,问道:\"吕宋那边地租下来了么?\" \"已经租下来了,正安排人在开采。不过郎君......\" 福伯有些欲言又止,\"您怎么知道那儿有金矿的?投了上万贯,若是......\" \"不用担心,我既然让你去租,就有把握。\" 黄忠嗣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你看我打过没把握的仗么?\" 福伯默然点了点头。 \"铺子买了吧,剩下的钱足够撑到吕宋金矿产出收益。\" 黄忠嗣用暖炉焐了焐手,\"不过注意保密,人一定要安排靠谱的。\" \"郎君放心,我安排的都是与我有故交的。\"福伯满脸正色。 \"嗯......\"黄忠嗣忽然话锋一转,\"福伯,说真的,你为何就不想娶妻生子呢?若是不便,我帮你找个养子也行啊。\" \"郎君,当年家主救了我的命,那时我便立誓终身不娶,侍奉黄家。\"福伯的声音突然低沉了几分。 \"唉,行吧。\"黄忠嗣无奈摇头。 他其实并不全信这个说辞,但转念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便也不再追问。 \"那郎君,我就先去看看铺子了。\"福伯拱手告退。 \"去吧。\"黄忠嗣望着窗外新抽的柳芽,又嘱咐道:\"好好教阿宁。\" \"喏。\" 熙宁四年二月十四日,科考日子来临。 此次省试地点选定在汴京城东北隅的夷山开宝寺。 黄忠嗣与秦虹两人早早出发,此刻正在山门处排队等待检查。 相较于发解试,省试的防护明显严苛许多,真可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军士们眼神如同盯犯人般扫视着排队的学子,山脚负责检查的官员中,甚至有三四名身穿绯色官袍的礼部官员坐镇。 众多学子尚未进入考场,便被这般阵仗压得喘不过气。 个别承受能力弱的,已然打起了摆子。 秦虹本来也有些紧张,但转头看到黄忠嗣淡然自若的模样,这才渐渐定下心神。 这般场面在黄忠嗣眼中不过小儿科,前世大学时他担任学生会主席,演讲主持早已是家常便饭。 加之他对古人总怀揣着某种莫名优越感,许是源于对历史轨迹的先知,又或是自诩来自文明社会,所以...... 二人很快通过检查,在军士引领下进入开宝寺。 黄忠嗣抽中的考位在回廊,秦虹则运气稍佳,分在了大雄宝殿内。 望着眼前三尺见方的考位,黄忠嗣暗自发苦:地上仅简单垫着稻草,铺张草席便算坐榻。 前后以竹帘相隔,侧面立着一面屏风。 盘腿坐下时,凛冽寒风从廊柱间不断灌入,纵使每隔七八步就有炭火盆燃烧,可在这露天回廊里,那点热量尚不如多添件衣裳暖和。 他紧了紧衣襟,心中默祷:这三日可千万别感冒啊,要是生病了,可就麻烦了。 第45章 省试初日 大约半个时辰后,\"咚咚咚\"鼓声传来。 靠在墙边休息的黄忠嗣睁开眼睛,眼中露出一丝精芒:\"要开始了。\" 二十几名巡铺官在廊下走动。不久后,传唱声响起: 【《孟子·梁惠王上》言:\"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 【今有司赋税繁重,刑狱滋彰,若欲\"施仁政\",当以何者为先?试以孟子之说,论\"薄税敛\"与\"强兵足国\"之调和。】 黄忠嗣听完题目后闭目沉思:\"这题......\" 他思考片刻后微微一笑,\"既如此,你们爱听什么,我就写什么。\" 暗笑间,随即开始构思答案。约莫半刻钟后,他提起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孟子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乃以民本为纲,以养民为基。 然今世赋重刑繁,民力疲敝,国用不足而兵备虚羸。 欲调和''薄税敛''与''强兵足国'',当以仁政为本,循天理、顺人情,使民富而国自强。】 【昔者,文王以百里兴,齐桓因管仲霸,皆非恃苛敛严刑,而赖厚生养民。孟子谓''仁者无敌'',非空言也。 盖民为邦本,本固则邦宁;财为民命,命足则兵强。 今若以暴取民财为强兵,犹割股啖腹,腹饱而身毙;若以薄赋养民为本,则如浚源疏流,水沛而舟行。】 ...... 【综上,薄税敛者,施仁政之始;强兵足国者,行仁政之终。 孟子曰:''彼陷溺其民,王往征之,夫谁与敌?'' 民得养则仇敌其君,民得仁则效死其国。 若朝廷以''省刑罚、薄税敛''为先,辅以均输平准、青苗助农,则民富而兵强,不待苛求而自至矣。】 (备注:宋朝经义题是五选三作答,我这是简略版。) 不过半个时辰,洋洋洒洒千余字已然写完。 他放下纸笔,裹着被子靠墙休息。 而他的表现,正被一名巡铺官收入眼底。 两刻钟后,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来到考位前:\"你这是写完了?\" 黄忠嗣一时发怔,考试期间官员不得与考生交谈,此乃违例之事。 他疑心这是旧党设局,迟迟不敢应答。 官员见其缄默,淡然笑道:\"莫要担心。是官家知你答毕,欲观卷子。若已完稿,我便收走呈递御前;若未完可继续作答。\" 黄忠嗣这才恍然,轻声应道:\"禀上官,学生已答完。\" \"好。\"官员不再多言,径直收卷离去。 望着绯袍背影,黄忠嗣嘴角微扬:\"看来自己圣眷之隆,犹在预想之上。\" 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张卷子被收走后,立即引起了连锁反应。 新旧党人接连获知消息。 王安石仍是老神在在,毫无反应,甚至约束几个知情人就当不知晓此事。 而文彦博、吕公着等人却有些坐不住了。 他们没想到皇帝竟会提前调阅省试学子的试卷。 自太祖立朝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等逾制之事。 相较于程序不合,他们更忧心的是:如此圣眷优渥,此子未来必成劲敌。 文府内,两人神情凝重。 吕公着率先开口:\"宽夫公,此事当如何应对?\" 文彦博闭目沉吟:\"未料官家竟这般看重此子,此番倒是有些棘手。\" \"总该有所动作罢?\"吕公着眉间蹙起沟壑。 \"呵呵,倒也未必。\"文彦博忽然睁开双眼捻须笑道:\"官家此举反是授我以柄。此番主考除冯京任监试官外,吕惠卿等皆属王党。待省试结束...\" 他目光陡然锐利,\"我们联名弹劾其科场舞弊,且看他们如何自处!\" 吕公着仍有犹疑:\"若官家直言乃御前调卷...\" 文彦博露出一抹笑容:\"晦叔不必担忧,此事本就不合法度。咱们只要一股脑将事情往王安石等人身上推即可。届时......\" 待他说完后。 吕公着闻言沉默片刻:\"宽夫公,此事风险甚大。若是官家震怒,你我......\" 文彦博起身行至窗边,推开窗牖凝视檐下积雪:\"我已六十有六,这般年岁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事若不成,我自当独担其咎。\" 他蓦然转身,目光灼灼道:\"太祖祖训明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言与黔首共治。而今王介甫倒行逆施,蛊惑圣听。\" 他顿了顿:\"若真有雷霆天怒,某亦愿为此道殉身。\" 吕公着急整衣冠,长揖及地:\"宽夫公真国士也!\" ...... 文彦博与吕公着此时仍然没把黄忠嗣放在心上。 在他们眼中,黄忠嗣只不过是两党博弈的棋子罢了。 虽有些许才华,但还没到需要迫切重视的程度。 而文彦博不会想到,将来自己竟会被这个所谓的\"棋子\"搞得晚节不保。 ...... 垂拱殿内,赵顼看着刚呈上来的试卷,脸上的笑容久久未褪。 黄忠嗣所写的内容,简直字字句句都敲在他的心坎上。 约莫两刻钟后,他才放下卷子,转头吩咐内侍:\"誊抄一份送回去,这份原卷仔细收好。\" \"遵旨。\" 他走出殿门外,望着开宝寺方向,喃喃出声:\"开宝星斗出匣,正待照彻山河。朕当借诸生剑,破开这万里云天。\" ...... 夜色渐深,细雪纷扬。 黄忠嗣裹着薄被蜷在草席上,整个人缩成团,只露出半个鼻孔透气,心中暗骂: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被分到露天考位已够倒霉,偏又遇上春寒降雪,这哪是科举考试?特种兵考核怕是都没这么残酷。 抱怨未持续多久,便见军士们抱着火盆鱼贯而入。 廊下炭火渐密,虽仍寒意刺骨,总算比先前好了许多。 倒也不难理解,省试举子皆是国中菁英,若真冻出人命,朝廷面上须不好看。 咚咚鼓声骤起,巡铺官开始收卷。 周遭顿时哭嚎四起,夹杂着官吏的呵斥声。 黄忠嗣摇头苦笑:\"啧,还是那个味儿。省试与发解试终归一脉相承,该哭的哭,该闹的闹。\" 说罢倚墙闭目。新炭爆出火星,簌簌雪粒撞进红笼,蒸起缕缕白烟。 ps:各位若是觉得可以,就帮我点点催更,给点段评,谢谢各位。 第46章 省元 接下来两日,黄忠嗣的试卷依旧在作答完毕后立即被收走。 直到第四日清晨,\"铛——铛——铛——\",铜钲声骤然响起。 黄忠嗣从睡梦中惊醒,迅速检查考篮并整理好被褥。 起身整理衣冠时,脸上难掩激动。 这几日蜷坐而眠的折磨终于结束,此刻他恨不能立即飞回家沐浴更衣,再扑进柔软床榻酣睡终日。 \"坐下!\"耳畔炸雷般的呵斥惊得他浑身一颤。 但见军士正怒目圆睁,佩刀刀鞘已顶住他的腰侧。 黄忠嗣慌忙落座,腹诽道:说话就说话,喊那么大声干嘛?耳膜都要震破了。 煎熬半个时辰后,经严密搜检的黄忠嗣终于踏出开宝寺。 沿着青石山阶下行时,晨雾中已传来山脚鼎沸人声。 举目望去,但见:自诩考得好的书生正眉飞色舞向家人报喜。 自觉落榜的考生则瘫坐道旁掩面痛哭。 更有白发老妪颤巍巍捧着食盒,在攒动人群里焦急寻觅儿孙身影。 \"黄兄留步!\"身后传来熟悉呼唤。 转头望去,秦虹正背着蓬松被褥,考篮在肘间晃荡着快步追来。 待他气喘吁吁赶至身侧,黄忠嗣打趣道:\"观秦兄这般轻快模样,想必是胸有成竹?\" \"哈哈哈!全赖黄兄那模拟考,简直跟这次出题...\" 秦虹说到此处突然收声,因黄忠嗣已拽住他的衣袖,眼神示意周遭往来人群。 恍然拍额:\"我失言了!\" 二人并肩而行时,并未察觉身后有个青衫书生刻意放缓脚步。 那人在听到\"模拟考\"三字时瞳孔微缩。 沉吟片刻后就疾步往山下走去。 \"郎君,郎君!\" 两人刚到山脚下,就听到了阿柴的呼喊声。 黄忠嗣闻声望去,只见自己娘亲、小妹、福伯与阿柴几人正冲着自己这边招手。 两人见状快步上前。 陈绣娘看着两人,有些心疼道:\"你们俩都瘦了。\" 黄忠嗣轻笑一声:\"阿娘,既然瘦了,家里有没有准备吃的啊?\" \"有有有,咱们回家!我今日亲自给你们下厨,做你们爱吃的菜。\" 说着就转身对阿柴吩咐,\"先回去让人准备一下。\" \"是,夫人。\" 随后众人缓步往停放马车的方向走去。 这时,黄忠嗣才看向黄燕如。 看着妹妹那雀跃的眼神却故作矜持的模样,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现在都不敢跟阿兄说话了?\" \"阿兄,别揉我的头。\" 黄燕如往后退了两步,\"我不小了,我都十四了。\" \"哈哈哈,你就算二十四,也是我妹妹。\"黄忠嗣大笑。 \"嘿嘿......\"黄燕如闻言只是抿嘴轻笑,并未多言。 其实她很想如从前般抱着兄长的手臂撒娇,但看着周遭来往的仆从,终究还是忍住了。 虽不怕闲言碎语,却不愿让兄长被人议论半句,只得将满腔亲昵都藏在这声轻笑里。 待众人回到家后,下人立马端来了两盆温水,水中还漂浮着两株红花仙草。(潮汕人习俗) 洗过脸后,众人便各自回房洗澡。 虽说在北方冬天,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行,但对于他们这种南方人来说,最起码得三天洗一次,不然浑身不舒服。 自然这也就是有钱人家才做得到。 要搁一般百姓,哪洗得起?柴火可是要钱的。 ...... 而另外一边文府内,文彦博正盯着眼前的冯崇礼问道:\"你所说之事,当真?\" \"禀枢相,晚辈亲耳听闻,绝对没错。 他们当时谈话被我听到,说什么模拟考,还提到此次科考题目与模拟考相差无几......\" 冯崇礼顿了顿,拱手道:\"晚辈虽不知何为模拟考,但既与科考题目相关,想来必不寻常。\" 文彦博眯着眼睛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且先回去。若是属实,便是大功一桩,届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冯崇礼脸上一喜,连忙拱手告退。 ...... 接下来的日子里,之前交代福伯盘下的茶铺正式开张。 依旧是老规矩,黄忠嗣隐于幕后,找了个代理人打理铺面,黄燕如则定期跟着福伯到店里学习经营之道。 闲时黄忠嗣会指点妹妹些经商门道,余下时光便逗弄阿雪消遣。 这小家伙得了全家宠爱,短短时日竟又圆润了七八斤。 转眼三月十日放榜这天,城门口早挤满了看榜的士子。 黄忠嗣却老神在在地窝在家中,与秦虹煮茶对弈,静候消息。 汴京城内,报喜人四处奔走相告,敲锣打鼓声在街头巷尾此起彼伏。 各种呼喊与欢呼穿透云霄,将整座城池笼罩在喜庆之中。 \"秦兄,你这般紧张作甚?这几步棋走得着实有些臭啊。\"黄忠嗣捏着棋子笑道。 秦虹将黑子往棋盘一掷,苦笑着摇头:\"如何能不紧张?\" \"科考时都不见你紧张,如今既已放榜,紧张亦是徒劳。\"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安心吧,不会落榜的。\" \"承你吉......\" 话音未落,由远及近的锣声伴着高喊刺破庭院:\"恭贺广南东路潮州海阳县秦虹官人高中贡士!\" 秦虹霍然起身,棋子哗啦啦洒落棋盘:\"黄兄可曾听见?我中了!当真中了!\" 黄忠嗣掏了掏耳朵:\"听见了听见了,且去迎喜报吧。\"说罢掸了掸衣袍,率先往门外走去。 大门外,街坊四邻已将门外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那报喜人见得两位锦衣郎君,忙高声问道:\"敢问哪位是秦虹官人?\" 黄忠嗣笑着将秦虹往前一推。 报喜人立时抖擞精神,将贺词足足唱了三遍。 随侍的阿柴从挎篮取出一贯铜钱,报喜人掂着沉甸甸的赏钱,吉祥话愈发说得响亮,直退至巷口方罢。 阿柴正要抛撒喜钱,忽闻远处又起喧天锣响。 这次报喜人竟是策马而来,声若洪钟:\"捷报广南东路潮州海阳县黄忠嗣官人高中省试省元!\"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苍天!省元竟住在咱们这巷子!\" \"祖宗积德!这可是文曲星下凡呐!\" 黄忠嗣嘴角噙着淡笑,轻挥衣袖:\"阿柴,重赏。\" 两贯铜钱递出,又是熟悉的吉祥话。 待报喜人离开后,两位少年郎才一起捧起一把把喜钱撒向人群。 直至阿柴挎篮内的五贯铜钱撒完方才作罢。 而内院中的陈绣娘此时却泪流满面,对着自己夫君的牌位说道,\"夫君,咱们得儿子中了省元了...我...\" 她还欲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声声呜咽。 第47章 又摊上事了 黄忠嗣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一道流言已然在汴京城内的各所考生居住的客栈中传出。 文曲轩内,一群考生聚集在楼下。 一名身穿锦袍的学子正站在中间高声说道:\"此次高中省元的黄忠嗣,听说买通了考官,提前知晓了试题才能高中。连带着他的同乡秦虹也上榜了。\" \"不会吧?这试题不是临时出的么?他怎么提前获知?\"人群中有人提出质疑。 那锦袍学子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这个黄忠嗣,之前上元节的时候,那件事你们忘了么? 听说他可是与王相私交甚密。而此次主考官包括其他的考官,大多都是王相的人!\" \"不是说那个是谣言么?之前闹得沸沸扬扬,但后来官家都下旨不许传谣了。怎么......\" 质疑声尚未说完,便有另外一人跳出来插话:\"我可以作证!当时科考结束后,那黄忠嗣与秦虹两人交谈,他们提前有练过习题,当时好几个人都听到了!\" \"我能作证!\"话音未落,又有两三人举手喊道。 见有多人举证,众多学子开始议论纷纷。 \"岂有此理!没想到居然敢科考舞弊!\" \"我不服!\"突然有人振臂高呼:\"我们去叩阙!让官家给我们一个公道!\" \"就是!就是!\"附和声此起彼伏。 众多学子被人一鼓动,顿时热血上头。 这般场景在汴京城内各大客栈接连上演。 未过多久,街头便涌现出大批考生,如潮水般涌向皇宫宣德门。 ...... 两刻钟后,正在与林贤妃亲热的赵顼忽然收到内侍急报。 听闻大批学子在宣德门叩阙的消息后,他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得知来龙去脉,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召京师内五品以上官员入朝议事。 另通知皇城司,让他们去把黄忠嗣与秦虹带过来。记住,不可硬来。 再传旨国子监祭酒常秩去安抚学子,让他们先行回去,朕自会给他们一个公道。\" 内侍应声退去。 \"官家,臣妾先告退了。\"林贤妃起身行礼。 赵顼笑道:\"去吧,晚上我再来找你。\" 待其走后,他站起身,脸色阴沉地望着宣德门方向。 他心知肚明,此事定是旧党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已暗下决心,无论此事如何处置,文彦博一帮人必须打压一番,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动作让他非常恼火。 一个时辰后,汴京官员未及用午膳便被召入宫。 众官员听闻原委后神情凝重,旧党官员却喜形于色,摩拳擦掌准备弹劾王党。 至于黄忠嗣与秦虹,则是被皇城司的人带到了紫宸殿外。两人皆是一脸茫然。 \"黄兄,这是怎么回事?\"秦虹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黄忠嗣有些无语。 半个时辰前他俩还在吃饭,没想到皇城司来人跟两人说皇帝召见。 他们饭还没吃完,就被提溜到了皇宫。 \"唉,既来之,则安之。等着吧。\" 而此时紫宸殿内,平静得有些可怕。 赵顼望着下面的众臣,缓缓开口问道:\"众位爱卿应该都接到消息了。议一下吧。\" 话音刚落,张泽立马跳出来高声喊道:\"官家!如今民怨沸腾,臣请先收押黄忠嗣、秦虹二子,废黜两人功名,再派三司会审是否有人泄题舞弊!\" 赵顼看着跳出来的张泽,心中已涌起熊熊怒火。 这什么馊主意?此次考官有吕惠卿、曾布、张琥、邓绾...等重臣,唯有冯京属旧党。 若真依此行事,新法还如何推行? 王安石闻言走出班位:\"官家,此乃市井谣言!若因谣言审问朝廷重臣,恐令群臣寒心!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抓捕散播谣言者,彻查背后是否有人主使...\" 说着转头看向文彦博方向的众人,意有所指。 文彦博好似没听出来前者的意思一般,拱手出声:\"臣以为张御史之言有理,但王相所言亦不差。 老臣建议先收押两人以安天下士子之心,舞弊之事可徐徐图查。\" \"荒谬!\"王安石当即驳斥,\"如此行事无异坐实罪名!枢相未经查验便作决断,意欲何为?\" 文彦博老神在在:\"王相莫急,老夫既有此议,自有凭证。\" 说着从袖中取出纸卷呈上,\"官家,此证可明黄、秦二人早获题名。 并且冯副枢密使之侄冯崇礼,亲耳听闻二人考后议论考题说早已练习过。\" 赵顼沉着脸:\"呈上来。\" 内侍立即从文彦博手中接过纸卷,呈于赵顼面前。 皇帝展开一看,眉头越皱越紧。 沉默良久后,他将纸卷交还内侍:\"让宰执与几位考官们都看看吧。\" 王安石接过纸卷展开一看,额角霎时渗出冷汗,待阅毕后,转身交与吕惠卿等人传阅。 而自己则是回到班位不再出声。 不多时,众臣慌忙伏地高呼:\"臣等绝无泄题,乞陛下明察!\" \"朕本不愿信。\"赵顼轻叩御案,语气幽深如古井,\"然天下学子总要有个交代。 这考题与本次科举几乎如出一辙,诸卿当如何自证?\" 吕惠卿连声叩首,额间已现青紫:\"臣...臣实不知为何会如此!\" 殿中空气凝滞。赵顼目光掠过匍匐在地的众臣,他也不信这些心腹会泄题,可眼前铁证又如千斤坠压在心口。 \"臣叩请陛下彻查此案,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文彦博突然高呼,长跪稽首。殿内随即跪倒一片:\"乞陛下还天下公道!\" 看这惶惶跪谏之态,赵顼胸中无名火起,这是要逼宫?就在他准备呵斥文彦博之时。 一阵清朗之声传来:\"臣有本奏。\" 见是林从文出列,皇帝眉峰稍霁:\"准。\" 林从文执笏上前:\"官家圣明,既事已至此,何不传召涉案之人当廷对质?如此既可澄清真相,亦能服膺众臣。\" \"林卿所言甚是!\"赵顼恍然击掌,他这才想起了两个当事人还在殿外候着呢。 \"来人。\"他对内侍使个眼色,\"速传二人上殿!\" 内侍躬身领命,疾步向殿外奔去。 \"众位爱卿先起来,待水落石出后,朕自有决断!\" 第48章 拉文彦博对线 殿外拐角处,黄忠嗣靠在墙边打着哈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来。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内侍已来到近前。 不待两人有所反应,那内侍立即开口:\"二位,我接下来的话,你们仔细听着......\" 约莫半刻钟后,内侍陈述完毕,目光灼灼地盯着黄忠嗣问道:\"小郎君可有法子自证清白?\" \"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什么大事。\"黄忠嗣毫无迟疑,自信回答,\"自然能自证清白。\" 秦虹却面露怒色:\"黄兄,凭什么......\" 黄忠嗣摆手打断:\"秦兄不必多言。既问心无愧,何惧当廷对质?\" 内侍适时插话:\"二位,随我来吧。\"说罢转身向殿门走去。 此刻的黄忠嗣尚不知晓,方才他与秦虹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若他方才显露出丝毫迟疑或不决,此刻恐怕早已魂归西天。 皇帝正欲施行新法,若真有人连累众多新法骨干。 那他必会毫不犹豫除掉两人。 只能说,黄忠嗣的自信救了他们俩。 ...... 没一会,两人就在内侍的带领下进入紫宸殿。 甫一现身,朝臣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们身上。 秦虹突然被这么多高官注视,只觉浑身似压了千斤重担,低着头紧跟着内侍挪步。 黄忠嗣却浑然不觉,坦然迎着众人的打量。 行至御前,内侍跪地禀报:\"陛下,两名学子已带到。\" 后方的二人随即伏地叩首。 \"臣黄忠嗣。\" \"臣秦虹。\" \"叩见陛下。\" 赵顼威严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免礼。\" 待二人起身后,帝王再度发问:\"你二人可知为何传召?\" \"臣知晓。\"黄忠嗣恭敬应答。 \"可有话说?\" \"臣无话可说。\" 赵顼闻言沉下脸,目光如刀扫向贴身内侍。 那内侍顿时冷汗涔涔,面上血色尽褪。 \"你这是要认罪?\"帝王的声音裹挟着怒意。 黄忠嗣摇了摇头:\"陛下,臣无罪,何来认罪之说?\" 赵顼一怔,正待开口,御史张泽突然跨出班列:\"官家!此子竟敢当廷戏君,犯大不敬之罪,臣请立正典刑!\" 话音未落,十余名朝臣齐声附议。 赵顼抬手压下骚动,盯着黄忠嗣缓缓道:\"你可知大不敬该当何罪?\" \"臣知晓,按律当判绞刑或斩首。\" \"既知为何还犯?\" \"陛下,臣可没戏弄您。之前说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既有人弹劾臣勾结考官行舞弊之事,那便该有原告才是。 臣不知究竟是何人弹劾,请当面出来对质。否则,若无原告,臣又何须自辩?\" 黄忠嗣此言一出。 张泽立马怒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 赵顼此时则是不动声色,只是静静等待黄忠嗣下文。 黄忠嗣转身看向张泽问道:\"这位上官是?\" \"哼!本官乃御史台监察御史,张泽。\" \"哦,原来是张台端,久仰久仰。\" 黄忠嗣敷衍地拱了拱手,\"看您这意思,是您弹劾了在下是吧?人证物证皆是出自台端之手?\" 张泽闻言迟疑片刻:\"谁举证重要么?你现在只需赶紧交代何人泄题与你便可!\" 黄忠嗣立即转向赵顼躬身行礼:\"陛下,臣弹劾御史张泽指使臣诬陷朝廷重臣!\" \"你...休得血口喷人!\"张泽急声反驳,\"我何时让你诬陷重臣了?\" 黄忠嗣从容回应:\"台端若无此意,为何咬定有人泄题?这难道不是让我诬陷其他重臣?\" \"我......\" 赵顼适时开口:\"黄卿,此乃紫宸殿,莫要东拉西扯。\" \"陛下容禀,\"黄忠嗣正色道,\"臣惟求明确原告身份,好当廷对质罢了。若不然臣实不知该如何辩起。\" 此言一出,群臣皆明其意——这是要逼文彦博亲自下场。 赵顼眸光微动,已然会意。 文彦博当即出列:\"老夫弹劾于你,人证物证皆出自我手,自当为原告。\" \"敢问尊驾是......?\"黄忠嗣揣着明白装糊涂。 \"枢密院枢密使,文彦博。\" \"原是文枢相!\"黄忠嗣恭敬长揖,\"既有原告,我自当自证。\" 转身肃立御前:\"陛下,若臣得证清白,诬告者依律该当如何?\" 赵顼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移向王安石,后者会意奏道:\"依《宋刑统》,诬告者反坐其罪。\" 殿内顿时哗然,群臣面面相觑。 谁都没想到黄忠嗣居然如此刚烈,这是要打算与枢相不死不休啊。 文彦博眉峰紧蹙,他手握铁证,实难料对方何来这般底气。 \"枢相以为此议公允否?\"黄忠嗣直视文彦博,\"若在下未能自证,甘受国法;然若得证......\" 语声恳切如谏,\"枢相可愿担诬告之责?\" 他已被旧党搅扰得颇有些不堪其烦。 这次他不仅要狠狠反击,更要将文彦博直接拉下马。 否则这些人当真要将他视作软柿子,想捏便捏了。 文彦博被黄忠嗣的目光盯得有些犹疑。 对方的姿态实在太过笃定,笃定到即便自己手握铁证,竟也生出几分可能落败的预感。 \"文枢相若不敢答应,此事便无需再辩了。\"黄忠嗣再次出言相激。 文彦博明知这是激将法,但心知若此刻若退却,自己恐怕要沦为朝堂笑柄。 只能咬牙朝御座方向拱手:\"官家,若黄忠嗣当真能自证清白,老臣甘愿反坐其罪!\" 赵顼沉吟片刻,颔首道:\"既如此,黄卿,你且自证吧。\" \"喏。\"黄忠嗣躬身领命,随即问道:\"陛下,物证现在何处?\" 赵顼摆手示意,早有内侍将一叠纸卷呈至黄忠嗣面前。 黄忠嗣细看后暗笑:\"看来是家宅不宁,出了内鬼。\" 纸稿上分明是他与秦虹刷题时留下的草稿。 待理清思绪,他整肃衣冠面向文彦博:\"敢问文枢相,如何证明这纸稿出自我手?\" \"你府中仆役亲来举发,人证物证俱全。\"文彦博冷笑。 \"既如此,陛下,何不传唤证人当堂对质?也免得多费周章。\"黄忠嗣从容提议。 \"准奏。\" ilwxs.com 两刻钟后,内侍从疾步进殿,告知人证已带到。 赵顼颔首开口:\"既人证已到,那就带进来吧。\" 不出片刻,冯崇礼与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少年便被带了进来。 黄忠嗣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少年,这正是之前福伯与母亲去牙行买的仆人,原本被安排给黄燕如外出时的仆从。 他眼中露出一丝杀意,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那奴仆察觉黄忠嗣的目光,浑身猛然一颤,低着头不敢对视。 \"臣,冯崇礼。\" \"小民,赵九。\" 两人叩首拜会:\"叩见陛下。\" 宋神宗只是\"嗯\"了一声,并未让二人起身。 显然这场闹剧已让皇帝心生烦闷,此刻更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王相,朕有些乏了,你代朕审理此案吧。\" 赵顼斜倚御座,半阖着眼道:\"朕就在这看着。\" \"臣遵旨。\"王安石低头躬身,唇角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旧党众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吕公着当即跨步出列:\"陛下!王相与此案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如此......\" \"陛下,臣有奏!\"黄忠嗣突然高声打断。 得到赵顼颔首后,转身戟指吕公着:\"臣弹劾吕参政诽谤当朝宰执!\" 吕公着愕然:\"我何时诽谤王相了?\" \"若无此意,王相为何不能主审?\" 黄忠嗣冷笑逼问,\"方才吕参政说''千丝万缕''是何居心?难道指控王相是涉案官员?\" 他突然提高声调:\"还是想说王相结党营私?\" 此言如惊雷炸响,吕公着慌忙辩驳:\"我何曾这般说过!你莫要曲解......\" \"既无此意,王相身为当朝宰执,奉圣命主审有何不妥?\" 黄忠嗣步步紧逼,\"莫非吕参政以为王相会徇私枉法?\" 王安石适时出列,声音带着哽咽:\"官家明鉴!臣为官二十载,向来清廉自持。若吕参政握有臣违法乱纪的实证,大可当廷呈上!\"说着竟真的挤出两滴清泪。 新党众人顿时群起攻之:\"吕参政若有证据何不拿出?\" \"凭空污蔑宰执,实乃小人行径!\" 此起彼伏的斥责声中,吕公着脸色涨如猪肝。 他自然握有新党结党的把柄,但此刻如何敢亮出? 若真撕破脸,旧党那些见不得光的往来,怕是也要被对方掀个底朝天。 赵顼见火候已差不多,轻咳一声。 众臣立马偃旗息鼓。 他望向吕公着:“吕卿,你可有证据?” “臣口不择言……”吕公着说着朝王安石方向拱手,“王相勿怪。” 王安石冷哼一声,并未答话。 “王卿,既吕卿已道歉,此事便作罢。”赵顼淡淡道,“你继续吧。” “臣遵旨。”王安石领旨出列,看向黄忠嗣时露出一丝笑意。 后者见状,微笑颔首回应。 王安石行至跪地的二人面前,问道:“赵九,你可知背主按律该当何罪?” 赵九闻言一怔——不是传自己作证么?怎的…… 黄忠嗣幽幽开口:“背主按律当判绞刑。” “小民……小民是为了维护朝廷律法啊!”赵九急呼。 “官家!”文彦博厉声打断,“赵九虽为奴仆,然举报舞弊大案按律可赦。王相莫非欲枉法?” 王安石神色平静:“本相不过依律询问,何来枉法之说?” “你分明是为黄忠嗣开脱!赵九是证人,非罪囚!” 王安石正欲反驳,黄忠嗣抢先道:“王相、枢相且慢争执。待我先自证清白,再论赵九之罪不迟。” 前者见他成竹在胸之态,微微点头,转而质问赵九:“你说这些纸稿皆从主家房中取得,何时取得?” 一旁宦官即刻呈上物证。 “是……是科考前!” 赵九伏地高声道,“小民曾亲耳听闻黄忠嗣与秦虹密谈,说早知考题需提前习练。小民深觉此事有违律法,这才向枢相告发!” “噗!”黄忠嗣闻言竟笑出声来。 “黄省元有话要说?”王安石挑眉。 黄忠嗣敛了笑意:“没事,王相不妨先听听另一位证人冯崇礼的说辞。” “好。”王安石转向冯崇礼,“你说亦曾亲耳听见黄忠嗣与秦虹议论考题?” 冯崇礼神情自若:“回王相,省试结束那日,学生确在考场外听闻二人谈及‘多亏模拟考,试题竟与先前练习相似’。” 文彦博喝问道:\"黄忠嗣,你还有何话说?\" 青年掏了掏耳朵:\"枢相何必着急?我当然有话说。\" 他转向王安石拱了拱手:\"王相,那我就开始自辩了?\" \"可。\" 得到首肯后,黄忠嗣直面赵九:\"你说听到我与秦虹在家中谈话,知道试题——那是何时?\" 赵九迟疑道:\"是...好像是正月二十八。\" \"『别好像』!你既举报我舞弊,连时日都记不清?也敢作证?\"黄忠嗣冷笑激将。 文彦博立即插话:\"他就是正月二十八来本相府中举报的。\" 黄忠嗣挑眉追问:\"枢相确定是正月二十八?此刻或可改口,稍后便由不得你了。\" 文彦博心头一凛,暗自盘算再三未觉蹊跷,遂绷紧面皮道:\"休要故弄玄虚!确是正月二十八。\" \"既然诸位认定此日\"黄忠嗣忽露笑意:\"敢问证人,当时我与秦兄正在夷山踏青,你如何能在黄宅偷听密谈?\" 赵九顿时语塞,目光飘忽地搓着手。 黄忠嗣乘势紧逼:\"你倒是说说?正月二十八我们在何处?\" 眼见赵九支支吾吾答不上话,黄忠嗣状若提醒道:\"莫非你将二十九日之事错记成二十八?\" \"对对对!是我记混了!当是二十九...\"赵九如蒙大赦般应声。 文彦博暴怒:\"胡言!你分明是二十八日前来举...\" 话未说完便被王安石厉声打断:\"枢相要当堂胁迫证人篡供不成?\" 此时黄忠嗣陡然转身,语气森然:\"请王相明鉴!此实为伪证!\" 待众人屏息凝神,他朗声道:\"今岁正月仅二十八天,何来二十九日?\" 朝堂轰然炸响议论声,直至此刻群臣才恍然惊觉今年正月只有二十八日。 唯文彦博面色铁青,方才他已算到了这点,却未想被反将一军。 第50章 沁园春·边策新论 赵顼看到黄忠嗣的表现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枢相,你说如何?\" 黄忠嗣幽幽问道。 文彦博闻言,冷眼出声:\"他明明是二十八日来找我的,老夫也不知他为何又翻供。\" \"那你说这个证人的证言能信否?\" 黄忠嗣连忙追问。 王安石突然出声:\"自然不足信!时日都能记差的人,明显有串供的嫌疑。\" 说话时,他的眼睛直瞄着文彦博。 文彦博却不为所动:\"既证言不足信,那物证尚在,而且还有一名人证呢。\" 黄忠嗣闻言笑道:\"枢相说得有理,那我们继续吧。\" 他转身从宦官手中拿起纸稿,\"这物证,在我眼里实在不算物证。\" 顿了顿,他又指向冯崇礼:\"至于此人说我与秦虹商量模拟考之事,更是笑话! 难道我押题都不能押了?提前猜测考官会出什么题,模拟科考流程不行么?\" 殿内众臣闻言恍然大悟。 先前他们还在困惑何为\"模拟考\",经此解释方知原是模拟科考之意。 \"呵,诡辩!\" 文彦博冷笑,\"模拟科考自然可以,但谁能押题押得这般准?你这习题竟与省试考题八成相似,老夫不信世间有这般巧合!\" 黄忠嗣摊了摊手:\"谁让我是天才呢?\" \"狂妄!\" 文彦博怒斥,\"你再天才能比得过满朝公卿?\" 旧党一派闻言,纷纷出声附和抨击。 \"放肆!区区押题岂能巧合如斯?分明是蝇营狗苟窃得试题\" \"殿前岂容狂生儿戏!\" 新党众人虽未出言反驳,但黄忠嗣的话语显然引得他们面露不悦。 王安石眉头紧锁,目光逡巡间带着几分探究,始终猜不透这青年人何以有这般底气。 黄忠嗣神色如常,转身向赵顼行了周全的礼数:\"臣家中尚存物证,请陛下遣人去取,此物自当证臣清白。\" \"准。\"御座传来批复。 他即刻与匆匆而至的内侍耳语几句。 待宫人退下后,他复又奏道:\"物证往来尚需时辰。趁此自证良机,臣斗胆请陛下允准与众同僚切磋才学。诗词歌赋,经子史集皆可命题。若有半题答对不出,或应答失当,臣自当领罪。\" 赵顼指节轻敲御案,沉声道:\"黄卿可知此议轻狂?\" \"臣此举仅为彰显学识。\"黄忠嗣袍袖微摆,目光扫过阶下百官,\"省得日后宵小之辈逞臆测妄言。\" 此言如惊雷堕地,旧党臣僚顿时激愤难当。 王安石余光掠过新党队列,见吕惠卿等人虽端肃依旧,然扶笏之手青筋毕现。 朝堂上寂静半晌,终闻天子出声:\"诸卿可愿命题?\" 霎时二十余绯红袍越班而出,尽是旧党中坚。 黄忠嗣皱了皱眉头,这与他预想的有些差距。 他本想着文彦博、吕公着、冯京之类会出列给他难堪,没想到这几人始终不动。 不过想想也是:这些混迹朝堂数十年的人精,必然早已看穿自己的谋算。 设题难住自己尚属常理,若是真让自己在圣前答得漂亮,反倒令他们颜面尽失。 倒不如不动的好。 他转身面向众官员施礼道:\"诸位大人,哪位愿赐教?\" \"我来!\" 张泽昂然出列,仍像先时那般争当急先锋。 黄忠嗣颔首浅笑,微微扬手示请:\"张台端请赐题。\" 后者短暂沉吟后,扬声道:\"你如何看待我朝与夏辽两国之关系?未来又当如何应对?\" 语惊四座。文臣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分明是欺负人未曾涉政。 这般涉及外交要务,纵使是白发枢臣也得反复权衡措辞,若真要挑刺,无论作答深浅都是错。 王安石长眉骤蹙:\"今日论的是诗词歌赋,张御史以策论相诘,可有偷梁换柱之嫌?\" 文彦博则笑道:\"王相此言差矣!若身为贡元连策论都写不好,岂不是更能说明黄忠嗣有舞弊之嫌么?\" \"你......\"王安石正欲辩驳。 黄忠嗣连忙拱手道:\"王相,无妨。枢相所言甚是,若在下写不出策论,将来怎能为国尽忠?\" 王安石闻言深深看他一眼,终是噤了声。 赵顼眉峰微挑难掩好奇,倒想看看这黄忠嗣如何应对这般局面。 \"枢相,策论本无不可。然此时辰紧迫,若真作篇完整策论,恐误了诸公时辰。\" 黄忠嗣不卑不亢道,\"不若改填一阕词如何?\" 文彦博面如止水:\"也罢。\"除却颔首应允,他还能如何? 那策论若真教他现作,横竖是要等到日落西山了。 但见黄忠嗣阖目凝思。 不过半盏茶光景,忽地双目灼灼:\"有了。\"声如金石相击, [虎狼环伺,贺兰云黯,幽燕风高。 念澶渊盟誓,岁输金帛;好水川恨,血染征袍。 北虏贪饕,西戎狡黠,皆欲中原割鹿刀。 须明鉴,纵联弱制强,终是煎熬。] 他忽地向前踱了两步,正停在文彦博两步之外。 [庙堂当砺霜毫,铸甲兵、屯田固险壕。 效管仲盐铁,充盈府库;卫青骑射,整顿旌旄。 内修政理,外抚夷狄,待得风雷起六韬。 观天象,看银河星斗,自有昭昭。] 最后一句\"自有昭昭\"脱口时,蓦地欺身向前,一张俊脸直逼文彦博面前。 文彦博原本仍在细品词中精义,被这般唐突惊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黄忠嗣急忙伸手扶住,笑意如春风拂柳:\"枢相当心脚下。\" 旋即扬声道:\"在下这支《沁园春·边策新论》,众位可还满意?\" 刹那间朝堂鼎沸。王安石率先以笏击节,新党众人立时跟风喝彩。 御座上的赵顼击掌大笑:\"好个''看银河星斗,自有昭昭''!黄卿真国士也!\" \"陛下过誉了。\"黄忠嗣拱手笑道,随即转身询问:\"枢相可还满意?\" 文彦博心中暗叹一声,看了青年一眼:\"可。\" 他很想说不行,但若真敢说这词不行,那便要被骂作老眼昏花了。 词中既显外敌威胁之意,局势分毫不差,亦给出应对之策。 虽不敢称绝妙,却也绝然不差。 赵顼带着笑意问道:\"黄卿,你这词名《沁园春》可有深意?\" \"启禀陛下,无特别含义,只为纪念一人罢了。\"黄忠嗣郑重道。 \"哦?纪念谁?\"皇帝明显有些好奇。 \"臣称他子任先生,乃臣最为敬佩之人,惜已仙逝。作此阕词,聊表敬意。\" \"原来如此。\"赵顼点了点头,\"黄卿倒重情,如今作此阕词,倒也能助其名垂千古。\" 黄忠嗣心中暗叹:何须我为他扬名?那可真是近现代中国少数可称圣人的存在。 ps:球球了,来点催更吧。给孩子点动力吧。 第51章 归家 他面带微笑望着旧党众人:\"各位,还有谁愿出题考校?\" 话音未落,旧党众人已纷纷上前出题。 黄忠嗣从容应考,半个时辰内将所有题目尽数破解。 无论是唐诗宋赋还是经史子集,皆对答如流毫无破绽,更当场作出三首诗、两篇赋、两阙词。 新党官员连连称奇,中立派臣僚亦频频颔首,紫宸殿内喝彩声此起彼伏。 赵顼眼中异彩流转。 虽已近暮色,满殿君臣却浑然不觉饥乏,连携证归来的内侍都被晾在殿角多时。 此刻任谁都看得明白,这般惊世文才,何须舞弊? 若说有这等本事还需作弊,倒显得满朝文武皆是痴愚了。 文彦博面色铁青立于阶下。 他深知此局已败,自开科取士以来,何曾见过这等天纵之才? 当最后几位旧党官员颓然退回班列,黄忠嗣嗓音已略带沙哑:\"陛下,看来无人再欲考校。臣请呈上证物。\" 赵顼恍然回神:\"准!速传证物!\" 转头又对贴身内侍低语:\"给黄卿奉盏润喉茶。\"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自太祖立国,何曾有臣子在紫宸殿受赐茶饮? 然众臣面面相觑后终是默然——这般惊才绝艳,确也当得起破例殊荣。 鎏金茶盏须臾奉至,黄忠嗣试过温度,暗叹宫中侍者心细如发。 仰颈饮尽后郑重交还,向御座长揖:\"谢陛下赐茶。\" 赵顼含笑颔首:\"爱卿且继续。\" 黄忠嗣拱手领旨后,从旁边内侍手中拿起一沓纸稿,转身对王安石说道:\"王相,此乃我之前模拟科考时其余的习题,可证明我押题时并不止直接就押中此次省试习题,而是凑巧。\"说罢便将纸稿交给对方。 王安石接过后展卷细看,转身对皇帝禀报:\"官家,确实如此,此习题涉及多样,确非虚言。\" 赵顼只是笑了笑:\"既如此,让枢相看看吧。\" 他已彻底相信黄忠嗣不可能舞弊,故而懒得再看证据。 王安石闻言走到文彦博面前,恭敬出声:\"宽夫公,您看看,可得看好了,别漏了。\" 声音虽恭敬,却透着明显的嘲讽。 文彦博脸色苍白,强忍着对赵顼行礼:\"官家,王相既已验过,臣...就无需再验了。是老臣昏聩。\" 说罢跪倒在地,佝偻的身子深深伏在地上。 黄忠嗣心中暗翻白眼:这些老狐狸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见势不利便立即认错,想仗着三朝元老的身份和年事已高博取皇帝同情。 赵顼沉吟片刻,叹道:\"枢相请起吧。\" 又对黄忠嗣说道:\"黄爱卿,既已真相大白,朕自会还你公道。爱卿意下如何?\" 黄忠嗣点头道:\"陛下,臣领旨。\" 话锋一转,指着旁边跪得腿脚麻木、冷汗直流的赵九:\"不过,这个背主的奴仆该如何判决?\" 赵顼脸色骤沉:\"审刑院知院事何在?\" \"臣在。\"苏颂立即出列。 \"此人该定何罪?\" 苏颂迟疑片刻:\"按律当判流放。\" 黄忠嗣嗤笑一声:\"苏知院,按刑律,背主当判绞刑,加上诬告反坐该判流放。两罪并罚,如何只判流放?\" 苏颂抬眼看向文彦博,后者一脸灰暗,只得硬着头皮道:\"方才少算了,按律当判斩刑。\" 赵九闻言人都懵了,立马大喊出声:\"我冤枉啊!\" 黄忠嗣当即质问:\"你哪里冤枉了?赶紧说!否则......\" 王安石此时出声打断:\"黄省元,此事自有律法处置。\"说着还冲着他摇了摇头。 他见状深深叹了口气,拱手不再言语。 他明白王安石的意思,这件事到此为止方为上策,若再深究下去,牵涉实在太大。 黄忠嗣虽心有不甘,却也深知政治自古如此。 毕竟连比自己更想扳倒旧党的王安石都选择收手,为什么? 因为御座上那位官家需要平衡。 紫宸殿外忽然闪出两名禁卫,架起赵九就往外拖。 他还欲争辩,却被卫士当腹猛击一拳,顿时瘫软昏厥。 \"咳咳。\"赵顼待殿内重归寂静方才开口:\"这个冯崇礼嘛...道听途说虽非有意构陷,终究罪责难逃。革除功名,永不叙用。\" 冯崇礼闻言霎时面如土色,正待求饶却见叔父冯京递来警示眼神,只得生生咽下话语。 片刻后伏地叩首:\"谢陛下仁德。\" 处理完毕后,赵顼才缓缓站起身:\"事情既解决了,那就散朝吧。\"说着就在内侍的陪同下离开了紫宸殿。 王安石也安排起众位大臣有序退朝。 黄忠嗣看到傻站着一下午的秦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样?提前知道朝廷重臣怎么商议事情的感觉如何?\" 秦虹一脸苦笑:\"黄兄,我都不知道我来了干嘛。\" \"哈哈,走吧。\"黄忠嗣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家再说。\"说着就跨步往殿外走去。 \"黄省元留步。\" 后者闻言立马转身拱手:\"王相。\"秦虹也连忙行礼。 王安石连忙扶起二人:\"无需多礼。\" 黄忠嗣直接问道:\"王相留我何事?\" 王安石压低声音道:\"文彦博这个枢相是肯定当不了的。官家之所以没当廷革职,只是要给他这个老臣面子。你要理解圣上,心中切勿有气。\" 黄忠嗣淡然一笑:\"在下明白,陛下圣恩浩荡,我岂敢有气?\" 王安石满意点头:\"年岁不大,倒是知进退。既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们且先归家吧,省得家人担心。\" \"好,那王相,我等就告退了。\"两人行礼后正要离开。 王安石忽然又道:\"有空来我府中品茗对弈。\" \"王相既如此说,在下日后必登门拜访。\"黄忠嗣郑重应道。 \"去吧......\" ...... 待两人回到黄宅后。 陈绣娘与黄燕如见到归家的亲人,压抑的情绪轰然决堤。 两人转瞬间便哭作泪人,纤瘦的肩膀不住颤抖。 虽说分离不过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却让她们受尽煎熬。 学子叩阙的风波闹得满城风雨,当消息传至家门时,陈绣娘险些昏厥在织机前。 \"忠嗣啊,咱们回潮州吧。这个官咱不当了!\"陈绣娘攥着儿子的衣襟哽咽,泪水在深蹙的眉间蜿蜒。 这位素日持家有方的妇人,此刻连发髻散了都浑然不觉。 黄燕如挨在母亲身侧,扑闪着蓄满泪水的大眼睛,仿佛稍一眨眼便要落下雨来。 \"孩儿既已平安归来,事情自然了结了。\"黄忠嗣温声宽慰,胸腔却泛起酸涩的暖意。 感受到臂弯中两具颤抖的身躯,青年放柔了声音:\"母亲且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站在您跟前?\" 话音未落,陈绣娘哭得更凶了:\"你爹走的早...若你再有个好歹...\"未尽的话语化作零落的抽噎。 黄忠嗣默然收拢臂膀,将两位至亲紧紧环住。 檐角铜铃随风轻响,为这劫后重逢的画面添了道颤音。 第52章 名扬大宋 深夜,黄忠嗣正在屋内喝茶。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 门被推开,秦虹把门带上后径直走到桌前坐下。 黄忠嗣自顾自给他倒了杯茶:\"你要是再不来,我都打算睡觉了。\" 秦虹愣了一下后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黄忠嗣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说呢?你不好奇?\" \"咳咳。\"秦虹轻咳一声,\"是好奇。我想知道....\"说着又扫视了下周围。 黄忠嗣一脸无语:\"别看了,没人偷听我们说话。晚饭吃完后,我就跟福伯说了,让他查一下家里的家仆。\" \"这不是怕再有内鬼嘛。\"秦虹正色道,\"我好奇的是,我们正月二十八日明明在家中,是二十七日出门的。你怎么说我们是二十八日出门?\" 黄忠嗣轻抿一口茶水笑道:\"很简单,临时起意的诬陷对时间线肯定不敏感。只要我咬定这样说,然后再吓唬一下赵九,他惊慌之下根本无法分辨。\" \"啧,黄兄,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秦虹一脸佩服,\"也不怕被揭穿?\" \"我怕个鬼?我本身就有证据。咱们当初刷的题又不止那点,我肯定他们敢上殿出示所谓的证据,绝对是把我们房内的纸稿都拿完了。但他们肯定不知道......\" 他突然轻笑一声,\"也算是凑巧,之前若不是阿宁想学习,我也不会把一部分纸稿给她,正好成了关键性证据。\" \"还好......\"秦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黄忠嗣笑了笑:\"其实就算没有那纸稿证据,也无妨。毕竟我下午之所以那么张狂,一是为了吸引他们的目光,把焦点集中在我自己身上,让他们不要去问你问题;还有个原因就是,若是没有那纸稿,我也能通过才学自证。\" 秦虹闻言,恍然大悟:\"我说怪不得呢,你下午表现那么反常,原来如此。\" 忽然话锋一转,\"不过......黄兄是不信我?\" 黄忠嗣白了他一眼:\"我要是不信你,才不会帮你搞什么模拟考呢! 而是你胆子没我大,若是你以受审者姿态回答他们的问题,绝对会落入语言陷阱。 你以为文彦博、吕公着那些人是省油的灯么?你能保证自己能够滴水不漏? 你要明白,很多时候,说错话比证据更让人被动。\" 他抱起双臂,眼中闪过锐利锋芒:\"而我,不一样。在我眼里,他们跟普通人差不了太多,所以能先发制人。你以为刚开始我弹劾他们、找话语漏洞是为什么?不过是把彼此地位拉到同等位置罢了。\" 秦虹呆滞地看着对方,沉默良久才喃喃道:\"黄兄,你真不像人......\"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黄忠嗣顿时满脸黑线。 \"当然是夸你!\"秦虹急忙摆手,\"若要形容的话,真如谪仙降世般非比寻常。\" 黄忠嗣闻言挑眉:\"哟,还不错,把我当李太白了?这个我喜欢,多夸点。\" 两人谈话至子时方才作罢。 秦虹离开没多久,福伯便进了屋。 \"福伯,让你久等了。\" \"郎君言重了。\" 黄忠嗣说着起身走向书柜,取出一沓纸稿递给福伯:\"吕宋那边采集的金矿,提炼后留八成在当地发展船队。这些是造纸、造船、制盐及各类日用品改良的方子,能造的立即着手,造不了的暂且搁置。唯有一点——\" 他加重语气敲了敲纸稿,\"核心技术断不可让外族知晓。让阿柴跟着去历练。\" \"是。\"福伯将纸稿收入怀中,迟疑道:\"那郎君先前说的密探......\" 黄忠嗣沉吟片刻:\"暂缓,根基未稳风险太大。先把南洋商路扎牢。\" 见福伯退下后,黄忠嗣闭目轻叩桌案。 自潮州盐案起,他便嗅到危机,暗中让福伯经营南洋退路。 如今科举舞弊案发,母亲与小妹惊惶的模样更催得他警醒。 从前只道银钱够用便好,现下方知若真到了逃亡关头,这些钱养支船队都勉强。 在大宋境内他束手束脚,但南洋天地广阔,能做的文章多得很。 若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便带着家人扬帆出海,当个逍遥海贼王也罢。 次日,还在等待皇帝审判黄忠嗣的众多学子没等到想要的消息,倒是看到了皇城司亲军张贴的布告。 告示旁还附有黄忠嗣省试的策论抄本,以及昨日在宫中面对百官出题时所作的诗词歌赋。 众多学子看到后全都沸腾了。 如今已无人敢说黄忠嗣舞弊——且不说证据证人都无法证实其舞弊,单凭这等文采,谁敢质疑? 能在一日内连作多首传世佳作之人,何须舞弊?这般想来实在荒谬。 不过这般情形却令众学子灰心丧气。 毕竟若有人快自己一步尚可追赶,但当有人直接站在终点处,又该如何追赶? 连地下赌庄都已认定黄忠嗣殿试必中状元,如今只开榜眼、探花的押注。 文曲轩内忽然有学子失声惊呼:\"你们可曾注意,这黄忠嗣已连取解元、省元,若再拿状元......\" \"连中三元?\"有人接口道。 \"我的天,连中三元......\" 这般议论如野火般在汴京城蔓延。 而众多公卿贵戚则忙着四处打听黄忠嗣是否有婚约,有些已备好拜帖准备登门拜访。 经此一日,黄忠嗣的声名正以骇人速度从汴京向大宋各州府传播。 此刻的黄省元却浑然不知外界纷扰,正一手抱着阿雪,一手摸着麻将牌与家人消遣。 忽听得\"啪\"的一声,黄燕如推倒牌面:\"胡了!清一色!快给钱!\" 黄忠嗣与秦虹伸头细看,果真是清一色。他当即抱起阿雪就往屋外跑:\"不玩了不玩了!\" \"阿兄休想赖账!\"黄燕如提着裙裾追了出去。 陈绣娘摇头苦笑:\"这兄妹俩都多大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秦虹笑着解围:\"伯母莫怪,黄兄常说年轻人当如晨时朝阳,总要有些蓬勃气象。\" 这话倒让陈绣娘展了笑颜,微微颔首。 第53章 新法弊端 黄忠嗣跑到院中时,忽然停下脚步。 跟在后面的黄燕如见到阿兄停下,赶紧上前:\"阿兄,你别赖账!\" 黄忠嗣抱着阿雪转身,单手摸了摸黄燕如的头:\"听说你现在不让丫鬟和仆从伺候了?有这事吗?\" \"啊......\"黄燕如明显愣了愣,随即沉默下来。 \"阿兄知道你怕再有人背叛。\"黄忠嗣轻声道,\"之前赵九跟着你,他的背叛让你不开心,你不敢再信任那些仆人了,对不对?\" \"嗯。\"黄燕如坦然承认,\"反正我也不需要他们伺候,省得日后再有人背叛我们。\" \"噗——\"黄忠嗣噗嗤笑出声,\"我的傻妹妹。\" \"你笑什么嘛?\"黄燕如皱了皱琼鼻。 黄忠嗣止住笑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傻丫头。人这一辈子被人背叛是常有的事,总不能因为一两件事就把自己关起来。\" \"可要是日后再有这种事呢?\" 黄忠嗣拉着妹妹在石椅上坐下:\"吃饭需要用筷子,浇地需要水桶。用人其实跟用工具没什么区别。没有工具虽然能活,但效率要下降千百倍。筷子断了换一双,碗裂了换一个——怎能不用呢?\" \"阿兄这比喻没道理!\"黄燕如反驳道,\"碗筷是死物,人可是活物。\" \"哟!\"黄忠嗣眼睛一亮,\"小妹如今竟能抓住要害了,不错!\" \"那是~\"黄燕如骄傲地扬起下巴。 \"说你胖还喘上了?\"黄忠嗣忍笑道,\"那我考考你,碗筷为何要收在橱柜里?\" 黄燕如歪头思索片刻:\"怕摔坏?\" \"正是!\"黄忠嗣大笑,\"虽不能保证绝对完好,却能大大降低风险。 用人亦是如此——要了解他的弱点,就像给碗筷安了橱柜。 这次是阿兄疏忽,才有这事发生,这也是给我自己上了一课。 记住,日后用人要掌握弱点,才能最大限度防止背叛。懂么?\" 黄燕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事别自己钻牛角尖,多问我和福伯。\"黄忠嗣揉揉她发顶,\"知道吗?\" \"知道啦。不过......\"少女话锋陡转,\"阿兄该给我五百文钱!方才那局清一色我算过了......\" \"咳咳!阿雪该吃奶了!\"黄忠嗣抱着孩子霍然起身,疾步往后院逃去。 \"阿兄过分!\"黄燕如跺着脚娇嗔,唇角却漾开甜津津的笑意。 时间缓缓流过,大约三日后,黄忠嗣再次被皇城司密探带走。 只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又惹了什么事,而是林从文找他有事。 皇城司府衙内。 \"台端,你在这干嘛呢?\"黄忠嗣来到后院后,就看到林从文跟一根柱子似的杵在院中。 \"这不是在等我们的文曲星嘛?\"林从文笑道。 \"咳,台端就别笑话我了。\"黄忠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可没笑话你,现在民间都传你乃文曲星下凡。\" 林从文轻笑一声,又连忙说道:\"行了,不逗你了。有贵人在等你,就在屋内。你自己进去吧。\" 说着就指了指旁边关闭的房门。 黄忠嗣闻言心中了然,看来是皇帝来了。 不过他心中有点奇怪:这皇帝想见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神神秘秘吧? 虽然疑惑,他还是走到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吱呀—— 门瞬间开启,内侍恭敬冲着黄忠嗣行了个礼,轻声道:\"黄省元,陛下正在等您。\" 后者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回礼。整理好衣冠后,他抬脚踏入屋内。 只见屋内,赵顼正捧着一个茶盏,笑意盈盈地盯着他。 \"拜见陛下。\"黄忠嗣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爱卿免礼,坐下说话吧。\" 待他坐下后,赵顼才再度开口:\"爱卿可知朕找你何事?\" 黄忠嗣摇了摇头:\"臣不知......\" 赵顼有些唏嘘:\"本想等你殿试后再召你,可这几日,朕反复观看你的文章策论与那些诗赋,心中着实欣喜。所以想找你聊聊。\" 黄忠嗣闻言立马起身:\"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 \"诶,你我私底下见面,无需那么多规矩。\" 赵顼摆了摆手,叹道:\"你所论之观点,甚合朕心。朕是想与你聊聊新法——你是否有什么意见?\" 黄忠嗣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指出新法的弊端,更不知如今的宋神宗是否能听得进其他意见。 毕竟变法本是好事,但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虽有裨益,弊端却也显而易见。 失败是必然的,可若是不说...... 赵顼见其正在沉思,也不出声,只是慢慢端起茶盏啜饮。 约莫半刻钟后,黄忠嗣缓缓开口:\"陛下想听实话么?\" 赵顼闻言眉头一皱:\"爱卿此话何意?与朕说话自然要说实话。\" 黄忠嗣斟酌着语句道:\"陛下,臣以为王相新法必然失败。\" 赵顼听罢神色骤变,看向对方的眼神骤然凌厉。 他全然不解这年轻人所思所想:若是不支持变法,此人先前怎会与文彦博一党交恶? 若是支持变法,又怎敢说出这般得罪自己与王安石派系的话? 强压下心头火气,沉声道:\"爱卿且细说。\" \"官家明鉴,如今朝廷财政入不敷出,王相为充盈国库推行新法本无不妥。然臣以为方向已然谬误。\" 黄忠嗣声线平静如常,仿佛在谈论天气,\"以青苗法为例,究竟是为惠民,还是假借名目为国库敛财?\" 此言入耳,赵顼如闻惊雷:\"卿这是在指摘朕?! 黄忠嗣这话堪称大逆不道,直指新法不过是以惠民为幌子行敛财之实。 青苗法表面看似德政:百姓若遇灾年困顿,可向官府借贷度日,待秋收后偿还。 然则其中另有玄机——借贷者须五户或十户联保,且保头基本都是富户或当地望族。 若保内有人无力偿还,则十户均摊;若皆无力,便由保头富户代偿。 朝廷全无风险,百姓犹感皇恩,受损者唯富户而已。 此法更有转嫁矛盾之效:若有富户不从联保,百姓借贷无门时,怨恨自然转向富户而非朝廷。 或有人言:取富户之财济贫民,岂非善举? 然试想,若年年借贷挥霍,坐待他人代偿,谁人还愿勤勉劳作? 长此以往,共同富裕未可知,举国贫弱却指日可待。 且还有基层强行摊派,贪污等一箩筐问题。 短时间看确实是可以迅速增加国库收入。 但是长远看,完全就是弊大于利的。 这也是变法失败的根本原因。 第54章 劳心劳力黄忠嗣 黄忠嗣看到赵顼一脸震怒的样子,恨不得暗自给自己一巴掌。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赵顼的脾性——这货果然和史书评价的一样,对变法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 他连忙找补道:\"陛下,臣虽觉新法有弊,但并非反对变法。新政确有利国之处,只是推行时需谨慎防范,莫让利民之政沦为害民之政。\" 此言一出,赵顼脸色稍霁:\"卿以为当如何?\" \"臣以为王相所提考课法,看似能解决冗官之弊,实则隐患重重。\" 黄忠嗣索性直言,\"譬如考核以农田水利、赋税征收、治安教化为准,可各州府实情迥异。 边陲贫瘠之地如何与江南富庶等同? 若强求划一标准,官员为保乌纱,岂不逼民开垦多余农田,甚至虚报政绩? 再说民风教化这等虚事,若无量化标准,全凭考官主观裁断,恐滋生党同伐异之祸,届时朝堂攻讦不休,反失考课本意。\" 他顿了顿,见赵顼未打断,又续道:\"再说免役法、青苗法......\" 整整一个时辰,从田亩丈量到钱粮借贷,将新法漏洞逐一剖明。 待说到口干舌燥时,他自顾自斟了杯茶仰头饮尽,才惊觉天子已面如土色。 赵顼扶着椅背的手微微发颤。 身为帝王,他比谁都清楚:黄忠嗣所言十之八九必将应验。 想到新政崩坏后的乱象,脊背不禁渗出冷汗。 忽而目光扫过案前青年,眼中陡然迸出灼热:\"爱卿既能洞悉弊病,可有破解之法?\" 黄忠嗣闻言暗叫不好。他就有个臭毛病,有时候说嗨了的时候,就容易停不下嘴。 他并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但是说实话,他不太相信赵顼,他怕自己成为日后的王安石。 但眼下只得硬着头皮推脱:\"陛下,臣年方弱冠,不过有些粗浅见识。若要商议对策,还需与王相公等重臣......\" \"卿是真无良策,还是不愿尽忠?\" 赵顼突然沉声打断,指尖敲着案冷笑道,\"爱卿对宋刑统可是多有研究,朕记得这法典里,欺君之罪当处绞刑?你说对与不对?\" 黄忠嗣顿时头皮发麻,心中万匹草泥马奔腾。 这皇帝变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虚心纳谏,转眼竟拿刑律相逼! 黄忠嗣无奈,只得另寻借口开脱:\"陛下,非臣不愿献策,实乃王相此时主导变法。若臣妄言,置王相于何地?如今臣既已点明弊端,王相自可查缺补漏。\" 赵顼闻言恍然,确需顾及王安石感受,沉吟片刻复问道:\"爱卿当真别无良策?\" \"若说建议......\"黄忠嗣略作思索,\"既行裁撤冗员、考核官吏之法,不如将这些官员下放基层监督新法施行。优者擢升,劣者汰换,方为两全之策。\" 见皇帝若有所思,他继续道:\"另则,皇城司可将情报网铺至全国,遣暗探监察地方官吏。 待考核时,以密报与明面政绩相互印证,既可遏制贪腐害民之举,又能遴选能吏,此制于军队亦适用。 万人淘沙,终可得金。\" 赵顼眸中精光乍现,却仍踌躇:\"此举恐遭朝臣非议,若日后......\" 黄忠嗣暗骂皇帝虚伪,面上却凛然正色:\"陛下为国为民,天地可鉴!若有宵小以此攻讦,臣必当庭驳斥!\" 这番表态正中皇帝下怀。 赵顼素来渴望培植特务机构掌控朝臣,然苦于无人支持,纵是王安石亦难认同。 如今得此承诺,日后若有风波,大可推黄忠嗣作挡箭牌。 \"爱卿果然是公忠体国啊!\"赵顼抚掌而笑。 君臣相谈直至日暮,内侍再三提醒,方依依不舍结束奏对。 待皇帝走后,林从文才出现在黄忠嗣身旁,笑道:\"看来官家对你很是满意啊。\"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这些搞政治的,心都脏。\" 他揉了揉空瘪的肚腹,拱手道:\"劳烦台端送我回去吧,我这都快饿死了。\" 林从文笑着应下,当即安排车马将人送回府中。 方跨进家门,黄忠嗣便直奔后院。 见阿雪正趴在藤榻上玩耍,一把抱起女儿举过头顶,搓着她粉团似的小脸逗弄。 婴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吓得哇哇大哭,他反倒畅快笑出声来。 \"作死的!吃饱了撑的拿孩子取乐?\" 陈绣娘闻声赶来,劈手夺过襁褓交给奶娘,抄起竹扫帚便追:\"今日定要让你知道当爹的体统!\" 黄忠嗣边躲边笑嚷:\"阿娘不知,孩子就要逗着才有趣!\" 眼见追不上这皮猴,陈绣娘扬声唤道:\"贤侄、阿宁!快帮为娘拦住这孽障!\" 秦虹与黄燕如本在廊下看热闹,闻言只得上前左右夹住黄忠嗣。 陈绣娘逮着机会,结结实实冲他臀上打了三帚,这才解气道:\"照你说,儿子就该打着才痛快!\" 待母亲走远,黄忠嗣瞪着憋笑的两人:\"还不松手?\" 俩人对视一眼,终是绷不住笑出声来。 黄忠嗣不满道:\"你们两个叛徒,太过分了。\" \"嘿嘿,阿兄这话说的无理。孔子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我跟秦阿兄是为了让你尽孝。\" 黄忠嗣闻言挑眉:\"哦豁,看来最近书真读的不少啊。\" 他忽然露出阴森的笑容:\"那你可知,孟子曰''长兄为父''?\" 黄燕如气息一滞,片刻后又挺直腰杆:\"那咋了,你还想打我吗?\" 黄忠嗣眯起眼:\"怎么会,你可是我的好妹妹。\" 话锋陡转:\"不过作为兄长,监督你做功课的权利还是有的。明日开始算学考试,要是答不到九十分,罚你七天不能吃零食。\" \"啊?\"黄燕如苦着脸控诉:\"阿兄,你公报私仇!\" \"胡说什么?\"黄忠嗣正气凛然道:\"我的好妹妹,是你自己说要学习的,我只是验证你有没有用功罢了。\" \"哼,坏阿兄!\"黄燕如跺脚疾走。 她深知兄长脾性,若再讨价还价,惩罚必定层层加码。 这教训可是实打实吃过亏的,此刻唯有回房温书方是上策。 待妹妹离去,黄忠嗣笑吟吟转向秦虹:\"秦兄,你也得考。日后若当官却算不清账目,如何造福百姓?你我同岁,禁零食倒不合适......\" 他故意拖长语调:\"若考不到九十五分,罚抄二十遍《孙子兵法》如何?\" \"啊......黄兄,过分了啊!你我可是......\"秦虹急欲争辩。 \"三十遍。\"轻飘飘三字落地。 秦虹喉头一哽,只得灰溜溜回屋备考。 檐下黄忠嗣负手望天,自鸣得意:\"上哪儿找我这般体贴的人儿?既要督促学业,还得费心惩戒。\" 哼着小调踱向后院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加快脚步:\"该去逗逗小囡囡了。\" 不久后,后院又传出来了陈绣娘的怒骂声。 第55章 王安石示好 又过了几日,来黄宅递拜帖的人越来越多。 刚开始黄忠嗣还会见一见,但后来实在聊得受不了,只能托病不出。 没想到,有人竟把主意打到了秦虹身上,疯狂给他递拜帖。 搞得秦虹也不得不学着黄忠嗣一起托病不见。 若要说最开心的,应该就是陈绣娘了。 一群达官显贵争着要给黄忠嗣介绍家中女眷当妻子。 但是我们的黄省元则是被扰得不胜其烦。 这不今天早上一大早,黄忠嗣索性让福伯给自己换了身装扮,一大早就跑出门,径直来到王安石府外。 守门的家丁见到是最近汴京城中传得满城风雨的\"文曲星\"来访,一溜烟就往府内跑去。 不过半刻钟,王安石便急急忙迎了出来。 黄忠嗣见对方竟亲自出迎,连忙躬身行礼:\"见过王相。\" \"哈哈哈,忠嗣啊,我可等你好几天了!\" 王安石一把抓住黄忠嗣的手笑道:\"这几日若不是知道你府上门庭若市,我都想亲自拜访了。走走走,赶紧入内饮茶。\" 黄忠嗣受宠若惊:\"王相您这可是折煞在下了。若有事派人传一声就好......\" 王安石牵着黄忠嗣边走边说:\"你可是帮我解决了大麻烦!前日官家传我入宫对奏,将你的分析一说,我如今想起来仍后怕不已。\" \"咳,王相别怪我多嘴就好。\"黄忠嗣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番话从某些方面看,等于在说王安石施政存在疏漏。 \"忠嗣此言差矣!\"王安石突然驻足,正色道:\"若你没提醒,真就那么施行了,我王安石日后怕是要留下千古骂名。\" 不久后,两人就来到一间书房内。 刚落座不久,便有下人奉上茶盏与茶点。 王安石轻抿一口茶水,开口道:\"忠嗣,我很好奇。新法尚未实施,你为何能从中窥见诸多漏洞?\" 黄忠嗣拱手回道:\"王相,此事说穿了倒也简单。我虽非先知,却懂人性。凡事将人往坏处想,自然能料见最坏的后果。\" 王安石闻言一怔,沉默半晌后苦笑摇头:\"老夫为官二十载,竟不及你看得通透。这人性二字,当真...\" 他忽然起身,郑重向黄忠嗣拱手作揖:\"请受老夫一拜。\" 黄忠嗣惊得慌忙起身回礼:\"王相万万不可!折煞晚辈了。\" \"哈哈哈!\"王安石朗声笑道,\"你也会怕?前些日子紫宸殿舌战群儒时,可未见你露怯半分。\" \"咳,彼时情形不同...\"黄忠嗣轻咳掩饰。 \"此礼你当受得。\"王安石正色道,\"你既助我良多,更教晓我至理。\" 黄忠嗣微笑颔首,心下暗忖:这哪是我所想,分明是后世千年总结的教训。 新法弊端终将显现,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王安石轻叩桌案,话锋突转:\"文彦博已告老还乡。\" 黄忠嗣闻言,并没有太过惊讶。 文彦博已年过六旬,致仕本在情理之中。 虽然朝廷未明言紫宸殿当日之事,但新党暗中推波助澜之下,坊间早已流传开他与文彦博的赌约。 如今这位三朝老臣被扣上\"构陷新科俊才\"的罪名,清誉尽毁,此时引退倒也算得体面。 \"宽夫公终究是可敬的。\"黄忠嗣轻叹,指尖地摩挲着青瓷茶盏。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话。 毕竟从政治角度而言,确实很难简单评判一个人的善恶。 以文彦博为例,你说他坏吗?确实有腐朽守旧的弊病。 但若说他不好?康定元年,面对刘平冤案时,他顶住朝廷压力彻查真相,不仅严惩诬告者,更保全了刘平家族二百余口性命。 在实务层面,他无论是经济治理还是军事改革都堪称能臣。 可惜政坛之上立场决定手段。 政见相左便难免互相攻讦。 不过宋朝政治斗争有个可贵之处:即便彼此攻伐,大都遵循制度框架内的规则。 真正要将对手置于死地的肉体消灭行为,在整个宋代都较为罕见。 王安石听到黄忠嗣的话后,不由得有些惊讶:\"忠嗣如此年岁,居然能如此平心静气地评价文宽夫?\" 黄忠嗣露出笑容:\"王相,我虽年幼,但是非也分。规则之内,这些都无妨。\" 他微微停顿,目光中透着超越年龄的沉静。 他的心态已经不是跟一般小年轻一样了,已经过了那种非黑即白的年纪。 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底线,他倒是不太在意,不懂得妥协的人会活得很痛苦。 明面上的道德底线要高,但私底下只要不太离谱就行了。 若是换了他是文彦博,面对政敌,他也会这样做。 只不过他可能会做得更加完美。 当然,也不是说文彦博手段不行,而是刚好碰上了自己。 毕竟,自己可是开挂的男人。 \"忠嗣,以你的学识、才华与见地,老夫这相位怕也是能坐得。\"王安石有些感慨。 黄忠嗣闻言连忙摆手:\"王相说笑了!我虽有些拙见,终是纸上谈兵罢了。跟您相比,小子还差得远呢。\" 王安石笑道:\"无需谦虚,慢慢来。以你的能力,只要不走歪路,又有圣上赏识,未来可期。日后若有需要,可与我说,只要法度之内,我能帮你的必定帮你。\" 黄忠嗣闻言心中暗叹:\"这是给我抛橄榄枝了。\" 连忙起身行礼:\"谢王相抬爱! 王安石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转而与其谈论治政之道。 两人自午间简单用膳后,便继续对弈畅谈,直至日暮西沉。 期间虽有数名官员求见,皆被王安石推拒。 待亲自送走黄忠嗣后,管家笑问:\"家主似乎颇为看好这位年轻人?\" 王安石望着渐暗的天色轻叹:\"此子智近乎妖,何须我看好?只要不夭折,未来必将成为千古留名之人。\" 说罢就转入府内,只留下有些发懵的管家在回味自己家主说的话。 此时坐在马车上的黄忠嗣想起王安石今日的示好,不由苦笑。 看好自己的人多本不是坏事,只是......他并不认为与王安石能成为同路人。 新党内情本就错综复杂,未来皇帝若下旨令他压制新党,怕也是意料中事。 那腹黑帝王的心思他最是清楚,必要时将把自己推出去当闸刀,这确是赵顼做得出的手段。 若要在这棋局中求个安稳,全然依附皇权方为上策。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第56章 苏轼赠诗 次日,无聊在家中练字的黄忠嗣忽然收到了一张特殊的拜帖。 若是其他人的拜帖,他或许会直接拒了。但这个人比较特殊。 半个时辰后,黄宅大门敞开,黄忠嗣与秦虹二人带着仆人站在门外。 一辆马车正缓缓行来,待马车停稳后,车帘掀开,走下一名年约三十的男子。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约一米八),方额阔面,颧骨略高,双目炯炯有神,眉宇疏朗,颌下蓄着长髯。 黄忠嗣与秦虹连忙上前拱手:\"见过苏直史。\" 来人正是后世教科书上的苏轼。 苏轼快步下车回礼:\"忠嗣郎君有礼了。\" 他心下略感诧异:先前听闻此人在紫宸殿上态度狂傲,本已做好被冷遇的准备,未料竟受到如此礼遇。 \"苏直史快快请进!\"黄忠嗣侧身让出通道,三人行至正堂落座。 待仆人奉茶毕,黄忠嗣开口问道:\"不知苏直史此次前来有何见教?\" 苏轼放下茶盏笑道:\"忠嗣郎君莫再称我苏直史了,如今朝廷已有新命。 不日便要启程赴任杭州通判。今日冒昧造访,实因读过郎君诗赋后心驰神往,特来结个文字之交。\" 黄忠嗣闻言恍然。史载苏轼确因反对新法卷入党争,继而外放杭州。 只是他隐约记得此事应在新法推行之后,当下虽觉时序有异,却也不便深究。 忙道:\"苏通判唤我忠嗣便好。不瞒您说,我对《和子由渑池怀旧》《荆州十首》这些佳作可是倒背如流。\" \"既如此,你我平辈论交即可。\"苏轼捋须笑道,\"在下表字子瞻。\" \"那我便僭越了——子瞻兄!\"黄忠嗣朗声大笑,而眼睛看到旁边之人时,才忽觉冷落了友人,连忙引荐:\"这位秦虹兄乃我至交,亦是同窗知己。\" 始终静坐旁听的秦虹起身长揖,苏轼亦郑重还礼。 茶香袅袅间,三人对坐而谈。 约莫半个时辰后 三人逐渐熟络,苏轼不由得笑道:\"忠嗣与秦虹不愧为此届科举的英才,果然博学。\" 秦虹连忙摆手:\"这都是黄兄的功劳。他知识渊博,我跟着学习才有此成绩。\" \"咱们就别瞎客气了。\"黄忠嗣笑着打断,\"你若太笨,我再怎么教也学不进去。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用功。\" 就在几人聊得火热之时,一名仆人进来询问是否要设午宴。 黄忠嗣一拍额头:\"险些忘了!\"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苏轼可是个大吃货。 连忙起身说道:\"子瞻兄,我听闻你酷爱美食,恰好有一道美食想邀你品尝。\" 苏轼闻言眼睛一亮:\"忠嗣居然还知晓我的爱好?\" \"哈哈,那是自然!\"黄忠嗣招了招手就往门外走去,\"走走走,我请你吃烤肉去。\" 苏轼也跟着站起身,有些疑惑:\"烤肉有什么特殊的么?\" 秦虹闻言笑道:\"子瞻兄有所不知,黄兄的烤肉与平常烤肉可大不相同。\" \"哦?如何不同?\" 苏轼愈发好奇。 秦虹神秘一笑:\"待会儿尝过便知.....\" 苏轼被他说得心痒难耐,脚步不由加快:\"竟有这般讲究?快带路!\" 秦虹落在后头,望着二人背影轻笑摇头。 廊下清风徐来,隐约送来前头对话: \"先说好,若是不及樊楼炙鹅......\" \"若败了兴,我黄字倒过来写!\" 两刻钟后,院中架起了一个特制的烤炉。 其实是个大号火盆,里头堆着炭火,上面则架着铁条制成的架子。 三人围坐院中,旁边的桌案上摆满各色调料:猪油、蜂蜜、酱油、磨成粉末的香料。 还有成堆的羊肉串与今日新采买的时蔬——藕片、白菜、青葱与韭菜。 黄忠嗣挽起袖子坐在炉前,抓过一把肉串架在铁条上。 炭火渐旺,羊油滋滋渗出油花,他熟练地刷上酱油与蜂蜜,手腕翻转让肉串均匀受热。 十几息后香料粉簌簌洒落,霎时腾起的香气勾得苏轼喉结滚动。 \"忠嗣,你这香料里都有什么?香气怎这般勾人?\"苏轼盯着金黄油亮的肉串,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特制的方子。\"黄忠嗣转动着肉串笑道,\"陈皮茴香打底,配良姜、丁香、肉桂、八角,统共十二味香料研磨配比。\" 苏轼闻言拊掌:\"论及庖厨之道,我竟要甘拜下风了。\" \"民以食为天,自然要多下功夫。\"黄忠嗣说着,将烤好的肉串递给二人,目光灼灼地等待评价。 苏轼接过便咬,却被烫得龇牙咧嘴,连连哈气。 黄忠嗣见状笑道:\"子瞻兄慢些,仔细烫着。\" 待热气稍散,苏轼咀嚼数下,眼中惊喜愈盛:\"忠嗣这烤肉当真绝味!\"言罢又连啃几口。 秦虹亦颔首附和:\"黄兄的烤肉我虽非初尝,却次次觉着惊艳。\" 黄忠嗣展颜道:\"你们吃得尽兴便好。\" 见两人吃得开心,黄师傅笑了笑,把旁边伺候的仆人叫过来。 将烤好的一把羊肉串放在碗中说道:\"拿去给我阿娘与妹妹尝尝。\" 仆人立即端起碗往后院跑去。 黄忠嗣本想喊她们一起出来烤的,只是母亲执意不肯。 他望着仆人的背影暗啐道:\"这万恶的封建礼法。\" 摇摇头,继续专注手中的烤肉。 这顿烤肉宴持续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恰好今日天朗气清,三人吃完后索性留在院中,围坐在石桌旁闲谈。 苏轼忽然感叹:\"忠嗣啊,你今日可罪过大了。\" 黄忠嗣闻言一愣:\"子瞻兄此话何意?\" \"还有三日我就要离开汴京了,\"苏轼怅然道,\"如今尝过你这烤肉滋味,倒叫人舍不得走了。日后若再吃不到这般美味,这日子该多难熬?你说这算不算罪过?\" \"哈哈哈!\"黄忠嗣大笑,\"子瞻兄,这有何难?我送你些香料便是。\" 苏轼眼睛一亮:\"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小事一桩。\"黄忠嗣无所谓地摆摆手。 苏轼心中感动,随后起身说道:\"今日与两位贤弟结识,真乃人生之幸事。可惜不日将要分离,也不知未来何时能与你们再见。想赠诗一首,聊表心意。不知二位贤弟意下如何?\" 两人连忙起身。 黄忠嗣笑道:\"子瞻兄愿为我二人作诗,乃我二人荣幸。当洗耳恭听!\" 秦虹也连忙拱手:\"在下亦是!\" \"哈哈哈,好!如此就献丑了。\"苏轼闭上眼睛沉思片刻。 约莫一刻钟后,他睁开眼睛笑道:\"我这首诗,名为《汴梁春宴酬黄秦二友》。\" 说罢在院中负手踱步,朗声吟诵: 汴水春深柳未绵,初逢新火试烹鲜。 青烟漫卷胡姬笑,赤炭频翻越客怜。 十二香回云外寺,三千味压御前筵。 他年若过西子畔,更乞莼羹换酒钱。 待最后一句吟罢,二人击掌赞叹,连声称妙。 第57章 送友人,遇小偷 黄忠嗣赞叹道:\"子瞻兄不愧乃当世文豪。\" \"我先去拿纸笔誊写下来再说,省的晚些忘了。\"秦虹说着起身往屋内走去。 苏轼回到石桌旁坐定,笑意盈盈地感叹:\"今日本想登门拜访而已,未料竟能与贤弟结为知交。真乃人间幸事!\" \"子瞻兄此言,亦是黄某之幸。\"黄忠嗣为其续上新茶。 苏轼浅饮一口,忽然正色道:\"忠嗣如何看待新法?\" 黄忠嗣把玩茶盏轻笑:\"早闻子瞻兄政见。不知在兄看来,新法是利是弊?\" 苏轼沉吟片刻:\"其法尽与民争利,终非正途。\" \"如今朝廷积弊已入膏肓。\" 黄忠嗣指关节轻叩石案,\"西夏前年大破我军,现对延州虎视眈眈。边军羸弱如斯,军饷尚难筹措。与民争利固然可诟病,然若无钱粮又能如何?\" \"只是民力已竭...\"苏轼欲言又止。 \"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得不从权。\" 黄忠嗣神色肃然,\"宁罪公卿,莫负天下。况且...\" 他望着苏轼,\"历朝何来亘古不变之法?唯有适者长存。今日新法虽跋疴,恰应此劫。日后若不合时宜,自然废弃更张,子瞻兄何须过忧?\" 苏轼闻言陷入了沉思。黄忠嗣也没打扰他思考,只是端起茶盏,慢慢品味。 片刻后,苏轼笑了笑:\"算了,如今我人微言轻。若不认同又如何?\" 他话锋一转,看向青年:\"忠嗣看来很支持新法啊?\" 黄忠嗣闻言摇头:\"对我来说,新法也好,祖宗法度也罢,只要适合当前时局皆可用。而且我也不认为新法全对,只能说,两权相害选其轻。\" 苏轼闻言一愣,然后才缓缓开口:\"我还以为你是坚定支持新法的人呢。\" \"子瞻兄说笑了。\"黄忠嗣放下茶盏,\"传言都说我属于王相一派,而实际上,我认为自己属于中间派,谁有理,我就支持谁。\" 苏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秦虹拿着纸稿从内室走出:\"我默写完了,你们看如何?\" 黄忠嗣接过纸稿端详片刻,朗声笑道:\"子瞻兄诗好,秦兄字好。这要拿出去,怕是有不少文人骚客愿花重金求购。\" 三人相视片刻,皆是抚掌大笑。 三日后,东水门,虹桥码头处。 岸边杨柳依依,漕船满载货物,汴河上帆影如织,码头上酒肆林立。 黄忠嗣对着面前的苏轼笑道:\"子瞻兄今日将要远行,我与秦兄也没什么好送的,收集了些文房四宝、茶叶与书籍,赠与兄台。\" 说着,身后就有两名小厮抬着一个箱子放在苏轼面前。 苏轼苦笑:\"两位这般破费...我这...\" \"子瞻兄无需多言,\"黄忠嗣摆手打断道,\"你我之间何须客套?\" \"正是如此。\"秦虹也点头附和道。 苏轼闻言不再推辞,郑重拱手深施一礼。二人见状,亦端正回礼。 待直起身后,黄忠嗣拉住苏轼的手叮嘱:\"子瞻兄此次远行,路上千万保重。到了任所,得闲时定要捎信来报平安。\" \"那是自然。\"苏轼应道,转而望向两位友人,\"倒是你们,再过几日便要殿试了。为兄在此预祝二位金榜题名,鹏程万里。\" 黄忠嗣朗声笑道:\"借子瞻兄吉言!\" 一刻钟后。 黄忠嗣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只,心中泛起阵阵感慨。 虽然与苏轼相识不过数日,却仿佛前世故交。 他对着河面轻叹一声:\"这一世,望你再不用让人捞了。\" \"黄兄说什么''这一世''?捞人又是何意?\"秦虹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追问。 黄忠嗣回神笑道:\"没事,殿试在即,回家温书吧。\" 说着轻拍友人肩头。秦虹虽觉蹊跷,却也不再多言。 两人领着仆从,沿着汴河长街往黄宅方向行去。 行至半路时,忽然从路边窜出一个黑影,直直撞向秦虹。 这一撞力道颇大,秦虹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黄忠嗣回过神时,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正惶恐地盯着秦虹。 这孩子满脸尘土,右颊有道醒目疤痕,此刻正连连鞠躬道歉:\"官人恕罪!我真不是故意的!\" 秦虹摆了摆手:\"无妨。只是今后走路得留神些,若撞着脾气暴的...\" 话音未落,男孩已千恩万谢地跑开了。 当男孩掠过黄忠嗣身侧时,他敏锐捕捉到对方嘴角转瞬即逝的笑容。 这神情......黄忠嗣猛然警醒:\"秦兄快查查随身物件!\" 秦虹下意识摸向腰间,顿时面色铁青:\"我的玉佩!\" \"追!那小贼跑不远!\" 两名家仆应声窜出,黄忠嗣与秦虹紧随其后,四道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尘烟中。 那少年攥着玉佩暗笑不已:\"这玉佩少说能卖个三四贯,到时候......\" \"小贼莫跑!\"身后骤然响起暴喝。 少年脸色骤变,头也不回便如离弦之箭疾窜而出。 黄忠嗣带着家仆紧追不舍,虽不住高呼求援,街上行人却多是冷眼旁观,竟无一人相助。 行至十字街口,恰见几名巡街差役自拐角转出。 黄忠嗣当即高喊:\"我乃省试省元黄忠嗣!有贼人窃物,速来擒拿!\" 差役们初时茫然,闻得\"省元\"二字立时抖擞精神,抄起水火棍便加入追捕。 前头狂奔的少年听得这声自报家门,霎时面如土色——万没料到竟偷到了文曲星头上! 眼见追兵渐近,少年猛地折身钻进街边窄巷,顿时搅得巷内鸡飞狗跳,晾衣竹竿噼里啪啦倒作一片。 黄忠嗣与秦虹追至巷口,扶着土墙气喘如牛。 \"草!这兔崽子跑得忒快!\"黄忠嗣脱口骂出。 秦虹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黄...黄兄...这''草''字...作何...解?\" 黄忠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倒有闲心琢磨这个!\" 约莫半炷香后,家仆领着差役折返。 班头抱拳告罪:\"黄省元恕罪,那泥鳅似的贼子七拐八绕便没了踪影。不过您放心,我们即刻张榜悬红,加派弟兄们昼夜巡查,定将此獠......\" \"有劳诸位。\"黄忠嗣摆手截住话头,心下雪亮:这古代偷盗破案率,估计跟现代的双色球也差不了多少了。 第58章 熙宁四年,河北大旱,饥 待打发完差役后。 秦虹站在墙边,脸上有些难看。 黄忠嗣见状安慰道:\"没了就算了,都是身外之物。\" 秦虹闻言轻叹:\"我并不是心疼钱财,只不过那玉佩乃是我娘子所赠,如今......\" 他突然止住话头,半晌才道:\"唉,算了,先回去吧。\" \"原是弟妹送的?\"黄忠嗣搓了搓下巴沉吟:\"既有特殊意义......这样,你且回去,我去找个人问问。\" 秦虹一愣:\"你要去找谁啊?要是麻烦就算了。这汴京城那么大,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黄忠嗣拍了拍他肩膀:\"没事,我去试试看,能找到就找,找不到便罢。\" 秦虹点了点头:\"嗯,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 两刻钟后,皇城司府衙内。 黄忠嗣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愁眉不展的林从文,好奇问道:\"台端看来是碰上麻烦事了?\" 林从文苦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闲着没事找台端喝茶。\" 林从文闻言一脸无语:\"想让我帮忙就直说吧。\" 黄忠嗣摸了摸鼻子:\"额,这么明显么?\" 他瞄了一眼林从文,见对方没有接话的意思,轻咳一声道:\"确实有事相求。事情是这样的......\" 他将遭遇盗贼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林从文听完后点点头:\"行吧,我派人帮你查查。\" 说罢站起身,\"若没其他事就请回吧,这几日忙得紧。\" 恰在此时,一名皇城司亲卫夺门而入:\"河北急报!\"手中紧攥着封密信。 黄忠嗣见状连忙起身告辞。 他刚跨出皇城司没多久,就见十几名亲卫从司内疾奔而出,各自朝着不同方向散去。 黄忠嗣眉头微蹙,心下生疑:这是发生何等要事了? 竟让这些亲卫如此匆忙? 联想到他们奔去的河北方向,他闭目凝神,在脑海中检索起熙宁四年河北的史料。 片刻后,他倏然睁眼,面色凝重如铁。 史载熙宁三年六月河北已遭大旱,至四年更甚,史以\"饥\"字载之,凡能在青史中特笔记\"饥\"的天灾,必已酿成饿殍遍野之惨状。 举目望向宫城方向,黄忠嗣忧思更甚。 如今正是外患未平之际,按照惯例,这般灾情定会沦为党争利器。 那些旧党臣僚,怕是要将此事大作文章,攻讦新政了。 良久,他收回视线长叹一声,袍袖轻振,折身往府邸方向行去。 回到家中后,黄忠嗣把自己关在屋内。 他坐在桌案前,手中毛笔一会在纸上书写,一会又停下闭目沉思。 连续两天,他吃喝都在屋内,没出过房门一步。 陈绣娘以为他是在温书准备殿试,因此也没过多打扰。 直到第三天,黄忠嗣才放下手中毛笔。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面前堆着厚厚一沓纸稿——这便是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写的关于如何治理灾害的建议。 除了最基本的赈灾调粮之外,还有医疗防疫、生产恢复、生态治理、风险控制、舆情管理等一揽子方案。 将纸稿整理妥当后,他打开房门,带着一名仆从直奔皇城司。 林从文见到他时,直接吓了一跳。 这才三天没见,黄忠嗣如同瘦了一圈,脸色蜡黄,站着时更是摇摇欲坠。 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黄忠嗣抢先打断:\"台端,河北大旱如何了?\" 林从文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黄忠嗣随口编了个理由:\"去年六月河北两路大旱,谁不知晓?加上前几日你那手下提起河北,我稍加打听便知道了。\" 林从文闻言叹了口气:\"官家已派遣官员前去赈灾,只不过......\" \"这个或许有用。\"黄忠嗣立即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沓纸稿,\"这是我这几天写的赈灾建议,劳烦台端呈与陛下,应当对灾情有所助益。\" 林从文看着眼前接近半本书厚度的纸稿,震惊道:\"你是说...这是你这几天写的?\" \"台端赶紧给官家送去吧,我几日未眠,要回家休息了。\" 林从文连忙点头:\"好,我马上......\" 话未说完,却见黄忠嗣身子一软,直接栽倒在地。 ...... 紫宸殿内。 赵顼放下纸稿,抚案长叹:\"黄卿果然乃国士也。\" 言罢转视林从文,沉声道:\"即刻携太医往视黄卿。若有半分差池,唯尔是问。\" 林从文肃然拱手:\"臣领旨。\" 待其退下之后。 赵顼忽又扬手招来内侍指着案上纸稿:\"先将这些送往政事堂,着王相细阅。\" 声调陡然转厉:\"传话给他们:若有人在此事上拖后腿......\" 御案猛然作响:\"休怪朕不讲情面!\" 内侍战兢捧卷而出,殿门开阖间漏进一线天光。 赵顼坐在龙椅之上,抚掌大笑。 那笑声传出,惊得殿外梁上鸟儿扑棱飞走。 不知过了多久,黄忠嗣从睡梦中醒来。 他望着桌上的烛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陈绣娘走进房内,见黄忠嗣坐在床上,连忙上前问道:\"忠嗣,你没事吧?\" 黄忠嗣笑道:\"阿娘,没事。刚睡醒还有些发懵罢了。\" 陈绣娘见儿子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轻声埋怨:\"你啊,一点都不爱惜身子,真是吓死为娘了。\" \"这不是没事嘛,就是没休息好。\"黄忠嗣岔开话题,\"对了,是谁送我回来的?\" \"是皇城司的军士送你回来的。\" 陈绣娘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里透出几分欣喜,\"后来还有个自称御史台侍御史的大官,带着御医来给你诊治,说是陛下特意交代的。\" 她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我儿出息了,连圣人都记挂着。\" 话音未落,她又蹙起眉头:\"只是...你究竟做了何等大事,竟让圣人...\" \"阿娘!\"黄忠嗣急忙打断,\"朝堂之事不便多言...\" \"好好,不问便是。\"陈绣娘连忙摆手,\"你快些洗漱,灶上煨着鸡粥呢。你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怕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经这一提,黄忠嗣才觉四肢酸软,腹中空空如也,点头应道:\"劳烦阿娘了。\" 第59章 还玉佩?神秘女子 半刻钟后。 黄燕如在听说自己兄长苏醒后,就急急忙忙跑来探望。 一进门就赶忙问道:\"阿兄,你没事吧?\" 黄忠嗣拿起毛巾搓了搓脸:\"没事,就是没休息好,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都吓死我跟阿娘了。\"黄燕如皱了皱眉头。 \"这不是没事吗?\"黄忠嗣把毛巾扔回水盆内,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阿宁你放心......\" \"阿兄,我希望你下次不管做什么都想想我跟阿娘。\" 黄燕如声音有些发颤,\"你要是垮了,我们怎么办?\" 黄忠嗣一愣,伸手温柔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阿兄答应你,以后不会了。\" 他心中暗叹,自己不过是没睡好晕倒而已,没想到母亲和妹妹竟如此担心。 就在此时,屋外传出一道惊呼声,夹杂着碗筷落地的脆响。 \"阿娘?\"黄忠嗣听到声音后,立即起身跑出房门。 刚出房门,便见母亲正站在廊下,地上散落着碗筷与饭菜。 她惊恐地望着后院月门处。 黄忠嗣快步上前扶住母亲:\"阿娘,您没事吧?出了什么事?\" 陈绣娘惊魂未定,捂着胸口道:\"刚才...刚才我给你热完饭菜,送过来的路上,看到一个黑影从墙上翻了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黄燕如此时也赶到旁边:\"阿娘,那人往哪跑了?\" 陈绣娘手指后院处,此时院内其他家仆听到声音后也全都跑了出来。 黄忠嗣正要喊人去后院搜查时,月门处传来福伯的声音:\"郎君,盗匪已被我擒住。\" 话音未落,福伯已从月门处走出,手里如同拎鸡仔般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 待走到近前,黄忠嗣看清盗匪面容后,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神色。 这竟是之前偷秦虹玉佩的那个少年! 少年虽被福伯死死钳制着,身子仍在不停扭动,脸上涨得通红。 黄忠嗣冷笑道:\"好家伙,在街上偷东西不算,如今竟偷到我家来了?\" \"我没有!\"少年梗着脖子喊道。 这时秦虹也赶了过来,一见少年便破口大骂:\"好你个小贼!我的玉佩呢?\" 见众人面露疑惑,黄忠嗣将先前市集之事解释了一番。 待众人恍然之际,少年又急声辩解:\"我真不是来偷东西的!\" 黄燕如蹙眉道:\"既非行窃,为何翻墙入院?\" \"我是来还东西的!\"少年话音还未落下,黄忠嗣立即示意:\"福伯,搜身!\" 两名家仆当即上前按住少年,不过片刻,福伯便从其怀中摸出块青白玉佩。 秦虹接过细看后点头:\"正是我那块。\" 黄忠嗣疑惑更甚:\"既已得手,为何冒险送回?\" \"阿兄莫信他!\"黄燕如抢白道,\"贼偷还赃,当人是傻子么?\" 少年额角青筋暴起,咬牙道:\"爱信不信,要送官便送!我敢作敢当!\" 虽被众人围住,那双倔强的眼睛却亮得骇人。 黄忠嗣沉思片刻,转头问道:\"秦兄,他偷的是你的东西。你意下如何?\" 秦虹则有些发愣:\"黄兄,你处理吧。\" 他本来还有些生气,但玉佩既已找回,气已消了大半。 况且这少年确实不像骗人的,像是专程送东西回来的。 黄忠嗣无奈转头看向少年:\"你叫什么?为什么想着把东西送回来?说实话,我就不将你送官。\" 少年抬眼:\"我叫王彦。至于送玉佩回来...\" 他顿了顿,\"是我阿姐说不能偷你东西。\" 黄忠嗣闻言一脸疑惑:\"你阿姐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你要么就放了我,要么就拉我见官。\" 黄忠嗣见他不像是说假话,但也懒得多问了,摆了摆手:\"放了他吧。\" 两名家仆闻言立即松开了手。 少年揉着肩膀起身:\"你真放我走?\" \"不想走可以送你去见官。\" 王彦闻言撒腿就跑,跑到墙根竟如猿猴般三两下攀墙而过,转眼消失不见。 黄燕如哭笑不得:\"阿兄,这人是不是有病?你都答应放他走了还爬墙?\" \"许是喜欢爬墙吧。\"黄忠嗣笑着摇头,转向陈绣娘:\"阿娘,厨房还有吃的么?\" 陈绣娘这才回神:\"现在就去再做些。\"说着快步走向厨房。 \"阿娘,随便弄点就好。\" 事情处理完后,众人便各自回房了。 一刻钟后,陈绣娘端着一碗面送到黄忠嗣房内。 黄忠嗣顾不得烫,夹起面条吹了两下便塞进嘴里。 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可刚吃没几口,福伯忽然踏进房中禀报:\"郎君,外头有几个皇城司的人押着方才那少年,眼下正在门外候着。\" \"咳!\"黄忠嗣险些将面条呛出来,\"福伯你说什么?\" \"皇城司押着先前那位少年来了。\" 确认没听错后,黄忠嗣忙扒拉几口面,转头对母亲说:\"阿娘先回房歇息,儿子去处理。\" 陈绣娘点头道:\"快去快回,不然面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好。\" 待黄忠嗣赶到门口,一名亲卫迎上来:\"黄省元,我们在东巷逮着这小子,样貌与您说的极似。\" 说着指了指被押少年。 那少年面红耳赤地挣扎,黄忠嗣见状失笑摆手:\"不是此人,放了吧。替我转告林勾当不必再寻,事情已了。\" 那亲卫听完,转头点了点头,另外两人立马放开了少年。 领头的亲卫拱了拱手,转身便带人离去。 待皇城司的人走远,黄忠嗣才轻笑道:\"走吧,下次可要注意些了。\"说着便准备转身回府。 \"黄省元稍等!\"一道清越女声忽然从街角传来。 黄忠嗣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个粗麻布衣的女子,虽戴着素色面纱,却难掩通身气度。 她正缓步朝府门走来,衣袂拂动间竟有几分世家风范。 \"阿姐!\"那少年眼睛一亮,抬脚就要往女子方向奔去。 \"站住。\"女子轻声喝止,嗓音虽柔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道。 少年顿时僵在原地,手指局促地绞着衣角,目光在女子身上游移。 待女子走至阶前,她盈盈下拜:\"奴家王莺莺,见过黄省元。\" 黄忠嗣见状连忙拱手还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女子。 粗布麻衣掩不住她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倒像是哪家没落世族的闺秀。 第60章 伸冤,长得跟刘诗诗一样的王莺莺 王莺莺转头对着王彦斥道:\"过来给黄省元道谢!\" 王彦闻言缩了缩脖子,赶忙对着黄忠嗣躬身行礼:\"谢谢黄省元。\" \"无妨。\"黄忠嗣摆了摆手,\"你们走吧。以后注意着点,偷东西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说完便准备回府。 \"黄省元且慢——\"王莺莺突然开口。 \"额,还有什么事么?\"黄忠嗣有些疑惑。 王莺莺急忙说道:\"黄省元,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 \"……小娘子怕不是在开玩笑吧?\"黄忠嗣皱了皱眉头,自己已放过她弟弟,这女子竟还想让他帮忙办事? 王莺莺\"扑通\"跪地:\"黄省元,我知你心怀百姓。我有天大的冤屈,想请您替我伸冤!\" 黄忠嗣闻言一愣,随后失笑:\"小娘子找错人了。若有冤屈,该去开封府递状子才是。\" 他暗自摇头,这女子怕是急昏了头。 自己又没官身,找自己伸冤?简直荒唐! 王莺莺连忙说道:\"黄省元,我并没开玩笑。若开封府能收我这案件,我也不会沦落至此。\"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开封府受理不了?\" 黄忠嗣越听越迷糊,\"开封府都接不了的状子,你找我不更白搭么?\" \"黄省元,现如今汴京城内都在传,天子对您青睐有加,甚至还在紫宸殿内给您赐茶。连王相都未曾获此待遇。若您愿意帮我......\" \"你先停!\"黄忠嗣连忙打断,\"那都是传闻!我可没那么大面子。你太高看我了。\" 王莺莺抬头紧盯着黄忠嗣:\"黄省元,您的策论、诗赋篇篇都是为国为民。小女子能看得出来,您是个心怀正义的人。\" 说着就开始磕头,\"求您帮帮我!\" 那王彦见自己阿姐这般模样,也慌忙跪下跟着磕头。 黄忠嗣眉头拧成麻花,冷声道:\"你无需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套。你们走吧。\" \"黄省元!\"王莺莺急道,\"您能否先听我讲讲案情,再做决断?\" 黄忠嗣闻言本想直接拒绝,但确实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连开封府都不受理。 所以沉吟片刻后,他开口道:\"你们起来吧,跟我进府内说。\"说罢便转身往府内走去。 王莺莺姐弟连忙起身,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 穿过青石铺就的庭院,几人来到黄忠嗣的房间内。 他坐回桌前指了指座椅:\"先坐吧。\" 随后端起未吃完的面条继续用餐。 二人依言落座。 福伯侍立黄忠嗣身侧,目光始终打量着姐弟俩。 突然响起一声肠鸣。 黄忠嗣抬眼望去,只见王彦耳尖发红,窘迫地低下头。 \"福伯,去取些点心来。\" \"是,郎君。\"老仆躬身退下。 不到半盏茶功夫,黄忠嗣吃完面条,用锦帕拭了拭嘴角,这才转向王莺莺:\"说吧,究竟怎么回事?不过先说好,我不一定能帮。\" 王莺莺颔首,低声叙述原委...... 一刻钟后,黄忠嗣眉头紧锁望着这对姐弟。 恰在此时,福伯端着糕点推门而入。 \"你们先用些点心。\"他起身踱至窗前,\"容我思量片刻。\" 姐弟俩闻言不再拘礼,抓起糕点便埋头吃起来。 黄忠嗣则托腮陷入了沉思。 王莺莺本籍河北路磁州武安县,其父王文远为当地三大铁商之一,世代经营冶铁业。 王家虽为商贾出身,却在武安传承数代颇有根基。 熙宁三年春,知州陈世璋巡视武安县时,听闻王莺莺艳冠群芳,遂登门拜访。 得见真容后惊为天人,当即向王文远提出纳妾之请。 时年四十五岁的陈世璋不仅年长王莺莺近三十岁,更以贪墨成性、妻妾成群闻名河北官场。 王文远虽碍于官威言辞委婉,但态度却是很坚决地回绝了这门亲事。 陈世璋因此怀恨在心。 至去年十月,河北路遭逢大旱,此人借抗旱之名强征百姓钱粮。 王文远仗义执言,率乡绅百姓联名抗捐,彻底激怒这位州府大员。 十二月某日,陈世璋突率官兵包围王府,以\"通辽\"重罪将王氏满门下狱。 衙役当众出示两名家奴证词及所谓通敌信件,实则皆为伪造。 王莺莺被单独羁押至知州府邸,陈世璋以双亲性命要挟其就范。 正当她欲屈从救亲之际,陈世璋正室却暗中告知噩耗:其父母早已毙命狱中。 这位夫人似与丈夫早有嫌隙,竟助王莺莺乔装出逃。 流亡至汴京后,王莺莺之所以不向河北路转运使或开封府鸣冤。 是因为,据陈夫人透露,陈世璋乃当朝王相门生,她唯恐再陷虎口。 至于为何不投靠其朝中政敌势力,实因惧怕重蹈被权贵强纳为妾的覆辙。 最终选择求助黄忠嗣,实经多方考量:其一,是他如今正受皇帝信任,且策论文章中多见忧国忧民之语,并且在紫宸殿上舌战群儒的事件已被民间改编传唱,所以她相信黄忠嗣是一个正义且不惧权贵的人。 其二,其人身形俊朗且尚未婚配,即便当真见色起意,相较侍奉四五十岁的老头,王莺莺自认尚可承受。 ...... 不过黄忠嗣此时更关心的是,这王莺莺究竟长得有多漂亮?想着他就转身看向王莺莺。 后者立时感受到他的目光,霎时耳垂变得绯红。 纤指轻抬缓揭面纱,待整张脸露出来后,黄忠嗣呼吸不由得一窒。 但见:白玉雕就的鹅蛋脸上,琼鼻衔着樱唇,恰似翦水秋波盈盈流转。 下颌线条隐现英气,骨相却透着温婉。 他心中暗叹——怪不得会被人瞧上,这长的跟刘诗诗一样,当真人间殊色。 \"若黄省元不嫌弃,奴家愿入府为妾。\"王莺莺起身又要叩拜。 黄忠嗣慌忙疾步上前扶住:\"咳,小娘子别跪,我...我不是那种人。\" 话音未落,忽觉腕间触感温软如脂。 王莺莺抬眸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秋水明眸里映着烛火摇曳,倒叫他心跳漏了半拍。 \"哼!\"王彦的冷哼如冰锥刺破暖雾。 黄忠嗣倏然惊醒,触电般缩回手跌坐椅中,强作镇定道:\"说正事,这个是怎么回事?你哪来的弟弟?\"说着就指向旁边的王彦。 ps:求关注,求书评,求催更。 第61章 答应帮忙 王莺莺轻叹一声:\"去年年底,我来到汴京城时,在外城偶然碰到他。 他当时正被一群人殴打,我于心不忍就上前阻止。 而那群人其实是拐子帮的,说小彦是他们帮里的人,只要交五贯赎金就可以放过他。 我当时把身上所有的银钱加上首饰全交了,才堪堪给他赎身。\" 黄忠嗣闻言重新打量王莺莺。 说实话他不太相信——拐子帮他是有所了解的,说白了就是人口拐卖团伙。 这类组织专门收容拐卖儿童,训练孩子当扒手。 若是教不会,大概率会被直接打断腿脚上街乞讨。 这种亡命徒,王莺莺一个弱女子竟敢上前交涉救人? 他实在难以信服。 王莺莺似看出他的疑虑,补充道:\"我之所以救小彦,是因为他跟我家一个学徒长得很像。\" 说着声音渐弱:\"可惜...他死了。\" \"咋死的?你喜欢他?\"黄忠嗣八卦之魂燃起,连忙追问。 王莺莺白了他一眼:\"我八岁时落水,是他救了我。可惜...他救我之后就体力不支,溺死了。\" 她转头望向窗外,\"所以看到小彦时,就想着救他,也算...\" 虽未说完,黄忠嗣已领会未尽之意。 沉吟片刻后问道:\"我该如何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别太过分!\"王彦突然拍案而起,\"阿姐说的都是真话! 她救了我之后,还收留好多失去父母的流民孩子。阿姐是好人,不会骗你!\" \"小彦不得无礼!\"王莺莺急忙拽住少年衣袖,起身向黄忠嗣行礼赔罪:\"郎君勿怪,他年纪尚小...\" 黄忠嗣摆手示意无妨:\"能理解,我家小妹年岁与他相仿。\"然后话锋一转:\"方才他说你还收留了其他孩子?\" \"河北连旱半年,有些人家扛不住只得成为流民涌入汴京。\" 王莺莺眉间凝着愁云,\"熬不过寒冬的...便留下遗孤。 我不忍看这些孩子被拐子帮剁手剁脚,只能暂且收留。 可惜我一介女流,靠着做些女工、替邻里写家书挣些银钱,终究杯水车薪。小彦是为帮衬我,这才...\" 黄忠嗣闻言肃然起敬,转头吩咐老仆:\"福伯,去核实下。\" 又对王莺莺拱手道:\"小娘子不介意吧?\" \"自然。\"王莺莺绽开清浅笑意,将地址细细说与福伯。 待福伯走后,黄忠嗣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真的,你这件事若是真的......其实很不好办。\" 王莺莺闻言眼神一黯。 黄忠嗣见状继续道:\"我说不好办,不是说没法办,但需要时间。具体缘由......我不好同你细说。\" 王莺莺黯淡的眸子蓦地亮起:\"郎君若愿相助,奴家愿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都等得!\" \"咳,倒也不需要那么久。\"黄忠嗣失笑道,\"最快三月,最迟半年。\" \"谢过郎君!\"王莺莺连忙起身就要下拜,\"奴家愿当牛做马......\" 话未说完便被黄忠嗣托住臂弯:\"莫要动辄跪拜,更无需当牛做马。 我不过想着若真有此事,坐视不理终究良心难安。\" 他暗叹口气,这些时日总提醒自己莫管闲事,可当真遇到不平,且自己有能力帮忙,又岂能视若无睹? 况且,王莺莺生得确实漂亮。 黄忠嗣作为正常男子,对美貌女子心生好感本是人之常情。 他虽不会挟恩图报,但若彼此情投意合,倒也不排斥考虑结为连理。 思量间,他又与王莺莺攀谈许久。 发现她不仅谈吐文雅,更难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越是深入了解,便越觉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 黄忠嗣暗自决定,只要对方所言非虚,那就好好跟她处一处。 这般想着,他投向佳人的目光愈发炽热,直教王莺羞得面若桃花。 正此时,福伯归来,对着黄忠嗣微微颔首。 黄忠嗣会意,当即表态:\"小娘子之事我管定了。\" 见王莺又要起身跪拜,他连忙制止:\"不要动不动就行此大礼。\" \"谢过郎君,奴家只是喜不自胜。\"王莺莺眼含泪光。 黄忠嗣摆手正色道:\"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孤身在外终非长久之计。若不嫌弃,不如先暂居我这?\" 王莺闻言面露难色,黄忠嗣见她为难的样子,以为她把自己当成登徒子了。 正要解释,却被少年王彦抢了话头:\"阿姐莫忧!我们自会照顾弟妹,你且安心住下!\" 少年拍着胸脯砰砰作响,这番担当倒叫黄忠嗣对其刮目相看。 \"不必争执。\"黄忠嗣轻笑解围,\"我会着福伯租赁院落妥善安置孩子们,再遣人照拂。你随时可去探望,日后如何再从长计议。\" \"郎君大恩,奴家代......\" 黄忠嗣伸出一根手指打断她的话头:\"我知道了,心领了。你就说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王莺莺展颜一笑:\"没顾虑了。\" \"那行。\"他转身对福伯说道,\"给安排下房间。\" \"我不用。\"王彦直接拒绝。 黄忠嗣转头问道:\"为什么?\" 王彦仰着脖子回道:\"他们这段时间来,都是我跟阿姐在照顾。要是我跟阿姐都走了,他们会不适应的。阿姐不在,我当阿兄的得在。\" \"小彦...\"王莺莺眼眶渗出泪水,转头对黄忠嗣说道,\"郎君,我还是......\" \"阿姐!\"王彦打断道,\"你就住在这,反正黄省元也说了,你随时可以去看的。又不是不让你去。你要是要回去,我就跟他们说,因为他们,阿姐才过得那么惨。我内疚死他们。\" \"小彦,你......\" \"哈哈哈!\"黄忠嗣大笑着打断两人,对着王彦说道:\"好小子,有骨气!你阿姐救你没救错。\" 又转向王莺莺柔声劝道:\"让他锻炼锻炼,没事的。\"他声音轻柔,但眼神充满力量。 王莺莺看着他认真的神情,缓缓点了点头。 黄忠嗣安排福伯去找些被褥、衣物与吃用之物先送过去,待明天天明后再找寻新房给他们居住。 王彦则是自告奋勇说要与福伯同去,省得那些孩子们害怕。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黄忠嗣心中颇为满意。 这孩子虽性格桀骜,却重情重义,对待恩人处处为其着想。对待那些孤儿却有兄长的担当。 他暗忖若是这般心性能保持下去,将来倒是可以栽培栽培。 第62章 阿叶 片刻后,待下人带着王莺莺去房间休息,黄忠嗣背着手在屋内踱步沉思。 正如他所言,若要相助王家,至少需等殿试结束后再徐徐图之。 毕竟事关王安石,不得不慎。 \"唉,若是旧党那些人,倒不必如此顾忌,直接与王介甫联手冲了便是......\" 他轻叹一声,屈指敲了敲桌案,\"这个陈世璋暂且动不得,不过拐子帮那群人渣......\" 眼底寒光乍现,指节重重叩在木桌上,\"既然撞到我手里,定要让他们知道何为天理昭昭!\" 次日卯时初刻,晨雾未散。 黄忠嗣已在院中演练太极,白袍随拳势翻飞如鹤。 忽闻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转身便见王莺莺倚着廊柱盈盈而立。 \"郎君起得好早。\"少女嗓音尚带着三分怯意。 \"昨日歇得早,倒是你......\"黄忠嗣收势敛袍,瞥见她眼下淡淡青影,\"昨晚没睡好?\" 王莺莺绞着衣角急道:\"郎君若有差遣,洗衣洒扫、庖厨针黹,奴家都使得......\" 黄忠嗣摆了摆手:\"家中不缺一个丫鬟,你就好好待着吧。\" \"可是......\" \"好了,别可是了。\" 黄忠嗣笑着打断道,\"你要是没事干,就去教你那些弟弟妹妹读书识字。至于其他的,就不用操心了。\" 王莺莺见对方如此说,也只能点了点头。 ...... 一刻钟后,其他人陆续起床。 当众人见到王莺莺时,都不由得愣在原地。 黄忠嗣见状,连忙将几人拉到一旁解释来龙去脉。 不过他刻意省略了某些细节,免得她们担心。 待他说完后。 王莺莺的遭遇顿时引起了陈绣娘的同情。 她抓着王莺莺的手嘘寒问暖,黄燕如也红着眼眶轻拍姑娘肩头。 另一侧,秦虹揽着黄忠嗣的肩头说悄悄话,脸上挂着男人才懂的揶揄笑容。 半个时辰后,众人吃完早饭。 陈绣娘与黄燕如便急忙拉着王莺莺出门,说是要给她添置新衣首饰。 待众女离去,黄忠嗣对秦虹淡笑道:\"秦兄,今日带你去惩恶扬善如何?\" 秦虹闻言疑惑:\"黄兄此话怎讲?\" \"路上再与你细说。\"黄忠嗣冲福伯招了招手,三人便往府外走去。 ..... 穿过数条街巷,黄忠嗣将拐子帮之事向秦虹道明。秦虹听罢怒道:\"竟有这等禽兽行径!\" 黄忠嗣神色冷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日我们便来做他们的恶报。\" \"好!全凭黄兄安排。\"秦虹握紧拳头。 \"先去探看那些孩子。\" ...... 约莫两刻钟后,三人行至外城一处陋巷。 黄忠嗣环视周遭破败屋舍,不禁暗叹:同为一城,内外悬殊竟如云泥。 若说内城是锦绣人间,此处倒似现代三哥国的贫民窟。 几经辗转,福伯领着二人停在一间颓圮土屋前。 门板被叩响后,屋内传来窸窣响动。 \"吱呀——\"木门半开,王彦揉着惺忪睡眼探出头,见是到来人,顿时精神一振:\"黄贡元来啦?\" \"来看看孩子,顺道问些事。\"黄忠嗣颔首微笑。 王彦忙侧身相迎。刚一踏入屋内,刺鼻的腐臭味便扑面而来。 黄忠嗣与秦虹俱是皱眉屏息,唯福伯神色如常——显是早已见惯这般场景。 屋内两侧歪斜排着七八张朽木床板,霉烂的稻草上散落着破布薄被。 十三个孩童蜷缩其间,年纪约莫三四岁至八九岁不等,此刻正睁着懵懂眼睛打量来客。 \"昨天晚上不是弄了些被子过来么?怎么没见着?\"黄忠嗣问道。 王彦挠了挠脑袋:\"主要是现在天气日渐暖和,这些被子都很新,我们都有些不舍得盖,所以先收起来了......\" 黄忠嗣闻言,脸上露出无奈表情,现在还是三月份。 虽说已没有一二月份那般冷,但晚上气温也就七八度,甚至四五度左右而已。 这也叫暖和? 他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既然拿来给你们,就放心盖着,不够再买便是。\" 王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了。\" 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大哥哥,你是来帮我们的么?\" 黄忠嗣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女孩正仰头望着自己。 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在脏兮兮的小脸上格外明亮,粗布衣裳的袖口还沾着泥渍。 他走到小女孩身前蹲下,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阿娘叫我阿叶。\" \"那大名呢?\" \"不知道呀。\"小姑娘突然雀跃起来,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阿姐说要好好想三天再给我取大名!\" 黄忠嗣提起袖子,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污渍:\"以后大哥哥和你们阿姐一起照顾你们,好不好?\" \"真的吗?\"阿叶眼睛倏地亮起来,\"那我们每天都能吃到昨晚那种甜甜的糕糕吗?\" 看着小姑娘认真的模样,黄忠嗣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当然是真的。\" 话音未落,原本还有些怕生的孩子们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在屋内里炸开:\"好诶!可以吃糕点了!\" 黄忠嗣淡淡一笑,伸出双手:\"阿叶,让大哥哥抱抱。\" 阿叶闻言刚想伸手,但瞥见自己黢黑的双手和脏兮兮的衣襟,又望向黄忠嗣纤尘不染的白衫,迟疑道:\"会弄脏的,弄脏了就不好看了......\" \"哈哈哈!\"黄忠嗣朗声一笑,径直将小姑娘揽入怀中,\"哥哥不怕脏。\" 他转身对福伯吩咐道:\"在宅子附近寻间宽敞些的屋子,今日便租下来。 缺什么衣物器具,你看着置办,尽量让孩子们今天搬过去。\" \"喏。\"福伯抱拳领命。 黄忠嗣抱着阿叶踱至王彦跟前:\"说说看,拐子帮盘踞何处?有多少人马?\" 王彦一怔:\"您这是要......?\" \"你只管答话。\"黄忠嗣截断他的询问,\"我自有安排。\" 第63章 行酒令 汴京城,文曲轩门外。 黄忠嗣正附在秦虹耳边低语。片刻过后,秦虹面露喜色:\"黄兄,你这招果然高明!我又学到了!\" \"学着吧你。\"黄忠嗣嘿嘿一笑,说罢眼神往街角斜睨一眼,抬脚跨过门槛。 两人步入文曲轩,只见店内三三两两的士子围坐,或吟诗作对,或品茗对弈。 四壁挂着各色字画,满室墨香氤氲,连窗棂透过的日光都仿佛染着书卷气。 小二麻利迎上前来:\"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用饭,就坐大厅。\"黄忠嗣目光扫过楼梯下的空桌,\"劳烦给安排个清净位子。\" 待酒菜点毕,黄忠嗣冲秦虹使个眼色。 后者会意,突然提高嗓门:\"黄兄,后天就要殿试了!咱们不温书却来此消遣,当真使得?我可等着看你连中三元呢!\" 话音未落,邻座便传来茶盏磕碰声。 但见一位青衫士子霍然起身:\"姓黄?莫不是今科会试的省元?\" \"当真是黄省元!\"另一人击掌道,\"那位说话的是秦虹秦郎君,我见过,他们素来形影不离。\" 霎时间满堂骚动,士子们纷纷围拢过来。 有人擎着酒壶挤到前头:\"黄省元可愿共饮这壶剑南烧春?\" 又有人殷勤相邀:\"在下新得欧阳公书籍注解,黄兄可要共赏?\" 黄忠嗣含笑起身还礼:\"承蒙诸位错爱,只是人太多,我个人分身乏术啊...\"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秦虹适时插话,\"黄兄,众位如此盛情,不若拼桌共饮?\" \"妙极!\" \"正合吾意!\" 附和声此起彼伏,原本散落的桌椅很快拼作长席。 黄忠嗣被众人簇拥着落座,余光却扫向窗外街角。 那里有道灰影正匆匆离去。 黄忠嗣轻咳一声,举杯道:\"诸位,我早就想与各位结识,奈何之前俗事缠身未能赴约。先自罚一杯!\" 说罢将桌前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黄兄果然豪气!\"伴着清朗笑声,一名身形清瘦的儒衫男子起身举杯:\"我上官均陪一杯!\" 只见他眉目锐利如刀裁,目光灼灼似星火,仰首间杯中酒已尽。 上官均?黄忠嗣指尖轻叩杯沿,忽而眼神骤亮,原来是他! 他在脑中搜索得知,此人正是史书记载的当届探花郎。 其他众人见状纷纷举杯相和,一时间觥筹交错。 待众人放下酒杯之后。 秦虹笑吟吟提议道:\"如此琼浆若只干饮,岂非暴殄天物?不若行个诗词酒令?\" \"有理!\" \"早该如此!\" 附和声四起,十余盏青玉杯齐齐顿落案几。 黄忠嗣指节轻叩桌面,耳畔尽是瓷盏相碰的叮当声。 他瞧着正与众人调笑的同伴,嘴角微翘,所谓诗词酒令,不过是拆字接龙的变种。 每轮选一字拆解,前半句藏拆字法,后半句须引经据典,接不上便罚酒。 \"诸位且看!\"秦虹突然举筷敲响青瓷碟,\"既是我起的头,便由我拆个''霖''字,雨落林间生翠色,恰合李后主的''夜雨染成天水碧''!\" 席间顿时响起叫好声。 黄忠嗣垂眸暗笑,这玩法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 既要当场拆解字形,又得嵌合前人诗句,所以对于玩家的知识储备要求特别高。 他余光扫过左侧的上官均,见其指尖正蘸酒在桌面划字。 \"该我了!\"邻座圆脸书生猛地站起,\"拆''明''字,日月同辉耀汴京,正应了范文正公''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黄忠嗣抿了口温酒。:\"不对,范仲淹写的是洞庭夜景,与日月同辉何干?\" 上官均突然轻笑:\"王兄怕是记岔了,此句出自...\" 话未说完,那书生已红着脸自罚三杯。 上官均忽然转头望来,眼带笑意,\"黄兄该你了,不如拆个冷僻字?\" \"可,上官兄请出题。\" \"''墨''字如何?\" 话音落下,满座倏然寂静。 黄忠嗣心头微动,这是试探自己深浅啊。 指腹摩挲着杯沿,他稍微沉思片刻后便开口:\"黑土凝香承古意,恰如苏子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妙啊!\"惊呼声炸响。 上官均瞳孔骤缩,黄忠嗣分明看到对方喉结滚动。 那阕诗是苏轼三年前所作,此刻竟被用来注解制墨工序,既合字形又暗藏时序。 \"黄兄果然大才,我敬你。\" 黄忠嗣轻笑一声也端起酒杯回敬。 ...... 窗外日头渐高。 当第七轮酒令转到上官均时,黄忠嗣见他执箸蘸酒,在桌面写出个\"砚\"字:\"石见文心承玉露,恰似...\" \"梅尧臣''素手触暗雪,磨来添精神''。\"黄忠嗣抢前半拍接话,眼见上官均举杯的手悬在半空。 满堂喝彩声里,他笑着将对方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就在气氛越发热烈之时,门外忽传来吵闹声。 黄忠嗣与秦虹对视一眼,眼中闪过笑意。秦虹率先开口:“外面出了什么事?这般吵闹?” 店小二正端着茶壶路过,秦虹顺势唤住他:“小二,外面怎么了?” “各位官人稍等,我出去瞧瞧。”小二闻言搁下茶壶,快步走出店外。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喧闹声渐息。 小二小跑着折返,边擦汗边解释:“各位客官见谅,是几个乞儿在门前哭闹,已让我轰走了。” “乞儿?还几个?”秦虹挑眉诧异道,“汴京城哪来这许多乞儿?” 店小二赔着笑躬身:“官人说笑了,哪朝哪代没有乞儿?只是汴京城里确实少见些。许是去年河北大旱……” 话未说完,角落里忽传来茶盏轻磕桌面的脆响。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瘦弱书生起身作揖:“在下正是河北人士。前日家书所言……” 他喉头微颤,声音陡然哽咽:“乡里已……已有人饿毙。更有村落十室九空……” 满座哗然。有蓝衫文士急问:“灾情竟如此凶险?朝廷不是派了赈灾粮么?” 书生苦笑摇头:“河北地广人稠,纵有赈济亦是杯水车薪。听闻……” 他忽地闭目长叹:“已有易子而食的惨事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第64章 事情闹大了 黄忠嗣眼见话题歪了,立马开口:\"赈灾事宜,朝廷自会处理,我等着急也没用。\" 他转头冲着小二问道:\"不过那些乞儿当真没人管么?\" 小二苦笑:\"官人,这如何管得过来?汴京城内如今乞儿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运气好的,或许能被富贵人家收作奴仆混个温饱;运气差的,只能在街上流浪。 若是被官府撞见,还会被驱赶到外城。至于那些时运不济的......\" 他压低声音,\"直接就被拐子帮抓去当成挣钱的工具了。\" \"拐子帮?\"有学子发问,\"那是什么勾当?\" 小二听到问话后,就开始与众人科普其中的门道。 半晌后。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只见一名士子拍案而起:\"可恶!竟有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茶碗在桌上震得叮当作响。 黄忠嗣暗自摇头。 这些读书人虽满腹经纶,却终究少了市井阅历。 \"开封府难道不管么?\"另一士子涨红了脸怒斥。 黄忠嗣适时接过话头:\"唉,据我所知,这些勾当背后都有靠山。 况且乞儿多是孤儿或被拐孩童,既无苦主报案,官府自然懒得理会。\" 话音未落,秦虹霍然起身:\"诸位!我等十年寒窗为的什么? 不正是为了护佑百姓安宁? 从前不知便罢,如今既知此等腌臜勾当。\" 他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瓷片四溅,\"若还无动于衷,有何面目祭拜孔孟先贤?\" \"秦兄说得在理!\"上官均紧跟着站起,衣袍带翻了木凳,\"我等这就去开封府请愿,定要他们严查此事!什么狗屁靠山?须知我们才是天子门生!\" 黄忠嗣也缓缓起身:\"算我一个。\" \"同去同去!\" \"倒要看看哪个靠山敢大过皇城根!\" \"天子脚下岂容魑魅横行!\" ...... 黄忠嗣从怀中掏出一张兑票拍在桌面上,冲小二喊道:\"结账!\" 随即对众人说道:\"诸位,咱们走。\" 说罢便带头走出文曲轩。 众人立刻鱼贯跟上。 ...... 前往开封府的路上,又碰到不少士子。 听闻众人目的后,这些士子同样怒火中烧,纷纷加入其中。 原本二十余人的队伍,经口口相传,至开封府门前时已聚集近百人,更有后续者源源不断赶来。 开封府尹韩维得知衙前聚集众多士子,急忙来到府衙门口。 望着人声鼎沸的场面,他额间渗出细汗。 这些士子先前叩阙未久,如今又聚众来此,所为何事? 他扬声问道:\"尔等聚众于此有何事?\" 秦虹上前拱手:\"见过韩府尹。我等前来是为请您主持公道。\" 韩维眉头微蹙,心下顿生不祥预感:这怕不是要闹出大案? \"我等听闻汴京城内有一伙拐子帮,专以孤儿牟利。\" 秦虹继续说道,\"韩府尹可曾知晓此事?\" 韩维闻言脸上露出疑惑表情,看着众人的眼神都透着几分古怪——兴师动众前来竟只为这事? \"这个我确不知,也未听闻有人报案。\" \"那如今韩府尹已然得知,是否该管一管?\" 韩维眉头一皱,目光扫过秦虹时忽觉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乃今科贡士秦虹。\" 韩维闻言恍然,难怪觉得似曾相识。 之前因为舞弊案在紫宸殿见过,只是当时注意力全在黄忠嗣身上,所以才印象不深。 不过听到秦虹话中的质问之意,心下顿生不悦。 但碍于在场人数众多,只得冷声道:\"本官自会安排人调查。若只为此事,诸位请回。\" 话音未落,上官均当即跨步出列:\"敢问韩府尹可否给个时日?何时有结果?我等也好有个期盼。\" \"你又是何人?\"韩维脸色骤然阴沉。 \"在下今科贡士上官均。\" \"哼!本官办案自有章程,尔等回去候着便是!\"韩维手掌握拳,胸中怒气翻涌。 这些新科士子当真狂妄,自己堂堂四品大员,竟接连被两个白身贡士当众诘问。 他却不知,这群学子赴考前已被秦虹与黄忠嗣反复叮嘱:\"开封府惯会推诿搪塞,若不当场讨得承诺,此事必石沉大海。\" 此刻见他果然这般作态,众人愈发确信先前判断,哪里肯轻易罢休。 他话刚说完,上百士子立马沸腾起来。 \"韩府尹,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消息啊?\" \"就是,上官兄只是询问一下而已!\"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道声音:\"难道韩府尹就是传闻中,那些拐子帮的靠山?\"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炸锅,看向韩维的眼神都变了。 秦虹低着头憋着笑。 虽然刚才那声音有掩饰,但他还是听得出来——这是黄忠嗣的声音。 韩维听到污蔑后,脸上直接涨红,双目欲喷火般怒喝道:\"谁?谁在污蔑我?\" 这番表现落在众人眼里,俨然成了恼羞成怒的作态。 回应他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谩骂声,更有百姓加入其中。 这些市井百姓不似读书人讲究\"之乎者也\",张口便是粗俗骂娘。 \"反了反了!你们是要造反么?\" 韩维被骂得失去理智,转头对着衙役吼道:\"愣着作甚?这群暴民冲击府衙,速去通知禁军前来镇压!\" 此言犹如火上浇油,人群愈发激愤。 几个血性上头的士子竟要冲击府衙台阶,场面顿时失控。 躲在人群里的黄忠嗣暗道不好。 正待挤向前排制止,忽听一声惨叫:\"可恶,你们居然敢殴打今科士子!\" 棍棒击打肉体的闷响接连传来,人群如退潮般向后倒涌,裹挟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黄忠嗣被人流推搡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石狮底座上。 \"这韩维疯了不成?他乌纱帽不想要了?\" 他强忍疼痛暗骂,抬眼只见衙役们挥舞水火棍冲入人群。 \"跟他们拼了,居然敢如此对我们?\"一名体型健壮的学子大吼道,\"众位,与我一起上,不然等会要被打死了!\" 话音落下,前方顿时响起阵阵怒吼与叫骂声。 拳脚破空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吃痛的闷哼在巷道里回荡。 黄忠嗣紧贴墙根,后颈已渗出冷汗。 听着耳畔愈发激烈的打斗声,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心里直打鼓——这他妈玩脱了啊! 事情进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本想着鼓捣人一起来施压而已,哪曾想会演变成械斗场面。 第65章 不对劲 而韩维在刚才差役动手打人的瞬间就已惊醒。 他立刻大吼道:\"住手!别打了!\" 只可惜人声鼎沸,场面嘈杂,根本没人听见他的呼喊。 望着眼前混乱的场景,韩维脸色煞白——他明明只是让差役去喊禁军,怎会演变成暴力冲突? 想到即将面临的追责,他慌忙冲下台阶,一边拉扯衙役的胳膊,一边高喊着:\"住手!都给我停手!\" 此时黄忠嗣与秦虹、上官均等人也在人群中竭力劝阻。 黄忠嗣的衣袍被扯得歪斜,嗓子都喊哑了却收效甚微。 忽然,他的手臂碰到冰凉的石狮,顿时灵光一闪。 他踩着浮雕花纹攀上石狮背脊,深吸气大吼:\"都——住——手!\" 这声暴喝如惊雷炸响,混战的人群霎时凝固。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射向石狮上的白衣青年,连扭打在地的差役和士子都松开了揪着对方衣襟的手。 黄忠嗣趁机指向人群前方绯袍官员:\"韩府尹!速命差役退下!\" 韩维这才反应过来,捂着被抓破的脸颊冲上台阶:\"谁准你们动手的?统统退回来!\" 衙役们慌忙撤至府衙门口,犹自握着水火棍喘息。 待场面稍定,黄忠嗣环视着满街狼藉继续说道:\"诸君来此是为求公义,若演变成械斗,岂非授人以柄?\" 他特意提高声调:\"圣明天子在上,必不会坐视冤情。我等且候处置,如何?\" 而秦虹也赶忙出声:\"黄兄说得对!我们都是读书人,怎可与市井无赖一般街头械斗呢?\" \"对的,诸位都冷静一下。官家届时肯定会给我等交代的,我们就在这等。\"上官均紧接着喊道。 三人说完,周围的士子百姓才渐渐平息下来。 见众人冷静下来后,黄忠嗣这才跳下石狮,来到韩维面前拱手道:\"见过韩府尹,在下黄......\" 他话未说完,便被韩维打断:\"黄省元,我知道你。方才多谢你帮忙,否则要出了人命,我可就麻烦了。\" 黄忠嗣连忙接道:\"府尹,事已至此,在下说句实在话......您这次怕是......\" \"唉,我明白。\"韩维懊恼地摆手,\"我自会请罪。\" 黄忠嗣见状眉头微蹙,心中泛起疑惑。 韩维先前虽被秦虹与上官均接连质问得有些气恼,但派人去喊禁军时分明未令差役动手,后来怎会突然打起来? 他略作思忖后问道:\"韩府尹,方才究竟是谁先动手的?您可知晓?\" 韩维闻言也觉蹊跷,当即转身喝问那十几名差役:\"刚才是谁先动的手?\" 众差役面面相觑,有人嗫嚅道:\"小的们也不清楚...看见同僚打起来,还以为是府尹下令......这才跟着动手的......\" 韩维与黄忠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凝重。 黄忠嗣转身面向人群问道:\"可有哪位看到事发经过?\" \"我知道!\"一名脸上生着麻子的学子突然举手,\"方才在大门左侧,有个差役故意推搡人群。有人推搡回去,那差役就突然挥棍打人!\" 韩维疾步上前追问:\"可还记得那差役样貌?\" 麻脸学子抬手指向人群后方:\"就是他!\" 被指认的差役顿时面色煞白,连声叫道:\"府尹明鉴!小的冤枉啊!\" \"来人啊,先将他拿下!我审问一番,看看是否属实!\" 韩维立马挥手下令。 此刻他只想找个人分担责任,自己这次定然在劫难逃,但若真有人擅自动手,罪名或可减轻几分。 差役们闻言,眼中虽闪过一丝犹豫,还是立马上前将人拿下。 正当韩维准备问话时,远处忽传来一阵喝令声。 只见一队队披甲禁军越过人群直抵开封府衙门前,随行的竟还有皇城司亲卫。 带队的是皇城司勾押官孟启元。 黄忠嗣之前虽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却未曾有过交谈。 孟启元瞥见黄忠嗣在场,心中暗叹:近日大事总见此人身影...面上却不显,只上前拱手道:\"韩府尹,此处发生何事?\" 韩维长叹一声,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孟启元神色愈发凝重,当即命人入宫禀报圣上。 转身对韩维道:\"府尹且在此等候陛下旨意,此事已非开封府可独断。\" ...... 不单是皇帝,连带着京中其他重臣也都陆续接到了消息。 约莫过了两刻钟,皇城司亲卫便带着一名近侍匆匆赶至开封府门口,传令要求韩维、秦虹、上官均以及那名被指认的差役,与证人即刻进宫觐见。 黄忠嗣得知此事后暗自庆幸,好在没喊自己去。 至于秦虹与上官均是否会被治罪,他倒是毫不担忧。 此番事件牵涉众多士子,若贸然降罪,恐怕会激起士林公愤。 待几人被带走,黄忠嗣转向在场士子高声道:\"诸位,官家既已亲自过问此事,我等不妨暂且回返静候消息。受伤的同窗还请速往医馆诊治。\"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不多时便陆续散去,开封府衙门前很快恢复了往日的肃静。 黄忠嗣回到家后,才感觉到后背隐隐有些刺痛。 他脱掉外衣掀起内衫,对着铜镜查看腰部,发现竟有大片淤青渗着血丝。 无奈之下,只得唤来下人取药膏敷伤,自己则伏身趴在床榻上。 不过片刻,房门忽被推开,陈绣娘焦急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忠嗣,你又伤着哪了?\" 黄忠嗣顿时头疼起来——方才竟忘了嘱咐下人莫要惊动母亲。 他撑着身子坐起:\"阿娘莫慌,不过是撞了墙角,腰上有些淤伤。\" 陈绣娘捧着药罐快步上前:\"快让娘瞧瞧。\" 黄忠嗣回到家后,才感觉到后背有些刺痛。 他脱掉外衣掀起衣角,对着铜镜查看腰部,发现竟有一大片淤青,还渗着丝丝血迹。 无奈之下,他唤来下人取药膏敷伤,自己则顺势趴在床榻上。 不料片刻后,房门\"吱呀\"推开,陈绣娘焦急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忠嗣,你这是怎么了?\" 黄忠嗣闻言心头一紧,方才竟忘了嘱咐下人莫要惊动母亲。 他支起身子解释道:\"阿娘莫慌,不过是不慎撞了墙角,腰上有些淤青罢了。\" 陈绣娘捧着药罐疾步上前:\"快让娘瞧瞧。\" 待黄忠嗣撩起衣衫,她仔细端详片刻方松口气:\"幸而只是皮外伤。都多大的人了,行事还这般莽撞...\" 说着忽然转身:\"我唤莺莺来给你上药。\" \"阿娘!\"黄忠嗣慌忙撑起身,\"你在说什么啊?怎么让莺莺......\" 陈绣娘折返回来问道:\"忠嗣啊,你说,你喜欢不喜欢莺莺?\" 黄忠嗣有些尴尬。他能不喜欢么?谁不喜欢美女?他支支吾吾说道:\"倒是......\" \"行了,喜欢就行!我跟你说,今天我跟莺莺聊了很多。 这女娃真不错,为娘很是满意。并且我也旁敲侧击询问过,人家对你也挺有好感。\" 陈绣娘语速飞快地说着,\"我想着,你们要不等你殿试结束后,寻个日子完婚。 反正她现在家中就剩她自己了,可以自己做主。还有......\" \"停停停!阿娘,你这也太快了吧?\" 黄忠嗣哭笑不得地打断,\"人家才昨天刚来,总该有点感情基础吧?\" 陈绣娘翻了个白眼:\"这世道谁家娶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感情可以婚后培养!行了,你只管喜欢就行,剩下的我来处理。\" 她边说边往门口走,\"不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呢!\"话音未落,人已出了房间。 第66章 莺莺上药,复盘 待母亲走后,黄忠嗣虽有些无奈,心中却更多是期盼。 毕竟......他想着想着,忽然脸上露出了一丝猥琐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陈绣娘与王莺莺的交谈声。 黄忠嗣回过神来,连忙趴回床上,屏息等待。 约莫十几息后,门被缓缓推开。 \"郎君......\"王莺莺的声音裹着香风飘入。 黄忠嗣循声望去,呼吸顿时凝滞。 青碧色罗纱褙子衬得她肤若白雪,月白抹胸下藕荷百褶裙随步轻旋,鬓间步摇摇曳生姿。 他喉结不受控地滚动,目光直勾勾定在那抹窈窕身影上。 \"郎君......\"王莺莺被他这般灼视,耳尖染透红霞,尾音似浸了蜜糖般绵软。 黄忠嗣立马反应过来,忽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一声:\"咳……莺莺,不好意思哈。我……\" \"郎君无需多说,我来给你擦药。\"王莺莺红着脸低头往床边走来,素手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 黄忠嗣喉结滚动几下,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连忙翻身趴好。 待那抹青碧色裙裾飘至床边,忽闻得一阵茉莉清香萦绕鼻端,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这动作让本就双颊飞红的少女耳尖都泛起血色,却仍强作镇定地搬来圆凳坐下。 瓷瓶与木盒轻碰的脆响中,她柔声问道:\"郎君,我开始了?\" \"嗯……\" 素白指尖轻轻掀起男子腰间的衣料,冰凉的药膏触及肌肤时,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王莺莺用掌心将药膏化开,动作轻柔得像抚过初春的新柳:\"是因拐子帮受的伤么?\" \"你怎么知道的?……\"黄忠嗣肌肉倏然绷紧,旋即又放松下来。 \"小彦说您喊他带人往文曲轩去,虽不知后事如何……\" 她指尖蘸着药膏在淤青处画圈,\"偏你这时带伤回来,总该有些关联。\" \"你倒是聪明!\"黄忠嗣轻笑,\"确有关联,不过终归是我托大了。\" \"郎君是个好人。\" 黄忠嗣听到这句话,脸色突然僵住,这应该不是在发好人卡吧? 片刻后,王莺莺收拾好药瓶:\"郎君,药上好了。\" \"嗯。\"黄忠嗣撑着床沿坐直身子,脸上挤出笑容,\"谢了。\" 王莺莺抿嘴轻笑:\"郎君客气了。\"锦缎袖口滑落半截皓腕。 黄忠嗣点了点头,随即陷入沉默。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过了大概十几息。 王莺莺轻声道:“郎君,要是没事,我就先回房了。” “啊……”黄忠嗣回过神,犹豫片刻才点头道:“那你先回去吧。” “好……” 待王莺莺跨出房门后,黄忠嗣突然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暗骂道:“死嘴平时挺能说,到关键时候倒用不上!留人家一起喝茶聊天不会吗?” 他烦躁地拍了拍床板,“靠靠靠!” ...... 不过也就一会儿,黄忠嗣便从懊恼中脱离了出来。 他穿好衣服,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然后开始复盘今天的事情。 说实话,今日之事给他提了个醒——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利用群体事件达成目的。 按他原本的谋划,只需去文曲轩用拐子帮之事煽动那些愤青士子,再携众人到开封府请愿,韩维面对如此规模的士子请愿,作为朝廷重臣必然应允。此事本可就此了结。 可他万没料到,自己虽算准了韩维的官场逻辑,却漏算了群体情绪的不可控。 即便如秦虹、上官均这般素日温良之人,当身后站满撑腰者时,言语竟也咄咄逼人起来。 这份集体撑腰的底气,生生削薄了他们的理性,最终激得韩维怒而对立。 更致命的疏漏在于衙役——他全然未料到竟有人敢在无令情况下动手。 此刻细想,那差役定是受人指使,恐怕与拐子帮背后的势力脱不了干系。 端着茶盏沉吟许久,黄忠嗣深深叹了一口气。 民众之力果真如双刃剑,稍有不慎便伤人伤己。 今日虽只闹出些皮外伤,若是闹出人命惊动圣上详查,莫说扳倒拐子帮,自己怕是要先落个\"煽动民变\"的罪名。 ...... 想到这些之后,他闭眼沉思,在脑海系统中开始搜索相关案例,寻求解决办法,以免日后重蹈覆辙。 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黄兄,黄兄!\" 黄忠嗣睁开双眼,连忙起身开门。 只见秦虹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一丝喜色。 来者刚进门便直奔桌前,抄起茶壶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后才开口:\"黄兄,我跟你说,官家夸我们了!说我们为百姓发声,乃国之栋梁。\" 他面色潮红,语速急促,\"官家还勉励我们今后要再接再厉。\" \"这样啊。\"黄忠嗣神色如常,追问道:\"你把进宫后的经过详细说说。\" 秦虹当即坐下讲述,从被引入垂拱殿问话,到王安石等重臣列席旁听,再到皇帝最终的处置决定——韩维被免去开封府尹之职,开封府、审刑院、大理寺、御史台联合办案,皇城司协同查案。 涉案差役当场就被皇城司带走审讯,而他们二人则蒙受圣谕嘉勉。 待说到\"官家特意嘱咐我转告你好好温书\"时,秦虹的讲述已持续约半炷香时间。 黄忠嗣微微颔首,听到最后这句嘱咐,心中泛起苦笑,这是在敲打自己啊。 看着仍沉浸在兴奋中的秦虹,他正色道:\"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陛下当真是在褒奖?\" \"此话怎讲?\"秦虹愕然,\"难道圣意另有深意?\" \"记住,君王之言信三分足矣。\" \"黄兄...\" 黄忠嗣摆了摆手:\"不要多问,以后慢慢悟。\" 见对方不再多言,秦虹只能转而问起其他:\"黄兄,你说这件事最后会怎么处理?\" 黄忠嗣抿了一口茶水说道:\"雷声大雨点小。\" \"啊?\" \"呵呵,让那么多部门一起查,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韩维被免职也是如此。不然为什么那个差役会被皇城司带走审问?这符合规矩么?\" 黄忠嗣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桌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新法在即。 万一审出些不该有的东西,影响新法推行该怎么办? 所以大概率就是皇城司自己审,挖出些证据先捂着。 等日后朝局稳定了,陛下若心情好,便当无事发生;若是圣心不悦......\"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那些涉及到的官员,随时都能拉出来算账。\" \"黄兄......\"秦虹倒吸口气,\"被你这么一说,事情好像真会这般发展。\" \"什么话!是肯定会这样发展。拐子帮肯定是要打掉的,这点毋庸置疑。至于其他的......\" 黄忠嗣重新端起茶盏,\"你且等着看吧。\" 第67章 殿试,东华门外嘲长舌妇 接下来的日子,黄忠嗣再未出门,在家中静待殿试到来。 熙宁四年(1071年)三月十三日,寅时三刻。 四百余名贡士齐聚东华门外。 至卯时正点,朱红宫门伴着晨钟缓缓开启。 众士子神情亢奋——跨过此门,即便是殿试最末等,亦能得同进士出身,从此跻身士大夫之列。 人群中唯黄忠嗣神色淡然。 于他而言,这不过走个过场。 毕竟挂逼无所畏惧。 循礼制完成核验分号,众人鱼贯而入。 集英殿内,黄忠嗣端坐案前闭目静候。 天光渐明时,三通鼓响,巡铺官开卷的唱和声穿透雕窗。 只不过用了一个半时辰,他便将全部题目答完。 搁下笔后,他索性闭目养神,若非身处宫闱重地,又逢殿试大典,简直要仰面躺倒睡上一觉。 好在殿试只需一日便能完结。 他暗自盘算着时辰,只需再捱过几个时辰,便可归家歇息。 忽觉身侧掠过一阵清风,似有人影晃动。 黄忠嗣睁眼抬眸,正撞见赵顼立于案前。 年轻的帝王负手含笑,绛纱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殿内晨曦下泛着微光。 未及他起身行礼,那道绛色身影已翩然离去,唯留一名内侍捧着朱漆托盘,将他案上的答卷小心收走。 望着渐行渐远的皇帝,黄忠嗣捻须暗忖:这位官家行事愈发跳脱。 前番省试调阅试卷已是逾制,此番竟亲临考场截取答卷。 转念又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帝王家的规矩,原就是用来破的。 时间过得很快,夕阳西下。 忽然铜钲声响起。黄忠嗣如同前世上学听到闹铃般,条件反射地站起身。 几道锐利的目光立刻射来——巡铺官们正紧紧盯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坐回座位,静待收卷通知。 约莫两刻钟后,终于轮到考生列队出场。 黄忠嗣匆匆起身,跟着队伍穿过层层检查,待踏出殿门时,暮色已染红了宫墙。 东华门外人头攒动,接考的亲属们翘首张望。 黄忠嗣刚舒展双臂伸懒腰,后腰的伤突然抽痛,疼得他倒吸冷气。 正揉着伤处时,忽听清脆女声穿透嘈杂:\"郎君!郎君!\" 抬眼望去,王莺莺踮着脚在石狮子旁挥手,藕荷色裙裾被晚风拂动。 福伯立在她身后,笑得满脸褶子。 \"阿娘和宁妹没来?\"黄忠嗣快步走近,却见少女耳尖泛红,低头绞着帕子不答话。 \"夫人说前两场都来迎过了,\"福伯捋着白须打趣,\"这回专程让莺娘子接您呢。\" 黄忠嗣会意轻笑,正要迈步却被叫住:\"且慢,秦郎君还未出来......\" \"劳烦福伯候着罢。\"他转身对王莺莺眨眨眼,\"我们走?\" 少女声如蚊蚋应了声,垂首跟上。 两人背影落在旁人眼中,恰似对璧人。 不远处几个戴帷帽的官家娘子咬耳朵:\"那个野丫头是谁?没见过啊!\" \"我说黄省元拒绝那么多说亲的,原来家里有狐狸......\" \"嘘——小心祸从口出!\" 不过,哪怕她们及时收声,之前的话还是落入了两人耳中。 王莺莺虽感愤怒,但自幼的教养让她学会了隐忍。 黄忠嗣可没有这般好脾气,特别是对心仪之人受辱的情况下。 怒上心头的他直接转身牵住王莺莺的手,径直往那几名女子方向走去。 王莺莺被拽得猝不及防,见他竟要上前理论,急忙劝阻:\"郎君,郎君,不要生事!\" 黄忠嗣沉默不语,仍执意前行。 几名女子见这气势汹汹的模样,慌忙后退,护卫们立即挡在她们身前。 站定脚步,黄忠嗣冷笑道:\"诸位娘子如此背后嚼人舌根,恐怕不太好吧? 是家中无人教导,还是天性如此?\" 这话说得刻薄至极,直教几名女子脸色青白交替。 \"呵,不与你们废话!\" 他忽然提高声量,\"今日送你们一首诗,且听好了,名为——\" \"《东华门外嘲长舌妇》。\" 话音未落,便有女子激愤欲争。 黄忠嗣却已高声诵起诗句,硬生生压住她的声音: 绣户朱门舌似簧,儒经闺训弃如荒。 巧言但效鹦哥调,饶舌偏沾市井氓。 未省德容遵女诫,先学妒语谤邻芳。 莫言帷帽遮羞面,巷议今成唾自伤。 诵罢拂袖而去,全然不顾那群女子如何羞恼。 转身之际,身后骤然传来惊呼:\"小娘子!小娘子你醒醒啊!\" 竟真有人被气得晕厥。 \"嘿嘿,给你报仇了。\"黄忠嗣低头耳语,\"爽不爽?\" 王莺莺耳尖绯红,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只觉心跳如擂鼓,万千思绪纷至沓来:郎君方才好生威风...这手还牵着呢...该不该挣开?若是挣开,他会不会误会? 不知不觉,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回家中。 按理说在宋朝,当街牵手是极伤风化的事。 但黄忠嗣倒是不怕——今日之事本就是他占理,为预定的媳妇出头无可厚非。 再者以他如今的名声,纵有些风言风语,自会有拥趸替他辩经,因此浑不在意。 刚跨进院门,便见陈绣娘与黄燕如直勾盯着两人交握的手。 \"你们......\"陈绣娘眉梢微挑,嘴角已抿出笑纹。 她万没想两人相处还没多久,这手就已经牵上了? 黄燕如却眯起眼,目光如梭般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王莺莺这才惊觉掌心仍贴着温热,本就泛红的面颊霎时烧至耳根,连雪白的脖颈都染上霞色。 她慌忙甩开黄忠嗣的手,匆匆向陈绣娘行了个万福礼,便似受惊的雀儿般逃回厢房。 黄忠嗣望着那道翩跹远去的倩影,不由抚掌轻笑。抬手轻蹭鼻尖时,茉莉幽香犹在指间流转。 \"阿兄当真不知羞!\"黄燕如抱着臂膀打了个寒颤。 \"咳!\"黄忠嗣讪讪垂手,正欲开口却被打断。 \"忠嗣,你与莺娘......\"陈绣娘话未说完,便被儿子抢了话头。 \"阿娘且宽心,这媳妇儿儿子一定拿下!\" 陈绣娘闻言蹙眉:\"什么''拿下''?当是行军打仗么?\" 第68章 黄郎君泡妞 接下来的几天,黄忠嗣天天带着王莺莺出门游玩。 两人或吟诗作对,或对弈品茗,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秦虹却被黄忠嗣打发到文曲轩当差,气得大骂他\"见色忘义\"。 黄某人却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 ...... 延和殿内,赵顼端坐龙椅轻抿茶盏。 殿下,王安石、吕惠卿、吕公着、富弼、吴充等重臣正吵得不可开交。 富弼本被贬为永兴路转运使,恰逢文彦博隐退,前些日子又被赵顼召回朝中,如今身兼枢密使与参知政事二职。 众人争论焦点正是黄忠嗣的封赏。 状元之位既已钦定,按例当授七品京官或六品外任。 但王安石以私盐案立功为由,主张破格擢升五品。 此言一出,旧党即刻群起攻讦:\"黄忠嗣年方弱冠,岂能掌五品实权?我朝开国百载,何曾有过二十岁的五品要员!\" 赵顼轻咳一声,满殿顿时鸦雀无声。\"诸卿且住。\" 皇帝指尖轻叩御案,\"如今两方各执一词,吴卿以为如何?\" 始终作壁上观的吴充暗自叫苦。 他本欲置身事外,此刻圣意却再明白不过。 官家对黄忠嗣的偏爱满朝皆知:两次破例调阅考卷,殿试结束当日便钦点状元,连那秦虹都因与其交好,硬是从三甲抬进了二甲。 此刻若唱反调,非但得罪新党,怕是要在官家心里记上一笔...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列说道:\"官家,臣认为虽我朝未曾出现过如此年轻的五品官员,但黄忠嗣品行良端且才华出众。其所献救灾策论堪称大功,理当破格提拔。\" 赵顼闻言眼睛一亮:\"吴卿倒是提醒朕了!黄忠嗣不单私盐案有功,献策更是功在社稷。如此甚好,省得天下人说朕吝于封赏。\" 王安石当即上前拱手:\"陛下英明!\" 吕公着与富弼对视一眼,虽面有不豫却也只能躬身:\"臣等遵旨。\" \"既如此,诸位以为当授何职?京中可有合适空缺?\"赵顼环视群臣。 吕公着率先出列:\"臣以为黄忠嗣尚缺治政经验,不若外放历练。 若骤授京官恐惹物议,待其建功立业再召入中枢方是稳妥之策。\" 言毕意有所指地扫过王安石。 赵顼转眸看向宰相,王安石略作沉吟后拱手:\"吕参政所言在理。少年骤贵确非善政,臣附议外放。\" 眼见众人纷纷附和,年轻帝王轻叩御案:\"既如此,且议个妥当职缺。\" 沉寂多时的富弼突然开口:\"臣保举河北路转运使一职。如今新法将行,该路提举常平司尚缺主事,可令其兼领提举常平茶盐公事。\" 此言引得王安石侧目——河北虽遭灾却仍属膏腴之地。没想到富弼居然会有这番提议?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原委,这般安排看似恩宠实则暗藏杀机。 转运使总管钱粮,提举常平司又掌青苗新法,若处置不当便是万劫不复。 然危险与机遇并存,若是能将河北之事处理妥当,黄忠嗣将来前途也必将平步青云,思及此处,他便颔首不语。 赵顼将众臣神色尽收眼底,抚掌定夺:\"准奏!\" \"陛下圣明!\"众臣高呼中,一阵穿堂风吹起殿中灯饰飘摇,恰似暗潮涌动的朝局。 ...... 次日寅时一刻,黄忠嗣房内。 王莺莺正专注地理平他衣襟上的褶皱,晨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黄忠嗣垂眸看着眼前人认真的模样,喉间溢出轻笑:\"莺娘,不用那么细致。\" \"不行。\"王莺莺手上动作不停,烛光在她睫毛下投出小片阴影,\"总要穿得体面些。\" 她唇角微微翘着,簪头垂下的珍珠随着动作轻晃。 这些时日朝夕相处,两人情愫暗生。 黄忠嗣连称呼都从\"莺莺\"换作\"莺娘\",此刻见她耳尖泛红仍强装镇定,心头愈发柔软。 他忽地握住那双忙碌的手:\"待你父母沉冤昭雪,我们成婚可好?\" \"全凭...郎君作主。\"王莺莺声若蚊蚋,指尖在他掌心微微发颤。 这些日子黄忠嗣总爱说些直白情话,与寻常读书人的含蓄大相径庭,偏生这灼人的坦诚令她既羞又喜。 \"说什么?我听不清。\"黄忠嗣故意凑近,温热的呼吸扑在她发间。 \"郎君!\"王莺莺羞得想退,却被揽进带着檀香气的怀抱。 挣扎两下便不动了,额头抵着他胸前的云纹,听着沉稳心跳想——自父母蒙难后,她已许久不曾这般安心。 此刻竟生出贪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连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动都教人眼眶发酸。 黄忠嗣下颌轻蹭她发顶:\"定要让你做世间最幸福的娘子。\" 话音未落便觉腰间环上双手,怀中人将脸埋得更深些。 \"莺娘!\" 王莺莺闻言抬头,只见黄忠嗣正低着头向她靠来。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郎君是要亲我么? 啊,我们还没成婚呢!这……怎么办? 可转念又想:反正早晚都要成为郎君的人,亲就亲吧。 想着,她便紧紧闭上了双眼,静待爱人的吻。 \"吱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 王莺莺猛地惊醒,慌忙推开黄忠嗣。 门外,陈绣娘与黄燕如看着两人模样,脸上顿时绽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绣娘急急摆手道:\"你们继续,阿娘去给你们弄吃的!\"说着就要拉黄燕如离开。 黄忠嗣无奈扶额:\"阿娘,别闹了。\" 心中暗叹:这气氛全被搅散了,还如何继续? 此刻王莺莺早已羞得抬不起头,从耳根到脖颈红得如同染了朱砂。 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乱作一团:怎就被撞见了? 夫人会不会觉得我是轻浮女子?这该如何是好? 见王莺莺这般窘态,黄忠嗣朗声道:\"阿娘,我与莺娘早已约定,今生非她不娶。 待今年替她平反冤屈后,我便要三书六礼迎她过门。\" 陈绣娘闻言喜上眉梢:\"好好好!不如这几日就......\" \"阿娘您又心血来潮?\"黄忠嗣连忙打断,\"总得等莺娘家事料理妥当。您且安心,我自有安排。\" \"也罢,你们年轻人自己拿主意吧。\"陈绣娘笑着拽走还想看热闹的黄燕如,临走时不忘贴心带上门。 第69章 河北转运使:黄忠嗣 两人被刚才一捣乱,也没了亲热的心思,只得又闲聊片刻,便去用早膳了。 ...... 卯时三刻,黄忠嗣收拾妥当,与秦虹同乘马车前往东华门。 待抵达时,宫门外已是人声鼎沸,众多士子翘首以盼宫门开启。 二人下车后,随人流在宫门口等候。 \"黄兄,秦兄!\"忽闻有人呼喊,转身便见上官均正在招手。 三人近前见礼后,黄忠嗣笑问:\"上官兄今日可有把握争得一甲?\" 上官均面露苦笑:\"黄兄此言倒叫我惶恐,状元之位非君莫属,余下榜眼探花,在下岂敢妄言稳取?\" \"依我看上官兄大有希望。\"黄忠嗣仍坚持道。 \"承你吉言。\"上官均拱手而笑。 旁听的秦虹摇头轻叹:\"二位都已论及一甲,我能入二甲便心满意足了。\" \"秦兄过谦了。\"上官均宽慰道:\"以君之才必定位列前茅。\" 约莫两刻后,宫门处军士擂鼓三通,朱红宫门伴着鼓声徐徐洞开。 数百身着进士巾服的士子如潮水般涌向宫门,绯袍官员手持名册立于门侧逐一点验。 待点到黄忠嗣时,他疾步上前递过文书,经核验无误方得入宫。 甫入宫门,便有内侍引众士子列队集英殿前。他被分到了比较靠前的位置。 根据内侍的提醒,他跪坐在青石之上,开始闭目静待唱名开始。 过了不知多久,太阳慢慢升起,晨光照耀在众多学子身上。 集英殿前,军士开始擂鼓,乐师奏响雅乐。 庄严的乐声传至广场时,黄忠嗣缓缓睁开双眼。 晨光中的大殿流光溢彩,令他不由得失神片刻,心中暗叹:\"这般琼楼玉宇若是毁于战火,当真可惜了......\" 殿内忽然传来金玉相击之声,只见赵顼立于御阶之上,手持金榜朗声宣诏:\"第一甲,第一名,潮州海阳县黄忠嗣!\" 传胪官立时高声传唱,声浪次第向外传递。 当第三道唱名声穿透殿门时,黄忠嗣立即伏地叩首:\"臣在!\" 起身时瞥见内侍手持拂尘示意,忙随其至殿门候旨。 此时殿内唱名声再起:\"第一甲,第二名,福建路邵武军邵武县上官均!\" 黄忠嗣闻言微怔。 按他前世所知,原该是叶祖洽夺魁,上官均位列榜眼。 如今自己这穿越者竟挤掉了变法派的状元,倒让守旧派的上官均进了次席。 正思忖间,余光瞥见个身着月白襕衫的青年走近——正是上官均。 二人目光相接,俱是颔首致意。 \"第一甲,第三名,福建路邵武军邵武县叶祖洽!\" 黄忠嗣瞳孔微缩,看来是有变化,但是也不是很大。 叶祖洽还是进了前三。 待叶祖洽入列时,黄忠嗣暗暗打量。 此人虽身形清瘦,但目若朗星,七尺之躯裹在进士服中,自有一番松柏气度。 三人尚未及寒暄,便有绯袍内侍趋前导引:\"请三鼎甲入殿面圣。\" 黄忠嗣整肃衣冠,当先而行。 上官均、叶祖洽各退半步,分列左右。 待准备好后,三人相继跨入殿门。文武百官的目光立刻齐刷刷投了过来。 黄忠嗣抬头挺胸,丝毫无惧。其余两人却被百官盯得如芒在背,不自觉地低垂了视线。 片刻后,三人行至御阶下,伏地叩拜: \"臣黄忠嗣——\" \"上官均——\" \"叶祖洽——\" \"拜见陛下。\" \"免礼。\" 待三人起身,赵顼照例说了些勉励之语。礼制流程将尽时,终于开始宣读封赏。 \"黄忠嗣,赐进士及第。因协助破获私盐案有功,兼献策赈灾得宜,特破格授予河北路转运使,兼领提举常平茶盐公事,赐金鱼袋。\" \"臣叩谢陛下天恩!\"黄忠嗣重重叩首,心中惊涛翻涌。 他没想到皇帝居然那么舍得下本,直接给了他一个转运使的职位。 要知道,这相当于刚考公结束完,就分配了一个省委书记的职位一样啊。 赵顼手持鎏金托盘踱至跟前:\"爱卿当戮力报国才是。\"言罢将托盘往前一递。 \"臣定当肝脑涂地!\"黄忠嗣高举双手接过御赐之物,再三叩首方退至旁列。 接下来就是给上官均与叶祖洽赐官了。两人同被封为七品翰林院编修,各自端着托盘站到了黄忠嗣身旁。 相较于他们俩,黄忠嗣托盘里的东西分量可就足得多了。 手里托的是绯色官袍,还有特赐的金鱼符、象牙笏板,连鞋子都绣着纹路,明显是赵顼特赐的。 而他们除了一件绿色官袍和木制笏板外,只有一双普通官鞋了,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不过两人倒没什么不服气的。 黄忠嗣连中三元,加上两件大功,这封赏虽厚,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羡慕是肯定的,毕竟他们三十岁前能穿上绯色官服都算平步青云,而黄忠嗣如今才二十岁,说不定三十岁就能进政事堂了。 唱名还在继续,不过后面的学子可没他们三人这般好命能被皇帝接见赐官,余下都是传胪官批量唱名授官。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唱名环节终于结束,皇帝宣布进入下个环节。 内侍立刻上前将三人带走更衣。 换上官服、戴好红花羞帽时,有内侍要给三人傅粉施妆,黄忠嗣连忙拒绝。 他受不了这种铅含量极高的脂粉,再说男子当以阳刚为美。 待三人装束齐整,便有御马监牵来三匹御马。 禁军仪仗已在御道列队完毕,三人被引至宫门处。 其余进士皆已换好绿袍候着,秦虹神情激动地望着好友。 黄忠嗣似有所感,转头对上他视线,笑着眨了眨眼。 当其他学子看到黄忠嗣身穿绯色官袍时,眼睛瞪得贼大——那可是五品绯袍! 众人心中不由得开始思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大宋立国以来,何曾有过状元被赐五品官的先例? 若是他们知晓黄忠嗣不仅获封五品,更领了实职官位,只怕眼珠子都要惊得掉出来。 不过没让他们思考太多。 宫门隆隆开启,禁军仪仗齐整开道。 三匹高头大马载着三鼎甲缓缓而出,宫门外早已候满翘首以待的百姓。 其他进士在礼部官员与内侍的协助下,开始列队跟随。 第70章 游街,五品诰命宜人 随着游街队伍踏出宫门,周围百姓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来了来了,连中三元啊!黄状元太厉害了!\" \"哈哈哈,这届的状元早就没有悬念了。\" \"不对啊,他怎么穿的绯色官袍?这不是五品官才能穿的么?\" \"你没去看朝廷张贴的皇榜么?上面早写了,黄状元不单连中三元,还立有其他大功,这才被破格提拔的,现如今可是五品转运使了!\" \"我的天,听说他才二十岁啊?二十岁的转运使?\" 周围百姓惊叹不已,纷纷向前想一睹本朝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五品大员。 队伍前,十几名金吾卫禁军手持仪仗在前开道,齐声呼和:\"恭贺新科进士,普天同庆,万民同贺,共沾皇恩!\" 百姓们闻声应和,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震得云开雾散。 余音未落,两侧鼓乐队伍立即奏响礼乐。 黄忠嗣、上官均与叶祖洽三人面带微笑,向沿途百姓颔首致意。 行至御街时,两侧楼宇的雕花窗台纷纷推开,名门贵女们倚栏招手。 在这普天同庆的狂欢中,素日矜持的少女们也都抛却羞涩,将手绢、香囊等贴身信物抛向街心。 黄忠嗣走在队伍最前,虽保持着得体的浅笑,却对纷至沓来的信物视若无睹。 叶祖洽与上官均亦是如此——毕竟榜眼与探花也是前途无量,自不急于此时择偶。 倒是后方普通进士队伍热闹非凡,已有人笑逐颜开地拾取着坠落的信物,衣襟里都塞得鼓鼓囊囊。 当游街队伍行进至东街时,黄忠嗣终于在人群中望见了自己的娘亲、小妹、莺莺与福伯。 陈绣娘眼含热泪仰望着高头大马上的儿子。 虽早知儿子必能夺得状元,此刻亲眼见着那身绯红官袍,仍止不住心潮澎湃。 她望着街道两侧飘扬的彩绸,恍惚间似见亡夫含笑的面容,不由攥紧衣角默念:\"官人你瞧,当年你未尽的遗憾,嗣儿不仅圆了,还是连中三元的状元......\" 黄燕如望着成为状元郎的阿兄,心中既欢喜又泛起一丝惆怅。 她惆怅的是自己身为女子,这辈子恐怕难以成为兄长这般人物。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她握紧拳头暗想:\"阿兄,我即便不能成为你这样的人,也定要成为你最得力的臂膀!\" 王莺莺痴望着令她心驰神往的爱人,眼波中流转着化不开的柔情。 想起黄忠嗣说要娶她为妻的承诺,笑意便止不住地从唇角溢出。 如今他是大宋最耀眼的青年才俊,哪个女子不想嫁? 望着四周不断抛掷信物的少女们,她忽然生出阵阵危机感——虽然对自己的容貌颇有自信,但家中境况终究...... 正患得患失时,黄燕如猛地拽她衣袖:\"莺姐姐发什么愣?快给阿兄扔信物啊!\" \"啊?\"王莺莺呆望着塞到手中的香囊,还未回神就听黄燕如催促:\"快扔!队伍要走远了!\" 黄忠嗣早将二人举动尽收眼底,嘴角噙着笑意勒住缰绳。 牵马的金吾卫猝不及防,诧异地回头张望。 \"稍待片刻。\"清朗嗓音穿透喧嚣。 金吾卫会意高呼:\"缓行!驻马!\" 数百人的仪仗应声而止,大街霎时寂静。 \"莺姐姐快扔!阿兄特意等你呢!\"黄燕如急得直推她。 王莺莺抬眸望去,正撞进那双盛满鼓励的星眸。 心尖轻颤间,香囊已脱手飞出。 黄忠嗣稳稳接住信物,高举示众。 百姓们怔愣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 状元郎含笑颔首,仪仗重新启程时,绯红官袍里悄然揣进了那枚并蒂莲纹的香囊。 黄忠嗣的行为惹得一群少女贵妇心中怅惘。 她们这才明白,原来他对周围人抛去的信物毫无反应,竟是早已心有所属。 虽有不少贵女就此放弃示爱,却仍有不少女孩心存幻想,盘算着嫁与他作妾。 只是她们注定要失望了——黄忠嗣虽非坐怀不乱的圣人,但对感情始终秉持忠贞。 三妻四妾的齐人之福,于他而言却毫无吸引力。 毕竟多了,肾遭不住。 游行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结束。 黄忠嗣在礼部官员与禁军的护送下回到家中,这算是状元郎的特殊待遇——其他士子散场后只能自行返家。 秦虹也沾了黄忠嗣的光,跟着护送队伍一同归来。 两人刚跨入门内,正欲与家人说话时,忽见一名手持圣旨的内侍在金吾卫护送下抵达黄府。 内侍见到黄忠嗣便笑道:\"状元公,这封圣旨是颁给您和令堂的。\" 黄忠嗣闻言,立即命人请母亲前来。 不消片刻,陈绣娘匆忙从内院小跑而来。待二人到齐,内侍清了清嗓子宣道:\"圣上有旨——\" 黄忠嗣与母亲连忙躬身听旨。 【敕门下】 朕绍膺骏命,统御万方。承奉郎黄忠嗣,器识通明,学行醇笃。昔应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声振寰宇;今岁河北路大旱,献策赈灾,活民无算;复协察私盐大案,擒贼肃纲,功着朝野。今可特授: 差遣官:权发遣河北路转运使(实际工作岗位) 寄禄官:礼部郎中(正五品上) 职事官:直秘阁(从六品馆职,掌典籍校雠) 以彰其功。 其母王氏,慈训有方,教子成材。宜特封潮阳县君,赐冠帔。所司具礼以闻,布告中外,咸使知悉。 【熙宁四年三月十八日】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臣(王安石署) 参知政事臣(吕惠卿署) 门下侍郎臣(韩绛署) 宣毕,内侍含笑提醒:\"状元公,接旨罢。\" 黄忠嗣低头沉声道:\"臣叩谢陛下天恩。\" 陈绣娘亦慌忙应和:\"臣妇叩谢陛下天恩。\" 交接圣旨时,黄忠嗣不动声色地将一张兑票塞入内侍手中。 对方感受到纸张触感,脸上笑意更甚,手腕轻翻便将银票收入袖中,继而补充道:\"明日未时需提前入宫觐见,陛下要与状元公叙话。\" \"有劳中使。\"黄忠嗣拱手相送,目送仪仗缓缓离去。 而一直躲在旁边偷看的黄燕如,看到人走了之后,立马上前对母亲说道:\"阿娘,您封了诰命县君诶!\" 陈绣娘轻笑道:\"这不是你阿兄的功劳么?\" 黄忠嗣笑了笑:\"阿娘,您先把陛下赐的冠帔拿回屋放好吧。日后京中要是有什么宴会,多半都会通知您的。\" \"好,我先收着。\" 第71章 黄若昭 陈绣娘走后,黄忠嗣转头看向妹妹问道:\"莺娘呢?\" \"莺姐姐在抱阿雪呢。\" \"那我去看看。\"说着抬腿就往后院走去,留下秦虹与黄燕如两人面面相觑。 秦虹无奈摇头:\"黄兄这没救了。唉......\" 黄燕如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也发现了,自己阿兄现在天天就围着莺姐姐转。 \"可恶啊,中午还是我鼓励莺姐姐扔香囊的......现在完全把自己这个妹妹给忘了。\" ...... 待黄忠嗣来到后院时,只见王莺莺正抱着阿雪逗弄。 他莞尔一笑,轻声呼唤:\"莺娘。\" \"郎君......\"王莺莺闻言抬头,眼中立刻漾起欣喜之色。 黄忠嗣走近后从她怀中接过阿雪,笑道:\"莺娘喜欢阿雪吗?\" \"喜欢啊,阿雪多可爱。\"王莺莺伸手对着阿雪肉嘟嘟的脸蛋轻轻一弹,惹得小娃娃咯咯大笑。 黄忠嗣忽然俯身轻声道:\"那以后我们生一个好么?\" \"啊!郎君你......\"王莺莺顿时满脸绯红。 黄忠嗣的直白令她耳尖发烫,这话语虽羞人却不惹厌,字字句句都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正待要嗔,却听对方话锋一转: \"莺娘,我现已是河北转运使。过些时日赴任时,你随我同去。\" 黄忠嗣将阿雪举高些,看着婴孩手舞足蹈的模样,\"不出几月,定能为你家人伸冤。\" 王莺莺仰起脸认真道:\"郎君,莺娘愿等。便是晚些也不打紧,万不可因此累及你......\" \"哈哈哈,你夫君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黄忠嗣朗笑着截断她的话,\"且等着凤冠霞帔做新嫁娘罢!\" \"郎君你......不理你了!\"王莺莺被这接二连三的话语臊得耳尖滴血,眼波流转间瞪了对方一眼,转身便躲进房中。 黄忠嗣抱着阿雪踱到廊下,对着怀中婴孩轻笑:\"阿雪啊阿雪,你很快就要有娘亲了,开不开心?\" 小娃娃仿佛听懂似的,咧开几颗乳牙的小嘴咯咯笑个不停。 \"哈哈哈,看来你也欢喜得紧!\" 是夜,黄府灯火通明。黄忠嗣于家中设宴,直至戌时一刻方散。 阖府上下其乐融融,连仆役都得了数百文的赏钱。 恰逢此良辰吉日,黄忠嗣为阿雪正式赐名。自《楚辞·九章》\"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中,取\"昭昭若日月之明\"之意,定名\"若昭\",寓其品格高洁如皓月当空。 小若昭似知此名深意,整夜雀跃难安。 只肯让黄忠嗣抱着,旁人稍一接手便啼哭不止。 这般情状,倒惹得这位老父亲眉开眼笑,连嘴角都收束不住。 夜深人静,东厢房内烛影摇红。 玩闹整日的若昭终在父亲怀中酣睡。 黄忠嗣轻手轻脚将女儿安置在雕花木床上,凝望稚子睡颜时,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温柔。 \"吱呀——\" 门扉轻启,陈绣娘提着绢灯悄然入内。 见黄忠嗣以指抵唇示意,便蹑足上前接过襁褓。 低语道:\"你方才席间不是说有要事需访?且去罢,若昭由为娘照料。\" 待绣娘身影没入廊下,王莺莺已捧着衣物进房。 素手理平衣襟褶皱,轻声道:\"妾身为郎君更衣。\" 约莫一刻辰光,待将曲脚幞头端正戴好,退步端详片刻方道:\"齐整了。\" 黄忠嗣起身笑道:\"莺娘这般贤惠,不愧......\" \"郎君早去早回。\"王莺莺忽而截住话头,绯红着脸疾步退往门外。 黄忠嗣望着那仓皇倩影,不禁莞尔,这宋朝女人还是太矜持了。 他踏出房门来到屋外后,直接钻进福伯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 一刻钟后,林府内。 林从文看着黄忠嗣不由得笑道:\"你来找我,该不会是因为现在官比我大了,想让我尊称你一声漕司吧?\"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台端这话可就伤人了。我有那么无聊么? 这是知恩图报——您对我有提携之恩,此番特来送礼道谢。\" \"哈哈哈,开个玩笑。\" 林从文摆手笑道,\"无需这般客气。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你若自己没本事,我再怎么帮衬也无用。\" \"台端这话倒是不假,只不过......\"黄忠嗣顿了顿,\"终究让我少走了好些弯路。\" \"行了,你也别喊我台端了。\" 林从文起身斟茶,\"我长你十余岁,听闻你与苏子瞻都可平辈论交。日后唤我表字正则即可。\" 黄忠嗣颔首称是。 \"对了,你的冠礼何时操办?如今既已入仕,与同僚往来总不能直呼大名。\"林从文将茶盏推至对方面前。 \"唔......晚些回去便着人择吉日。\" 黄忠嗣挠了挠头,忽然语带踌躇:\"只是按礼制,表字当由长辈赐予。家父早逝,如今......\" 他目光忽地灼灼投向林从文,\"不如正则兄......\" \"不可!\"林从文慌忙摆手,\"我岂有这般资格?如今能为你取字的,非当世大儒便是朝中重臣。或者......\" 他猛然起身,眼中精光乍现,\"你且稍候,我去交代些事务。\"话音未落已疾步离去。 黄忠嗣望着晃动的门帘,心头突地一跳——这人莫不是要上奏天子? 他本想阻止,不过略微想了下还是没有起身。 毕竟皇帝对自己确实赏赐颇丰,多赐个字而已,估计赵顼应该也很乐意。 反正如今他已经是大宋的官了,日后好好出力,也算是报答了这天恩了。 大概只过了半盏茶时间,林从文就回到了屋内。 黄忠嗣无奈笑道:“正则兄,我这次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林从文莞尔一笑:“不说这个了。” 他忽的正了正脸色,“你虽已担任河北转运使,成为一方大员,但河北之地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日后赴任,且需小心才是。” 黄忠嗣点了点头,随后问道:“正则兄,河北磁州知州陈世璋可有耳闻?” 林从文一愣,然后望向对方:“你这话......” 黄忠嗣也不否认:“这人有大问题。我想办他。” 林从文闻言皱了皱眉:“有问题?” “你们皇城司没河北的情报?不应该吧?河北离汴京那么近。而且陛下不是扩充皇城司了么?” “......扩充不得时间么?这才多久?” 林从文无奈摇头,“河北七府,二十州,一百二十二个县,哪能全顾过来?如今遭灾,灾情急报都发不过来。” 黄忠嗣恍然:“咳,最近事情多,我都差点忘了。时间才过了一个月而已。” 林从文压低声音道:“陈世璋我虽了解不多,但是他可是王相的人。不好办哦。” “好不好办再说吧。”黄忠嗣见林从文这边获取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便端起茶盏,“喝茶,喝茶。” 第72章 河北困局 次日未时。 内东门外,黄忠嗣正静候皇帝召见。 不多时,一名内侍行至跟前,笑吟吟道:\"黄漕司,我们又见面了。\" 黄忠嗣忙拱手还礼:\"原来是张中使。\" 眼前宦官正是昨日往他府中宣旨之人,未料此番仍是此人接引。 \"黄漕司请随我来,陛下已在御花园候着了。\" 张内侍侧身引路,袖间露出个\"请\"的手势。 黄忠嗣颔首紧跟,穿过重重宫阙。 青砖宫道在朱墙夹峙间蜿蜒,直待转过月门,眼前豁然现出御花园景致。 但见远处凉亭内端坐着绛袍青年,头戴硬翅幞头,正是当朝天子赵顼。 待行至亭前,黄忠嗣正欲整襟行礼,赵顼已起身相迎:\"爱卿不必拘礼,速速入座。\" \"谢陛下隆恩。\"黄忠嗣依言落座,面上虽沉静如水,心下却暗忖:历史纵对今上毁誉参半,然其待己确属恩深义重。 赵顼执起青瓷盏浅啜,茶香氤氲间缓声道:\"先前碍于祖宗法度,朕不便与卿家多作往来。如今爱卿既已入朝,正可畅叙衷肠。\" \"陛下知遇之恩,臣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黄忠嗣离席长揖,青石地上投下道笔直身影。 \"哈哈哈!\"赵顼抚掌而笑,盏中茶汤漾起圈圈涟漪,\"爱卿此言,深慰朕心!\" 他继续开口说道:\"昨夜正则遣人汇报说,如今你表字还未有着落。你看朕帮你想一个如何?\" \"官家若与臣赐字,那便是臣天大的福分。\"黄忠嗣脸上满是郑重之色。 \"哈哈,好!我昨夜已想好表字。名约允承。允者,《虞书》言「允执厥中」;承者,《易传》谓「万物资生,乃顺承天」。你可满意?\" \"官家......\"黄忠嗣连忙起身叩谢,眼角竟挤出两滴泪珠,\"臣得陛下如此厚望,实在是......\"说着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赵顼对黄忠嗣的表现十分满意,当即起身扶起对方,轻拍其手背道:\"无需如此......\" \"臣着实太过感动,御前失仪,请官家责罚。\" \"诶,无妨。卿乃真性情,何罪之有?入座吧,朕有些话要问你。\" 待二人重新落座,赵顼敛了笑意问道:\"我听说你对磁州知州陈世璋颇有微词?\" 黄忠嗣神情一肃,沉声道:\"陛下,陈世璋贪赃枉法,陷害当地富商致其家破人亡,实属罪大恶极。臣......\" 赵顼指尖轻叩桌面,打断道:\"其他朕不多管,唯不能影响新法执行。卿可明白?\" \"臣绝不敢误新法大计,请官家放心。\"黄忠嗣急忙应承。 赵顼闻言展颜,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只不过......你为何如此执着要办陈世璋?\" \"这......\"黄忠嗣踌躇片刻,终是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哈哈哈!难怪前日接连收到弹劾奏章,说你在东华门外作诗嘲讽重臣之女。\" 赵顼笑得茶盏微颤,\"看来昨日停马接香囊的艳事,亦是因此女而起?\" 黄忠嗣耳尖微红,点头道:\"陛下明鉴,实是她们先出言不逊......\" \"朕明白。\"赵顼摆手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嘛,人之常情。\" 赵顼轻咳一声说道:\"行了,该说些正事了。\" \"你年纪轻轻便担任河北转运使,朕也是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若你要是干不好,怕是朝中会有不少人届时会弹劾与你。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没?\" \"臣暂时还没想好......\" 赵顼闻言皱了眉:\"爱卿难道没有一点想法?\" \"是这样的陛下。\"黄忠嗣顿了顿,\"如今河北臣还没过去,也不知现状如何。毕竟纸上谈兵的话,说多了也无用,等届时走一遭便知该如何入手。\" \"呵呵,倒也没错。\"赵顼点了点头,\"这样,晚些朕会派人把河北的奏报送去。你且看看,心中也好有个准备。\" \"谢陛下。\" \"行了,下去准备吧,琼林宴莫要迟了。\"赵顼摆了摆手。 \"臣告退。\" 回府不久,河北的奏折便送抵黄府。 黄忠嗣草草翻阅几本后,匆匆更衣赶往宫中赴宴。 琼林宴因属皇家赐宴,御前规矩森严。 宴席间众人谨言慎行,皇帝端坐主位,更无人敢行逾矩之事。 宴罢,黄忠嗣捧着御赐的儒家典籍返家,径自钻入书房研读奏折。 书房灯烛摇曳,他埋首案牍间细阅奏章,越看越是心惊。 直到丑时,他才放下奏折,揉着眉心。 这河北的情况,比他想象的严重多了。 据统计,河北如今因饥饿引发的瘟疫,已致近五十万人死亡。 田地更有五百七十万亩绝收,灾情之重实属罕见。 物价暴涨尤为致命。 河道堵塞导致物资只能依赖陆路运输,人力成本激增进一步推高物价。 更雪上加霜的是,灾盗四起横行乡野,整个河北路俨然已成危局。 \"唉,怪不得给我这个职位......\"黄忠嗣摇头苦笑。 如今的河北就是个烫手山芋,任谁来都难有作为。 若能维持现状不再恶化,便堪称政绩斐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局。 思及此处,他心底泛起寒意。 若是自己掌权,断不会让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担此重任——这可是关乎河北六百五十万百姓的生死啊! 那些旧党为了让自己倒霉,竟将百姓性命当作筹码。 他们难道不知,若治理失当,河北又要添多少冤魂?这般草菅人命的算计,当真是丧心病狂! 他忽然想起了前世在电视上看到的一部电视剧,叫做《大明王朝1566》。 不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是毫无区别——完全就是不把普通百姓的命当命。 那句\"再苦一苦百姓\"的台词,在记忆里反复回响,显得何其讽刺...... 不过心里吐槽归吐槽,他还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在书案前思考对策。 砚台里的墨汁将干未干,他时不时拿起毛笔在纸上勾画几笔,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像极了河北各府错综复杂的困局。 如今河北七府二十州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第73章 启程,特殊的礼物 直到天色泛起了鱼肚白,黄忠嗣才放下手中毛笔。 他站起身,揉了揉手腕,又伸了伸懒腰,想着去弄点吃的再睡觉。 刚跨出房门,就看到王莺莺正从内院月门处走出来。 王莺莺看到黄忠嗣也是一愣,赶忙上前蹙眉道:\"郎君一夜未睡?\" \"嗯,昨夜忙着写些东西,没想到一不小心就写到天亮了。\"黄忠嗣淡笑道。 \"郎君为国尽忠,妾身本不好说些什么。但哪怕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影响休息啊,要是身子垮了......\" 黄忠嗣抓起王莺莺的手笑道:\"嘿嘿,还没入门就这么管我,日后若真进门了,不得把我管得死死的?\" \"郎君莫要闹了。\"王莺莺并未抽回手,神色却愈发严肃,\"熬夜最伤元气。\" \"好好好,以后我注意。这会儿实在饿得慌,咱们去厨房弄点吃的。\"黄忠嗣赶忙打断她,拉着人便走。 王莺莺望着眼前挺拔的背影,终究由着他牵住自己。 ...... 一刻钟后。 \"郎君,让我来吧。你现在可是朝廷命官,别沾这些烟火气。\" 王莺莺站在灶台旁再三劝说。 自打进门起,黄忠嗣就执意要亲自下厨,任她怎么劝都不肯让步。 \"莺娘此言差矣。官做得再大也是人,人间烟火岂能不沾?\" 黄忠嗣边说边往陶罐里添粟米,\"咱们煮个山药粟米粥,再煎个潮州菜脯蛋。 可惜汴京不靠海,不然用咸鱼煎蛋才叫绝味......对了,子瞻兄如今不知怎样? 回头让福伯让人从潮州捎些咸鱼过去,他定会喜欢。\" 王莺莺倚着门框,看男人絮絮叨叨地忙活,唇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 待黄忠嗣做完早饭,其他人也已陆续醒来。 黄师傅着实累得狠了,匆匆吃完便回房倒头就睡。 ...... 此后数日,黄忠嗣或在府中完善计划,或外出拜访王安石、上官均等故交。 期间两次入宫,向皇帝详细禀报赴任后的工作规划。 ...... 三月廿四,黄忠嗣行冠礼。 皇帝特遣使臣到场赐字,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秦虹因着与黄忠嗣的交情,被外放为磁州武安县令——这自然是官家赵顼的特意安排。 秦虹本欲返乡行冠礼,然赴任在即,只得在京中从简操办。 礼成后连夜修书,将表字之事禀明远在家乡的父亲。 三月廿五,晨光熹微。 黄忠嗣立于府门,轻抚母亲手背:\"阿娘保重,若有为难处,定要写信告知。\" 陈绣娘含笑点头:\"允承且宽心,家中自有我操持。\" 忽又凑近耳语:\"倒是你,速将河北诸事料理妥当,早些迎娶莺娘过门,来年......\" \"咳咳!我知道了,阿娘!\"黄忠嗣急咳数声,转头望向旁边的小妹。 手掌轻覆少女发顶:\"燕如如今是茶铺大掌柜了,莫等为兄归来时,见着门可罗雀才好。\" \"阿兄忒小瞧人!\"黄燕如跺脚嗔道,\"待你回京,必要教你看什么叫日进斗金!\" “哈哈哈,好,阿兄等着。” 黄忠嗣最后揖别母亲,快步登车。 锦帘垂落时,犹见母亲立于石阶,素手轻扬似欲挽留天际流云。 刚钻入车厢,迎面就看到秦虹那张笑盈盈的脸。 黄忠嗣叹了一声:\"怎么就跟你坐一车了。\" 秦虹面色一僵,冷哼道:\"你有胆子就去后面马车,跟莺娘子一起。\"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 在家中倒是无所谓,但在外就得讲究男女有别——两人尚未成婚,同乘一车于礼不合。 要不然他早就把秦虹踹下马车了。 \"唉,我们的允承兄如今真的变了。\" 秦虹故意拖长语调,\"几年前说什么兄弟情深,如今完全没把我这个兄弟放心上。\" \"哟哟哟,咱们贯之兄居然还好意思说我?\" 黄忠嗣挑眉反击,\"三年前你刚认识月明时什么表现,自己忘了?\" 秦虹表字是父亲早前所取,之前未行冠礼不便使用,如今既已加冠,自然要称表字。 秦虹被拆穿旧事,脸上闪过尴尬:\"彼此彼此,都差不多......\" \"那可大不相同!\"黄忠嗣乘胜追击,\"你当年为与月明踏青,骗我说家中老狗难产,拒了钓鱼之约。若非你们踏青处恰与我垂钓地重合,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咳,陈年旧事不提也罢。\"秦虹急忙岔开话题,\"说正事,我去武安县后该当如何?\" 黄忠嗣闻言正色:\"只管如常履职,切莫探查王家之事。 待我摸清河北路形势再说,毕竟这背后是否另有官员牵连,尚不可知。\" \"你是说......可能有路级官员参与?\"秦虹神色凝重。 \"不无可能,故而更要谨慎。若打草惊蛇,反倒麻烦。\" \"明白了。\"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黄忠嗣有些奇怪,掀开帘子探头查看。 只见王彦正带着十几名孩童站在车前,手里捧着一幅卷轴。 他当即下车笑道:\"你们在这做甚?\" 王彦嘿嘿笑着:\"官人当大官了,我们想着给官人和阿姐送个礼物。\" 这时后车的王莺莺也走了过来,闻言挑眉道:\"哦?小彦准备送我们什么?\" 未等王彦开口,躲在他身后的小阿叶已蹦出来嚷道:\"我们在卷轴上写了名字! 彦哥哥说好好读书,日后报答黄漕司!\"她仰着脑袋,发髻上的红绳穗子随着动作直晃。 黄忠嗣忍俊不禁,蹲身将小丫头抱起来:\"谁教你喊漕司的?\" 阿叶揪着他衣襟认真道:\"彦哥哥说您当大官了,不能叫大哥哥。\" \"哈哈哈!\"黄忠嗣轻捏她粉团似的脸蛋,\"便是我当再大的官,你们也喊得大哥哥。可记住了?\" \"当真?\"阿叶眸子倏地发亮,见对方点头,立刻拍手欢呼:\"好诶!\" 落地时还险些绊倒,被王莺莺笑着扶住。 黄忠嗣接过王彦手中的卷轴展开,只见泛黄宣纸上歪歪扭扭排着十几个名字。 阿叶踮脚指着某处:\"大哥哥看!王熙柔是我的名字,阿姐取的!\" \"甚是好听。\"他揉揉小丫头头顶,转身对孩童们郑重道:\"这份心意我与你们阿姐收下了。 望你们勤学上进,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童声清脆如林间雀鸣。 黄忠嗣朗声大笑:\"那便等着看,谁先寄信来报学问长进!\" 说罢与王莺莺相视一笑,将卷轴仔细收进马车。 第74章 下马威 ilwxs.com 十天后,黄忠嗣一行人终于抵达大名府。 然而这一路目睹的景象,却让这位即将上任的河北路转运使心如刀绞。 他在奏折里看到的只是冷冰冰的\"五十万百姓死亡\"的统计数据,而实际一路走来,他可以断定未统计到的死亡人数恐怕还要翻倍。 沿途遍地都是面如死灰的灾民,许多人饿得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 最令他揪心的是那个四五岁的幼童——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体重不足十斤,就在他眼前生生断了气。 他颤抖着掏光随身干粮想要施救灾民,可那点粮食连塞牙缝都不够。 更骇人的一幕发生在官道旁:某个灾民抢到块饼刚啃两口,竟直接栽倒气绝。 尸体尚未僵硬,围观的饥民已如鬣狗般扑上去,生生掰开死者牙关抠出含在嘴里的饼渣,连血带泥囫囵吞下。 途中他们屡遭流民袭击,幸亏皇帝特派的十人皇城司禁军护卫随行。 若非这些精锐甲士持钢刀硬弩开道,恐怕他们根本走不到大名府。 黄忠嗣没有责怪那些暴民——当饥饿突破人性底线时,人便与野兽无异,求生的本能足以撕碎所有道德枷锁。 抵达大名府驿馆后,黄忠嗣草草安顿好家眷王莺莺。 顾不得洗去满身风尘,他换好官服,抓起装有任命文书的鎏金铜匣,带着三名护卫便策马直奔转运司府衙。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映着他阴云密布的面庞。 转运司门口的守卫在看到黄忠嗣身着的官袍与护卫后,连询问都没敢,便赶紧放行。 待黄忠嗣刚踏入府衙没多久,就见到院内天井下躺着一名身着绿袍的官员。 那人正坐在摇椅上晒太阳,见到来人后先是一愣,随即慌忙起身拱手道:\"这位上官,您是......?\" 黄忠嗣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黄忠嗣。\" \"啊!原来是漕司尊台!\"官员慌忙躬身,\"卑职是河北路转运判官曲君瑞。\" \"呵,你这判官倒是清闲。\" 曲君瑞闻言瞬间冷汗淋漓,赶忙解释:\"漕司,卑职......\" 黄忠嗣直接抬手打断:\"张副使在哪?\" \"张副使带着几位同僚在城外巡视,正在勘察新井选址......\"曲君瑞话未说完,已被黄忠嗣摆手制止。 \"去喊他回来,本官有事相商。\" \"下官即刻去办!\"曲君瑞如蒙大赦,匆匆告退。 黄忠嗣踱步至内堂,随手扯了把椅子坐下。 手指按在眉骨上轻揉时,脑中已浮现出转运副使的资料: 张问,襄阳人士,年五十八。 历任大名府通判、江东淮南转运使,曾因\"误军需\"贬知光化军。 虽非新旧党人,却因青苗法疏漏致民变之事上书反对新法...... \"当真是难缠的。\"他闭目长叹。 原本按常例,若无自己这空降的漕司,张问本该稳坐转运使之位。 今春河北路蝗旱交加,朝廷问责,加上自己调任,倒害得这位老臣平白降了半阶。 虽说是圣意难违,可这怨气,怕是都落在自己头上了。 想到此处,黄忠嗣忽然冷笑出声。 难怪府衙这般冷清,连最基本的迎候礼数都不顾。 说什么出城巡视新井,这大晌午的,倒像是专等着给他这新官来个下马威。 不过还好,赵顼也预想到这种情况,提前给他给了授权。 如今他的权势,已经堪比唐朝节度使,当然跟着他那十个皇城司密探,就是负责监视他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问才带着六七个官员姗姗来迟。 黄忠嗣瞥见来人,却仍纹丝不动地坐在椅上,仿佛眼前空无一人。 张问快步上前拱手道:\"黄漕司见谅,老朽年迈昏聩,竟忘了您这几日到任。 今日带人出城巡视未及相迎,万望海涵。\" 说话时虽挂着笑容,眼角褶皱里却藏着几分敷衍。 黄忠嗣闻言心中冷笑,面上却佯作恍然:\"敢问阁下是?\" \"转运副使张问。\" \"原是昌言公!\"黄忠嗣拖长声调,指尖轻叩扶手,\"当真辛苦......\" 黄忠嗣脸色忽然一冷:\"但若是挖井就能解决问题,那河北就不至于饿殍遍地、尸横遍野了! 张副使耗费民力做此无用之功,是为了日后给官家一个兢兢业业的形象么?\" 张问闻言脸色大变:\"黄漕司,你莫要诽谤于我!我挖井乃是为了黎民百姓。\" \"呵,张口闭口就是黎民百姓?\" 黄忠嗣甩袖指向门口方向,\"路边的尸体你没看到么?饿死了多少人你没看到么? 你要是真为了黎明百姓,就该跟我勠力同心赶紧把河北治理好,而不是想着给我来下马威!\" 他起身逼近张问,目光如炬:\"我告诉你,我黄忠嗣是从科考场里杀出的,是铁打的硬骨头、真汉子。 你们读过的书我读过,你们没读过的孤本典籍,我也通读过! 我破盐案,献赈灾策,连中三元,论功绩并不比你低!你若是想要跟我耍心眼...\" 突然收声冷笑,\"我倒想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说完不等对方回复,他冲着旁边皇城司禁卫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立即从身后包裹处捧出一块朱漆木牌,鎏金大字\"如朕亲临\"刺的众人睁不开眼。 众官员见状顿时一惊,霎时跪倒一片。 \"起来吧。\"黄忠嗣轻掸官袍,语气忽转平淡,\"此次官家派我来河北,命我暂行节制诸司事务,为的是快速恢复民生。\" 他目光扫过在场官员,\"知道诸位可能不服我这二十岁的转运使,觉得年轻可欺。\" 他突然声如洪钟:\"但你们若有本事,就让官家撤了我这差遣! 否则在我治下,政令如山——理解要执行,不理解更要执行!\" 指尖重重叩在案上,\"谁要是敢阳奉阴违...\" 话音陡转森冷,\"本官就送他进大狱听参!你们听明白了么?\" 满堂官员冷汗涔涔,齐声应道:\"卑职明白!\" 第75章 工作 说实话,黄忠嗣本不想把话说得如此难听。 毕竟大家日后还需共事,总得留些情面。 但事急从权,他现在实在没闲工夫与众人扯皮。 \"行了,你们将河北路的人口土地资料都取来,再把各地灾情最重的奏报一并搬来,本官要查阅。\"他拂袖下令。 \"喏!\"众官员纷纷拱手应命。 就在众人即将退出时,黄忠嗣忽然提声:\"张副使留步。\" 张问闻言浑身一僵,转身时面上已泛起青白。 待值房内只剩二人,黄忠嗣伸手示意:\"昌言公坐下说话。\" 张问喉头滚动两下,终是作揖道:\"漕司,先前下官多有冒犯......\" \"昌言公无需如此。\"黄忠嗣笑着截断话头, 待对方落座才正色道:\"留你下来是想问个明白——河北河道阻塞为何迟迟未疏? 朝廷十五万石赈粮虽难补全窟窿,但也不该饿殍遍地至此。还望坦诚相告。\" 张问暗松半口气,苦笑道:\"漕司有所不知,所谓十五万石赈粮,实到河北不足三万。至于疏通河道......\" 他双手一摊:\"要民夫就得开粥棚,要石料就得支银钱。 下官报给三司的文书摞起来能当马扎坐,回复却都是''钱粮支绌''四个字。\" \"常平仓存粮呢?\"黄忠嗣眉峰紧蹙。 \"漕司忘了前年西夏战事?三十万石存粮早被抽空。去年刚补上两成,偏又遇上大旱......\" 张问重重叹气,官袍下的膝盖微微发颤。 值房内陷入死寂,唯有窗外柳絮纷扬如雪。 黄忠嗣闭目深吸气,再睁眼时已敛去惊怒:\"今日暂且如此,待本官核查完卷宗再议。退下吧。\" \"下官告退。\"张问如蒙大赦。 正要跨出门槛,忽闻身后传来轻叹:\"昌言公,这河北转运使的位子......\" 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本官迟早回京的。\"黄忠嗣指尖轻轻敲打扶手:\"望君与我同心戮力,共渡时艰。\" 张问倏然转身,长揖及地:\"下官......谨遵漕司教诲!\" 黄忠嗣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张开眼睛,唤来勾机宜文字。 此人名叫周磊,两浙人,年约三十,相当于转运使高级秘书。 原还有位书写机宜文字(相当于文书秘书),但在黄忠嗣到任前几日病逝,职位暂时空缺。 黄忠嗣看着沉稳的周磊问道:\"你是哪届科举进士?\" 周磊连忙拱手:\"禀漕司,下官是嘉佑二年三甲同进士出身。\" 黄忠嗣点头:\"任职多久了?\" \"约莫三月。\" \"才三月?之前在何处?\" \"家中长辈接连去世,在家守孝,去年年底才守孝完毕......\" \"原来如此。\"黄忠嗣略作沉吟,\"往后好生跟着我做事,只要勤勉,日后......\"话未说尽却意味深长。 周磊正要表忠心,却被黄忠嗣摆手打断:\"书写机宜文字你暂且兼着,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唤你。\" \"喏。\" 待周磊退下,黄忠嗣召来皇城司押司官赵书双——此人乃赵顼指派的护卫队长,命其暗查周磊底细。 赵书双虽诧异,但却仍领命而去。 毕竟皇帝有旨:黄忠嗣的合理要求皆须应允。 黄忠嗣自有盘算:现成的皇家情报网不用白不用。 查周磊既为稳妥,亦是向皇帝主动交底——将用人把柄呈于御前,圣心只会欣慰,断无怪罪之理。 约莫两刻钟后,各种文书材料就被送到了府衙。 黄忠嗣立马投入工作状态,拿起资料开始快速翻阅。 自从获得系统加持后,他的脑容量显着提升,阅读速度也达到一目十行的程度。 不过即便有这般优势,待他全部看完案卷时,窗外早已敲响子时的梆子。 \"唉,难搞哟……\"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决定暂且搁置思绪,\"等明日再作计较吧。\" 回到驿馆时,推门便见暖黄烛光下,王莺莺单手托腮倚在桌边打盹。 案几上整整齐齐扣着几道用瓷盘盖住的餐食,想是特意为他留的夜宵。 黄忠嗣心头一暖,轻手轻脚走近。 似是听到响动,王莺莺睫毛轻颤着睁开眼,见是黄忠嗣归来,忙要起身相迎。 黄忠嗣却先她一步按住她肩头,执起那双微凉的手,蹙眉道:\"怎的这般时辰还不安寝?驿馆自有仆婢当值……\" \"官人为公务奔忙,妾身总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王莺莺莞尔,反手握住他的大掌,\"河北灾荒未平,驿馆食材短缺,只寻得些萝卜、咸菜并黄瓜。官人且将就尝尝?\" 说着掀开盘盖,露出底下五六块晶莹的萝卜糕,另两碟小菜虽简朴,却摆得齐整。 黄忠嗣执箸夹起块萝卜糕送入口中,咸香中带着清甜,倒比往日珍馐更添滋味。 他含笑颔首:\"莺娘手艺愈发精进了。\" 王莺莺闻言眼波流转,颊畔泛起浅红:\"待灾情过去,春种秋收,妾身定当为官人备下满桌佳肴。\" \"那我可记下了。\"黄忠嗣轻挑起她的下巴,\"可不许反悔哦。\" \"官人好坏。\"屋内烛火摇曳,映着女子羞嗔的笑靥,将连日来的阴霾都驱散几分。 次日清晨。 黄忠嗣送走秦虹后,让福伯安排搬入官署,随后便急匆匆前往府衙开始当值。 他伏案疾书,先拟就一封奏折命皇城司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同时向河北四位安抚使下达紧急命令,要求抽调兵丁即刻疏通运河。 为安抚军心,他特许参与疏浚的士卒可领取工钱,权作劳务补偿。 处理完军队,黄忠嗣马不停蹄召集精通水利的匠人官员,商讨引水改道的可行性方案。 然而这两项政令皆非朝夕可成,眼下最紧迫的仍是筹措粮食以解灾民燃眉之急。 所以他现在正与张问合作,开始打起河北大族的主意了。 黄忠嗣之所以敢用张问,是因为历史评价相对是不错的。 张问政声清正,素无党派立场,且为政主张多以百姓福祉为先。 更关键的是,经昨日当面敲打后,黄忠嗣已断定张问不会再生异心,更不可能与自己公开作对。 并且,要是办好了,他也有功。 办差了,黄忠嗣是主官,他只是副的,责任也没那么大。 只要是聪明人,都该知道怎么做。 第76章 计划:上 黄忠嗣与张问商量了半天后确认,想让河北大族再捐粮食已无可能。 此前已劝捐过一轮,若再强求必遭抵触。 可如今河北粮仓尚有余粮的,偏偏仍是这些世家大族。 黄忠嗣轻叹一声,将手中茶盏搁在案几上。 他虽盘算过灾后重建经济的诸多良策,但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百姓先熬过这场饥荒。 \"人活着才有往后的事啊......\"他望着窗外的柳枝喃喃自语。 沉吟片刻后,他忽然抬眼问道:\"昌言公,你说我这转运使的名头,在这些豪族眼里可还值当?\" 张问抚须思量须臾,拱手回禀:\"漕司若以官牒借粮,各家总会给些薄面。不过下官估摸着,每家最多出个三五千石。\" \"那若是......\"黄忠嗣指尖轻叩案面:\"本官愿为捐粮者题诗作赋呢?\" \"这!\"张问闻言猛然抬头,待看清上司神色不似玩笑,连忙掐指盘算:\"漕司连中三元的文名传遍河北,更兼转运使之职。若是专为某族题诗......\" 他忽然伸出三根手指:\"下官若是家主,万石起步。\" \"万石?\"黄忠嗣手中茶盖\"叮\"地撞上杯沿,泼出几滴茶汤也浑不在意:\"本官的笔墨竟值这个数?\" \"漕司有所不知。\"张问笑着掏出绢帕擦拭案上水渍:\"这些百年望族,粮仓里堆着几代人的积蓄。 钱财于他们不过粪土,能换首传世诗文,尤其出自当世文曲星之手,才是光耀门楣的买卖。更别说......\" 他故意压低嗓音:\"待您将来入主中枢,这诗稿怕是要翻着跟头涨呢。\" \"既如此!\"黄忠嗣淡笑点颔首,当即挥毫写下数封请柬:\"劳烦副使即刻传讯,请大名府周遭大姓家主后日过府,就说本漕司请诸位来品茶论道。\" \"下官这就去办。\" 黄忠嗣在府衙忙活了一整日,回到府邸后急忙唤来福伯询问南洋事务。 \"郎君,南洋产业尚在初创阶段,眼下每日仍需投入大量银钱,估计最快也要半年后才能初见成效。\" 福伯躬身回禀,\"目前能动用的现银约一千五百两,另有白银一万两、铜钱两万贯左右。\" \"至于粮食储备...\"福伯顿了顿,\" 虽按您吩咐在两浙开了粮号,但成立时日尚短,加上漕运梗阻。 若强行调运,恐怕靡费甚巨。 不过南洋那边收了几件珍品珊瑚,若变卖约莫值二十万贯。\" 黄忠嗣沉吟片刻:\"将珊瑚拿去抵押,直接在两浙购粮运来,亏些银钱无妨。\" 他又压低声音嘱咐道:\"另有一事...\"手指在案几上勾画出几道暗纹。 待交代完毕,他郑重补充:\"此事关系重大,务必谨慎行事,切莫走漏风声。\" \"老朽明白。\"福伯神色凛然,拱手领命退下。 黄忠嗣信步踱至庭院,柳絮纷扬间伸手接住一片白绒。 望着掌中轻若无物的絮团,他忽然叹道:\"世家大族若不割肉放血,百姓何来活路?\" 原本单纯用诗赋换粮食的念头已经消散,此时又一个更好的连环计浮现于黄忠嗣心头。 两日转瞬即逝。 黄忠嗣在府衙设宴招待大名府周遭大族,受邀者以吕、李、赵、卢、高、崔六姓为首,另有诸多富商列席。 待宴席结束,黄忠嗣将众人请至大堂品茶,张问等一众官员亦在旁作陪。 \"此茶乃本官家乡新采的明前茶,诸位且品鉴一番。\"黄忠嗣端起茶盏,目光扫过满座宾客。 众人浅尝后纷纷称赞,吕氏家主吕由诚轻叩盏沿道:\"初品虽觉清浅,然喉间回甘绵长,确属茶中上品。\" \"既得诸公青眼,稍后便着人备些新茶相赠。\"黄忠嗣放下茶盏,话锋忽转:\"今次邀诸位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堂内霎时寂静,各家家主心照不宣地对视。 河北大旱月余,这般阵仗所求何事,众人早已揣测七八分。 黄忠嗣起身长揖:\"河北道百万灾民嗷嗷待哺,本官忝为转运使,日夜忧心如焚。今日斗胆向诸公借粮赈灾,还望襄助。” 吕由诚率先起身还礼:\"漕司爱民之心天地可鉴,只是近年吕氏族田歉收,库中存粮不过三千余石...\" 话至此处稍顿,迎着黄忠嗣灼灼目光续道:\"然漕司既开尊口,吕氏愿捐一千五百石以济灾民!\" 此言既出,余下五姓家主如提线傀儡般接连应和,所捐数目竟分毫不差。 富商们见状亦纷纷表态,五百、八百石不等地报着数。 满堂慷慨陈词间,两万余石粮草已然凑齐——尚不及黄忠嗣所求半数。 \"诸公高义!\"黄忠嗣以袖掩面,声带哽咽:\"本官即刻修本上奏,定教圣上知晓河北父老的赤诚之心!\" 满座称颂声中,无人瞧见转运使广袖遮掩下,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大约又聊了半个时辰,待众人散去后,黄忠嗣才唤来张问,郑重道:\"昌言公,我想问你一句话——是否愿为百姓做些实事?\" 张问闻言一怔:\"漕司此言何意?\"他原本就心存疑惑:先前黄忠嗣说要作诗赋让众人募捐,今日却草草收场。 此刻这般问询,更令他摸不着头脑。 黄忠嗣长叹:\"这些豪族你也见了,个个都在哭穷说无粮。 可说句诛心之论,今次旱灾他们兼并了多少田地? 怕不下百万亩!多少百姓沦为流民?他们哄抬粮价,如今粟米竟涨至三百文钱一斤! 百姓已活不下去了!\" 他说着猛然起身,案上茶盏应声而颤:\"如今盗匪横行,都是些什么人? 尽是活不下去的灾民!若再不下猛药,待这些盗匪聚成叛军......\"他抬手在颈间虚划,\" 你我这项上人头可还保得住?\" 张问神色愈发凝重。他深知流民虽难成气候,但若真起暴乱,他们二人必遭问罪。 沉默半晌后,他沉声道:\"漕司有话不妨直说。若能救黎民于水火,下官粉身碎骨亦无惧。\" \"昌言公大义!\"黄忠嗣眼中精光乍现。 第77章 计划:中 一刻钟后,张问望向黄忠嗣的眼神已全然不同,满是叹服:\"漕司......此事可行!下官愿全权操办。若有差池,我自当一力承担!\" \"昌言公此言差矣!\"黄忠嗣拂袖而起,案上公文哗啦散落:\"我既有十成把握,岂能让你独担罪责?公愿为百姓殉道,我却不能?\" 张问苦笑摇头:\"非是此意。下官五十有八,纵被摘了乌纱、流放千里,又有何妨?可漕司您......\" 他忽地长揖及地,素来挺直的脊梁竟显出几分佝偻:\"他日若入中枢,方是万民之福啊!\" 黄忠嗣绕过书案将人扶起,低笑道:\"实不相瞒,诸事早已安排妥当。今日告知,不过防你看出端倪去告发罢了。既无异议......\" 他转身推开轩窗,远处似乎还能听到流民哀嚎:\"此事便成定局。\" 很快,时间又过去了两天。 黄忠嗣将收到的粮食赶忙发放下去,并命张问严厉监督。 他下令:凡敢在粮食上动手脚者,只要证据确凿,一概以军令处斩。为此还特意让大名府安抚使调兵监督发放过程。 至于以工代赈? 眼下每天发放的粮食只能勉强让百姓吊着性命,哪还有力气干活? 这法子自然是行不通了。 虽说明面上手段有效,暗地里弹劾黄忠嗣的奏折却与日俱增,如同雪花般飘向京城。 他虽心知肚明,此刻却无心理会——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举。 趁着皇帝特授的权柄仍在,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定河北局势。 至于将来可能的问罪扯皮,那都是后话了。 蹊跷的是,大名府周边州县这两日忽然涌现大量传闻。 有说世家大族为兼并土地,故意哄抬粮价逼得百姓卖田求生; 有传豪门子弟欺男霸女的丑事;更有些尘封多年的陈年旧案被翻出。 这些传言七分真三分假,往日里官府早该出面禁绝。 毕竟这些大族多在朝中有人,彼此总要留些体面。 可这次转运司却毫无动静。 即便有人向黄忠嗣、张问进言禁谣,也被他们以\"差役人手不足悠悠众口岂能尽封\"等由头搪塞过去。 此刻府衙内,黄忠嗣正与张问对坐品茗。 张问轻转茶盏,笑意漫上眼角:\"漕司,这风......可是刮起来了。\" \"昌言公私下唤我表字即可,何须拘礼。\"黄忠嗣举杯还以一笑。 \"那允承日后莫怪老夫失礼。\"张问捋须应承,话锋随即一转:\"风既起,该起火添柴了。\" 二人相视而笑,手中茶盏凌空轻碰。 恰有穿堂风过,卷得案头公文哗啦作响,竟似在应和他们的谋划。 回到家后,黄忠嗣唤来福伯。 \"福伯,开始下一阶段的计划,千万记住不能被人逮住。 一定要避免内奸。若有异常,宁杀错不放过。\"黄忠嗣面色冷漠。 \"家主放心,我会看好的。\"福伯略一迟疑,\"不过,打算先拿谁开刀?\" 黄忠嗣来回转了两圈,站定后开口道:\"崔家吧。\" 福伯没再言语,当即拱手告退。 黄忠嗣眼神冰冷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喃喃道:\"借你崔家几个人头用一用。\" 随后他来到案前,翻看这几日收集到的各大族黑料,嘴角勾起一缕残忍的笑意。 此时吕家正堂内灯火通明。 六名大姓族长端坐堂中,神情肃穆。 崔氏族长崔延嗣率先开口:\"诸位,新来的转运使明显不对劲。如今民间谣言愈演愈烈,若长此以往,我等根基必毁啊!\" \"正是!\"卢氏族长卢少卿接话道,\"我怀疑这些谣言就是黄忠嗣散布的,否则他为何始终按兵不动,还屡次搪塞我等?\" 众人闻言连连点头。 唯独吕由诚沉默不语,垂眸把玩着手中佛珠,仿佛与这场议论毫不相干。 崔延嗣见状追问:\"吕兄以为如何?\" 吕由诚似被惊醒,沉吟片刻道:\"尚不清楚...毕竟没有实证。\"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崔延嗣拍案而起。 李氏族长李元辅突然插话:\"即便真是他所为,目的何在?\" 崔延嗣嗤笑:\"无非是要逼我们多捐粮罢了!\" \"昨日我托人试探过,\"李元辅皱眉道,\"本想再捐些粮食换转运司禁谣,可张昌言却说与粮食无关,只是人手不足。\" 众人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各自先回府静待事情发展。 不过已有不少人开始写信送往汴京,希望朝中相公们能出手相助。 此时京城皇宫内,赵顼正拿着一封密报查看。 不久后,他收起密信,交给旁边内侍道:\"烧了。\" 待内侍接过退下,他才对着阶下的林从文说道:\"替朕回信,告诉允承:这些事无需汇报于我,我只看结果。不过让他注意些——若是自己没把尾巴扫清......\" \"臣明白。\"林从文连忙接旨告退。 待其走后,赵顼望着殿外渐沉的暮色,喃喃道:\"你胆子倒是大......\" 接下来的几日,河北传言愈演愈烈。 流民竟成群结队开始抢劫各族大姓之人,更蹊跷的是,每次总要等他们抢完,厢军才姗姗来迟。 至于差役?早被悉数派去赈灾了。 面对各大族接连不断的投诉,黄忠嗣对着众人信誓旦旦保证:\"定会抓获真凶!\" 还特意强调已调兵缉拿流寇。 然而话是这样说的,但每日遭劫的大族子弟反倒越来越多。 熙宁四年四月十六日。 此时河北大族已陷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态,族人皆闭门不出,唯恐祸及己身。 众人日夜祈求朝中相公速速下令,命黄忠嗣调兵镇压流寇。 然此愿终成奢望——王安石早得皇帝授意,对河北变故佯作不知。 然拖延终有时限,若黄忠嗣不能迅速平息事态,必遭反噬。 只不过黄忠嗣暗中布设的第三张底牌,此刻已至亮牌关头。 崔氏宅邸外,五六百流民如群狼环伺。 暗夜中幢幢人影攒动,千百双赤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片灯火辉煌的朱门府邸。 第78章 计划:下 转运司茶室内,黄忠嗣与张问对坐于太师椅上。 黄忠嗣神情放松地端着茶盏饮茶,张问却眉头紧蹙,脸上写满担忧。 看着对方神色,黄忠嗣轻笑道:\"昌言公紧张么?\" 张问闻言苦笑:\"漕司,这事是否...过了些?\" \"崔家不过前唐余孽罢了。\"黄忠嗣冷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 \"他们贩卖粮食给辽国的事,你应该也清楚。 若不是与司马君实有旧,单凭这些勾当,死十次都不为过。 此番借他们几个头颅祭旗,却能救活河北百万黎庶——昌言公岂能妇人之仁?\" 茶盏落案的脆响中,张问的指节已攥得发白。 他忆起几日前黄忠嗣初透计划时,分明说是以民意胁迫大族捐粮。 岂料今日骤然变卦,竟要见血立威。 更可怖的是,这年轻漕司自始至终都将真实意图藏着,待他稀里糊涂上了贼船,才亮出淬毒的刀刃。 窗外秋风卷过庭树,沙沙声里,张问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举盏饮茶的青年,早把所有人都算进了棋局。 如今自己既沾了手,便只能任由他落子。 毕竟那河北灾民的命,那朝堂诸公的眼,此刻都悬在这方寸茶室之间。 \"唉...\"张问长叹一声,\"漕司所言我也明白。只是这般杀戮,终归有违人伦。\"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黄忠嗣神色平静,淡淡道:\"若他们底子真的干净,我也不至于拿他崔家开刀。 整个河北,除了吕家的屁股稍微干净点之外,其他大族,有一个算一个。 真论起国法来,全都得夷族。\" 黄忠嗣其实想得很简单。 虽然这件事挺对不起张问的,但他初来乍到,即便历史评价对张问尚可,也不敢完全信任。 最起码得等对方彻底同舟共济,他才敢将所有计划全盘托出——否则他怕自己晚上睡不着觉。 笃笃笃,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进来。\"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周磊大步跨入门内。 待近前向两人行礼后,他才开口道:\"漕司,副使,吕由诚到了。\" \"嗯,带进来吧。\" \"喏。\" 不一会,吕由诚便被带到了茶室内。 黄忠嗣见到来人后,莞尔一笑:\"吕家主,别来无恙啊。\" 吕由诚面色阴郁,声音沉闷:\"漕司深夜唤在下前来,可有事?\" 黄忠嗣淡笑道:\"不急,先坐下说。\" 待其落座后,他才继续开口:\"前几日我托人给你带的话,你意下如何?\" 吕由诚心中泛起苦涩。 大约五日前,黄忠嗣就托人送来一封密信,详列河北各大族近年恶行,堪称罄竹难书。 传信人更转达了黄忠嗣的意图:其一,若各家族密会商议要事,他需随时禀报; 其二,日后若朝廷征调粮草,他须带头响应且数量翻倍。 第一个条件他勉强应下,第二个条件却始终犹豫不决。 而黄忠嗣也不催促,直到今夜突然召见,显然是要逼他当场表态。 吕由诚斟酌片刻,沉声开口:\"漕司所为,朝廷诸公可知情?若是……\" \"你在威胁我?\"黄忠嗣冷笑打断,神情骤然转冷, \"吕家主,你似乎还没认清形势。须知朝廷今日不办你们,不过是时候未到。 待要清算时,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如今正值朝廷用人之际,你若不识时务……\" 他忽然倾身向前,目光如刀,\"别以为吕家真就清白无瑕!你们不过是比旁人稍好些罢了。 族人欺男霸女、灾年兼并田产的事,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要不要本官即刻派兵,将你那些族亲逐个拿下审问?\" 吕由诚浑身僵直,最终长叹一声:\"漕司的条件,我……答应。\" 黄忠嗣闻言,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吕家主果真明智!你且放心,只要吕家忠心办事,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接下来的时间,黄忠嗣便与两人开始谈论诗词歌赋,不再提及河北之事。 吕由诚虽感无奈,但转运使既留他作陪,也不好贸然告辞。 直至子时三刻,门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只见房门被推开后,周磊快步上前禀告:\"漕司,崔家祖宅遭流寇抢劫! 据报案者称,崔家二百余口死了十八人,伤者过百,被劫财物粮食不计其数!\" \"竟有此事?\"黄忠嗣霍然起身。 \"下官已派人前去查勘。\" \"甚好,且待确认消息。\"黄忠嗣缓缓落座,挥手示意。周磊立即躬身告退。 转运使转头看向吕由诚:\"吕家主,夜已深又逢变故,本官不便久留贵客了。\" 声音似带关切,眼中却寒芒隐现。 吕由诚心头剧震,这\"流寇抢劫\"分明是场杀鸡儆猴的戏码。 偷眼瞥向张问,却见这位转运副使只是面色凝重,不发一语。 此刻他终于明白:转运司的屠刀既已出鞘,今夜留他旁观,正是要借崔家血案震慑吕氏。 \"吕家主?\"清冷嗓音再次传来。 吕由诚猛地打了个寒颤,慌忙起身长揖:\"漕司公务繁忙,在下这就告退。\" \"去吧。\"黄忠嗣唇角微扬,烛火映照下的俊美容颜分明含笑,落在吕由诚眼中却似恶鬼露齿。 他倒退着退出厅堂,冷汗早已浸透中衣。 待吕由诚走后,黄忠嗣才站起身对张问说道:\"昌言公,这戏已经差不多了。明日按计划进行。\" 张问起身深深行了个礼,便离开了茶室。 黄忠嗣信步来到后院,仰头望着满天繁星,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河北前期的粮草问题已基本解决,接下来该考虑如何恢复民生了。 他虽手段狠厉,但这些作为皆在皇帝默许之下——早在行动前他便奏明圣意。 否则纵有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行此险招。 朝廷当真不知各地豪强的违法勾当? 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那些官员要么出身豪族,要么与之利益勾连,谁敢轻举妄动? 至于他黄忠嗣......既无家族牵绊,更无须顾忌人情。 何况明面上都是\"流寇\"所为,与他这位漕运使司何干? 不过他也心知肚明:若真要按律法将豪强尽数治罪,便是皇帝也护不住他。 与天下士大夫为敌?他胆子还没那么大。 第79章 漕司的刀子 黄忠嗣回到家中后,福伯立马上前禀报:\"家主,任务完成了,人都被安排躲进深山了。\" \"嗯,福伯辛苦了。\"黄忠嗣轻笑道,\"此番多亏有你。\" \"都是家主运筹帷幄,老奴不过听令行事罢了。\" 黄忠嗣摇头道:\"世间聪明人虽多,能想出良策者亦不少,但能将计划执行周全的却是凤毛麟角。 以你之能,便是比起皇城司精锐也不遑多让。\" 福伯闻言身形微颤,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躬身应道:\"郎君过誉了。\" 黄忠嗣并未察觉异样,随意摆手道:\"且去歇息吧。待河北局势稳固,我们还需扩展情报网络。 圣上如今虽对我信任有加,然伴君如伴虎,手中若无底牌,终究难安。\" \"遵命。\"福伯深施一礼,悄然退下。 次日清晨,黄忠嗣派大名府知州兼安抚使刘景明去崔家调查,然而却一无所获。 黄忠嗣佯装大怒,要求彻查此事给崔家交代,但谁都清楚这不过是表面功夫——若真能查清,反倒成了怪事。 其余大族此刻皆战战兢兢,生怕自家遭遇崔家那般横祸,此刻正聚在吕家商议对策。 大堂内,吕由诚环视着在场家主与富商,肃然问道:\"昨夜崔家之事诸位皆知,可有何应对之策?\" 堂内顿时响起嘈杂议论。李元辅率先开口:\"吕兄可有高见?转运司看似重视此事,实则雷声大雨点小。依我看......\" \"慎言!\"吕由诚当即打断,目光扫过众人。 崔延嗣拍案而起,双目赤红:\"此事必与黄忠嗣脱不了干系! 我崔家折了十八条人命,他除了几句官腔可有半分作为?\" 他浑身发抖,昨夜惨状历历在目——不仅族人惨遭屠戮,三成家财更被洗劫一空。 那些训练有素的\"流寇\",分明是有人暗中操控! 吕由诚摇头叹道:\"空口无凭,若将事态扩大,只怕崔兄反要惹祸上身。\" 李元辅见状转移话锋:\"当务之急是商讨防御之策,避免重蹈覆辙。\" 此言引得众人纷纷附和,然而讨论半日仍无良策。 有人提议组建民兵团,立时遭来呵斥:\"此乃谋逆之举!\" 见众人束手无策,吕由诚轻叩茶盏:\"诸位是否本末倒置了?防贼千日终有疏漏......\" \"吕兄之意是?\"李元辅倾身追问。 吕由诚捻须而笑:\"何不亲赴府衙请教漕司?说不定他早有成算。 崔延嗣闻言冷笑:\"送羊入虎口么?\" \"纵是龙潭虎穴,也该探个虚实。\" 吕由诚目光扫过众人,\"黄忠嗣若有所图,此番正是摸清他意图的良机。\" 此言一出,满座皆默然颔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破局。 一个时辰后,转运司内。 黄忠嗣看着堂下二十多人,脸上露出笑意:\"诸位今日一起来找我有何要紧之事啊?\" 吕由诚闻言赶忙上前:\"漕司,是这样的,昨夜崔家......\" 黄忠嗣直接打断话头:\"诸位无需担心,我已调遣兵丁日夜巡逻,并且要求提刑司派出专业的探案人员前往调查,定会给崔家一个交代。\" 吕由诚一脸无奈,心中暗骂\"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装傻?\",但仍拱手道:\"漕司,您误会了,我们其实另有所求。\" \"哦?何事啊?\" 黄忠嗣故作惊讶地挑眉问道。 吕由诚继续开口:\"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们想着这般提心吊胆终非长久之计。 漕司您乃文曲星下凡,定有良策化解危局,故特来求教。\" 黄忠嗣闻言抚须沉吟:\"原来如此......倒也有理。\" 说着站起身,背手踱步,眉头紧蹙似在沉思。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黄忠嗣忽地击掌:\"有了!\" 吕由诚眼睛一亮:\"漕司有何妙计?\" \"这......\"黄忠嗣话到嘴边却摆手摇头,\"不行不行,此法终究不妥。\" 吕由诚强压焦躁,堆笑道:\"漕司但说无妨,行与不行自有公论。\" 黄忠嗣长叹:\"非是本官藏私,只是此法恐损及诸位利益......不若容我再思量几日?\" 吕由诚急趋两步:\"漕司明鉴,如今事态如火,实是耽搁不得!\"说着环视身后众人。 二十余人齐声附和:\"望漕司赐教!\" 见黄忠嗣还是一副犹豫的模样,旁边看了半天戏的张问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赶忙上前说道:\"漕司,既然众位家主都这样说了,您就先说说看,行不行再议嘛!\" 黄忠嗣点了点头:\"既副使也这样说了,那我就把粗浅办法说说。\"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如今各位家中遭袭,无非是普通百姓活不下去,想搏命换点吃食罢了。 若诸位愿拿出粮食赈济灾民,百姓吃饱了,自然不会再行劫掠。\" 话锋一转,他忽又肃容道:\"当然,抢劫财物终归是违法行径!况且各位族中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说着竟摇头摆手:\"此事还是作罢吧,咱们再想想其他法子。说不定再过半月,本官就能想出新的对策。\" 众人闻言脸色骤变——再等半个月?怕是家底都要被人搬空了! 吕由诚率先抢步出列:\"漕司此言差矣!下官以为此法甚妙。 我吕家愿捐粮救民于水火!\" 此言一出,其他家主也慌忙附和:\"我等皆愿捐粮!\" 黄忠嗣捻须而笑:\"诸位莫要勉强,若是不愿......\" \"不勉强!\"众人异口同声,暗地里却恨得牙痒。 \"吕家主既愿带头......\"黄忠嗣目光如炬扫向吕由诚,\"不如先定个章程?\" 吕由诚喉头滚动,硬着头皮道:\"吕氏愿捐......一万五千石。\" 这话出口,其他家主惊得倒吸凉气——这几乎是吕家半数存粮! \"好个急公好义!\"黄忠嗣抚掌称赞,目光转向人群:\"列位呢?\" 李元辅咬牙跺脚:\"李家也捐一万五千石!\" \"赵氏一万石!\" \"周家八千石......\" 不过盏茶功夫,认捐总数已近十万石。 就连崔家也不情不愿地认了八千石——谁都知道,此刻若不出血,日后定遭漕司清算。 待众人散去,黄忠嗣望着墨迹未干的捐册,眼中精光闪烁。 这河北地界可不只大名府有豪族,若将此法推而广之...... 更何况,他手中还攥着更锋利的\"快刀\"——那些世家大族,迟早要心甘情愿把家底捧到他案前来。 第80章 阴云-甘露 黄忠嗣转身对张问说道:\"昌言公,速拟公文发往河北各州县,须着重申明三事: 其一,今日诸大族捐粮义举,当即刻行文嘉表; 其二,捐粮最巨者,陛下将钦赐御笔牌匾以彰其德,本官亦会亲题诗作相赠; 其三,着各州府于官衙正门、驿道要津处立功德碑,镌刻义捐者名录,供往来士民瞻仰传颂。\" \"是,下官现在就去办。\"就在张问准备离开时。 \"慢着。\"黄忠嗣沉吟片刻,再次开口:\"抽调人手监督粮仓,若有人敢动这批粮食的念头...立斩不赦。这是军令,我会让安抚司协同督办。\" 张问闻言犹豫道:\"漕司,这是否激进了些?枢密院如今可是......\" 黄忠嗣摆了摆手:\"无妨,河北重地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权,何况我有皇命在身。若富相公想找我麻烦,我接着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盯着张问:\"眼下当务之急唯有一点,尽快安抚民生。百姓们,可等不起了。\" 张问重重点头:\"下官明白。\" 待众人散去,黄忠嗣在书案前凝神半刻,提笔写就奏折。 两刻钟后召来赵书双,将火漆封缄的文书递去:\"四百里加急直送汴京,面呈陛下。另代禀圣上。\" 他整了整绯色官袍:\"臣愿效武侯鞠躬尽瘁,惟求陛下成全。\" \"喏!\"赵书双肃然行礼,捧折疾步而出。 ...... 三日后,汴京城吕府中。 吕公着、富弼、冯京、文彦博四人正在正堂中议事。 富弼率先开口:\"河北如今乱象频生,居然有流民成群结队抢劫地方大族的现象。各位觉得该如何是好?\" 吕公着面带笑意:\"黄允承身为转运使,却无法保一境安宁。我们肯定得上书弹劾才是。 这些豪族中,可有不少子弟在朝为官的,有些还是王介甫的人。 若我们上书弹劾,他们不说帮忙,最起码应该不会反对。\" \"晦叔说的不错。\"文彦博一脸冷笑,\"黄允承居然暗中操控流民袭击地方大族,导致崔家财货被劫,还死了十八人。他这胆子倒是大。\" 冯京皱眉道:\"这事也是猜测而已,并无实证。我等弹劾......怕是......\" 文彦博闻言笑道:\"当世,你多虑了。这也无须要何证据,只要河北大族配合一下,崔家若愿指证,届时哪怕没有证据,官家也得下旨问罪。 毕竟他乃转运使,出了这档子事,是否跟他有关都不重要。\" 富弼沉吟片刻:\"这样吧,先把事情散播出去,然后筹谋一番。七日后,一起上书弹劾他。\" ...... 屋外天色愈发昏暗,乌云沉沉欲坠。 皇宫内,赵顼手持黄忠嗣的奏报,心绪久久难平。 他没想到黄忠嗣到河北不足一月,竟已解决粮食问题。 奏折中还详述了未来数年的治政方略——若真能依此施行,不出三年,河北或许将成为国内最大的财源。 皇帝缓步踱至殿外,望着天际浓云沉吟半晌,喃喃自语:\"你好好干,朕帮你扛着。\" 想起林从文转告的那句话,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黄忠嗣正站在官署外,望着汴京方向飘来的乌云,脸上浮起狂喜之色。 他抬手接住一滴凉意,喃喃道:\"要下雨了么?\" 周磊立在檐下拱手道:\"漕司上任未满一月便天降甘霖,实乃祥瑞之兆!\" 黄忠嗣倏然转身,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仲德当把心思用在正途。溜须拍马非君子所为,若真有才干,纵使缄口不言,本官亦会提拔。\" 他目光如炬扫过周磊青白的面色,\"可明白?\" \"卑职明白!\"周磊慌忙躬身,后颈已沁出冷汗。 黄忠嗣缓步上前,手掌重重落在他肩头:\"不必惊惶,且去做好分内之事。\" \"喏。\"周磊将腰弯得更低,直到余光瞥见那袭绯色官袍掠过石阶。 待他直起身时,恰好有雨珠砸在额间。 这场雨来得极巧——黄忠嗣前脚刚跨进官署,后脚雨幕便倾盆而落。 铜钱大的雨点砸得瓦当叮咚作响,转瞬在青砖地上汇成溪流。 城内百姓看见下雨,纷纷抄起锅碗瓢盆冲出门外接水。 一个老叟跪在泥泞中,面朝转运司官署方向哭喊:\"漕司恩德啊,漕司恩德啊!\" 分不清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淌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时,人群里有个瘦弱汉子振臂高呼:\"大伙都去官署谢漕司啊!自打漕司大人来了,咱们能有饭吃了,这天也肯下雨了。要我说,他就是上天派来搭救咱的活神仙!\" \"走!谢漕司去!\"这声吆喝像火苗掉进干草堆,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男女老少端着接满雨水的器皿,浩浩荡荡朝官署涌去。 转运司官署内,黄忠嗣正与张问商议事务。 雨声淅沥中,周磊撑着油纸伞疾步冲入堂内,伞面雨水在青砖地面拖出蜿蜒水痕。 \"漕司、副使!\"周磊在二人面前刹住脚步,顾不得收伞便急声道:\"衙门外聚集了大批百姓!\" 黄忠嗣手中茶盏重重落在案上,新沏的茶汤泼溅出水渍:\"可是闹了民变?\" \"百姓说是来谢恩的。\" 周磊抹了把顺着幞头滴落的雨水,见黄忠嗣神色骤松,忙补了句:\"下官失仪,实在是见那人头攒动的阵仗......\" 张问抚着三缕长须笑道:\"黄漕司履新方满月,这万民伞怕是要提前备下了。\" \"昌言公说笑了。\"黄忠嗣已起身整理袍服,\"百姓要谢的是圣天子洪恩,是转运司上下同僚的辛劳。\" 说话间人已跨过门槛。周磊举着伞追喊:\"漕司!雨具......\" 黄忠嗣头也不回踏入雨幕:\"且看百姓可有蓑衣斗笠?\" 绯色公服遇雨化作绛紫,官袍暗纹在雨水中若隐若现。 张问闻言大笑,将手中折扇往腰间玉带一插,紧跟着步入滂沱大雨。 两道朱紫身影穿过雨帘,幞头硬翅坠下的银线没入青石缝隙。 ps:大家帮帮忙,要是觉得不错,就帮忙书评给个五星好评。让我多点动力,谢谢各位参政了。 第81章 出门巡视,秦虹的愤怒 不一会,几人来到衙门口。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正站在雨中,豆大的雨点砸得人睁不开眼。 黄忠嗣见状快步走下台阶,扬声喊道:\"诸位!雨势太大,莫要在此淋着了,快快归家歇息。 若是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先前那位老叟颤巍巍走上前,带着哭腔道:\"漕司啊,我等是特来谢恩的!您可是活命菩萨转世......\" 话未说完便扑通跪倒。后头百姓见状,也哗啦啦跪成一片。 黄忠嗣连忙上前搀扶:\"使不得!快快请起!治灾赈济乃转运司分内之责,要谢便谢当今天子圣德,谢转运司同僚协力。\" 转头见张问还愣着,急道:\"副使!\" 张问这才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石阶:\"乡亲们快起来!地上寒凉,莫跪坏了腿脚!\" 待众人起身,黄忠嗣又劝道:\"且回家好生修养,来日方长。待灾年过去,还要看你们盖新房、抱孙儿呢!\" 人群中忽有汉子高喊:\"漕司金口玉言,咱们信得过!\" 随即响起阵阵应和:\"回家熬姜汤去!可不兴病倒享不到福咧!\" 当人群散去后,黄忠嗣与张问相视一笑。 \"昌言公,回府更衣吧,省得着凉。\" 黄忠嗣拂了拂衣袖,\"方才我夸下海口,说这河北还需你我同心协力治理,可别先病倒了。\" 张问朗声笑道:\"漕司放心,老夫虽年近六旬,这身板却硬朗得很。倒是您日夜操劳,更该保重才是。\" ...... 半个时辰后,黄府内院。 黄忠嗣已洗漱完毕,湿发披散着斜倚在竹椅上。王莺莺执梳,正为他通发。 \"官人今日好生威风,百姓们冒雨感谢,直将您当作仙人了。\" 王莺莺望着中青年俊逸的面容,语气里带着欣喜之色。 黄忠嗣轻叹一声:\"这''活神仙''的虚名,我可担待不起。百姓是大宋子民,是天子臣民,为官者岂能僭越?\" 梳子微微一滞,王莺莺蹙起秀眉:\"官人此言……莫非担心圣上猜忌?\" \"倒也不至于。\"黄忠嗣莞尔,\"只是朝中那些素来不睦的相公们,怕是要借机做文章了。\" 忽觉身后动作停顿,他起身转看少女忧容,温言宽慰:\"莫要忧心,我自有应对之策。\" 说着轻抚她手背,\"明日便要启程巡视州县,你在家要好生照顾自己。\" 王莺莺将梳子拢入袖中,点头应道:\"官人且安心公务,妾身自会周全。\" ...... 次日清晨 黄忠嗣在府衙门外对着张问说道:\"昌言公,如今我要去各州府巡视,这转运司可就靠你了。\" 张问神情肃穆,拱手回道:\"漕司放心,下官必定看好转运司。\" \"嗯。\"黄忠嗣点了点头,\"那我便先走了。\"说罢便与周磊一同坐上马车离去。 同行的还有负责护卫的皇城司密探,至于其他差役则一个未带。 马车行至城外树林时,黄忠嗣突然命令众人更换衣物,伪装成富商模样。 除两名护卫贴身随行外,其余人皆分散隐蔽,暗中警戒。 换装后,马车重新启程。 车厢内,周磊低声问道:\"漕司可是担忧有官员知晓巡视消息......\" 黄忠嗣颔首接道:\"我想看看真实的民生,而非下面官吏粉饰的奏报。虽不能尽窥全貌,总能探得几分实情。\" \"那是否要改换路线?\"周磊提议道。 黄忠嗣展颜一笑:\"那是自然,且寻个渡口换乘舟船,改道沧州清池县——该去看看河堤修缮如何了。\" \"喏。\" ...... 说完,黄忠嗣开始闭目思考。 这次巡视并非心血来潮,早在来河北之前,他就已将此行列入计划。 先前因百姓缺粮问题迫在眉睫,他不得不优先解决温饱之急。 如今赈灾粮已全数到位并分配完毕,百姓终得勉强果腹。 至于运河疏通事宜,经他调拨人手加紧施工,预计月余即可疏通部分航道,届时商贸船只便可通行。 此刻他真正思虑的,是后续的产业布局。 河北道受灾严重却物产各异,若想真正恢复民生,必须因地制宜发展特色产业。 只是任何决策都需实地考察支撑,正如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没有调查权就没有发言权\"。 若不经详察便拍板定案,百姓生计恐将因决策偏差而陷入危局。 ..... 而另外一条官道上,福伯正骑着一匹骏马,快马加鞭赶往磁州武安县。 此次行程乃是奉黄忠嗣之命,前往协助初入官场的秦虹彻查陈世璋。 那陈世璋在地方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要寻其破绽绝非易事。 秦虹虽聪慧过人,却欠老练,此番查案正需福伯这等深谙江湖门道的老手相助。 唯有这般默契配合,方能不动声色搜集证据,既不惊动陈世璋的耳目,又能直击要害。 黄忠嗣深谙官场之道,早将诸般利害算得分明。 要扳倒这等根基深厚的官员,明里需按章程办案,暗里更要广布眼线——明暗两手缺一不可,方能稳操胜券。 此时,武安县县衙内,秦虹正盯着眼前的县丞张世康,眼中满是怒色。 \"张县丞可是要违抗本县命令么?\" 张世康面带不屑,却仍拱手道:\"县尊,本县丞绝非不听命令。只是县尊此举实在无理。 那罗恒既已伏法认罪,又何须再审? 况且张员外乃本地望族,贸然派人锁拿,恐激起民愤。下官可是一片忠心为县尊着想。\" \"好!好!好!在本县面前自称''本县丞'',当真好大威风!\" 秦虹怒极反笑,转头看向县尉卢卓:\"卢县尉也这般认为么?\" 卢卓垂首沉声道:\"县尊明鉴,张县丞所言确有道理。\" \"够了!退下!\"秦虹骤然打断,额角青筋暴起。 张世康随意拱了拱手:\"既如此,我等告退。\"说罢便与卢卓拂袖而去。 望着二人背影,秦虹一掌击在案上,震得笔架倾倒。自他月前赴任武安,初时与同僚尚能相安。 岂料七日前巡视市集时,突有老叟当街拦他鸣冤, 那老翁哭诉儿媳进城采买,遭富商张远恒当街掳入暗巷凌辱。 儿媳羞愤投河后,自己儿子罗恒赴衙告状,反被诬作杀妻凶犯,不日便要问绞。 秦虹当即承诺彻查,却越查越觉蹊跷。 那供状画押处血迹斑斑,证词更自相矛盾:乡邻皆证案发当日罗恒在田耕作,供状却称其携妻进城,因口角殴杀妻子于河畔。 今日召集众人会审,县尉县丞竟公然抗命。 主簿虽未随声附和,却也推说案牍繁忙,分明不欲卷入此事。 第82章 又出来个姜家? 经过三天的跋涉和多次换装,黄忠嗣几人终于抵达澶州德胜北城(今河南濮阳市)——澶渊之盟的签订地。 沿途所见农田渐次复工的景象,令黄忠嗣颇感欣慰。 然而这份欣喜未能持久。 城门外虽设有赈灾粥棚,但当黄忠嗣近前察看时,却发现棚内熬煮的粟米粥清汤寡水,难见米粒。 他强压怒火未露声色,转而走向城墙根下的灾民歇脚处打探消息。 众人特意换上破旧衣衫分散混入灾民群中,席地而坐观察动静。 忽闻身后传来交谈: \"娘亲,您喝我这碗吧。\" \"儿啊,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久了,你自喝吧。\" \"阿娘莫这般说,熬过这阵便好了。\" \"都是那些狗官作孽!富商捐的粮食全被他们昧了去......\" \"三石快住口!叫人听去还了得?\" 黄忠嗣循声望去,见一三十余岁的汉子正与五旬老妇低语。 二人察觉目光,顿时面露惊惶。 汉子慌忙起身欲背老母离去,黄忠嗣快步上前阻拦:\"两位......\" \"方才都是浑说的!求莫去官府告发......\" 汉子急得语无伦次,\"老母还需我奉养......\" 黄忠嗣温言安抚:\"莫慌,我绝不告发。只想请教些事。\" 汉子稍定心神:\"当真?那便问吧。\" \"敢问大哥尊姓?\" \"哪有什么尊不尊的,\"汉子苦笑摆手,\"牛三石便是。兄弟怎称呼?\" \"在下黄忠嗣......\" 牛三石咂摸着:\"这名儿耳熟得很......\" 黄忠嗣笑道:\"天下同名者甚多。\" \"倒也是。黄兄弟想问什么?\" \"大哥你刚才说那狗官,说的是谁啊?\"黄忠嗣笑问道。 牛三石脸色骤变:\"黄兄弟,你问这个干嘛?\" \"牛大哥别担心,我就是好奇而已。\" \"唔,其实......\" \"三石,闭嘴,不要乱说!\" 牛母突然出声阻拦,浑浊的眼睛紧盯着黄忠嗣,\"这位官人,您究竟是谁?灾民可没您这般气色红润。\" 黄忠嗣闻言苦笑。 自己虽穿着褴褛衣衫,但连日饱食养出的面色确实骗不了人,索性坦白道:\"大娘莫慌,我确是朝廷派来暗访的。 见德胜北城赈灾粥米有异,这才乔装查探。您说的狗官与我并非同路。\" 牛母闻言连忙拽儿子衣袖:\"快扶我起来拜见......\" \"万万不可!\"黄忠嗣急忙虚扶,\"若惊动旁人,这暗访便功亏一篑了。 还请直言相告,若有贪赃枉法之徒,本官定当严惩。\" 牛母闻言才作罢,轻叹一声:\"唉,这事怎么说呢?本来这德胜北城,原本还挺安居乐业的,岳知州原先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但自从前年娶了本地豪族姜家的嫡女后,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以前他没事还会去附近各县巡视,兴修水利,还特意从外地请名师回来教授本地学子。 可自打娶妻之后,这些事就再没见着了。这次灾情......\" 她压低了声音,\"听说新来的转运使给各地发了赈灾粮,本地大族也多有捐赠。但您也瞧见了——这粥......\" 黄忠嗣一怔。娶妻前爱民如子? 娶妻后成了贪官污吏?姜家? 他追问道:\"这姜家是什么来头?\" 牛三石接话道:\"姜家是澶州数一数二的豪族,听说在很多大官都与他们有交情......\" 可当他再要细问时,母子俩却问不出更多消息。 黄忠嗣摸出一张兑票递过去:\"这一贯钱拿去置办些吃食。\" 待母子千恩万谢后,他径自走向城门不远处,等待周磊与赵书双汇合。 不久后,两人也赶了回来。 三人互相交流信息后发现,这个姜家在本地原本就是大族,自从与知州岳琼联姻后,更成了土皇帝般的存在。 不过普通百姓知之甚少,其他信息基本无从查证。 黄忠嗣沉吟片刻后说道:\"先进城再说。\" 转头对赵书双吩咐:\"老赵,你安排手下探听些消息。\" \"是……漕……\"赵书双话音未落,黄忠嗣眼神猛地一瞪。 \"明白了,黄掌柜。\"赵书双立即改口。 \"去换身衣服,先进城吧。\" \"喏。\"两人连忙应声。 一刻钟后,三人已在城内最大的客栈——悦宾楼安顿下来。 姜府内。 姜家家主姜隆源看着三人的信息皱眉,抬头对着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问道:\"你说这三人自称是客商,但是并没有携带货物?\" \"是的。\" \"唔,先看着点吧,派人盯着。查查他们今天进城从哪来的,接触过什么人。\" \"是。\" 就在管家想要退下之时,姜隆源忽然抬手:\"且慢!另外把信息抄送府衙,交予我女婿。\" \"明白...不过家主,这几日盘查得严了些,姑爷那边似乎有些不悦......\" 姜隆源长叹一声:\"让媛儿去劝劝吧。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小心为上。 那漕司已经开始巡视各地了,若被他们抓住把柄......\" 他顿了顿,指尖轻敲案几,\"可不太好收场。\" \"家主,漕司巡视的方向不是与我们这儿相反么?就算来,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到这儿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 管家眼珠微转,躬身提议:\"那粥棚的粟米,要不要多添些分量?\" 姜隆源面色忽明忽暗,最终摆手道:\"暂且维持原状。若那漕司真要月余后才到,平白耗费这许多粮食...... 你且着人仔细盯着,但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是。\" 磁州武安县,秦虹家中。 福伯微微一笑:\"已经查出点东西了。这县丞与县尉,还有原来的知县都是磁州知州陈世璋的人。 据我调查得知,陈世璋背后还有人,但具体是谁尚不清楚。 不过您可以查一查铁器这块,或许会有些收获。\" 秦虹闻言脸色发苦:\"唉,这铁器得盐铁司与转运司才有权限调查。我哪有权利去查看? 矿场我都不好去。况且您也看到了,我在这县衙里,权力都快被架空了,除了主簿还能听点话之外......\" 他长叹一声,未尽之言化作摇头。 福伯沉吟片刻:\"要不您先收集一下他们的罪证? 那罗恒案件还需要提刑司复核,若您能保住他的性命,等家主巡查到此时,很多事情就简单多了。\" 秦虹思考片刻后叹息:\"果然还是得靠允承才行......\" 福伯轻笑道:\"家主能把事情办成,大多时候也是借势。您初入官场,家主就是您的势。\" 秦虹苦笑:\"福伯说得没错,只不过我与允承乃至交好友,总觉得有些......\"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唯余一抹自嘲的苦笑。 福伯淡淡一笑未作回应。 他心知肚明,这世上同辈之人若想与自家家主相较,注定要陷入绝望。 能望其项背已是人中龙凤,想要追赶?全然不可能。 第83章 脖子凉凉的 深夜,姜府内。 姜隆源站在主厅内来回走动,脸上透露着焦急的神色。 只因他刚收到消息:今日入城的那三人,竟去城外灾民处询问了粥棚米粥之事。 他此刻悔得直想抽自己两巴掌——就因舍不得让灾民多吃粮食,结果竟被盯上了。 如今已可确定,那三人必是黄忠嗣一行。 种种迹象太过巧合,且探子来报说为首者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所有特征都对上了。 正焦躁间,门外走进一男一女。 男子是澶州知州岳琼,女子则是姜隆源之女姜媛。 未等二人开口,姜隆源便急步上前:\"大事不好了!\" 姜媛蛾眉微蹙:\"父亲这般慌张作甚?究竟发生何事?\" 姜隆源抹了把额间冷汗:\"转运使黄忠嗣来澶州了!此刻就在城中!\" \"啊?\"岳琼闻言一怔,\"何时来的?本官怎不知晓?\" \"下午不是差人给你送过消息么?今日入住悦宾楼那三人中,有个正是黄忠嗣!\" 姜媛抬手止住二人:\"且慢,先将事情来龙去脉细说分明。\" ...... 一刻钟后,姜媛直接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娇斥道:\"父亲!自从那黄忠嗣外出巡视那天,我就跟您说了,粮食必须足额发放给灾民。您怎么就不听呢?\" \"诶哟,我的好女儿,你是不知道啊......\" 姜隆源搓着手叹道,\"这一天足额给的话,光赈灾粮就要上百石......\" \"够了!\"姜媛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他,\"咱们姜家缺这点粮食吗?您非要贪墨这点钱粮?\" \"缺啊!怎么不缺?\"姜隆源突然激动起来,\"族中上千口人要养活,各房各院的开销、田庄的周转、官场的打点......\" \"您!\"姜媛气得猛然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 青瓷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七八瓣。 始终沉默的岳琼忽然长叹一声:\"娘子,先回吧。\"他起身掸了掸衣袍,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 姜媛瞪着父亲的瞳孔缩了缩,转头对门外侍卫厉声道:\"派人盯紧粮仓,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 \"是!\"侍卫抱拳应声。 姜隆源慌忙追到门口:\"媛儿,爹知道错了!你从小到大最有主意......\" 姜媛充耳不闻,提着裙摆疾步追向丈夫。 待两人上了马车后。 岳琼缓缓出声:\"娘子,我去找漕司告罪吧。回去就给你写休书,你好好照顾云儿......\" 话未说完,便被姜媛直接打断:\"官人,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你又何必这般丧气?\" 岳琼转头看向姜媛,伸手轻抚她的面颊:\"媛儿,我为你什么都愿做,哪怕变成曾经最厌恶的贪官。 这两年违心事已做得够多,如今既有了孩子,既然事已败露,也该赎罪了。\" 姜媛感受着脸上残存的温度,眼中渗出泪水:\"这事怪我,若非我父亲贪得无厌......\" \"莫说了,都是我心甘情愿。\"岳琼苦笑摇头,\"只要能与你相守,做什么都值。且听我......\" 话音未落,姜媛突然抬手拭泪,娇美面容竟透出几分狠厉:\"官人,我方才说了尚有转圜余地——让那些知情者永远闭嘴便是。\" 岳琼神色骤变:\"你莫非要解决灾民?城门口现下......\" \"谁说我要对付灾民?\"姜媛眼中寒光一闪,指尖掐进掌心, \"黄忠嗣既敢微服私访,又临时改道隐匿行踪。如今流寇横行,前些时日崔氏遭袭,若他也出现点意外......\" \"你疯了!\"岳琼霍然抓住妻子手腕,\"谋害朝廷命官,还是转运使!此事若败露......\" 姜媛反手覆住丈夫颤抖的手:\"黄忠嗣在大名府的手段你也看到了,若落他手里岂有活路? 此刻无人知晓他行踪,正是天赐良机。 况且官人当真忍心看云儿自幼丧父?\" 见丈夫神色动摇,她顺势倚进对方怀中,声线陡然转柔:\"此事交由我安排,定做得天衣无缝。 官人只管如常理政,其余不必挂心......念在云儿尚在襁褓......\" 车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良久,岳琼终是长叹:\"罢了,依你便是......\" 姜媛唇角勾起笑纹,将脸深深埋进丈夫衣襟。 马车亲前悬挂的灯笼光亮透过纱帘染上车厢,在她鬓边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黄忠嗣正在客栈房内饮茶,忽然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心中暗自纳闷:眼下已是五月,怎会有这般寒意?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响起。 \"进来吧。\" 赵书双应声推门而入,快步走到黄忠嗣面前压低声音:\"漕司,情况有异。属下发现周遭似有暗哨窥伺。\" 黄忠嗣闻言眉头微挑,端起茶盏轻嗅片刻,复又放下:\"看来是被发现了,啧,这挺厉害啊。\"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通知周磊,明日离开城内。先降低他们的警惕性再说。\" 顿了顿又问:\"你手下人马可能潜伏收集情报?三日可够?\" \"卑职领命,三日足矣。\"赵书双抱拳应诺。 \"如此,本官便静候城外三日......\" \"属下即刻去办!\"赵书双躬身退下,转眼间已消失在房内。 他站起身来到窗边,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深深地叹了口气。 即便已派了监督人员,赈灾粮竟仍有人敢染指——这还只是大名府治所附近。 若是偏远些的州县……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水清无鱼的道理。 官场之中,过于清明反难容身。 平日里贪墨些银两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如今连赈灾粮都敢伸手! 尤其在他以军令严申之后,这些人竟仍敢顶风作案,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指尖重重叩在窗棂上,震得檀木案几微微颤动。 眼下虽未查明全部实情,但那个赈灾监管官员,已在他必杀之列。 第84章 遇袭 次日辰时一刻。 岳府内,姜媛眉头紧皱,看向报信的人问道:\"那三人真的已经出城了?\" \"夫人,千真万确。我们特意跟了一段路,他们往西北方向去了。\" 姜媛脸上布满纠结神色。 静默片刻后,她忽然脸色发狠道:\"按计划行事!不管他知不知道,都得死。这个险我冒不得。\" \"喏!\"那人抱拳领命,转身退下。 姜媛独自站在檐廊下,仰头望着阴郁的天空喃喃自语:\"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官署不待,非得来找死呢......\" ...... 德胜北城西北四里外,破庙内。 黄忠嗣啃着干粮,转头问身边下属:\"跟在屁股后面的尾巴都撤了?\" \"已确认撤离,漕司。\"赵书双躬身应答。 \"嗯,那便按原计划等三天。\" 他将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咀嚼着起身走向墙角,\"今日寅时便起身,困乏得很。\" 随手铺开稻草堆,倒头便躺了下去。 不一会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周磊见状淡笑道:\"漕司倒是不嫌弃,爱民如子,又吃得了苦。\" 赵书双闻言点了点头:\"漕司比其他官员确实不一样。若是天下多一些漕司这样的官,官家怕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呵呵,是啊。\"周磊顿了顿,试探着问道:\"赵兄,认识多日,还不知你任何官职?\" 赵书双闻言倏然转头,目光如炬:\"周兄,我的身份若漕司没告诉你,最好就别问。懂么?\" \"额...好的。\"周磊赶忙止住话头,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虽然心中好奇,但话已至此,再问便是自讨没趣。 只是暗忖此人身份特殊,莫非是... 半个时辰后,正在闭目假寐的赵书双耳廓微动,骤然睁眼。 他翻身而起,压低嗓音喝道:\"快叫醒漕司,外面有人!\" 周磊浑身一震:\"什么人?\" \"不知来路。\"赵书双已闪身贴在庙门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但绝非善类,他们在刻意放轻脚步。\" 周磊后颈发凉,莫不是遇上山贼了? 顾不得细想,猫腰窜到黄忠嗣身侧。 先是轻拽衣袖,见无反应,只得狠摇其臂。 黄忠嗣猛然惊醒,尚未开口便被捂住嘴。周磊贴耳急道:\"外面有歹人!赵兄说来者不善!\" 漕司瞳孔骤缩,挣开手掌望向门边。 恰见赵书双刚探头察看,一支冷箭\"嗖\"地擦过幞头,直钉在供桌之上。 赵书双急滚回墙后,青砖上拖出一道冷汗:\"漕司,是冲我们来的!怕是杀手!\" 黄忠嗣脸色铁青。杀手? 莫非岳琼竟敢...强压下惊怒,沉声道:\"老赵,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赵书双扣住腰间长刀:\"周机宜,待我与他们厮杀时,你便带漕司从后窗走。\" 寒眸扫来,字字千钧:\"你可以死,漕司必须活。明白么?\" 周磊喉头发紧,攥拳的指节\"咯咯\"作响:\"明白!\" 见其应下,赵书双拔出长刀,扯下袖子露出手臂上的臂弩。 他背贴墙面闭目凝神,耳朵紧贴青砖,屏息捕捉着墙外的动静。 周磊见状赶忙扯住黄忠嗣:\"漕司,走!\" 黄忠嗣回头望向赵书双的身影,喉结滚动两下,终是猫着腰随周磊向后窗挪去。 赵书双目光扫过二人位置,深吸气骤然发力。 乌皮靴猛踹门板,木屑飞溅间传来闷哼。 他旋身避开两支破空而来的弩箭,箭簇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 未及喘息,第二扇门又遭重踹,人已如鹞子般扑入庭院。 金属撞击声与箭矢入肉的闷响霎时炸开。 \"快!\"周磊撞开后窗。 黄忠嗣攀上窗棂时回头望去,正见寒光在院中交错,咬牙翻身跃下。 两人刚落地,便听得头顶\"夺\"的一声——箭矢钉入窗框,尾羽犹颤。 \"后山!\"周磊拽着黄忠嗣发足狂奔。 破空声接踵而至,五名蒙面人自林间闪出。 持弓者连发三箭,皆因颠簸失了准头,箭杆没入道旁草地。 追击持续了五分钟左右,黄忠嗣感觉喉咙干渴得快要冒烟,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刀片刮过肺部般刺痛。 身后的周磊同样狼狈不堪,杀手们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噗!\"黄忠嗣左臂突然传来剧痛,整个人踉跄着险些栽倒。 低头望去,一截箭矢正插在臂膀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漕司!\"周磊惊骇欲绝,脸上闪过决绝之色,\"您快走!我……\" \"闭嘴!\"黄忠嗣咬着牙嘶吼,\"继续跑!你连把刀都没有,留下送死吗?\" 说话间又咳出几口带血的唾沫。 前方忽然传来淙淙水声,在死寂的林间格外清晰! 两人踉跄着冲出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一条银练般的瀑布从断崖倾泻而下,在嶙峋怪石间撞出雪白浪花,最终汇入下方墨绿色的深潭。 \"跳!\"黄忠嗣嘶吼着纵身跃下。 周磊望着翻涌的水面,双腿不受控制地发颤——他根本不会水! 但身后利箭破空声已至,数道寒芒直指后心。 求生本能压倒了恐惧,他闭眼跟着纵身一跃。 黄忠嗣跳下水潭后,立马浮到水面上,抬头望向崖顶。 见周磊跳下来,他赶忙向对方游去。 咻! 崖上的杀手又开始射箭了。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扎入水中,几支箭矢破水而入,又缓缓浮上水面。 待箭雨暂歇,他刚冒出头,却见周磊仍在水中疯狂扑腾。 \"啧,这家伙运气真好。\"黄忠嗣暗自腹诽,那几支箭竟都没命中。 但他此刻不敢贸然接近,生怕被慌乱中的周磊拖入水底。 突然两声\"噗通\"炸响,两名杀手跃入潭中。 黄忠嗣瞳孔骤缩,当即游向周磊,钳住他右颈往岸边拖拽。 周磊已然呛水昏迷,身体死沉。 正犹豫是否弃人自保时,黄忠嗣突然察觉异样——那两个杀手竟仰面漂浮,在水中笨拙打转。 “看来,不怎么会水!” 他眼中寒光乍现,捞起岸边漂浮的箭矢重新入水。 潜至杀手身侧,他猛然将箭矢捅向对方肾脏部位。 杀手吃痛挣扎间,黄忠嗣反手又朝其大腿补上一箭,血色顿时晕染开来。 如法炮制解决另一人后,他快速游回岸上。 跪在周磊身旁实施急救,几次按压后,对方终于\"哇\"地吐出积水。 周磊刚睁眼欲言,黄忠嗣已拽着他起身:\"快走!还有三个杀手可能绕下来了。\" 两人跌撞冲进密林。 黄忠嗣左臂箭伤不时剐蹭树枝,疼得他直抽冷气,却始终不敢拔箭——这荒郊野岭的,若伤及动脉,拔箭无异自杀。 第85章 黄忠嗣的危机,姜媛的手段 两人在林中不知走了多久,黄忠嗣因为手臂的伤势,脸色越发苍白。忽然他脚下一软,直接跌倒在地。 周磊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漕司,漕司您没事吧?\" 黄忠嗣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扛不住了,你先走吧。若是能逃出生天,务必要把澶州的事汇报上去。\"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知道么?\" \"漕司,我背您!\"周磊眼含热泪就要蹲下。 黄忠嗣无力地笑了笑:\"这林子也不知多大,你一个文弱书生背着我,谁都活不成。若是附近有村落...\" 他喘了口气,伸手按住周磊肩膀:\"你带人回来救我便是。去吧。\" \"漕司......\" \"听命!\"黄忠嗣突然厉声喝断,\"如今赵书双生死未卜,你我若都折在这里,那才是真白死了!到时连个报仇雪恨的人都没有!\" 周磊浑身一震,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 泪水却越擦越多,最终他重重抱拳:\"漕司千万撑住,下官这就去找人!\" \"记住先传信再带人...\"黄忠嗣忽然放软了语气,从腰间解下一块染血的玉佩与金鱼袋:\"若我死了,替我向母亲带句话——儿子不孝,不能奉养天年了。还有...\" 他指尖轻抚过玉佩上\"莺\"字刻痕:\"告诉莺娘,来世必八抬大轿娶她过门。\" 说罢便塞到周磊怀中,然后用力一推。 “走!” “漕司,等我!” ...... 望着远去的背影,黄忠嗣露出一丝苦笑。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得这般境地。 更出乎意料的是,岳琼竟有这般胆量,敢派遣杀手行刺自己。 此番变故实属巧合。 皇城司护卫恰被调离搜集情报,而自己又疏忽了对手的果决。 尚未采取行动,对方竟已动了杀心。 这般狠辣手段,饶是历经风浪如他,也不禁生出几分叹服。 ...... 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黄忠嗣感觉四肢愈发沉重。 失血过多导致寒意渗入骨髓,连带视线也开始模糊摇晃。 他忽然想起儿时听过的异闻——据说濒死之人会魂归故里。 若真如此...不知能否回到那个有电灯汽车的年代? ...... 此时,远在几百里外的黄府,陈绣娘正在做着女红。 忽然她心中一阵恍惚,手被针尖刺破,殷红的血珠顿时渗了出来。 她捂住胸口,感觉心跳得厉害。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般心慌意乱? 她快步走出房门,扶着廊柱望向东边,眼中盛满担忧:\"允承...你没事吧?\" 俄而又摇头自语:\"不会的,不会的...我儿定会平安。\" 可那苍白的指节紧扣着衣襟,分明将心事暴露无遗。 ...... 破庙外,赵书双瘫坐在断墙下。 肩头与小腿各插着箭矢,衣袍浸透血色,周遭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黑衣人的尸体。 他勉力撑开眼皮,耳廓忽地微动——杂沓脚步声由远及近。 染血的唇角勾起释然弧度,未及开口,四名皇城司护卫已疾奔至跟前。 \"押司!\" 赵书双用尽最后气力截断下属:\"四百里加急...速报禁中...转运使遇袭...生死未卜。另告转运司...澶州知州有异...\" 话音未落,人已陷入昏厥。 \"你速去召回弟兄!\"年长护卫撕开衣襟为伤处止血,转头喝道:\"其余人随我护送押司!\" ...... 一个时辰后,岳府内。 姜媛心中越发不安,频频望向屋外。 忽然,一名身穿劲装的护卫冲入堂内禀报:\"夫人,失手了!\" 姜媛闻言踉跄退后两步,直到碰到桌案才稳住身形。 桌上茶盏应声坠地,摔得四分五裂。她强压慌乱问道:\"怎么回事?\" \"黄忠嗣身边的护卫实在厉害,除了三人活下来,其他兄弟全折了......\" \"废物!全是废物!\"姜媛气得抓起茶壶狠狠砸在地上,\"你们那么多人,居然连三个都杀不掉?\" 护卫冷汗涔涔:\"夫人息怒!那黄忠嗣中了一箭,说不定已经......\" 姜媛眼神骤然冰冷:\"我要准信。把剩下的人全派出去,黄忠嗣必须死。若他活着——\" 她忽然压低声音,\"你们的家眷就得死,明白么?\" \"明白!属下这就安排!\" 望着满地碎片,姜媛暗自攥紧衣袖。 只要黄忠嗣咽气,这事还有转圜余地......她疾步转往后院书房。 一刻钟后,急促马蹄声在青石路上响起,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奔向汴京方向。 ...... 申时三刻,姜家。 澶州本地大族正汇聚在此。姜隆源坐在首位上,神情有些恍惚...... 有人开口询问道:\"姜兄,把大家聚集到一起所为何事啊?\" 姜隆源回过神来:\"大家稍等片刻。我女儿等会就到,她有些事想跟诸位说。\" 众人闻言恍然,原本不耐的神色顿时消失,随即规规矩矩坐好继续等待。 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姜媛款款踏入堂内,笑盈盈道:\"诸位久等了。\" 众人连忙起身拱手行礼。有人开口道:\"岳夫人哪里的话,我们也刚到不久。\"话音落下,众人纷纷附和。 姜媛走到正堂中间站定:\"我也不卖关子了,此次召集大家是有要事相商。\" 她顿了顿,语气骤然凝重:\"黄忠嗣来澶州了,而且已经知道澶州的事了。\" 众人闻言脸色骤变。有人赶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才到。\"姜媛淡然回应。 \"昨日才到便已知晓?岳夫人,这......不是在说笑吧?\"林家主张口质疑。 姜媛目光如炬扫向对方:\"林家主,您看我像是爱说笑的人么?\" 话音未落,堂内顿时陷入死寂。 檀香在铜炉中袅袅升腾,众人面面相觑,唯有窗外的雀儿声愈发刺耳。 不一会,有人开口询问:\"岳夫人直说吧,您是有解决办法了么?还是......?\" 姜媛面带笑意:\"那是自然。我今早已经派人去暗杀他了。\"话音落下,堂内一阵哗然。 有人立马起身说道:\"岳夫人,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先回家了。\" \"我也......\"也有人跟着起身想走。 姜媛幽幽说道:\"现在想下船,是否慢了些?你们干的那些事,我手里可都有......\" \"哼!岳夫人是想威胁我等?\"先前那人冷笑。 姜媛缓步走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威胁?算是吧。捞钱时一起捞,现在有事想跑?门都没有!\" 她声音冰寒如铁,直看得那人默默转过了头。 姜媛转身扫视众人:\"老实说吧,黄忠嗣的手段各位清楚。大名府的豪族被整成什么样,你们心知肚明。如今他既已盯上澶州,他不死,便是我们死!\" \"我知道你们忌惮他转运使的身份。但我要说,只要人死了,朝廷自有人帮我们扫尾。可若让他活着离开澶州......\" 她故意拖长语调,\"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各位项上人头,怕是留不到中秋!\" \"诸位的罪证,我早已备份送往汴京。若有人不配合......\" 姜媛指尖划过桌案,发出刺耳的声音,\"这些文书是凭空消失,还是出现在官家案头?可就难说了。\" \"此刻我只有一求——各家派出家丁死士,把黄忠嗣永远留在澶州!\" 她突然提高声调,\"给诸位半炷香时间考虑。\" 第86章 狠辣姜媛-遇故人 半个时辰后,德胜北城内,各族族中涌出大量黑衣人,借着暮色往城外搜索出去。 各族族长却未离开姜家——或许不能说不想离开,只因姜家正堂大门外,正矗立着十几名持刀护卫,刀刃尽数出鞘。 林家家主霍然起身怒喝:\"姜媛,你是否欺人太甚?我们已按你要求派人狙杀黄忠嗣,这般强留我等是何居心?\" 主位上的姜媛神情淡然:\"事到如今,我便直说罢。为防万一,诸位还是在此静候消息。待黄忠嗣死讯传来,自当恭送各位归家。\" 林家家主跌坐回椅中,面如死灰。 他心中隐隐预感:自己完了,林家也完了。原本打算先虚与委蛇,归家后便联络转运司告发姜媛。 即便那些罪证被抖落出来,至多不过自己顶罪受罚。 却不料姜媛竟将所有人困在这厅堂之中,生生将各族绑上姜家战船。 \"不成!林家绝不能就此倾覆!\" 林家家主猛然站起,面色竟显出几分决绝,\"岳夫人,老夫今日偏要出这道门。你若想杀,便杀!姜家这艘破船,林某下定了!\"说罢径直朝门外走去。 姜媛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嘴唇轻启:\"出门者死!\" 林家家主身形微滞,缓缓转身道:\"我这条命可舍,但林家血脉必须延续。\" 话音未落,他毅然抬脚踏出房门。 寒光乍现! 两柄钢刀瞬间穿透他的胸膛,血花飞溅。 这位家主未发一声,仰面倒下时,嘴角竟噙着释然笑意——他知道,只要自己身死,那之前的传信便是姜媛伪造的。 虽不能全保林家,但至少可免灭族之祸。 ...... 屋内余下的十余人目睹此景,惊恐之色漫上面庞。 众人望向姜媛的目光中,忌惮之色愈发浓重。 姜媛却恍若未见,施施然起身道:\"诸位且在此处静候,容我稍作歇息。\"说罢向姜隆源递了个眼色。 待二人转入后院,姜媛背对父亲冷冷道:\"父亲可还满意这般局面?\" \"媛儿......\" \"若非您行事不周,何需我动用此等杀招?\" 姜媛猛然转身怒视,却在瞥见父亲神色时化作一声长叹:\"罢了。两日内若收不到黄忠嗣的死讯,即刻启程辽国。\" \"辽国?那此间基业......\"姜隆源面露不舍。 \"您竟还惦念这些黄白之物?\" 姜媛指尖发颤,声调陡然拔高:\"这些年走私给辽国的盐铁,哪桩不是诛九族的大罪?若非如此,我何须行此险棋刺杀黄忠嗣?\" 她凝视父亲的目光渐趋冰冷:\"言尽于此,听与不听,悉听尊便。\" 语毕,广袖翻卷间已拂袖而去。 德胜北城西北方向约莫五里处,是杨家村。 黄忠嗣缓缓睁开双眼。 粗砺的茅草扎得后颈发痒。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潮湿的霉味里混着药草气息。 看向手臂时,发现箭矢已被拔去,小臂缠着块灰布条,丝丝血迹正从边缘渗出。 他单手撑住身下草席,正要发力坐起,动作却突然凝固。 西南角的木窗半开着,一钩残月将窗棂的轮廓映在泥地上。 灶间传来柴火毕剥声,混着铁器轻碰的闷响,暗红火光在墙根忽明忽灭。 忽然,大门被推开。 只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碗。 因着烛光昏暗,人影轮廓都笼在晦暗里,辨不清来人面容。 那少女瞥见坐在床上的黄忠嗣,先是怔住,继而惊喜道:\"黄漕司,你醒了?\" 黄忠嗣心里一紧:\"谁?\" 少女忙往前两步。 当烛光终于照亮她面庞时,黄忠嗣忽觉一阵恍惚——这张脸似曾相识。 \"漕司忘了?\"少女见他面露疑惑,急急提醒道:\"汴京城,上元灯节,面摊。\" 黄忠嗣猛地想起那夜的吆喝声:\"是...面摊店主的娘子?\" \"那是我阿兄!\"少女眉头霎时蹙成小山。 \"咳...失礼。\"黄忠嗣耳根发烫,借着咳嗽掩饰尴尬,\"小娘子怎会在此?\" \"我们本就是澶州人,先前不过是在汴京讨生活。\" 少女说着眼圈微红,\"自去年河北大旱,粮价飞涨,今年开春又翻一番...摊子实在撑不住,这才返乡。\" 黄忠嗣望着窗纸透进的月光沉吟:\"不想灾情竟波及汴京...\" 他再度开口询问:\"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还有你阿兄呢?我又怎么在这的?\" 少女甜甜一笑:\"我叫杨鸣音。前些日子不是下了大雨嘛? 我跟我阿兄就想着去林子里找找看是否有蘑菇,结果就碰到您躺在一棵树下,然后就把您救回来啦。\" 她说着眨了眨眼睛,\"至于我阿兄...我们看您受了箭伤,肯定是遭遇什么贼人了,我阿兄去城里报官了。\" 黄忠嗣闻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床沿强忍虚弱道:\"走...杀我的人就是澶州知州!你哥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他想站起身,但浑身绵软使不上力。 \"我阿兄?!\"杨鸣音脸色骤变,手中药碗\"当啷\"坠地。 黄忠嗣赶忙说道:\"先走!你阿兄虽生死未卜,可咱们若再耽搁,就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杨鸣音眼中渗出泪水,哽咽道:\"我阿兄......呜呜......\" 见她这般情状,黄忠嗣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方才情急失言,怎就直说她兄长凶多吉少? 突然,密集的脚步声自门外炸响。 黄忠嗣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震颤的门板,整张脸已褪尽血色。 忽然,三名大汉窜进房内。 看到黄忠嗣的瞬间,有一人立马上前拱手:\"皇城司亲从指挥使赵书弘,见过漕司!\" 黄忠嗣见状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是杀我的人来了呢。\" 他赶忙说道:\"我这里的位置怕是泄露了,速速带我撤离!另外,立刻传令附近驻军围住德胜北城,不许一根鸟毛飞出城去!\" 说话间,他下意识往身上摸索,突然脸色一变——皇帝御赐的旗牌先前已交由赵书双保管。 他急忙问道:\"老赵可还安好?\" \"押司已得救治,虽伤势沉重,但暂无性命之忧。\" 黄忠嗣闻言长舒一口气:\"那便好,先护送我离开此地,路上再从长计议。\" 他指向身旁的杨鸣音:\"将她也带上。\" 赵书弘当即躬身将黄忠嗣背起。 杨鸣音却一直流着眼泪,黄忠嗣扭头劝道:\"莫要再哭,且随我先行。你阿兄未必已死,待脱险后我自会派人营救。\" \"当真?\"杨鸣音眼中泛起希冀之色。 \"千真万确!快随我们走!\" 第87章 获救,往事 赵书双背着黄忠嗣健步如飞,速度虽快,却颠得黄忠嗣头晕眼花。 他虽未受重伤,但失血过多导致整个人昏昏沉沉。 为保持清醒,他狠咬舌尖,铁锈味在口腔蔓延,剧烈的疼痛让神智清明了一瞬。 借着这短暂的清醒,他靠在赵书双肩头将事情交代完毕。 话音未落,人便再度陷入昏迷。 ...... 官道上的周磊正在夺命狂奔。 褴褛的衣衫沾满泥土,数不清摔了多少次跤。 此刻他脑海早已停止思考,只剩「回转运司上报、救漕司」的执念在支撑。 然而肉体终究难敌极限,随着身形踉跄歪斜,他重重栽倒在官道旁。 至此,黄忠嗣、周磊、赵书双三人尽数昏迷。 距遇刺之时,已过去整整五个时辰。 而此时,还在水潭附近搜索的各豪族死士忽然收到消息——黄忠嗣在北方两里外的杨家村。 夜色中,上百名死士从各个方向朝着杨家村合围而去。 ...... 岳府内,姜媛回到家中后径直进了房间。 看到夫君正坐在床边守着熟睡的孩子,她脸上露出淡淡微笑,全然不见先前的冰冷狠厉。 岳琼见妻子归来,笑着起身相迎,轻扶着她到桌旁坐下,温声问道:\"回来啦?\" 姜媛将椅子往夫君身边挪了挪,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官人,我们可能要离开大宋了。\" 岳琼身形微颤,叹道:\"娘子,这些事情其实可以推到我身上,你不必......\" \"官人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么?\"姜媛柔声打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丈夫的衣袖。 岳琼一怔,随即笑道:\"怎会忘记?那时我在城外巡视农田,你骑马路过。一阵风吹来,你脸上的面纱被吹飞,恰好落在我身旁。\" 他转头轻抚妻子肩头,\"初见那一眼,我便......\" 姜媛脸上笑意更深:\"官人,若我告诉你,其实那次偶遇是我专门设计的呢?\" 岳琼闻言脸色一变:\"娘子你这是何意?\" 姜媛眼中渗出泪水,脸上却保持着微笑:\"官人,如今已到生死存亡之际,我也不想瞒你了。\"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我姜家你是知道的,除了我这个独女之外,并无其他子嗣。 我娘亲生我那日难产而亡。 因我是女子,族中总有传言说我克死母亲,背地里总说我坏话,这让我很伤心。\" \"而且我父亲乃是姜家族长,作为族长主支却无男丁。你也明白在这大宋,意味着什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我父亲虽然贪财不知分寸,却深爱我娘亲,不愿再娶。 他本想着等死后由族内另选族长,可那些族老等不及了......\" 她突然提高声调:\"那些族老!他们明里暗里都在做小动作,想逼迫父亲让位!\"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她语气渐缓,\" 所幸我还算聪慧,从小爱读书,那些族老的手段倒让我明白——处事可以换种方式。十二岁起,我便帮父亲出谋划策,将家族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 她嘴角勾起嘲讽的笑,\"他们总算找不到说辞了。\" \"但很可惜,\"她突然握住岳琼的手微微颤抖,\"我是个弱女子,终究无法走到台前。所以我需要一座靠山......现在,你明白了么?\" 岳琼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脸色惨白。 他喉咙发紧,死死盯着姜媛:\"你的意思......这一切都是你在演戏?你对我从未爱过?\" \"官人~\"姜媛手指轻点他额头,\"说你笨还真笨。我若是不爱你,何苦说这些?\" 她幽幽叹息,\"人非草木,焉能无情?起初或许想利用你,但这两年......你待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 岳琼猛然握住她双手:\"既如此,便无所谓!只要你爱我就......\" \"好了!\"姜媛突然正色,\"差点忘了正事。这两年我借你权势做了不少事......\" 她声音陡然低沉,\"其中好些,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岳琼轻笑道:\"娘子是想跟我说通辽走私的事情么?\" 姜媛猛然抬头,望向笑意盈盈的丈夫:\"你知道?\" \"娘子是聪明人,但我也不至愚钝。\" 岳琼轻抚妻子发鬓,\"三十岁能坐稳知州之位,总该有些耳目。你虽严令下属不得通报......可朝堂衙门里,哪里真有瞒得住的事情?\" 姜媛忽现哀怨神色:\"官人既早看在眼里......\" \"怎不阻止我?\" 岳琼揽住妻子:\"我说过,为你可负天下。\"漆案烛火在他眼中跃动,\"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没你重要!\" 话音未落,姜媛软软倚进他怀里:\"事到如今,需布退路。辽国终究只是兜底之选......朝廷那些相公,养兵千日也该用了。\" 岳琼有些好奇:\"娘子,你说的那些相公是谁啊?很多么?\" 姜媛展颜一笑:\"何止多啊!若是全透露出去,这大宋的天得塌一半。\" 岳琼闻言一惊:\"娘子,这......\" \"官人,我之前就说了,你并不用觉得愧对孔孟先贤。\" 姜媛笑了笑,\"这大宋的官员啊,多数比你还过分。至于说那些清廉之人,即便自己能不贪赃枉法、收受贿赂,那他们能保证家眷不收么?\" 见夫君仍有些呆愣,她继续道:\"况且,这些读书人寒窗苦读多年是为了什么? 说是为了百姓?或许真有这般人物,但终究凤毛麟角。若说是为名? 自古以来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个?说到底,大多还是为利罢了。\" 姜媛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中泛起冷意:\"别处我不敢妄言,但就这河北官场......\" 她伸出玉指比了个七的手势,\"十人里至少有七个收过贿赂。\" ...... 岳琼沉默片刻后叹道:\"娘子你呀!若是男儿身,不是千古名臣,那便是千古奸臣。\" 姜媛闻言眼神一黯:\"是啊,可惜......\"她垂眸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可惜我是个女子。\" 第88章 逃出生天 赵书弘一行人在山林中疾行,忽见远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众人心中俱是一沉。 他蓦然转身看向身后两名皇城司侍卫,喉结滚动着深吸一口气:\"去吧。\" 两名侍卫面色沉静如铁,抱拳行礼:\"卑职明白。\" 话音未落便朝着火光方向掠去,衣袂翻飞间已隐入夜色。 望着那两个即将赴死的背影,赵书弘眼底泛起涟漪,却立即收紧下颌继续前行。 他托了托背上昏迷的黄忠嗣,对着踉跄跟随的鸣音冷声道:\"跟紧我,若跟不上——\" 话语在喉间一顿,\"我不会救你。\" 鸣音惨白着脸点头,粗重的喘息声混着枯枝断裂的脆响,在林间撕扯出凌乱的轨迹。 约莫半盏茶后,喊杀声如惊雷炸响。 刀剑相撞的铮鸣刺破夜空,又渐渐被黑暗吞噬。 ...... 一个时辰后。 驿站轮廓在月影下浮现,赵书弘眼底迸出精光。 他足尖猛点地面,背着百十斤重的黄忠嗣竟又提了三分速度:\"快!\" 鸣音早已力竭,却仍死咬着渗血的嘴唇紧跟。 绣鞋不知何时已磨穿,在地上拖出暗红痕迹。 \"砰砰砰!\" 赵书弘攥拳砸向驿馆木门,漆皮簌簌震落。 里间传来含混的咒骂,门栓抽动声里探出驿卒睡眼惺忪的脸。 \"皇城司办差!\"令牌擦着对方鼻尖举起。 驿卒霎时清醒,油灯映得玄铁令牌上蟠龙纹幽幽发亮。 不过半刻,马厩中驶出辆青篷马车。 赵书弘执缰端坐车前,任由夜风灌满衣袖。 车厢内,鸣音正用绢帕蘸着冷水,轻拭黄忠嗣滚烫的额头。 辕马嘶鸣声中,车辙碾着露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朝大名府疾驰而去,在官道上扯出一道渐淡的尘烟。 ...... 大名府张问府邸。 张问拿着手中的密信,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好在皇城司亲从官及时上前搀扶,才未让他摔倒。 他颤抖着问道:“漕司……生死未卜?还没找到人?” “是的,张副使。”亲从官垂首应答。 张问疾步冲向门外大吼:“来人!” 候在门外的官家闻声小跑而入,未及开口便听张问急令:“即刻通传所有官员到转运司衙门!” “遵命,家主。”管家匆匆领命退下。 张问踉跄至廊前,仰首望着天际残月,心中不断默祷:“漕司万望平安,河北百万黎民还需仰仗您啊……” 半个时辰后,张问调集大名府近三分之二的巡检司差役,约三百余人,火速驰援澶州。 至于厢军与禁军,因无枢密院调令,亦无黄忠嗣那般的皇权特许,终究无人敢擅自调动。 次日清晨,岳府。 姜媛紧攥两块皇城司令牌,往日沉稳神色荡然无存。 她万万没料到,黄忠嗣身边竟有皇城司护卫,这才惊觉低估了皇帝对这位状元郎的器重。 若早知如此,断不会行此刺杀之举,然此刻悔之晚矣。 当机立断,姜媛寻到岳琼痛陈利害:“如今朝中诸公已不可恃,当速离险地!” 不过半个时辰,三辆马车载着姜父、岳琼及其幼子,向着辽国方向绝尘而去。 被囚于姜家的豪族族长们,此刻仍锁在深院,何时能脱困? 那便要看各自族人何时察觉异状了。 未时三刻,汴京城皇宫内。 原本在御花园品茶的赵顼,在收到河北密信时勃然大怒,将凉亭内的点心瓜果悉数砸在地上。 这番举动吓得周围内侍纷纷跪地,颤抖着不敢抬头。 发泄过后,赵顼转向皇城司亲卫:\"朕即刻拟旨,着林从文火速前往河北。 澶州城内所有官员,尽数扣押待审。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务必找到允承。他若......\"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只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喏!\" 待亲卫退下,赵顼闭目沉思片刻,复又开口道:\"召王相入宫对奏。\" 一旁的内侍闻言,连忙躬身领命,疾步赶往政事堂。 此刻的赵顼已敛去怒容,唯余眼中寒芒如刃。 周遭内侍感受着帝王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意,冷汗早已浸透后背。 天子......要杀人了。 马车颠簸中,黄忠嗣感觉唇间传来温热,似有液体缓缓流入喉中。 他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视线中渐渐映出鸣音清秀的面容。 少女见他转醒,顿时如受惊的小兔般弹开身子,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漕司,我......我是想给您喂些水......\" 她慌乱攥着水囊,磕磕巴巴几乎说不成句。 黄忠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虚弱地牵动嘴角:\"我明白......多谢。\" 嘶哑的嗓音像是砂纸磨过车板。 鸣音耳尖都要滴出血来,手忙脚乱地捧起水囊和麻饼:\"您发烧整日了,得吃点东西......\" 她垂首盯着自己裙裾上的补丁,声音细若蚊呐。 苍白的手指刚触到麻饼便剧烈颤抖,黄忠嗣尝试撑身坐起,却连手肘都压不住车板的震动。 鸣音见状急忙托住他后背,将粗粮饼掰成小块递到唇边。 近乎吞咽的动作持续了半刻钟,混着清水咽下最后一口饼渣,黄忠嗣终于积攒了些许气力。 他斜倚着车厢壁喘息:\"现下到何处了?\" \"赵官人!\"鸣音半个身子探出车帘,\"漕司问行程......\" \"离大名府尚有二十里!\"前头传来车夫沙哑的应答。 \"漕司......\"鸣音回身欲禀,却见男人已然合目。 晨光穿过晃动的车帘,为他失血的面庞镀上淡淡金边。 她轻手轻脚地掖好滑落的薄毯,攥着空水囊发起呆来。 又走了约莫两刻钟,马车速度缓缓停下。 黄忠嗣再次苏醒,哑声问道:\"到地方了么?\" 鸣音闻言赶忙探头出车厢。 只见官道边,几百名巡检司的差役正列队而来,而赵书弘已然下了马车,正向前方走去准备交涉。 她立即缩回身子禀报:\"漕司,前方来了好多巡检司的人。\" 黄忠嗣撑着车厢缓缓坐起,颔首道:\"看来大名府收到消息了。\" 果然,不消片刻,赵书弘便折返禀报。 听完下属汇报后,黄忠嗣倚着车壁淡淡道:\"出发几个时辰,就走了二十里路?唉,让他们回去吧。等他们这般慢腾腾挪到地头,黄花菜都凉了。跟他们说这是我的命令。 \"喏。\" 第89章 安排 一个时辰后,黄忠嗣回到大名府城内。 他径直让赵书弘将马车赶到府衙。 张问与其他官员接到黄忠嗣平安归来的消息后,急忙赶往府衙门口相迎。 黄忠嗣得知张问已至,掀开车帘,声音虚弱道:\"昌言公,闲话容后再叙。刘景明何在?\" 张问闻言转身高喊:\"德明,速来!\" 刘景明小跑至马车前正欲行礼,却被黄忠嗣抬手制止:\"德明,传我令:派两百骑火速接管澶州城防,另调五百步卒驻守,自此刻起只许进不许出——官员亦不例外。\" 刘景明面露难色:\"漕司,这……直接围城接管城防,未有枢密院调令,是否……\" 黄忠嗣面色骤沉:\"本官有官家特许,尔要抗命?\" \"卑职岂敢!\"刘景明额头沁汗,\"只是官家授予的调兵权限专为赈灾,而今涉及围城接防……此等干系,卑职实在担待不起。\" 后方提点刑狱公事尹启瑞忽然开口:\"漕司虽有皇命,但让刘知府担此重责,恐非妥当。\" \"尹提刑!\"黄忠嗣目光如炬扫向刑狱官,\"须知官家授我暂节河北路诸事,提刑司亦在其列。\" 尹启瑞神色未变:\"下官自然知晓,只是官家特许未允……\" \"够了!\"黄忠嗣转回刘景明,语气陡然森冷,\"刘知府——哦,该称刘安抚使了。你是遵令而行,还是抗命不遵?\" 尹启瑞赶忙开口:\"刘兄......\" \"赵书弘,把尹启瑞拿下!\"黄忠嗣突然下令。 赵书弘闻言立马上前,三下五除二将尹启瑞按倒在地。 这一举动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谁能想到黄忠嗣竟敢当众将河北路掌管刑狱的最高长官直接拿下。 \"黄忠嗣,你居然敢拿我?你想干嘛?!\"尹启瑞疯狂挣扎,却被赵书弘死死按在地上。 \"赵书弘,跟他们说说你的身份吧。\" \"我乃皇城司亲从指挥使赵书弘,奉官家手敕保护漕司!\"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纷纷露出震惊神色。 张问更是脸色巨变——他原以为黄忠嗣的护卫是自行雇佣,哪知竟是皇帝特派的皇城司亲卫。 待众人尚未从震惊中回神,黄忠嗣已缓声开口:\"我说过,陛下赐我特权。只要不谋反,尔等皆该听命行事——即便皇城司亦不例外,因我代行的是官家旨意。\" 他目光如刀扫向尹启瑞:\"你身为提刑官,理应知晓此理。这般激烈反对......莫非刺杀之事,你也有参与?\" 尹启瑞正欲辩解,黄忠嗣已挥手截断:\"押入大狱候审!\"转头看向冷汗涔涔的刘景明:\"现在能听命了么?\" \"卑职听令!\"刘景明慌忙拱手。 黄忠嗣颔首道:\"那便去办事罢。\"又转向张问:\"昌言公,我需回府养伤,这几日转运司衙门就劳你坐镇了。\" \"下官领命!\"张问急忙躬身应诺。 片刻后,马车缓缓启动。 黄忠嗣倚靠在车厢壁上,心中暗叹:这河北的水,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不出意外,弹劾他的奏折定会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 不过他倒不太担心——如今他已隐隐有所预感,这河北不仅有案子,还是桩大案。 无论是自己遭遇刺杀,还是尹启瑞的百般阻挠,都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不寻常。 思及此处,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哼,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想要我的性命。我不雷霆反腐,你们是真把我当软柿子想捏就捏了。\" ...... 不一会,黄忠嗣回到府邸后,王莺莺看到他这般虚弱,还带着伤,心疼得不行,急忙为他更衣、换药。 她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埋怨:\"官人,你在外办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着。但你要记住,汴京城里还有伯母、阿宁和阿雪等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该如何是好?\" 黄忠嗣露出苦笑:\"这次真是意外碰到贼人了。莺娘莫担心,以后不会了。\" 王莺莺眉头紧蹙:\"还骗我?这分明是箭伤!你带回来的小娘子都说了,有人要刺杀你。\" 黄忠嗣面露尴尬:\"这不是怕你忧心......\" \"你不说难道我就不忧心了?\"王莺莺将药粉细细敷在伤口上,\"罢了,往后可要仔细些。知道么?\" \"好好好,定当谨记。\"黄忠嗣连连应声。 王莺莺剪下干净布条包扎妥当,忽然问道:\"郎君,那位鸣音小娘子作何打算?\" 黄忠嗣面露难色:\"先在城中赁间屋子安顿吧。她终归不是家仆,住在府里多有不便。\" 王莺莺轻翻白眼:\"我也未过门呢,怎不见你说不便?\" \"那不是迟早的事么?\"黄忠嗣笑着打趣。 王莺莺起身将他按回床榻:\"漕司大人且好生歇着吧!你还发着热呢。鸣音小娘子既是救命恩人,暂且安置在府里。其余诸事待你痊愈再议。\"说着为他掖紧被角。 黄忠嗣莞尔:\"全凭娘子安排,我先歇了。\" ...... 次日,吕府内。 旧党几名相公再次聚集。 文彦博率先问道:\"彦国兄,是否要一起上书弹劾黄忠嗣了?\" 富弼闻言苦笑:\"宽夫,昨日官家深夜召我与晦叔入宫,告知我们一件事。\" \"何事?\" \"黄允承在澶州德胜北城遭遇刺杀,生死未卜。\"富弼脸色有些沉重。 文彦博与冯京闻言皆是一惊。 \"谁那么大的胆子?刺杀朝廷官员?还是一路转运使,这......\"文彦博声音陡然提高。 吕公着接过话说道:\"唉,据皇城司传回的消息,大概率是澶州知州岳琼干的。\" 文彦博闻言大惊失色:\"岳琼?岳景晦?!\" 富弼一脸同情地看着文彦博:\"正是他。宽夫,我若没记错,他应当是你的门生吧?\" 文彦博脸色惨白:\"怎会如此?他品行端良,怎会做这种事?\" 冯京脸色沉重道:\"宽夫公忘了?他有个夫人叫姜媛。这两年京中可有不少人受过这位姜娘子的恩惠,连你我家中的亲眷......\" \"这些不是重点。\"富弼顿了顿,\"即便官家知晓此事,也断不会因此等小事责罚我等。 毕竟朝中官员收受世家大族些许好处实属寻常,我等又未动用权势为其谋利。只是......\" 他眉头深锁,\"我想不通他们为何要刺杀黄允承?\" 几人闻言纷纷点头,各自陷入沉思。 \"不对!\"吕公着突然站起身,\"唯有一种可能——她犯下的事情太大,被黄忠嗣知道了,想要灭口。而在河北......\" 他目光扫过众人。 冯京失声叫道:\"辽国!\" 第1章 解试 作者声明:首先新书求免费小礼物,追更关注。其次我会加油还原北宋期间的风土人情。谢谢大家。并且征集大家的建议,大家是喜欢看白话文还是半白半文的?可以跟我说下哦。 大宋熙宁三年秋。 广南东路海阳县城内的客栈雅间中,一名年约十九、身着白色襕衫的男子正伏案疾书。 他头戴儒巾,脚穿黑色丝绸鞋履,清朗的眉眼间透着几分书卷气,手中狼毫在宣纸上洇开道道墨痕。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搁下毛笔揉着发胀的手腕苦笑:“这古代写毛笔字是真受罪啊。“ 青年名唤黄忠嗣,原是现代备考公务员的考生。 八年前被大运撞了以后,竟穿越到大宋同名同姓的溺水孩童身上。 而此方世界虽然也是宋朝,但是很多事件发展都跟原有过程不太一样。 因为这个时空里的王安石虽已官至参知政事,但是却没有开始变法。 并且在去年与西夏在宁州爆发了一场大战,朝廷惨败。 吱呀—— 雅间木门轻启,书童躬身递上信件:“郎君,家中急件。“ 黄忠嗣展信扫视,眉峰渐蹙:“让福伯暗中查访是否有人作祟,暂且稳住局面。待我解试毕,自会返家处置。“ “是,郎君。“ 待书童退去,他凝视窗棂投下的光影陷入沉思。 这具躯体的前身生于落魄士族之家。就在他穿越过来没几天,父亲也病逝了。 当时家中只剩母亲与幼小的自己与妹妹。 而在父亲过世还不到一个月,宗族就以家中无长为由,准备侵吞家中财产。 若不是他及时觉醒了能搜索现代知识库的系统,展现出远超常人的才学,力挽狂澜。 以他们孤儿寡母的境况,恐怕早就被宗族里那些虎视眈眈的亲眷吃绝户了。 “哼,若要是有人背后搞鬼,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他眼中闪过一缕狠色。 片刻之后。 收敛心绪后复又提笔,墨迹渐次铺满纸面。 科考文章他胸有成竹,系统加持下经义策问皆可信手拈来,唯这笔字需勤加练习——若因字迹粗陋落选,当真贻笑大方。 至于他为何要考取功名?在这士大夫掌权的时代,若无官身护持,纵有万贯家财亦如待宰羔羊。 他既是为圆前世的当官梦,更是为在这陌生时空挣得立身之本。 直到天色渐暗,黄忠嗣才放下毛笔。 “嗯,应该差不多了。“他望着书案上的文章点了点头。 忽然感到腹中有些饥饿,他朝门外喊道:“阿柴,帮我点几个饭菜,另请秦兄过来用膳。“ “好的,郎君。“ 一刻钟后。 “秦兄看来很用功啊,今日竟整日未寻我。“ 黄忠嗣坐在摆着几碟小菜的桌前,对面坐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白衫男子。 此人名叫秦虹,同是海阳县人,与黄忠嗣共读于海阳书院。 两人既是同乡又是同窗,性情相投,乃黄忠嗣为数不多的挚友。 “唉,岂能与你相比?“ 秦虹夹起块鸡肉咬了口,“你可是天降神童,诸事皆通,连先生不懂的你都知晓。我等庸才自然要悬梁苦读。“ “此言谬矣!“ 黄忠嗣戏谑道,“若论生子之术,我便一窍不通。你说是也不是?“ “哈哈哈,黄兄当真妙语!“ 秦虹笑得前仰后合,俄顷正色道:“说正经的,你那户籍之事当真无碍?“ “无妨,那茶庄我既不经营亦未涉足,不过是将茶山租赁收些租子。况且族谱明载江夏黄氏,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如此甚好。“秦虹放下筷子又询问道:“依你看,明日的考题会出什么?“ “管他出何题,总归难不倒我。“黄忠嗣言语间透着笃定——既有系统傍身,他丝毫不惧。 虽然这个宋朝与黄忠嗣印象中的宋朝不太一样,但古代等级森严的制度始终未变。 商贾之家三代内不得科考是铁律,即便他早有准备未亲自参与经商,仍足足耗费三年扫清后患才敢应试。 两人用罢晚饭,秦虹便起身告辞:“卯时就要进场备考,需得早些安歇养足精神。黄兄,我先回去歇息了。“ 黄忠嗣则是笑着点了点头。 毕竟科考要连战三日,确需好生准备。 待秦虹离去,黄忠嗣简单洗漱后便和衣而卧,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 不知过了多久,“笃笃“敲门声伴着阿柴的轻唤透窗而入:“郎君,时辰到了。“ 黄忠嗣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暗自苦笑。 这也就是在古代,若在现代遇到凌晨开考,怕是要被万千学子痛骂。 他含糊应了声,阿福立即端着铜盆热水推门而入,伺候完洗漱又匆匆退去。 待整理好衣冠踏出门槛,只见阿柴已背着鼓囊囊的考篮候在廊下。 黄忠嗣伸手试了试考篮重量:“物件可都齐备?“ “郎君放心,按您吩咐的衣物、文房四宝都查检过三遍,绝无遗漏。“ 阿柴将灯笼又举高些,昏黄光晕映出他认真的眉眼。 主仆二人刚下至楼下,忽闻客栈门口传来清朗笑声。 秦虹提着灯笼迎上来,素白衣衫在夜风中轻扬:“黄兄,倒是显得悠闲,别的学子可都已经出发了。“ 黄忠嗣疾步上前,见对方考篮已斜挎肩头,笑道:“秦兄这般雷厉风行,倒显得我怠惰了。“ “哈哈,戏言尔。走吧!“ 二人说笑着并肩而行,两个书童背着行囊在前引路,四盏灯笼在石板路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朝着贡院方向渐行渐远。 一刻钟后。 两人谈笑间便到达贡院外。 此时贡院门口已排满准备科考的长队,门前有大量官兵把守,差役们提着水火棍肃立两侧。 二人随即站入队伍之中,静待考试开启。 时值八月,在北方已算初秋,岭南地区却仍闷热难当。 虽日头尚未升起,但排队的人群中已有不少学子满头大汗:富家子弟带着书童在侧摇扇纳凉,普通学子只能频频用衣袖擦拭额角汗珠。 约莫一刻钟后,贡院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踱步而出,在门前站定高喊:“奉朝廷敕令——潮州熙宁三年发解试,即刻锁院!诸生解襟袒袜,验无夹藏,序入号舍!敢有怀挟、冒籍者,按律严惩不贷!“ 话音未落,鼓架旁的差役立即抡起鼓槌连击三响,沉闷的鼓声震得檐角灰雀惊飞。 万千学子闻声神色各异:或激动难抑,或面露喜色,亦有惶恐不安者。 黄忠嗣却神色淡然,随队伍徐徐向前挪动,白衫下摆随着步伐微微起伏。 第2章 科考进行中 众人有序排队等待搜查后进入考场。正当即将轮到黄忠嗣时,隔壁队伍突发变故—— 一名军士突然从考生靴底扯出绢布小抄,厉声喝道:“好胆!竟敢坏朝廷大典!“ 周遭考生哗然退避,县衙差役持棍喝止骚动。 军士攥紧绢布,疾步至监门官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证物:“禀监门!海阳县生员陈三郎,夹带小抄于右靴,请监门明断!“ 监门官拂袖上前,指尖捻开绢布略扫,冷笑道:“蝇营狗苟之辈,也配玷辱科场?来呀——黥面枷号!另查保人是否同谋!待我禀明知州、通判后再行定夺。“ 两名军士应声扑上,朱笔在其额角书“舞弊“二字,铁链啷当拖走。 此时排队队伍中,忽有一人瘫软在地,面露惊恐。 监门官冷笑:“看来还有同党!“两名军士立即上前搜查,果然在砚台夹层发现小抄,当即将人枷锁拖走。 短暂的插曲过后,终于轮到黄忠嗣受检。 一名军士翻开考篮仔细搜查,另一名则监视其脱下外衫。经数分钟查验无误后,军士递过“丁肆“号牌放行。 黄忠嗣按指引来到号舍——方寸大小的隔间内仅有一席、一油灯。 他心中暗叹考试环境艰苦,却也不多言,闭目静待开考。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贡院鼓声骤响,大门轰然关闭。 又一刻钟后,巡铺官开始分发试卷。 随着巡铺官层层传令,考题终于揭晓: 《书》云:“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 潮地素称“海滨邹鲁”,然畲汉杂处,械斗频仍。 试申明德慎罚之旨,以论敷文德、化民俗之道。 黄忠嗣盯着考题,手中墨条在砚台上研磨着。 脑海里的搜索引擎正高速运转,北宋科举制度、明德慎罚理念、... 眨眼间,所需要的搜索资料便浮现在意识界面上,连重点词条都贴心地标了红。 他向来鄙夷作弊行径——当然这指的是别人作弊。至于自己?读书人的借鉴能叫作弊么?这叫学术参考。 不到一刻钟,破题思路已了然于胸。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提笔蘸墨,宣纸上顿时洇开工整的字迹: 破题:明德慎罚,圣王所以承天立极 【《书》曰“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盖明德者,王道之本也。文王以明德显于四方,慎罚以绥万邦,鳏寡得养,刑戮得中,故天命攸归,肇造区夏。德者,正心诚意以化民;罚者,权衡轻重以止乱。二者相须,然德为之纲,罚为之目,纲举则目张矣】 ...... 考场内,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的巡考官正背着手踱步。 当他走到黄忠嗣的号舍前,发现这少年下笔如飞毫无滞涩,卷面墨迹竟有越写越快的趋势,不由诧异地驻足观看。 黄忠嗣虽察觉到有人停留,却未作他想——科考时监考官巡视驻足本属平常。 那官员端详片刻,目光在他尚带稚气的面容上打了个转,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踱向其他考棚。 约莫一炷香后,黄忠嗣已然答完全卷。 仔细检查无误后,他摸出携带的果脯嚼着消遣,思绪却已飘进脑海深处的“书库“。 正翻找着某本未看完的玄幻小说,忽听得外面传来癫狂大笑:“哈哈哈!我写完了!此番必能中举!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考场喧哗,叉出去!“巡考官厉喝声随即响起。 黄忠嗣暗叹,这类场景年年都有——或是压力过大,或是江郎才尽,总有人在这贡院高墙下发疯。 他咂摸着果脯的酸甜滋味,重新开始搜索起新书,这八年,还好有这个搜索系统。 否则若只论古代的娱乐方式,顶多就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吃酒、作诗——其他活动几乎没有。 至于“宋朝不宵禁“的说法?那纯属扯淡。 汴京确实不设宵禁,但他身在何处?岭南之地!这里的夜晚,百姓只能闭门不出。 若非能靠这系统搜索现代小说解闷,他恐怕早就憋疯了。 先前前往别处巡视的考官又回到黄忠嗣的号舍前。 只见黄忠嗣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考官眉头一皱,本想开口呵斥,但瞥见案前考卷已写满字迹,这才舒展眉头。他拿起试卷细看起来。 约莫半刻钟后,考官放下试卷,脸上露出笑意,转身往内堂走去。 此时黄忠嗣仍沉浸于脑海中的小说剧情,对外界浑然不觉。 时光荏苒,转眼日暮西沉。咚咚鼓声骤响,十几名巡铺官开始收卷。 黄忠嗣适时关闭脑中搜索引擎,静待收卷。 “上官,求您了!我还差一点就写完...“ “上官开恩,容我再写半炷香...“ 此起彼伏的求情声,换来的皆是考官厉声呵斥。 黄忠嗣听着周遭喧哗,暗自摇头——今夜怕又有不少人要辗转难眠了。 交卷后,黄忠嗣申请如厕。 在军士全程监视下,他尴尬地完成方便之事。 被人直勾勾盯着解手的窘境,着实令他浑身不自在。 匆匆返回号舍后,黄忠嗣和衣而卧,径直躺倒在那方草席之上。 夜中的考场显得有些寂静,只有时不时的抽泣声传出。 黄忠嗣却睡得很香,一觉到天亮。 次日清晨,鼓声响起。 黄忠嗣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从考篮里取出干粮与蜜水。 其实考场备有供水,但他知晓这些多是生水——肠胃虚弱者饮后十有八九要腹泻。 这等事不算稀奇,他既有条件,自然连饮水都自备,还特意加了蜂蜜调养。 一炷香后,第二日的试题传来。 范希文谓“固邦本者,在乎举县令,择郡守“,又言当今州县官员多荫补入仕,少历民事,需论其弊并拟救补之策。 黄忠嗣先在草稿纸上疾书录题,待一刻钟后确认无误,才将狼毫搁在砚台上,闭目凝思。 这场策论分量颇重,由不得他马虎大意。 在脑海中搜索了接近一炷香左右,才开始提笔挥墨。 半个时辰后。 今天的日头又比昨日毒辣三分。 他鼻尖已沁出细密汗珠,笔走龙蛇间在宣纸上留下墨迹纵横。 待最后一笔收锋,他掷笔长舒口气。用袖口拭去额间汗水,又将答卷反复检视三遍。 确认无讹后,方捧起蜜水小口啜饮,随后开始闭目休息。 不远处朱漆廊柱下,两名绯袍官员正遥遥望着这方考棚,官帽翅子随着低语声微微颤动。 第3章 母亲和妹妹 日暮时分,报收的鼓声照常响起。 科举第二日,又有两名考生发了癔症,另两人因饮生水腹痛难捱,只得捶门弃考。 黄忠嗣却似浑不在意这些动静,试卷刚被收走便倒头酣睡,白衫下露出半截磨破的草席。 戌时的梆子声荡过贡院高墙,深处明经厅内,桌案整齐排列。 誊录官们在案上疾书,将考生墨卷转为朱卷后,即刻剪去姓名籍贯,仅存考牌编号用黄绫封糊。 后厢房中,正在阅卷的潮州知州唐会忽将朱笔拍在砚上:“简直狗屁不通!“ “知州何故动怒?“右侧阅卷官搁下茶盏。 “你且看这破题——“ 唐会扯开卷角,“《论语》首章竟解作''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因时常温习故能得官'',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左侧一名绯袍官员轻叩桌案:“正则公少安,好文章总在后头。“ 此人正是御史台侍御史林从文——本是为查潮盐私运而来,偏逢监试御史突发恶疾,只得暂代科场监察。 唐会闻言捻着花白须髯:“弘毅这般笃定,莫不是晨间丁字号房那学子......“ 林从文执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颔首道:“正是。“ 唐会捻着须髯笑道:“弘毅这般推崇,若非知晓你祖籍关中,倒要疑心是贵府亲族子弟。“ “不过惜才罢了。“林从文搁下茶盏,指尖轻叩案几。 右侧忽起窸窣声。阅卷官捧着考卷趋前两步:“知州,且观此文。“ 唐会接过细览片刻,眉眼舒展:“破题如刀,承转似水,好!“ 转身将卷子递与同僚,“弘毅瞧瞧,可是你说的那位?“ 林从文垂目细阅半晌,唇边笑意渐深:“倒也有几分风骨。“ “莫非不是?“唐会见他不置可否,面露惑色。 林从文但笑不语,烛台映得眸中光影明灭。 先前私阅考卷已属越权,若非他身份特殊,那估计也落不了好。 而此刻明言,便是犯了《宋刑统》里“贡举非其人“的条陈——纵有官家手诏,那怕是也脱不了身。 见林从文未语,唐会亦不追问,只将手中试卷轻轻一合:“批阅半日,目力颇倦。弘毅可愿移步茶室?“ 后者整了整襕衫前襟,含笑拱手:“正则公雅意,敢不从命。“ 说罢,两人就一同前往旁边茶室。 待二人落座后,便有官吏端来两杯茶水。唐会轻笑开口道:“弘毅,这可是潮州特产的凤凰山单枞茶,你且品尝一二。“ 林从文端起茶盏浅抿一口,闭目细品片刻后赞道:“好茶!茶汤清澈,味甘回甜。“他放下茶盏问道:“正则公,此茶可有名号?“ “此茶名曰蜜兰香。如何?“唐会抚须而笑。 “确非凡品,不知出自哪家茶铺?“ “是家唤作''东方红''茶铺所制。弘毅若是中意,我赠你两斤可好?“ 林从文颔首致谢:“如此佳茗,却之不恭,那便谢过正则公了。“ “弘毅不必见外,此番既要查案又要监考,着实辛劳。区区茶叶,聊表心意罢了。“唐会摆手笑道。 “为陛下分忧,职责所在。“林从文正色回应。 烛影摇曳间,二人品茗论道,直至夜阑方散。 次日清晨。 黄忠嗣早早起身,百无聊赖地等待最后一场考试。 在贡院待了整整三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散发酸臭味。 备好的蜜水早已变质,幸而先前不仅准备了蜜水,还备有白开水,否则只能被迫饮用考场提供的生水了。 不知过了多久,巡铺官开始走动起来。黄忠嗣眼睛一亮——终于要出题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巡铺官便传唱考题: “赋得《孝弟为仁之本》“,题出《论语·学而》:“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听闻题目,黄忠嗣立即挥毫作答。 这比前两日轻松太多,最关键是字数要求少。 他洋洋洒洒写完答案,将笔一掷,直接躺倒在草席上。 刚宣布完题目的巡铺官经过黄忠嗣考舍时,赫然发现答卷已写满文字,而考生竟在躺平休息。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却未作停留,径自走开了。 两个时辰后 之前黄忠嗣居住的客栈雅间里,四十许人的陈绣娘正带着十三岁的女儿黄燕如吃茶。两人正是黄忠嗣的娘亲与胞妹。 她们为了明日可以第一时间接到黄忠嗣,清晨天微微亮就在福伯的护送下,坐着牛车赶了几个时辰的山路来到县城内。 “阿娘,你说阿兄几时能出贡院?“ 黄燕如托着腮,腕间银镯碰在细瓷盏上叮当作响,“茶山那些个雇工实在刁滑,阿兄都给足工钱了,竟还想要加赏钱!待阿兄考完回去......“ “噤声!“陈绣娘用茶匙轻敲女儿手背,青瓷与银器相击发出脆响,“与你说过多少次,茶庄是你舅舅在打理,与你阿兄不相干。“ 少女吃痛缩手,雪腮微鼓:“又打我!等阿兄回来......“ “越发没规矩!“陈绣娘作势要拧她耳朵,见女儿灵巧躲开,只得叹道,“整日这般跳脱,都是你阿兄把你纵坏了。“ 黄燕如指尖绕着杏红裙带,脸上带着不服气:“阿兄说女子也能做经世济民的大事!还说女子也能顶半边天......“ “住口!“陈绣娘急得摔了茶盏,碎瓷迸在青砖地上,“这些浑话私下说便罢了,若被那些读书人听见,你阿兄的前程还要不要?“ 见女儿垂首不语,陈绣娘倚在雕花窗边叹了口气。 八年前那场落水意外后,她这儿子就像是换了魂儿。 原本木讷寡言的小郎君,如今非但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当年自己夫君病死时。 宗族叔伯借着开祠堂的名义要分他们孤儿寡母的田产,这孩子竟搬出《宋刑统》里的条文,字字句句噎得族老们拂袖而去。 虽说儿子成了街坊交口称赞的麒麟儿,可当娘的心里总悬着事。 眼看着他明年就要行冠礼,可每每提起婚配之事,这孩子不是推说“时候未到“,就是拿“没遇见可心的“搪塞。 而自打几年前进了韩山书院,更是把“学业要紧““科考为重“挂在嘴边。 前些日子更荒唐,竟当着来议亲的官媒面说什么“男子当先立后成“,气得她险些摔了插着时令芍药的越窑瓶。 最可恼的是之前端阳节,这混小子竟拦着二妹不许放定,说什么“女儿家不满十八不许出阁,最好是双十之后“。 当时陈绣娘抄起扫帚就要打,那孽障却笑嘻嘻躲到院里的金桂树后,害她追得罗袜都沾了泥。 每次只能望着祠堂里夫君的牌位暗骂:这早走的冤家倒是清净,留她个妇道人家整日受这些腌臜气! 她心中暗自决定,此次科考结束后定要为他寻门婚事,若是不应,她就吊死在他面前。 第4章 出考场,客栈赌斗 时间缓缓流过,很快便至夜晚。 黄忠嗣如前两晚般早早入睡,或许是最后一日了,今夜竟未闻抽泣之声。 次日清晨,咚咚三声鼓响传来。黄忠嗣早已醒来,静待贡院开院。 虽在考场连战三日尚能支撑,但这囚笼般的日子着实难熬。 约莫一刻钟后,日头渐升,贡院四角忽传铜钲清响。 院内军士奔走呼喝:“出舍列队!“ 黄忠嗣闻声立即收拾考具,快步出舍站定。待队伍排至跟前,仍是熟悉的脱衣检查。 他虽不解考毕退场为何还要搜身,却也只能依制而行。 待验明正身,方获准放行。 按差役指引退出贡院五十步外,早候多时的阿柴快步迎来,接过考篮恭敬道:“郎君,夫人与小娘子已在客栈等候。“ “先前不是叫她们莫来么?“ 黄忠嗣眉峰微蹙,“归家尚需几个时辰山路,路途遥远若生意外,可如何是好?“ 阿柴垂首应道:“主母与小娘子实是挂念郎君,况且有福伯护......“ “罢了。“黄忠嗣轻叹。他并非不喜家人探望,只是三饶乡至县城山道险峻,唯恐途生变故。 虽说如今程朱理学尚未盛行,但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终归惹人非议。 小妹受他影响倒不甚在意,可母亲素来恪守礼法,若听闻闲言碎语,怕是真要投河自证清白。 不过他心中还是很感动。纵然可能招来闲言碎语,母亲仍想在放榜后第一时间见到自己。 不久后,他回到客栈。刚进门便瞧见秦虹正在柜台处与掌柜攀谈。 对方见他进来,当即迎上前道:“黄兄回来啦?考得如何?可有把握夺得解元?“ “不好说,解元不敢妄言,但举子应当问题不大。“ 黄忠嗣神色轻松地应着,正要开口询问对方考试情况时。 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嗤笑:“呵,好大的口气!这般张狂,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黄忠嗣眉头微蹙,循声望去。 只见临窗方桌旁坐着个锦袍公子哥与一名蓝袍青年,此刻正满脸不屑地看着他们。 秦虹率先拱手道:“这位兄台可是在指摘我等?“ “指摘谈不上。“那人甩开折扇轻摇,“ 不过是见两个狂生未放榜便大放厥词,说什么必中举子,实在可笑!“ 黄忠嗣闻言冷笑,他可没秦虹那么好脾气,直接开怼:“古语有云''辩士静听,勿挠其淖'',阁下可曾听闻?“ (注:此句话若是在与人不睦时说出,近似现代“关你屁事“之意) 锦衣公子顿时涨红了脸:“狂生无礼至极!“ “阁下倒是有礼得很。“黄忠嗣漫不经心掏了掏耳朵,“偷听旁人叙话还横插一嘴,这便是君子之风?“ 对方顿时语塞。 望着那公子哥憋闷模样,黄忠嗣暗笑:这般战斗力若搁在现代,怕不是刚开口就要被“妈字诀“问候祖宗十八代了。 而那公子哥同桌的蓝袍青年忽然道:“兄台此言差矣。若尔等是舍中私语,林兄这般指责自然不妥。然此乃客栈大堂,既是公共场所,林兄出言并无不妥。“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话锋陡然转厉:“倒是兄台言语张狂,科考尚未放榜便如此笃定,莫非......有舞弊之嫌?“ 黄忠嗣眉梢微挑,暗道此人歹毒。不过三言两语间,竟给自己罗织这等重罪,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秦虹闻言当即怒道:“兄台慎言!若......“ 黄忠嗣抬手止住同伴,目光灼灼盯着蓝袍人:“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石悦。“青年拱手作揖,广袖垂落如流云,“未请教?“ “黄忠嗣。“他咧嘴露出森森白牙,“石兄可知《宋刑统》有载,诬告者当反坐其罪?“ 石悦轻笑出声:“黄兄说笑了。在下不过顺着兄台的话头略作推敲,何来诬告之说?“ 他故意提高声量,“当然,若兄台愿当场展露才学,这流言自然不攻自破——若是不愿,也只当茶余谈资罢了。“ 黄忠嗣暗自称奇。这青年看着不过弱冠,唇舌倒是锋锐如刀。 今日若不当众自证,届时,若榜上有名,怕也要落人口实。 思及此处,他抚掌大笑:“石兄好个诛心之论!不过~证才而已,何足道哉?“ 秦虹见挚友这般作态,看向石悦的目光已带三分怜悯——他可是见识过黄忠嗣舌战群儒的场面。 石悦见黄忠嗣这般狂态,笑道:“那黄兄......“ “且慢!“ 黄忠嗣突然截断话头,抚掌轻笑,“既然要我自证才学,石兄总该押些赌注才是。若我证明清白,你却毫发无损,岂非有失公允?“ 说着目光扫过周遭学子,唇角微翘,“当然,若石兄怯战,权当黄某未曾提过。此事就此作罢?“ 石悦闻言眉头紧蹙,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此刻箭在弦上,只得沉声问道:“黄兄想要何等赌注?“ “简单得很。“ “若你输了,便与这位林郎君“他手指那名锦袍公子,“在脸上写上''无耻之徒''四字,往贡院门前绕行三匝。如何?“ “黄兄未免欺人太甚!“石悦霍然起身,茶盏在案几上震得叮当作响。 “过甚?“ 黄忠嗣冷笑一声,忽然振袖转向围观士子,“诸位评评理!若黄某落败,轻则身败名裂,重则终生不得科考。相较之下,这赌注可算得公道?“ 堂内顿时喧哗四起,青衫学子们交头接耳: “黄兄所言在理,赌约本该对等...“ “正是!既要设局,便该担得风险...“ 石悦听着四面八方的议论,冷汗渐渐浸透中衣。 正踌躇间,林姓公子哥突然拍案而起:“应便应!石兄速出难题,看这狂徒如何作答!“ 后者则是重重点了点头。 楼上雅间内,陈母与黄燕如闻声而出。 之前就已听到楼下吵闹,而黄忠嗣迟迟未归便出来一看究竟。 没想到刚出来就见到其与人赌斗的场景,陈母脚下一软险些晕厥,黄燕如急忙搀扶:“娘亲且回房歇息,我去唤阿兄。“ 陈绣娘紧抓栏杆:“不许去!“她虽面色惨白,却已看透局势。 知道如果自己儿子不战自退,肯定会影响声明。 当然,她已经暗下决定,若发现儿子将要落败,便直接高声呼喊扰乱这场赌局。 届时即便事后被人议论,矛头也只会指向她自己,儿子碍于孝道无法违抗母亲,自然不能算作输家。 如此也能把对黄忠嗣的影响降到最低。 第5章 戍边哀陇右赋 石悦再不迟疑,拱手道:“敢问兄台专攻哪类文体?在下也好斟酌命题。“ 黄忠嗣广袖轻振,朗声应道:“石兄但出无妨,诗、词、歌、赋任选便是。“ 言毕垂眸暗忖:这书呆子倒守规矩得紧,还挺讲究礼数周全。 围观士子闻言哗然,交头议论声渐起。 须知文人比斗最忌大言,敢放话“随意考校“者,非有真才实学者不敢为。 石悦眼底精光微闪,故作沉吟道:“既如此,便请黄兄以去岁西夏战事为题作赋一篇,如何?“ 此言既出,满座皆惊。 几个老成些的已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此等题材最是凶险,稍有不慎便是谤讪朝政之罪。 “好个阴毒书生!““这不单要断人前程,还要...“四下响起窸窣私语。 几位青衫士子面露鄙夷,原先看热闹的众人也觉石悦此举过了头。 黄忠嗣暗自冷笑,他收回刚才的话,此人心肠歹毒,简直不当人子。 这题目确是杀招。赋体本就讲究铺陈扬厉,偏这战事朝廷讳莫如深。 若直言败绩,明日便要吃牢饭;若曲意逢迎,又难逃阿谀之讥。 不过对他来说,文科,想输都难。 随即应下! 然后佯作闭目沉思,实则正在识海中检索词库... 楼上,陈绣娘正欲出声打断比试,福伯却悄然现身,轻声道:“夫人,相信郎君。“ 她转头望向这位年近五旬的老仆,虽鬓染霜华,那双眼睛却如当年初见时般清亮。 二十年前:赴京赶考的夫君在破庙发现重伤的福伯,而自己夫君心善,采药救治、守候数日,临行时还将半数干粮留给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而后夫君落第归乡,竟见福伯风尘仆仆候在官道旁,执意要入府为仆。 这些年来,福伯兢兢业业多年从未出错,黄家上下早将他视作至亲...... “福伯,“陈绣娘攥紧绢帕,“忠嗣当真无碍?“ 老仆目光掠过楼下静立如松的年轻身影,语气笃定:“郎君得仙人授道,世间困局于他不过等闲。夫人这是关心则乱。“ 她闻言也是放下心来,福伯倒是所言非虚,毕竟自己儿子那些随手写就却深锁箱匣的诗稿,若流传出去,怕是得震惊整个文坛。 楼下忽起喧哗。林姓公子哥扯着嗓子嚷道:“作不出便认输!都耗了整刻钟......“ 话音未落,秦虹已横眉怒斥:“《两京赋》张衡尚需十年,黄兄不过沉吟片刻,尔等安敢聒噪?“ 围观士子们纷纷侧目,站在他们稍近的士子则面露鄙夷地退开半步。 又过了片刻,黄忠嗣终于睁开了双眼,开口道:“拿纸笔来。“客栈掌柜闻言,立马让茶博士端着笔墨纸砚送了上去。 这种文人赌斗太常见了,对于他来说早已见怪不怪。若是有人能做出千古名篇,那他这个店也能跟着受益。 黄忠嗣走向旁边桌案,拿起毛笔凝神静气。 几息过后,提笔就写。周围士子见状纷纷围了上来。 随着笔锋游走,挤在前排的士子面露惊叹,石悦与林姓公子却脸色发青。 外围的士子急得抓耳挠腮,却不敢大声喧哗,生怕影响黄忠嗣发挥。 秦虹则面露笑意,心中暗叹:黄兄风采依旧。 当最后一笔落下,周遭士子一片哗然。 片刻之后,叫好声此起彼伏。 “不是,诸位别光叫好,先读出来听听啊!“外围士子急得直跺脚。 秦虹拱手问道:“黄兄,我帮你诵读可好?“ 黄忠嗣点了点头。 得到首肯后,他清嗓念道: 「岁在己酉,序属仲秋。金城告急,羽檄飞流。天子震怒,貔貅西投。剑映贺兰之雪,马饮洮河之洲。然则朔风卷甲,寒月照矛。三军僵指,万里凝眸。固知胡天不仁,尽夺汉家之气;羌笛含怨,空折征戍之柳。」 ...... 「而今庙堂衮衮,边尘未央。愿拾范韩遗策,复整河湟。效太祖收荆湖之锐,承真宗固澶渊之防。重开军器监以铸神兵,再设马政司而牧龙骧。待得虎贲十万,踏破兴庆宫墙!」 诵至“踏破兴庆宫墙“时,石悦已面如金纸,身子晃了晃竟昏厥当场。 林姓公子见状,眼珠一转也跟着“晕倒“。 客栈内满座文人皆心知肚明——胜负已无需评判,满堂喝彩足证这篇赋的分量。 原本两人想着,按惯例,这般装晕避战者只需闭门谢客年余,待风波过去便可再出。 虽然名声也不好听,但是总比游街强。 可没想到的是,此刻竟无一人上前搀扶,满堂士子只顾争相传抄这惊世之作...... 所幸今日科考结束,客栈内多是刚赴试归来的学子,考篮里都备有纸笔。 否则,单凭客栈怕是凑不出这许多文房供人抄录。 秦虹抚掌笑道:“黄兄果然文采斐然!通篇既无谤议朝政之嫌,又尽显报国襟怀,当属上乘佳作。赋已作成,尚缺题名,黄兄可有计较?“ 黄忠嗣略作沉吟,拱手道:“秦兄谬赞。题名么......“ 他思忖片刻,目光忽而坚毅:“便唤作《戍边哀陇右赋》吧。“ “好个荡气回肠的题名!经此一赋,黄兄必当名动大宋。“ 秦虹抚掌称善,忽而手指轻点地上两人:“只是这二位......黄兄欲如何发落?“ 黄忠嗣摆了摆手,“先来两盆水,给他们浇醒再说。“ 话音未落,瘫坐在地的石悦慌忙撑起身子,面色青白交加:“今日实属在下孟浪,万望黄兄海涵。那赌约......“ 黄忠嗣拂袖冷嗤:“君子立世,首重气节。既为口头之约,毁与不毁,悉听尊便。“ 言毕转向秦虹:“家慈与舍妹尚在楼上等候,容某先行告退。“ “黄兄且宽心,“秦虹斜倚栏杆,轻抚掌心笑道:“待某在此为二位监赌。若有人欲效市井无赖......“ 他眼风扫过面色铁青的两人,“自有海阳县父老共传佳话。“ 黄忠嗣深施一礼,抬腿就往木梯行去。 四围学子见状纷纷避让,有朗声相邀者:“待黄兄省亲毕,还望共谋一醉!“附和之声霎时盈满厅堂。 第6章 催婚,扬名 木梯转角处,黄燕如提着杏红裙裾飞奔而下,腕间银镯叮当乱响:“阿兄!“ 黄忠嗣退后半步,堪堪避开这枚人形炮弹。 十三岁少女却已攀住他臂弯,仰着雪腮眉飞色舞:“方才那篇赋真真痛快!我躲在上面都记下了,待回家就誊在洒金笺上!“ “胡闹!“陈绣娘与福伯追至廊下,云鬓间步摇乱颤,“女儿家如此孟浪,传出去还要不要......“ “阿娘,“黄忠嗣将妹妹护在身后,“此处都是读书人,断不会搬弄口舌。“说着向四周拱手,“诸位说可是?“ 正抄录诗赋的士子们连声称是,几个脸红的年轻郎君慌忙别开眼。 方才只顾着看文章,竟未察觉楼上藏着这般灵秀的小娘子。 陈绣娘还要训斥,忽见福伯轻咳一声:“夫人,郎君三日未换衣衫了。“ 这话比什么劝解都管用。 陈绣娘立刻拽着儿子往楼上走,嘴里念叨着备好的艾草汤。 黄燕如冲兄长吐了吐舌头,蹦跳着跟着上去。 雅间内氤氲着药香。 黄忠嗣隔着屏风更衣,听母亲絮叨乡里近况。 当说到茶山佃户闹事时,他系衣带的手微微一顿:“母亲,不用担心,我会处理的。“ 他实在不愿母亲为这些琐事烦心,家中事务已够母亲操劳了。 “好,好,好,娘不说了。“ 陈绣娘话头一转,“忠嗣,你明年就满二十了,按规矩要行冠礼了。你......“ “娘亲,我饿了。“黄忠嗣连忙打断,他太清楚母亲接下来的话题。 陈绣娘闻言吩咐阿柴去安排饭食,却仍不住絮叨:“张家二郎与你同岁,前日都生了第二胎了......你父亲若是在世......“ 黄忠嗣揉着太阳穴苦笑,这熟悉的催婚说辞,怕是又要听上半个时辰。 忽然楼下炸开喧哗。 推开雕窗望去,但见长街尽头缓缓行来两道白幡,细看竟是石悦与林公子蒙着素帕,额间墨迹隐约可见“无耻“字样。 “黄兄高义!“秦虹摇着折扇走在队首,“二位自愿以帷帽遮面游街,既全赌约又不损斯文体统。诸位说,该不该饮胜?“ 围观百姓哄笑叫好,几个顽童追着掷香橼。 石悦的帷帽被果子砸歪,露出半截“徒“字,慌得他抱头鼠窜。 那姓林的更狼狈,绸裤勾在摊贩竹架上,撕出个透风的窟窿。 黄燕如伏在窗边笑得花枝乱颤,陈绣娘却愁眉紧锁:“这般折辱同年,怕是...“ “娘亲放心。“黄忠嗣穿戴好衣物后走了出来,“秦兄故意用帷帽给他们留了颜面。读书人最重名声,这般半遮半掩的游街,反倒能让流言传得更广。“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自发笑。 这举动虽将人得罪狠了,他却浑不在意。 当时的情形无论谁输,都免不了颜面尽失。 打一巴掌是羞辱,打两巴掌同样是羞辱,本就无甚区别。 今日所作那篇赋文,本就暗藏心思。 他早存扬名之念,偏巧这两人主动撞上门来,倒成了现成的踏脚石。 先前为保户籍稳妥,除几位至交外,真实才学却鲜为人知。 如今既已踏入科场,名望便成了要紧事。 在宋朝仕途求进,声名尤为关键。 这篇赋文若能传至汴京,但凡有识之士,必能从中窥见其文采韬略。 才名既立,往后诸多事宜自然便宜得多。 游街风波过后,家宴渐次摆开。 黄忠嗣暗自庆幸时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若在饭桌上遭催婚相逼,怕是珍馐当前也难以下咽。 膳毕,他借口贡院三日身心俱疲需好生歇息。 陈绣娘闻言急忙拽着黄燕如回到隔壁客房,生怕扰了儿子休憩。 黄忠嗣此时也确实有些困倦了,直接上床倒头就睡。 就在他陷入梦乡时,所作那篇赋文正以惊人速度传播开来。 ...... 潮阳书院内 七八个十四五岁的新入学子正围作一团,白色儒衣下摆轻扬,漆纱幞头随着激烈讨论微微颤动。 他们时而发出惊叹,目光都聚焦在其中一人手持的纸稿上。 “这篇赋便是黄忠嗣学兄今日在悦来客栈与人赌斗所作。“持纸的学子话音未落,四周已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一位面容清秀的学子却面露疑惑:“黄学兄既有如此才华,先前为何不显山露水?“ 话音刚落,脸上缀着几颗青春痘的同窗立即接话:“这正是学兄谦逊之处,不喜张扬罢了。“ “此言差矣!“角落里突然响起反驳,“我听说是学兄当众扬言必中举子,这才引发赌斗。若真谦逊,怎会口出狂言?“ “荒谬!“又有人拍案而起,“我亲耳听闻是秦学兄与黄学兄闲谈时,遭那二人蓄意挑衅......“ “你们都弄错了!这事我最清楚......“ 七嘴八舌的争执愈演愈烈,原本齐整的漆纱幞头都歪斜了几分。 里屋的堂长陆明华听到外面喧哗声,脸色骤然阴沉。 他抄起戒尺跨出门槛,见学子们吵得面红耳赤,当即举起戒尺在门框上重重敲击数下。 木器撞击声惊得众人齐齐转头。见是堂长,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学子们慌忙躬身行礼:“堂长。“ 陆明华铁青着脸踱步上前:“书院内如此喧哗,成何体统!圣贤书里教的礼义廉耻都读到哪里去了?“ 学子们个个垂首盯着鞋尖,大气都不敢出。陆明华目光如刀扫过人群:“方才争执何事?“ 前排学子壮着胆子禀报:“回堂长,是这样的......“ 三言两语交代完来龙去脉,那学子又补了句:“李延年说黄学兄无德,学生实在气不过才......“ “呈来我看。“陆明华伸出手掌。 当即有学子捧上墨迹还未干透的文稿呈了上来。 他就着廊下天光细阅,起初还绷着脸,看着看着眉头渐舒。 看到最后竟笑出声来:“妙极!此等佳作当呈山长共赏,待老夫誊抄后即刻奉还。“ 献稿学子忙作揖道:“全凭堂长做主。“ 话音未落,陆明华已攥着文稿疾步如飞,转眼消失在月洞门外。 第7章 贼心不死,恋爱专家 舒服啊!客栈房间内,黄忠嗣从睡梦中醒来,伸了伸懒腰。 缓了一会,看着窗外暗下的天色,他冲门外喊道:“阿柴!“ 吱呀声响起,阿柴推门而入:“郎君,您醒了。我这就让客栈安排饭菜上来。“ 黄忠嗣摆了摆手:“不急,现在几时了?夫人跟小妹睡了没?“ “回禀郎君,现在是戌时了,夫人与小娘子已经睡下了。“ “嗯,这几日辛苦你了。去给我弄点饭菜,顺便叫福伯过来,然后就去歇息吧。等回家后,去福伯那支赏钱,我会跟他说的。“黄忠嗣说着打了个哈欠。 “谢郎君。“阿柴作揖告退。 黄忠嗣满意地点点头。阿柴父亲本是黄家佃户,前些年突患恶疾,虽然他花钱全力救治,终究无力回天。 其母伤心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期间所有治疗及丧葬费用皆是他承担的。 本想着没多少钱,倒也没打算让阿柴偿还,不料阿柴执意要入府为奴。 后面发现此人做事严谨、口风严实,安排的事务皆能妥善完成,便收作书童。 收回思绪,起身洗漱完毕时,福伯已至房内。 黄忠嗣擦着手问道:“福伯,茶山那边查得怎么样?“ 福伯躬身行礼:“郎君,已查明是二房与大房房头作祟。 他们暗中向茶商散布茶铺日进斗金却克扣工钱的谣言,外县茶工工钱比咱们高出两成。 不出意外,回府后他们定会找您说事。“ “福伯坐下说。“黄忠嗣行至桌前,“与您说过多少次,把我当子侄便是。我自幼由您看顾长大,何须这般客气?“ 见福伯仍不动,佯怒道:“福伯这般,我可要生气了。“ 福伯苦笑落座:“郎君,礼不可废啊。“ 黄忠嗣暗自翻了个白眼。 穿越八年虽已习惯这礼节,但是对于亲近之人,还如此讲规矩,着实不太适应。 纵是百般疼他的母亲,也动辄搬出礼法教条。其他仆从更是谨守规矩。 也就小妹受他影响尚能活泼些。 黄忠嗣拿起茶杯倒了一杯茶水,推至福伯面前,见他欲言,立即打断道:“别拘这种小节了。“ 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不出意外,十有八九又是想拿族产说事。大房二房还不死心。“ 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茶铺乃我母亲嫁妆,按《宋刑统》就算不入族产。他们再怎么蹦跶也没用。我看他们八成是想谋夺茶山。“ 指节在案上叩出闷响,语带讥诮:“不过是想着三房就剩我们这支独苗,父亲去后看我年幼好欺罢了。“ 郎君可有对策?“福伯轻轻拿起茶盏,浅尝了一口。 黄忠嗣笑道:“无妨,等届时放榜,我取了功名,他们就不敢如何了。 虽说按族谱我们虽属江夏望族,但几百年过去,早已是旁支中的旁支。 如今既无官身,若我能取得功名,他们怕是见了我都要躲着走。“ “郎君必定可以夺得功名。“福伯一脸笃定。 “哈哈,我也是这般想的。“黄忠嗣抚掌大笑。 福伯忽又想起什么,放下茶盏道:“郎君,前日那批想找我们合作的盐商又寻了过来,说是愿意让出两成利,只需我们将货物运到泉州港......“ 黄忠嗣闻言冷笑:“给多少成利都不干!用脚指头想都明白,他们做的是私盐买卖,这可是抄家掉脑袋的勾当。我还没活腻歪呢。“ “老奴明白了。“福伯点头道,“等回去便与陈公说一声,让他彻底回绝此事。“ “如此甚好。“ 黄忠嗣敛了笑容,摇头轻叹,“钱财够用便罢。若真想赚钱,金山银山我也赚得来。 可惜在这世道,若只是空有万贯家财却无官身,终究是他人砧板上的肥羊罢了。“ 两人陆陆续续聊了一会。不久后,阿柴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黄忠嗣本想喊两人一起吃,但两人硬是不肯,连他命令都不愿听从,只反复说“于理不合“, 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只能让阿柴去问秦虹睡了没,没睡就喊他来吃夜宵。 一刻钟后,秦虹来到房内。 此时黄忠嗣已吃了四五分饱,嘴里正叼着根鸡骨头。 秦虹在桌旁坐下便笑道:“黄兄,也就是咱们相熟,你这般做派实在有些离经叛道。 哪有请人吃夜宵,客人未到主家先动筷的?“ “咱们都认识几年了,我什么脾性你还不知?“ 黄忠嗣吐出鸡骨头,“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呢,咱们哪顿饭不聊得热火朝天?“ “哈哈哈,是极是极!“秦虹大笑着拿起筷子。 一刻钟后 待二人吃饱,黄忠嗣唤阿福撤去碗碟,奉上热茶。 他轻吹茶汤问道:“秦兄,你家茶引还没办下来?“ 秦虹闻言丧气:“该备的文书都备齐了,茶马司就是卡着不给过。“ “没送礼吧?“黄忠嗣挑眉。 “我走的正经章程,为何要送礼?“ “圣贤书要读,却不能读死书。“ 黄忠嗣放下茶盏,“想实现抱负,总得先坐到位子上。在那之前,该和光同尘处还得......“ “黄兄不必多言!“秦虹突然提高声量,“世道如此我自然明白,但要我贿赂官吏,绝无可能!“ “行行行,你就清高着吧。“黄忠嗣无奈摇头,“本想帮你拿下茶引挣些银钱,这般看来...怕是没指望了。“ 秦虹一脸正色:“若要行贿,这钱不挣也罢。“ 黄忠嗣无奈,只能转移话题:“说点别的吧。听说你跟弟妹闹矛盾了?跟我说说怎么回事,我给你分析分析?“ 秦虹闻言哈哈大笑:“黄兄啊黄兄,你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拉过,还教我哄娘子呢?“ 黄忠嗣黑着脸道:“这不是没遇上合适的么?再说了,谁说没娘子就不会哄?我跟你说,若是论讨好女人,公主我都讨得!“ “黄兄慎言!“秦虹连忙制止,“小心祸从口出。“ “嗨,开个玩笑嘛。“黄忠嗣摆摆手,“淡定点。说说吧,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虹苦着脸叹气:“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自打年初她生了孩子后,就变得古里古怪。 我出门她就提心吊胆,回家就问东问西,还总在我身上闻来嗅去。 问她缘由又不肯说,成天哀怨地盯着我瞧,完全摸不着头脑。“ 黄忠嗣闻言恍然,这八成是产后抑郁了,又碍于礼法不敢明言。 他当即支招:“你回家路上采束野花,再写首情诗送她,保管药到病除。“ 秦虹满脸狐疑:“黄兄莫要玩笑?这当真能成?我这些日子好话说尽都不见效。采摘点野花就能管用?“ “要是不管用,我请你吃席。“黄忠嗣胸有成竹,“若是见效,你欠我一顿酒。“ 秦虹点头应下,转念又犯愁:“花倒是好办,可这情诗...黄兄,作诗非我所长,要不换个法子?“ “你可真够没用的!“黄忠嗣扶额,“罢了,送佛送到西。研墨!“ 第8章 蛟龙藏卷,木铎蒙尘 黄忠嗣思忖片刻,随即起身行至案前,提笔挥毫而作: 《潮阳道中采素馨寄内》 榕阴驿外驻柴车, 撷取新芳带露斜。 桂子天香浮野径, 素馨山色入篱笆。 三秋芹藻江湖阔, 满袖春云意气加。 解道玉堂非故里, 荆钗绾处即京华。 搁笔时,黄忠嗣满意道:“成了,便选这首罢。“ 秦虹双手捧起诗笺,眼中漾着喜色:“黄兄此作,我娘子必然欢喜。“ 黄忠嗣展颜轻笑:“弟妹欢喜便好。“ 随后敛容正色道:“弟妹年方二八,首胎既育,这两年当暂缓生育。若欲保她康寿,至少待其双十之年方可再孕。“ 秦虹连连颔首:“黄兄金玉良言,我自当谨记。若非先前她总以''七出之条''相胁,一直闹着......我本欲依兄所言待其二十再议。如今既已诞育麟儿,自是不急。“ “如此便好。“黄忠嗣微微点头。 秦虹凝望挚友,慨然长叹:“与黄兄相交愈深,愈觉兄台宛若谪仙临凡。这世上竟无你不能之事。“ 黄忠嗣暗自发笑,心道:无所不能说不上,但是比宋朝人那他会的可就太多。 两人又就着夫妻关系的话题讲了一会,随后转到了民生政治上。 话匣子打开后,秦虹越说越愤慨,最后那些话若传出去,怕是掉脑袋都不为过。 直至子时,话题方歇。 秦虹走后,黄忠嗣收拾一番便上床就寝。 放榜估摸着至少还得十来天,他准备明日回家看看大房二房想作什么妖。 此时贡院内仍是灯火通明,阅卷官们正加班加点审阅试卷。 知州唐会读到一篇文章,忽然拍案高呼:“好文章!” 一旁监察的林从文闻声转头,笑问道:“正则公看到什么好文章了,如此欢喜?” “弘毅,你过来看看这篇策论如何?”唐会将卷子递过去。 林从文起身走近,接过卷子细读,边看边点头道:“确实不错。” 唐会捻须笑问:“弘毅觉得,可是你中意的那位考生所作?” “不知。”林从文摇头,“策论我未曾看过,难作判断。” “那依弘毅之见,此文该评何等级?” “正则公这是要让我犯忌讳啊。”林从文将卷子放回案头,“我职责仅在监察,评分之事岂敢僭越?” “哈哈哈!”唐会抚须大笑,“弘毅过于小心了!不过让你品评一二,最终定等,我自有决断,无需多虑。” “既如此……”林从文沉吟片刻,“若让我评,当列甲下等。此策论虽文理通达,却失之保守,未见新意。” “哦?”唐会笑意微敛,“如今朝中传闻副相得圣眷日隆,变法在即。弘毅这般评判,莫非也是拥戴副相之人?” “正则公误会了。” 林从文肃然拱手,“下官身为御史,只司监察之职。至于变法与否,乃政事堂诸公与陛下圣裁之事,岂敢妄议?” 顿了顿又道,“我的意思是说此文四平八稳,少了些破立之思。” “原是如此。”唐会面色稍缓,捋须笑道,“不过老夫倒觉此文当列甲上。虽无锋芒,但胜在稳妥。” 林从文颔首附和:“正则公高见,合该如此。” 而就在此时,旁边一名阅卷官拿起一篇文章,来到唐会面前轻声道:“知州,此篇文章下官不敢定夺,您看看?“ 唐会接过后翻阅起来。初读时他尚满面笑容,但随着阅读深入,脸色愈发阴沉,最终怒骂一声:“混账!“ 林从文见唐会神情骤变,惊讶问道:“正则公何故如此恼怒?“ “弘毅,你且看这!“唐会猛然起身,将试卷重重按在案上,指着其中一行字念道:“首当''开科举实学'',请于进士科外另设''牧民科'',试农田水利、刑名钱谷诸实务。 取中者先赴三司户部观政半年,再遣往赤县充任主簿,三年考绩优异者方得实授县令。 次宜''设流外考课'',今胥吏虽通庶务,然多贪墨无状。 当仿唐制设流外九等,岁终由通判亲核其功过,积劳者可授从九品职事,如此既可收胥吏之心,亦能防其挟制正官。“ 念罢拍案斥道:“未登庙堂便妄议变法,这般好高骛远之徒,岂堪大用!“ 林从文接过文章细读,心中暗赞“好文章“,沉吟片刻道:“正则公,我观此文不过是对考课制度提些改良,未必涉及变法根基。“ 唐会闻言面色骤冷:“弘毅欲为此子开脱?“ 林从文神色如常:“正则公多虑了,我只是未见文中有倡言变法之实。“ “此等狂悖之论,断不可取!弘毅不必多言。“唐会拂袖归座,继续阅卷不再言语。 林从文暗叹可惜。 此文虽稍微有些激进,但所议改革实为务实之策。 增设牧民科不过为荫补子弟多设一道考核,若真才实干者何惧? 然变法还未开始,见“科举改制“四字便如惊弓之鸟,竟将寻常建言视作副相党羽手笔,着实过矣。 思及此处,他借口出恭转至后门。 早有差役装束之人迎上,林从文低喝:“纸笔!“那人迅即解袍蹲身,露出后背权作案几。 林从文手持炭笔快速书写:【广南公孙漕台亲启:蛟龙藏卷,木铎蒙尘。急!......】 墨迹未干便折入信函:“三百里加急直送广州转运司!“ “喏。“差役领命隐入夜色。巡卫军士恍若未见。 夜风掀起差役袍角,错金腰牌映着残月,赫然铸着「皇城司直」四字寒芒。 林从文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如今变法虽未正式推行,但基本章程已在朝堂激辩之中。 民间虽未闻风声,朝野上下却早已鼎沸。 每日廷议争执不休,政事堂的相公们为条陈细则争得面红耳赤。 连廊下当值的黄门侍从都能听见班房内此起彼伏的声浪。 更令人忧心的是,地方官员已隐现派系端倪。 江淮转运使与河东经略使为盐铁专营之事互上弹章,两浙观察使与川陕宣抚使因青苗贷法之争隔空驳辩。 诸臣不以国事为重,反借政见之名行攻讦之实,朝堂渐有朋党相争之虞。 他沿着青墙缓步而行。大宋积弊非止一端:去年灵州之役折损禁军七万,耗空三路钱粮; 岁赐辽夏的银绢压得户部喘不过气;江淮漕运年年延误,江南织造局拖欠的贡品已积压三载......这般千疮百孔的江山,若不变法图强,只怕...... 他忽然重重叹息。 转身朝着灯火昏黄的阅卷室走去,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青石台阶。 第9章 影代术,归家路上 次日天还才蒙蒙亮,黄忠嗣就醒了。 他站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刚冒尖的日头,心情格外舒畅。 “不错不错,天气真不错啊!“ 不得不说,这古代虽然娱乐方式少,但空气与景色确实比现代好太多。 当然野生动物也多,之前他与朋友去山里踏青,居然撞见只野猪。 那畜生追得众人满山跑,还好当时离得远,追了半盏茶功夫便作罢了。 若真被追上,说不定要被獠牙捅个对穿。 “笃笃“敲门声突然响起,阿柴的声音从门缝里透进来:“郎君,您醒了么?“ “进来吧。“ 木门吱呀推开,阿柴躬身问安后,径自取了铜盆要去打水。 黄忠嗣看着少年单薄的后背,忍不住开口:“往后不必这般早,你才十六,睡不足当心长不高。“ “是,郎君,我会注意的。“阿柴嘴上应着,脚下却不停步。 听着渐远的脚步声,黄忠嗣摇头苦笑。 这话说了不下十遍,那实心眼的孩子偏就听不进。 转念想到其他穿越者三妻四妾、衣来伸手的快活日子,不禁自嘲:“我倒是个贱骨头,没有那种被人伺候的命。“ 正待坐下,忽然听到急促脚步声。 转头便见个鹅黄身影如乳燕投林般扑来,两条藕臂顺势环住他脖颈。 “阿兄~“少女拖长尾音,脑袋在他肩窝蹭了蹭,“客栈的床硌得慌,比家里的床铺差远了。“ 黄忠嗣捉住妹妹手腕轻轻掰开,转身按住她肩膀:“今日就回家啦!还有,阿宁如今是大姑娘了,不可再这般挂在我身上。“ 黄燕如顿时噘起樱唇,杏眼蒙上水雾:“阿兄不喜欢阿宁了......“ “少来这套。“他屈指刮了刮那玲珑鼻尖,“姑娘家需知男女大防,小心传出去坏了名声。“ “我才不怕!“少女梗着脖子,耳后却泛起薄红。 “现下嘴硬,将来议亲时可别哭鼻子。“ “我不着,要找也要找个像阿兄这般的夫君!“ 黄忠嗣揉乱妹妹额前碎发:“好,待你及笄那日,阿兄定把全大宋的少年郎都筛个遍。“ “忠嗣,你啊,就惯着阿宁这丫头吧,现在都野成什么样了!“ 一道声音传来,黄忠嗣立马站起身,转身拜道:“娘亲晨安。“ “安。“陈绣娘笑意盈盈走进屋内。 黄燕如皱了皱鼻子:“阿娘一大早就说我坏话,坏娘亲!“ “你看看你!“ 陈绣娘气得叉腰,“一见到你阿兄,我就变成坏娘亲了? 只要阿兄是好的,娘亲就是坏的是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着就要过来抓她。 “阿兄救我!“黄燕如兔子般窜到黄忠嗣身后。 黄忠嗣扶额苦笑:“你别老气阿娘,等会真挨打我可拦不住。“ “嘿嘿,我没气阿娘,是阿娘太古板了。“少女从兄长肩头探出半张脸。 “你还敢说!“陈绣娘作势要拧她耳朵。 黄忠嗣见状立马起身拦道:“阿娘,别生气,阿宁还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陈绣娘闻言无奈停下,说道:“阿宁都十三岁了!当年你娘亲......“ “我知道,您十三岁时都已经放定了。“黄忠嗣连忙抢过话头。 陈绣娘瞪了他一眼:“别的先不说了,阿宁的事可以再拖几年。 但你最迟明年就得娶亲,否则我就去你爹牌位前吊死,让你当一辈子不孝子!“ 黄忠嗣嘿嘿一笑:“您舍得我当不孝子么?到时候您儿子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您可受得了?“ “你还当儿戏是吧?“陈绣娘气急,“明年必须完婚!都说传宗接代,你要是不娶亲没有子嗣,这个儿子我不要也罢!“ 见母亲真动了气,黄忠嗣连忙赔笑:“阿娘,非是我不愿娶。可您看之前媒人介绍的那些,要么胖得能一屁股坐死我,要么刁蛮任性,还有满脸麻子的......“ 他站起身轻拍母亲后背,“您儿子好歹一表人才,将来可是要中状元的。若随便娶个普通人,岂不枉费这身才华?“ 陈绣娘闻言略一沉吟:“你这皮猴,净会找借口搪塞!娘信你能取得功名,但明年科考结束后必须成亲,没得商量!“ “好,明年定给您找个漂亮媳妇。“黄忠嗣无奈应承,心里却打着算盘——娶不娶的,且待明年再说。 此时,阿柴也把水打来了。 黄忠嗣起身接过水,说道:“你去安排早饭,再让福伯备好车。我们吃完便回去。“ 阿柴应了一声,对着陈绣娘与黄燕如躬身行礼,随后退出房间。 待黄忠嗣洗漱完毕,饭菜已端了上来。 早餐是简单的潮州风味:一大碗白粥、一条盐水煮海鱼(潮汕称“鱼饭“,就当宋朝有这东西了。)、 一碟酸菜配三个鸡蛋。自穿越以来,黄忠嗣便立下规矩——家中每人晨起必要吃个鸡蛋。 三绕乡地处偏僻,寻常早餐多缺荤腥,他自己和小妹年纪还小,自然不会在吃食上委屈。 不然蛋白质不够,身体可就长不高了。 约莫一炷香后,众人用完早饭。 福伯来禀牛车已备妥,几人检点行装确认无遗,便准备启程。 黄忠嗣临行前特意寻了秦虹道别。 半个时辰后。 牛车在山道上吱呀摇晃,黄忠嗣望着窗外蹙眉。 四十余里路走得实在磨人,若非山道崎岖,他早想下车步行。 倒不是买不起马匹,只是这三面环山的老家,七拐八扭的碎石路反不如牛车稳当。 “福伯,还要多久?“他撩开车帘问道。 “郎君,约莫再有一个半时辰。“福伯扬鞭指向前面云雾缭绕的山体,“前头就是凤凰山,半时辰便到山脚。“ 黄忠嗣颔首:“到了凤凰村喊我,我找茶工问几句话。“ “晓得了。“车辙声混着铜铃响,碾碎了山间晨雾。 黄忠嗣探回身子,觉得有些无聊,忽然开口:“阿宁,阿兄考考你,看看功课学得如何。“ 黄燕如闻言眼睛一亮,拍拍胸脯自信道:“阿兄你问,你教的,我可都学会了!“ “那你听好啦。昨儿王二叔买3包梅子蜜饯加2盒桂花蒸糕,花了34文。 今日他买2包蜜饯加3盒蒸糕,反而要36文。你说这蜜饯、蒸糕各是多少文一包?“ 黄燕如闻言托着下巴皱起眉头,喃喃道:“若用阿兄的『影代术』(代数映射),这蒸糕价当是蜜饯的『影分身』......“ 忽然大喊:“得啦!蜜饯6文,蒸糕8文!王二叔定是看蒸糕冒热气,才多算两文!“ “哈哈哈!“黄忠嗣闻言笑的前俯后仰。 黄燕如见状蹙起眉头:“阿兄你笑什么?我应该没算错啊,是按你教我的算的。【断不会有错】“ 黄忠嗣止住笑意:“你答对了,我只是想到了开心的事情......“ 他刚才是听到“冒蒸气多收两文“才笑的。 好家伙,宋代都开始温差定价概念了,真是商业鬼才。 “嘿嘿,我聪明吧,阿兄?“黄燕如一脸得意。 “嗯呢,没偷懒就好,以后算账肯定是一把好手。来,我再考你点别的......“ “放马过来吧!“ 陈绣娘看着兄妹俩嬉笑的画面,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第10章 这个时代的悲哀 半个时辰后,牛车终于在凤凰山脚下的凤凰村停住。 “郎君,到了。“福伯的声音从车前传来。 黄忠嗣掀帘跃下车辕,舒展着筋骨道:“可算是到了!这一路颠得我......“ 话音未落,却见黄燕如已蹦跳着跳下牛车。 陈绣娘慌忙探身喊道:“阿宁慢些!仔细摔着!“ “嘿嘿,娘亲放心,我可机灵着呢!“黄燕如歪着脑袋嬉笑,鬓间珠花在阳光下轻晃。 黄忠嗣摇头苦笑,转身搀扶母亲下车,手指虚点着妹妹:“瞧你这毛躁劲儿,也不知扶着娘亲。“ 黄燕如冲他扮了个鬼脸,粉舌微吐,又惹得陈绣娘连声嗔怪。 待母亲站稳,黄忠嗣转向福伯:“眼下哪家闹得最凶?“ “当属黄六郎家。“福伯压低嗓音,“其他几家虽也有怨言,却不及他闹得猖狂。 说来蹊跷,这厮近日倒似阔绰许多,怕是......“老管家欲言又止。 黄忠嗣眸色微沉:“你是说有人暗中收买?“ “老奴已着人查探,近日确有生面孔出入其家。“ “行,我找他聊聊,问问话。” 福伯捻着花白胡须说道,“郎君若要问话,不妨多带些人手。那厮素来是个浑人,若谈恼了......“ “无妨。“黄忠嗣随手整了整腰带,“阿柴随我去便是。他若敢动手...“ 他轻掸衣袂,“我倒要看看,是牢饭养人,还是板子舒坦。再说了,我又不是找他吵架的。“ “阿兄,我也要去。”黄燕如立马跳出来说道。 黄忠嗣则是说道:“别闹,又不是去游玩。若是他真发浑,我还得顾着你。“ “我不怕!“ “我的小姑奶奶,你不怕,我怕! 我可就你一个阿妹,万一真有什么乱子,我不得哭死? 乖,听话,好好在这待着,让福伯护着你跟娘亲。“ 陈绣娘皱了皱眉头,说道:“忠嗣,要不先回家,然后带齐家丁再来?“ 黄忠嗣摆了摆手:“阿娘勿虑,对付一个山野莽夫无需那么麻烦。你们且在这等着,我速去速回。“ 说罢便带着阿柴往村内黄六郎家中走去。 路上村民见到黄忠嗣后没了往日的尊敬,眼中多了一分失望与厌恶。 有些人准备上来攀谈,黄忠嗣则淡淡回应:“待我了解完来龙去脉再与大家分说。“ 话说如此,但仍有不少人跟在他身后,他也懒得搭理。 刚到黄六郎家门口,便听得一阵吵闹。 随后传来一句“捏一个吉“(潮汕方言),夹杂着各种怒骂声和女人孩子的哭喊。 跟在后面的众人皆露出无奈神情,显然知晓屋内发生何事。 黄忠嗣皱了皱眉,在门口喊道:“黄六郎在不在?我是黄忠嗣!“ 怒骂声戛然而止。 木门“吱呀“开启,黄六郎粗声嚷道:“黄忠嗣,你来得正好! 都是乡里乡亲的,你竟这般黑心肝? 工钱比隔壁县的茶工少了两成,良心被狗吃了? 快给乡亲们涨工钱,不然我们就罢工!“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议论纷纷。 黄忠嗣神情不改,肃然道:“单凭你方才所言,我便可将你送官。 你可知按宋刑统,一涉嫌造谣当笞四十,二涉嫌敲诈勒索当杖六十。“ 黄六郎闻言一怔,眼中闪过惧色,片刻后强辩道:“我又没说错!你别唬人!“ “你听谁说工钱比隔壁县低?“ 黄六郎眼神闪烁:“你管不着!反正就是比隔壁县低!“ 黄忠嗣冷笑:“既如此,随我去见官吧。看看到了县衙,你是否还能这样嘴硬?我看你这身子骨壮实得很,受完刑应当死不了。“ “我不去!“黄六郎脸上带着一丝惊恐。 “由不得你不去!“黄忠嗣嗤笑,“若不跟我走,等差役上门,那可得先吃四十杀威棒。你自己选。“ 门内忽然跑出个妇人,正是黄六郎的结发妻子。 她脸上带着新伤,眼角淤青未消,扑通跪在黄忠嗣跟前:“忠嗣郎君开恩!莫要拉我夫君见官!“ 说着便咚咚磕起头来。 门槛后探出个四岁稚童的脑袋,脸上泪痕未干,正怯生生地张望。 黄忠嗣急忙侧身避让:“林嫂快起!“ 转头对围观的村民喝道:“都愣着作甚?来两个婶子扶人啊!“ 人群里立即挤出两个农妇,却见林嫂死死跪着不肯起身:“郎君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有话可以好好说,但是如果是这般要挟...“黄忠嗣眉峰聚成川字,语气骤冷,“那今日这官非见不可了!“ 墙根下的黄六郎突然操起木棍,色厉内荏地挥舞:“快滚!不然...不然老子动手了!“ 始终沉默的阿柴忽然闪身挡在黄忠嗣面前。 手中出现一把匕首,寒光乍现,眼中凶光毕露,活似头择人而噬的恶狼。 周围人见状惊恐起来,当即有人喊道:“别冲动,都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黄忠嗣先是发愣,随即醒悟过来。 他拦住阿柴说道:“没事的。我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林嫂看到黄六郎提着木棍,立即起身冲上去夺下。 黄六郎本就想吓唬黄忠嗣,见阿柴拔刀早已退缩,此刻正好借林嫂的台阶下。 嘴上却仍在叫嚷:“别拦着我!谁怕他啊?有本事捅死我!“ 说着松开木棍,反手甩了林嫂一记耳光,怒骂道:“早死仔!“ 林嫂捂着脸,仍向黄忠嗣哀求:“不要拉他见官......“ “爹爹,莫打娘亲。“躲在门口的孩子忽然跑了出来,护在母亲身前。 脸上虽然带着恐惧,但是却勇敢的站在了母亲身前,用着有些畏惧的双眼直视自己的父亲。 眼泪吧嗒吧嗒的掉,瞧的让人心碎。 黄忠嗣气得青筋暴起,暗骂这妇人懦弱。 先前挨了毒打,此刻受辱还在维护家暴丈夫。 他恨不能直接痛揍这人渣,只能深吸一口气:“今日他必须给个说法!否则非见官不可!“ 心中暗自叹息:本想着报官最是干脆,寻常百姓哪经得住衙门刑罚? 可看着林嫂这般维护,还有孩子这番模样。终究动了恻隐。 虽恨其不争,却也知这世道如此。厌恶至极,却无力改变。 他冷冷地看着黄六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不说清楚,我定要与你见官论个高低!“ 说罢转身面向众人,扬声道:“各位父老且细想,茶山经营这些年,每逢农闲时节,谁家没来采过茶? 我舅父何时拖欠过工钱?也可曾苛待过大家? 今日竟有人散布谣言,说隔壁县工钱更高,我敢立誓,咱们工钱比邻县高出三成! 不信的只管去县城打听,看谁家茶工拿的比你们多?“ 他目光扫过人群,声调陡然转厉:“我今日必要揪出幕后黑鬼!你们若觉工钱低薄,尽管走人。但若再敢造谣生事,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拉大家去见官了。“ 话音稍顿,随后指向黄六郎:“此人暗中收受钱财诽谤于我!诸位想想,他近日可曾多买两斤肉?多沽两壶酒?“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 “好像是真的诶,黄六郎最近都找我买了几次野味了。“张猎户率先开口。 “对啊,前日我进城卖豆腐时,他还托我给他买酒呢!“旁边卖豆腐的也附和道。 众人闻言,心中已信了七八分,纷纷转头质问黄六郎。 第11章 冲突,受伤 后者脸上尽是躲闪之色,正待开口辩驳时,七八个手持木棍的汉子突然冲了过来。 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挤进人群便厉声大喝:“六弟,我听说有人要动刀?“ 还未等回应,他便对着黄忠嗣怒目而视:“忠嗣郎君是欺我家无人?“ 见自家兄弟到场,黄六郎顿时有了底气,扯着嗓子叫嚷: “大兄!这黄忠嗣欺人太甚!还有那个阿柴,死了爹娘的贱种,竟敢持刀要杀我!“ 话音未落,黄忠嗣已如离弦之箭冲上前,铁拳狠狠砸在黄六郎脸上:“你才是贱种!“ 这一击来得猝不及防,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黄六郎已踉跄着跌坐在地。 “反了天了!“黄大郎暴喝一声,抡起木棍就要砸下。 阿柴见状双目赤红,攥着匕首就要扑上来。 黄忠嗣眼疾手快,一把将少年拽回身后护住。 这时黄大郎的棍子已挟着风声砸落,结结实实夯在黄忠嗣肩头。 “郎君,放开我!“阿柴嘶吼着要拼命,却被黄忠嗣死死按住。 他脖颈青筋暴起,却怎么也挣不开那铁箍般的手臂。 周围村民此时也回过神来,纷纷上前阻拦:“有话好好说!“ “都是同乡兄弟,莫要动手!“ 十余人组成的人墙将黄家兄弟团团围住,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而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只见一个老者拄着拐棍,在两个壮汉的护送下来到现场。此人乃是凤凰村村长黄瑞丰。 众人见到村长到来,纷纷停手。 黄忠嗣摸了下自己肩膀,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嘶——“ 待村长来到众人面前,他怒斥道:“你们在做什么?竟敢聚众斗殴?若是出了人命,你们都得偿命!“ 说罢转向黄忠嗣:“忠嗣郎君,我听说你来村里动刀了?可有此事?“ 黄忠嗣仍死死拽着阿柴,沉声道:“村长此话有失偏颇。是黄六郎先提棍行凶,阿柴护主心切才拔的刀。 再说并未伤到人,倒是我挨了一棍。“ “究竟怎么回事?“黄瑞丰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黄六郎立即跳出来喊道:“二叔公!这个外村人黄忠嗣......“ “闭嘴!没问你!“村长厉声打断,转而看向其他村民。 在场众人七嘴八舌将事情原委道来。 听完陈述,黄瑞丰怒视黄六郎:“他们说的可属实?“ 此时黄家兄弟也阴沉着脸紧盯黄六郎。 后者支支吾吾半天,在村长“再不说实话就送官“的呵斥下,终于缩着脖子交代。 “是...是黄忠嗣家大房二房给了我一吊钱,让我散播消息的......“ 村民们听完后,全都怒骂出声: “黄六郎!你自己拿了别人的银钱,还哄骗我们与忠嗣郎君交恶。你对得起父老乡亲么?“ 黄六郎缩着脖子嘟囔:“我...我不是为了大家好么...咱们只要闹罢工,他肯定得涨工钱。“ “你还说!“黄瑞丰怒目圆睁,气得手指直颤,“你!你!你...“ 他结巴了半天,最终转头对黄大郎几人喝道:“你们带他去祠堂,执行家法!“ 黄大郎闻言就要押人,却被黄忠嗣一声暴喝打断:“慢着!“ 他捂着伤处冷笑:“你们凤凰村就想这样糊弄过去?我今日这顿打白挨了?“ 目光扫过黄家兄弟,“你们这一家子,都跟我去见官!不让县尊判你们几十板子,我黄忠嗣三个字倒着写!“ 黄大郎几兄弟顿时面如土色。 黄瑞丰连忙打圆场:“忠嗣郎君,您方才也动了手,若闹到县衙,少不得两败俱伤。不如各退一步?“ “呵呵,村长怕是老糊涂了。“ 黄忠嗣拂袖冷笑,“我们虽同姓却不同宗,我再落魄也是士族之后。 按《宋刑统》赎刑条例,我不过罚铜五斤——这钱我还出得起。可他们这几个...“ 他故意拖长声调,“怕是连赎铜的资格都没有吧?“ 黄瑞丰顿时语塞,额角渗出冷汗。 沉吟半晌才试探道:“忠嗣郎君,冤家宜解不宜结。您看这样如何?按族规每人十鞭...“ 黄忠嗣闻言思考了片刻,说道:“村长,也别说我不给你面子。黄六郎,最少三十鞭,否则就见官。“ 其实他也是没办法。 毕竟自己是吹牛逼,他心里清楚:所谓士族可以赎刑,那是得自己有功名才行,他一个落魄士族子弟,上哪特权。 虽然说要是花些银钱疏通关系或许能免刑,但是却没什么必要,挨几十棍跟挨几十鞭差不了太多。 倒不如借机立威,出这口恶气便罢。 黄瑞丰立即应承道:“可以。“ 黄忠嗣转身对阿柴吩咐:“阿柴你去帮我监督,谁要是手下留情,回来告诉我。我定拉他见官!“ 阿柴却满脸不甘:“郎君,他们打你!我不怕死!我弄死他们,大不了给他偿命!“ 这番狠话听得周围村民面露惊恐。 黄忠嗣抬手轻拍他后脑:“胡说什么?真给人偿了命,谁来伺候我?不想跟着我了?“ “可是......“阿柴仍要争辩。 “别可是了!“黄忠嗣立马打断,“你跟我回去,我让福伯来监工。“ 安抚住阿柴后,他转向黄瑞丰:“我等会叫福伯来盯着,若是福伯没看见的,可都不算数。“ 说罢便带着阿柴往村口走去。 在往村口的路上,黄忠嗣敲了敲他的脑袋:“日后切勿那么冲动。命只有一条,若是真没了,那就没了。“ 阿柴闷声道:“郎君对我好,当初......“ “行了,都过去了。“黄忠嗣打断道,“反正记住了,以后别动不动就拼死拼活的。 又没到那种地步——真到需要拼命的时候再动手也行啊。 就他们几兄弟的命,在我眼里,全加起来也不如你。知道么?“ “知道了,郎君。“ “这对了。“ “等回去,我多给你布置点功课,好好读书。将来好科举。“ “郎君,我不考科举,我伺候您就好了。“ “听我的,科举不科举先不说,字得多认点。不然到时候怎么帮我?“ 主仆两人的背影在日头的照耀下被越拉越长。 第12章 家训如刃,暗潮渐起 不一会,黄忠嗣与阿柴就回到了牛车旁。 福伯正站在牛车旁等候,见到两人后立刻迎上前问道:“郎君,处理完了?“ 黄忠嗣点了点头:“完事了。对了福伯,你去他们祠堂监工一下,我跟他们谈好了。 黄家兄弟一人十鞭,黄六郎一人三十鞭。 他们若是留手,你便回来告诉我。“ 福伯还未答话,车内的黄燕如听到动静,当即掀帘跳下车,跑到兄长身边脆声道:“阿兄,你回来啦!“ “对啊。“黄忠嗣笑着应声,下意识要抬手摸妹妹的头,却因右肩传来的剧痛骤然垂手。 这细微变化被黄燕如察觉:“阿兄你怎么了?“ “他们打了郎君!“阿柴脱口而出。 车内的陈绣娘闻言急急掀帘:“什么?“ 话音未落已跳下牛车,围着黄忠嗣上下打量:“伤哪儿了?快让我看看!“ 黄忠嗣强笑道:“不碍事,方才争执时肩膀挨了一棍......“ “简直欺人太甚!“黄燕如气得跺脚,“阿兄我们报官去!他们竟敢动手打人!“ “阿宁莫要添乱。“黄忠嗣按住妹妹,将事情原委简单交代后,转头叮嘱福伯:“切记盯紧些,断不能让他们敷衍了事。“ 福伯拱手领命:“郎君放心。“声音虽沉稳如常,眼底却凝着寒霜。 待福伯离去,陈绣娘已伸手去扯黄忠嗣的衣襟:“快让我看看伤势!“ 黄忠嗣连忙阻止:“阿娘别担心,回家再看。这大庭广众的,您总不能让我把衣服脱了吧?“ “你啊,老是让人不省心!“陈绣娘满是埋怨,“说了等回家找家丁再来,非不听,现在受伤了吧?“ 黄忠嗣被训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安抚:“以后绝不会这样了。“好说歹说,方才将母亲劝住。 这时黄燕如气鼓鼓地插话:“阿兄怎么就这么轻易算了?咱们以后别管凤凰村的人了! 有钱还怕招不到人么?这群白眼狼不用也罢!“ 黄忠嗣笑着摇头:“阿宁,你还小。阿兄教你个道理,行事前须得权衡利弊。“ 说着用右手指了指左肩,“这便是热血冲动的代价。“ “那阿兄为何还要动手?“ “热血虽易误事,却非教人冷漠。“ 他神色一正,“我只想让他们明白,阿柴不单是我的书童,更是家里一份子。谁辱他,便要付出代价。“ 言及此处话锋一转,望着妹妹认真道:“至于村民...他们困守穷山,能辨基本是非已属不易,哪能指望通晓事理?“ 见黄燕如仍要反驳,他轻拍妹妹肩头:“不用他们固然简单,可若断了生计,怕是要生出祸端。 正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黄家兄弟自是不能再用,这是杀鸡儆猴。 回头让福伯传话,若茶山再出岔子,便认定是他们所为。 其他村民若想保住活计,自会帮着盯梢。这便叫妥协中的解决之道,可明白了?“ 黄燕如抽泣着揪住兄长衣袖:“阿兄,你说的我都明白...可他们实在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泪珠已吧嗒吧嗒砸在衣襟上。 黄忠嗣忙抽出绢帕替她拭泪,指尖故意加重力道在妹妹鼻尖一抹:“十三岁的大姑娘还当街做哭包,小心明日传遍四邻八乡。“ “阿兄最讨厌!“ 少女夺过帕子揉作一团,提着裙摆闪到母亲身侧,“人家心疼你受委屈,倒拿我取笑!再不理你了!“ 说罢将脸颊埋进陈绣娘衣襟。 陈绣娘轻抚女儿颤抖的脊背,抬眼望向长子时眸中闪过暗芒:“忠嗣,既已查清幕后之人...“ 话音微顿,“你如今是家主,自有主张。只是血脉终究连着筋骨,分寸需拿捏得当。“ “母亲安心。“ 清越声中透着冷意,“孩儿省得。“ 不久后,福伯监工回来,脸上带着笑意:“郎君,那个黄六郎,还有动手的黄大郎,这次没个半月是起不了身了。“ 黄忠嗣闻言笑了笑:“那就好。“他自然明白福伯的言外之意,福伯办事向来让他放心。 “行了,回家吧。“ 母子三人钻进车内,福伯与阿柴坐在外面赶车。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路程,众人终于回到家中。 ...... 黄忠嗣此时光着上身,黄燕如拿着药酒给他肩膀搓揉。 黄燕如嘿嘿笑道:“阿兄,福伯说了要用力淤血才会散。“说着又用力揉捏两下。 “嗷!“黄忠嗣疼得直叫唤,过了一会夺过药酒自己擦拭。 “你这丫头,还真记仇,这仇都不带隔夜的。“黄忠嗣搓着肩膀无奈道。 “阿兄教我的,不能逆来顺受。“黄燕如傲娇抬头,“我可不会跟那个林嫂一样。“ 黄忠嗣叹气:“你少说两句吧。林嫂能怎么办?若真把黄六郎送官,她家就断生计了。若有亲族救济还好,不然这一年怎么熬?“ “那她和离啊!“黄燕如不解道,“阿兄不是说可以... 黄忠嗣苦笑:“律法归律法,黄六郎若是不同意,闹到官府,林嫂先得挨板子。而县衙基本上本着清官不断家务事的心态,都会拒绝双方和离的,所以这听听就好,没啥用。。 “怎么能这样!“黄燕如气得直跺脚。 “以后给你找个赘婿,那些律法就不适用了。“黄忠嗣打趣道。 “我才不要!“黄燕如梗着脖子,“夫君若不及阿兄才能,宁可不要!“ “那准备当老姑娘吧。“ “当就当!“ “也就趁阿娘查账敢这么说,阿娘要是在的话,怕是得撕烂你的嘴。“ “我不怕!你有本事看我被阿娘打死!“ 忽然,黄燕如声音有些低沉:“阿兄,你说这一切能改变么?“ 黄忠嗣愣了愣,本想说不能,但看着自己小妹那希冀的眼神,他笑了笑:“会改变的。“ 黄燕如脸上露出笑容:“好诶!等阿兄当了大官,然后把这些律法改了。“ 黄忠嗣心中暗自苦笑。 我的好妹子,你太看得起你阿兄了。 他作为穿越者,能不知道这种制度持续了多久么? 最起码还得有八百多年。若是想当掘墓人,大概率是被人踹到墓里埋掉。 忽然,他猛然警醒,看向黄燕如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忧心。 他好像做错了一件事,他一直给自己妹妹传授的那种自由的思想,在未来那没什么,但是在这个时代...... 他现在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感觉自己无形之中让阿宁未来的路变得崎岖了起来。 “阿兄,你怎么了?“黄燕如见黄忠嗣脸色难看,好奇问道。 黄忠嗣扯出一抹笑容:“没事。“ 他垂眸掩住眼底的阴郁。 心中暗暗发誓,不管如何,只要自己没死,定护小妹一世周全! 第13章 杀心四起,藏器待时 入夜,黄忠嗣正在屋内伏案书写。 他挽起衣袖挥毫泼墨,不过片刻,案头便铺开两张宣纸。 蹙眉凝视间,目光在两张字笺上来回游移——左侧纸上墨迹凌厉,写着“身怀利器,杀心四起“; 右侧笔锋内敛,却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他望着两张纸,心中思绪万千,却始终难有决断。 “笃笃笃“,敲门声骤起。 他收回思绪:“进来。“说罢,起身走到八仙桌前落座,顺手敲了敲茶盘:“阿柴,弄壶开水来。“ “是,郎君......“ 福伯已走到桌前。黄忠嗣垂首清洗茶具:“坐。“ 待老仆坐定,他径直递过封信件:“郎君,有发现。“ 黄忠嗣拆信细读,眉峰渐聚。 半刻钟后 阿柴送水进来时,正见他捏着信纸出神。 直到铜壶在炭炉上发出轻响,才见他才放下信件,将茶匙探入青瓷罐:“福伯,若换作你......“ “老奴不知。“管家苦笑摇头。 黄忠嗣轻叹,舀了几勺蜜兰香投入盖碗。 沸水倾注间雾气蒸腾,头道茶汤在三个杯盏间转出琥珀色弧光。 “首泡终究是要不得的。“他边说边将茶水尽数倒掉。 第二道茶香氤氲时,茶盏已推至福伯面前:“次盏方见真味。“ 待杯中余温散尽,黄忠嗣霍然起身。 案头两张宣纸被并排提起,墨痕在烛火下明灭不定:“既然单选不得......“ 他指尖掠过淋漓字迹,忽而轻笑:“那便都要。“ “明日见分晓。“ 福伯闻言即刻告退。 黄忠嗣踱至窗前,月华如水漫过他紧握窗棂的手掌:“最好还救得......“ 夜风卷起案上残纸,露出半截森然墨迹:“否则我也可以大义灭亲。“ 次日清晨,黄忠嗣正在饭厅与家人用早饭。 书童阿柴急匆匆从屋外进来,对着黄忠嗣躬身道:“郎君,大房来人了,让您去参加族会。“ 黄忠嗣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我吃完早饭就来。“ 阿柴闻言慢慢退了出去。 “忠嗣......“陈绣娘放下竹箸欲言又止,眉间凝着愁绪。 “阿娘莫担心。“ 黄忠嗣将剥好的鸡蛋放进母亲碗里:“一些小事而已,儿子应付得来。“ 话未说完,忽听得碗盏轻响。 转头望去,只见小妹黄燕如眼珠滴溜直转,眼光一直盯着门外。 “阿娘看住阿宁。“黄忠嗣当即正色道:“今日绝不许她出门。“ 陈绣娘闻言瞪向女儿:“听见你兄长说的了?这些日子野得越发没边! 前日张娘子来说,西街都传你翻墙摘李子的浑话......今日起抄十遍《女诫》,抄不完不准出院门!“ “我不要!““那些酸儒写的劳什子......“ “阿娘且拘着她别出门便是。“黄忠嗣伸手按住暴跳欲雷的小妹,“至于《女诫》......“ “你莫要惯着她!“ 陈绣娘突然红了眼眶,扯住儿子衣袖:“你爹爹去得早,外头本就嫌我们家没规矩。若再不管束,待你娶亲时......“ 黄忠嗣闻言沉了脸色:“哪家长舌的浑说这些?“ “你且去办正事。“陈绣娘背过身抹了眼角,强作镇定:“这丫头交给我。“ 他望着母亲微驼的脊背,终是叹了口气,朝小妹无奈摊手。 黄燕如如丧考妣地瘫在椅里,眼睁睁看着母亲抱来厚厚一摞宣纸。 ...... 黄氏宗祠内堂。 大房的房头兼族长黄泰鸿正坐在主位上,而他左手边则是二房房头黄泰宁。 右手边的位置尚且空着。 下方十几张长凳上坐着二十多号一、二房的壮丁与族老。 此时二房房头黄泰宁拍案怒骂:“那黄忠嗣在干嘛?吃个饭吃那么久?这都两刻钟了,还没过来!“ 黄泰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别着急,他迟早得来。“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道清朗声线:“族长果然有耐心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黄忠嗣长身立于门口,福伯垂手跟在其身后。 他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黄泰鸿右手边的空椅落座。 福伯如苍松般侍立身侧,全然无视周遭异样目光。 “黄忠嗣!“黄泰宁霍然起身,扶手被拍得嗡嗡作响,“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竟敢不行礼问安?“ 黄忠嗣漫不经心掏了掏耳朵:“二房头这话有趣。我今日是作为三房房头来议事的?还是以子侄身份听训?若是想论辈分...“ 他突然展颜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现在就给您磕头问安,磕完便打道回府可好?“ “你!“ “泰宁。“黄泰鸿抬手压住他,皱纹堆叠的眼角挤出笑意,“自家人不讲虚礼。忠嗣啊...“ 他摩挲着扳指,话锋陡然一转,“此番发解试可有把握登榜?“ 黄忠嗣把玩着手中折扇:“族长既开了祠堂,总不会专程关心我课业吧?“ 黄泰鸿抚须笑道:“哈哈哈!忠嗣果然不似普通书生那般秀气,倒是锋芒毕露,像个江湖侠客。“ 黄忠嗣闻言心中暗骂。 这老家伙看似和蔼可亲如同慈祥长辈,话中却暗藏机锋,明摆着讥讽自己不像读书人,反似不知礼数的莽夫。 他当即回道:“族长明鉴,我也是无奈之举。三房如今只剩我一家了,若不硬气些......“ 故意拖长尾音,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只怕某些居心叵测之徒,早将我们孤儿寡母的产业生吞活剥了去。“ 黄泰鸿脸色骤沉。 这话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偏生发作不得,若当场斥责,岂非坐实了谋夺他人家产的罪名? 正待开口,二房房头就已经坐不住了。 “你指桑骂槐说谁呢?“黄泰宁拍案而起,案上茶盏叮当作响。 黄忠嗣不退反进,迎着对方吃人的目光冷笑道:“谁起了这歹心,我便说谁!“ “够了!“黄泰鸿突然高声喝断,手中沉拐杖重重顿地,“既然人已到齐,就商议正事吧。“ 他转向黄忠嗣,指尖轻叩案上契约:“此次族会是要知会你,茶山本属祖产。 如今族中子弟多要读书科举,我等商议将产业统归一处——“ “由老夫这脉专司经营,供二三房科举支用。“ 他抖了抖手中文书,二房印鉴赫然在目:“二房已然画押,就差你三房了。为着全族前程,贤侄当不会推辞吧?“ 第14章 私盐?全族排队都不够杀头的。 黄忠嗣轻笑道:“这是好事啊,我当然同意。不过族长......“ 他话锋一转,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拍在桌上,“我这有封信件,诸位不妨看看。“ 黄泰鸿眉头微皱,虽然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但是还是取过信件扫视。 随着目光游移,他脸色骤变,指尖微微发颤,慌忙将书信塞回怀中:“房头议事,其余人等退下!“ “族兄这是何意?“黄泰宁面露狐疑,“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先清场。“黄泰鸿强作镇定,额角却渗出冷汗,“待闲杂人等退去再说。“ 黄忠嗣却笑着从怀中又摸出一封:“二房头莫急,我这还有抄本。“ 他转向族长,指尖轻叩桌面,“此事怕是瞒不住的,我家中尚存数十封副本。“ 黄泰鸿脸色铁青,黄泰宁已夺过信笺细读。 纸页哗啦作响间,他突然拍案而起:“族长须得给个交代!“ 称谓已从“族兄“换作了族长,显然是怒极了。 而其他宗族众人却是一头雾水,但也没人出声询问。 祠堂内空气忽然变得凝滞起来。 片刻后。 黄忠嗣悠然打破沉默:“二房头稍安,不如先清退旁人。 除族老外,其余人等暂避为宜,也免诸位面上难堪。“ 黄泰宁虽怒火中烧,仍对二房族人挥手示意。 待祠堂只剩六七个核心人物,黄泰鸿突然紧盯黄忠嗣身侧:“既是族会,外人不得在场。“ “福伯侍奉我家廿载有余,早如至亲。“ 黄忠嗣轻抚茶盏,笑意未达眼底, “若非要他离开——“他作势起身,“那晚辈也告辞了。“ “无妨!“黄泰宁急声打断,此刻他只想弄清真相。 黄泰鸿喉结滚动,终是沉默着。 香炉青烟缭绕,将三人面容映得明灭不定。 黄忠嗣背靠太师椅气定神闲,黄泰鸿指节攥得发白,黄泰宁则显得有些愤怒。 黄泰宁率先发问:“族长,信上写的是否属实?你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黄泰鸿脸色几度变幻,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 黄忠嗣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二房头,你也别为难族长了。我给你解释一下吧。“ 说罢站起身,对其他族老说道:“去岁族长之子黄忠宇押送茶叶往泉州转运,到港后货物竟不翼而飞,随身钱银也尽数消失。 蹊跷的是,他返程时却带着一百二十多贯银钱。“ “我托人查过市舶司的登记,“ 他加重语气敲了敲桌案,“当日根本没有忠宇族兄的记录。 反倒泉州地下赌场的胡老板收了上千斤茶叶。 经核对,正是大房茶庄那批不翼而飞的茶叶! 而订茶的货主至今未收到茶叶,族长为此还倒赔了几十贯钱。 诸位不觉得奇怪么?货没到买家手里,倒进了赌场,忠宇族兄还能凭空赚回百多贯钱?“ 他忽然转向黄泰鸿:“更蹊跷的是,我查到忠宇族兄与某神秘人过从甚密,“ 说着故意停顿,目光如炬扫向二房头,“二房头可知,那人可是个私盐贩子?“ 黄泰宁闻言浑身一震,手中茶盏“当啷“落在案上。 黄忠嗣见状继续道:“后续查证更令人心惊,大房茶庄每月往泉州港的运茶量激增,单次竟达两千余斤!直接就翻了一倍有余。“ 他猛然逼近主位,“敢问族长,茶庄未扩建半分,这凭空多出的产量从何而来?“ 满堂哗然。 几位族老哆嗦着掏出帕子拭汗,二房头黄泰宁突然暴起,将信件重重摔在黄泰鸿面前:“你要让全族给你陪葬么!“ 他脖颈青筋暴起:“我虽贪财却知分寸,私盐这抄家灭族的勾当你也敢碰!“ “更可怕的是这次祖产合并。“ 黄忠嗣适时补上致命一击,“若真让大房掌控全族商路......“ 他意味深长地环视众人,后半句湮没在陡然炸开的声浪中。 众人也回味过来了。 二房的人直接怒骂出声,大房的三名族老更是瞪视着族长,非要讨个说法。 黄忠嗣看着被众人围攻的黄泰鸿,面上浮起笑意。 他心中暗叹福伯的手段高明,虽知他年轻时混迹江湖,却不料其经营的关系网竟如此得力。 不过花费百来贯银钱,便查出这般多隐秘,当真是物超所值。 黄泰鸿沉默良久后霍然起身,对着众人嘶喊道:“是我对不住黄氏,愧对这族长之位!“ 话音未落竟要往桌角撞去。 福伯眼疾手快,枯瘦手掌闪电般推出。 黄泰鸿顿时失了平衡,踉跄跌坐在地。 黄忠嗣见状暗自称奇:年逾五旬的老者,身手竟比自己这年轻人的还要利索三分。 随后他适时开口:“大房头若是觉得人死债消是否轻易了些? 若是日后官府查出端倪,全族人都得遭殃! 你以为人死了,我们就不会拉忠宇族兄去见官么?“ “《宋刑统》律法写得明白:走私十斤以上私盐,按律当判绞刑。 依你们这年余的贩运量估算,少说也有上万斤私盐。 届时莫说整个大房排队赴死,便是填上全族性命都不够零头! 若你今日能将事情交代清楚,大家还能共同商议补救之策,或可争取改判流刑,好歹能保性命。 如若不然...“他目光扫过身旁大房的几位族老,“待我与二房向官府检举此事,尚能落个大义灭亲的名声。只是你们大房......“ 话音未落,大房为首的七叔公突然拍案而起:“孽障!你还要瞒到何时?非要让我们这房死绝才甘心吗?!“ 黄泰鸿闻言紧闭双目,浑浊泪水自眼角蜿蜒而下,喉间挤出呜咽声:“家门不幸...当真家门不幸...这岂是老夫愿行此事?可...可那逆子......“ 半刻钟后,随着黄泰鸿的讲述,果然与黄忠嗣的猜测不差。 事情原委无非是黄忠宇被骗至赌场参赌,不仅将身上银钱输得精光,连原本要运往汴梁的茶叶都拿去作了抵押。 结果可想而知,最终竟欠下赌场上千贯银钱的高利贷。 危急关头,私盐贩子适时现身,声称既能替他解决债务危机,又可另辟财路。 起初黄忠宇尚存理智,虽愚钝却也知贩卖私盐是杀头的勾当。 奈何赌场追债步步紧逼,终是铤而走险。 若说初入局时尚属被迫,待到后来,却是逐渐被贪念吞噬了心智。 至于黄泰鸿,起初对此毫不知情。 直至三个月后,订货的主家因迟迟未收到货物写信过来追问,他寻儿子问询方知端倪。 纵使黄泰鸿事后试图与对方交涉,但既入此局,岂容轻易脱身? 私盐贩子更是直言不讳,声称背后自有倚仗,若不好好合作,怕有杀身之祸。 这番说辞倒未令黄忠嗣意外。 早前这些私盐贩子便敢公然找上门来,若无靠山反倒蹊跷。 只是如今看来,暗处盘踞的势力,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错综复杂。 第15章 分家,隐忍 当黄泰鸿讲述完毕后,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毕竟若真扪心自问,他们的孩子碰到这种情况,八成也会做出同样选择。 真正能做到大义灭亲将亲儿子交予官府的,世间能有几人? 黄忠嗣却无这般纠结,径直开口:“事已至此,我说两个方案供诸位参详。 其一,将大房全家扭送官府以平后患;其二,我交分家银,大家一拍两散。“ 堂内顿时响起嗡嗡议论声,黄泰宁则是面色阴晴不定。 黄忠嗣暗自叹息:若非受礼法所困,他早就提分家了。 之前是因为后辈如果主动要求分房,那定会背个不孝的罪名。 但是现在提出来的话,就不会有人这么想了,毕竟换了他们,也会想着趋吉避凶。 黄泰鸿突然抬头嘶吼:“黄忠嗣!你这是要让我这一脉绝嗣么?“ 黄忠嗣充耳不闻,目光灼灼逼视黄泰宁:“二房头,你待如何?是要与大房共赴黄泉,还是......“ “三房头所言在理!“ 黄泰宁听到“共赴黄泉“四字悚然惊觉,转向黄泰鸿时已换上悲悯神色:“大房头,你这罪过......我们实在担待不起。“ “如此便是二比一。“黄忠嗣扫视全场族老,“列位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附和,连大房族老都急急表态。 此刻若不行大义灭亲之举,他们这些血脉相连的怕是都要受株连。 “不可啊!求诸位饶我儿性命!“黄泰鸿突然扑通跪地,额头撞得青砖砰砰作响。 众人虽面露不忍,却都缄默不语。 比起抄家灭族之祸来说,把大房头一家交出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见无人应声,黄泰鸿猛然扑向黄忠嗣,扯着裤脚就要叩首。 黄忠嗣急退半步高喝:“福伯!“ 老仆应声闪出,铁钳般的双手将黄泰鸿牢牢制住。 “忠嗣侄儿定有法子护我一家周全!“黄泰鸿涕泗横流,“念在同宗血脉......“ 话音未落便被黄忠嗣冷声截断:“你还有脸说这话?既然话都说这份上了,今日便与诸位说个明白! 八年前欺我年幼想谋夺三房家产,我本欲告官,但母亲劝我血浓于水,我忍了。 可没想到你们居然还不死心? 如今见我舅家茶庄兴旺,又想夺回茶山断我货源,这些腌臜算计,我可都记得真切!“ 凌厉目光扫过之处,众人皆垂首避视。 “当然,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跟大家兴师问罪。既是宗族血脉,闹翻了总是不好。“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票据拍在桌上,“我只有一个要求,只要同意我三房分出去,这一千贯分家钱自可取去。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盯着桌上银票,眼中泛起贪色,却仍显犹豫。 这时黄忠嗣转向二房头黄泰宁:“族不可一日无主。大房既已失格,您素来德高望重......这分家银的分配,理当由您主持。“ 他虽然有些不适,但是为了分家,也就忍着说了点违心的话。 黄泰宁闻言眼神骤亮,轻咳一声:“三房既有心另立门户,倒也未尝不可。宗族血脉本就该开枝散叶,毕竟我们这一支当初也是分出来的......我赞成。“ 此言既出,其余族老面面相觑,终是陆续点头应允。 黄忠嗣心头暗喜,当即使眼色让福伯呈上分家文书:“既如此,便请诸位签下文书。 另备薄礼,每位族老可得二十贯辛苦费,稍后自当奉上。“ 听闻还有额外好处,族老们顿时喜形于色,纷纷围拢签字。 黄泰宁执笔时嘴角含笑,自此黄氏权柄尽归己手,怎能不畅快?况且若是自己当了族长,这分家银怎么分,那还不是他说了算? 待墨迹吹干,黄忠嗣将文书仔细收好,拱手道:“按规矩本该设香案祭祖,然今大房祸事未平......不若由我代往祖坟禀告?“ 见众人颔首称是,他含笑施礼:“诸事既定,恕某先行告退。“说罢便与福伯快步开门跨出祠堂。 至于大房黄泰鸿的下场?他早无暇关心。 他此时只想赶紧回家与自己家人分享这份喜悦。 不一会他回到家中,刚来到正堂,便见黄燕如正跪在堂中。 她面前摆着张矮小桌案,手中毛笔悬在半空,肩膀微微颤动似在抽泣。 陈绣娘沉脸持戒尺立于案前,戒尺边缘还沾着新鲜墨迹。 黄忠嗣暗叹:“我的好妹妹,怎的又闯祸了?“ 为免刺激母亲,他佯装未见,朗声唤道:“我回来啦,阿娘!“ 陈绣娘闻声抬眼,面上冰霜稍融:“事情处理得如何?“ 跪着的黄燕如突然转身跳起:“阿兄,阿娘欺负我!“说着便要扑来。 “跪回去!“黄忠嗣蓦地沉下脸,“谁许你起来的?可是又惹阿娘生气?“ 少女霎时白了脸,贝齿紧咬下唇,杏眸顷刻蓄满泪水。 黄忠嗣却视若无睹,厉声喝道:“没听见么?跪好!“ 黄燕如颤抖着缓缓屈膝,细碎呜咽混着墨汁滴落纸面。 陈绣娘见状不忍:“阿宁她......“ “阿娘不必多说。“黄忠嗣截断话头,“她这脾性我最清楚,若非犯了大错,您怎舍得让她跪着?且让她自省吧。“ 说着从怀中取出文书递过,“分家事宜已与大房二房谈妥,往后他们再为难不得我们。“ 陈绣娘展卷细阅,良久叹息:“终究走到这步......“ “您且宽心。“黄忠嗣温言笑道,“不瞒阿娘,那大房私下......“ 随着他压低声音的叙述,妇人瞳孔渐张,抚着心口连道:“分得好!分得及时!若等官府追查......“ “嘿嘿,阿娘不用担心那个了。咱们现在既已分家,自当告慰父亲,就麻烦娘亲您去跟父亲说一下。“ 黄忠嗣忽然转向妹妹,“至于阿宁——我来管教。这般任性妄为,该好生训诫。“ 陈绣娘颔首:“好,我这便备些祭品。“说罢匆匆转入后堂。 待母亲身影消失,黄忠嗣踱至少女身侧:“还不起来?“ 黄燕如恍若未闻,笔尖狠戳宣纸,洇出团团墨渍。 他摇头苦笑,小丫头这是同他怄上气了。 黄忠嗣蹲了下来:“别写了,纸都给你戳烂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呵斥你?“ 黄燕如依旧没有说话,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 “我不用想都知道,你肯定跟阿娘说浑话了。“ 黄忠嗣叹道,“我教你算法、明理、自强,可不是让你跟阿娘犟嘴的。 阿兄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把最重要的话教漏了。“ 黄燕如转身看向他:“我哪里没听?我一直都听你的,你还凶我!“ “还说听进去了?“ 黄忠嗣脸色骤沉,“阿兄没教过你吗?没有实力改变现状时,就该隐忍莫争。 我宠你是因你是我小妹,可别人谁容得你任性?连阿娘都应付不来,这般顶撞不是自讨苦吃么?“ “可阿娘说得没道理!“ 黄燕如眼眶泛红,“凭什么女子非得学三从四德?为何事事都要依附男子?“ 黄忠嗣蹲身用袖口轻拭她眼角,叹道:“你可以不认同,但反抗不了就该隐忍。 阿兄忍了族里那些老家伙整整八年,如今才算解脱。 你且信我,暂忍一时,待阿兄有能力......“ 话未说完,黄燕如已扑进他怀中呜咽:“我听阿兄的...可我不想变成林嫂那样......“ “不会的。“黄忠嗣轻拍她颤抖的脊背,“有阿兄在,定护着你。“ 抽泣声渐弱,待黄忠嗣察觉时,少女已伏在他肩头沉沉睡去,睫毛上泪珠将坠未坠。 他摇头苦笑,横抱起妹妹朝后屋走去。 候在廊下的阿柴见状疾步相随,待至卧房门前抢先推开雕花木门。 将人轻放床榻盖好锦被,黄忠嗣立在床前凝视良久,终是掩门悄声离去。 第16章 要不我收志坚当义子? 六日后,黄忠嗣正坐在牛车上,前往二十多里外秦虹所在的秀水乡。 自与宗族分家后,他便让福伯着手重建宗祠,祭祖完毕便与母亲、小妹过了几日安生日子。 这几日闲来无事,他想着找秦虹小住两日,顺带约好届时同去海阳县等候放榜。 此刻他正在闭目沉思,三日前,大房头一家终究被族人扭送官府。 蹊跷的是,翌日便传来消息:黄泰鸿在公堂刑讯时未能熬住,当场毙命。 更诡异的是其子黄忠宇竟当夜在狱中自缢,还留下书信自称愧对父亲与宗族。 这般狠辣手段令他暗自心惊。 通过查阅脑海中大量宋代官职资料与权力架构,他断定私盐贩子背后势力非同小可,若非中枢有人庇护,便是整个潮州官场牵涉其中。 他现在忽然有些后悔,不过也没用了,只能早做打算。 他已吩咐福伯备好船只,若形势有变,即刻携家眷逃往南洋。 当然,这自然是万不得已的后路,如果自己能中举,应对起来应该就会从容许多了。 正当黄忠嗣忧思重重之际,贡院阅卷已至尾声。 本已定下昨日放榜,偏巧广州转运使公孙直亲临潮州。 此刻贡院内,这位年约四十、身兼中书舍人寄禄官与天章阁待制职官的要员,正与潮州知州密谈,林从文亦在场旁听。 (宋朝官职非常复杂,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查下。简单来说,宋朝官职分为三种,一种是工资官职,荣誉官职,还有本职官职。所以一般来说大多宋朝官员,官职头衔会有三个,但是基本上只看本职工作。) 此时他正坐在堂内,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的唐会,问道:“听说,正则因政见不合就罢掉一名学子的试卷,可有此事?“ 唐会闻言,瞥了一眼林从文,见后者目视前方毫无反应,立即躬身行礼:“公孙运使怕是听错了。下官只是觉得那考生文章张狂,未有功名就......“ “拿过来给我一观。“公孙直直接抬手打断。 唐会脸色变幻片刻,终是让人取来试卷。 当公孙直展开卷轴时,随着目光游移,脸上逐渐漾起笑意。 片刻后突然起身,冷脸看向唐会:“唐知州可知所犯何罪?“ “运使此言何意?“唐会腰身又弯三分,“下官只是觉得...“ “还敢狡辩!“公孙直怒声打断,“此篇尽是经世济民之论,通篇挑不出半分错处。 若依你的选法,本官认可此文也算王副相一党了?“ “下官不敢!“唐会额头已渗出冷汗。 旁人说他攀附权贵尚可辩驳,但眼前这位数月前才因直谏党派之争遭两方排挤,确非任何派系之人。 “渎职之罪都敢犯,你还有何不敢?此事若上达天听,流放三千里都是轻的!“ 正当唐会汗透重衣时,林从文忽然开口:“运使息怒。唐知州年事已高,连日阅卷难免疲乏,这才有失偏颇。不若从轻发落?“ 公孙直沉默盯着唐会,目光如炬。 “林御史所言极是!“唐会急声应和,“下官老眼昏花,这就重审。“ 他心知这两人在唱双簧,却更明白若闹到礼部核查,自己必遭严惩。 待唐会服软,公孙直冷哼一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将卷轴重重拍在案上,转头吩咐:“弘毅,我去驿馆。“ 林从文会意长揖:“恭送运使。“ 待公孙直走后,唐会才直起身,看向林从文的眼中满是愤怒。随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林从文倒也无所谓——毕竟唐会年纪摆在这,都快退休了,得罪了也无所谓。 至于黄忠嗣,他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果然与他猜测的没错,昨日定榜查验编号身份时,他才知道这篇策论竟是黄忠嗣所写。 更关键的是,而且昨日收到皇城司的消息:这个年轻人,或许知道一些私盐内幕。 ...... 秀水乡秦家宅院门口。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抵达目的地。 黄忠嗣下车后拿起包裹径直入内,毫无客人的拘谨。 门房家仆见是他也不阻拦,时日久了早已相熟,知晓这是自家郎君的至交好友。 穿过中堂来到后院,只见秦虹与结发妻子林月明正在饮茶。 两人耳鬓厮磨,时不时低语轻笑。 “咳咳。“黄忠嗣轻咳一声。 二人蓦然回首。 “黄兄?哈哈哈!“秦虹当即起身相迎,“怎的来了也不叫人通报?快请坐!“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黄忠嗣将包裹递过去,“我娘听说今日要来寻你,连夜做了粿子。赶紧让人蒸几个给弟妹尝尝。“ 林月明款步上前,盈盈一笑:“黄伯可安好?“ 这声称呼让黄忠嗣哭笑不得:“弟妹,早说了莫要拘礼。唤我忠嗣便好,实在不成喊声黄兄也使得。“ “黄伯,礼不可废。“林月明依旧坚持。 “罢了罢了。“秦虹招呼仆人去蒸粿后,便拽着黄忠嗣落座石凳,“喝茶喝茶。“ 待三人坐定,秦虹斟茶相询:“黄兄今日怎得空来?“ 黄忠嗣吹开茶沫轻啜:“左右无事,想着这两日该放榜了,找你闲聊解闷。明后日正好同去县城候榜,顺道看看我侄儿。“ “呀!险些忘了。“林月明闻言起身,“黄伯稍待,我去抱志坚来。“说罢匆匆出院。 黄忠嗣轻轻戳了戳秦虹笑道:“看弟妹这样子,应当是无碍了。怎样,我教你的法子靠谱吧?“ “确如黄兄所言!“秦虹满脸钦佩,“那日我按你说的送上鲜花情诗,她当即眉目舒展,再不曾疑神疑鬼。“ “那是自然。“黄忠嗣压低声音凑近些,“这女子啊,最需安全感。尤其刚诞育孩儿的,更要时时关切......“ 话未说完,见林月明抱着襁褓款款而来,二人默契地止了话头。 黄忠嗣忙起身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孩。 小家伙眼珠骨碌碌转着,忽地伸出胖手揪住他衣襟,惹得他朗笑出声:“倒是个胆大的!“ 婴孩被这笑声惊得一愣,随即咧开无牙的小嘴咯咯直乐,直叫黄忠嗣心尖发软,恨不得揣在怀里带回家去。 秦虹见状打趣:“黄兄这般疼爱小儿,何不早日成家?“ “缘分未至。“黄忠嗣斜睨他一眼,忽然话锋一转:“我想认志坚作义子,秦兄意下如何?“ “妙极!我早有此意。“秦虹拊掌而笑,“家父家母此刻正在省亲,此事我便可做主。“ 转头对妻子嘱咐:“娘子,且去准备认亲礼,稍后我便修书禀明双亲。“ 见黄忠嗣欲言又止,秦虹摆手笑道:“莫忧心,家父素日总念叨让我多跟你学些稳重。 若知你要当志坚的义父,怕是要连夜赶回来摆宴庆贺。“ “如此便依你安排。“黄忠嗣低头轻蹭婴孩的头发,眉眼俱是温柔。 小家伙似有所觉,攥着他的拇指晃了晃,又惹得满室欢愉。 第17章 少折腾,我怕你不敢听。 入夜,秦家灯火通明。秦父秦母收到消息后,竟连夜赶了十几里山路回家。 此刻众人正在正堂内用饭。 黄忠嗣端起酒杯起身道:“叔父叔母,劳您二位夤夜奔波,忠嗣实在惶恐。“ 言罢躬身敬酒,仰首饮尽。 秦父秦博涛忙执杯还礼:“贤侄何须多礼!你愿收志坚作义子,我们欢喜还来不及。“秦母在旁含笑点头。 黄忠嗣坐下后说道:“志坚既是我义子,那我这当义父的也不能光靠嘴皮子。“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兑票递给秦虹:“秦兄,这是五百贯兑票,权当给志坚的见面礼。“ 秦虹见状不悦道:“黄兄,你又与我生分。钱你收回去,有情义在便足够了。“ 林月明与秦父秦母也纷纷劝阻。 黄忠嗣几次强塞都被拒绝,惹得秦虹快急了眼,只得苦笑着收回:“那我总不能连份薄礼都不给义子吧?“ 秦虹打趣道:“素日里洒脱不羁的黄兄,如今倒讲究起虚礼来了?“ “此番不同!“黄忠嗣正色道,“志坚如今不单是你家孩子,我岂能毫无表示?“ 林月明推了推秦虹道:“黄伯博览群书,才高八斗,不如给志坚做首诗?“ 秦虹闻言眼睛一亮,连忙接道:“有道理啊!“随即转向黄忠嗣:“黄兄意下如何?“ 黄忠嗣面露迟疑:“作诗倒是不难,只是这贺礼是否单薄了些?“ 秦父闻言立即摆手:“忠嗣此言差矣!你的才名早已传遍潮州,先前在县城作的那篇赋文至今仍在传诵。 能为志坚题诗,这份心意岂是千金可换?“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既如此...“黄忠嗣闭目沉吟片刻,忽而展颜:“有了!“ 秦虹与林月明对视一眼,后者即刻起身招呼仆人备下文房四宝。 待笔墨齐备,黄忠嗣从容走至案前,秦家众人皆离席围拢观看。 狼毫饱蘸浓墨,但见笔走龙蛇: 《贺秦志坚为义子》 天赐麟儿到德门,秦门又见紫云屯。 蟠根已得山川秀,骥子须承雨露恩。 他日蟾宫攀桂手,今朝膝下绕兰荪。 但教忠孝传家训,不羡公侯羡墨痕。 最后一笔方收,秦父已迫不及待捧起诗笺,念至末句突然朗声大笑:“妙极!妙极!“ 说着竟朝黄忠嗣深深一揖:“得此佳作贺我孙儿,秦家何其有幸!“ 黄忠嗣慌忙扶住秦父手臂:“使不得!叔父这般大礼,晚辈如何担待得起?“ “黄兄莫要推辞。“秦虹见状亦上前行礼,“父亲这礼你既不受,我这当父亲的礼数却是少不得的。若传出去说我秦家不知礼,倒要叫人笑话了。“ 黄忠嗣笑着说道:“你的礼,我还是受得的,哈哈。“ 满堂欢笑声中,檀香氤氲的墨迹在宣纸上渐渐凝固,为这场认亲宴平添几分雅意。 最后,小志坚被抱到前厅。黄忠嗣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后,这场认亲宴便算结束了。 待夜宴散去,秦虹与黄忠嗣来到后院饮茶。微风袭来,驱散些许热浪。 秦虹感叹道:“若放榜后你我能够上榜,那便要去汴京了。听说北方寒冷...也不知有多冷。“ 黄忠嗣抿了口茶水,微笑道:“可不是一般冷。若进京赶考,咱们得多备些衣物。往年常有南方士子因衣物不足,冻毙于途中。“ 秦虹大惊:“竟如此严寒?“ 黄忠嗣颔首,暗忖:穿越前的世界除东北醉汉露宿被冻死外,鲜有冻毙者。 而在这古代,冻饿而亡实属寻常。 他轻叹道:“每年都有人冻死饿死,不算稀奇。“ 沉默片刻后。 “黄兄若当官,会如何治理百姓?“秦虹忽然发问。 黄忠嗣闻言,稍微想了一会,然后开口道:“少折腾。“ 秦虹一愣:“这是何意?“ 黄忠嗣笑道:“因为你想要有所政绩,就需要去折腾。例如赋税、文化都属于此类。那我问你——“ 他顿了顿,“你打算如何提高?“ 秦虹怔了怔,沉思片刻道:“劝课农桑,兴建学堂。“ “那我问你,“黄忠嗣身体微微前倾,“你懂这些么?懂农业么? 你张张嘴说要兴建学堂,活得谁来干? 赋税是百姓交的,兴建学堂要百姓出力。最后苦的是谁?还是百姓。“ 秦虹皱眉反驳:“这些对他们也有好处啊。譬如学堂若请来名师教学,将来他们也能获益。“ “秦兄,“黄忠嗣端起茶盏轻吹浮沫,“你觉得普通百姓会考虑那么远么? 他们只关心今日能否吃饱、明日能否穿暖。 若有人明日就要饿死,你同他说未来十年的事,他愿意听么?“ 秦虹沉默良久:“那便什么都不做?“ 黄忠嗣抿了口茶:“倒也不是。但有句话可以告诉你——没有调查权就没有发言权。 譬如你想发展农业,就该请教懂农事的人,让他们分析、施行。切莫外行指挥内行。“ 秦虹闻言起身,郑重作揖:“听黄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胜读十年书。“ “我也是拾人牙慧。“黄忠嗣摆手笑道,“此话并非我说的。“ 秦虹惊讶道:“如此警世良言,必是出自名家!敢问是哪位先贤?在下竟毫无印象。“ 黄忠嗣眼中泛起追忆:“那是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他忽然止住话头,摇头轻叹,“他叫子任先生,是位伟人。可惜,并不在此世间。“ 秦虹皱眉苦思无果:“这位先生已然仙逝?“ “算是吧。“黄忠嗣摩挲着茶盏,“但他永远活在我心中。只可惜他的理想,在此世间怕是难觅知音。“ 秦虹愈发好奇:“敢问是何等理想?黄兄何不说来听听?我从未见你这般推崇他人。“ “当真要听?“黄忠嗣嘴角微扬,“只怕你不敢听。“ “有何不敢?“ “那你听仔细了——“黄忠嗣目光灼灼,“他说:''百姓万岁''。“ 秦虹如遭雷击,手中茶盏险些跌落:“黄兄!此...此话出你口入我耳,断不会外传!“ “哈哈哈!“黄忠嗣仰头大笑,“若信不过你,我又岂会吐露?“ 秦虹苦笑着拭去额角冷汗:“如今方知你方才所言非虚。这般言论若传出去...须知此乃陛下专属,如此言论实属大逆!“ “正是如此。“黄忠嗣望向窗外暮色,“他的理想才在此世间难以实现,恐怕要等上近千年了。“ 秦虹强笑道:“黄兄当真笃信此人学说?“ 黄忠嗣但笑不语,转手续上新茶。 二人又闲谈些风土见闻,至掌灯时分方各自回房歇息——明日还需早起赶赴县城。 第18章 初见林从文 次日中午。 赶了两个多时辰路的黄忠嗣、秦虹两人,刚到达悦来客栈。 一进门,不少在此等候放榜的学子们见到黄忠嗣,立即围了上来。 “黄兄用过午饭没?若没吃来我们这桌!“ “黄兄来我这,刚点的饭菜还热乎!“ “黄兄来我这!来我这......“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黄忠嗣有些发懵,忙不迭拱手作揖:“诸位盛情心领了,只是舟车劳顿,实在需要稍作歇息。“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又有人提议:“待黄兄休息妥当,今夜办场雅集如何?咱们以文会友!“ 黄忠嗣推脱不过,只得应承:“今晚定当赴约。“人群这才渐渐散去。 待入住安顿停当,秦虹便来叩门。 见屋内已收拾齐整,他倚着门框笑道:“黄兄如今可是风云人物了,你这盛名怕是都传到了汴京城了。“ “哪有这般快?“ 黄忠嗣边吩咐书童阿柴下楼备饭,边摇头笑道,“潮州距离汴京路途遥远,纵是传播也要些时日。“ ...... 两人说话间,热腾腾的饭菜已端进屋来。 用过午膳,秦虹见对方眼带倦色,便识趣告辞:“今日这牛车颠簸得厉害,黄兄好生歇着。“ 待门扉掩上,黄忠嗣褪了外衫倒在榻上,不过须臾便沉沉睡去。 ...... 贡院阅卷室旁边的侧室内。 唐会与潮州通判王书翰正在饮茶。 王书翰放下茶碗,开口道:“知州,真要把那黄忠嗣定为解元么?“ “都已经定好了,还能有假?“唐会没好气地回道。 “可是知州,变法在即。此子明显有支持变法之意啊,若......“通判欲言又止,未尽之意却已昭然。 “没办法!“唐会长叹一声,茶碗重重落在案几上,“虽不喜此人,但不得不承认他策论、诗赋、经义样样俱佳。 那篇《戍边哀陇右赋》更是传播甚广,若不点他作解元,公孙直若闹到御前......“ 声音忽地低了下去,“若非最后才知这些文章皆是同一人所写,我断不会......唉,悔之晚矣!“ 王书翰倾身劝道:“既已得罪,何不将错就错?知州不妨修书与司马相公,言明此子暗藏变法之心?“ 唐会骤然眯起眼睛:“你与此子有旧怨?“ “我与他素不相识,哪有仇怨!“王书翰慌忙起身作揖,“只是听闻公孙运使为着此事当堂斥责知州,实在令人愤懑。“ “你倒是有心。“唐会捻须而笑,眼角皱纹里却凝着冷意,“此事就此作罢。老夫还剩两年便要致仕,犯不着为他落得个流放三千里的境地。“ “下官明白。“王书翰深揖及地。抬首时面上恭谨如常,唯眼底掠过一线阴霾。 一个时辰后,客栈雅间内。 黄忠嗣从睡梦中醒来,伸了伸懒腰。“睡个午觉是真舒服啊。“ 随后站起身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热辣的日头,他眯起眼睛眺望街景。 不过没一会就被太阳晒得受不了,只得退回屋内,在八仙桌前坐下,渐渐陷入发呆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传出了交谈声。 黄忠嗣回过神来,站起身走到门边,直接打开了门。 只见一名身穿短衣长裤、酷似农户装扮的人,正在与阿柴交谈。 后者见到黄忠嗣出来后,立马躬身道:“郎君,此人说他家主人想约您见一面。“ 黄忠嗣眉头微皱,上下打量来人。 此人大约三十来岁,浑身肌肉健硕,他心中暗惊:这绝非普通农户!寻常农户多因劳作消瘦,这般筋肉虬结的体格,倒像是练家子出身。 他下意识退后两步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找我何事?“ 阿柴见黄忠嗣这般反应,立即侧身挡在他身前。 那壮汉见状愣了愣,随即笑道:“郎君不必紧张,我们对你没有恶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来。 黄忠嗣面带疑惑接过令牌,甫一看清便瞳孔骤缩。 令牌上赫然錾着四个朱漆大字:皇城司直。 皇帝的特务机关?怎会出现在岭南?又为何找上我? 他海中惊雷炸响,将近日行事反复思量,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小郎君,可看完了?“壮汉的询问将他惊醒。 “失礼了,一时走神。“黄忠嗣将令牌递还。 “可愿随我走一趟?“ 黄忠嗣无奈苦笑:“我有的选么?“ 转头对阿柴嘱咐道:“你在此等候。“ “郎君...“阿柴面露忧色。 “放心,若他们存心不利,无需那么麻烦。“ 黄忠嗣安抚完家仆,转向壮汉道:“走吧。“ 跨出门槛时,他暗自思忖:所谓“主人“定非皇帝亲临,但能差遣皇城司的人...估计也不是一般人物。 黄忠嗣在壮汉的带领下,在县城内绕了许久,最终停在一间不起眼的民房前。 未等敲门,屋内人似有感应般立即开门,将两人引入。 踏入屋内,只见十几个形貌各异的人正聚在角落擦拭兵刃。 黄忠嗣心中暗自发苦,这分明是皇城司在海阳县的窝。 对方如此毫不遮掩地展示实力,令他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郎君请。“壮汉引他来到楼梯口。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抬步登上阁楼。 二楼窗户紧闭,闷热异常。 阁楼中央摆着方桌与两张木椅,面朝楼梯的椅上坐着位蓄须的中年男子,正悠然品茶。 见黄忠嗣现身,他笑着放下茶盏:“来啦?“ 黄忠嗣怔了怔。此人眉眼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强压疑惑上前作揖:“见过贵人。“ “坐。“男子指了指桌上另一杯茶,“你茶铺的茶叶甚好,我很喜欢。“ “贵人若中意,在下可多备些送来。“ 黄忠嗣心中感叹,不愧是皇城司。哪怕自己再三掩饰,也能知晓茶铺背后之人是自己。 “那便说定了。“男子笑意更深。 沉默中,两人互相打量。却没有一人开口。 片刻过后。 “果然有胆色,荣辱不惊。“男子忽然抚掌大笑,“不愧能写出《戍边哀陇右赋》之人。“ “谢贵人谬赞。“ “不好奇我为何找你?“ “自然好奇。“ “那为何不问?“ 黄忠嗣抿了口茶:“好奇害死猫。贵人说,我便听;不说,我不问。“ “好好好!好奇害死猫?有趣,有趣。“男子眼中精光闪动,“吾乃御史台侍御史,林从文。“ 第19章 危机渐起 黄忠嗣闻言,起身再度行礼:“见过林台端。“ “不必多礼。“林从文摆了摆手,待黄忠嗣落座后,才再度开口:“我没想到,岭南地区如此偏远,竟能诞出你此等英才,倒是令我有些惊讶。“ 黄忠嗣笑道:“台端过誉了。“ 林从文端起茶盏:“我可没过誉,你的文章我都看过,皆是佳作。只可惜......“他故意拖长尾音。 “台端,可惜什么?“黄忠嗣心中一紧。 林从文露出一丝玩味笑容:“只可惜唐知州觉得你文中提及改制,甚是不喜,疑你有攀附王副相之嫌,所以......“ 黄忠嗣面色微变,这才惊觉自己撰写策论时,只顾着搜罗后世改革材料,竟忘了当下时局。 本以为历史早已改变,没想到这个时空该发生的还是在发生,只不过时间有所不同罢了。 此时听林从文这般说辞,这唐知州必是保守派无疑。思及可能落榜的后果,他顿时如坐针毡。 林从文见他神色,话锋忽转:“不过你且宽心。我不忍英才埋没,已向广州公孙转运使举荐。此番解试,当不至落选。“ 黄忠嗣沉默片刻,起身作揖:“谢台端提携,在下铭感五内。若有差遣......“他顿了顿,“但凡能力所及,必当尽心。“ “果然是聪慧之人。“林从文抚掌而笑,“既如此,本官确有一事相询,你可知晓私盐之事?“目光陡然锐利如刀。 黄忠嗣一愣:“台端是来查私盐的?“ “正是。“ 黄忠嗣脸色有些奇怪,随即开口:“台端,私盐之事在潮州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吧?“ 林从文闻言脸色骤变:“你这话何意?“ “在潮州地界,靠近临海,随便找个地方都能制盐。“ 黄忠嗣解释道,“所以贩卖私盐的不在少数。不过我可没碰这个,掉脑袋的活计我是不干的。“ 林从文沉默良久:“当地官府不管么?“ “那我就不知了。“黄忠嗣谨慎应答。 先前黄泰鸿他们的茶货都是拉到泉州港的。 若没有市舶司官员参与,如何能顺利上船? 虽心知官员必然牵涉其中,但他可不敢这样说出来。 林从文不解道:“为何我们查访十余日毫无所获?“ “台端有所不知,“黄忠嗣轻笑,“此地宗族关系盘根错节。 外来者若问及私盐,百姓要么怕惹麻烦,要么家中本就有人操持此业,岂肯实言相告? 更何况...“他指了指楼下,“不会说当地乡音的外乡人,更是处处遭人戒备。“ 林从文恍然顿悟,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沿。 忽然想起前些日问询过的官员,嘴角浮起冷笑,这些官吏怕是早知内情。 他忽又追问:“你既知情,为何不报官?“ 台端莫要说笑!“黄忠嗣苦笑摆手,“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呐。“ “哈哈哈!倒是实诚人。“林从文大笑间,楼梯忽传来急促脚步声。 只见随从疾步上楼耳语数句,又匆匆退下。 林从文敛了笑意:“我要你协助查办私盐案。“ “台端说笑了!“黄忠嗣慌忙推辞,“我一介书生,哪里懂得查案?“ “当真不愿?“林从文抿了口茶,悠悠道:“刚传来的消息,你入城后,客栈附近就有人开始盯梢了,你明白我意思?“ 黄忠嗣浑身一震,当即拜道:“愿为朝廷效命!“ “甚好。“林从文搁下茶盏,“将所知情形细细道来。“ “其实所知有限...“黄忠嗣沉吟道,“只知本地茶商常借运茶之便,将私盐夹带至泉州港。但具体牵涉哪些商号...着实不知。“ “是真不知?“林从文目光如炬。 “当真不知!“黄忠嗣迎上对方视线,“虽知潮州私盐泛滥,但我也未参与,确实不知其中门路。“ 二人又商谈两刻有余。 “且回罢。“林从文最终摆手,“我自会派人护你周全。“ 待黄忠嗣下楼,他盯着那道背影,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 ...... 片刻后 还是那名壮汉护送黄忠嗣回到了客栈。 虽沿途未见异状,他仍觉脊背发凉。 他坐在桌前陷入了沉思。 私盐贩子的盯梢如芒在背,虽然皇城司的能力值得信任,可若有个万一...... 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他忽然想起若是福伯在此,自己定能多几分安心。 这念头刚起又被生生压下。 比起自身安危,他担心母亲与小妹的安全。 黄忠嗣想起最近的遭遇,不由得有些嘀咕:这怕是犯太岁了吧? ...... 而此时在县城内一座宅院里,之前在贡院与唐会交谈的潮州通判王书翰,正与一个年约四十、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谈话。 身为潮州通判的王书翰此刻神情颇为严肃:“赵管家,如您所说,最近确实发现了不少生人在打听生意的事。“ 被称为赵管家的男人轻笑道:“这些人可都是皇城司的密探。 我家郎君让我转告你,务必小心,若有什么后患必须铲除。最近生意上的事暂且搁置,等风声过去再说。“ “那是自然。“王书翰连忙应声,却又迟疑道,“只是...眼下有个棘手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个叫黄忠嗣的学子,似乎知道我们的事。不过尚不确定他究竟掌握多少......“王书翰边说边观察对方神色。 赵管家闻言面露不悦:“知不知道有何区别?除掉便是。“ “可此子是此次科考的解元,后日就要放榜......“ “解元又如何?天下解元多如牛毛,少个把有何要紧?“ 王书翰苦笑摇头:“林从文对他青睐有加,连公孙直都曾过问此事。“ 赵管家瞳孔微缩,沉吟片刻后冷声道:“林从文本就是来查此案的。若这书生当真知晓内情,纵使惊动他们也要灭口。否则...“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王书翰,“你怕是难逃干系。“ 王书翰暗骂这老狐狸推脱责任,脸上却愈发恭敬:“下官明白,这就安排人寻机动手。“ “记住要做得干净。“赵管家起身掸了掸衣袍,“潮州做这种买卖的又不只你一家,只要不留首尾,纵有风波也牵连不到你。好好办事,郎君说了,朝中有空缺自会提携。“ 王书翰闻言大喜,躬身几乎折成直角:“烦请转告郎君,王某定当肝脑涂地!“ 第20章 装病 天色渐暗,客栈内的学子纷纷聚集于楼下。不久后,秦虹来到黄忠嗣房内。 “黄兄,天气如此闷热,怎么还关着窗啊?“秦虹见屋内密闭,略感诧异。 黄忠嗣勉强扯起一丝笑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寒意......“ “莫不是得了风寒?“秦虹趋前两步,面露关切,“若染风寒之症,确是会忽冷忽热。“ 黄忠嗣闻言,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想法,随后便有气无力道:“我好似是得了风寒,现在觉得浑身无力,还有点恶心想吐。“ 说着站起身,身子却摇晃起来。 秦虹见状立马上前扶住:“黄兄,你这看来病得不轻,赶紧先上床歇着。“ 搀扶他到床边后,转头冲门外大喊:“阿柴,快进来!“ 阿柴应声跑入,未及开口便被秦虹抢白:“你家郎君病了,速去请医者诊治!“ 前者闻言没过多废话,转身疾奔而去。 黄忠嗣因整日闭窗闷热,此刻额间汗珠未消,倒真显出几分风寒病态。 他佯装虚弱道:“秦兄,楼下众人还在候着......“挣扎欲起时踉跄一晃,“我能撑得住,待雅集结束再歇息罢。“ 秦虹看着黄忠嗣连起身都有些勉强的样子,一把将他按回床榻上,说道:“黄兄勿虑,我且去与他们分说。 你病体在身,大家都会体谅的。“ 说罢便站起身,“你且休息,我下去处理。“随即转身跨出门外,反手替黄忠嗣将门掩上。 黄忠嗣闭目陷入沉思。他虽不确定那些人究竟有何图谋,但此刻的忧虑却如阴云笼罩。 命只一条,虽说大庭广众之下,按理说应该没人敢乱来,可谁能保证没有铤而走险之徒? 思及此处,他紧了紧身上锦被。现在还是装病躲在屋内最是稳妥。 楼下早已喧哗如沸。 “方才黄兄的书童神色慌张出门,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秦兄已去请了半盏茶功夫,怎的还不见人影?“ ...... 正议论间,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众人抬头望去,却见秦虹独自从楼上踱下。 “诸位,“秦虹抢在询问前拱手道:“黄兄突染风寒,今夜雅集恐难列席。 他特命我向各位赔罪,另外今晚所有花销皆由黄兄承担。“ 话音未落,场中先是一静,继而爆出阵阵欢呼。 “黄兄既有恙,自当安心静养!“ “正是!不过秦兄既已到场,少不得要留下佳作!谁不知你在潮阳书院......“ 秦虹笑着摆手:“这是自然,容我上楼与黄兄交代两句,即刻便回。“说罢转身便折返。 片刻后,秦虹再度回到房内,坐在床头与黄忠嗣说道:“黄兄,已经与大家说好了,无需担忧。“ 黄忠嗣扯起一抹笑容:“多谢秦兄。“ “你我之间就无需如此客气了。“ 秦虹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你先好生休养,等晚些医者来开药调理。我且下去照应雅集,结束再来探望。“ “秦兄自去便是。“ 待确定秦虹走后,黄忠嗣才从床上撑坐起身。 他盯着摇曳的烛光陷入沉思:私盐贩子之事如鲠在喉,保不齐何时便会发难。 至于林从文,此人城府深不可测,终归不能全盘托付。 这般想着忽然猛拍额头,霍然起身踱向书案。 狼毫笔尖在宣纸上疾走,直到最后一捺如刀尖般刺入纸背,他才长出一口气,将墨迹未干的密信托于烛火上仔细烤封。 待收好紧信件后,又卧回床榻闭目调整气息。 约莫一刻钟光景,楼梯间传来脚步声。 黄忠嗣将被角往上扯了扯,随后便见阿柴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位年逾花甲、背着古旧医囊的老郎中。 确定没有其他人后,黄忠嗣掀开被子直接坐了起来。这一动作将两人惊得愣在当场。 未等他们回神,黄忠嗣已开口吩咐:“阿柴去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 阿柴虽面露疑惑,却未多言,转身跨出门外,将门掩上后如同雕像般伫立在门外。 黄忠嗣转向医者展颜一笑:“此番请先生前来,实有要事相托。“ 说着从床边背囊抽出一张兑票,“这是十贯钱。若有人问起我的病症——“ 他刻意压低嗓音,“只需说我染了极重的风寒。先生若应允,这钱便是诊金。“ 医者望着递到眼前的兑票,从进门到现在不过十几息时间,竟遇上这般蹊跷事。 他喉结滚动两下,终是伸手接过:“老朽明白。“ “如此甚好。“黄忠嗣将身子往床柱靠去,“烦请开张正经方子,药汤总要熬出些味道。“ 一刻钟后。 暮色中,医者攥着兑票立于门外,显然对发生的事情还有些疑惑。 不过经过他再三核验兑票上的防伪印记后,嘴角终于漾起褶皱。 转身对门口的阿柴拱手:“转告黄郎君,老夫最重医德,应承之事断无差池。“ 说罢提起药箱疾步下楼离去,廊间映着灯笼红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海阳县驿馆内。 公孙直与林从文两人正在喝酒,杯影交错间,传出阵阵笑声。 “弘毅啊,此次圣上命你调查私盐一事是否有进展?“公孙直放下酒杯笑道。 林从文回道:“今日刚有一些进展,只不过还需详查。“ “如此便好。如今盐课连年下降,元年还能收到六百万贯,现如今三年不到,居然骤降至四百万贯。“ 公孙直轻叩桌案,“国库空虚,去年又逢大败,朝廷已危如累卵。若弘毅贤弟可得加把劲为陛下分忧......“ 林从文脸色一正:“自当尽心竭力,必不负陛下所托。“ 公孙直举杯示意:“不过你也要多加小心。两浙线索已断,如今追查到潮州,更需谨慎。 岭南地区不比两浙,此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比之中原更甚。若处理不当,恐激起民变。“ “多谢运使提点,下官谨记。“林从文举杯相碰,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中泛起涟漪。 此时门外忽传来三声叩响。 林从文搁下酒杯,对公孙直微一拱手:“容下官失陪片刻。“ 行至廊下,见皇城司探子正垂手候立。 那人附耳低语几句,林从文眼中精光乍现:“倒是机灵,竟装起病来。继续盯着,若真有危险......“ “属下明白。“探子抱拳领命,身影转眼没入夜色。 回到屋内,林从文歉然道:“公务缠身,让运使见笑了。“ “无妨。“公孙直摆了摆手,随即发问:“那篇《戍边哀陇右赋》,你觉得如何?“ “佳作。“ “不如你我联名上奏呈与圣上?如此良才,陛下必定欣喜。“ “正有此意。“ 青瓷酒盏再次相碰,檐角铜铃随风轻响。 第21章 福伯来了 戌时,客栈内。 黄忠嗣面色凝重地对阿柴说道:“明日帮我去抓药时,顺道送去茶铺,务必交代掌柜交予我叔父。等会秦兄若来探望,就说我已歇下。“ “是,郎君。“阿柴郑重应声。 待阿柴退下后,黄忠嗣和衣躺倒。 今日遭遇诸事纷杂,直搅得他头脑昏沉,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 ...... 丑时三刻 客栈外檐下正有三名黑衣蒙面人悄然潜至。 正当他们欲攀窗而入时,蛰伏已久的皇城司密探骤然出手,顷刻间便将三人制服。 皇城司据点。 地牢内血腥气弥漫,三名刺客经严刑拷打后已气若游丝。 二楼,林从文倚坐紫檀案前,指节轻叩案面。 旁立探子正低声禀报:“已查明刺客皆出自江湖游侠,有人暗中悬赏取黄忠嗣性命。只是发布悬赏者尚未可知......“ “明日将此事透给那小子。“ 林从文端起茶盏轻啜,眼底掠过戏谑,“他既要留后路,藏着掖着,且看这番变故后还能沉得住气否?“ 卯时,天还未亮。 “吱呀——“ 正在睡梦中的黄忠嗣听到开门声后瞬间惊醒。 “郎君,是我。“阿柴的声音传出。 黄忠嗣才呼了一口气:“怎么不敲门?“ 阿柴解释道:“郎君,刚才已经敲了好几次门了,您没听到。“ 随着阿柴把屋内烛火点亮,黄忠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道:“何事?“ “郎君,昨日带您出去的那名汉子又来了,说是有急事找您。“ 黄忠嗣有些惊讶:“让他进来吧。“说着起身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片刻后,昨日那名皇城司密探已站在黄忠嗣面前。 待阿柴关门退下,密探抱拳道:“黄郎君,台端命我给您看样东西。“ 说着解下背后包裹置于桌案,层层拆开油布后,露出个方方正正的木匣。他伸手示意:“请。“ 黄忠嗣瞥了眼密探,缓缓掀开箱盖。 木匣开启的瞬间,他脸色骤变霍然起身:“这是何意?!“ 密探垂手回禀:“昨夜有三名凶徒欲从后窗潜入行刺,被我们当场拿下。据他们招供,如今黑市上花三百贯悬赏您的人头。“ 顿了顿补充,“箱中便是三个人的手掌。“ 黄忠嗣指节捏得发白,沉默良久后发问:“台端可有带话给我?“ “没有...”不等他再发文,壮汉再度开口:“郎君既已验过,在下便带走了。“ 密探自顾自合上箱盖重新包裹,临走前补了句,“若郎君有事找我们,直接在窗户边上挂个灯笼就好,我自会过来。“ 待屋内重归寂静,黄忠嗣跌坐椅中。 后怕如毒蛇缠绕心口,继而化作熊熊怒火在眼底燃烧。 他咬牙冷笑:“既想要我性命...便看谁先送谁下地狱!“ 至于说林从文是不是唬自己,他倒是没有怀疑——毕竟没必要。 很明显,林从文就是想告诉自己:若不帮他铲除私盐贩子,那他每天就得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可能就被人给干掉。 潮州私盐的事情,他了解得确实不少,但一直以来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始终不想牵涉太多。 尤其考虑到不少私盐贩子其实也是迫于生计:潮州地界山川环绕,唯有零星平原可供耕作。 这个年代既无高产作物,出海捕捞也只能勉强糊口。百姓为求生计贩卖私盐,实在算不得稀奇事。 此前他总顾忌林从文动作太大会牵连过广,故而始终不敢透露实情。 可如今连自己都成了私盐贩子的眼中钉,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打定主意后,他也懒得再麻烦,直接将烛台拿到窗户边上。 不出半刻钟,之前离开的那名皇城司密探去而复返。 黄忠嗣径直开口道:“告诉台端,只要派人护我家人周全,我自有办法查到证据,给我三日时间。“那人拱手应下便快步离去。 随后他唤来阿柴吩咐道:“那封信不必送了。让掌柜帮我办两件事:一派人抓药,二送信给福伯。 你今日就在门口守着,对外称我病重需静养。“ “是,郎君。“ ...... 黄忠嗣在客栈房间静坐整日未出。午间皇城司来人通传,言明已遣人护其家宅,且林从文特批他临时调度皇城司查案之权。 日暮时分,福伯匆匆踏入客栈。 未及寒暄,黄忠嗣便开口问道:“福伯,现下情形你已知晓。现在看看江湖上能不能追查到私盐线索,尤其是黄泰鸿那条线,务要揪出幕后主使。“ 福伯眉心微蹙:“郎君,分家时老奴已详查过。但线索至市舶司便断——江湖线人终究难触官场隐秘......“ “这我知晓。“黄忠嗣颔首打断,“此番要查他们在明处的代理人。消息到手后悬赏千贯取其性命......“压低声音将全盘计划娓娓道来。 福伯闻言双目生辉:“郎君此计甚妙!老奴即刻去办。“言罢疾步离去。 黄忠嗣倚窗远眺落日余晖,唇角勾起冷冽弧度。 翌日辰时三刻,贡院门前人头攒动。 秦虹趁早占得前排,眼见差役抬着贴榜木板蹒跚而来。 忽闻铜锣三响,一名官员手捧绢布昂然而出,众学子顿时骚动如沸粥。 不一会,那名官员张贴完后,就转身进入贡院内。 差役也适时放下手中水火棍,众学子立即蜂拥而上。 “哎哟,你干嘛!别挤了!“ “让一让,让一让,我是不是上榜了?“ “捏一个吉,再挤我骂人了!“ 告示板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当前面的人看清榜上的名字后,顿时有两人直接昏倒在地。 “有人晕倒了,快抬出去!“ “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举子了!“一个头发花白、年约五旬的老者仰天大笑,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踉跄跌落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晕。 此刻可谓众生百态:有人欢喜得手舞足蹈,有人愁苦得捶胸顿足。 秦虹踮着脚尖扫视榜单,当“秦虹“二字跃入眼帘时,顿时满脸潮红,双拳紧攥着微微颤抖。 正待细看名次,忽听得有人高喊:“本届潮州发解试解元乃黄忠嗣郎君!“ “我就知道!黄兄必能蟾宫折桂!“ “这还用说?单看黄兄那篇赋,若不得解元,我等都要疑心舞弊了!“ “听闻黄兄病体未愈,今日竟未来看榜?“ 望着榜首黄忠嗣的名字,秦虹嘴角泛起笑意。 虽说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得挚友夺魁,仍觉与有荣焉。 他整了整被挤皱的襕衫,转身向外围挤去。 第22章 放榜百态,暗潮涌动 悦来客栈门口聚集着几个因身体不便或不愿拥挤的人,正倚着门柱等候消息。 忽然间,贡院方向炸响阵阵喧嚣,只见身着红衣、 头戴花帽的报喜人敲着铜锣疾奔而来,嘹亮的声音穿透街巷:“捷报!恭贺海阳县大坪乡张桂平官人高中潮州发解试第十五名!“ 客栈门口一位三十余岁的粗布汉子如遭雷击,手中茶碗“当啷“坠地。 同行者连唤数声,他才颤抖着捂住面孔,嘶声哭嚎:“娘子啊!我中了...我中举了!“ 涕泪纵横间,他踉跄着跪倒在地,“可你怎么就看不到了...“ 二楼雅间的雕花窗棂后,黄忠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这张桂平他早有耳闻,本是县里有名的神童,十六岁便赴科场。 奈何二十年寒暑六试不第,祖传的百亩良田典卖殆尽。 最教人唏嘘的是三年前,其妻为贴补家用,冒险进山采药时竟遭山君袭击,待猎户寻到时,只剩半幅染血的粗布裙裾。 黄忠嗣轻叹着合拢窗页。 作为穿越而来的现代灵魂,他始终难以理解这种孤注一掷的科举执念。 当生存都成困局,何来寒窗苦读的余裕? 只是望着楼下又哭又笑的癫狂身影,终究把批判咽回肚里。 世人各有其道,此刻也只能默祝这位半生蹉跎的举子前程顺遂。 接二连三的报喜人在路上呼喊着,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祝贺中举的学子。 富裕些的举子站在街边抛撒喜钱,更有几户富户带着家丁穿梭其间,专寻那些衣衫寒酸的举子商议联姻。 黄忠嗣在暗处瞧着,不由得发笑——虽说传说中的“榜下捉婿“没想象中那般夸张,但到底还是存在的。 转念又想,许是因着潮州地处偏僻,这些寻姻亲的富户本就没甚大背景,才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捷报!捷报!恭贺海阳县三饶乡黄忠嗣郎君高中发解试解元!“当这声吆喝自长街尽头传来时,客栈周遭的人群骤然沸腾。 报喜人高举红帖疾奔而来,早得了吩咐的阿柴已捧着竹篮守在客栈门前。 “我家郎君偶感风寒,不便与诸位相见。“阿柴边说边将半吊铜钱塞给报喜人。 见着沉甸甸的赏钱,那人眼都瞪圆了,扯着嗓子又喊了三遍贺词。 围观百姓的恭贺声浪里,阿柴突然将竹篮里剩余的铜钱朝天一扬,叮当脆响中人群哄笑着争抢,倒把先前探头探脑想窥视解元郎的闲汉们引开了去。 而秦虹也在此时赶回客栈,挤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二楼。 黄忠嗣正坐在屋内,眼前还摆着一碗汤药。 笃笃笃—— 听到敲门声,他莞尔一笑。 他方才早已瞥见秦虹的身影,此刻不必猜也知来者何人。 起身来到房门口,刚拉开门闩—— “黄兄!你我都中举了!你还是高中解元!“未及开口便被秦虹的大笑打断。 对方面色潮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黄忠嗣却只是淡淡笑道:“同喜同喜。“ 秦虹忽觉异样,歪头打量着友人:“黄兄...怎的毫不惊喜?“ “意料中事罢了。“黄忠嗣侧身让出通道,“别堵在门口,进来说话。“ 秦虹大步跨入屋内,目光扫过桌面时猛地顿住。 黑漆方桌上,青瓷药碗边缘凝着深褐药渍,显然久未有人触碰。 “黄兄病体已愈?“他伸手试探碗壁,触感寒凉浸骨。 “哈哈哈,姑且算是吧。“黄忠嗣倚着门框轻笑,眼中闪过狡黠。 “装病?!“秦虹指尖叩响冷碗,“这药都凉透了!“ “倒也不算全装...“黄忠嗣眨了眨眼,“原是有块心病,不过现已痊愈。“ 秦虹眉头深锁:“何等心病竟连我也瞒?莫非——“ 话未说完便被按着肩头打断:“我这病麻烦得很,不知为妙。相识多年,你该懂我的脾性。 喉结滚动着咽回追问,秦虹忽地抱拳正色:“若有驱使之处,黄兄尽管开口。“ “自然。“ 黄忠嗣坐下后说道:“趁着天色还早,等会可以回家中报喜了。“ “黄兄不回去?“ 黄忠嗣轻笑:“我还有些事没办完,等办完了再回去。“ 秦虹闻言点了点头:“黄兄既有安排,那我就不多言了。 现在趁着天色还早,我就先收拾东西回去。等七日后,我们再相约县城,一同赴京赶考?“ “自然可以。“ “那黄兄,我就先告辞了。“ 秦虹走后约莫半炷香工夫,福伯轻叩门扉走了进来。 他俯身在黄忠嗣耳边低语几句,黄忠嗣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行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福伯,你帮我找身衣服来,咱们换个行头去见那位林台端。“ 两刻钟后。 黄忠嗣对镜自照,不由惊叹:“这易容术当真神奇!“ 镜中人光洁的下巴已蓄起短须,白皙面庞化作麦色,眼角还添了几道细纹。 “福伯,您会的真多。“黄忠嗣转身笑道。 “都是些跑江湖的把式罢了。“福伯轻捋白须。 “啧,我爹生前最英明的决定便是救了您。这般本事...“ 福伯眼泛追忆:“郎君可是想知晓老奴过往?“ 黄忠嗣摆手道:“不必!您现在就是福伯,是家人。至于从前种种...“他故意拉长语调,笑着推门而出。 福伯望着青年挺拔背影,浑浊眼中闪过欣慰。 日头渐盛,两道人影悄然没入街巷,衣袂翻卷处带起几片落叶。 一刻钟后。 黄忠嗣已出现在皇城司据点的二楼,福伯侧立于一旁。 林从文打量着他的装束,不由得啧啧称奇:“若是在路上遇见你,怕是真认不出来。“ 黄忠嗣只是笑笑,并未接话,转而正色道:“台端,鱼已入网。您的人安排妥了么?“ “那是自然。“林从文嘴角微扬。 “既如此,动手罢。“说罢转身吩咐福伯:“去安排。“ 福伯躬身作揖,快步下楼。 片刻后,楼下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黄忠嗣笑道:“若顺利,今日当能捕得几条大鱼。不过...“ 他顿了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从文抬手示意:“但说无妨。“ “潮州私盐贩子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少百姓不过贩个三两斤,挣些糊口钱。若牵连过广...“黄忠嗣欲言又止。 林从文目光如炬,沉默地审视着他。黄忠嗣暗自懊悔多事,却又如鲠在喉。 “你确有当官的潜质。“林从文突然笑出声。 “台端何意?“黄忠嗣面露困惑。 “不必多虑,此番只诛首恶。“他顿了顿,“真要激起民变,你我项上人头怕也难保。“ 黄忠嗣松了口气,拱手道:“台端仁德,在下佩服。“ 第23章 酷吏 一个时辰后,皇城司密探传来消息——鱼儿已落网。 林从文笑道:“你的办法果然好使。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黄忠嗣笑笑:“很简单,每个人都有危机意识。当明面上的棋子知道自己被人追杀,自然会去求助背后之人。“ “聪明!“林从文对于黄忠嗣的表现十分满意。 黄忠嗣摇头道:“台端过誉了。即便没有我,以皇城司之能,迟早也能查出蛛丝马迹。 我不过是占了本地人的便宜,对各方关节略知一二,省些弯路罢了。“ 林从文微微颔首。 他心知黄忠嗣所言不虚,自己先前处处碰壁,正是吃了“外官查案“的亏。 虽笃定有官员牵涉私盐案,但无凭无据岂敢动用皇城司拿人? 若贸然行事,消息传到京城,只怕乌纱难保。 倒是黄忠嗣这招釜底抽薪巧妙:既然官场铁板一块,便逼私盐贩子自乱阵脚。 只要逃犯去寻靠山,皇城司便可顺藤摸瓜。 黄忠嗣忽然正色道:“台端,此次审问须速战速决。若拖得太久,等各方反应过来......“ “本官省得。“林从文截断话头,眼中寒光乍现。 不过一刻钟,三辆牛车已停在据点门口。 地牢内 潮州通判王书翰正破口大骂:“尔等何人?竟敢绑架朝廷命官!“ 皇城司密探如泥塑木雕,连眼皮都未掀动分毫。 “速速放了本官!尚可既往不咎!“嘶吼声在石壁间回荡,却见林从文与黄忠嗣踱入地牢,锦衣上的银线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王书翰瞳孔骤缩,面上却愈显激愤:“林御史!你这是何意?!“ “不过是找王通判问些琐事。“ 林从文笑意盈盈,“不过本官料你此刻必是守口如瓶。无妨,待审完那个私盐贩子......“ 他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对方额角渗出冷汗,转身:“我们走。“ 地牢门口 林从文看着幽暗的洞口说道:“你这招管用么?就在他面前晃一下就完事了?“ 黄忠嗣笑道:“现在是先给他心理压力,这是第一层。等会层层加码,除非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不然必有破绽。“ 他话锋一转,“他们家中没搜查到什么东西么?“ “还在搜查中。若有消息自然会有人禀报。“ 地牢内 王书翰听着隔壁传来的惨叫声,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他擦了把额头,低头反复用沙哑的声音呢喃:“没事...定然没证据...咬死了不说他们就拿我没办法...“ 惨叫渐息时,锁链拖地的刺响刺破沉寂。 皇城司密探拽着瘫软的人影从他牢门前经过——竟是替他经手私盐的赵四! 那后背皮肉翻卷如血蛭啮咬,小腿骨更诡异地拧成螺旋状,脖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耷拉着。 一滩暗红血渍顺着青石砖缝蜿蜒至黑暗深处。 当那人被拖走之后,林从文与黄忠嗣再次出现。 “啧啧啧,可惜了,这就被打死了。“ 林从文有些惋惜地摇头,“不过......你那管家应该也知道些内情。看他会不会吐露些什么。“ 话音未落,隔壁又传出惨叫声。 王书翰眼球充血发红,嘶声怒吼:“林从文,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我看你如何给天下人交代!动用私刑,绑架朝廷命官,你......你根本就是酷吏!“ 黄忠嗣闻言暗自点头。 这个林从文确实像酷吏,就他之前设计的那些审讯手段,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这人不仅全盘接受,执行起来更是不择手段。 原本自己只想把人打残施加心理压力,他竟直接弄出人命。 此刻黄忠嗣甚至怀疑御史身份只是伪装——寻常文官怎会狠辣至此? 林从文抚平衣袖褶皱,语气平静得瘆人:“放心,若这家仆能扛得住,接下来还有你的妻子、儿子、女儿。 你若配合,或许只死你一人;若不配合......“ 他冷笑一声拂袖而去,锦袍在烛火中拖出长长暗影。 “疯子!你这个疯子!若敢动我妻儿,我必让你不得好死!“ 王书翰的吼声在地牢里回荡,却只换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一刻钟后,又一具尸体被拖走。 王书翰疯狂怒吼,大骂林从文是畜生。 “看来还是不想说啊。“这次林从文没再出现,只有黄忠嗣踱进地牢,语带戏谑。 他其实颇为无奈。 林从文那老狐狸说是想把最后这份功劳让给他,但黄忠嗣哪里不明白其中算计? 无非是要他手上也沾些黑料,如此两人便彻底成了同盟。 更关键的是,对方特意透露他“只听命于皇帝“——这分明是逼他站队。 黄忠嗣知道已没有选择余地。 若拒绝,仕途必将举步维艰。 如今既已得罪保守派,若再开罪帝党...... “你是谁?林从文呢?“王书翰双目赤红如欲喷火。 “台端正在品茶,懒得亲自审你。“ 黄忠嗣咧嘴一笑,“况且你那管家全招了,你的供词已无关紧要。至于我是谁嘛......“ 他故意拖长尾音,“偏不告诉你。“ 王书翰面露不屑:“别想诈我!他知道的根本不多,我的账本......“ 话音未落突然警醒,厉声咆哮:“你诈我?“ “说你蠢吧,倒也不蠢;说你不蠢吧,偏又漏了口风。“ 黄忠嗣抚掌而笑,“既有账本,事情便简单了。最后问一次,招是不招?“ “呵呵,知道了又如何?“王书翰索性破罐破摔,“没有实证,你们能奈我何?“ 他笃定对方不敢取他性命,只要咬牙硬撑...... “不见棺材不落泪。“ 黄忠嗣忽然转身,对着皇城司密探耳语数句。 那密探闻言瞳孔骤缩,深深瞥了他一眼,疾步向地牢外奔去。 待密探走远,黄忠嗣踱回铁栅前:“你是在等同党搭救?可曾想过他们自身难保? 皇城司的人此时已前往市舶司衙门。若能坦白,按本朝律法,官员自首可从轻发落,至多判个流放。若执迷不悟......“ 话音戛然而止,牢中唯余火把噼啪作响。 王书翰依然不为所动,他知道他背后的力量有多大。只要他撑住,就一定有办法。 黄忠嗣见状也不再多言,找了张椅子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第24章 没有底线的黄忠嗣 大约过了一刻钟。 之前走开的皇城司密探带着四名衣着邋遢、满脸猥琐的男人走了进来。 黄忠嗣看到人已到齐,脸上浮起一抹阴鸷笑意:“人来了,那就开始吧。“ 话音未落,王书翰的妻女和儿子就被押了出来。 “官人!“ “阿爹!“ 王书翰目眦欲裂地黄忠嗣,嗓音嘶哑:“你究竟想干什么?!“ 黄忠嗣慢悠悠绕着瑟瑟发抖的妇孺踱步,手指突然捏住少女的下巴:“王通判,我再给你个机会。账本在何处?说了,保你家人无恙。“ 他忽然松开手,朝四名壮汉抬了抬下巴:“否则......这几位倒很愿意与你妻女玩玩。“ 那四人闻言,浑浊的眼珠顿时冒出精光。 其中满脸横肉的汉子咧嘴笑道:“谢官人赏!这小娘子归我们了?“粗糙大手径直抓向少女衣襟。 “啊!阿爹救我!“十五岁的少女拼命蜷缩。 “畜生!她才及笄之年!“王书翰疯狂挣扎,腕上铁链哗哗作响。 黄忠嗣恍若未闻,竖起三根手指:“三息。“ 指尖忽然转向面色惨白的少年:“哦对了,令郎这皮相......他们也不挑食。“ 壮汉中最高大者闻言,伸出猩红舌头舔了舔嘴唇:“官人懂行!老子就爱这细皮嫩肉的小相公!“ 被盯住的少年浑身剧颤,裆下竟洇出深色水渍。 “三。“黄忠嗣不等回应直接读秒。 “看来王通判无所谓啊,赏你们了,拖走!“ 王书翰整个人呆若木鸡,直到妻女的尖叫声刺破耳膜才猛然惊醒。 四名大汉已将她们按倒在地,衣帛撕裂声清晰可闻。 “住手!住手!我说!我什么都说!“他涕泗横流地哀求,“放过我妻儿......“ “停。“黄忠嗣懒洋洋抬手。 四人虽退后半步,目光仍如饿狼般逡巡在女人凌乱的衣襟间。 “啧啧,早这般识相多好?“ 黄忠嗣掏了掏耳朵,“劝王通判少说废话,我耐心可没那么好。“ 王书翰闭眼深吸气,喉结剧烈滚动:“账本藏在......“ 半个时辰后 皇城司据点二楼,林从文看着手中的账本神情严肃。 片刻后放下账本,屈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供词,最终长叹一声。 他抬眼看向端坐眼前的青年:“好小子,你够阴毒的啊?这种下三滥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黄忠嗣无奈摊手:“我就当您在夸我了。其实本也不想出此下策,可若直接动刑,他若咬死不说便真无计可施...“ “这倒不假。“林从文端起茶盏轻啜,“所以听闻你如此安排时我便料定他必招。只不过...“ 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打量少年,“你愈发教人看不透了。才情、智计、计谋俱佳,偏生这底线...“茶盏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台端明鉴,我这全为破案考量。主要还是靠那四位皇城司的弟兄,若非他们演得真切...“ “行了。“林从文抬手止住话头,面上却浮起笑意,“莫要错会,本官实是欣赏。你这般人物入仕,实乃百姓之福——存良知而不拘手段,对敌狠绝而无妇人之仁。“ 他忽而眯起眼睛,“有时倒觉得你非是弱冠少年,倒似...修炼数十年的老狐狸。“ 黄忠嗣笑而不语,心下暗忖:算上前世今生,心理年龄确实已经有35了。 “且回吧。“林从文挥袖摆手,“此案功劳簿上自有你一笔。“ 见他起身,又补了句:“汴京再会时,记得来寻我。“ 黄忠嗣整襟肃立,端端正正行了个叉手礼:“谢台端栽培,学生告退。“ 待黄忠嗣走后,林从文才招呼来皇城司密探吩咐道:“将账本与供词八百里加急送往汴京呈与陛下,另传令让市舶司的人撤回,不必再去了。“ 见那人领命退下,林从文露出一抹苦笑。 这账本牵涉之广,怕是连陛下也难以决断:潮州官场几乎全军覆没,市舶司也被渗透,最骇人的是账本内,竟刺眼地嵌着个“赵“姓。 而王书翰供述中那句“汴京亦有往来“,更如悬在头顶的利刃,让他不敢再调查下去了。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最令人费解,在潮州官员几乎尽数涉案的情形下,知州唐会竟未参与其中,甚至对此毫不知情。 林从文望着案卷摇头苦笑:堂堂一州主官,竟对下属贪腐行径浑然不觉,当真是荒唐至极。 据通判王书翰供述,唐会因年事已高,近三载来已鲜少过问政务,日常事务皆由其代为决断。 如今看来,这位知州不过是个占着官位不谋其政的庸碌之辈——既不察民情,亦不束下属,任由蛀虫将州衙蛀成了筛子。 “唉,若长此以往,这大宋......“未尽之言终究化作喉间一声叹息。 屋外暮色沉沉压上飞檐,恰似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 暮色中,黄忠嗣一脸轻松地背着手,与福伯朝客栈方向走去。 “福伯,明日咱们一大早就回家,给阿娘跟小妹一个惊喜。“ “好的。“福伯保持着半步距离跟在左后方,躬身应道。 黄忠嗣忽然顿住脚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拿五百贯给这次出力的弟兄们分分,此番多亏他们帮大忙了。“ 福伯闻言上前半步,温声劝道:“郎君,该付的酬劳早已结清。 江湖规矩讲究银货两讫,多给不会换来感激,少给却可能招来祸端。咱们不欠他们,也不必过多牵扯。“ “在理!“黄忠嗣拊掌而笑,“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果真不假!“ 福伯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郎君这是去了心头大患,欢喜得顾不得细想罢了。“ “嘿嘿,倒让您说着了。“ 黄忠嗣突然加快脚步,“这会儿才觉饿得慌,咱们快些回去,今晚定要添两碗饭!“ 话音未落,人已小跑起来。 福伯望着夕阳下那道雀跃的身影,浑浊的眼底泛起暖意。 此刻踏着余晖奔跑的郎君,终是有了几分弱冠少年该有的鲜活模样。 第25章 回家 次日晌午,黄宅门外。 “阿娘,小妹,我回来啦!“黄忠嗣从车上跳下,边喊边往门内走去。 “诶,是阿兄的声音!“正在跟陈绣娘学习刺绣的黄燕如眼睛一亮,将绣绷往桌上一丢,撒腿就往门外跑。 陈绣娘望着女儿雀跃的背影,无奈地摇头轻笑。 黄燕如像只归巢的雏鸟般扑向兄长,黄忠嗣却侧身避开,故意板着脸道:“说了多少次,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没规矩。“ 嘴上教训着,但眼角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 “知道啦知道啦!“黄燕如拽着兄长衣袖晃了晃。 “这不是几日未见,心里记挂得紧么?“说罢仰起脸,露出狡黠的笑靥。 黄忠嗣屈指轻刮妹妹鼻尖:“我看你是想躲懒,借故不学女红、女诫才是真。“ 黄燕如闻言只是嘿嘿傻笑,倒也不辩驳。 兄妹俩说笑着步入正堂,陈绣娘早已候在厅中。 黄忠嗣整了整衣襟,郑重作揖:“孩儿给母亲请安。这些时日家中可好?“ “好着呢。“陈绣娘上前轻扶黄忠嗣,笑道:“我儿高中解元,娘亲怎能不好?“ “诶,阿娘,你怎么知道我中解元了?“ “你啊,咱们乡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参加科举,别人昨日就回来了。乡里都传遍了,我岂能不知?“ 陈绣娘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满是欣慰。 黄忠嗣搀母亲落座,温声道:“解元不过是个开头,待来年殿试,定要为母亲挣个状元回来。“ “阿娘信你。“ 陈绣娘轻拍儿子手背,转头对女儿吩咐:“阿宁,去知会福伯,让厨房备些你兄长爱吃的菜。 再支会账房,明日开二十桌流水席酬谢乡亲。“ “好诶!吃席咯!“黄燕如欢呼着蹦出厅堂。母子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忍俊不禁。 待笑声渐歇,黄忠嗣敛容道:“孩儿先去给父亲上炷香。“ 陈绣娘颔首,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 后院家堂内。 他点燃三根香,跪下后恭敬地对着灵位拜了三拜。 起身时,目光凝在灵牌鎏金的铭文上——“显考黄公讳泰业府君之神位“,喉结微动似有未尽之言。 “父亲。“檀香氤氲中,他忽然轻笑一声,“虽未承欢膝下,可既占着您儿子的躯壳,便该担起这份因果。“ 指尖拂过新贡的时鲜果品,“告诉您一个消息,今科解试儿中解元了。“ “望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我等平平安安,往后月朔,孩儿会带着阿宁来给您上香的。“ 语罢将三支残香插入炉中,惊起几点暗红星火,恰似往生者未泯的执念。 ...... 黄忠嗣回府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三饶乡。 从中午开始,便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黄家拜访。 起初他还勉强应付,后来索性推脱要读书备考明年的省试,这才将访客们打发走。 宗族那边更是想将他重新拉回族内,但黄忠嗣刚分家得了自由,自然不肯回去,随便寻个借口便拒绝了。 ...... 村后小溪边。 黄忠嗣盘坐在大石上,手中鱼竿刚甩入溪水。 蹲在一旁的黄燕如笑嘻嘻道:“阿兄骗别人说在读书,却偷偷跑来钓鱼。若被人瞧见,怕是要说闲话了。“ 黄忠嗣目光仍盯着水面浮漂:“借口不过是给彼此留些体面。至于真假,本就不重要。“ “这样吗?“黄燕如懵懂地眨了眨眼。 水面浮漂忽然轻颤。 黄忠嗣屏息凝神正要起竿,远处骤然传来喊声:“郎君!郎君!“ 他手腕一抖,鱼钩破水而出——空荡荡的,连片鱼鳞都没挂着。 转头望向气喘吁吁跑来的阿柴,黄忠嗣黑着脸道:“早不喊晚不喊,偏在鱼咬钩时叫唤!鱼儿都给你惊跑了。我还盘算着晚饭炖锅鲜鱼汤呢。可恶!“ 阿柴讪讪挠头:“郎君恕罪...“ 黄燕如早已笑作一团:“阿兄莫诓人!你哪次钓鱼不是空竿而归?就算阿柴不来,照样钓不着!“ “就你话多!“黄忠嗣瞪了妹妹一眼,转头问阿柴:“何事这般着急?“ “有您的信。“阿柴忙从怀中取出信件递上。 黄忠嗣拆开扫了两行,突然拍额苦笑:“竟把这事忘了!“ 信是书院山长亲笔,嘱咐他进京赶考前务必回书院一趟。 “走吧,不钓了,回家了。“黄忠嗣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尘土。 阿柴见状立刻过来收拾钓具。 待三人回家后,黄忠嗣径直回到屋内写了两封信,吩咐阿柴明日务必寄出。 半个时辰后,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陈绣娘不断往黄忠嗣碗里夹菜,两只鸡腿都堆在了他碗中。 黄燕如眼巴巴盯着油亮的鸡腿,小脸皱得像苦瓜,哼哼唧唧道:“阿娘偏心!“ “平日少你鸡腿吃了?“陈绣娘佯装板脸,“你阿兄过几日就要去汴京,不知何时才能吃上家里的白切鸡。“ 黄忠嗣笑着将鸡腿分别夹给母亲和妹妹:“阿娘吃这个,阿宁也补补身子。我随便吃点鸡肉就行,都是肉,没两样。“ 陈绣娘摇头叹气:“你总是这样...“ 转头见小女儿已捧着鸡腿啃咬起来,又气又笑:“瞧瞧这馋猫样!就不能学学你阿兄?“ 黄燕如腮帮鼓鼓地嘟囔:“反正让了阿兄也不会吃...“ “行了,好生吃你的。“黄忠嗣用筷尾轻敲妹妹的碗沿,眼底满是笑意。 陈绣娘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汴京?“ “五日后我与秦兄先去书院,随后便启程赴京。“黄忠嗣回道。 陈绣娘点点头:“明日宴席结束,我去给你准备行囊,省得临行慌乱。“ “听阿娘的。“黄忠嗣点头应道。 这时黄燕如凑过来问道:“阿兄,进京赶考要多久才回?“ 黄忠嗣掐指盘算:“来年二月省试,若上榜还需殿试......“说着忽然顿住,眉间微蹙似在思量什么。 “阿娘,儿有个想法。“他忽然抬头,“不如咱们举家迁往汴京?我仔细算过,此番赶考若未中,往返需半年有余;若是得中外放为官,更无归期。 如今家中茶山茶铺皆有舅父打理,家资也够用,您看可好?“ 陈绣娘面露迟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阿兄带我去!“黄燕如急得拽住兄长衣袖,见黄忠嗣暗指母亲方向,又转身扑到母亲膝前:“阿娘还犹豫什么?您舍得整年见不着阿兄么?“ 陈绣娘轻叹:“主要顾虑你父亲......“ 黄忠嗣恍然,忙接道:“父亲墓园可托族亲照看。 按律法,在外可由亲族代祭,并不违礼。 况且咱们可将父亲神位请去汴京供奉,父亲泉下有知定能体谅。再者——“ 他故意拖长声调,“若儿落榜,不就能回来了么?“ “快呸了这晦气话!“陈绣娘急得伸手要捂他的嘴。 黄忠嗣笑着躲开,连“呸“两声:“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罢了,依你便是。“陈绣娘终是松口。 “好诶!能去汴京咯!“黄燕如雀跃着转起圈来,裙裾绽开如蝶。 第26章 宴席 ilwxs.com 次日中午,黄家门口人声鼎沸。 陈绣娘原本盘算着摆二十桌宴席绰绰有余,没成想竟涌来三百多号人,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只得临时向乡亲们借桌椅板凳,硬是又拼出二十多桌应急,又急忙差人往乡里采买食材,这才勉强支应场面。 起初盘算在宅院内应该尚能对付,后来实在挤不下,索性将宴席摆到了大门口。 书房内,黄忠嗣换上一身簇新红袍,帽檐别着朵颤巍巍的红花,对着铜镜直皱眉:“阿娘,我又不是娶媳妇,穿得这般喜庆作甚?“ 陈绣娘正帮他整理衣襟,闻言瞪圆了眼睛:“哪个说非得娶亲才能穿红?乡里几百年来,头回出个解元郎,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说着伸手替他正了正帽冠,“你且瞧瞧外头,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来道贺,哪个不想沾沾解元公的文曲星气?“ “也罢,全听阿娘的。“黄忠嗣拗不过,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那些贺礼......“ “我省得的!“陈绣娘抢过话头,嘴角噙着笑纹。 “你日后是要做官的人,乡评口碑最是要紧。贺仪单子都记着呢,回头挨家挨户还礼,断不会落人话柄。“ “郎君、夫人,宾客都入席了。“门外传来阿柴的通报声。 “晓得了!“陈绣娘扬声应道,拉着儿子上下打量。 见他袍角齐整、鬓发纹丝不乱,这才满意地挽着他往外走,大红衣袖拂过门帘,带起一阵喜气洋洋的风。 黄忠嗣刚露面,席间便传来阵阵欢呼:“解元公来了!“ 陈绣娘面带笑意,携黄忠嗣向众人致意。 几个被父母鼓励的小男孩挤到近前,小心触碰黄忠嗣的衣袍,都想沾些文气。 待母子二人来到席间站定,陈绣娘款款行礼道:“感谢各位乡亲赏脸参加宴席。谢过诸位。“ 话音未落,满座宾客已齐刷刷起身还礼。 人群中有声音高喊:“黄夫人养育出解元郎,实乃乡里之荣!该我们谢您才是!“ 此言一出,附和声此起彼伏:“正是这个理!“ “夫人教子有方啊!“ 片刻后,黄忠嗣在母亲的指挥下,又是致辞说话,又是行礼拜谢,足足搞了一刻钟,宴席才正式开始。 然而宴席开始后,仍不能坐下吃饭,每一桌他都得去说几句话。 一圈下来,终于回到主桌落座。 主桌上坐的基本都是黄氏宗族的人——如今已成为主支族长的黄泰宁满面红光。 尽管三房这一支已分出去成为支脉,但说破天也与主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黄忠嗣虽厌恶他,却知轻重,只挂着职业假笑与众人周旋。 宴席持续了快一个时辰才结束。 后堂内,兄妹俩瘫在椅子上。 黄忠嗣一脸生无可恋:“这宴席办的,累得够呛,饭都没吃两口。“ 黄燕如附和道:“就是!之前我在后堂,阿娘让我招呼那些女眷,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陈绣娘端着托盘从外间进来,见状蹙眉:“看看你俩,坐没坐相!“ 黄忠嗣懒懒摆手:“反正现在没外人,怎么舒服怎么来。“ “阿兄说得对!“黄燕如顺势把腿搭上脚踏。 “别躺着了。“陈绣娘搁下托盘,“趁着天没黑,等会去你父亲墓前祭拜。“ “啊?还没完事?“黄忠嗣哀嚎,“昨日不是在父亲神位前说过了?“ “这才哪到哪?明日你还得回主支告祭祖宗牌位。如今咱们这房祠堂未建,神位未请,这些都是规矩。“ 陈绣娘边理着香烛边道,“还有城隍庙、灶王龛......都得去上炷香。“ 黄忠嗣猛地坐直:“跟城隍爷、灶王爷有何干系?“ “怎的无关?“陈绣娘瞪眼,“求神灵保佑你来年科举高中啊!“ “好吧“黄忠嗣无奈应声。他心知反驳无用——若敢推辞,母亲怕是要押着他去。 黄燕如瞧着兄长吃瘪的模样,拿着绢帕捂嘴偷笑不止。 接下来的四天,黄忠嗣不是在祭拜的路上,就是在处理祭拜相关的事务。 九月初一,他终于处理完所有事宜,带着家眷启程前往海阳县。 抵达熟悉的悦来客栈时,黄忠嗣刚下马车,便看见秦虹迎了出来。 “哈哈,我说今日天气这般晴好,原来是咱们的解元公驾临。“秦虹笑着拱手。 黄忠嗣回礼问道:“你何时到的?“ “昨日刚到。黄兄......“秦虹话音未落,忽听得脆生生的叫喊。 “秦大郎!“黄燕如掀开车帘,灵巧地跳下马车。 车帷微动,陈绣娘探出身来轻斥:“阿宁,不得无礼!该唤秦兄才是。“ 秦虹怔了怔,连忙整衣行礼:“晚生见过黄伯母。“ 陈绣娘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贤侄无需多礼。“ ...... 打过招呼后,几人便进入客栈内。 一刻钟后。 二楼客房内,秦虹看向黄忠嗣:“黄兄,阿宁与伯母这是?“ 黄忠嗣捻了捻袖口:“我们准备举家进京科考。“ 秦虹眼中闪过艳羡:“黄兄倒是洒脱,如此倒不用忍受亲眷分离之苦了。“ 黄忠嗣笑而不语,指尖轻叩案几:“你去过书院没有?“ “还没,这不是等着你一起么?“ “既如此,那就走吧。“黄忠嗣拂衣起身。 秦虹连忙跟上,行至回廊时压低嗓音:“黄兄,我昨日探听到些消息。“ “哦?“黄忠嗣放缓脚步。 “按惯例解试结束要办鹿鸣宴,但这次知州与通判都不会出席,只有提学司派了个人过来。“ 黄忠嗣闻言暗忖,不参加就对了。如今潮州官场全是泥菩萨过江,哪还有心思操办鹿鸣宴? 秦虹见他神色了然,好奇道:“黄兄似乎早有预料?“ “那倒不是。“黄忠嗣笑着摆手,“只是觉得参宴与否无关紧要罢了。“ 秦虹点头附和:“也是,左右不过是个攀附关系的宴席,我等读书人确不必在意。“ 黄忠嗣闻言暗自摇头。他心想:这跟攀附不攀附没关系,而是那知州渎职已是板上钉钉,这多半要被革职查办。 至于通判...此刻恐怕早已被皇城司押解进京了。 剩下的一些小虾米,更是没有什么攀附的必要。所以他才如此不在意。 ilwxs.com 第27章 回书院,前尘往事 一刻钟后,两人行至书院门口。 黄忠嗣望着门上的匾额,不由得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这场景,倒似穿越前毕业多年重返母校时的心境。 “黄兄此番归来,可觉气象不同?“秦虹侧首笑问。 “确是不比从前。“黄忠嗣朗声笑道,“虽离开书院也才几月,但是好似恍若隔世般。“ 话音未落,书院内走出个十四五岁的青衫学子。 那少年乍见二人,先是一怔,继而猛揉双眼,突然跺脚嚷道:“黄学兄!秦学兄!“ 不待二人应答,竟转身拔足奔入院内,清亮嗓音穿云裂石:“黄学兄与秦学兄回书院啦!“ 两人相视莞尔。“少年心性...“黄忠嗣摇头轻笑,振袖道:“且进去吧。“ 方转过影壁,便闻前方脚步声如骤雨初临。 抬眼望去,数十学子自廊间奔涌而来。 不过须臾,众人已至跟前,齐齐收住脚步。 “见过黄学兄、秦学兄!“少年们齐刷刷长揖及地,眼瞳里跳动着雀跃的火星。 二人忙整衣还礼:“诸位学弟安好。“ 行礼完毕后,众学子立刻将两人围住,叽叽喳喳地问道: “黄学兄,您得解元,写的文章有什么心得么?可以教教我们吗?“ “秦学兄,听说你与黄学兄以前在书院形影不离,你们双双中举,是不是有什么诀窍啊?“ “黄学兄,你那篇《戍边哀陇右赋》写得真好,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两人被少年们连番追问,一时不知该先回答谁。 黄忠嗣赶忙开口:“众学弟且慢,容我与秦兄先去拜见师长。待见过师长后,再与诸位探讨可好?“ 众人这才作罢,簇拥着二人往内院走去。 行至讲堂前,只见山长刘明博与堂长陆明华早已在檐下等候。 黄忠嗣与秦虹疾步上前,执弟子礼拜道:“见过山长、堂长。“ 两位师长连忙扶起二人:“不必多礼。“ 刘明博笑着挽起他们的手臂:“随我去后院茶室叙话。“ 陆明华转头见学子们仍伸着脖子张望,笑道:“尔等且去温书,晚些自会让两位学兄来授课解惑。“ 众学子闻言面露喜色,齐齐声应:“谨遵堂长教诲!“纷纷行礼退去。 书院茶室内 刘明博冲泡着茶水,一边动作一边开口:“此次解试你们为书院争得荣光,可喜可贺啊。“ “山长过誉了。我等在书院学习,能考取功名,全赖师长倾囊相授。“ 黄忠嗣笑着回应,秦虹也在旁边点了点头。 坐在一旁的陆明华接过话头:“你们无需过谦。我等虽尽力教授,但终归是你们自己才华出众。 这些年来私学中举者寥寥,此次解试便可见一斑——参考者千余人,仅取七名。“ 他说着将茶盏轻轻一放,眉宇间显出几分感慨:“潮阳书院立院近百载,这还是首次有两人同时中举,更难得还摘下解元头衔,实乃书院之大幸。“ 黄忠嗣闻言暗自点头。在宋朝科举制度下,私学虽为寒门子弟留了上升通道,却难与官学抗衡。 官学生因为朝廷扶持下更具有竞争力,而潮州这等岭南偏远州郡,二十个解额尚需官学、私学共争。 此次科考私学仅占七席,余下十三名皆为官学生所得。 更显悬殊的是,官学生总数不过百余人,私学考生却数以千计。 此番自己能为书院摘得解元桂冠,确为扬眉吐气之举。 刘明博忽然感慨道:“忠嗣啊,你的表现着实让我出乎意料。 在书院四年,你从未展露过什么才学,先前写的文章也是四平八稳,虽说不差,但也毫无亮点。 而此次科考夺得解元,加上你那篇赋,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他忽然话锋一转:“老夫有些好奇,你之前为什么要藏拙?“ 黄忠嗣闻言笑了笑:“山长容禀,倒也不是刻意藏拙。 只是......学生不愿将时间耗费在无意义之事上。 至于这篇赋文,原也是与人争论时即兴所作。“ 他半真半假地解释着,心底却泛起波澜。 说到先前为何低调,那时他刚穿越不久,既要暗中铺陈商业计划,又要为家中生计奔波。 父亲新丧,虽不至断炊,但孤儿寡母的日子何等艰难? 如今参加科举,不过是因着银钱已足,该当筹谋提升门第。 自穿越以来,他步步为营:既要适应这个礼法森严的时代,又要守护母亲与幼妹周全。 在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世道里,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每每思及若自己遭逢不测,娘亲与小妹将陷入何等困境,便觉后心发凉。 他永远记得刚穿越时的情景。 自己落水高烧后母亲彻夜换帕敷额的温热,五岁的阿宁攥着他衣角亦步亦趋。 那种感觉是他前世在福利院铁架床上幻想过千万遍的家的温度。 更难忘父亲头七刚过,族老便闯进灵堂,叫嚷着“妇道人家岂能掌家“,硬要谋夺家中祖产。 那些人狰狞的脸面,吓得阿宁钻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母亲更是攥着孝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自那日起他便发誓:什么道德、什么底线、都可以不要。 所有筹谋皆经过深思熟虑,从商贾之道到科举晋身,从韬光养晦到崭露头角,只求在这方天地间,为至亲挣得一方安稳。 他正想着,耳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明华笑着轻抚胡须:“诸葛武侯曾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你这番心性着实难得。“ 黄忠嗣立马欠身拱手:“堂长过誉了,学生不过谨遵书院教诲。“ “好了,该说正事了。“忽然刘明博轻咳一声,目光扫过二人, “此次让你们回书院,一是为贺你们榜上有名,二是想请你们各留一副墨宝,激励后学。不知意下如何?“ 黄忠嗣当即应道:“自当从命。书院栽培之恩,正愁无以为报。“ “学生也愿尽绵薄之力。“秦虹紧跟着抱拳。 刘明博笑着起身:“好!那就且与我去讲堂。“ “谨遵师命。“二人齐声应答。 第28章 书院双壁,秦虹的理想 讲堂内,二十多名学子正襟危坐。黄忠嗣几人立于台上,面前摆着一张桌案。 刘明博捻须而笑:“你们俩谁先来?“ 黄忠嗣与秦虹目光相接。后者忽而跨步出列:“学生愿抛砖引玉。“行至案前闭目凝神。 约莫一刻钟后,他倏然睁眼,提笔蘸墨。刘明博等人立即围拢观看。 许是紧张之故,秦虹写写停停,足足用了两刻钟。 最后一笔收锋时,他拭去额角细汗,退后两步:“献丑了。“ 刘明博捧起诗笺细看,颔首称许:“对韵工整,难得的好诗。“ 忽然陆明华瞥见台下学子抓耳挠腮的模样,拱手提议:“山长,何不当众诵读?“ 刘明博会意,递过诗笺。 陆明华接过后,开始诵读,声彻讲堂: “立身忠孝即文章,莫羡雕虫绣虎肠。 片语当思金掷地,寸心须似玉涵霜。 松筠自古经寒碧,梅萼从来耐雪香。 若问蟾宫攀桂手,先栽五柳在门墙。“ 余音未绝,台下已响起窸窣的抄录声。 待众人搁笔,忽闻“笃“的一声清响——前排学子以青竹镇纸击节。 霎时间,此起彼伏的敲击声如珠落玉盘,金石之韵萦绕梁柱十余息,方渐渐消散。 陆明华手持诗稿赞叹:“此诗以金玉喻德,劝诫士子修身明志,当真精妙!“ 秦虹闻言,笑着向众人拱手致礼,青衫袖口随动作微微摆动:“陆堂长过誉了。“ “不知此诗题名...?“刘明博轻抚长须,目光两位年轻人之间流转。 “待黄兄完笔,再共商题名不迟。“秦虹说着退后半步,将书案前的空位让出。 刘明博转向执笔而立的黄忠嗣,眼中带着几分考量:“秦生珠玉在前,可有压力?“ “秦兄乃吾至交,“黄忠嗣笑意自若,“他做出佳作,我心中欢喜还来不及,何来压力?“ 说罢上前将宣纸展平,镇尺压住边角。 “山长说笑了,“秦虹正色道:“黄兄之才,吾拍马不及,我先做诗也只是怕他做完后,我压力太大。“ 刘明博见状朗笑:“尔等感情倒是好!“ 而黄忠嗣已蘸饱墨汁的狼毫悬在纸端。 他虽早已构思妥当,但为避免过于张扬,仍刻意放缓速度,磨蹭了近一刻钟才搁笔。 刘明博待其搁笔后,径直取过诗笺朗声诵读: “韩江春涨蘸天光,凤岫云开墨砚香。 夜雨十年磨剑冷,秋风八月折枝狂。 欲扶鹏翼三千里,须破鲸波九曲肠。 莫道岭南沧海远,文星原在笔锋藏。“ 诵毕,讲堂内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击节赞叹声,经久不衰。 刘明博颔首评价:“此诗气魄雄浑,既显我潮州士子进取之心,又励岭南学子当有长风破浪之志。确为佳作!“ 而秦虹也回过神来苦笑道:“黄兄此作,实胜拙作多矣。“ 黄忠嗣还未开口,陆明华便接过话头:“尔等诗作各有千秋,秦生劝修德,黄生勉进取,正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何须妄自菲薄?“ 刘明博亦抚须补充:“诚如堂长所言,一者勉励锐意进取,一者倡导修身立德,正是书院之基石。“ “山长与堂长所言极是。“黄忠嗣从善如流。 秦虹虽知师长所言不虚,但是心中明白黄兄之作比自己所作更佳。 毕竟寒窗士子谁不怀青云之志?那“扶鹏翼““破鲸波“的意象,自然比自己的德修之论更激荡人心。 待议论稍歇,陆明华指着诗笺问道:“这两阙宝作,当拟何题?“ 黄忠嗣望向同窗:“不若我这首题作《潮阳书院勉励诸生》,尊作命名为《潮阳书院劝学诸生》?秦兄以为如何?“ 秦虹将题目默念两遍,拊掌大笑:“妙极!如此珠联璧合,后世学子见此,定知你我乃管鲍之交!“ 两位师长望着这对英气勃发的年轻学子,眼底泛起欣慰之色。 人生得此知己,何其幸也——这般想着,竟也不觉生出几分羡意。 ...... 两个时辰后,两人又与众位学弟交谈解惑,传授科考心得。 眼见天色渐暗,方与众人辞行。 刘明博与陆明华携众学子将黄忠嗣二人送至书院门口。 黄忠嗣对众人拱手道:“有劳两位师长与诸位学弟相送。“ 言罢与同伴躬身行礼。 刘明博亦率众人回礼,含笑叮嘱:“明年省试,潮阳书院静候诸位金榜捷报。“ “我等必全力以赴,为书院争光。“二人齐声应答,随即在众人目送中向客栈行去。 行至半途,秦虹忽然轻叹:“黄兄,如今方觉肩上重担。从前只当科考是自家事,如今才知背后站着这许多殷切目光。若来年落榜......“ 语声渐次低沉。 黄忠嗣会其意,心知好友这是心理焦虑了,展臂揽住他的肩头:“可是怕众人失望?“ “如何不忧?“秦虹苦笑摇头,“自中举后,父母、娘子、乡邻,更兼方才师长们的灼灼眼神......“ 哈哈哈!黄忠嗣大笑着拍了拍秦虹肩膀:“秦兄,你的才学并不差,说实在的!你也就是天天跟我厮混,拿我当标尺才会这般焦虑。“ 他突然加快脚步,转身看向秦虹,“若没有我,在海阳县——不,整个大宋——你也算得上翘楚!何须怕落榜?“ 暮色中,黄忠嗣直视好友眼底浮动的暗潮:“我知你心中理想,想要整顿朝纲、肃清吏治。但如今还未入京科考,你就这样畏首畏尾。“ 他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头:“若是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将来如何担得起家国重担? “声音陡然沉肃,“若想看到破晓天光,就得学会在子夜独行。“ “想想你书房里那幅字——『再造乾坤』!那副字是三年前我们去泉州时,亲眼目睹台风过境后百姓流离失所,官府却毫无作为时,你连夜写下的。“ “你当时指着被洪水冲垮的牌坊对我说,若未来当官,定要改变这腐朽的大宋。你可都忘了?“ 秦虹听完黄忠嗣的话后呆愣在当场。 片刻后,他仰天大笑:“哈哈哈!黄兄,你说得对! 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我如今却因为此等小事忧虑,着实不该。“ 说着便对着黄忠嗣深深行了一礼,“受教了。“ 黄忠嗣笑了笑,上前扶起他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不过...“ 他故意拖长语调,眼中闪过促狭之色,“这拜师礼我倒是受得坦然,以后有事问为师,为师帮你解惑。“ “黄兄,你!“秦虹刚直起身子便听见这话,顿时哭笑不得。 黄忠嗣大笑一声,“走,回客栈喝酒去!“ 第29章 鹿鸣宴 次日清晨,黄忠嗣从床上醒来,嘶——这低度酒喝多了也上头啊! 昨夜他与秦虹回到客栈后便在房内喝酒作诗,直到沉沉睡去,也不知何时被抬到床上,此刻脑袋仍有些昏昏沉沉。 两刻钟后,黄忠嗣洗漱一番后也总算缓过劲来了。 母亲与小妹也早已来到房内。 陈绣娘见黄忠嗣已经洗漱完毕才开口埋怨:“你啊,怎可一下子饮那么多酒?若是喝坏了身子该怎么办?“ 黄忠嗣连忙讨好:“阿娘,我错了,以后不这样喝了。昨日高兴,便与秦兄多饮了几杯......“ “嗯,按理说阿娘不该管你这些。“陈绣娘蹙眉打断,“可你也得注意些。咱们乡里那陈铁匠,当初不就是喝酒......“ “阿娘!“黄忠嗣突然起身打断,“我记得还要与福伯商量进京路线,孩儿先去忙了,有什么事情晚点再说。“ 他匆匆躬身行礼,逃也似的跑出屋外。黄燕如望着兄长狼狈背影,捂着嘴直笑。 陈绣娘对着门口嗔道:“这孩子愈发不听话了,说两句都受不得。“ 转头看见偷笑的女儿,话锋一转:“你阿兄其他本事可学,这坏习惯不能学!“ 黄燕如立刻挺直腰板:“是阿娘,我绝对不学阿兄的坏习惯!“ 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只差没抬手敬礼。 陈绣娘满意点头:“不错不错,倒是开窍了。“ “嘿嘿,这也是阿兄教的。“黄燕如狡黠一笑,眼底闪着灵动光芒。 ...... “秦兄,秦兄!“黄忠嗣从屋内出来后,径直来到秦虹的房间,推门而入。 秦虹此时刚睡醒不久,正在铜盆前洗漱擦脸,身旁书童捧着巾帕伺候。 见黄忠嗣闯入,他将擦脸巾往书童怀里一抛,笑道:“黄兄倒是早啊。“ “早个鬼!这都巳时了,眼看快午时。申时要赴鹿鸣宴,统共没剩几个时辰了。“ 黄忠嗣边说边拽过桌前的凳子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水,“大中午开宴当真古怪。“ 秦虹踱至桌前落座,笑道:“自古鹿鸣宴都是这般时辰,又不是宫中夜宴。“ “我素来厌烦这些应酬,偏生躲不过。“黄忠嗣托着下巴,指节轻叩茶盏。 “左右就这一遭,明日启程赴京便清净了。“秦虹执壶续茶。 “倒也是...得了,反正还有些时间,咱们去钓会鱼吧?等时辰到了,刚好赴宴。“黄忠嗣提议。 “哈哈哈!你哪回不是空篓子?偏生瘾头这般大。“秦虹抱着胳膊揶揄。 “说得像你有战绩似的!“黄忠嗣反唇相讥,“除了上回撞大运钓着条鲩鱼(就是草鱼),你还显摆什么?“ “总归比你强些。“秦虹掸了掸衣摆,眉眼间尽是得意。 “瞧好了,今日定要你开眼!“黄忠嗣说着霍然起身,凳子在木板上拖出刺响。 秦虹望着友人疾走的背影,摇头轻笑,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清溪边。 阿柴抬头望了望日头,开口提醒道:“郎君,时间差不多了,该动身了。“ 黄忠嗣闻言愣了愣:“那么快么?这到申时了?“ 秦虹笑道:“提前到好一些,否则太晚,总会被人说闲话。“ 黄忠嗣点点头:“那倒是。行了,今天算平手。“ “黄兄这可就不厚道了。“秦虹提起鱼篓晃了晃,“你看我这鱼篓里,可是有一尾一斤重的鲤鱼啊。“ 黄忠嗣摆摆手:“你也就这一条鲤鱼了,我这可有三条。按数量算,我赢了。“ 秦虹指着对方鱼篓里三条两指宽的鲤鱼,无奈摇头:“你这三条加起来都没一斤。“ “那你别管,我是不是数量比你多?“ “行行行,我认输。走吧,回去换身衣裳。“ “哈哈哈,走!“黄忠嗣大笑起身,将鱼竿抛给阿柴,径自往客栈走去。 ...... 两人回客栈换了新裁的素色直裰,踏着青石板路往贡院行去。 贡院朱门半启,已有学子在门前等候。 不过有意思的是,在场的考生却泾渭分明。 而其中五人一伙的考生见到黄忠嗣与秦虹出现后,立马迎了上来。 领头的,正是之前在客栈第一个收到中举消息的张桂平。 “黄兄、秦兄,二位可算来了。“张桂平说着便向两人拱手行礼。 黄忠嗣与秦虹连忙回礼。 “张兄在等我们?“黄忠嗣有些疑惑。 张桂平闻言脸色一沉,伸手指向另一侧的十余名学子:“那些官学生实在过分! 说我们私学生只配教人识字启蒙,还说做官须得看他们官学生,学的才是经世济民之术......“ 黄忠嗣顺着方向望去,正巧那群官学生也朝这边看来。 然而双方目光刚一接触,对面便纷纷转开视线。 “额,我看他们也没那么嚣张啊。“黄忠嗣不解道。 秦虹轻笑:“黄兄可是解元,他们也就敢挤兑旁人。至于你,我谅他们也没这个胆。“ 黄忠嗣闻言朝众人拱了拱手:“各位既已赴鹿鸣宴,宴毕便要入京赶考,待省试毕,他日放榜,自见分晓。何必逞这口舌之快?“ “黄兄说得在理!是骡子是马,省试场上见真章!“ “到时候定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呸!靠着祖荫入学的纨绔,也敢妄谈经世济民!“ 众人群情激奋间,黄忠嗣只是淡然一笑。 这种派系之争他再熟悉不过,前世他备考公务员前,在公司上班,职场里的派系倾轧,与眼前场景何其相似? 张桂平几人明显就是想让身为私学生的自己帮他们出头,但是黄忠嗣也不是傻子。 只要对方没主动招惹,他自然不会平白为谁去出头。 正说话间,贡院朱漆大门徐徐开启。 当先走出一位青衫博带的老者,身后跟着几名文吏。 原本喧闹的举子们顿时噤声,快步聚拢上前。 老者拂须笑道:“老夫秦云轩,忝任提举学事司教授,今奉提学之命主持鹿鸣宴。“ 话音未落,举子们已齐刷刷行礼:“见过秦教授!“ “诸生请随我来。“老者转身引路,二十名新科举子鱼贯而入。 官学、私学两派自然分作两股人流,连脚步声都透着隐隐较劲的意味。 第30章 宴席进行中 众人行走在贡院内,心中都不由得有些感慨。 半个月前,他们还在考场内奋笔疾书,如今重游故地,却已是功名在身的举子。 若能在省试中再登金榜,他日或许也会立于贡院监考席上,俯视后来的考生。 行至贡院后院时,秦云轩驻步抬手,众人也随之停驻。 但见庭院内张灯结彩,主宾台高筑中央,后方乐工正调试琴瑟笙箫。 两侧席案整齐排开,簇拥着中央的孔子雕像。 雕像前青铜香炉青烟袅袅,蔬果陈列有序,酒樽中的琼浆泛起微光。 而之前提前进场的乡绅们,见秦云轩引着举子们到来,纷纷整襟拱手。 秦云轩亦领着众人还礼,锦袍与青衿相映间,佩玉鸣鸾之声不绝。 忽有文吏趋前耳语,秦云轩颔首转身,朗声道:\"吉时已至,诸生随我祭拜圣师!\" 吏员闻声而动,如织梭般引众人列位。 待香案前横成矩,竖成列。 秦云轩方整肃衣冠,执三炷清香立于圣像前:\"维大宋熙宁三年岁次庚戌,九月丙寅,潮州提举学事司教授秦云轩,敢昭告于至圣先师孔子。\" 声若洪钟穿庭而过:\"惟师道冠千古,德配乾坤。删述六经,垂宪万世。 今兹解试既毕,群士骏奔。谨以释菜之仪,致祭于圣师。伏惟尚飨,佑我髦俊,文运聿兴,邦家是祯。谨告。\" 随后众人躬身敬拜,四拜礼间,数十青衿如麦浪起伏。 待最后一缕香雾没入炉中,秦云轩方转身示意:\"诸君入席。\" 黄忠嗣随着人流落座时,目光掠过面前矮案,嘴角微抽——红漆食案不过二尺高。 他偷眼望了望主宾席上正襟危坐的秦云轩,终是把\"换把椅子\"的牢骚咽回腹中。 贡院飞檐投下的阴影里,新科举人们宽大的袍袖下,不知藏着多少绷紧的膝盖。 待众人入座后,秦云轩站对众人说道:\"此次鹿鸣宴按礼制应由知州或通判主持才是,但两位上官因有公事无法到场,我只能僭越代为主持,望诸位勿怪。\" 众人纷纷拱手表示理解。 黄忠嗣心里倒毫无波澜,不过其他学子可能就没那么开心了。 毕竟好不容易中举了,结果这般草率,心里不舒服也是常理。 但终究没人敢表露不满,自己不过是新科举子,哪敢埋怨上官安排? \"咳。\"秦云轩清了清嗓子,\"奏乐吧。\" 话音甫落,乐工席便响起阵阵丝竹之声。 金磬玉笛交鸣间,众人不由得闭目沉醉。 黄忠嗣也听得津津有味,这般古典雅乐,可不是平头百姓想听就能听到的。 约莫半刻钟后,礼乐渐歇。 秦云轩再度起身,开始鹿鸣宴的传统流程。 然后开始演讲那些\"望诸位勤勉报国莫负圣人教诲\"的套话,听得黄忠嗣眼皮发沉。 他暗自腹诽:古今官僚倒是一脉相承,逢场必要说些车轱辘话。 这般絮絮叨叨又过了一刻钟,眼见秦云轩终于要收声,却见他忽从袖中抽出一卷轴:\"此乃公孙转运使的贺表。\" 话音未落,席间已有学子挺直了脊背。 转运使的勉励果然不同凡响。 字句间既有\"诸君皆国士\"的期许,又有\"来日琼林再会\"的暗示。 但见不少学子听得面泛潮红,黄忠嗣甚至怀疑此刻递把锄头过去,这些书生真能亢奋得耕完两亩薄田。 他轻轻摇头,端起茶盏遮住嘴角笑意。 当秦云轩念完后,微微一笑:\"公孙转运使可是对你们寄予厚望啊,你们可得努力些才是。\" 众学子立马拱手称是。 秦云轩满意地点了点头,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众位乃潮州天骄,我祝各位前程似锦,来年高中,为整个广南东路争光!\" 众学子纷纷端起桌案上的酒杯,齐声道:\"必不负所托!\"随即仰首饮尽杯中酒。 \"哈哈哈,好!\"秦云轩放下酒杯笑道,\"按照惯例,鹿鸣宴当有诗作。今日便依古礼,以『鹿鸣』为题,诸位各作一首。\" 话音刚落,官学席中一名微胖学子霍然起身:\"禀教授,学生熊志豪早有腹稿,愿抛砖引玉。\" \"哦?倒是准备周全。\"秦云轩颔首笑道,\"且吟来与众品鉴。\" \"学生献丑了。\"熊志豪左手负后,右手抚胸,踱步至场中朗声吟诵: 呦呦林鹿踏歌来,赴宴琼林举子才。 碧水绕庭迎远客,金秋送爽列高台。 吟至此处,他特意朝私学席方向斜睨一眼,继而昂首续道: 席间佳话传新句,榜上功名映玉杯。 且效先贤歌古调,诗书不负苦心栽。 尾音方落,满堂惊叹。官学席中掌声雷动,更有数人拍案叫好。 秦云轩捻须颔首:\"起承转合俱佳,用典亦见功底。难怪敢打头阵,后生可畏!\" 熊志豪深施一礼:\"谢教授谬赞。\" \"且归席候评吧。\" \"是。\" 待熊志豪归席后,秦云轩再次开口:\"诸位还有谁已想好诗作?\" 话音刚落,官学生那边又有学子出席作诗,看样子是早有准备。 片刻过后,四五名官学生接连念出诗作,虽也工整,却都不及先前熊志豪那首精妙。 这些官学生仿佛约定好一般,每每诵诗时总要在私学生席前踱步绕圈,直看得众多私学生双目喷火,几欲拍案而起。 私学生这边自然不甘示弱,纷纷起身应战。 然而所作诗文大多平平,未见特别出彩之作。 秦虹也作了一首,虽属上乘,较之熊志豪那首仍稍逊半筹。 他本就长于策论,诗赋非其强项,之前在书院的那首已然是超常发挥。 再者\"鹿鸣\"之题早被前人吟遍,实难推陈出新。 眼见秦虹败下阵来,私学生席间目光如潮水般涌向黄忠嗣。 后者感受到灼灼视线,心中暗自苦笑,自己竟被同窗当作了压阵底牌。 恰在此时,秦云轩清朗声线再度响起:\"黄解元。\" 黄忠嗣忙敛了神色起身,立马起身拱手道:“秦教授,学生在。“ 秦云轩呵呵笑道:“你可是潮州解元,若是今日不留下一篇诗文,怕是......“ 黄忠嗣心中了然,秦云轩是在提醒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都得作诗一首。 否则传出去说解元在鹿鸣宴上毫无建树,怕是要惹人非议。 他拱手轻笑:“学生已经想好了。“ 秦云轩捻了下花白的胡须笑道:“既如此,那你就开始吧。“ 黄忠嗣拱手领命,沉吟片刻后朗声诵读: “琼林宴罢鹿鸣秋,雅乐笙歌动九州。 草野呦呦传盛意,朝堂济济纳良筹。 千年礼乐承周韵,万里河山待俊游。 莫道弦声催客醉,黄金台上月如钩。“ 当最后一个“钩“字落定,现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击掌声。 私学生这边欢呼雷动,官学生那边众人却脸色微变。 秦云轩起身抚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是解元,果然有大气魄。“ 黄忠嗣面带微笑从容入座。 张桂平等人激动得满面通红,仿佛这诗出自己手。 秦虹则神色泰然,似早有预料,熊志豪却难掩懊恼之色。 待众人稍息,秦云轩环视宴席:“可还有人献诗?”见半晌没人出声后。 他再度开口:“那就开始评比吧。老夫以为黄解元当居榜首,诸位可有异议?“ 场中纷纷附和,连官学生也颔首称是。 他们虽素来轻视私学生,却也不愿公然与这等才子交恶。 “如此便定下了。“秦云轩转向黄忠嗣,“劳你将诗作誊录题名,之后官府会收录刻碑留念。“ “谨遵教授吩咐。“黄忠嗣连忙起身行礼。 日影西斜,鹿鸣宴渐入佳境。 琴棋书画、杂剧歌舞轮番登场。 至戌时宴毕,众学子领过举子红花与银钱赏赐,又经一番勉励训诫,方在差役引领下各自散去。 第31章 滴滴滴,您已被皇帝注意到了。 黄忠嗣回到客栈后直接回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 持续了几个时辰的鹿鸣宴让他疲惫不堪。 次日天蒙蒙亮时,他早早就被黄燕如弄醒了。 因今日要出发去汴京,这小丫头兴奋得整宿没怎么合眼。 黄忠嗣刚洗漱完,看着在屋内来回转圈的妹妹,面带无奈:\"别转了。你不晕,我看着都晕。\" \"嘿嘿!\"黄燕如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阿兄快点!咱们赶紧出发吧。\" \"等福伯准备好自然会喊我们。\"黄忠嗣揉着眉心,\"你回房再检查行李,别落下东西。\" 黄燕如拍着胸脯笑道:\"早就收拾妥当啦!\" \"行,那我收拾一下行礼。\"他推了推妹妹肩膀,\"去给阿娘搭把手,别在这儿捣乱。\" \"知道啦!\"少女蹦蹦跳跳出了门,发梢的银铃清脆作响。 两刻钟后,黄忠嗣斜倚在客栈门前的牛车旁,正与秦虹闲谈。福伯蹲在车尾清点行李。 \"站没站相!\"陈绣娘携着女儿走出客栈,见儿子懒散模样,当即蹙眉。 她指向身旁笔直如松的秦虹:\"看看贤侄,这才是正经仪态。你多学着些。\" 黄忠嗣叹着气直起身:\"知道了,孩儿谨记。\"他暗自腹诽,穿越多年仍改不掉现代人的习惯,没少为此挨训。 秦虹忙躬身作揖:\"伯母言重了。黄兄率性洒脱,不拘小节,倒是有李太白之风。\" 陈绣娘虚扶他手臂,转头又瞪儿子:\"若忠嗣能及贤侄半分知礼......\" \"晓得了晓得了。\"黄忠嗣摆手打断母亲唠叨,冲秦虹苦笑,\"往后定多向秦兄请教。\" 此时福伯抖着胡须过来禀报:\"郎君、夫人,诸事齐备。\" 陈绣娘颔首,携女儿钻进垂着青纱的牛车。 黄忠嗣朝后车扬了扬下巴:\"秦兄,咱们走吧。\" ...... 两辆牛车缓缓启动,牛车前的铃铛响起叮铃声。众人踏上了前往汴京的道路。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汴京,皇帝赵顼正在御花园的凉亭内休息。 今日早朝时,诸位朝臣又为是否推行新法之事激烈辩论,最终仍是争执不下,草草退朝。 他揉了揉被吵得发胀的脑袋,心中不由得泛起无奈。 自登基以来,他本想肃清大宋多年积弊、励精图治,这才启用王安石推行新政,却未料阻力如此之大。 而去年对西夏战争惨败后,以司马光为首的众臣更是联名上书,提议推迟新法以免动摇国本。 若去年能胜,他或许早已罢黜司马光;可如今若强行为之,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真要危及国本了。 不过还好,他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了,现在只等操刀手来执行了。 正思忖间,贴身内侍忽见远处一名紫袍官员由宦官引着朝凉亭走来,忙躬身禀报:\"陛下,王副相来了。\" 赵顼闻言抬头,面上已换上微笑,望向来人方向:\"说曹操,曹操到。\" 不消片刻,王安石已至凉亭前,正欲行礼,赵顼却摆手示意:\"免礼,介甫。来坐吧。\" \"谢官家。\"王安石入座后,赵顼指尖轻叩石案:\"如今政事堂情形如何?可商议出章程了?\" 王安石长叹一声,衣袖微颤:\"官家,政事堂内富彦国与司马君实二人实在不可理喻,每每阻挠新政。臣......\" 赵顼轻笑打断其言:\"无妨。\"说着将案上信件与账本推至对方面前,\"且先看看这个。\" 王安石展信细读,神色渐惊。 片刻后,\"简直混账!\"王安石突然拍案而起。 随后又忽觉失仪,忙起身深深作揖:\"陛下恕罪,臣一时激愤......\" \"介甫不必拘礼。\" 赵顼摆手示意,\"昨夜朕初见此信时,亦是怒不可遏。人之常情,坐下说话。\" \"谢陛下圣恩。\" 待王安石重新落座,赵顼问道:\"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臣请严惩!\"王安石双手按膝肃然回应,\"此等蠹虫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朝纲! 一州通判竟敢贩卖私盐,致使国库每年短少二百万贯盐课,实乃罪大恶极!\" 赵顼却摇头轻叹:\"卿且再细看账本......\" 王安石看到赵顼的神情,心中涌起不妙的预感。他拿起账本仔细翻阅,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赵顼苦笑着问:\"现在爱卿还觉得要杀吗?\" \"臣......\"王安石陷入了沉默。 \"唉,此案牵涉一州官员、市舶司、两浙转运使、广南东路安抚使,更有宗室参与其中。\" 赵顼长叹一声,\"朕总不能全杀了吧?\" 王安石沉吟片刻,拱手道:\"官家所虑,臣已明了。 臣请诛杀首犯王书翰,潮州知州唐会虽未涉案,但渎职之罪确凿,当从严惩处。 其余涉案官员,受贿过重者流放,余者贬谪即可。\" 赵顼颔首称是,忽然话锋一转,眼中带笑:\"依卿之见,朕这位叔祖当如何处置?\" 王安石立即起身拱手回应:\"宗室事务当由宗正司执掌,陛下圣心独断,臣不敢妄议。\" \"罢了,坐下吧。\"赵顼笑着摆手,\"不过是句玩笑话。他终究只是贪图钱财,晚些时候朕召他入宫训诫便是。\" \"陛下圣明。\" \"卿可注意到信中所述?\"赵顼敲了敲桌面,\"弘毅在信中特别提及,此案能速破,全赖一位英才相助。 观其推崇之意,此子将来或可成为推行新政的得力干将。\" 王安石面露疑惑:\"官家何出此言?臣细阅信件,只知有位黄忠嗣协助查案,却未见其他详情。\" 赵顼朗声大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厚信:\"副相且看此信。昨夜朕阅后欣喜难眠,至今仍置于枕畔。\" 王安石双手接过信札,初时不过匆匆浏览,继而神情愈发激动,持信的手竟微微颤抖。 他抬头望向皇帝:\"陛下,此子当真是大才!这策论与诗赋皆是黄忠嗣所作?\" \"正是。\"赵顼笑意更浓,\"卿手中这篇策论,便是他今科解试的应试文章。\" \"啊?\"王安石难掩震惊,\"官家的意思是,此子方才参加科举?\" \"不错,\"赵顼颔首,\"他正是今科潮州解试的解元。\" 王安石忽然笑道:\"臣恭喜陛下,得一大才。\" \"哈哈!朕也是如此认为的。\"赵顼抚掌而笑,心情同样愉悦, \"此次他查案有功,弘毅信中也说了,若非此子行动迅捷,私盐案未必能这般快结案。依卿之见,朕当如何封赏?\" 王安石沉吟片刻提议道:\"陛下,不若暂且搁置封赏?他既已中举,来年必将赴京参加省试。 若能在省试、殿试中再展锋芒,届时一并封赏岂不更佳?\" 赵顼闻言拊掌称善:\"介甫对此子倒是颇有信心。也罢,就依卿言。若他后续两试皆能出众...\" 言及此处,帝王眼中精光微闪,\"朕定当效仿古人,不拘一格降人才。\" 王安石的提议让他很满意,因为林从文的另一封密报中,黄忠嗣的手段颇合他的心意。 这般人才若入朝为官,注定只能成为天子心腹。毕竟有黑料在手,若有异心... 思忖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这些官员中,不少是司马光与富弼的门生。\" 赵顼轻呷茶汤,意味深长,\"爱卿可明白朕的意思吧?\" 王安石当即会意:\"臣明白。\" \"且去忙吧。\"赵顼搁下茶盏,笑意未减。 待其退下后,他拿起那篇《戍边哀陇右赋》,指尖划过墨痕喃喃自语:\"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矣。\" 第32章 到汴梁 两个半月后。 汴河虹桥码头处。 黄忠嗣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汴京城,只不过长时间的舟车劳顿,众人脸上此时都尽显疲态。 码头处劳工们正喊着号子搬运货品,粗麻短褐上凝着白霜。 大家却是无一兴致去欣赏繁华景象。 半刻钟后 “郎君,马车来了,就在外头候着。“福伯从远处走来躬身禀报。 黄忠嗣紧了紧裘皮围脖,呵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打着旋:“走吧。“ 众人踩着咯吱作响的薄冰往码头外挪步,两辆青帷马车旁立着两名马夫,另有个裹着臃肿衣袍的牙人正跺脚取暖。 见他们走近,牙人忙不迭作揖:“贵客们安好!小人是昌隆坊张二郎,宅子早拾掇妥帖了。“ 说话间细雪落在他油亮的发髻上,倒似撒了层糖霜。 黄忠嗣颔首暗赞福伯办事周全,出发前便托人在汴京置下宅院,倒省了投宿客栈的麻烦。 待众人鱼贯登车,车轱辘碾着冰碴缓缓启动。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停在处三进院落前。 在张二郎引领下步入院内。 他本想介绍宅院格局,奈何众人舟车劳顿两月有余,此刻只想安枕歇息,压根无意听他讲解,只得悻悻告退。 福伯即刻进入管家角色,指挥临时雇佣的佣人们打扫安置,给众人分配房间。 黄忠嗣被引至厢房,推门便觉暖意扑面。 他蹲身轻叩木地板,暗自称奇“啧,居然有地暖?这古人智慧果真不可小觑。“ 他挥手屏退两名丫鬟后,便卸下裘皮披风,径直走到床上躺了下去。 拉过被子,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而其他几人也是如此。黄忠嗣不知道的是,他进城的消息已经惊动了各方势力。 ——— 一个时辰后。 紫宸殿内,赵顼放下手中的奏折,看向面前的林从文:“这家伙倒是挺受人关注的。“ 林从文拱手回应:“现如今王相一派把他当成自己人。 而之前反对变法的司马光、富弼、韩琦都因私盐案受到牵连,被贬黜。 如今汴京城内能扛事的,只剩文彦博一人,他们估计恨不得把黄忠嗣拆骨扒皮。关注一下倒是正常。“ “哈哈哈,你说的倒是没错!不过……“ 赵顼眼中精光一闪,“不过有一点他们都猜错了。他日后支持谁,那得看朕想支持谁。“ “陛下圣明。“林从文连忙拱手。 赵顼笑了笑:“你也得好好跟他亲近亲近。“ “臣遵旨。“ ——— 此时正在睡觉的黄忠嗣,估计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两个月的赶路竟引发如此波澜。 即便知晓了,他也不会太过震动。 早在察觉变法还在启动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历史的走向,旧党被罢黜是完全意料之中的。 但是如果他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新旧两党之间的竞争,那可能会觉得很头疼。 次日中午 黄忠嗣正在房中烤火,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还伴着少女呼喊: \"阿兄!阿兄!下雪了,你快出来看看啊!\"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刺骨的寒风灌入屋内,让他不由得一个激灵。 他皱眉望向冲进来的妹妹:\"阿宁,等会被阿娘看到你这般莽撞,又该说你了。\" \"嘿嘿,阿娘与福伯去牙行挑选奴仆了,不在家。\" 黄燕如蹦到兄长身后,拽着他的胳膊摇晃,\"阿兄,咱们出去看雪吧?好漂亮的雪!\" 黄忠嗣握住她冰凉的手掌,顿时沉下脸:\"你这手怎么这般凉?\" 不由分说将人拉到火盆前,\"先烤暖和再说。\" \"我不冷!\"少女急得跺脚,\"阿兄快跟我出去!\" \"在北方天天见雪,有什么稀奇?\"黄忠嗣打量妹妹泛红的脸颊,\"之前给你做的雪花膏没擦么?\" \"阿兄比阿娘还啰嗦!\"黄燕如突然发力拽他,\"快点快点!\" 黄忠嗣稳坐如山:\"不擦雪花膏便不出去。\" 话音未落,少女已如离弦之箭冲出房门,只剩清脆余音回荡:\"阿兄快些!\" 黄忠嗣无奈摇头,从衣架上取下裘衣披好。 刚跨出门槛,便见阿柴蜷缩在廊下,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谁许你寒冬腊月这般守门?\" 他勃然变色,\"这是汴京不是潮州,这真会冻死人的!速去加衣烤火! 有事我自会唤你,你这样在这杵着,怕不是脑子进水了吧?\" 见主人动怒,阿柴慌忙解释:\"郎君,我......\" \"你什么你?再这般不知冷暖,便不必伺候我了,万一冻死了,我还得背个不仁的骂名!\" 黄忠嗣见他呆立不动,急得抬脚虚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去添衣!\" 阿柴这才如梦初醒,踉跄着跑向耳房。 望着书童的背影,他既感动又生气,这榆木脑袋忠心可鉴,却不知变通,纯二愣子一个。 黄忠嗣紧了紧身上的裘衣,看着飘落的雪花,心中感叹,马上就到第九个年头了。真快啊。 他如同雕塑般站在院中,思绪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阿兄!阿兄!\"黄燕如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未及转身,黄燕如已小跑至跟前。 他微微一笑:\"你啊。\"说着轻刮她的琼鼻。 黄燕如笑嘻嘻拽住兄长衣袖:\"阿兄,咱们出去逛一下吧?\" 黄忠嗣略作沉吟:\"行吧。\" 随即取来油纸伞撑开,带着妹妹向外走去。 兄妹俩执伞漫步街头。 因为下雪,街上行人寥寥,偶有路人也是匆匆而过。 黄燕如却格外雀跃——在潮州长大至今,莫说落雪,连霜都少见。 虽难掩兴奋,她仍记得分寸,只紧挨兄长身侧,不时仰头发问。 黄忠嗣皆含笑应答。 \"阿兄太厉害了!为什么都知道啊?\"少女眼中星光点点,满是对兄长的崇拜。 黄忠嗣揉乱她的发髻:\"因为阿兄无所不知啊。\"惹得小姑娘跺脚娇嗔。 行至某处巷口时,黄燕如忽地驻足,拽住兄长衣袖指向巷内:\"阿兄快看!那是什么? 黄忠嗣顺着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巷子尽头的墙角处蜷缩着一个人影。 积雪覆满那人周身,怀中却依稀护着团模糊黑影。 见那身影纹丝不动,他当即转头对黄燕如叮嘱:\"站在这里别动。\"语毕疾步踏入巷中。 待行至近前,眼前景象令他呼吸骤紧,原是位约莫三十的妇人,青紫的嘴唇凝着冰晶,浑身早已冻得僵直。 她怀中紧搂的襁褓却微微起伏,露出张红润小脸。婴孩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俨然在严寒中沉睡。 黄忠嗣急忙蹲身探向妇人鼻端,指尖触及微弱气息时瞳孔微缩。 他迅速拂去妇人身上积雪,解下裘衣覆住她单薄身躯,起身便要唤人相助。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女人忽然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小……小郎君……\" 黄忠嗣闻声立刻蹲下:\"你先别说话,我去找人来救你。\" 女人艰难地抬起头,额角的雪粒簌簌掉落:\"救……救孩子……\" 她手指突然勾住他的衣角,惨白的脸上泛起异样潮红,额间渗出细密汗珠,泪水混着雪水在睫毛上结出冰晶。 \"别管我……我活不成了……求您救孩子……为奴为婢都使得……\" 黄忠嗣心头一沉,这分明是回光返照的状态。 还没来的及应答,女人竟挣扎着要磕头。 恰在此时,黄燕如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才猛然回神按住女人肩头:\"我答应你!\" 女人眼中倏然亮起星火,低头凝视襁褓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颤:\"阿雪……能活了……\" 一滴泪珠坠在婴孩脸上,怀中小人儿受此冷激,突然\"哇\"地放声大哭。 \"她叫阿雪……\"女人将襁褓递出,\"没……父亲……\"话音戛然而止,身子如融雪般瘫软下去。 黄忠嗣左手揽住婴孩,右臂堪堪托住下滑的躯体。 女婴的哭声陡然拔高,撕心裂肺的啼哭在巷中回荡,震得枝头积雪纷纷坠落。 第33章 威胁还是提醒? 黄宅正厅内。 黄忠嗣闭着眼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虹坐在他身侧,脸上满是凝重。 忽然厅门被推开,福伯走了进来,向黄忠嗣禀报:“郎君,开封府说这事他们管不了。 说是今日突降大雪,被冻毙者甚多,他们顾不过来。“ “岂有此理?这是官府应有的作为么?“ 秦虹拍案而起,怒斥道:“有百姓冻死,他们居然说管不着?我与你再去开封府!“ 黄忠嗣睁开双眼,抬手示意:“秦兄,稍安勿躁。即便此刻去找他们,又能如何?“ 他转头问福伯:“那尸体他们如何处置?“ “回郎君,开封府的意思是...若我们想埋就帮着找块地,不然就拉到城外乱葬岗统一处理。“ 秦虹闻言愈发悲愤:“黄兄,你听听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黄忠嗣轻叹一声,摆手道:“劳烦福伯为她寻处墓穴吧,好生安葬。顺便看看能不能查到她的身份。“ 待老管家拱手告退。 他转向仍在愠怒的好友:“秦兄,且坐下说话。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清这女子...“ 话还没说完,陈绣娘与黄燕如便怀抱女婴进入厅中。 “阿娘,伯母。“两人连忙起身。 “别多礼了。“陈绣娘眼眶微红。 原来先前她与福伯从牙行挑选完奴仆回家时,竟发现黄忠嗣怀里多了个女婴。 问清原委后,同为母亲的她顿时感同身受,此刻仍情绪难平。 “忠嗣,那女子......“ 黄忠嗣轻叹一声,将福伯所述之事复述了遍。 陈绣娘眉头紧蹙沉默不语,黄燕如却按捺不住:“这开封府竟如此行事!定是狗官当道,连百姓......“ “闭嘴!“话未说完便被陈绣娘喝止。 黄忠嗣只淡淡道:“阿宁,私下骂骂便罢,切莫让外人听见。“ 连素来知礼的秦虹也颔首称是。 见三人皆愤懑难平,陈绣娘无奈叹息。她何尝不怒?只是更忧口舌之祸。 可眼见连秦虹都这般情状,只得转问:“这孩子如何安置?“ 黄忠嗣抚着下巴道:“咱家不差这口吃食,给她入个户籍。阿娘就当多个养女可好?“ “馊主意!“陈绣娘啐道,“名不正言不顺的。“ “那便认作我闺女。“黄忠嗣越想越觉可行,“既已认志坚为义子,再多个养女也无妨。明日便去入籍。“ “胡闹!尚未娶亲便多个女儿,成何体统?“ “阿娘且听我分说。“ 黄忠嗣正色道,“收留孤女非但无损声名,反能彰显仁义。他日入仕为官,这官声......“ “可是......“ “秦兄最通礼法,您不妨问他。“ 被点名的秦虹连忙作揖:“伯母明鉴,黄兄所言甚是。收养女婴实为善举,在下亦愿认此女为义女。“ 见秦虹也这般说,陈绣娘终是点头:“便依你们吧。“ 呆立许久的黄燕如忽然雀跃:“阿兄认阿雪作女儿,那她该唤我姑姑了?“ “正是。“ “好诶!我要当姑姑了!“欢叫声惊醒了襁褓中的女婴,乌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 黄忠嗣忙从母亲手中接过孩子,说也奇怪,女婴刚入他怀中竟咯咯笑出声来。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哄堂大笑。满室欢愉顿时冲散了先前凝滞的阴云。 阿柴从门外走了进来,禀报道:“郎君,有人找。“ 黄忠嗣闻言,把阿雪交给陈绣娘:“阿娘,我先出去一趟。“ 陈绣娘有些疑惑:“是谁啊?你刚来汴京,怎么会有人找你?“ 黄忠嗣笑了笑:“没事,之前认识的一名大官挺赏识我。许是知道我来汴京了,想找我聊聊天。“ “那快些去吧。“陈绣娘点点头。 黄忠嗣与几人打了个招呼,便与阿柴往门外走去。 “是之前潮州那个壮汉么?“ “是的。“ 黄忠嗣微微颔首。方才听到阿柴禀报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林从文。 除了这位,他在汴京城再无相识。 而且能有这般迅捷消息渠道的,恐怕也唯有皇城司了。 他现在对于他的身份已经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因为他的权力早已超出普通御史了。 ...... 大门外此时已候着一辆青幔马车。 那熟悉的壮汉立在车辕旁,虬结的筋肉将皂色劲装撑得紧绷。 “好久不见。“黄忠嗣笑着拱手,“你这身板越发壮实了。“ 壮汉闻言愣了愣,抱拳还礼时,古铜色的面庞竟泛起些许赧色:“谢郎君挂念。请。“说着打起车帘。 黄忠嗣嘱咐阿柴不必跟随,随后俯身钻进车厢。 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渐没入雪中。 走了差不多一刻钟,黄忠嗣感知到马车停下,掀开车帘径直跳了下来。 他望着悬挂\"林府\"匾额的宅院陷入沉思,这宅子似乎与自己住的也差不了太多。 他还以为林从文的府邸会豪华点呢。 \"郎君,台端已在屋内等候。\"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走吧。\" ...... 进门后径直往正厅方向走去,抵达门口时引路壮汉突然驻足,比了个\"请\"的手势。 黄忠嗣未作他想,跨上台阶敲了敲门。 \"进来。\"林从文的声音穿透门扉。 吱呀—— 黄忠嗣推门而入,见林从文盘坐地炉旁,面前矮几上摆着两盏清茶。 \"过来坐。\" 林从文招手示意,待对方走近欲行礼时却摆袖制止:\"免了这些虚礼。你我这种人,何须拘泥小节?\" 说着往身侧挪了半尺,\"我这可不比你那,未设地龙取暖,将就挤挤吧。\" 黄忠嗣心下暗骂\"谁跟你是一路人,不要脸。\",面上仍脱履盘膝落座。 林从文推来一杯茶水:\"听说,你今天救了一个女婴?\" 黄忠嗣闻言没有丝毫意外,脸上波澜不惊:\"台端消息倒是灵通。看来陛下对您信任有加,皇城司的情报随时都能调动。\" 林从文捻着胡须轻笑:\"你小子,这话里有话啊。\" \"在下不敢。\" \"哈哈!以你的聪明劲,应该早猜到了。\" 林从文将茶盏重重一放,\"御史不过是个幌子,我真正的身份是皇城司勾当官。这个秘密......\" 他故意拖长尾音,\"如今可只有你知道。\" 黄忠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顿了顿:\"这等秘密,我其实并不愿知晓。台端不必如此试探,此番唤我所为何事?\" \"倒也没甚要紧事,不过数月未见,找你叙叙旧。\" ......黄忠嗣垂眸盯着茶汤涟漪,喉结微动。 皇城司动用密探监控行踪,就为这荒唐由头?怕不是\"脑子瓦特了\" \"自然,还有桩事须告知。\" 林从文忽然压低嗓音,食指在案几上叩出脆响。 \"何事?\" \"就是嘛,现在那些反对新法的人已经惦记上你了。\" 黄忠嗣闻言脸色一僵。 他可不会认为林从文说的\"惦记\"是好的那种惦记。 \"为什么?\" \"自然是......\"林从文把这两个多月的事情说了一遍。 黄忠嗣听完面色发苦,眼睛盯着林从文说道:\"台端,我这也是帮了你的忙。你这样设计我,不太好吧?\" 林从文面色不变:\"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虽说得罪了守旧派,但是王相与陛下可是对你挺有好感的。\" 黄忠嗣心中暗骂。王安石现在是得势,但变法必定失败;而宋神宗虽说不上是昏君,但魄力绝对不咋地。 畏首畏尾,想推行新政又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决心,导致后来官员都开始专注于党争,新法反而变成次要的了。 这所谓的关注自己,算是好事么?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可就谢谢陛下与王相了。\" 第34章 纠结 黄忠嗣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结什么了。 当初在潮州时,他早已有所预料。 不过对他来说,最差不过是被贬官而已,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规则下。 只要不做出人神共愤之事,断不会有杀身之祸。 此刻见到林从文,黄忠嗣却想问起今日那件令他如鲠在喉的事。 \"台端,我有些话想问您。\" \"哦?你说。\"林从文轻笑。 \"您知我今日救下个女婴,而孩子母亲却冻毙街头。本想找开封府了解情形,谁知他们毫无作为。此事您怎么看?\" 林从文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唉,这也实属无奈。开封府人手有限,入冬后每日都有冻死者。 只要不是凶案,多是集中拉去城外掩埋了事。\" \"朝廷竟放任百姓至此?\" \"唉,实有难处!\"林从文神色凝重,\"你也迟早要入仕,我也不瞒你。朝廷...没钱了。\" 黄忠嗣微微颔首。因为北宋结构性的问题导致出现财政危机所以才会促使宋神宗变法,他是知道的。 但是毕竟这是个平行世界,财政究竟到什么地步了,他却不知晓。 \"原本财政尚可支撑,可去年西夏战事惨败,朝廷耗费一千八百万贯...\" 林从文苦笑摇头,\"如今三司连赈济钱都支应不出了。\" 黄忠嗣面色愈发沉重。他终于明白,这场史书未载的败仗。 不仅推迟了王安石变法,更让皇城司不远千里追查潮州私盐案一切都有了解释。 \"现在可明白了?非是朝廷不管,实乃...\" 黄忠嗣很想说,实在理解不了。 宋朝最大的问题就是军费畸高,直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70%,却未能形成应有的战斗力。 究其原因,表面是祖宗家法为压制武将而制定的国策,实则更深层在于军队腐败。 吃空饷已属寻常,更过分的是还克扣士卒粮饷,这般作派,士卒岂肯效死卖命? 而朝堂之上,文官集团对武人的压制更是极致。 韩琦那句\"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不仅骂得狄青直不起腰,也彻底斩断了所有武人的脊梁。 民间随之流传\"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谚语,形成全社会对军人的系统性歧视。 这种自上而下的压制体系,配合着军饷发放的层层盘剥,注定了宋军在外战中的溃败。 最可悲的是,这套机制已成死循环。 如果有皇帝想要提升武人地位,次日便会有文臣捧着《祖宗训典》跪谏,用\"重文抑武\"的祖制将改革扼杀。 军制腐败与文官集团的既得利益相互捆绑,使宋朝在军事困局中越陷越深,终成无解死结。 事情说到这种地步,他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只能告退回家。 至于林从文的提醒——或者说威胁? 他已然心知肚明,却始终未作表态。 如今的他还无力选择立场,沦为棋子已是必然。 他与林从文皆是聪明人,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即可,无需点破。 回家后,他将自己锁进房间。 仰躺在床上,眉宇间尽是纠结。自穿越以来,这种矛盾便如影随形。 最初他曾妄想改变这个时代,可随着时光流逝,终于明白那不过是痴人说梦。 后来退而求其次,只求护住家人周全,然而...... 他的行为始终充满矛盾,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得了精神分裂症。 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撕扯:一个叫嚣着要用现代知识颠覆现状,另一个却警告他莫要触碰这腐朽的世道,多做多错。 这种撕裂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阿兄!阿兄!\"黄燕如的呼唤伴着敲门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叹了口气,起身开门。门缝刚开,少女便泥鳅般钻了进来。 \"嘿嘿,阿兄怎么一回来就躲屋里?\"黄燕如背着手在屋里转圈,杏眼里闪着狡黠。 \"想事情罢了。\"他没好气地应道。 \"说给我听听嘛,说不定能帮你出主意呢!\" \"你少惹阿娘生气,别总让我替你求情就谢天谢地了。\" \"少瞧不起人!\"少女叉腰跺脚,\"我可是很聪明的!\" 黄忠嗣径直往黄燕如方向走去,准备把她抓出去。 黄燕如见状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灵巧躲开,边躲边嚷:\"阿兄,你跟我说嘛!反正又不掉块肉。\" 瞥了眼妹妹跳脱的身影,索性不再理会,径直坐到椅上闭目沉思。 黄燕如见状跺了跺脚:\"阿兄大笨蛋,老觉得自己最聪明!不说就算了,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多事情好想的。想那么多作甚?哼!\" 话音未落便摔门而去。 待脚步声渐远,黄忠嗣倏然睁眼,唇角漾起无奈的笑意。 他忽然惊觉妹妹说得在理,他哪怕有什么想法,也该是科举之后的事。 现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倒真应了那句古话\"庸人自扰\"。 \"啧,这脑袋怕是生锈了。\"他自嘲般的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中,黄忠嗣每天与秦虹吟诗作对,或是逗阿雪玩耍,得空便教妹妹读书,日子过得倒是悠闲。 年关将近,汴梁城内渐次挂起红绸彩灯,街巷间年味愈浓。 \"秦兄可是想家了?\"黄忠嗣踱进秦虹房内,见他托腮呆坐窗前,不由笑着打趣。 秦虹苦笑着转头:\"黄兄阖家迁居京城自是其乐融融,哪似我这异乡孤客?当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啊。\" \"且住且住!\"黄忠嗣连连摆手,\"王摩诘这诗原是思念兄弟之作,你这典故用得可偏了。\" \"意境相通便好。\" \"得了,你且对景伤怀吧。本想邀你去大相国寺逛逛,看你这样子怕是......\" 话未说完,秦虹已霍然起身:\"我也去!我去给家里人求个平安符,我可听说了这大相国寺的签文灵验得很。\"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要是真灵,赵顼早该领着文武百官剃度出家,诵经祈得西夏辽国灰飞烟灭,何须年年往岁币里填银子? 第35章 踩踏事件 大相国寺外。 商贩与前来上香祈福的信众挤作一团,禁军甲胄与开封府差役的青衣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此起彼伏的呵斥声与叫卖声交织成鼎沸的声浪。 几个衙役正用木棍推搡着占道的货摊,雪地上划出凌乱的辙痕。 黄忠嗣一行人随着人流往前走着。 \"好热闹啊!\"黄燕如满脸兴奋。 可惜她身形娇小,满目只见周围涌动的人潮与林立的摊位,根本望不见前方的盛况。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这般繁华景象,除了汴京怕是再难见到了。 与之相比,黄忠嗣与秦虹一米七几的身高,在这普遍营养不良的年月里,已算得挺拔。所以视线倒是没有受阻。 只是与黄燕如的雀跃不同,二人俱是面色凝重。 远处的街角拐弯处,数十衣衫褴褛的流民正遭禁军驱赶。 秦虹喉头微动:\"黄兄......\" \"秦兄!\"黄忠嗣截住话头,压低嗓音,\"天子脚下,莫要生事。\" 秦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呼出。\"我明白,我知轻重。\" 黄忠嗣点了点头。他确实担心秦虹这个愣头青会去找禁军理论。 虽然两人有功名在身,但这些禁军本就是大老粗, 万一哪根筋搭错了,给他们来一巴掌,就他们俩这小身板,怕是连年都过不安生。 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他心底不由得感到十分讽刺。 那些蜷缩在街角的流民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生怕他们褴褛的衣衫、枯槁的面容会玷污了这歌舞升平的欢乐。 不过这般念头也仅能在胸中翻涌罢了,毕竟每个时代都有让人不适的东西。 自己除了心里批判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约一刻钟后,众人终于抵达大相国寺门口。 然而寺门前伫立着数十名持棍军士,将香客们尽数拦在门外。 听周遭人群议论才知,因寺内人数已达上限,此刻正实行分批限流,需等上一批香客出寺后,方可放入下一批。 黄忠嗣心中无奈。 若非母亲执意要为他祈福,硬拉着他前来,他才不愿凑这热闹。 眼下却也只能随众人静候。 正排队时,后方忽起一阵呵斥:\"让开!让开!\"只见七八名劲装大汉粗暴拨开人群向前推挤。 推搡间,数人踉跄跌倒,连带引发连锁反应,周遭一片人仰马翻。 \"糟了!要出踩踏!\"黄忠嗣心头一紧,当即高呼:\"福伯、阿柴!护住阿娘和小妹!\" 二人闻声迅疾挡在陈绣娘与黄燕如身前。 他与秦虹亦疾步靠拢,四人结成一道人墙将母女护在中央。 随着被带倒的人越来越多,现场开始出现叫骂与哭泣声。 外围不知情的人群仍在不断往里拥挤。 黄忠嗣涨红着脸嘶声大喊:\"别挤了!前面踩死人了!\" 前面的人群虽已看到满地狼藉,却被后方汹涌的人潮推搡着踉跄向前。 大相国寺门口值守的统领见状,当即拔刀出鞘厉声大喝:\"全部止步!违者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几十名军士齐刷刷抛下棍棒,寒光闪烁间佩刀尽数出鞘。 锵然之声震得前排百姓瞳孔紧缩,几个最前的汉子脖颈青筋暴起,拼死用脊背抵住后方冲力。 统领顺势摘下腰间牛角号,浑厚的\"呜——呜——\"声穿透喧嚣。 外围驻守的军士闻声而动,顷刻间列阵封堵街道,开始驱离还要往前挤的百姓。 黄忠嗣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反应快,不然母亲与小妹怕是也要被人群带倒踩踏。 \"忠嗣...没事吧?\"陈绣娘声音颤抖着问道。 \"没事,阿娘,已经控制住了。\"黄忠嗣轻声安抚。 黄燕如听着外面传来的哀嚎与哭泣声,精致小脸上却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好奇神色。 此刻那几个闹事的壮汉已被禁军反剪双臂按在地上,领头的虬髯汉子梗着脖子叫嚣:\"知道我是谁么?竟敢...\" 话音未落,禁军头领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军士眼中寒光如刀,浑身杀气凛冽,直将壮汉盯得浑身发颤,终是缩着脖子噤了声。 约莫半刻钟后,开封知府韩维裹着黑貂裘衣疾步而来,绯红官袍下摆沾满雪泥。 身后跟着捧日军都指挥使萧承弼。护心镜上还凝着白霜。 \"怎么回事?\"萧承弼声如洪钟。 先前制住暴徒的军士跨步出列,抱拳禀报:\"禀指挥使,事发时...\" 他将骚乱始末详述分明,说到关键处,韩维两道银眉已拧成川字。 待汇报完毕,韩维拢了拢裘衣沉声道:\"劳烦萧指挥先遣人救治伤者。这几个滋事的,本府要带回衙门细审。\" \"自当配合。\"萧承弼转向那军士时,语气缓和许多:\"你叫什么?\" \"左厢第二军都头张承岳!\" \"处置得当,本将会为你请功。先带人送百姓就医吧。\" \"谢指挥使!\" 旁侧的韩维突然冷笑:\"萧指挥使这般当众褒奖,怕是有收买军心之嫌吧?\" 萧承弼面上肌肉微跳,藏在护腕下的拳头倏地攥紧,面上却堆起笑纹:\"韩公教训得是,是萧某失言了。\" 韩维鼻腔里轻哼一声,转身带着七八名案犯就离开了现场。 眼见现场已处置完毕,黄忠嗣等人也熄了祈福的心思。 尤其是陈绣娘,此刻只想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生怕再发生踩踏事故。 不过难得全家一起出行,归途中众人倒也不急着赶路,反而沿街采买起年货。 行至半途,黄忠嗣余光忽然扫见几个熟悉身影。 定睛细看时,瞳孔骤然紧缩,之前被开封府押走的那壮汉正围在一辆马车面前,领头那人正弓着腰在车帘旁点头哈腰。 片刻后,马车缓缓启动,这群人也跟在后面尾随而去。 黄忠嗣胸中腾起怒火。这群恶徒导致二十余人受伤,分明已被开封府缉拿,怎的未及两刻钟便现身街头? 所谓王法简直形同虚设! \"哼!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般通天的本事。\" 他暗自咬牙,与母亲寻了个由头,带着阿柴便往林从文宅邸方向疾步而去。 第36章 讽刺朝廷? 林府内。 林从文端着茶盏轻抿一口后,开口询问:\"说吧,找我何事?\" 黄忠嗣咧开一口白牙:\"今日新作了一首诗,想让台端品鉴品鉴。\" \"哦?那我倒是想听听看。\"林从文脸上露出笑意。 他深知黄忠嗣的才学,愈发好奇这新作会是何等模样。 \"咳咳,那台端您可就听好了。\"黄忠嗣清了清嗓子,朗声吟诵: 香火如龙沸梵宫,莽汉横行乱推拥。 老幼惊呼碎玉盅,尘烟卷地血泥融。 开封铁索擒凶去,须臾轻纵出牢笼。 佛前犹念苍生苦,堂下谁闻法度空? 莫问汴京春雪厚,官袍尽染庶民红。 诗音方落,林从文面色骤变:\"黄忠嗣!你这是在讽刺朝廷法度?\" \"不敢不敢。\"黄忠嗣抚掌轻笑,\"在下不过将今日所见如实誊写。既是真事,怎称得上讽刺?台端这顶大帽子,我这脖子可承不住。\" \"好小子!\"林从文拍案而起,\"嘴上说是品鉴诗文,实则给我挖坑。这胆量倒是不小!\" 黄忠嗣从容摊手:\"台端此言差矣。只是想着您身为陛下亲信,又领御史之职,遇此等事总该过问...\" \"你少东拉西扯!\"林从文打断道,\"直说,究竟何事?\" 黄忠嗣面露讶色:\"皇城司竟未禀报?大相国寺闹出这般动静,台端当真不知?\" \"我倒是知道。\"林从文语气稍缓,\"但人犯既已收押开封府,便未再深究。听你诗中意有所指...看来是另有隐情?\" 黄忠嗣点了点头,随后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林从文听完后也是脸色凝重:\"看来事情有些复杂了。能让韩维直接放人的,看来这个人物可不简单。\" \"台端看样子是不敢招惹?\"黄忠嗣试探道。 林从文斜眼看了他一眼:\"你小子激我有意思么?我忠于的是陛下,不是其他人,对我来说,是谁都无所谓。 只不过......韩维与王相关系可是匪浅。你明白我意思么?\" 黄忠嗣了然,林从文的意思是,韩维是变法派,是王安石的人,哪怕闹到皇帝那里,也有可能为了顾全大局小惩大诫,甚至被压下来。 \"总归要试试嘛。\"黄忠嗣淡淡说道,\"台端敢帮在下把这首诗呈给陛下么?\" 林从文闻言大笑:\"好小子,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确定要让我转交给圣上?你可知,若是陛下震怒,你未来仕途可就......\" 黄忠嗣无所谓的笑了笑:\"没事,总该要试试嘛。我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脑子犯轴就是不管不顾。 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我无非回潮州当我的富家翁罢了。\" \"哈哈哈,你小子倒是洒脱!既如此,那我就帮你这一回。\" 林从文面带笑意,\"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陛下这点度量是有的,我会尽量帮你说好话的。\" \"那就多谢台端了。\"黄忠嗣拱手拜谢。 一个时辰后,紫宸殿内。 赵顼正执笔于御案前挥毫,林从文垂首立于阶下默然侍立。 殿中沉水香袅袅升腾,唯有狼毫扫过宣纸的沙沙声。 约莫半盏茶光景,赵顼搁下紫檀狼毫,抬眸望向阶下:\"那小子倒有胆魄,竟敢作此狂诗。\" \"官家明鉴,黄忠嗣虽恃才放旷,然忠心可鉴......\"林从文躬身欲言,却被抬手止住。 赵顼抚弄着青玉镇纸,唇角微扬:\"天下英才皆如烈马,朕省得。\" 他指尖轻叩案上诗笺,\"依卿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启禀官家,此事原委已明。长公主赴相国寺进香本是常例,奈何恶仆仗势横行,致生践踏之祸。\" 林从文自袖中取出皇城司密报,\"据查,长公主深居简出,对此确不知情。 臣以为当将涉事恶仆交开封府严惩,伤者厚加抚恤,如此既可正纲纪,亦全天家体面。\" \"准奏。着皇城司即刻拿人,另外,驸马都尉治家无方,罚俸禁足三月!韩维也罚俸三月!\" \"臣遵旨。\" 赵顼拿起桌案前的几张纸,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这个黄忠嗣确实不错。你看他这两首诗......\" 他的目光在纸页间流连片刻,又拈起另一张,\"还有这首,虽说是在影射朝廷,但是确实写得极好。朕是越发喜欢这个人了。\" 林从文闻言立即拱手:\"官家气量堪比唐太宗,臣佩服。\" \"卿倒是会捡朕爱听的话。\"赵顼仰头大笑,喉间滚动的笑意震得案上茶盏微微发颤。 对他来说,若能成为李世民那般开创盛世的天可汗,那他死也无憾了。 酉时一刻,黄宅内灯火通明。 黄家众人围坐在正厅中吃火锅,黄忠嗣抱着襁褓中的阿雪逗弄,手指轻刮着婴儿粉嫩的脸颊:\"叫阿爹,叫阿爹。\" 小家伙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乱抓。 \"阿雪才两三个月大,叫阿爹?亏你想得出来!\" 陈绣娘放下竹筷笑骂,铜锅里升腾的热气将她鬓角的几根银丝染得发亮。 黄忠嗣将孩子举过头顶转了个圈:\"这不是先训练着嘛。您瞧,她笑得多开心!\" \"伯母有所不知,\"席间秦虹捧着酒盏打趣,\"黄兄在我家见到志坚时,连我这亲爹都抢不过他。 之前志坚尿了他一身,他倒好,乐呵呵地说这是''童子祥瑞''。\" 陈绣娘闻言眼睛一亮:\"等今春科举放榜,给他寻个亲事,到时自己生个不就好了?\" 话音未落,黄忠嗣已抱着阿雪缩进圈椅,仰头盯着房梁装睡,惹得满堂哄笑。 \"郎君,有您的信。\"阿柴走进厅内,手里拿着一份信件。 黄忠嗣见状起身,把孩子交给边上的奶娘,接过信封拆开细看。 片刻后他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回信封,收进怀中。 这是林从文的来信,信中详述了事情的经过和处理结果。 该抓的抓,该赔的赔,连驸马都尉也被罚俸禁足。 对于这个结果,黄忠嗣颇为满意,他没想到这事居然涉及皇帝姐姐,而且案子能这般处置,看来这赵顼倒是不算昏庸。 \"忠嗣,是谁给你写的信啊?\"陈绣娘放下手中筷子,抬眼问道。 \"是先前说的那位大官,年节里捎些吉祥话。\"黄忠嗣随口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信封的边角。 陈绣娘闻言面露喜色:\"好好好,明日记得备些体面礼物去拜会人家。礼数定要周全。\" \"孩儿省得。\"黄忠嗣笑着应声。 虽然林从文那个腹黑的家伙老是跟他使心眼,但是一码归一码,人家帮了忙,那这个情就得记着。 第37章 阿雪生父 次日,黄忠嗣便携带着一堆礼品来到林府。 林从文看着眼前的箱子内装满的各种文房四宝、 瓷器与茶叶,忽笑出声:\"你这一箱礼物价值不低于百来贯吧?怎么,想行贿于我?\" \"台端说笑了,我这算哪门子行贿?这只是报答您昨日相助之恩罢了。\" \"哈哈哈,既如此,我就收下了。\" 林从文笑道,\"我可不比你,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是穷得很呐。\" 黄忠嗣端着茶盏轻啄一口:\"台端,您可别这样说。我可没做生意,那都是我舅父做的。\" 林从文摆了摆手:\"别担心,我就是说说。朝中多少相公都是这样做的。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没人会拿这个说事。\" 黄忠嗣忽然有些好奇:\"台端,您这作为陛下亲信,按理来说也不至于过得那么清贫啊?\" 林从文闻言抬眼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我孑然一身,银钱对我来说并无太多意义。\" \"台端没有娶妻?\"黄忠嗣有些惊讶。 他听林从文这意思是家里除了他就没其他人了,怪不得觉得林府那么冷清,连个下人都没有。 \"我这辈子只想为朝廷出力,为官家尽忠。父母早已亡故,至于家眷,反成拖累。\"林从文一脸淡然。 黄忠嗣听到答复后,只能敬佩地拱拱手:\"台端高义,晚辈佩服。\" 话虽如此说着,心里却是非常无语——好家伙,这人是真的脑子里除了皇帝就没别的了,怕是被洗脑了吧? \"行了,少拍马屁!我也得提醒你一句。你虽有才,但切勿恃才傲物。 这次官家看到你的诗可是雷霆震怒,若非念及你一片忠心为百姓出头,此刻你早该在开封府大狱里了。\" \"台端,您不是在吓唬我吧?\" 黄忠嗣轻笑一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不过因事直言罢了。我朝应不会让人因言获罪吧?\" 林从文阴恻恻笑道:\"你说的倒是没错。可若将你这首诗交给反对变法的一派官员......\" 他脸上带着冷冷笑意,指尖轻叩案几,\"你觉得如何?他们在律法里罗织个罪名,应该不难吧?\" 黄忠嗣脸色骤然僵硬:\"台端说笑了,我可是忠于陛下的。\" 他胸腔里突然掀起惊涛骇浪,后脊已渗出冷汗。 自己几个月确实太顺了,顺得......简直有些得意忘形了。 正如林从文所言,若真惹得皇帝不悦...... 林从文见他面色发白,语气稍缓:\"不过提醒你罢了。陛下若是在意,怎会轻轻揭过此事? 只要忠心侍君,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 黄忠嗣霍然起身,深揖及地:\"谢台端提点,忠感五内。\" \"记住便好。\"林从文抚须颔首,\"今日元正佳节,且回府团聚吧。我这.....\" 他指了指空荡荡的食案,\"可没有饭食给你吃。\" \"在下告退。\"黄忠嗣倒退三步方转身,衣袍下摆在门槛处卷起细雪。 黄忠嗣回到家后,痛定思痛,决定在省试之前不再出门,省得招惹是非。 转眼到了正月十四,一个中年书生的出现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黄家正厅中,身着破旧儒服的书生正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年约四十的落魄模样与周遭雅致陈设格格不入。 黄忠嗣抱着阿雪在旁逗弄,全然不曾理会此人,其余人也都面露嫌恶之色。 半刻钟后,那书生终于搁下碗箸,起身拱手道:\"谢过黄家郎君款待。\" 黄忠嗣依旧低头逗弄着怀中女童:\"既吃饱了,便请自便。\" \"自然是要走,\"书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阿雪既是我肖卫风之女,理当随我同去。\" 黄忠嗣闻言,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这个书生。 先前他派福伯去查过阿雪生父的消息,只是一连多日都杳无音信。 原先想着应该是找不到了,加之自己已将阿雪收为养女,也就没再去关注此事了。 未料这书生今日突然登门,自称是阿雪生父。 原本还以为这个人是假的。 然而福伯问了一圈回来后发现,这个人还真是阿雪的生父。 阿雪的亲生母亲原是这位书生的结发妻子。 七年前,肖卫风因中举,所以举家迁居汴京。 然而不同于黄忠嗣的是,他不过是个寒门书生,既无钱财购置宅院,连租赁居所都极为勉强。 最初肖卫风尚算勤勉,每日替人润笔、代写家书赚取家用,阿雪母亲也做些针黹缝补贴补。 虽清贫度日,却也勉强维系。 但是这个肖卫风后面终究还是落榜了,按理本应返乡的他却执意留在汴京等待三年后的科考。 为此,他特意借了十贯银钱购置汴京户籍。 可他忘了,在这高门大户云集的汴京城,科考竞争远比偏远地区激烈得多。 果不其然,他连解试都未通过,再度名落孙山。 并且在此期间,他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每日流连于勾栏之地,不再挣钱养家。 对结发妻子态度日渐冷落,经常夜不归宿,即便回家也总是酩酊大醉。 这种畸形的生活状态,为后续悲剧埋下了伏笔。 一年半前某次醉酒后,他与妻子发生关系,没想到一发入魂,这才有了阿雪。 原本以为新生命的到来能让他有所转变,不料他依旧我行我素。 更过分的是,在妻子孕期竟消失半年之久,期间全靠街坊邻里接济,阿雪母亲才得以艰难诞下孩子。 加上这两年赋税连年上涨,并且冬季来临,家家捉襟见肘。 眼见街坊各有难处,救济无望,阿雪母亲被迫从外城进入里城乞讨。 可惜饥寒交迫中,她最终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 这也是为什么福伯先前未能查到相关线索的原因。 若非黄忠嗣与黄燕如当日出行发现,这个被丈夫遗弃的苦命女子或许会带着阿雪一起被冻毙于无人可知的角落中,然后被人当成流民扔到城外的乱葬岗中。 现如今这个所谓的父亲居然现身说要带孩子走,黄忠嗣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想干嘛。 无非想在他这敲点钱财罢了。 第38章 他不死,我睡不好 思及此处,黄忠嗣缓缓开口:\"说吧,要多少钱?\" 肖卫风闻言怒道:\"黄家郎君把某当成什么人?我乃读书人,岂会买卖自己女儿?\" 这话一出,一直憋着的黄燕如立马就骂了出来:\"我呸!你还敢自称读书人?抛妻弃女害得阿雪娘亲冻死,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秦虹也出声喝骂:\"圣贤教你抛家舍业在外游狎?礼义廉耻都喂了野狗不成!阿雪娘亲咽气前都想着保女儿活命,你当时人在哪?简直禽兽不如!\" 连一向温柔的黄母此时也对着这个衣冠禽兽怒目而视。 肖卫风听到两人的话后,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但转瞬即逝:\"不管如何,我自己的闺女总得自己养。不过...\" 他眼珠一转,\"我一个男人带着女儿终归不便,若是...\" \"开个价吧。\"黄忠嗣打断他的话头,继续低头逗弄阿雪。 \"阿兄...\"黄燕如还想说话,却被陈绣娘一把拽住。妇人在她耳边低语:\"你阿兄是家主,让他决断。\" 黄燕如闻言精致的脸上满是怒色,眼刀般剜向肖卫风。 \"嘿嘿,黄家郎君应当不差钱...\"肖卫风搓着手谄笑,\"阿雪毕竟是我亲生骨肉...我...\" \"我劝你赶紧开价。\"黄忠嗣声音陡然阴冷,\"不然等会你分文都拿不到。\" 肖卫风打了个寒颤:\"二十贯!给二十贯,这孩子就归你!\" \"成交。\"黄忠嗣抬头唤道:\"福伯,取纸笔立凭证。\" \"是,郎君。\"老仆应步而去。 肖卫风看到黄忠嗣居然那么爽快答应了,明显有些发愣。 他本想着能要个几贯就好,没想到居然有二十贯,忽然觉得若是开价五十贯的话...... 不过抬头看到黄忠嗣那一脸冷漠的表情后,又熄了心思,暗自嘀咕:\"先把二十贯拿到手再说。\" 不久后,福伯端来纸笔放在桌上。 肖卫风立马上前开始书写凭证,约莫一刻钟后终于写完。 黄忠嗣扫视了一遍,淡淡道:\"嗯,就这样吧,画押。\" \"黄家郎君,这钱......\" 肖卫风搓着手欲言又止。 \"福伯,给他拿钱。\"黄忠嗣话音未落,福伯已从怀中掏出一张二十贯的兑票。 肖卫风再三确认无误后,笑嘻嘻地在印泥上摁了下,在纸上留下鲜红的拇指印。 \"哈哈哈,谢......\"肖卫风正要道谢,却被福伯突然掐住脖颈,像拎鸡崽似的往外赶。 他未说完的谢词卡在喉咙里,踉跄着被推出了门。 \"阿兄!\"黄燕如气得直跺脚,\"你怎么就给他钱?直接拉他见官不就好了!\" 她实在想不通,素来精明的兄长为何要向这种人渣妥协。 黄忠嗣单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别急,我这钱......可没那么好拿。\" 见妹妹仍要追问,他故意板起脸转移话题:\"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你先过来抱着阿雪换尿布,她好像尿了。\" \"这哪里是尿了?\"陈绣娘闻言快步上前接过襁褓,\"分明是拉了!\" 话音未落,婴儿响亮的啼哭骤然响起,混合着众人手忙脚乱的动静,厅内顿时鸡飞狗跳。 不久后,黄忠嗣回到书房内,而福伯也接踵而至。 \"安排好了么?\" \"郎君,已经安排好了。\" \"嗯,那就好。\"黄忠嗣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本就打算让这个人渣见官,但仔细回想律法条文时,发现现有罪名只够判流放。 感觉实在是太轻了,而且要是此人命不该绝,途中侥幸存活了呢? 思及此处,他便打算给他再弄个敲诈罪。 二十贯赃款按律当判流放两千里,加上原罪,足够判绞刑了。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特意让福伯通知林从文暗中协助。 若不将这人渣置于死地,他怕自己晚上睡觉都会起来给自己两巴掌。 次日清晨。 黄忠嗣刚起身便接到消息:肖卫风已被开封府擒获。 更妙的是,林从文特意进宫禀报皇帝,引得赵顼雷霆震怒,直接下旨要开封府从严判决。 得知这个结果,他心情大好,连早饭都多喝了两碗粥。 院内,黄忠嗣望着太阳笑道:\"秦兄,今日这天气还真不错啊。出太阳了。\" \"确实,最近一直下雪,今日好不容易出个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舒服得很。\" 秦虹点头应和。两人眯着眼正对着太阳照射的方向,如同两株向日葵一般。 \"你们俩杵在那干嘛呢?\"黄燕如的声音忽然传来,陈绣娘也跟在身后。 \"晒太阳呗,还能干嘛?\"黄忠嗣头也不回地答道。 陈绣娘温声道:\"忠嗣,今天是上元佳节,晚上汴京城内可有灯会。 届时那些深居简出的女子都会出门参加,你晚上得去看看。\" 听到声音后,黄忠嗣与秦虹连忙回身行礼。 \"好呢,阿娘。晚上我与秦兄一起出门游玩。\" 黄忠嗣虽在潮州见识过上元灯会,但对这汴梁城的盛会仍充满期待。 \"阿兄,晚上我也要去!\"黄燕如笑嘻嘻地拽住兄长衣袖 \"好好好,带你一起去。\"黄忠嗣笑着应允。 陈绣娘并未反对,宋朝女子平日出行虽受限制。 但十四岁的燕如参加灯会倒也无妨,况且还有黄忠嗣和秦虹照看。 不过仍是出声叮嘱:\"阿宁,去便去,切记不可乱跑。\" \"嗯,阿娘,我晓得。\"黄燕如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雀跃的光芒。 时间很快来到了晚上。 黄忠嗣与秦虹、黄燕如三人身着白衣,披着裘衣,手里各自提着一盏花灯。 按照习俗,许多人会在头上顶一个小花灯,但黄忠嗣发现这种头灯存在危险、 稍有不慎便可能烧着头发,所以他直接拒绝佩戴。 \"走吧,咱们先去御街逛逛!\"黄忠嗣大手一挥,径直往门外走去。 其他两人连忙跟上,三名随从也随行在后。 几人刚踏出府门,便见路上已有不少提灯的行人。 家家户户门口高悬灯笼,将整条街道映照得通明。 他们见状,悄然汇入人流,朝着御街方向缓步前行。 第39章 吃面 几人走走停停,一边欣赏花灯,一边购买零食,大约过了两刻钟,终于抵达御街处。 此时街道上人山人海,灯火辉煌,每十来步便有搭建而成的灯台。 文人士子在上吟诗作对,舞姬则翩翩起舞,看得几人眼花缭乱。 “如此盛景,真让人欣喜啊!”秦虹面带激动。 黄忠嗣含笑点头,望着这一幅热闹景象,亦难掩笑意。 黄燕如更是兴奋不已,拽着兄长衣袖喊道:“阿兄,你快看那边!” 黄忠嗣转头望去,只见御街旁的河面上,少女们正放置花灯。 一盏盏花灯顺流而下,宛如一条蜿蜒长龙。 “阿兄,我也要去放花灯!”黄燕如摇晃着兄长的衣袖央求。 黄忠嗣温声应道:“去吧。”随即吩咐阿柴与侍女:“带阿宁去放花灯,注意安全。” 两人拱手称是。黄燕如雀跃一声“阿兄最好了”,便携二人前往河畔选购花灯。 忽闻远处街角传来惊呼,几名开封府差役与禁军军士正追捕一矮小男子。路人见状纷纷避让。 电光石火间,一高大汉子自路旁扑出,将那男子撞倒在地。 军士与差役随即赶上,合力将其制服。 为首的军士高宣告:“此人乃盗匪,方才连盗数人钱财,诸位无需惊慌!” 众人恍然,纷纷向那大汉拱手称赞:“壮士高义。” 大汉挠头憨笑:“小事一桩。”与众人回礼后,便走向一旁面摊。 摊边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朝他招手。 面摊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正在吃面。 秦虹轻笑:\"黄兄,走了许久,也有些饿了。咱们去支持一下这位壮士的生意如何?\" 黄忠嗣轻轻点头。两人去河沟处与阿柴交代了一声,便走向面摊。 \"店家,给我们来两碗面。\"秦虹开口喊了一声。 \"好咧,两位客官请坐!阿莲,给两位客官上碟小菜。\"那壮汉高声应道。 片刻后,名叫阿莲的少女端来一碟翠绿的瓜类小菜。 她将碟子放在桌上时,偷偷瞥了黄忠嗣一眼,脸蛋变得绯红,转身逃也似的跑回烹锅旁给壮汉打下手。 而两人浑然未觉少女的动作,正拿着筷子夹起一块小菜。 这看着好像是黄瓜。 黄忠嗣拿近闻了闻,随后眉头一皱,他好像闻到了芥末的味道。 \"用黄瓜腌制而成的小菜倒是稀奇,\"秦虹有些好奇,毕竟在潮州地界从没见过这玩意。 黄忠嗣看着秦虹那好奇的样子,不由得冒出一个坏主意:\"秦兄,试试看!这好像是传说中记载在《本味篇》里的小菜。\" \"啊?《本味篇》有记载?那我得试试看。\"秦虹说着直接一口送入嘴里。 就在入嘴的瞬间,他脸色骤变,\"咳咳\"一声立即吐了出来,嘴巴张得老大,不一会便涕泪横流。 慌乱中抓起桌上的茶壶倒水漱口,本想直接吐出,但瞥见周围来往的人群,碍于脸面只得硬生生咽了下去。 黄忠嗣见状大笑出声:\"哈哈哈...秦兄,感觉如何?\" 他简直要笑岔气,秦虹身为潮州人,这辈子连茱萸都没吃过,更别说芥末了,这辛辣劲儿哪是他能受得了的? \"黄兄!你早知道这东西的味道,故意哄骗我是不是?\"秦虹涨红了脸,愤愤地将筷子拍在桌上。 黄忠嗣眼中带着笑意:\"哈哈哈,没有没有,你我都是潮州人,我也没吃过这玩意。怎么会骗你呢?\" 秦虹看着他这般模样,一个字都不肯相信,只能恨恨地瞪着他。 此时少女端着两碗面条走来,轻轻放在两人面前。 面上码着油光发亮的肉沫,香气扑鼻。 她笑盈盈提醒道:\"两位客官,这小菜得一口一口慢慢吃。虽是开胃,但若整口吞下,便是北方汉子也要涕泪横流的。\" 黄忠嗣闻言多谢小娘子提醒。\"转头对秦虹挑眉,\"秦兄可听见了?方才分明是你吃法不当。\" 秦虹懒得与他争辩,接过面条便夹起一筷。 面才入口,他眼睛顿时发亮,赞道:\"这面当真鲜美!\" 烹锅方向传来壮汉爽朗的笑声:\"客官喜欢就好!我这汤底加了中药材,既美味又滋补。\" \"哦?店家还通药理?\"黄忠嗣挑起面条细品,忽然哑然失笑:\"您这是用了八角、丁香、桂皮吧?\" 壮汉眼睛一亮:\"客官是做药材营生的?\" \"说笑了。\"黄忠嗣摆手,\"不过是往日尝过相似滋味。\" 心中暗忖:这不就是现代的卤料配方么? \"客官好见识!\"壮汉竖起拇指,\"除了您说的还加了罂子粟......\" \"罂子粟\"三字入耳,黄忠嗣脸色骤变,啪地搁下竹筷:\"秦兄且慢!\" 秦虹筷尖悬在半空,面露疑惑:\"黄兄?\" 黄忠嗣轻咳一声:\"咳...稍后还要逛市集,吃太饱走动容易腹痛。\"说话间悄悄使了个眼色。 秦虹会意,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 \"店家,结账。\"黄忠嗣扬声唤道。 少女望着他面前几乎未动的面碗,迟疑道:\"客官可是不合口味?\" \"非也,只是留着肚肠尝其他美味。\" 黄忠嗣笑着摆手,\"秦兄,劳烦会账。我今日未带零钱。\" 两人结完账后便起身离去,只有那名少女望着黄忠嗣的背影愣愣出神。 ...... \"黄兄,方才怎么回事?那面有问题么?\"秦虹忙问道。 黄忠嗣沉吟片刻道:\"倒不是说有问题,只是那罂子粟...怎么说呢,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伤身。\" \"哦?黄兄对药理竟有研究?\"秦虹面露讶色。 \"我研究个屁!\"黄忠嗣暗想,\"这玩意在现代就是毒品,视频里天天宣传,连小学生都知道危害。可这里是宋朝...\" 嘴上却道:\"此物属合法药材,但久服易成瘾,危害不亚于魏晋五石散。\"说着神色愈发严肃。 秦虹闻言脸色骤变:\"黄兄!我方才吃了小半碗,这...\" \"莫慌,只吃几口不妨事。\"黄忠嗣摆手打断,\"我方才也尝了一口呢。\" \"那就好...\"秦虹长舒一口气,忽又追问:\"既知有害,黄兄为何不提醒店家?\"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秦兄,我之前说你书呆子还真没说错。 此物既是合法药材,又是店家营生之本,你我贸然指摘,人家岂会理会?\" 第40章 妹妹被欺负了 \"黄兄想的果然够全面。\" \"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位思考一下,你也能想明白。\"黄忠嗣有些意有所指。 秦虹闻言点了点头,随后陷入了沉思。 此时,河边忽然传来一阵呼救声:\"阿兄,救命啊!\" 黄忠嗣听到声音后脸色骤变,\"是阿宁的声音?\" 他心跳瞬间加速,连忙挤开人群往河沟边跑去。 秦虹也从沉思中惊醒,疾步跟上。 河沟边,黄燕如正被两名侍女模样的人抓住双手,阿柴则被两名壮汉压在地上。 少年眼眶发红仍在疯狂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得。 石阶上站着个约莫十五岁的锦衣少女,身披貂皮裘衣,满脸不屑地冲着黄燕如叱道:\"哪来的小蹄子,竟敢不让我先放花灯?找死!给我掌嘴!\" 两名侍女闻令抬手便扇,清脆的\"啪\"声响起,黄燕如白皙的脸颊顿时浮现鲜红掌印。 她挨了巴掌却没有反应,只是死死瞪着锦衣少女,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还敢瞪我?再给她......\" 锦衣少女话音未落,一声怒喝骤然炸响:\"你们找死!\" 众人惊觉回头时,只见白影如电已掠至河畔,但听\"扑通\"两声,两名侍女已被踹入水中。 黄忠嗣紧紧拽着妹妹的胳膊,才没让她被拖下河。 他连忙蹲下身查看妹妹的脸,那鲜红的巴掌印看得他怒火中烧。 \"痛么?\"黄忠嗣轻声问道。 \"痛......\"黄燕如见到兄长,蓄在杏眸里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她刚抬起袖子刚要擦眼泪,就被一声尖利的呵斥打断。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推我的侍女下水,不想活了吗?\"锦衣少女横眉立目地逼近。 黄忠嗣将妹妹护在身后,温声安抚:\"阿兄帮你讨个公道。\" 待转向那少女时,声音陡然冷冽如冰:\"不管是谁,都要付出代价。\" 黄燕如抽噎着点头,用衣袖胡乱抹去泪水。 此时秦虹也挤过围观人群,瞥见女孩脸上的伤,当即变了脸色。 \"秦兄,劳烦照看阿宁。\"黄忠嗣将妹妹轻轻推向友人。 \"好。\"秦虹会意点头,立即将抽泣的小姑娘护在身侧。 就在锦衣少女还欲开口时,黄忠嗣已瞬间逼近,接连甩出两记耳光。 \"啪!啪!\"清脆的巴掌声炸响,少女脸上立时浮现鲜红掌印,嘴角更是渗出血丝。 原本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仿佛被施了定身术,霎时鸦雀无声。 直到锦衣少女踉跄后退两步,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啊啊啊!你竟敢打我?我要你死!\" 她眼中迸出毒蛇般的凶光,转头对着两名壮汉嘶吼:\"你们是死人么?给我打死他!\" 两个家仆这才如梦初醒,如饿虎扑食般冲向黄忠嗣。 后者却似青松般纹丝不动,面上毫无惧色。 \"小郎君快躲啊!\"围观人群中忽有女子急声提醒。 电光火石间,不知哪里射出两枚石子,精准击中壮汉膝盖。 只听两声闷响,两个彪形大汉竟直接栽倒在地。 黄忠嗣顺势抬脚狠踏,\"咔嚓!\"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伴着凄厉的惨嚎:\"啊!\" 围观百姓齐刷刷后退,再望向那清秀少年时,眼中已满是惊惧。 这看似文弱的公子,不过半盏茶功夫,竟已踹侍女入水、掌掴贵女、断人双腿! 黄忠嗣完全不管围观众人的反应,往前走了两步逐渐逼近那少女。 \"你不要过来啊!你知道我爹爹是谁么?\"那少女看着逐渐逼近的男人,刚才嚣张的神态尽失,此时只剩恐惧。 \"让开!让开!\"人群中忽然传来呵斥声。 几名差役拨开人群挤了进来,看到黄忠嗣在靠近少女时,立即怒喝道:\"住手!放开那个小娘子!\" 黄忠嗣转头看向喊话的差役,心中有些无语——你哪里见我抓着人了? 瞬息之间,几名差役已把黄忠嗣团团围住。 那少女见状立即大喊:\"他把我侍女推下水,还踩断两名侍从的腿!连我都打了!快抓他!\" 几个差役扫视现场,互相对视一眼便要动手。 \"住手!\"人群中又传出一道声音。几名身穿窄袖袍服、头戴软脚幞头、腰佩长刀的人走出。 差役们看到来人,慌忙躬身拱手——这装扮他们再熟悉不过,正是皇城司的禁卫。 黄忠嗣嘴角泛起笑意。他早料到皇城司的人必定在暗中监视,方才敢直面两名家丁。 先前那两枚飞石,九成九也是皇城司的手笔。 他之前就是在赌,赌林从文在他身上押了重注。所幸,赌对了。 那少女见到皇城司的人,眼睛顿时发亮:\"你们赶紧抓他!我爹爹是......\" \"吕家娘子,慎言。\"领头的禁卫立即截断话头。 少女被噎得脸色发青,仍强撑着威胁:\"若不抓他,我定要禀告爹爹......\" 禁卫首领压根不予理会。 他们直属皇帝,这等威胁毫无威慑,只对差役吩咐道:\"尔等护送这小娘子回府。\"又指向黄忠嗣:\"此人,我们带走。\" \"是!上官......\"差役们连连应诺。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可是打了我......\"少女仍不罢休。 禁卫首领眉头紧蹙:\"皇城司办案无需交代。奉劝小娘子谨言慎行。\" \"你们......哼!定要叫爹爹让你们都吃罪!\" 少女恨恨跺脚,转而冲人群呵斥:\"让开!好狗不挡道!\" 围观百姓闻言面露愠色,却仍默默让出通道。 原本有人觉得黄忠嗣出手过重,此刻倒都暗赞打得痛快。 这跋扈小娘子挨的巴掌分明太少,竟还能如此叫嚣。 小郎君,这人太多了,走下流程吧?不然不好交代。\"皇城司首领压低声音说道。 黄忠嗣面带笑意:\"自然可以。\"说着便伸出了双手。 后方一名禁卫当即取出麻绳将他捆住。 \"黄兄!阿兄!\"黄燕如与秦虹同时急声呼喊。 黄忠嗣转头安慰:\"没事,放心吧。回去禀报一声,不必为我忧心。\"语毕还冲两人眨了眨眼。 二人触及他从容的眼神,虽仍有些担心,但已不似方才那般惶急无措。 第41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两刻钟后,黄忠嗣被带到了皇城司府衙内一间房间内,而林从文也已经在屋内等待。 经过多次相处,黄忠嗣已了解此人的习性,只是随意打了声招呼,便径直坐到了椅子上。 林从文无奈摇头道:\"你啊,这事闯的祸大了!知道么?\" 黄忠嗣毫不在意地摆手:\"知道。看那刁蛮样,我就知道八成是哪个高官的千金了。\" \"那你还敢下手那么狠?当街废了人家家丁的双腿,还扇了她两巴掌!\" 林从文瞪他一眼,\"那可是参知政事吕公着的嫡女!人家最小的闺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角色!\" 黄忠嗣点头:\"来头确实够大。但跟我有什么关系?打了我小妹,就得付出代价。\" 林从文被噎住:\"不是……你现在还未入官场,一介白身,就不怕得罪人?况且我听说,你连问都没问一句就直接动手了。你哪来的底气?\" 黄忠嗣掏了掏耳朵:\"台端,咱们相处这么久,明人不说暗话。我如今也算你的人。你身为陛下的亲军统领,总不会坐视我被欺压吧?\"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为何动手?很简单——我信我妹妹。她虽调皮,但绝不会无故欺人。 更何况,我到之前便听见那吕家嫡女在外叫嚣,说我小妹没让她先放花灯。这些……你应当也查到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轻笑出声:\"再者,若我没猜错,吕公着可是反对变法一派的人吧?横竖早将他们得罪透了,如今再添一笔,也无所谓,债多不压身。\" 他本来想的是,林从文会保自己,但之前还不敢确定。 原本有些担心林从文是否能扛得住压力,现在知道那个刁蛮女的后台是吕公着后,反倒完全放下心来。 毕竟在历史上,吕公着属于保守派。 若是他真敢拿这件事找自己麻烦,王安石一派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说不定此刻新党众人已在准备弹劾吕公着的奏折。 \"你倒是聪明,他确实是反对变法。\"林从文有些疑惑,\"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黄忠嗣作高深莫测状,\"朝中各位相公的性格秉性、往日政见言论,我都略有研究。稍加分析,自然能看出派系所属。\" 他表面淡然,心底却暗笑:我岂能不知?新旧两党的核心人物在史书上可都记得明明白白。 林从文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笑道:\"好小子,你如今给我的惊喜倒是越来越多了。\" \"台端过誉。\"黄忠嗣拱手行礼,转而问道,\"不知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闻言,林从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啊,恐怕要在此处再待上一两日了。若不出所料,明日王相与吕副相八成都要叩阙上奏此事。\" 说着摇头轻叹,\"经你这么一闹,官家这个元宵节怕是过不舒坦了。\" \"台端,这事可不怪我。她要不是欺负我妹妹,我也不至于这样。\" 黄忠嗣有些着急,\"而且我家里人还在等着呢,若是......\" \"别担心,我会派人通知你家人的。\"林从文安慰道,\"况且让你待在这儿也是保护你,吕副相的门生故吏可不少。眼下你待在此处,至少无人敢来寻麻烦。明白了吧?\" 黄忠嗣听完后仔细思忖,确是这个道理。 虽不惧他人寻衅,但是家中还有亲属在,要是真有人找上门终究是麻烦。 思及此处他郑重拱手:\"那便劳烦台端了。\" 林从文整衣起身:\"先在此歇着罢,稍后会有人引你去厢房。待事了结,自当安排车马送你归家。\"言毕推门而去。 皇城司亲卫随即入内,引着黄忠嗣穿廊入院。待至厢房安顿,他独坐榻上,望着窗棂低语:\"树欲静而风不止......\" 尚未入仕便已开罪诸多权贵,思及此处,黄忠嗣阖目长叹。 片刻后忽又睁眼,眸光如刃:\"既是敌人,那就日后见分晓了。\" 经此一事,他深知与旧党周旋已成定局。既无退路,当早谋应对之策。 而此时另外一边吕府内。 吕公着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女儿,沉声道:\"你是说,因为人家不让你先放花灯,你就欺压人家家仆,还让人打了人家一耳光?\" \"爹爹,那个贱婢......\" \"闭嘴!\"吕公着怒喝出声,\"谁教你这些污言秽语的?\" 他手指颤抖地指着少女,\"吕婉蓉啊吕婉蓉,我没想到平日对你的骄纵,竟让你变成这般模样!居然还敢仗势欺人,这要是传出去,我吕公着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吕婉蓉被父亲的态度吓得怔住,脸上满是惊愕。 片刻后,她的眼睛骤然通红,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爹爹你凶我......呜呜呜......\" 吕公着见女儿哭得伤心,满腔怒火顿时化作手足无措。 他慌忙上前,语无伦次道:\"你哭什么啊......别哭了。\" 此时门外急匆匆走进一名年约五十的妇人,正是吕公着的原配夫人张淑贞。 她见女儿泪流满面,急忙拉过吕婉蓉:\"婉蓉,你没事吧?怎么哭得这般厉害?\" 待看清女儿脸颊的伤痕,连声追问:\"怎么回事?你脸上的伤哪里来的?\" 吕婉蓉见到母亲,立刻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 张淑贞抚着女儿颤抖的肩背,转头询问丈夫:\"官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者无奈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混账!蓉儿是有错,可也就打了人家一巴掌,那厮竟敢还手两巴掌!\" 张淑贞怒不可遏,\"况且蓉儿何等身份?他......\" \"你闭嘴!\"吕公着厉声打断,\"我现在可算明白蓉儿为何这般刁蛮了!身份再娇贵岂是仗势欺人的理由?\" 张淑贞被丈夫呵斥后,仍不甘地低声道:\"可蓉儿终究是挨了两下......这未免太不公了。\" \"行了!\"吕公着无奈摆手,\"先带婉蓉下去敷药,此事我自会处置。\" 张淑贞见状只得携女退下。 待母女身影消失,管家匆匆入内禀报:\"家主,查到了。那人名叫黄忠嗣,乃潮州解元,去年十一月举家......\" \"且慢!\"吕公着突然打断,\"你说他叫黄忠嗣?\" \"正是。\" 吕公着沉吟片刻,吩咐道:\"速请文相公来府议事。\" \"喏。\"管家领命退去。 吕公着原本打算息事宁人,但此刻却改了主意,这黄忠嗣可是王安石一党。 既是政敌,性质便大不相同。 只是此事自家理亏,若处理不当反伤己身,须与文彦博好生商议对策。 第42章 朝堂风波 次日早朝,垂拱殿内。 百官分立两旁,汇报今年工作安排等事务已近尾声。 \"陛下,臣说完了。\"平章政事王安石拱手回话后,退回班位。 赵顼点头:\"既如此,那就散朝吧。\"说着便欲起身。 话音未落,御史台监察御史张泽出班启奏:\"官家,臣有本奏!\" 殿内众臣心下了然——昨夜之事已传遍汴梁官场。 张泽属反对变法一派,此刻发难实属意料之中 \"准奏。\" 张泽趋前躬身:\"陛下,昨夜御街现恶性案件。 有狂徒袭击吕参政之女,推其侍女落水,更踩断家丁腿骨。望陛严查此事,还吕参政公道!\" \"哦?\"赵顼故作惊诧,\"吕卿,可有此事?\" 吕公着出列:\"禀官家,确有此事。然张御史所言有误。虽受袭者是小女,但实与臣无涉。\" 稍顿后正色道,\"昨夜已查明,此乃小女与人争执所致,双方俱有过失。\" 赵顼颔首而笑:\"吕卿大公无私。既如此,本案交由开封府处置。散朝。\" \"官家!\"张泽急奏,\"此事开封府恐难决断。\" 赵顼蹙眉:\"张御史何意?\" \"据臣所知,另一当事人乃潮州解元黄忠嗣,据说与王相交好。臣恐开封府...\" 张泽话音未落,御史中丞邓绾立马出声怒斥:\"大胆!尔欲诬陷王相?\" \"下官不敢。\"张泽从容拱手,\"惟尽御史本分,风闻奏事耳。\" 虽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但是他没有一丝畏惧。 因为他已经得到文彦博、吕公着承诺,所以倒是不担心得罪王安石一派。 邓绾见状立即转身向赵顼拱手道:\"陛下,臣弹劾张泽品行不端,竟胡乱诽谤中伤朝廷重臣!\" 赵顼尚未开口,文彦博已高声反驳:\"官家明鉴!张御史恪守本职、据实奏报,何错之有?\" 话音未落,殿内哗啦啦跪倒一片官员,齐声呼道:\"望陛下明察!\" \"荒谬!\"邓绾甩袖冷笑,\"御史风闻奏事固然是本分,然若借机诽谤攀咬、构陷重臣,便是渎职!\" 此言一出,另有数名官员疾步出列:\"臣等附议!恳请陛下明鉴!\" \"张御史何错之有?尔等这般维护王安石,分明是在结党营私!\"文彦博阵营中有人喝道。 \"你们借题发挥攻击王相,不是结党?真是一群小人......\" \"你们才是结党!\" \"尔等徇私枉法!\" \"变法新政荼毒百姓!\" \"尔等不思改革强国,只会拖累社稷......奸臣当道!\" 不消片刻,垂拱殿内喧哗如市,两派官员推搡叫骂,话题越扯越离谱。 有人甚至开始翻出陈年旧账,从盐课亏空吵到边关粮饷,从科举改制骂到青苗新法。 赵顼望着眼前乱象,面色愈发阴沉,突然拍案怒喝:\"够了!都给朕住口!\" 垂拱殿内,百官听闻皇帝震怒,立时噤若寒蝉,匆忙各归本位。 \"好得很啊!朕这垂拱殿都快成菜市口了。\" 赵顼目光如炬扫视群臣,玉带随着胸膛剧烈起伏,\"尔等便是这般报效国家的?\" 言毕忽将犀利的目光刺向紫袍重臣:\"王相,你这平章事当得愈发称职了?竟由着朝臣这般喧哗!\" \"臣罪该万死!\"王安石当即撩袍跪倒,象牙笏板在青砖上磕出脆响。 御座上的天子却已转向另一侧:\"宽夫公倒是愈发德高望重了。\" 这句裹着冰碴子的话让文彦博浑身剧颤,老迈身躯慌忙伏地:\"老臣惶恐!\" \"惶恐?适才声震屋瓦时,朕瞧着倒颇有些廉颇遗风。\" \"臣......\" 御案传来重重叩击声,打断老臣即将出口的辩解,\"罢了,都起来说话。\" 待两位重臣战战兢兢归位,赵顼才继续开口:\"王相,张御史说你与潮州解元私交甚密,可有话说?\" \"臣与黄忠嗣素无往来!\"王安石笏板高举过眉,声若洪钟,\"张御史所言纯属构陷,乞陛下明鉴!\" \"张泽。\"年轻帝王的目光转向御史行列,\"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 后者疾步出列:\"臣...臣仅有风闻言事。\"话音未落,御前已传来砚台坠地的轰响。 \"好个风闻言事!\"赵顼拍案而起,\"凭些市井流言就敢攀诬宰辅?你脖颈上长的是人头还是酒囊!\" \"臣罪该万死!\"张泽以头抢地,乌纱帽滚落阶前。 良久,御座上传来压抑的喘息:\"张泽罚俸半载,此案着开封府核查。区区小案竟闹到庙堂,简直荒唐——退朝!\" 待天子仪仗消失在屏风后,文彦博与吕公着相视而笑。 王安石冷眼瞥见这抹笑意,心头陡然泛起寒意。 半个时辰后,皇城司府衙。 \"台端,今日朝臣就吵了一架,然后就没了?\"黄忠嗣面带疑惑。 \"嗯,基本上雷声大雨点小。等明日开封府那边走个流程,你就可以回家了。\"林从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黄忠嗣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太反常了。把我这件事当成引子,然后两房人马吵一架,被陛下各自呵斥完就完事了?\" 他手指无意识敲着案几,\"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阴谋。旧党这些人绝不会如此无聊......\" 忽然瞳孔微缩,猛地抬头:\"台端方才说,王相今日一派没有弹劾吕公着?\" \"正是。原本应有此意,但官家震怒后便无人再提。\" 黄忠嗣闭目凝神,指尖在檀木案几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纹路,仿佛要将朝堂风云刻入木纹。 香炉青烟袅袅,漏刻声滴答作响,一刻钟后忽而睁眼:\"台端,我似乎窥见些门道。\" 林从文倾身向前:\"怎么说?\" \"此事已从吕氏女仗势欺人演变为双方互殴。不出所料的话,这两日他们定会散布两则消息。\" 黄忠嗣屈指敲击案几,\"其一,渲染我心狠手辣、品行有亏,彻底败坏我的名声。\" 他忽而冷笑:\"其二嘛...今日朝堂争执时,已有御史弹劾我与王相私交过密。台端以为,此事会不会在民间传开?\" 林从文沉吟片刻,突然瞳孔微缩:\"难道他们要构陷王相结党营私?\" \"倒不至于如此直白。\"黄忠嗣摇头,\"陛下圣明,岂会轻信这等谗言?但他们要的是营造舆论。只要让百姓觉得王相公是奸佞,真伪还重要么?\" 他长叹一声,\"谎话重复千遍即成真理,当真是好手段!\" 林从文闻言色变,已然预见后续连锁反应。 若任其发展,莫说新法难行,便是王安石相位亦将不保。 他霍然起身:\"本官即刻进宫面圣...\" \"台端且慢!\"黄忠嗣急急阻拦,\"这般空口禀报有何用处?可有应对之策?\" \"莫非...\"林从文目光灼灼,\"你已有良策?\" 黄忠嗣抚掌而笑:\"确有一计。台端且附耳过来——当如此...这般...\" 第43章 谣言 半个时辰后,皇宫内。 赵顼坐在龙椅上,听着林从文的汇报,不由得大笑道:\"这个黄忠嗣,此种点子都能想出来?这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这是。\" 忽而顿了顿,\"不过...\"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虽说脏了点,但是确实管用。就按他说的去办吧。\" \"臣告退。\"林从文拱手退出宫殿。 待其走后,赵顼才轻叩案几。 阴影中闪出个蓝袍内侍,躬身听命。\"把这件事告诉王相。\" 年轻帝王的声音传出,\"另外,此事若有其他人知晓...\" 他指尖摩挲着青瓷盏,\"你知道后果的。\" \"奴婢明白。\"内侍额角渗出冷汗。 \"去吧。\"绯色广袖随意挥动,带起一缕沉水香。 赵顼望向殿外漫天流云,忽而轻笑出声:\"有趣,着实有趣。\" 文府书房内,沉水香与墨香交织。 文彦博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率先开口:\"安排的如何了?都有交代好么?\" \"枢相勿忧。\"冯京向前倾了倾身子,\"已着人知会过那些太学生。\" \"嗯,那就好。\"文彦博抚须颔首,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得色,\"且看他王介甫这次如何破局。\" 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吕公着:\"晦叔可有未尽之言?\" 吕公着捻着山羊须沉吟片刻:\"诸事皆备,唯有一处尚需推敲。说到黄忠嗣,潮州那边可有传来确切消息?可曾抓到把柄?\" 文彦博摇头:\"此人毫无破绽。据探子回报,黄忠嗣家世清白、品行端方,乡邻口碑极佳。\" 忽似想起什么,他起身从书案抽屉取出两张诗稿:\"二位且看,此乃黄忠嗣所作诗文。\" 二人接过细览,又交换审阅。半晌,吕公着叹道:\"此子确有大才,诗赋策论皆属上品。可惜...\" 冯京接话道:\"二位相公,我等可否尝试招揽?若是...\" 文彦博轻叹:\"难矣!观其诗文策论,皆与那王介甫新政相合。何况先前盐案之事,因他之故,君实、稚圭皆遭罢黜,朝中多有怨怼。\" \"既如此,那么...\"吕公着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望向其他两人,三人相视默然,眼中俱是了然神色。 国子监内人声鼎沸,一众太学生正愤然议论。 \"可恶!黄忠嗣那暴虐无道之徒,竟因与王相有旧就免于惩处!\" \"说得极是!这般趋炎附势之人还是潮州解元,若真入朝为官还了得?\" \"依我看,他那解元之位都未必来得干净!\" 突然,一名身形高大的学子振臂高呼:\"诸位!我等当去宣德门请愿,绝不可让黄忠嗣这等品行不端者玷污朝堂!\" \"对!向官家请愿!\"众人群情激愤,纷纷附和。 \"且慢!\"只见一名十七八岁的俊秀青年快步上前,正是冯京侄子冯崇礼。 他早得伯父授意要掌控舆论风向,但是也言明不可牵扯到皇帝。 此刻见众人欲行叩阙之举,急忙劝阻:\"万不可去宣德门!此举恐有逼宫之嫌,若触怒官家,我等皆难逃罪责!\" 提议请愿的学子不甘追问:\"冯兄之意,我等便坐视不管?\" 冯崇礼唇角微扬:\"非也。叩阙风险太大,可若让民间百姓尽知此人劣迹……\" 他意味深长地环视众人:\"茶楼酒肆、坊市勾栏,何处不是传声之所?\" 此言一出,在场学子尽皆会意:\"走!去街市酒楼!\" 两刻钟后。 等众位太学生分别前往各处人流密集处,正欲抨击黄忠嗣与王安石时。 却发现如今坊市早已传遍更加离谱的传闻: 其一传言黄忠嗣不仅给文彦博、吕公着、王安石等朝廷重臣都送了大量礼物,更被指在潮州豢养两三百房小妾,甚至暗通西夏与辽国。 最为耸人听闻者,当属文彦博被指贪污受贿、卖官鬻爵。 吕公着惧内成癖,传闻其每夜需跪侍夫人入睡方能安寝。 王安石则被编排有龙阳之好。 至于其他朝廷重臣的奇闻异事,更是多如牛毛。 在此等混乱信息冲击下,太学生原本欲揭露之事已显得无足轻重。 虽多数谣言荒诞至极,无人尽信。 但唯有一事因证据确凿而备受关注:昨夜吕相公嫡女仗势欺压良民之事,有多名现场目击者出面作证,令此事可信度陡增。 皇城司府衙内。 林从文听着密探传来的消息,不由得转头大笑:\"果然跟你说的一样,太学生本想去散播谣言,没想到坊间传闻更加夸张。\" 黄忠嗣淡笑道:\"意料之中。谁会相信那么离谱的事情?\" \"不过...\"林从文话锋一转,\"你小子倒是真不怕得罪死吕公着。你这是想把他女儿往死里整啊?\" \"本来就是死敌,自然要下手重点。\"黄忠嗣一脸无所谓地弹了弹衣袖。 \"那倒是。\"林从文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那你觉得最后会如何处理?\" 黄忠嗣沉吟片刻:\"不好说,不过大概率陛下并不会太过于为难吕公着。\" \"何以见得?\"林从文眯起眼睛,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 黄忠嗣瞥了他一眼:\"台端,咱们现在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您这问题...倒像是在给我挖坑?\" \"哈哈哈,你想多了。\"林从文端起茶盏轻啜,\"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既已同舟,倒也无妨直言。\" 黄忠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其实道理简单,陛下虽想推行新法,却需旧党制衡新党。朝堂这杆秤,总要两端平衡才稳当。\" 他之所以会如此直白地告诉林从文,实则是在给自己捞取政治筹码。 林从文必然会将他这番话转达给赵顼,而眼下他正需要借皇帝之势寻求庇护。 至于揣摩圣意是否会引发帝王猜忌,他倒丝毫不以为意。 若是个手握重权的朝臣,这般行径自然会引起皇帝忌惮。但以他尚未入仕的微末身份。 此刻任何展现政治敏锐度的行为,只要控制在合理范围内,非但不会触怒天颜,反而能为其仕途铺就台阶。 毕竟对年轻帝王而言,发现未琢之玉远比提防野心家来得有价值。 第44章 妹妹的变化,省试 此时刚回到府邸的吕公着听着下人汇报外面的传言,脸色一阵铁青。 \"混账!\"他怒骂一声,抄起桌上的青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王安石,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真的气疯了。朝堂上的你来我往本是常事,新党这次的反击手段虽然下作,但若换作自己也会这么做。 可万万没想到,对方竟将主意打到自己未出阁的女儿身上。 \"哼!王安石,若我女儿因此婚事受阻,我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与你拼了!\" 不过这番怒火终究是错付了。此事从头到尾新党都未真正出手,全是黄忠嗣暗中作祟。 吕公着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介白身竟能调动皇城司,更不知背后竟有皇帝的默许。 这几日汴京城里谣言愈演愈烈,甚至有向周边州县扩散的趋势。 新党趁机大肆抨击\"吕公着教女无方\",直到赵顼见火候已足,才下旨严禁传播谣言,抓了数个典型以儆效尤,风波方得平息。 吕公着因此事遭皇帝敲打,而后顺势宣布三月科举后即将推行新政。 旧党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噤声。 官家意思再明白不过:若再反对新政,吕家娘子的谣言随时可成贬黜重臣的由头。 相较于旧党的沉寂,新党众人自是弹冠相庆。 而始作俑者黄忠嗣,早已于两日前安然返家,此刻正在书房专心练字备考。 再过十余日便是省试,终究还是要温习功课的。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 黄忠嗣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练字:\"怎么了?\" 黄燕如款款走到书案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兄长:\"阿兄,我要帮你。\" 黄忠嗣手腕微顿,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出朵梅花般的墨迹。 轻叹着搁下狼毫:\"阿宁,有阿兄在,自会护你周全......\" \"我不要当笼中雀!\"少女突然拔高,\"那日若不是阿兄及时赶到,我说不定......\" 她攥紧衣袖的手指节发白,\"我想帮你做事,不想躲在宅里数日子。\" 黄忠嗣有些无奈。这丫头从几天前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也不爱玩耍了,甚至主动读书、练字、做女红。 陈绣娘看到女儿的变化,开心得不得了,觉得此次因祸得福。 但身为兄长的他知道,自己妹妹是觉得当时太无力了,只能依靠自己的保护让她很不舒服。 前日回来后,她就提过要给自己帮忙,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只能说再想两天,想清楚再来找自己。 没想到这丫头倒是守时,说两天就两天。 黄忠嗣从书案绕了出来,扶着妹妹的肩膀说道:\"阿宁,等阿兄当了大官,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你......\" \"我不要!\"黄燕如疯狂摇头,\"我不想当个废物,每次都依靠阿兄。我要给阿兄帮忙。\" \"唉......\"黄忠嗣无奈扶额,\"行吧。这几日我给福伯说一声,买间商铺,到时候你跟着福伯学习管理店铺、管账之类的。不过......\" 他正色道:\"你既然想学,那就得好好学,不许喊苦,晓得么?\" 黄燕如点了点头:\"阿兄,那我先去读书了。\" 说着还给黄忠嗣行了个礼,随后便离开了书房。 他看着自己妹子从疯丫头变成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突然还有些不太习惯。 他轻叹一声:\"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半个时辰后。 \"郎君,咱们现在账上就剩下三千多贯了。若是买完铺子,怕是所剩无几。 潮州茶叶生意虽然还不错,但春茶销售需要时间,估计最起码还要两三个月。\" 黄忠嗣手里捧着一个暖炉,问道:\"吕宋那边地租下来了么?\" \"已经租下来了,正安排人在开采。不过郎君......\" 福伯有些欲言又止,\"您怎么知道那儿有金矿的?投了上万贯,若是......\" \"不用担心,我既然让你去租,就有把握。\" 黄忠嗣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你看我打过没把握的仗么?\" 福伯默然点了点头。 \"铺子买了吧,剩下的钱足够撑到吕宋金矿产出收益。\" 黄忠嗣用暖炉焐了焐手,\"不过注意保密,人一定要安排靠谱的。\" \"郎君放心,我安排的都是与我有故交的。\"福伯满脸正色。 \"嗯......\"黄忠嗣忽然话锋一转,\"福伯,说真的,你为何就不想娶妻生子呢?若是不便,我帮你找个养子也行啊。\" \"郎君,当年家主救了我的命,那时我便立誓终身不娶,侍奉黄家。\"福伯的声音突然低沉了几分。 \"唉,行吧。\"黄忠嗣无奈摇头。 他其实并不全信这个说辞,但转念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便也不再追问。 \"那郎君,我就先去看看铺子了。\"福伯拱手告退。 \"去吧。\"黄忠嗣望着窗外新抽的柳芽,又嘱咐道:\"好好教阿宁。\" \"喏。\" 熙宁四年二月十四日,科考日子来临。 此次省试地点选定在汴京城东北隅的夷山开宝寺。 黄忠嗣与秦虹两人早早出发,此刻正在山门处排队等待检查。 相较于发解试,省试的防护明显严苛许多,真可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军士们眼神如同盯犯人般扫视着排队的学子,山脚负责检查的官员中,甚至有三四名身穿绯色官袍的礼部官员坐镇。 众多学子尚未进入考场,便被这般阵仗压得喘不过气。 个别承受能力弱的,已然打起了摆子。 秦虹本来也有些紧张,但转头看到黄忠嗣淡然自若的模样,这才渐渐定下心神。 这般场面在黄忠嗣眼中不过小儿科,前世大学时他担任学生会主席,演讲主持早已是家常便饭。 加之他对古人总怀揣着某种莫名优越感,许是源于对历史轨迹的先知,又或是自诩来自文明社会,所以...... 二人很快通过检查,在军士引领下进入开宝寺。 黄忠嗣抽中的考位在回廊,秦虹则运气稍佳,分在了大雄宝殿内。 望着眼前三尺见方的考位,黄忠嗣暗自发苦:地上仅简单垫着稻草,铺张草席便算坐榻。 前后以竹帘相隔,侧面立着一面屏风。 盘腿坐下时,凛冽寒风从廊柱间不断灌入,纵使每隔七八步就有炭火盆燃烧,可在这露天回廊里,那点热量尚不如多添件衣裳暖和。 他紧了紧衣襟,心中默祷:这三日可千万别感冒啊,要是生病了,可就麻烦了。 第45章 省试初日 大约半个时辰后,\"咚咚咚\"鼓声传来。 靠在墙边休息的黄忠嗣睁开眼睛,眼中露出一丝精芒:\"要开始了。\" 二十几名巡铺官在廊下走动。不久后,传唱声响起: 【《孟子·梁惠王上》言:\"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 【今有司赋税繁重,刑狱滋彰,若欲\"施仁政\",当以何者为先?试以孟子之说,论\"薄税敛\"与\"强兵足国\"之调和。】 黄忠嗣听完题目后闭目沉思:\"这题......\" 他思考片刻后微微一笑,\"既如此,你们爱听什么,我就写什么。\" 暗笑间,随即开始构思答案。约莫半刻钟后,他提起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孟子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乃以民本为纲,以养民为基。 然今世赋重刑繁,民力疲敝,国用不足而兵备虚羸。 欲调和''薄税敛''与''强兵足国'',当以仁政为本,循天理、顺人情,使民富而国自强。】 【昔者,文王以百里兴,齐桓因管仲霸,皆非恃苛敛严刑,而赖厚生养民。孟子谓''仁者无敌'',非空言也。 盖民为邦本,本固则邦宁;财为民命,命足则兵强。 今若以暴取民财为强兵,犹割股啖腹,腹饱而身毙;若以薄赋养民为本,则如浚源疏流,水沛而舟行。】 ...... 【综上,薄税敛者,施仁政之始;强兵足国者,行仁政之终。 孟子曰:''彼陷溺其民,王往征之,夫谁与敌?'' 民得养则仇敌其君,民得仁则效死其国。 若朝廷以''省刑罚、薄税敛''为先,辅以均输平准、青苗助农,则民富而兵强,不待苛求而自至矣。】 (备注:宋朝经义题是五选三作答,我这是简略版。) 不过半个时辰,洋洋洒洒千余字已然写完。 他放下纸笔,裹着被子靠墙休息。 而他的表现,正被一名巡铺官收入眼底。 两刻钟后,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来到考位前:\"你这是写完了?\" 黄忠嗣一时发怔,考试期间官员不得与考生交谈,此乃违例之事。 他疑心这是旧党设局,迟迟不敢应答。 官员见其缄默,淡然笑道:\"莫要担心。是官家知你答毕,欲观卷子。若已完稿,我便收走呈递御前;若未完可继续作答。\" 黄忠嗣这才恍然,轻声应道:\"禀上官,学生已答完。\" \"好。\"官员不再多言,径直收卷离去。 望着绯袍背影,黄忠嗣嘴角微扬:\"看来自己圣眷之隆,犹在预想之上。\" 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张卷子被收走后,立即引起了连锁反应。 新旧党人接连获知消息。 王安石仍是老神在在,毫无反应,甚至约束几个知情人就当不知晓此事。 而文彦博、吕公着等人却有些坐不住了。 他们没想到皇帝竟会提前调阅省试学子的试卷。 自太祖立朝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等逾制之事。 相较于程序不合,他们更忧心的是:如此圣眷优渥,此子未来必成劲敌。 文府内,两人神情凝重。 吕公着率先开口:\"宽夫公,此事当如何应对?\" 文彦博闭目沉吟:\"未料官家竟这般看重此子,此番倒是有些棘手。\" \"总该有所动作罢?\"吕公着眉间蹙起沟壑。 \"呵呵,倒也未必。\"文彦博忽然睁开双眼捻须笑道:\"官家此举反是授我以柄。此番主考除冯京任监试官外,吕惠卿等皆属王党。待省试结束...\" 他目光陡然锐利,\"我们联名弹劾其科场舞弊,且看他们如何自处!\" 吕公着仍有犹疑:\"若官家直言乃御前调卷...\" 文彦博露出一抹笑容:\"晦叔不必担忧,此事本就不合法度。咱们只要一股脑将事情往王安石等人身上推即可。届时......\" 待他说完后。 吕公着闻言沉默片刻:\"宽夫公,此事风险甚大。若是官家震怒,你我......\" 文彦博起身行至窗边,推开窗牖凝视檐下积雪:\"我已六十有六,这般年岁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事若不成,我自当独担其咎。\" 他蓦然转身,目光灼灼道:\"太祖祖训明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言与黔首共治。而今王介甫倒行逆施,蛊惑圣听。\" 他顿了顿:\"若真有雷霆天怒,某亦愿为此道殉身。\" 吕公着急整衣冠,长揖及地:\"宽夫公真国士也!\" ...... 文彦博与吕公着此时仍然没把黄忠嗣放在心上。 在他们眼中,黄忠嗣只不过是两党博弈的棋子罢了。 虽有些许才华,但还没到需要迫切重视的程度。 而文彦博不会想到,将来自己竟会被这个所谓的\"棋子\"搞得晚节不保。 ...... 垂拱殿内,赵顼看着刚呈上来的试卷,脸上的笑容久久未褪。 黄忠嗣所写的内容,简直字字句句都敲在他的心坎上。 约莫两刻钟后,他才放下卷子,转头吩咐内侍:\"誊抄一份送回去,这份原卷仔细收好。\" \"遵旨。\" 他走出殿门外,望着开宝寺方向,喃喃出声:\"开宝星斗出匣,正待照彻山河。朕当借诸生剑,破开这万里云天。\" ...... 夜色渐深,细雪纷扬。 黄忠嗣裹着薄被蜷在草席上,整个人缩成团,只露出半个鼻孔透气,心中暗骂: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被分到露天考位已够倒霉,偏又遇上春寒降雪,这哪是科举考试?特种兵考核怕是都没这么残酷。 抱怨未持续多久,便见军士们抱着火盆鱼贯而入。 廊下炭火渐密,虽仍寒意刺骨,总算比先前好了许多。 倒也不难理解,省试举子皆是国中菁英,若真冻出人命,朝廷面上须不好看。 咚咚鼓声骤起,巡铺官开始收卷。 周遭顿时哭嚎四起,夹杂着官吏的呵斥声。 黄忠嗣摇头苦笑:\"啧,还是那个味儿。省试与发解试终归一脉相承,该哭的哭,该闹的闹。\" 说罢倚墙闭目。新炭爆出火星,簌簌雪粒撞进红笼,蒸起缕缕白烟。 ps:各位若是觉得可以,就帮我点点催更,给点段评,谢谢各位。 第46章 省元 接下来两日,黄忠嗣的试卷依旧在作答完毕后立即被收走。 直到第四日清晨,\"铛——铛——铛——\",铜钲声骤然响起。 黄忠嗣从睡梦中惊醒,迅速检查考篮并整理好被褥。 起身整理衣冠时,脸上难掩激动。 这几日蜷坐而眠的折磨终于结束,此刻他恨不能立即飞回家沐浴更衣,再扑进柔软床榻酣睡终日。 \"坐下!\"耳畔炸雷般的呵斥惊得他浑身一颤。 但见军士正怒目圆睁,佩刀刀鞘已顶住他的腰侧。 黄忠嗣慌忙落座,腹诽道:说话就说话,喊那么大声干嘛?耳膜都要震破了。 煎熬半个时辰后,经严密搜检的黄忠嗣终于踏出开宝寺。 沿着青石山阶下行时,晨雾中已传来山脚鼎沸人声。 举目望去,但见:自诩考得好的书生正眉飞色舞向家人报喜。 自觉落榜的考生则瘫坐道旁掩面痛哭。 更有白发老妪颤巍巍捧着食盒,在攒动人群里焦急寻觅儿孙身影。 \"黄兄留步!\"身后传来熟悉呼唤。 转头望去,秦虹正背着蓬松被褥,考篮在肘间晃荡着快步追来。 待他气喘吁吁赶至身侧,黄忠嗣打趣道:\"观秦兄这般轻快模样,想必是胸有成竹?\" \"哈哈哈!全赖黄兄那模拟考,简直跟这次出题...\" 秦虹说到此处突然收声,因黄忠嗣已拽住他的衣袖,眼神示意周遭往来人群。 恍然拍额:\"我失言了!\" 二人并肩而行时,并未察觉身后有个青衫书生刻意放缓脚步。 那人在听到\"模拟考\"三字时瞳孔微缩。 沉吟片刻后就疾步往山下走去。 \"郎君,郎君!\" 两人刚到山脚下,就听到了阿柴的呼喊声。 黄忠嗣闻声望去,只见自己娘亲、小妹、福伯与阿柴几人正冲着自己这边招手。 两人见状快步上前。 陈绣娘看着两人,有些心疼道:\"你们俩都瘦了。\" 黄忠嗣轻笑一声:\"阿娘,既然瘦了,家里有没有准备吃的啊?\" \"有有有,咱们回家!我今日亲自给你们下厨,做你们爱吃的菜。\" 说着就转身对阿柴吩咐,\"先回去让人准备一下。\" \"是,夫人。\" 随后众人缓步往停放马车的方向走去。 这时,黄忠嗣才看向黄燕如。 看着妹妹那雀跃的眼神却故作矜持的模样,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现在都不敢跟阿兄说话了?\" \"阿兄,别揉我的头。\" 黄燕如往后退了两步,\"我不小了,我都十四了。\" \"哈哈哈,你就算二十四,也是我妹妹。\"黄忠嗣大笑。 \"嘿嘿......\"黄燕如闻言只是抿嘴轻笑,并未多言。 其实她很想如从前般抱着兄长的手臂撒娇,但看着周遭来往的仆从,终究还是忍住了。 虽不怕闲言碎语,却不愿让兄长被人议论半句,只得将满腔亲昵都藏在这声轻笑里。 待众人回到家后,下人立马端来了两盆温水,水中还漂浮着两株红花仙草。(潮汕人习俗) 洗过脸后,众人便各自回房洗澡。 虽说在北方冬天,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行,但对于他们这种南方人来说,最起码得三天洗一次,不然浑身不舒服。 自然这也就是有钱人家才做得到。 要搁一般百姓,哪洗得起?柴火可是要钱的。 ...... 而另外一边文府内,文彦博正盯着眼前的冯崇礼问道:\"你所说之事,当真?\" \"禀枢相,晚辈亲耳听闻,绝对没错。 他们当时谈话被我听到,说什么模拟考,还提到此次科考题目与模拟考相差无几......\" 冯崇礼顿了顿,拱手道:\"晚辈虽不知何为模拟考,但既与科考题目相关,想来必不寻常。\" 文彦博眯着眼睛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且先回去。若是属实,便是大功一桩,届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冯崇礼脸上一喜,连忙拱手告退。 ...... 接下来的日子里,之前交代福伯盘下的茶铺正式开张。 依旧是老规矩,黄忠嗣隐于幕后,找了个代理人打理铺面,黄燕如则定期跟着福伯到店里学习经营之道。 闲时黄忠嗣会指点妹妹些经商门道,余下时光便逗弄阿雪消遣。 这小家伙得了全家宠爱,短短时日竟又圆润了七八斤。 转眼三月十日放榜这天,城门口早挤满了看榜的士子。 黄忠嗣却老神在在地窝在家中,与秦虹煮茶对弈,静候消息。 汴京城内,报喜人四处奔走相告,敲锣打鼓声在街头巷尾此起彼伏。 各种呼喊与欢呼穿透云霄,将整座城池笼罩在喜庆之中。 \"秦兄,你这般紧张作甚?这几步棋走得着实有些臭啊。\"黄忠嗣捏着棋子笑道。 秦虹将黑子往棋盘一掷,苦笑着摇头:\"如何能不紧张?\" \"科考时都不见你紧张,如今既已放榜,紧张亦是徒劳。\"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安心吧,不会落榜的。\" \"承你吉......\" 话音未落,由远及近的锣声伴着高喊刺破庭院:\"恭贺广南东路潮州海阳县秦虹官人高中贡士!\" 秦虹霍然起身,棋子哗啦啦洒落棋盘:\"黄兄可曾听见?我中了!当真中了!\" 黄忠嗣掏了掏耳朵:\"听见了听见了,且去迎喜报吧。\"说罢掸了掸衣袍,率先往门外走去。 大门外,街坊四邻已将门外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那报喜人见得两位锦衣郎君,忙高声问道:\"敢问哪位是秦虹官人?\" 黄忠嗣笑着将秦虹往前一推。 报喜人立时抖擞精神,将贺词足足唱了三遍。 随侍的阿柴从挎篮取出一贯铜钱,报喜人掂着沉甸甸的赏钱,吉祥话愈发说得响亮,直退至巷口方罢。 阿柴正要抛撒喜钱,忽闻远处又起喧天锣响。 这次报喜人竟是策马而来,声若洪钟:\"捷报广南东路潮州海阳县黄忠嗣官人高中省试省元!\"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苍天!省元竟住在咱们这巷子!\" \"祖宗积德!这可是文曲星下凡呐!\" 黄忠嗣嘴角噙着淡笑,轻挥衣袖:\"阿柴,重赏。\" 两贯铜钱递出,又是熟悉的吉祥话。 待报喜人离开后,两位少年郎才一起捧起一把把喜钱撒向人群。 直至阿柴挎篮内的五贯铜钱撒完方才作罢。 而内院中的陈绣娘此时却泪流满面,对着自己夫君的牌位说道,\"夫君,咱们得儿子中了省元了...我...\" 她还欲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声声呜咽。 第47章 又摊上事了 黄忠嗣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一道流言已然在汴京城内的各所考生居住的客栈中传出。 文曲轩内,一群考生聚集在楼下。 一名身穿锦袍的学子正站在中间高声说道:\"此次高中省元的黄忠嗣,听说买通了考官,提前知晓了试题才能高中。连带着他的同乡秦虹也上榜了。\" \"不会吧?这试题不是临时出的么?他怎么提前获知?\"人群中有人提出质疑。 那锦袍学子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这个黄忠嗣,之前上元节的时候,那件事你们忘了么? 听说他可是与王相私交甚密。而此次主考官包括其他的考官,大多都是王相的人!\" \"不是说那个是谣言么?之前闹得沸沸扬扬,但后来官家都下旨不许传谣了。怎么......\" 质疑声尚未说完,便有另外一人跳出来插话:\"我可以作证!当时科考结束后,那黄忠嗣与秦虹两人交谈,他们提前有练过习题,当时好几个人都听到了!\" \"我能作证!\"话音未落,又有两三人举手喊道。 见有多人举证,众多学子开始议论纷纷。 \"岂有此理!没想到居然敢科考舞弊!\" \"我不服!\"突然有人振臂高呼:\"我们去叩阙!让官家给我们一个公道!\" \"就是!就是!\"附和声此起彼伏。 众多学子被人一鼓动,顿时热血上头。 这般场景在汴京城内各大客栈接连上演。 未过多久,街头便涌现出大批考生,如潮水般涌向皇宫宣德门。 ...... 两刻钟后,正在与林贤妃亲热的赵顼忽然收到内侍急报。 听闻大批学子在宣德门叩阙的消息后,他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得知来龙去脉,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召京师内五品以上官员入朝议事。 另通知皇城司,让他们去把黄忠嗣与秦虹带过来。记住,不可硬来。 再传旨国子监祭酒常秩去安抚学子,让他们先行回去,朕自会给他们一个公道。\" 内侍应声退去。 \"官家,臣妾先告退了。\"林贤妃起身行礼。 赵顼笑道:\"去吧,晚上我再来找你。\" 待其走后,他站起身,脸色阴沉地望着宣德门方向。 他心知肚明,此事定是旧党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已暗下决心,无论此事如何处置,文彦博一帮人必须打压一番,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动作让他非常恼火。 一个时辰后,汴京官员未及用午膳便被召入宫。 众官员听闻原委后神情凝重,旧党官员却喜形于色,摩拳擦掌准备弹劾王党。 至于黄忠嗣与秦虹,则是被皇城司的人带到了紫宸殿外。两人皆是一脸茫然。 \"黄兄,这是怎么回事?\"秦虹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黄忠嗣有些无语。 半个时辰前他俩还在吃饭,没想到皇城司来人跟两人说皇帝召见。 他们饭还没吃完,就被提溜到了皇宫。 \"唉,既来之,则安之。等着吧。\" 而此时紫宸殿内,平静得有些可怕。 赵顼望着下面的众臣,缓缓开口问道:\"众位爱卿应该都接到消息了。议一下吧。\" 话音刚落,张泽立马跳出来高声喊道:\"官家!如今民怨沸腾,臣请先收押黄忠嗣、秦虹二子,废黜两人功名,再派三司会审是否有人泄题舞弊!\" 赵顼看着跳出来的张泽,心中已涌起熊熊怒火。 这什么馊主意?此次考官有吕惠卿、曾布、张琥、邓绾...等重臣,唯有冯京属旧党。 若真依此行事,新法还如何推行? 王安石闻言走出班位:\"官家,此乃市井谣言!若因谣言审问朝廷重臣,恐令群臣寒心!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抓捕散播谣言者,彻查背后是否有人主使...\" 说着转头看向文彦博方向的众人,意有所指。 文彦博好似没听出来前者的意思一般,拱手出声:\"臣以为张御史之言有理,但王相所言亦不差。 老臣建议先收押两人以安天下士子之心,舞弊之事可徐徐图查。\" \"荒谬!\"王安石当即驳斥,\"如此行事无异坐实罪名!枢相未经查验便作决断,意欲何为?\" 文彦博老神在在:\"王相莫急,老夫既有此议,自有凭证。\" 说着从袖中取出纸卷呈上,\"官家,此证可明黄、秦二人早获题名。 并且冯副枢密使之侄冯崇礼,亲耳听闻二人考后议论考题说早已练习过。\" 赵顼沉着脸:\"呈上来。\" 内侍立即从文彦博手中接过纸卷,呈于赵顼面前。 皇帝展开一看,眉头越皱越紧。 沉默良久后,他将纸卷交还内侍:\"让宰执与几位考官们都看看吧。\" 王安石接过纸卷展开一看,额角霎时渗出冷汗,待阅毕后,转身交与吕惠卿等人传阅。 而自己则是回到班位不再出声。 不多时,众臣慌忙伏地高呼:\"臣等绝无泄题,乞陛下明察!\" \"朕本不愿信。\"赵顼轻叩御案,语气幽深如古井,\"然天下学子总要有个交代。 这考题与本次科举几乎如出一辙,诸卿当如何自证?\" 吕惠卿连声叩首,额间已现青紫:\"臣...臣实不知为何会如此!\" 殿中空气凝滞。赵顼目光掠过匍匐在地的众臣,他也不信这些心腹会泄题,可眼前铁证又如千斤坠压在心口。 \"臣叩请陛下彻查此案,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文彦博突然高呼,长跪稽首。殿内随即跪倒一片:\"乞陛下还天下公道!\" 看这惶惶跪谏之态,赵顼胸中无名火起,这是要逼宫?就在他准备呵斥文彦博之时。 一阵清朗之声传来:\"臣有本奏。\" 见是林从文出列,皇帝眉峰稍霁:\"准。\" 林从文执笏上前:\"官家圣明,既事已至此,何不传召涉案之人当廷对质?如此既可澄清真相,亦能服膺众臣。\" \"林卿所言甚是!\"赵顼恍然击掌,他这才想起了两个当事人还在殿外候着呢。 \"来人。\"他对内侍使个眼色,\"速传二人上殿!\" 内侍躬身领命,疾步向殿外奔去。 \"众位爱卿先起来,待水落石出后,朕自有决断!\" 第48章 拉文彦博对线 殿外拐角处,黄忠嗣靠在墙边打着哈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来。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内侍已来到近前。 不待两人有所反应,那内侍立即开口:\"二位,我接下来的话,你们仔细听着......\" 约莫半刻钟后,内侍陈述完毕,目光灼灼地盯着黄忠嗣问道:\"小郎君可有法子自证清白?\" \"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什么大事。\"黄忠嗣毫无迟疑,自信回答,\"自然能自证清白。\" 秦虹却面露怒色:\"黄兄,凭什么......\" 黄忠嗣摆手打断:\"秦兄不必多言。既问心无愧,何惧当廷对质?\" 内侍适时插话:\"二位,随我来吧。\"说罢转身向殿门走去。 此刻的黄忠嗣尚不知晓,方才他与秦虹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若他方才显露出丝毫迟疑或不决,此刻恐怕早已魂归西天。 皇帝正欲施行新法,若真有人连累众多新法骨干。 那他必会毫不犹豫除掉两人。 只能说,黄忠嗣的自信救了他们俩。 ...... 没一会,两人就在内侍的带领下进入紫宸殿。 甫一现身,朝臣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们身上。 秦虹突然被这么多高官注视,只觉浑身似压了千斤重担,低着头紧跟着内侍挪步。 黄忠嗣却浑然不觉,坦然迎着众人的打量。 行至御前,内侍跪地禀报:\"陛下,两名学子已带到。\" 后方的二人随即伏地叩首。 \"臣黄忠嗣。\" \"臣秦虹。\" \"叩见陛下。\" 赵顼威严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免礼。\" 待二人起身后,帝王再度发问:\"你二人可知为何传召?\" \"臣知晓。\"黄忠嗣恭敬应答。 \"可有话说?\" \"臣无话可说。\" 赵顼闻言沉下脸,目光如刀扫向贴身内侍。 那内侍顿时冷汗涔涔,面上血色尽褪。 \"你这是要认罪?\"帝王的声音裹挟着怒意。 黄忠嗣摇了摇头:\"陛下,臣无罪,何来认罪之说?\" 赵顼一怔,正待开口,御史张泽突然跨出班列:\"官家!此子竟敢当廷戏君,犯大不敬之罪,臣请立正典刑!\" 话音未落,十余名朝臣齐声附议。 赵顼抬手压下骚动,盯着黄忠嗣缓缓道:\"你可知大不敬该当何罪?\" \"臣知晓,按律当判绞刑或斩首。\" \"既知为何还犯?\" \"陛下,臣可没戏弄您。之前说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既有人弹劾臣勾结考官行舞弊之事,那便该有原告才是。 臣不知究竟是何人弹劾,请当面出来对质。否则,若无原告,臣又何须自辩?\" 黄忠嗣此言一出。 张泽立马怒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 赵顼此时则是不动声色,只是静静等待黄忠嗣下文。 黄忠嗣转身看向张泽问道:\"这位上官是?\" \"哼!本官乃御史台监察御史,张泽。\" \"哦,原来是张台端,久仰久仰。\" 黄忠嗣敷衍地拱了拱手,\"看您这意思,是您弹劾了在下是吧?人证物证皆是出自台端之手?\" 张泽闻言迟疑片刻:\"谁举证重要么?你现在只需赶紧交代何人泄题与你便可!\" 黄忠嗣立即转向赵顼躬身行礼:\"陛下,臣弹劾御史张泽指使臣诬陷朝廷重臣!\" \"你...休得血口喷人!\"张泽急声反驳,\"我何时让你诬陷重臣了?\" 黄忠嗣从容回应:\"台端若无此意,为何咬定有人泄题?这难道不是让我诬陷其他重臣?\" \"我......\" 赵顼适时开口:\"黄卿,此乃紫宸殿,莫要东拉西扯。\" \"陛下容禀,\"黄忠嗣正色道,\"臣惟求明确原告身份,好当廷对质罢了。若不然臣实不知该如何辩起。\" 此言一出,群臣皆明其意——这是要逼文彦博亲自下场。 赵顼眸光微动,已然会意。 文彦博当即出列:\"老夫弹劾于你,人证物证皆出自我手,自当为原告。\" \"敢问尊驾是......?\"黄忠嗣揣着明白装糊涂。 \"枢密院枢密使,文彦博。\" \"原是文枢相!\"黄忠嗣恭敬长揖,\"既有原告,我自当自证。\" 转身肃立御前:\"陛下,若臣得证清白,诬告者依律该当如何?\" 赵顼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移向王安石,后者会意奏道:\"依《宋刑统》,诬告者反坐其罪。\" 殿内顿时哗然,群臣面面相觑。 谁都没想到黄忠嗣居然如此刚烈,这是要打算与枢相不死不休啊。 文彦博眉峰紧蹙,他手握铁证,实难料对方何来这般底气。 \"枢相以为此议公允否?\"黄忠嗣直视文彦博,\"若在下未能自证,甘受国法;然若得证......\" 语声恳切如谏,\"枢相可愿担诬告之责?\" 他已被旧党搅扰得颇有些不堪其烦。 这次他不仅要狠狠反击,更要将文彦博直接拉下马。 否则这些人当真要将他视作软柿子,想捏便捏了。 文彦博被黄忠嗣的目光盯得有些犹疑。 对方的姿态实在太过笃定,笃定到即便自己手握铁证,竟也生出几分可能落败的预感。 \"文枢相若不敢答应,此事便无需再辩了。\"黄忠嗣再次出言相激。 文彦博明知这是激将法,但心知若此刻若退却,自己恐怕要沦为朝堂笑柄。 只能咬牙朝御座方向拱手:\"官家,若黄忠嗣当真能自证清白,老臣甘愿反坐其罪!\" 赵顼沉吟片刻,颔首道:\"既如此,黄卿,你且自证吧。\" \"喏。\"黄忠嗣躬身领命,随即问道:\"陛下,物证现在何处?\" 赵顼摆手示意,早有内侍将一叠纸卷呈至黄忠嗣面前。 黄忠嗣细看后暗笑:\"看来是家宅不宁,出了内鬼。\" 纸稿上分明是他与秦虹刷题时留下的草稿。 待理清思绪,他整肃衣冠面向文彦博:\"敢问文枢相,如何证明这纸稿出自我手?\" \"你府中仆役亲来举发,人证物证俱全。\"文彦博冷笑。 \"既如此,陛下,何不传唤证人当堂对质?也免得多费周章。\"黄忠嗣从容提议。 \"准奏。\" 第49章 破局 两刻钟后,内侍从疾步进殿,告知人证已带到。 赵顼颔首开口:\"既人证已到,那就带进来吧。\" 不出片刻,冯崇礼与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少年便被带了进来。 黄忠嗣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少年,这正是之前福伯与母亲去牙行买的仆人,原本被安排给黄燕如外出时的仆从。 他眼中露出一丝杀意,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那奴仆察觉黄忠嗣的目光,浑身猛然一颤,低着头不敢对视。 \"臣,冯崇礼。\" \"小民,赵九。\" 两人叩首拜会:\"叩见陛下。\" 宋神宗只是\"嗯\"了一声,并未让二人起身。 显然这场闹剧已让皇帝心生烦闷,此刻更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王相,朕有些乏了,你代朕审理此案吧。\" 赵顼斜倚御座,半阖着眼道:\"朕就在这看着。\" \"臣遵旨。\"王安石低头躬身,唇角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旧党众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吕公着当即跨步出列:\"陛下!王相与此案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如此......\" \"陛下,臣有奏!\"黄忠嗣突然高声打断。 得到赵顼颔首后,转身戟指吕公着:\"臣弹劾吕参政诽谤当朝宰执!\" 吕公着愕然:\"我何时诽谤王相了?\" \"若无此意,王相为何不能主审?\" 黄忠嗣冷笑逼问,\"方才吕参政说''千丝万缕''是何居心?难道指控王相是涉案官员?\" 他突然提高声调:\"还是想说王相结党营私?\" 此言如惊雷炸响,吕公着慌忙辩驳:\"我何曾这般说过!你莫要曲解......\" \"既无此意,王相身为当朝宰执,奉圣命主审有何不妥?\" 黄忠嗣步步紧逼,\"莫非吕参政以为王相会徇私枉法?\" 王安石适时出列,声音带着哽咽:\"官家明鉴!臣为官二十载,向来清廉自持。若吕参政握有臣违法乱纪的实证,大可当廷呈上!\"说着竟真的挤出两滴清泪。 新党众人顿时群起攻之:\"吕参政若有证据何不拿出?\" \"凭空污蔑宰执,实乃小人行径!\" 此起彼伏的斥责声中,吕公着脸色涨如猪肝。 他自然握有新党结党的把柄,但此刻如何敢亮出? 若真撕破脸,旧党那些见不得光的往来,怕是也要被对方掀个底朝天。 赵顼见火候已差不多,轻咳一声。 众臣立马偃旗息鼓。 他望向吕公着:“吕卿,你可有证据?” “臣口不择言……”吕公着说着朝王安石方向拱手,“王相勿怪。” 王安石冷哼一声,并未答话。 “王卿,既吕卿已道歉,此事便作罢。”赵顼淡淡道,“你继续吧。” “臣遵旨。”王安石领旨出列,看向黄忠嗣时露出一丝笑意。 后者见状,微笑颔首回应。 王安石行至跪地的二人面前,问道:“赵九,你可知背主按律该当何罪?” 赵九闻言一怔——不是传自己作证么?怎的…… 黄忠嗣幽幽开口:“背主按律当判绞刑。” “小民……小民是为了维护朝廷律法啊!”赵九急呼。 “官家!”文彦博厉声打断,“赵九虽为奴仆,然举报舞弊大案按律可赦。王相莫非欲枉法?” 王安石神色平静:“本相不过依律询问,何来枉法之说?” “你分明是为黄忠嗣开脱!赵九是证人,非罪囚!” 王安石正欲反驳,黄忠嗣抢先道:“王相、枢相且慢争执。待我先自证清白,再论赵九之罪不迟。” 前者见他成竹在胸之态,微微点头,转而质问赵九:“你说这些纸稿皆从主家房中取得,何时取得?” 一旁宦官即刻呈上物证。 “是……是科考前!” 赵九伏地高声道,“小民曾亲耳听闻黄忠嗣与秦虹密谈,说早知考题需提前习练。小民深觉此事有违律法,这才向枢相告发!” “噗!”黄忠嗣闻言竟笑出声来。 “黄省元有话要说?”王安石挑眉。 黄忠嗣敛了笑意:“没事,王相不妨先听听另一位证人冯崇礼的说辞。” “好。”王安石转向冯崇礼,“你说亦曾亲耳听见黄忠嗣与秦虹议论考题?” 冯崇礼神情自若:“回王相,省试结束那日,学生确在考场外听闻二人谈及‘多亏模拟考,试题竟与先前练习相似’。” 文彦博喝问道:\"黄忠嗣,你还有何话说?\" 青年掏了掏耳朵:\"枢相何必着急?我当然有话说。\" 他转向王安石拱了拱手:\"王相,那我就开始自辩了?\" \"可。\" 得到首肯后,黄忠嗣直面赵九:\"你说听到我与秦虹在家中谈话,知道试题——那是何时?\" 赵九迟疑道:\"是...好像是正月二十八。\" \"『别好像』!你既举报我舞弊,连时日都记不清?也敢作证?\"黄忠嗣冷笑激将。 文彦博立即插话:\"他就是正月二十八来本相府中举报的。\" 黄忠嗣挑眉追问:\"枢相确定是正月二十八?此刻或可改口,稍后便由不得你了。\" 文彦博心头一凛,暗自盘算再三未觉蹊跷,遂绷紧面皮道:\"休要故弄玄虚!确是正月二十八。\" \"既然诸位认定此日\"黄忠嗣忽露笑意:\"敢问证人,当时我与秦兄正在夷山踏青,你如何能在黄宅偷听密谈?\" 赵九顿时语塞,目光飘忽地搓着手。 黄忠嗣乘势紧逼:\"你倒是说说?正月二十八我们在何处?\" 眼见赵九支支吾吾答不上话,黄忠嗣状若提醒道:\"莫非你将二十九日之事错记成二十八?\" \"对对对!是我记混了!当是二十九...\"赵九如蒙大赦般应声。 文彦博暴怒:\"胡言!你分明是二十八日前来举...\" 话未说完便被王安石厉声打断:\"枢相要当堂胁迫证人篡供不成?\" 此时黄忠嗣陡然转身,语气森然:\"请王相明鉴!此实为伪证!\" 待众人屏息凝神,他朗声道:\"今岁正月仅二十八天,何来二十九日?\" 朝堂轰然炸响议论声,直至此刻群臣才恍然惊觉今年正月只有二十八日。 唯文彦博面色铁青,方才他已算到了这点,却未想被反将一军。 第50章 沁园春·边策新论 赵顼看到黄忠嗣的表现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枢相,你说如何?\" 黄忠嗣幽幽问道。 文彦博闻言,冷眼出声:\"他明明是二十八日来找我的,老夫也不知他为何又翻供。\" \"那你说这个证人的证言能信否?\" 黄忠嗣连忙追问。 王安石突然出声:\"自然不足信!时日都能记差的人,明显有串供的嫌疑。\" 说话时,他的眼睛直瞄着文彦博。 文彦博却不为所动:\"既证言不足信,那物证尚在,而且还有一名人证呢。\" 黄忠嗣闻言笑道:\"枢相说得有理,那我们继续吧。\" 他转身从宦官手中拿起纸稿,\"这物证,在我眼里实在不算物证。\" 顿了顿,他又指向冯崇礼:\"至于此人说我与秦虹商量模拟考之事,更是笑话! 难道我押题都不能押了?提前猜测考官会出什么题,模拟科考流程不行么?\" 殿内众臣闻言恍然大悟。 先前他们还在困惑何为\"模拟考\",经此解释方知原是模拟科考之意。 \"呵,诡辩!\" 文彦博冷笑,\"模拟科考自然可以,但谁能押题押得这般准?你这习题竟与省试考题八成相似,老夫不信世间有这般巧合!\" 黄忠嗣摊了摊手:\"谁让我是天才呢?\" \"狂妄!\" 文彦博怒斥,\"你再天才能比得过满朝公卿?\" 旧党一派闻言,纷纷出声附和抨击。 \"放肆!区区押题岂能巧合如斯?分明是蝇营狗苟窃得试题\" \"殿前岂容狂生儿戏!\" 新党众人虽未出言反驳,但黄忠嗣的话语显然引得他们面露不悦。 王安石眉头紧锁,目光逡巡间带着几分探究,始终猜不透这青年人何以有这般底气。 黄忠嗣神色如常,转身向赵顼行了周全的礼数:\"臣家中尚存物证,请陛下遣人去取,此物自当证臣清白。\" \"准。\"御座传来批复。 他即刻与匆匆而至的内侍耳语几句。 待宫人退下后,他复又奏道:\"物证往来尚需时辰。趁此自证良机,臣斗胆请陛下允准与众同僚切磋才学。诗词歌赋,经子史集皆可命题。若有半题答对不出,或应答失当,臣自当领罪。\" 赵顼指节轻敲御案,沉声道:\"黄卿可知此议轻狂?\" \"臣此举仅为彰显学识。\"黄忠嗣袍袖微摆,目光扫过阶下百官,\"省得日后宵小之辈逞臆测妄言。\" 此言如惊雷堕地,旧党臣僚顿时激愤难当。 王安石余光掠过新党队列,见吕惠卿等人虽端肃依旧,然扶笏之手青筋毕现。 朝堂上寂静半晌,终闻天子出声:\"诸卿可愿命题?\" 霎时二十余绯红袍越班而出,尽是旧党中坚。 黄忠嗣皱了皱眉头,这与他预想的有些差距。 他本想着文彦博、吕公着、冯京之类会出列给他难堪,没想到这几人始终不动。 不过想想也是:这些混迹朝堂数十年的人精,必然早已看穿自己的谋算。 设题难住自己尚属常理,若是真让自己在圣前答得漂亮,反倒令他们颜面尽失。 倒不如不动的好。 他转身面向众官员施礼道:\"诸位大人,哪位愿赐教?\" \"我来!\" 张泽昂然出列,仍像先时那般争当急先锋。 黄忠嗣颔首浅笑,微微扬手示请:\"张台端请赐题。\" 后者短暂沉吟后,扬声道:\"你如何看待我朝与夏辽两国之关系?未来又当如何应对?\" 语惊四座。文臣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分明是欺负人未曾涉政。 这般涉及外交要务,纵使是白发枢臣也得反复权衡措辞,若真要挑刺,无论作答深浅都是错。 王安石长眉骤蹙:\"今日论的是诗词歌赋,张御史以策论相诘,可有偷梁换柱之嫌?\" 文彦博则笑道:\"王相此言差矣!若身为贡元连策论都写不好,岂不是更能说明黄忠嗣有舞弊之嫌么?\" \"你......\"王安石正欲辩驳。 黄忠嗣连忙拱手道:\"王相,无妨。枢相所言甚是,若在下写不出策论,将来怎能为国尽忠?\" 王安石闻言深深看他一眼,终是噤了声。 赵顼眉峰微挑难掩好奇,倒想看看这黄忠嗣如何应对这般局面。 \"枢相,策论本无不可。然此时辰紧迫,若真作篇完整策论,恐误了诸公时辰。\" 黄忠嗣不卑不亢道,\"不若改填一阕词如何?\" 文彦博面如止水:\"也罢。\"除却颔首应允,他还能如何? 那策论若真教他现作,横竖是要等到日落西山了。 但见黄忠嗣阖目凝思。 不过半盏茶光景,忽地双目灼灼:\"有了。\"声如金石相击, [虎狼环伺,贺兰云黯,幽燕风高。 念澶渊盟誓,岁输金帛;好水川恨,血染征袍。 北虏贪饕,西戎狡黠,皆欲中原割鹿刀。 须明鉴,纵联弱制强,终是煎熬。] 他忽地向前踱了两步,正停在文彦博两步之外。 [庙堂当砺霜毫,铸甲兵、屯田固险壕。 效管仲盐铁,充盈府库;卫青骑射,整顿旌旄。 内修政理,外抚夷狄,待得风雷起六韬。 观天象,看银河星斗,自有昭昭。] 最后一句\"自有昭昭\"脱口时,蓦地欺身向前,一张俊脸直逼文彦博面前。 文彦博原本仍在细品词中精义,被这般唐突惊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黄忠嗣急忙伸手扶住,笑意如春风拂柳:\"枢相当心脚下。\" 旋即扬声道:\"在下这支《沁园春·边策新论》,众位可还满意?\" 刹那间朝堂鼎沸。王安石率先以笏击节,新党众人立时跟风喝彩。 御座上的赵顼击掌大笑:\"好个''看银河星斗,自有昭昭''!黄卿真国士也!\" \"陛下过誉了。\"黄忠嗣拱手笑道,随即转身询问:\"枢相可还满意?\" 文彦博心中暗叹一声,看了青年一眼:\"可。\" 他很想说不行,但若真敢说这词不行,那便要被骂作老眼昏花了。 词中既显外敌威胁之意,局势分毫不差,亦给出应对之策。 虽不敢称绝妙,却也绝然不差。 赵顼带着笑意问道:\"黄卿,你这词名《沁园春》可有深意?\" \"启禀陛下,无特别含义,只为纪念一人罢了。\"黄忠嗣郑重道。 \"哦?纪念谁?\"皇帝明显有些好奇。 \"臣称他子任先生,乃臣最为敬佩之人,惜已仙逝。作此阕词,聊表敬意。\" \"原来如此。\"赵顼点了点头,\"黄卿倒重情,如今作此阕词,倒也能助其名垂千古。\" 黄忠嗣心中暗叹:何须我为他扬名?那可真是近现代中国少数可称圣人的存在。 ps:球球了,来点催更吧。给孩子点动力吧。 第51章 归家 他面带微笑望着旧党众人:\"各位,还有谁愿出题考校?\" 话音未落,旧党众人已纷纷上前出题。 黄忠嗣从容应考,半个时辰内将所有题目尽数破解。 无论是唐诗宋赋还是经史子集,皆对答如流毫无破绽,更当场作出三首诗、两篇赋、两阙词。 新党官员连连称奇,中立派臣僚亦频频颔首,紫宸殿内喝彩声此起彼伏。 赵顼眼中异彩流转。 虽已近暮色,满殿君臣却浑然不觉饥乏,连携证归来的内侍都被晾在殿角多时。 此刻任谁都看得明白,这般惊世文才,何须舞弊? 若说有这等本事还需作弊,倒显得满朝文武皆是痴愚了。 文彦博面色铁青立于阶下。 他深知此局已败,自开科取士以来,何曾见过这等天纵之才? 当最后几位旧党官员颓然退回班列,黄忠嗣嗓音已略带沙哑:\"陛下,看来无人再欲考校。臣请呈上证物。\" 赵顼恍然回神:\"准!速传证物!\" 转头又对贴身内侍低语:\"给黄卿奉盏润喉茶。\"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自太祖立国,何曾有臣子在紫宸殿受赐茶饮? 然众臣面面相觑后终是默然——这般惊才绝艳,确也当得起破例殊荣。 鎏金茶盏须臾奉至,黄忠嗣试过温度,暗叹宫中侍者心细如发。 仰颈饮尽后郑重交还,向御座长揖:\"谢陛下赐茶。\" 赵顼含笑颔首:\"爱卿且继续。\" 黄忠嗣拱手领旨后,从旁边内侍手中拿起一沓纸稿,转身对王安石说道:\"王相,此乃我之前模拟科考时其余的习题,可证明我押题时并不止直接就押中此次省试习题,而是凑巧。\"说罢便将纸稿交给对方。 王安石接过后展卷细看,转身对皇帝禀报:\"官家,确实如此,此习题涉及多样,确非虚言。\" 赵顼只是笑了笑:\"既如此,让枢相看看吧。\" 他已彻底相信黄忠嗣不可能舞弊,故而懒得再看证据。 王安石闻言走到文彦博面前,恭敬出声:\"宽夫公,您看看,可得看好了,别漏了。\" 声音虽恭敬,却透着明显的嘲讽。 文彦博脸色苍白,强忍着对赵顼行礼:\"官家,王相既已验过,臣...就无需再验了。是老臣昏聩。\" 说罢跪倒在地,佝偻的身子深深伏在地上。 黄忠嗣心中暗翻白眼:这些老狐狸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见势不利便立即认错,想仗着三朝元老的身份和年事已高博取皇帝同情。 赵顼沉吟片刻,叹道:\"枢相请起吧。\" 又对黄忠嗣说道:\"黄爱卿,既已真相大白,朕自会还你公道。爱卿意下如何?\" 黄忠嗣点头道:\"陛下,臣领旨。\" 话锋一转,指着旁边跪得腿脚麻木、冷汗直流的赵九:\"不过,这个背主的奴仆该如何判决?\" 赵顼脸色骤沉:\"审刑院知院事何在?\" \"臣在。\"苏颂立即出列。 \"此人该定何罪?\" 苏颂迟疑片刻:\"按律当判流放。\" 黄忠嗣嗤笑一声:\"苏知院,按刑律,背主当判绞刑,加上诬告反坐该判流放。两罪并罚,如何只判流放?\" 苏颂抬眼看向文彦博,后者一脸灰暗,只得硬着头皮道:\"方才少算了,按律当判斩刑。\" 赵九闻言人都懵了,立马大喊出声:\"我冤枉啊!\" 黄忠嗣当即质问:\"你哪里冤枉了?赶紧说!否则......\" 王安石此时出声打断:\"黄省元,此事自有律法处置。\"说着还冲着他摇了摇头。 他见状深深叹了口气,拱手不再言语。 他明白王安石的意思,这件事到此为止方为上策,若再深究下去,牵涉实在太大。 黄忠嗣虽心有不甘,却也深知政治自古如此。 毕竟连比自己更想扳倒旧党的王安石都选择收手,为什么? 因为御座上那位官家需要平衡。 紫宸殿外忽然闪出两名禁卫,架起赵九就往外拖。 他还欲争辩,却被卫士当腹猛击一拳,顿时瘫软昏厥。 \"咳咳。\"赵顼待殿内重归寂静方才开口:\"这个冯崇礼嘛...道听途说虽非有意构陷,终究罪责难逃。革除功名,永不叙用。\" 冯崇礼闻言霎时面如土色,正待求饶却见叔父冯京递来警示眼神,只得生生咽下话语。 片刻后伏地叩首:\"谢陛下仁德。\" 处理完毕后,赵顼才缓缓站起身:\"事情既解决了,那就散朝吧。\"说着就在内侍的陪同下离开了紫宸殿。 王安石也安排起众位大臣有序退朝。 黄忠嗣看到傻站着一下午的秦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样?提前知道朝廷重臣怎么商议事情的感觉如何?\" 秦虹一脸苦笑:\"黄兄,我都不知道我来了干嘛。\" \"哈哈,走吧。\"黄忠嗣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家再说。\"说着就跨步往殿外走去。 \"黄省元留步。\" 后者闻言立马转身拱手:\"王相。\"秦虹也连忙行礼。 王安石连忙扶起二人:\"无需多礼。\" 黄忠嗣直接问道:\"王相留我何事?\" 王安石压低声音道:\"文彦博这个枢相是肯定当不了的。官家之所以没当廷革职,只是要给他这个老臣面子。你要理解圣上,心中切勿有气。\" 黄忠嗣淡然一笑:\"在下明白,陛下圣恩浩荡,我岂敢有气?\" 王安石满意点头:\"年岁不大,倒是知进退。既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们且先归家吧,省得家人担心。\" \"好,那王相,我等就告退了。\"两人行礼后正要离开。 王安石忽然又道:\"有空来我府中品茗对弈。\" \"王相既如此说,在下日后必登门拜访。\"黄忠嗣郑重应道。 \"去吧......\" ...... 待两人回到黄宅后。 陈绣娘与黄燕如见到归家的亲人,压抑的情绪轰然决堤。 两人转瞬间便哭作泪人,纤瘦的肩膀不住颤抖。 虽说分离不过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却让她们受尽煎熬。 学子叩阙的风波闹得满城风雨,当消息传至家门时,陈绣娘险些昏厥在织机前。 \"忠嗣啊,咱们回潮州吧。这个官咱不当了!\"陈绣娘攥着儿子的衣襟哽咽,泪水在深蹙的眉间蜿蜒。 这位素日持家有方的妇人,此刻连发髻散了都浑然不觉。 黄燕如挨在母亲身侧,扑闪着蓄满泪水的大眼睛,仿佛稍一眨眼便要落下雨来。 \"孩儿既已平安归来,事情自然了结了。\"黄忠嗣温声宽慰,胸腔却泛起酸涩的暖意。 感受到臂弯中两具颤抖的身躯,青年放柔了声音:\"母亲且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站在您跟前?\" 话音未落,陈绣娘哭得更凶了:\"你爹走的早...若你再有个好歹...\"未尽的话语化作零落的抽噎。 黄忠嗣默然收拢臂膀,将两位至亲紧紧环住。 檐角铜铃随风轻响,为这劫后重逢的画面添了道颤音。 第52章 名扬大宋 深夜,黄忠嗣正在屋内喝茶。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 门被推开,秦虹把门带上后径直走到桌前坐下。 黄忠嗣自顾自给他倒了杯茶:\"你要是再不来,我都打算睡觉了。\" 秦虹愣了一下后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黄忠嗣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说呢?你不好奇?\" \"咳咳。\"秦虹轻咳一声,\"是好奇。我想知道....\"说着又扫视了下周围。 黄忠嗣一脸无语:\"别看了,没人偷听我们说话。晚饭吃完后,我就跟福伯说了,让他查一下家里的家仆。\" \"这不是怕再有内鬼嘛。\"秦虹正色道,\"我好奇的是,我们正月二十八日明明在家中,是二十七日出门的。你怎么说我们是二十八日出门?\" 黄忠嗣轻抿一口茶水笑道:\"很简单,临时起意的诬陷对时间线肯定不敏感。只要我咬定这样说,然后再吓唬一下赵九,他惊慌之下根本无法分辨。\" \"啧,黄兄,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秦虹一脸佩服,\"也不怕被揭穿?\" \"我怕个鬼?我本身就有证据。咱们当初刷的题又不止那点,我肯定他们敢上殿出示所谓的证据,绝对是把我们房内的纸稿都拿完了。但他们肯定不知道......\" 他突然轻笑一声,\"也算是凑巧,之前若不是阿宁想学习,我也不会把一部分纸稿给她,正好成了关键性证据。\" \"还好......\"秦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黄忠嗣笑了笑:\"其实就算没有那纸稿证据,也无妨。毕竟我下午之所以那么张狂,一是为了吸引他们的目光,把焦点集中在我自己身上,让他们不要去问你问题;还有个原因就是,若是没有那纸稿,我也能通过才学自证。\" 秦虹闻言,恍然大悟:\"我说怪不得呢,你下午表现那么反常,原来如此。\" 忽然话锋一转,\"不过......黄兄是不信我?\" 黄忠嗣白了他一眼:\"我要是不信你,才不会帮你搞什么模拟考呢! 而是你胆子没我大,若是你以受审者姿态回答他们的问题,绝对会落入语言陷阱。 你以为文彦博、吕公着那些人是省油的灯么?你能保证自己能够滴水不漏? 你要明白,很多时候,说错话比证据更让人被动。\" 他抱起双臂,眼中闪过锐利锋芒:\"而我,不一样。在我眼里,他们跟普通人差不了太多,所以能先发制人。你以为刚开始我弹劾他们、找话语漏洞是为什么?不过是把彼此地位拉到同等位置罢了。\" 秦虹呆滞地看着对方,沉默良久才喃喃道:\"黄兄,你真不像人......\"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黄忠嗣顿时满脸黑线。 \"当然是夸你!\"秦虹急忙摆手,\"若要形容的话,真如谪仙降世般非比寻常。\" 黄忠嗣闻言挑眉:\"哟,还不错,把我当李太白了?这个我喜欢,多夸点。\" 两人谈话至子时方才作罢。 秦虹离开没多久,福伯便进了屋。 \"福伯,让你久等了。\" \"郎君言重了。\" 黄忠嗣说着起身走向书柜,取出一沓纸稿递给福伯:\"吕宋那边采集的金矿,提炼后留八成在当地发展船队。这些是造纸、造船、制盐及各类日用品改良的方子,能造的立即着手,造不了的暂且搁置。唯有一点——\" 他加重语气敲了敲纸稿,\"核心技术断不可让外族知晓。让阿柴跟着去历练。\" \"是。\"福伯将纸稿收入怀中,迟疑道:\"那郎君先前说的密探......\" 黄忠嗣沉吟片刻:\"暂缓,根基未稳风险太大。先把南洋商路扎牢。\" 见福伯退下后,黄忠嗣闭目轻叩桌案。 自潮州盐案起,他便嗅到危机,暗中让福伯经营南洋退路。 如今科举舞弊案发,母亲与小妹惊惶的模样更催得他警醒。 从前只道银钱够用便好,现下方知若真到了逃亡关头,这些钱养支船队都勉强。 在大宋境内他束手束脚,但南洋天地广阔,能做的文章多得很。 若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便带着家人扬帆出海,当个逍遥海贼王也罢。 次日,还在等待皇帝审判黄忠嗣的众多学子没等到想要的消息,倒是看到了皇城司亲军张贴的布告。 告示旁还附有黄忠嗣省试的策论抄本,以及昨日在宫中面对百官出题时所作的诗词歌赋。 众多学子看到后全都沸腾了。 如今已无人敢说黄忠嗣舞弊——且不说证据证人都无法证实其舞弊,单凭这等文采,谁敢质疑? 能在一日内连作多首传世佳作之人,何须舞弊?这般想来实在荒谬。 不过这般情形却令众学子灰心丧气。 毕竟若有人快自己一步尚可追赶,但当有人直接站在终点处,又该如何追赶? 连地下赌庄都已认定黄忠嗣殿试必中状元,如今只开榜眼、探花的押注。 文曲轩内忽然有学子失声惊呼:\"你们可曾注意,这黄忠嗣已连取解元、省元,若再拿状元......\" \"连中三元?\"有人接口道。 \"我的天,连中三元......\" 这般议论如野火般在汴京城蔓延。 而众多公卿贵戚则忙着四处打听黄忠嗣是否有婚约,有些已备好拜帖准备登门拜访。 经此一日,黄忠嗣的声名正以骇人速度从汴京向大宋各州府传播。 此刻的黄省元却浑然不知外界纷扰,正一手抱着阿雪,一手摸着麻将牌与家人消遣。 忽听得\"啪\"的一声,黄燕如推倒牌面:\"胡了!清一色!快给钱!\" 黄忠嗣与秦虹伸头细看,果真是清一色。他当即抱起阿雪就往屋外跑:\"不玩了不玩了!\" \"阿兄休想赖账!\"黄燕如提着裙裾追了出去。 陈绣娘摇头苦笑:\"这兄妹俩都多大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秦虹笑着解围:\"伯母莫怪,黄兄常说年轻人当如晨时朝阳,总要有些蓬勃气象。\" 这话倒让陈绣娘展了笑颜,微微颔首。 第53章 新法弊端 黄忠嗣跑到院中时,忽然停下脚步。 跟在后面的黄燕如见到阿兄停下,赶紧上前:\"阿兄,你别赖账!\" 黄忠嗣抱着阿雪转身,单手摸了摸黄燕如的头:\"听说你现在不让丫鬟和仆从伺候了?有这事吗?\" \"啊......\"黄燕如明显愣了愣,随即沉默下来。 \"阿兄知道你怕再有人背叛。\"黄忠嗣轻声道,\"之前赵九跟着你,他的背叛让你不开心,你不敢再信任那些仆人了,对不对?\" \"嗯。\"黄燕如坦然承认,\"反正我也不需要他们伺候,省得日后再有人背叛我们。\" \"噗——\"黄忠嗣噗嗤笑出声,\"我的傻妹妹。\" \"你笑什么嘛?\"黄燕如皱了皱琼鼻。 黄忠嗣止住笑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傻丫头。人这一辈子被人背叛是常有的事,总不能因为一两件事就把自己关起来。\" \"可要是日后再有这种事呢?\" 黄忠嗣拉着妹妹在石椅上坐下:\"吃饭需要用筷子,浇地需要水桶。用人其实跟用工具没什么区别。没有工具虽然能活,但效率要下降千百倍。筷子断了换一双,碗裂了换一个——怎能不用呢?\" \"阿兄这比喻没道理!\"黄燕如反驳道,\"碗筷是死物,人可是活物。\" \"哟!\"黄忠嗣眼睛一亮,\"小妹如今竟能抓住要害了,不错!\" \"那是~\"黄燕如骄傲地扬起下巴。 \"说你胖还喘上了?\"黄忠嗣忍笑道,\"那我考考你,碗筷为何要收在橱柜里?\" 黄燕如歪头思索片刻:\"怕摔坏?\" \"正是!\"黄忠嗣大笑,\"虽不能保证绝对完好,却能大大降低风险。 用人亦是如此——要了解他的弱点,就像给碗筷安了橱柜。 这次是阿兄疏忽,才有这事发生,这也是给我自己上了一课。 记住,日后用人要掌握弱点,才能最大限度防止背叛。懂么?\" 黄燕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事别自己钻牛角尖,多问我和福伯。\"黄忠嗣揉揉她发顶,\"知道吗?\" \"知道啦。不过......\"少女话锋陡转,\"阿兄该给我五百文钱!方才那局清一色我算过了......\" \"咳咳!阿雪该吃奶了!\"黄忠嗣抱着孩子霍然起身,疾步往后院逃去。 \"阿兄过分!\"黄燕如跺着脚娇嗔,唇角却漾开甜津津的笑意。 时间缓缓流过,大约三日后,黄忠嗣再次被皇城司密探带走。 只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又惹了什么事,而是林从文找他有事。 皇城司府衙内。 \"台端,你在这干嘛呢?\"黄忠嗣来到后院后,就看到林从文跟一根柱子似的杵在院中。 \"这不是在等我们的文曲星嘛?\"林从文笑道。 \"咳,台端就别笑话我了。\"黄忠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可没笑话你,现在民间都传你乃文曲星下凡。\" 林从文轻笑一声,又连忙说道:\"行了,不逗你了。有贵人在等你,就在屋内。你自己进去吧。\" 说着就指了指旁边关闭的房门。 黄忠嗣闻言心中了然,看来是皇帝来了。 不过他心中有点奇怪:这皇帝想见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神神秘秘吧? 虽然疑惑,他还是走到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吱呀—— 门瞬间开启,内侍恭敬冲着黄忠嗣行了个礼,轻声道:\"黄省元,陛下正在等您。\" 后者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回礼。整理好衣冠后,他抬脚踏入屋内。 只见屋内,赵顼正捧着一个茶盏,笑意盈盈地盯着他。 \"拜见陛下。\"黄忠嗣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爱卿免礼,坐下说话吧。\" 待他坐下后,赵顼才再度开口:\"爱卿可知朕找你何事?\" 黄忠嗣摇了摇头:\"臣不知......\" 赵顼有些唏嘘:\"本想等你殿试后再召你,可这几日,朕反复观看你的文章策论与那些诗赋,心中着实欣喜。所以想找你聊聊。\" 黄忠嗣闻言立马起身:\"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 \"诶,你我私底下见面,无需那么多规矩。\" 赵顼摆了摆手,叹道:\"你所论之观点,甚合朕心。朕是想与你聊聊新法——你是否有什么意见?\" 黄忠嗣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指出新法的弊端,更不知如今的宋神宗是否能听得进其他意见。 毕竟变法本是好事,但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虽有裨益,弊端却也显而易见。 失败是必然的,可若是不说...... 赵顼见其正在沉思,也不出声,只是慢慢端起茶盏啜饮。 约莫半刻钟后,黄忠嗣缓缓开口:\"陛下想听实话么?\" 赵顼闻言眉头一皱:\"爱卿此话何意?与朕说话自然要说实话。\" 黄忠嗣斟酌着语句道:\"陛下,臣以为王相新法必然失败。\" 赵顼听罢神色骤变,看向对方的眼神骤然凌厉。 他全然不解这年轻人所思所想:若是不支持变法,此人先前怎会与文彦博一党交恶? 若是支持变法,又怎敢说出这般得罪自己与王安石派系的话? 强压下心头火气,沉声道:\"爱卿且细说。\" \"官家明鉴,如今朝廷财政入不敷出,王相为充盈国库推行新法本无不妥。然臣以为方向已然谬误。\" 黄忠嗣声线平静如常,仿佛在谈论天气,\"以青苗法为例,究竟是为惠民,还是假借名目为国库敛财?\" 此言入耳,赵顼如闻惊雷:\"卿这是在指摘朕?! 黄忠嗣这话堪称大逆不道,直指新法不过是以惠民为幌子行敛财之实。 青苗法表面看似德政:百姓若遇灾年困顿,可向官府借贷度日,待秋收后偿还。 然则其中另有玄机——借贷者须五户或十户联保,且保头基本都是富户或当地望族。 若保内有人无力偿还,则十户均摊;若皆无力,便由保头富户代偿。 朝廷全无风险,百姓犹感皇恩,受损者唯富户而已。 此法更有转嫁矛盾之效:若有富户不从联保,百姓借贷无门时,怨恨自然转向富户而非朝廷。 或有人言:取富户之财济贫民,岂非善举? 然试想,若年年借贷挥霍,坐待他人代偿,谁人还愿勤勉劳作? 长此以往,共同富裕未可知,举国贫弱却指日可待。 且还有基层强行摊派,贪污等一箩筐问题。 短时间看确实是可以迅速增加国库收入。 但是长远看,完全就是弊大于利的。 这也是变法失败的根本原因。 第54章 劳心劳力黄忠嗣 黄忠嗣看到赵顼一脸震怒的样子,恨不得暗自给自己一巴掌。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赵顼的脾性——这货果然和史书评价的一样,对变法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 他连忙找补道:\"陛下,臣虽觉新法有弊,但并非反对变法。新政确有利国之处,只是推行时需谨慎防范,莫让利民之政沦为害民之政。\" 此言一出,赵顼脸色稍霁:\"卿以为当如何?\" \"臣以为王相所提考课法,看似能解决冗官之弊,实则隐患重重。\" 黄忠嗣索性直言,\"譬如考核以农田水利、赋税征收、治安教化为准,可各州府实情迥异。 边陲贫瘠之地如何与江南富庶等同? 若强求划一标准,官员为保乌纱,岂不逼民开垦多余农田,甚至虚报政绩? 再说民风教化这等虚事,若无量化标准,全凭考官主观裁断,恐滋生党同伐异之祸,届时朝堂攻讦不休,反失考课本意。\" 他顿了顿,见赵顼未打断,又续道:\"再说免役法、青苗法......\" 整整一个时辰,从田亩丈量到钱粮借贷,将新法漏洞逐一剖明。 待说到口干舌燥时,他自顾自斟了杯茶仰头饮尽,才惊觉天子已面如土色。 赵顼扶着椅背的手微微发颤。 身为帝王,他比谁都清楚:黄忠嗣所言十之八九必将应验。 想到新政崩坏后的乱象,脊背不禁渗出冷汗。 忽而目光扫过案前青年,眼中陡然迸出灼热:\"爱卿既能洞悉弊病,可有破解之法?\" 黄忠嗣闻言暗叫不好。他就有个臭毛病,有时候说嗨了的时候,就容易停不下嘴。 他并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但是说实话,他不太相信赵顼,他怕自己成为日后的王安石。 但眼下只得硬着头皮推脱:\"陛下,臣年方弱冠,不过有些粗浅见识。若要商议对策,还需与王相公等重臣......\" \"卿是真无良策,还是不愿尽忠?\" 赵顼突然沉声打断,指尖敲着案冷笑道,\"爱卿对宋刑统可是多有研究,朕记得这法典里,欺君之罪当处绞刑?你说对与不对?\" 黄忠嗣顿时头皮发麻,心中万匹草泥马奔腾。 这皇帝变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虚心纳谏,转眼竟拿刑律相逼! 黄忠嗣无奈,只得另寻借口开脱:\"陛下,非臣不愿献策,实乃王相此时主导变法。若臣妄言,置王相于何地?如今臣既已点明弊端,王相自可查缺补漏。\" 赵顼闻言恍然,确需顾及王安石感受,沉吟片刻复问道:\"爱卿当真别无良策?\" \"若说建议......\"黄忠嗣略作思索,\"既行裁撤冗员、考核官吏之法,不如将这些官员下放基层监督新法施行。优者擢升,劣者汰换,方为两全之策。\" 见皇帝若有所思,他继续道:\"另则,皇城司可将情报网铺至全国,遣暗探监察地方官吏。 待考核时,以密报与明面政绩相互印证,既可遏制贪腐害民之举,又能遴选能吏,此制于军队亦适用。 万人淘沙,终可得金。\" 赵顼眸中精光乍现,却仍踌躇:\"此举恐遭朝臣非议,若日后......\" 黄忠嗣暗骂皇帝虚伪,面上却凛然正色:\"陛下为国为民,天地可鉴!若有宵小以此攻讦,臣必当庭驳斥!\" 这番表态正中皇帝下怀。 赵顼素来渴望培植特务机构掌控朝臣,然苦于无人支持,纵是王安石亦难认同。 如今得此承诺,日后若有风波,大可推黄忠嗣作挡箭牌。 \"爱卿果然是公忠体国啊!\"赵顼抚掌而笑。 君臣相谈直至日暮,内侍再三提醒,方依依不舍结束奏对。 待皇帝走后,林从文才出现在黄忠嗣身旁,笑道:\"看来官家对你很是满意啊。\"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这些搞政治的,心都脏。\" 他揉了揉空瘪的肚腹,拱手道:\"劳烦台端送我回去吧,我这都快饿死了。\" 林从文笑着应下,当即安排车马将人送回府中。 方跨进家门,黄忠嗣便直奔后院。 见阿雪正趴在藤榻上玩耍,一把抱起女儿举过头顶,搓着她粉团似的小脸逗弄。 婴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吓得哇哇大哭,他反倒畅快笑出声来。 \"作死的!吃饱了撑的拿孩子取乐?\" 陈绣娘闻声赶来,劈手夺过襁褓交给奶娘,抄起竹扫帚便追:\"今日定要让你知道当爹的体统!\" 黄忠嗣边躲边笑嚷:\"阿娘不知,孩子就要逗着才有趣!\" 眼见追不上这皮猴,陈绣娘扬声唤道:\"贤侄、阿宁!快帮为娘拦住这孽障!\" 秦虹与黄燕如本在廊下看热闹,闻言只得上前左右夹住黄忠嗣。 陈绣娘逮着机会,结结实实冲他臀上打了三帚,这才解气道:\"照你说,儿子就该打着才痛快!\" 待母亲走远,黄忠嗣瞪着憋笑的两人:\"还不松手?\" 俩人对视一眼,终是绷不住笑出声来。 黄忠嗣不满道:\"你们两个叛徒,太过分了。\" \"嘿嘿,阿兄这话说的无理。孔子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我跟秦阿兄是为了让你尽孝。\" 黄忠嗣闻言挑眉:\"哦豁,看来最近书真读的不少啊。\" 他忽然露出阴森的笑容:\"那你可知,孟子曰''长兄为父''?\" 黄燕如气息一滞,片刻后又挺直腰杆:\"那咋了,你还想打我吗?\" 黄忠嗣眯起眼:\"怎么会,你可是我的好妹妹。\" 话锋陡转:\"不过作为兄长,监督你做功课的权利还是有的。明日开始算学考试,要是答不到九十分,罚你七天不能吃零食。\" \"啊?\"黄燕如苦着脸控诉:\"阿兄,你公报私仇!\" \"胡说什么?\"黄忠嗣正气凛然道:\"我的好妹妹,是你自己说要学习的,我只是验证你有没有用功罢了。\" \"哼,坏阿兄!\"黄燕如跺脚疾走。 她深知兄长脾性,若再讨价还价,惩罚必定层层加码。 这教训可是实打实吃过亏的,此刻唯有回房温书方是上策。 待妹妹离去,黄忠嗣笑吟吟转向秦虹:\"秦兄,你也得考。日后若当官却算不清账目,如何造福百姓?你我同岁,禁零食倒不合适......\" 他故意拖长语调:\"若考不到九十五分,罚抄二十遍《孙子兵法》如何?\" \"啊......黄兄,过分了啊!你我可是......\"秦虹急欲争辩。 \"三十遍。\"轻飘飘三字落地。 秦虹喉头一哽,只得灰溜溜回屋备考。 檐下黄忠嗣负手望天,自鸣得意:\"上哪儿找我这般体贴的人儿?既要督促学业,还得费心惩戒。\" 哼着小调踱向后院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加快脚步:\"该去逗逗小囡囡了。\" 不久后,后院又传出来了陈绣娘的怒骂声。 第55章 王安石示好 又过了几日,来黄宅递拜帖的人越来越多。 刚开始黄忠嗣还会见一见,但后来实在聊得受不了,只能托病不出。 没想到,有人竟把主意打到了秦虹身上,疯狂给他递拜帖。 搞得秦虹也不得不学着黄忠嗣一起托病不见。 若要说最开心的,应该就是陈绣娘了。 一群达官显贵争着要给黄忠嗣介绍家中女眷当妻子。 但是我们的黄省元则是被扰得不胜其烦。 这不今天早上一大早,黄忠嗣索性让福伯给自己换了身装扮,一大早就跑出门,径直来到王安石府外。 守门的家丁见到是最近汴京城中传得满城风雨的\"文曲星\"来访,一溜烟就往府内跑去。 不过半刻钟,王安石便急急忙迎了出来。 黄忠嗣见对方竟亲自出迎,连忙躬身行礼:\"见过王相。\" \"哈哈哈,忠嗣啊,我可等你好几天了!\" 王安石一把抓住黄忠嗣的手笑道:\"这几日若不是知道你府上门庭若市,我都想亲自拜访了。走走走,赶紧入内饮茶。\" 黄忠嗣受宠若惊:\"王相您这可是折煞在下了。若有事派人传一声就好......\" 王安石牵着黄忠嗣边走边说:\"你可是帮我解决了大麻烦!前日官家传我入宫对奏,将你的分析一说,我如今想起来仍后怕不已。\" \"咳,王相别怪我多嘴就好。\"黄忠嗣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番话从某些方面看,等于在说王安石施政存在疏漏。 \"忠嗣此言差矣!\"王安石突然驻足,正色道:\"若你没提醒,真就那么施行了,我王安石日后怕是要留下千古骂名。\" 不久后,两人就来到一间书房内。 刚落座不久,便有下人奉上茶盏与茶点。 王安石轻抿一口茶水,开口道:\"忠嗣,我很好奇。新法尚未实施,你为何能从中窥见诸多漏洞?\" 黄忠嗣拱手回道:\"王相,此事说穿了倒也简单。我虽非先知,却懂人性。凡事将人往坏处想,自然能料见最坏的后果。\" 王安石闻言一怔,沉默半晌后苦笑摇头:\"老夫为官二十载,竟不及你看得通透。这人性二字,当真...\" 他忽然起身,郑重向黄忠嗣拱手作揖:\"请受老夫一拜。\" 黄忠嗣惊得慌忙起身回礼:\"王相万万不可!折煞晚辈了。\" \"哈哈哈!\"王安石朗声笑道,\"你也会怕?前些日子紫宸殿舌战群儒时,可未见你露怯半分。\" \"咳,彼时情形不同...\"黄忠嗣轻咳掩饰。 \"此礼你当受得。\"王安石正色道,\"你既助我良多,更教晓我至理。\" 黄忠嗣微笑颔首,心下暗忖:这哪是我所想,分明是后世千年总结的教训。 新法弊端终将显现,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王安石轻叩桌案,话锋突转:\"文彦博已告老还乡。\" 黄忠嗣闻言,并没有太过惊讶。 文彦博已年过六旬,致仕本在情理之中。 虽然朝廷未明言紫宸殿当日之事,但新党暗中推波助澜之下,坊间早已流传开他与文彦博的赌约。 如今这位三朝老臣被扣上\"构陷新科俊才\"的罪名,清誉尽毁,此时引退倒也算得体面。 \"宽夫公终究是可敬的。\"黄忠嗣轻叹,指尖地摩挲着青瓷茶盏。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话。 毕竟从政治角度而言,确实很难简单评判一个人的善恶。 以文彦博为例,你说他坏吗?确实有腐朽守旧的弊病。 但若说他不好?康定元年,面对刘平冤案时,他顶住朝廷压力彻查真相,不仅严惩诬告者,更保全了刘平家族二百余口性命。 在实务层面,他无论是经济治理还是军事改革都堪称能臣。 可惜政坛之上立场决定手段。 政见相左便难免互相攻讦。 不过宋朝政治斗争有个可贵之处:即便彼此攻伐,大都遵循制度框架内的规则。 真正要将对手置于死地的肉体消灭行为,在整个宋代都较为罕见。 王安石听到黄忠嗣的话后,不由得有些惊讶:\"忠嗣如此年岁,居然能如此平心静气地评价文宽夫?\" 黄忠嗣露出笑容:\"王相,我虽年幼,但是非也分。规则之内,这些都无妨。\" 他微微停顿,目光中透着超越年龄的沉静。 他的心态已经不是跟一般小年轻一样了,已经过了那种非黑即白的年纪。 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底线,他倒是不太在意,不懂得妥协的人会活得很痛苦。 明面上的道德底线要高,但私底下只要不太离谱就行了。 若是换了他是文彦博,面对政敌,他也会这样做。 只不过他可能会做得更加完美。 当然,也不是说文彦博手段不行,而是刚好碰上了自己。 毕竟,自己可是开挂的男人。 \"忠嗣,以你的学识、才华与见地,老夫这相位怕也是能坐得。\"王安石有些感慨。 黄忠嗣闻言连忙摆手:\"王相说笑了!我虽有些拙见,终是纸上谈兵罢了。跟您相比,小子还差得远呢。\" 王安石笑道:\"无需谦虚,慢慢来。以你的能力,只要不走歪路,又有圣上赏识,未来可期。日后若有需要,可与我说,只要法度之内,我能帮你的必定帮你。\" 黄忠嗣闻言心中暗叹:\"这是给我抛橄榄枝了。\" 连忙起身行礼:\"谢王相抬爱! 王安石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转而与其谈论治政之道。 两人自午间简单用膳后,便继续对弈畅谈,直至日暮西沉。 期间虽有数名官员求见,皆被王安石推拒。 待亲自送走黄忠嗣后,管家笑问:\"家主似乎颇为看好这位年轻人?\" 王安石望着渐暗的天色轻叹:\"此子智近乎妖,何须我看好?只要不夭折,未来必将成为千古留名之人。\" 说罢就转入府内,只留下有些发懵的管家在回味自己家主说的话。 此时坐在马车上的黄忠嗣想起王安石今日的示好,不由苦笑。 看好自己的人多本不是坏事,只是......他并不认为与王安石能成为同路人。 新党内情本就错综复杂,未来皇帝若下旨令他压制新党,怕也是意料中事。 那腹黑帝王的心思他最是清楚,必要时将把自己推出去当闸刀,这确是赵顼做得出的手段。 若要在这棋局中求个安稳,全然依附皇权方为上策。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第56章 苏轼赠诗 次日,无聊在家中练字的黄忠嗣忽然收到了一张特殊的拜帖。 若是其他人的拜帖,他或许会直接拒了。但这个人比较特殊。 半个时辰后,黄宅大门敞开,黄忠嗣与秦虹二人带着仆人站在门外。 一辆马车正缓缓行来,待马车停稳后,车帘掀开,走下一名年约三十的男子。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约一米八),方额阔面,颧骨略高,双目炯炯有神,眉宇疏朗,颌下蓄着长髯。 黄忠嗣与秦虹连忙上前拱手:\"见过苏直史。\" 来人正是后世教科书上的苏轼。 苏轼快步下车回礼:\"忠嗣郎君有礼了。\" 他心下略感诧异:先前听闻此人在紫宸殿上态度狂傲,本已做好被冷遇的准备,未料竟受到如此礼遇。 \"苏直史快快请进!\"黄忠嗣侧身让出通道,三人行至正堂落座。 待仆人奉茶毕,黄忠嗣开口问道:\"不知苏直史此次前来有何见教?\" 苏轼放下茶盏笑道:\"忠嗣郎君莫再称我苏直史了,如今朝廷已有新命。 不日便要启程赴任杭州通判。今日冒昧造访,实因读过郎君诗赋后心驰神往,特来结个文字之交。\" 黄忠嗣闻言恍然。史载苏轼确因反对新法卷入党争,继而外放杭州。 只是他隐约记得此事应在新法推行之后,当下虽觉时序有异,却也不便深究。 忙道:\"苏通判唤我忠嗣便好。不瞒您说,我对《和子由渑池怀旧》《荆州十首》这些佳作可是倒背如流。\" \"既如此,你我平辈论交即可。\"苏轼捋须笑道,\"在下表字子瞻。\" \"那我便僭越了——子瞻兄!\"黄忠嗣朗声大笑,而眼睛看到旁边之人时,才忽觉冷落了友人,连忙引荐:\"这位秦虹兄乃我至交,亦是同窗知己。\" 始终静坐旁听的秦虹起身长揖,苏轼亦郑重还礼。 茶香袅袅间,三人对坐而谈。 约莫半个时辰后 三人逐渐熟络,苏轼不由得笑道:\"忠嗣与秦虹不愧为此届科举的英才,果然博学。\" 秦虹连忙摆手:\"这都是黄兄的功劳。他知识渊博,我跟着学习才有此成绩。\" \"咱们就别瞎客气了。\"黄忠嗣笑着打断,\"你若太笨,我再怎么教也学不进去。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用功。\" 就在几人聊得火热之时,一名仆人进来询问是否要设午宴。 黄忠嗣一拍额头:\"险些忘了!\"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苏轼可是个大吃货。 连忙起身说道:\"子瞻兄,我听闻你酷爱美食,恰好有一道美食想邀你品尝。\" 苏轼闻言眼睛一亮:\"忠嗣居然还知晓我的爱好?\" \"哈哈,那是自然!\"黄忠嗣招了招手就往门外走去,\"走走走,我请你吃烤肉去。\" 苏轼也跟着站起身,有些疑惑:\"烤肉有什么特殊的么?\" 秦虹闻言笑道:\"子瞻兄有所不知,黄兄的烤肉与平常烤肉可大不相同。\" \"哦?如何不同?\" 苏轼愈发好奇。 秦虹神秘一笑:\"待会儿尝过便知.....\" 苏轼被他说得心痒难耐,脚步不由加快:\"竟有这般讲究?快带路!\" 秦虹落在后头,望着二人背影轻笑摇头。 廊下清风徐来,隐约送来前头对话: \"先说好,若是不及樊楼炙鹅......\" \"若败了兴,我黄字倒过来写!\" 两刻钟后,院中架起了一个特制的烤炉。 其实是个大号火盆,里头堆着炭火,上面则架着铁条制成的架子。 三人围坐院中,旁边的桌案上摆满各色调料:猪油、蜂蜜、酱油、磨成粉末的香料。 还有成堆的羊肉串与今日新采买的时蔬——藕片、白菜、青葱与韭菜。 黄忠嗣挽起袖子坐在炉前,抓过一把肉串架在铁条上。 炭火渐旺,羊油滋滋渗出油花,他熟练地刷上酱油与蜂蜜,手腕翻转让肉串均匀受热。 十几息后香料粉簌簌洒落,霎时腾起的香气勾得苏轼喉结滚动。 \"忠嗣,你这香料里都有什么?香气怎这般勾人?\"苏轼盯着金黄油亮的肉串,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特制的方子。\"黄忠嗣转动着肉串笑道,\"陈皮茴香打底,配良姜、丁香、肉桂、八角,统共十二味香料研磨配比。\" 苏轼闻言拊掌:\"论及庖厨之道,我竟要甘拜下风了。\" \"民以食为天,自然要多下功夫。\"黄忠嗣说着,将烤好的肉串递给二人,目光灼灼地等待评价。 苏轼接过便咬,却被烫得龇牙咧嘴,连连哈气。 黄忠嗣见状笑道:\"子瞻兄慢些,仔细烫着。\" 待热气稍散,苏轼咀嚼数下,眼中惊喜愈盛:\"忠嗣这烤肉当真绝味!\"言罢又连啃几口。 秦虹亦颔首附和:\"黄兄的烤肉我虽非初尝,却次次觉着惊艳。\" 黄忠嗣展颜道:\"你们吃得尽兴便好。\" 见两人吃得开心,黄师傅笑了笑,把旁边伺候的仆人叫过来。 将烤好的一把羊肉串放在碗中说道:\"拿去给我阿娘与妹妹尝尝。\" 仆人立即端起碗往后院跑去。 黄忠嗣本想喊她们一起出来烤的,只是母亲执意不肯。 他望着仆人的背影暗啐道:\"这万恶的封建礼法。\" 摇摇头,继续专注手中的烤肉。 这顿烤肉宴持续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恰好今日天朗气清,三人吃完后索性留在院中,围坐在石桌旁闲谈。 苏轼忽然感叹:\"忠嗣啊,你今日可罪过大了。\" 黄忠嗣闻言一愣:\"子瞻兄此话何意?\" \"还有三日我就要离开汴京了,\"苏轼怅然道,\"如今尝过你这烤肉滋味,倒叫人舍不得走了。日后若再吃不到这般美味,这日子该多难熬?你说这算不算罪过?\" \"哈哈哈!\"黄忠嗣大笑,\"子瞻兄,这有何难?我送你些香料便是。\" 苏轼眼睛一亮:\"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小事一桩。\"黄忠嗣无所谓地摆摆手。 苏轼心中感动,随后起身说道:\"今日与两位贤弟结识,真乃人生之幸事。可惜不日将要分离,也不知未来何时能与你们再见。想赠诗一首,聊表心意。不知二位贤弟意下如何?\" 两人连忙起身。 黄忠嗣笑道:\"子瞻兄愿为我二人作诗,乃我二人荣幸。当洗耳恭听!\" 秦虹也连忙拱手:\"在下亦是!\" \"哈哈哈,好!如此就献丑了。\"苏轼闭上眼睛沉思片刻。 约莫一刻钟后,他睁开眼睛笑道:\"我这首诗,名为《汴梁春宴酬黄秦二友》。\" 说罢在院中负手踱步,朗声吟诵: 汴水春深柳未绵,初逢新火试烹鲜。 青烟漫卷胡姬笑,赤炭频翻越客怜。 十二香回云外寺,三千味压御前筵。 他年若过西子畔,更乞莼羹换酒钱。 待最后一句吟罢,二人击掌赞叹,连声称妙。 第57章 送友人,遇小偷 黄忠嗣赞叹道:\"子瞻兄不愧乃当世文豪。\" \"我先去拿纸笔誊写下来再说,省的晚些忘了。\"秦虹说着起身往屋内走去。 苏轼回到石桌旁坐定,笑意盈盈地感叹:\"今日本想登门拜访而已,未料竟能与贤弟结为知交。真乃人间幸事!\" \"子瞻兄此言,亦是黄某之幸。\"黄忠嗣为其续上新茶。 苏轼浅饮一口,忽然正色道:\"忠嗣如何看待新法?\" 黄忠嗣把玩茶盏轻笑:\"早闻子瞻兄政见。不知在兄看来,新法是利是弊?\" 苏轼沉吟片刻:\"其法尽与民争利,终非正途。\" \"如今朝廷积弊已入膏肓。\" 黄忠嗣指关节轻叩石案,\"西夏前年大破我军,现对延州虎视眈眈。边军羸弱如斯,军饷尚难筹措。与民争利固然可诟病,然若无钱粮又能如何?\" \"只是民力已竭...\"苏轼欲言又止。 \"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得不从权。\" 黄忠嗣神色肃然,\"宁罪公卿,莫负天下。况且...\" 他望着苏轼,\"历朝何来亘古不变之法?唯有适者长存。今日新法虽跋疴,恰应此劫。日后若不合时宜,自然废弃更张,子瞻兄何须过忧?\" 苏轼闻言陷入了沉思。黄忠嗣也没打扰他思考,只是端起茶盏,慢慢品味。 片刻后,苏轼笑了笑:\"算了,如今我人微言轻。若不认同又如何?\" 他话锋一转,看向青年:\"忠嗣看来很支持新法啊?\" 黄忠嗣闻言摇头:\"对我来说,新法也好,祖宗法度也罢,只要适合当前时局皆可用。而且我也不认为新法全对,只能说,两权相害选其轻。\" 苏轼闻言一愣,然后才缓缓开口:\"我还以为你是坚定支持新法的人呢。\" \"子瞻兄说笑了。\"黄忠嗣放下茶盏,\"传言都说我属于王相一派,而实际上,我认为自己属于中间派,谁有理,我就支持谁。\" 苏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秦虹拿着纸稿从内室走出:\"我默写完了,你们看如何?\" 黄忠嗣接过纸稿端详片刻,朗声笑道:\"子瞻兄诗好,秦兄字好。这要拿出去,怕是有不少文人骚客愿花重金求购。\" 三人相视片刻,皆是抚掌大笑。 三日后,东水门,虹桥码头处。 岸边杨柳依依,漕船满载货物,汴河上帆影如织,码头上酒肆林立。 黄忠嗣对着面前的苏轼笑道:\"子瞻兄今日将要远行,我与秦兄也没什么好送的,收集了些文房四宝、茶叶与书籍,赠与兄台。\" 说着,身后就有两名小厮抬着一个箱子放在苏轼面前。 苏轼苦笑:\"两位这般破费...我这...\" \"子瞻兄无需多言,\"黄忠嗣摆手打断道,\"你我之间何须客套?\" \"正是如此。\"秦虹也点头附和道。 苏轼闻言不再推辞,郑重拱手深施一礼。二人见状,亦端正回礼。 待直起身后,黄忠嗣拉住苏轼的手叮嘱:\"子瞻兄此次远行,路上千万保重。到了任所,得闲时定要捎信来报平安。\" \"那是自然。\"苏轼应道,转而望向两位友人,\"倒是你们,再过几日便要殿试了。为兄在此预祝二位金榜题名,鹏程万里。\" 黄忠嗣朗声笑道:\"借子瞻兄吉言!\" 一刻钟后。 黄忠嗣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只,心中泛起阵阵感慨。 虽然与苏轼相识不过数日,却仿佛前世故交。 他对着河面轻叹一声:\"这一世,望你再不用让人捞了。\" \"黄兄说什么''这一世''?捞人又是何意?\"秦虹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追问。 黄忠嗣回神笑道:\"没事,殿试在即,回家温书吧。\" 说着轻拍友人肩头。秦虹虽觉蹊跷,却也不再多言。 两人领着仆从,沿着汴河长街往黄宅方向行去。 行至半路时,忽然从路边窜出一个黑影,直直撞向秦虹。 这一撞力道颇大,秦虹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黄忠嗣回过神时,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正惶恐地盯着秦虹。 这孩子满脸尘土,右颊有道醒目疤痕,此刻正连连鞠躬道歉:\"官人恕罪!我真不是故意的!\" 秦虹摆了摆手:\"无妨。只是今后走路得留神些,若撞着脾气暴的...\" 话音未落,男孩已千恩万谢地跑开了。 当男孩掠过黄忠嗣身侧时,他敏锐捕捉到对方嘴角转瞬即逝的笑容。 这神情......黄忠嗣猛然警醒:\"秦兄快查查随身物件!\" 秦虹下意识摸向腰间,顿时面色铁青:\"我的玉佩!\" \"追!那小贼跑不远!\" 两名家仆应声窜出,黄忠嗣与秦虹紧随其后,四道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尘烟中。 那少年攥着玉佩暗笑不已:\"这玉佩少说能卖个三四贯,到时候......\" \"小贼莫跑!\"身后骤然响起暴喝。 少年脸色骤变,头也不回便如离弦之箭疾窜而出。 黄忠嗣带着家仆紧追不舍,虽不住高呼求援,街上行人却多是冷眼旁观,竟无一人相助。 行至十字街口,恰见几名巡街差役自拐角转出。 黄忠嗣当即高喊:\"我乃省试省元黄忠嗣!有贼人窃物,速来擒拿!\" 差役们初时茫然,闻得\"省元\"二字立时抖擞精神,抄起水火棍便加入追捕。 前头狂奔的少年听得这声自报家门,霎时面如土色——万没料到竟偷到了文曲星头上! 眼见追兵渐近,少年猛地折身钻进街边窄巷,顿时搅得巷内鸡飞狗跳,晾衣竹竿噼里啪啦倒作一片。 黄忠嗣与秦虹追至巷口,扶着土墙气喘如牛。 \"草!这兔崽子跑得忒快!\"黄忠嗣脱口骂出。 秦虹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黄...黄兄...这''草''字...作何...解?\" 黄忠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倒有闲心琢磨这个!\" 约莫半炷香后,家仆领着差役折返。 班头抱拳告罪:\"黄省元恕罪,那泥鳅似的贼子七拐八绕便没了踪影。不过您放心,我们即刻张榜悬红,加派弟兄们昼夜巡查,定将此獠......\" \"有劳诸位。\"黄忠嗣摆手截住话头,心下雪亮:这古代偷盗破案率,估计跟现代的双色球也差不了多少了。 第58章 熙宁四年,河北大旱,饥 待打发完差役后。 秦虹站在墙边,脸上有些难看。 黄忠嗣见状安慰道:\"没了就算了,都是身外之物。\" 秦虹闻言轻叹:\"我并不是心疼钱财,只不过那玉佩乃是我娘子所赠,如今......\" 他突然止住话头,半晌才道:\"唉,算了,先回去吧。\" \"原是弟妹送的?\"黄忠嗣搓了搓下巴沉吟:\"既有特殊意义......这样,你且回去,我去找个人问问。\" 秦虹一愣:\"你要去找谁啊?要是麻烦就算了。这汴京城那么大,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黄忠嗣拍了拍他肩膀:\"没事,我去试试看,能找到就找,找不到便罢。\" 秦虹点了点头:\"嗯,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 两刻钟后,皇城司府衙内。 黄忠嗣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愁眉不展的林从文,好奇问道:\"台端看来是碰上麻烦事了?\" 林从文苦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闲着没事找台端喝茶。\" 林从文闻言一脸无语:\"想让我帮忙就直说吧。\" 黄忠嗣摸了摸鼻子:\"额,这么明显么?\" 他瞄了一眼林从文,见对方没有接话的意思,轻咳一声道:\"确实有事相求。事情是这样的......\" 他将遭遇盗贼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林从文听完后点点头:\"行吧,我派人帮你查查。\" 说罢站起身,\"若没其他事就请回吧,这几日忙得紧。\" 恰在此时,一名皇城司亲卫夺门而入:\"河北急报!\"手中紧攥着封密信。 黄忠嗣见状连忙起身告辞。 他刚跨出皇城司没多久,就见十几名亲卫从司内疾奔而出,各自朝着不同方向散去。 黄忠嗣眉头微蹙,心下生疑:这是发生何等要事了? 竟让这些亲卫如此匆忙? 联想到他们奔去的河北方向,他闭目凝神,在脑海中检索起熙宁四年河北的史料。 片刻后,他倏然睁眼,面色凝重如铁。 史载熙宁三年六月河北已遭大旱,至四年更甚,史以\"饥\"字载之,凡能在青史中特笔记\"饥\"的天灾,必已酿成饿殍遍野之惨状。 举目望向宫城方向,黄忠嗣忧思更甚。 如今正是外患未平之际,按照惯例,这般灾情定会沦为党争利器。 那些旧党臣僚,怕是要将此事大作文章,攻讦新政了。 良久,他收回视线长叹一声,袍袖轻振,折身往府邸方向行去。 回到家中后,黄忠嗣把自己关在屋内。 他坐在桌案前,手中毛笔一会在纸上书写,一会又停下闭目沉思。 连续两天,他吃喝都在屋内,没出过房门一步。 陈绣娘以为他是在温书准备殿试,因此也没过多打扰。 直到第三天,黄忠嗣才放下手中毛笔。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面前堆着厚厚一沓纸稿——这便是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写的关于如何治理灾害的建议。 除了最基本的赈灾调粮之外,还有医疗防疫、生产恢复、生态治理、风险控制、舆情管理等一揽子方案。 将纸稿整理妥当后,他打开房门,带着一名仆从直奔皇城司。 林从文见到他时,直接吓了一跳。 这才三天没见,黄忠嗣如同瘦了一圈,脸色蜡黄,站着时更是摇摇欲坠。 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黄忠嗣抢先打断:\"台端,河北大旱如何了?\" 林从文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黄忠嗣随口编了个理由:\"去年六月河北两路大旱,谁不知晓?加上前几日你那手下提起河北,我稍加打听便知道了。\" 林从文闻言叹了口气:\"官家已派遣官员前去赈灾,只不过......\" \"这个或许有用。\"黄忠嗣立即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沓纸稿,\"这是我这几天写的赈灾建议,劳烦台端呈与陛下,应当对灾情有所助益。\" 林从文看着眼前接近半本书厚度的纸稿,震惊道:\"你是说...这是你这几天写的?\" \"台端赶紧给官家送去吧,我几日未眠,要回家休息了。\" 林从文连忙点头:\"好,我马上......\" 话未说完,却见黄忠嗣身子一软,直接栽倒在地。 ...... 紫宸殿内。 赵顼放下纸稿,抚案长叹:\"黄卿果然乃国士也。\" 言罢转视林从文,沉声道:\"即刻携太医往视黄卿。若有半分差池,唯尔是问。\" 林从文肃然拱手:\"臣领旨。\" 待其退下之后。 赵顼忽又扬手招来内侍指着案上纸稿:\"先将这些送往政事堂,着王相细阅。\" 声调陡然转厉:\"传话给他们:若有人在此事上拖后腿......\" 御案猛然作响:\"休怪朕不讲情面!\" 内侍战兢捧卷而出,殿门开阖间漏进一线天光。 赵顼坐在龙椅之上,抚掌大笑。 那笑声传出,惊得殿外梁上鸟儿扑棱飞走。 不知过了多久,黄忠嗣从睡梦中醒来。 他望着桌上的烛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陈绣娘走进房内,见黄忠嗣坐在床上,连忙上前问道:\"忠嗣,你没事吧?\" 黄忠嗣笑道:\"阿娘,没事。刚睡醒还有些发懵罢了。\" 陈绣娘见儿子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轻声埋怨:\"你啊,一点都不爱惜身子,真是吓死为娘了。\" \"这不是没事嘛,就是没休息好。\"黄忠嗣岔开话题,\"对了,是谁送我回来的?\" \"是皇城司的军士送你回来的。\" 陈绣娘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里透出几分欣喜,\"后来还有个自称御史台侍御史的大官,带着御医来给你诊治,说是陛下特意交代的。\" 她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我儿出息了,连圣人都记挂着。\" 话音未落,她又蹙起眉头:\"只是...你究竟做了何等大事,竟让圣人...\" \"阿娘!\"黄忠嗣急忙打断,\"朝堂之事不便多言...\" \"好好,不问便是。\"陈绣娘连忙摆手,\"你快些洗漱,灶上煨着鸡粥呢。你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怕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经这一提,黄忠嗣才觉四肢酸软,腹中空空如也,点头应道:\"劳烦阿娘了。\" 第59章 还玉佩?神秘女子 半刻钟后。 黄燕如在听说自己兄长苏醒后,就急急忙忙跑来探望。 一进门就赶忙问道:\"阿兄,你没事吧?\" 黄忠嗣拿起毛巾搓了搓脸:\"没事,就是没休息好,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都吓死我跟阿娘了。\"黄燕如皱了皱眉头。 \"这不是没事吗?\"黄忠嗣把毛巾扔回水盆内,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阿宁你放心......\" \"阿兄,我希望你下次不管做什么都想想我跟阿娘。\" 黄燕如声音有些发颤,\"你要是垮了,我们怎么办?\" 黄忠嗣一愣,伸手温柔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阿兄答应你,以后不会了。\" 他心中暗叹,自己不过是没睡好晕倒而已,没想到母亲和妹妹竟如此担心。 就在此时,屋外传出一道惊呼声,夹杂着碗筷落地的脆响。 \"阿娘?\"黄忠嗣听到声音后,立即起身跑出房门。 刚出房门,便见母亲正站在廊下,地上散落着碗筷与饭菜。 她惊恐地望着后院月门处。 黄忠嗣快步上前扶住母亲:\"阿娘,您没事吧?出了什么事?\" 陈绣娘惊魂未定,捂着胸口道:\"刚才...刚才我给你热完饭菜,送过来的路上,看到一个黑影从墙上翻了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黄燕如此时也赶到旁边:\"阿娘,那人往哪跑了?\" 陈绣娘手指后院处,此时院内其他家仆听到声音后也全都跑了出来。 黄忠嗣正要喊人去后院搜查时,月门处传来福伯的声音:\"郎君,盗匪已被我擒住。\" 话音未落,福伯已从月门处走出,手里如同拎鸡仔般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 待走到近前,黄忠嗣看清盗匪面容后,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神色。 这竟是之前偷秦虹玉佩的那个少年! 少年虽被福伯死死钳制着,身子仍在不停扭动,脸上涨得通红。 黄忠嗣冷笑道:\"好家伙,在街上偷东西不算,如今竟偷到我家来了?\" \"我没有!\"少年梗着脖子喊道。 这时秦虹也赶了过来,一见少年便破口大骂:\"好你个小贼!我的玉佩呢?\" 见众人面露疑惑,黄忠嗣将先前市集之事解释了一番。 待众人恍然之际,少年又急声辩解:\"我真不是来偷东西的!\" 黄燕如蹙眉道:\"既非行窃,为何翻墙入院?\" \"我是来还东西的!\"少年话音还未落下,黄忠嗣立即示意:\"福伯,搜身!\" 两名家仆当即上前按住少年,不过片刻,福伯便从其怀中摸出块青白玉佩。 秦虹接过细看后点头:\"正是我那块。\" 黄忠嗣疑惑更甚:\"既已得手,为何冒险送回?\" \"阿兄莫信他!\"黄燕如抢白道,\"贼偷还赃,当人是傻子么?\" 少年额角青筋暴起,咬牙道:\"爱信不信,要送官便送!我敢作敢当!\" 虽被众人围住,那双倔强的眼睛却亮得骇人。 黄忠嗣沉思片刻,转头问道:\"秦兄,他偷的是你的东西。你意下如何?\" 秦虹则有些发愣:\"黄兄,你处理吧。\" 他本来还有些生气,但玉佩既已找回,气已消了大半。 况且这少年确实不像骗人的,像是专程送东西回来的。 黄忠嗣无奈转头看向少年:\"你叫什么?为什么想着把东西送回来?说实话,我就不将你送官。\" 少年抬眼:\"我叫王彦。至于送玉佩回来...\" 他顿了顿,\"是我阿姐说不能偷你东西。\" 黄忠嗣闻言一脸疑惑:\"你阿姐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你要么就放了我,要么就拉我见官。\" 黄忠嗣见他不像是说假话,但也懒得多问了,摆了摆手:\"放了他吧。\" 两名家仆闻言立即松开了手。 少年揉着肩膀起身:\"你真放我走?\" \"不想走可以送你去见官。\" 王彦闻言撒腿就跑,跑到墙根竟如猿猴般三两下攀墙而过,转眼消失不见。 黄燕如哭笑不得:\"阿兄,这人是不是有病?你都答应放他走了还爬墙?\" \"许是喜欢爬墙吧。\"黄忠嗣笑着摇头,转向陈绣娘:\"阿娘,厨房还有吃的么?\" 陈绣娘这才回神:\"现在就去再做些。\"说着快步走向厨房。 \"阿娘,随便弄点就好。\" 事情处理完后,众人便各自回房了。 一刻钟后,陈绣娘端着一碗面送到黄忠嗣房内。 黄忠嗣顾不得烫,夹起面条吹了两下便塞进嘴里。 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可刚吃没几口,福伯忽然踏进房中禀报:\"郎君,外头有几个皇城司的人押着方才那少年,眼下正在门外候着。\" \"咳!\"黄忠嗣险些将面条呛出来,\"福伯你说什么?\" \"皇城司押着先前那位少年来了。\" 确认没听错后,黄忠嗣忙扒拉几口面,转头对母亲说:\"阿娘先回房歇息,儿子去处理。\" 陈绣娘点头道:\"快去快回,不然面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好。\" 待黄忠嗣赶到门口,一名亲卫迎上来:\"黄省元,我们在东巷逮着这小子,样貌与您说的极似。\" 说着指了指被押少年。 那少年面红耳赤地挣扎,黄忠嗣见状失笑摆手:\"不是此人,放了吧。替我转告林勾当不必再寻,事情已了。\" 那亲卫听完,转头点了点头,另外两人立马放开了少年。 领头的亲卫拱了拱手,转身便带人离去。 待皇城司的人走远,黄忠嗣才轻笑道:\"走吧,下次可要注意些了。\"说着便准备转身回府。 \"黄省元稍等!\"一道清越女声忽然从街角传来。 黄忠嗣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个粗麻布衣的女子,虽戴着素色面纱,却难掩通身气度。 她正缓步朝府门走来,衣袂拂动间竟有几分世家风范。 \"阿姐!\"那少年眼睛一亮,抬脚就要往女子方向奔去。 \"站住。\"女子轻声喝止,嗓音虽柔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道。 少年顿时僵在原地,手指局促地绞着衣角,目光在女子身上游移。 待女子走至阶前,她盈盈下拜:\"奴家王莺莺,见过黄省元。\" 黄忠嗣见状连忙拱手还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女子。 粗布麻衣掩不住她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倒像是哪家没落世族的闺秀。 第60章 伸冤,长得跟刘诗诗一样的王莺莺 王莺莺转头对着王彦斥道:\"过来给黄省元道谢!\" 王彦闻言缩了缩脖子,赶忙对着黄忠嗣躬身行礼:\"谢谢黄省元。\" \"无妨。\"黄忠嗣摆了摆手,\"你们走吧。以后注意着点,偷东西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说完便准备回府。 \"黄省元且慢——\"王莺莺突然开口。 \"额,还有什么事么?\"黄忠嗣有些疑惑。 王莺莺急忙说道:\"黄省元,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 \"……小娘子怕不是在开玩笑吧?\"黄忠嗣皱了皱眉头,自己已放过她弟弟,这女子竟还想让他帮忙办事? 王莺莺\"扑通\"跪地:\"黄省元,我知你心怀百姓。我有天大的冤屈,想请您替我伸冤!\" 黄忠嗣闻言一愣,随后失笑:\"小娘子找错人了。若有冤屈,该去开封府递状子才是。\" 他暗自摇头,这女子怕是急昏了头。 自己又没官身,找自己伸冤?简直荒唐! 王莺莺连忙说道:\"黄省元,我并没开玩笑。若开封府能收我这案件,我也不会沦落至此。\"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开封府受理不了?\" 黄忠嗣越听越迷糊,\"开封府都接不了的状子,你找我不更白搭么?\" \"黄省元,现如今汴京城内都在传,天子对您青睐有加,甚至还在紫宸殿内给您赐茶。连王相都未曾获此待遇。若您愿意帮我......\" \"你先停!\"黄忠嗣连忙打断,\"那都是传闻!我可没那么大面子。你太高看我了。\" 王莺莺抬头紧盯着黄忠嗣:\"黄省元,您的策论、诗赋篇篇都是为国为民。小女子能看得出来,您是个心怀正义的人。\" 说着就开始磕头,\"求您帮帮我!\" 那王彦见自己阿姐这般模样,也慌忙跪下跟着磕头。 黄忠嗣眉头拧成麻花,冷声道:\"你无需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套。你们走吧。\" \"黄省元!\"王莺莺急道,\"您能否先听我讲讲案情,再做决断?\" 黄忠嗣闻言本想直接拒绝,但确实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连开封府都不受理。 所以沉吟片刻后,他开口道:\"你们起来吧,跟我进府内说。\"说罢便转身往府内走去。 王莺莺姐弟连忙起身,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 穿过青石铺就的庭院,几人来到黄忠嗣的房间内。 他坐回桌前指了指座椅:\"先坐吧。\" 随后端起未吃完的面条继续用餐。 二人依言落座。 福伯侍立黄忠嗣身侧,目光始终打量着姐弟俩。 突然响起一声肠鸣。 黄忠嗣抬眼望去,只见王彦耳尖发红,窘迫地低下头。 \"福伯,去取些点心来。\" \"是,郎君。\"老仆躬身退下。 不到半盏茶功夫,黄忠嗣吃完面条,用锦帕拭了拭嘴角,这才转向王莺莺:\"说吧,究竟怎么回事?不过先说好,我不一定能帮。\" 王莺莺颔首,低声叙述原委...... 一刻钟后,黄忠嗣眉头紧锁望着这对姐弟。 恰在此时,福伯端着糕点推门而入。 \"你们先用些点心。\"他起身踱至窗前,\"容我思量片刻。\" 姐弟俩闻言不再拘礼,抓起糕点便埋头吃起来。 黄忠嗣则托腮陷入了沉思。 王莺莺本籍河北路磁州武安县,其父王文远为当地三大铁商之一,世代经营冶铁业。 王家虽为商贾出身,却在武安传承数代颇有根基。 熙宁三年春,知州陈世璋巡视武安县时,听闻王莺莺艳冠群芳,遂登门拜访。 得见真容后惊为天人,当即向王文远提出纳妾之请。 时年四十五岁的陈世璋不仅年长王莺莺近三十岁,更以贪墨成性、妻妾成群闻名河北官场。 王文远虽碍于官威言辞委婉,但态度却是很坚决地回绝了这门亲事。 陈世璋因此怀恨在心。 至去年十月,河北路遭逢大旱,此人借抗旱之名强征百姓钱粮。 王文远仗义执言,率乡绅百姓联名抗捐,彻底激怒这位州府大员。 十二月某日,陈世璋突率官兵包围王府,以\"通辽\"重罪将王氏满门下狱。 衙役当众出示两名家奴证词及所谓通敌信件,实则皆为伪造。 王莺莺被单独羁押至知州府邸,陈世璋以双亲性命要挟其就范。 正当她欲屈从救亲之际,陈世璋正室却暗中告知噩耗:其父母早已毙命狱中。 这位夫人似与丈夫早有嫌隙,竟助王莺莺乔装出逃。 流亡至汴京后,王莺莺之所以不向河北路转运使或开封府鸣冤。 是因为,据陈夫人透露,陈世璋乃当朝王相门生,她唯恐再陷虎口。 至于为何不投靠其朝中政敌势力,实因惧怕重蹈被权贵强纳为妾的覆辙。 最终选择求助黄忠嗣,实经多方考量:其一,是他如今正受皇帝信任,且策论文章中多见忧国忧民之语,并且在紫宸殿上舌战群儒的事件已被民间改编传唱,所以她相信黄忠嗣是一个正义且不惧权贵的人。 其二,其人身形俊朗且尚未婚配,即便当真见色起意,相较侍奉四五十岁的老头,王莺莺自认尚可承受。 ...... 不过黄忠嗣此时更关心的是,这王莺莺究竟长得有多漂亮?想着他就转身看向王莺莺。 后者立时感受到他的目光,霎时耳垂变得绯红。 纤指轻抬缓揭面纱,待整张脸露出来后,黄忠嗣呼吸不由得一窒。 但见:白玉雕就的鹅蛋脸上,琼鼻衔着樱唇,恰似翦水秋波盈盈流转。 下颌线条隐现英气,骨相却透着温婉。 他心中暗叹——怪不得会被人瞧上,这长的跟刘诗诗一样,当真人间殊色。 \"若黄省元不嫌弃,奴家愿入府为妾。\"王莺莺起身又要叩拜。 黄忠嗣慌忙疾步上前扶住:\"咳,小娘子别跪,我...我不是那种人。\" 话音未落,忽觉腕间触感温软如脂。 王莺莺抬眸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秋水明眸里映着烛火摇曳,倒叫他心跳漏了半拍。 \"哼!\"王彦的冷哼如冰锥刺破暖雾。 黄忠嗣倏然惊醒,触电般缩回手跌坐椅中,强作镇定道:\"说正事,这个是怎么回事?你哪来的弟弟?\"说着就指向旁边的王彦。 ps:求关注,求书评,求催更。 第61章 答应帮忙 王莺莺轻叹一声:\"去年年底,我来到汴京城时,在外城偶然碰到他。 他当时正被一群人殴打,我于心不忍就上前阻止。 而那群人其实是拐子帮的,说小彦是他们帮里的人,只要交五贯赎金就可以放过他。 我当时把身上所有的银钱加上首饰全交了,才堪堪给他赎身。\" 黄忠嗣闻言重新打量王莺莺。 说实话他不太相信——拐子帮他是有所了解的,说白了就是人口拐卖团伙。 这类组织专门收容拐卖儿童,训练孩子当扒手。 若是教不会,大概率会被直接打断腿脚上街乞讨。 这种亡命徒,王莺莺一个弱女子竟敢上前交涉救人? 他实在难以信服。 王莺莺似看出他的疑虑,补充道:\"我之所以救小彦,是因为他跟我家一个学徒长得很像。\" 说着声音渐弱:\"可惜...他死了。\" \"咋死的?你喜欢他?\"黄忠嗣八卦之魂燃起,连忙追问。 王莺莺白了他一眼:\"我八岁时落水,是他救了我。可惜...他救我之后就体力不支,溺死了。\" 她转头望向窗外,\"所以看到小彦时,就想着救他,也算...\" 虽未说完,黄忠嗣已领会未尽之意。 沉吟片刻后问道:\"我该如何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别太过分!\"王彦突然拍案而起,\"阿姐说的都是真话! 她救了我之后,还收留好多失去父母的流民孩子。阿姐是好人,不会骗你!\" \"小彦不得无礼!\"王莺莺急忙拽住少年衣袖,起身向黄忠嗣行礼赔罪:\"郎君勿怪,他年纪尚小...\" 黄忠嗣摆手示意无妨:\"能理解,我家小妹年岁与他相仿。\"然后话锋一转:\"方才他说你还收留了其他孩子?\" \"河北连旱半年,有些人家扛不住只得成为流民涌入汴京。\" 王莺莺眉间凝着愁云,\"熬不过寒冬的...便留下遗孤。 我不忍看这些孩子被拐子帮剁手剁脚,只能暂且收留。 可惜我一介女流,靠着做些女工、替邻里写家书挣些银钱,终究杯水车薪。小彦是为帮衬我,这才...\" 黄忠嗣闻言肃然起敬,转头吩咐老仆:\"福伯,去核实下。\" 又对王莺莺拱手道:\"小娘子不介意吧?\" \"自然。\"王莺莺绽开清浅笑意,将地址细细说与福伯。 待福伯走后,黄忠嗣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真的,你这件事若是真的......其实很不好办。\" 王莺莺闻言眼神一黯。 黄忠嗣见状继续道:\"我说不好办,不是说没法办,但需要时间。具体缘由......我不好同你细说。\" 王莺莺黯淡的眸子蓦地亮起:\"郎君若愿相助,奴家愿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都等得!\" \"咳,倒也不需要那么久。\"黄忠嗣失笑道,\"最快三月,最迟半年。\" \"谢过郎君!\"王莺莺连忙起身就要下拜,\"奴家愿当牛做马......\" 话未说完便被黄忠嗣托住臂弯:\"莫要动辄跪拜,更无需当牛做马。 我不过想着若真有此事,坐视不理终究良心难安。\" 他暗叹口气,这些时日总提醒自己莫管闲事,可当真遇到不平,且自己有能力帮忙,又岂能视若无睹? 况且,王莺莺生得确实漂亮。 黄忠嗣作为正常男子,对美貌女子心生好感本是人之常情。 他虽不会挟恩图报,但若彼此情投意合,倒也不排斥考虑结为连理。 思量间,他又与王莺莺攀谈许久。 发现她不仅谈吐文雅,更难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越是深入了解,便越觉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 黄忠嗣暗自决定,只要对方所言非虚,那就好好跟她处一处。 这般想着,他投向佳人的目光愈发炽热,直教王莺羞得面若桃花。 正此时,福伯归来,对着黄忠嗣微微颔首。 黄忠嗣会意,当即表态:\"小娘子之事我管定了。\" 见王莺又要起身跪拜,他连忙制止:\"不要动不动就行此大礼。\" \"谢过郎君,奴家只是喜不自胜。\"王莺莺眼含泪光。 黄忠嗣摆手正色道:\"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孤身在外终非长久之计。若不嫌弃,不如先暂居我这?\" 王莺闻言面露难色,黄忠嗣见她为难的样子,以为她把自己当成登徒子了。 正要解释,却被少年王彦抢了话头:\"阿姐莫忧!我们自会照顾弟妹,你且安心住下!\" 少年拍着胸脯砰砰作响,这番担当倒叫黄忠嗣对其刮目相看。 \"不必争执。\"黄忠嗣轻笑解围,\"我会着福伯租赁院落妥善安置孩子们,再遣人照拂。你随时可去探望,日后如何再从长计议。\" \"郎君大恩,奴家代......\" 黄忠嗣伸出一根手指打断她的话头:\"我知道了,心领了。你就说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王莺莺展颜一笑:\"没顾虑了。\" \"那行。\"他转身对福伯说道,\"给安排下房间。\" \"我不用。\"王彦直接拒绝。 黄忠嗣转头问道:\"为什么?\" 王彦仰着脖子回道:\"他们这段时间来,都是我跟阿姐在照顾。要是我跟阿姐都走了,他们会不适应的。阿姐不在,我当阿兄的得在。\" \"小彦...\"王莺莺眼眶渗出泪水,转头对黄忠嗣说道,\"郎君,我还是......\" \"阿姐!\"王彦打断道,\"你就住在这,反正黄省元也说了,你随时可以去看的。又不是不让你去。你要是要回去,我就跟他们说,因为他们,阿姐才过得那么惨。我内疚死他们。\" \"小彦,你......\" \"哈哈哈!\"黄忠嗣大笑着打断两人,对着王彦说道:\"好小子,有骨气!你阿姐救你没救错。\" 又转向王莺莺柔声劝道:\"让他锻炼锻炼,没事的。\"他声音轻柔,但眼神充满力量。 王莺莺看着他认真的神情,缓缓点了点头。 黄忠嗣安排福伯去找些被褥、衣物与吃用之物先送过去,待明天天明后再找寻新房给他们居住。 王彦则是自告奋勇说要与福伯同去,省得那些孩子们害怕。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黄忠嗣心中颇为满意。 这孩子虽性格桀骜,却重情重义,对待恩人处处为其着想。对待那些孤儿却有兄长的担当。 他暗忖若是这般心性能保持下去,将来倒是可以栽培栽培。 第62章 阿叶 片刻后,待下人带着王莺莺去房间休息,黄忠嗣背着手在屋内踱步沉思。 正如他所言,若要相助王家,至少需等殿试结束后再徐徐图之。 毕竟事关王安石,不得不慎。 \"唉,若是旧党那些人,倒不必如此顾忌,直接与王介甫联手冲了便是......\" 他轻叹一声,屈指敲了敲桌案,\"这个陈世璋暂且动不得,不过拐子帮那群人渣......\" 眼底寒光乍现,指节重重叩在木桌上,\"既然撞到我手里,定要让他们知道何为天理昭昭!\" 次日卯时初刻,晨雾未散。 黄忠嗣已在院中演练太极,白袍随拳势翻飞如鹤。 忽闻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转身便见王莺莺倚着廊柱盈盈而立。 \"郎君起得好早。\"少女嗓音尚带着三分怯意。 \"昨日歇得早,倒是你......\"黄忠嗣收势敛袍,瞥见她眼下淡淡青影,\"昨晚没睡好?\" 王莺莺绞着衣角急道:\"郎君若有差遣,洗衣洒扫、庖厨针黹,奴家都使得......\" 黄忠嗣摆了摆手:\"家中不缺一个丫鬟,你就好好待着吧。\" \"可是......\" \"好了,别可是了。\" 黄忠嗣笑着打断道,\"你要是没事干,就去教你那些弟弟妹妹读书识字。至于其他的,就不用操心了。\" 王莺莺见对方如此说,也只能点了点头。 ...... 一刻钟后,其他人陆续起床。 当众人见到王莺莺时,都不由得愣在原地。 黄忠嗣见状,连忙将几人拉到一旁解释来龙去脉。 不过他刻意省略了某些细节,免得她们担心。 待他说完后。 王莺莺的遭遇顿时引起了陈绣娘的同情。 她抓着王莺莺的手嘘寒问暖,黄燕如也红着眼眶轻拍姑娘肩头。 另一侧,秦虹揽着黄忠嗣的肩头说悄悄话,脸上挂着男人才懂的揶揄笑容。 半个时辰后,众人吃完早饭。 陈绣娘与黄燕如便急忙拉着王莺莺出门,说是要给她添置新衣首饰。 待众女离去,黄忠嗣对秦虹淡笑道:\"秦兄,今日带你去惩恶扬善如何?\" 秦虹闻言疑惑:\"黄兄此话怎讲?\" \"路上再与你细说。\"黄忠嗣冲福伯招了招手,三人便往府外走去。 ..... 穿过数条街巷,黄忠嗣将拐子帮之事向秦虹道明。秦虹听罢怒道:\"竟有这等禽兽行径!\" 黄忠嗣神色冷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日我们便来做他们的恶报。\" \"好!全凭黄兄安排。\"秦虹握紧拳头。 \"先去探看那些孩子。\" ...... 约莫两刻钟后,三人行至外城一处陋巷。 黄忠嗣环视周遭破败屋舍,不禁暗叹:同为一城,内外悬殊竟如云泥。 若说内城是锦绣人间,此处倒似现代三哥国的贫民窟。 几经辗转,福伯领着二人停在一间颓圮土屋前。 门板被叩响后,屋内传来窸窣响动。 \"吱呀——\"木门半开,王彦揉着惺忪睡眼探出头,见是到来人,顿时精神一振:\"黄贡元来啦?\" \"来看看孩子,顺道问些事。\"黄忠嗣颔首微笑。 王彦忙侧身相迎。刚一踏入屋内,刺鼻的腐臭味便扑面而来。 黄忠嗣与秦虹俱是皱眉屏息,唯福伯神色如常——显是早已见惯这般场景。 屋内两侧歪斜排着七八张朽木床板,霉烂的稻草上散落着破布薄被。 十三个孩童蜷缩其间,年纪约莫三四岁至八九岁不等,此刻正睁着懵懂眼睛打量来客。 \"昨天晚上不是弄了些被子过来么?怎么没见着?\"黄忠嗣问道。 王彦挠了挠脑袋:\"主要是现在天气日渐暖和,这些被子都很新,我们都有些不舍得盖,所以先收起来了......\" 黄忠嗣闻言,脸上露出无奈表情,现在还是三月份。 虽说已没有一二月份那般冷,但晚上气温也就七八度,甚至四五度左右而已。 这也叫暖和? 他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既然拿来给你们,就放心盖着,不够再买便是。\" 王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了。\" 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大哥哥,你是来帮我们的么?\" 黄忠嗣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女孩正仰头望着自己。 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在脏兮兮的小脸上格外明亮,粗布衣裳的袖口还沾着泥渍。 他走到小女孩身前蹲下,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阿娘叫我阿叶。\" \"那大名呢?\" \"不知道呀。\"小姑娘突然雀跃起来,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阿姐说要好好想三天再给我取大名!\" 黄忠嗣提起袖子,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污渍:\"以后大哥哥和你们阿姐一起照顾你们,好不好?\" \"真的吗?\"阿叶眼睛倏地亮起来,\"那我们每天都能吃到昨晚那种甜甜的糕糕吗?\" 看着小姑娘认真的模样,黄忠嗣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当然是真的。\" 话音未落,原本还有些怕生的孩子们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在屋内里炸开:\"好诶!可以吃糕点了!\" 黄忠嗣淡淡一笑,伸出双手:\"阿叶,让大哥哥抱抱。\" 阿叶闻言刚想伸手,但瞥见自己黢黑的双手和脏兮兮的衣襟,又望向黄忠嗣纤尘不染的白衫,迟疑道:\"会弄脏的,弄脏了就不好看了......\" \"哈哈哈!\"黄忠嗣朗声一笑,径直将小姑娘揽入怀中,\"哥哥不怕脏。\" 他转身对福伯吩咐道:\"在宅子附近寻间宽敞些的屋子,今日便租下来。 缺什么衣物器具,你看着置办,尽量让孩子们今天搬过去。\" \"喏。\"福伯抱拳领命。 黄忠嗣抱着阿叶踱至王彦跟前:\"说说看,拐子帮盘踞何处?有多少人马?\" 王彦一怔:\"您这是要......?\" \"你只管答话。\"黄忠嗣截断他的询问,\"我自有安排。\" 第63章 行酒令 汴京城,文曲轩门外。 黄忠嗣正附在秦虹耳边低语。片刻过后,秦虹面露喜色:\"黄兄,你这招果然高明!我又学到了!\" \"学着吧你。\"黄忠嗣嘿嘿一笑,说罢眼神往街角斜睨一眼,抬脚跨过门槛。 两人步入文曲轩,只见店内三三两两的士子围坐,或吟诗作对,或品茗对弈。 四壁挂着各色字画,满室墨香氤氲,连窗棂透过的日光都仿佛染着书卷气。 小二麻利迎上前来:\"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用饭,就坐大厅。\"黄忠嗣目光扫过楼梯下的空桌,\"劳烦给安排个清净位子。\" 待酒菜点毕,黄忠嗣冲秦虹使个眼色。 后者会意,突然提高嗓门:\"黄兄,后天就要殿试了!咱们不温书却来此消遣,当真使得?我可等着看你连中三元呢!\" 话音未落,邻座便传来茶盏磕碰声。 但见一位青衫士子霍然起身:\"姓黄?莫不是今科会试的省元?\" \"当真是黄省元!\"另一人击掌道,\"那位说话的是秦虹秦郎君,我见过,他们素来形影不离。\" 霎时间满堂骚动,士子们纷纷围拢过来。 有人擎着酒壶挤到前头:\"黄省元可愿共饮这壶剑南烧春?\" 又有人殷勤相邀:\"在下新得欧阳公书籍注解,黄兄可要共赏?\" 黄忠嗣含笑起身还礼:\"承蒙诸位错爱,只是人太多,我个人分身乏术啊...\"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秦虹适时插话,\"黄兄,众位如此盛情,不若拼桌共饮?\" \"妙极!\" \"正合吾意!\" 附和声此起彼伏,原本散落的桌椅很快拼作长席。 黄忠嗣被众人簇拥着落座,余光却扫向窗外街角。 那里有道灰影正匆匆离去。 黄忠嗣轻咳一声,举杯道:\"诸位,我早就想与各位结识,奈何之前俗事缠身未能赴约。先自罚一杯!\" 说罢将桌前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黄兄果然豪气!\"伴着清朗笑声,一名身形清瘦的儒衫男子起身举杯:\"我上官均陪一杯!\" 只见他眉目锐利如刀裁,目光灼灼似星火,仰首间杯中酒已尽。 上官均?黄忠嗣指尖轻叩杯沿,忽而眼神骤亮,原来是他! 他在脑中搜索得知,此人正是史书记载的当届探花郎。 其他众人见状纷纷举杯相和,一时间觥筹交错。 待众人放下酒杯之后。 秦虹笑吟吟提议道:\"如此琼浆若只干饮,岂非暴殄天物?不若行个诗词酒令?\" \"有理!\" \"早该如此!\" 附和声四起,十余盏青玉杯齐齐顿落案几。 黄忠嗣指节轻叩桌面,耳畔尽是瓷盏相碰的叮当声。 他瞧着正与众人调笑的同伴,嘴角微翘,所谓诗词酒令,不过是拆字接龙的变种。 每轮选一字拆解,前半句藏拆字法,后半句须引经据典,接不上便罚酒。 \"诸位且看!\"秦虹突然举筷敲响青瓷碟,\"既是我起的头,便由我拆个''霖''字,雨落林间生翠色,恰合李后主的''夜雨染成天水碧''!\" 席间顿时响起叫好声。 黄忠嗣垂眸暗笑,这玩法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 既要当场拆解字形,又得嵌合前人诗句,所以对于玩家的知识储备要求特别高。 他余光扫过左侧的上官均,见其指尖正蘸酒在桌面划字。 \"该我了!\"邻座圆脸书生猛地站起,\"拆''明''字,日月同辉耀汴京,正应了范文正公''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黄忠嗣抿了口温酒。:\"不对,范仲淹写的是洞庭夜景,与日月同辉何干?\" 上官均突然轻笑:\"王兄怕是记岔了,此句出自...\" 话未说完,那书生已红着脸自罚三杯。 上官均忽然转头望来,眼带笑意,\"黄兄该你了,不如拆个冷僻字?\" \"可,上官兄请出题。\" \"''墨''字如何?\" 话音落下,满座倏然寂静。 黄忠嗣心头微动,这是试探自己深浅啊。 指腹摩挲着杯沿,他稍微沉思片刻后便开口:\"黑土凝香承古意,恰如苏子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妙啊!\"惊呼声炸响。 上官均瞳孔骤缩,黄忠嗣分明看到对方喉结滚动。 那阕诗是苏轼三年前所作,此刻竟被用来注解制墨工序,既合字形又暗藏时序。 \"黄兄果然大才,我敬你。\" 黄忠嗣轻笑一声也端起酒杯回敬。 ...... 窗外日头渐高。 当第七轮酒令转到上官均时,黄忠嗣见他执箸蘸酒,在桌面写出个\"砚\"字:\"石见文心承玉露,恰似...\" \"梅尧臣''素手触暗雪,磨来添精神''。\"黄忠嗣抢前半拍接话,眼见上官均举杯的手悬在半空。 满堂喝彩声里,他笑着将对方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就在气氛越发热烈之时,门外忽传来吵闹声。 黄忠嗣与秦虹对视一眼,眼中闪过笑意。秦虹率先开口:“外面出了什么事?这般吵闹?” 店小二正端着茶壶路过,秦虹顺势唤住他:“小二,外面怎么了?” “各位官人稍等,我出去瞧瞧。”小二闻言搁下茶壶,快步走出店外。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喧闹声渐息。 小二小跑着折返,边擦汗边解释:“各位客官见谅,是几个乞儿在门前哭闹,已让我轰走了。” “乞儿?还几个?”秦虹挑眉诧异道,“汴京城哪来这许多乞儿?” 店小二赔着笑躬身:“官人说笑了,哪朝哪代没有乞儿?只是汴京城里确实少见些。许是去年河北大旱……” 话未说完,角落里忽传来茶盏轻磕桌面的脆响。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瘦弱书生起身作揖:“在下正是河北人士。前日家书所言……” 他喉头微颤,声音陡然哽咽:“乡里已……已有人饿毙。更有村落十室九空……” 满座哗然。有蓝衫文士急问:“灾情竟如此凶险?朝廷不是派了赈灾粮么?” 书生苦笑摇头:“河北地广人稠,纵有赈济亦是杯水车薪。听闻……” 他忽地闭目长叹:“已有易子而食的惨事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第64章 事情闹大了 黄忠嗣眼见话题歪了,立马开口:\"赈灾事宜,朝廷自会处理,我等着急也没用。\" 他转头冲着小二问道:\"不过那些乞儿当真没人管么?\" 小二苦笑:\"官人,这如何管得过来?汴京城内如今乞儿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运气好的,或许能被富贵人家收作奴仆混个温饱;运气差的,只能在街上流浪。 若是被官府撞见,还会被驱赶到外城。至于那些时运不济的......\" 他压低声音,\"直接就被拐子帮抓去当成挣钱的工具了。\" \"拐子帮?\"有学子发问,\"那是什么勾当?\" 小二听到问话后,就开始与众人科普其中的门道。 半晌后。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只见一名士子拍案而起:\"可恶!竟有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茶碗在桌上震得叮当作响。 黄忠嗣暗自摇头。 这些读书人虽满腹经纶,却终究少了市井阅历。 \"开封府难道不管么?\"另一士子涨红了脸怒斥。 黄忠嗣适时接过话头:\"唉,据我所知,这些勾当背后都有靠山。 况且乞儿多是孤儿或被拐孩童,既无苦主报案,官府自然懒得理会。\" 话音未落,秦虹霍然起身:\"诸位!我等十年寒窗为的什么? 不正是为了护佑百姓安宁? 从前不知便罢,如今既知此等腌臜勾当。\" 他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瓷片四溅,\"若还无动于衷,有何面目祭拜孔孟先贤?\" \"秦兄说得在理!\"上官均紧跟着站起,衣袍带翻了木凳,\"我等这就去开封府请愿,定要他们严查此事!什么狗屁靠山?须知我们才是天子门生!\" 黄忠嗣也缓缓起身:\"算我一个。\" \"同去同去!\" \"倒要看看哪个靠山敢大过皇城根!\" \"天子脚下岂容魑魅横行!\" ...... 黄忠嗣从怀中掏出一张兑票拍在桌面上,冲小二喊道:\"结账!\" 随即对众人说道:\"诸位,咱们走。\" 说罢便带头走出文曲轩。 众人立刻鱼贯跟上。 ...... 前往开封府的路上,又碰到不少士子。 听闻众人目的后,这些士子同样怒火中烧,纷纷加入其中。 原本二十余人的队伍,经口口相传,至开封府门前时已聚集近百人,更有后续者源源不断赶来。 开封府尹韩维得知衙前聚集众多士子,急忙来到府衙门口。 望着人声鼎沸的场面,他额间渗出细汗。 这些士子先前叩阙未久,如今又聚众来此,所为何事? 他扬声问道:\"尔等聚众于此有何事?\" 秦虹上前拱手:\"见过韩府尹。我等前来是为请您主持公道。\" 韩维眉头微蹙,心下顿生不祥预感:这怕不是要闹出大案? \"我等听闻汴京城内有一伙拐子帮,专以孤儿牟利。\" 秦虹继续说道,\"韩府尹可曾知晓此事?\" 韩维闻言脸上露出疑惑表情,看着众人的眼神都透着几分古怪——兴师动众前来竟只为这事? \"这个我确不知,也未听闻有人报案。\" \"那如今韩府尹已然得知,是否该管一管?\" 韩维眉头一皱,目光扫过秦虹时忽觉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乃今科贡士秦虹。\" 韩维闻言恍然,难怪觉得似曾相识。 之前因为舞弊案在紫宸殿见过,只是当时注意力全在黄忠嗣身上,所以才印象不深。 不过听到秦虹话中的质问之意,心下顿生不悦。 但碍于在场人数众多,只得冷声道:\"本官自会安排人调查。若只为此事,诸位请回。\" 话音未落,上官均当即跨步出列:\"敢问韩府尹可否给个时日?何时有结果?我等也好有个期盼。\" \"你又是何人?\"韩维脸色骤然阴沉。 \"在下今科贡士上官均。\" \"哼!本官办案自有章程,尔等回去候着便是!\"韩维手掌握拳,胸中怒气翻涌。 这些新科士子当真狂妄,自己堂堂四品大员,竟接连被两个白身贡士当众诘问。 他却不知,这群学子赴考前已被秦虹与黄忠嗣反复叮嘱:\"开封府惯会推诿搪塞,若不当场讨得承诺,此事必石沉大海。\" 此刻见他果然这般作态,众人愈发确信先前判断,哪里肯轻易罢休。 他话刚说完,上百士子立马沸腾起来。 \"韩府尹,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消息啊?\" \"就是,上官兄只是询问一下而已!\"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道声音:\"难道韩府尹就是传闻中,那些拐子帮的靠山?\"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炸锅,看向韩维的眼神都变了。 秦虹低着头憋着笑。 虽然刚才那声音有掩饰,但他还是听得出来——这是黄忠嗣的声音。 韩维听到污蔑后,脸上直接涨红,双目欲喷火般怒喝道:\"谁?谁在污蔑我?\" 这番表现落在众人眼里,俨然成了恼羞成怒的作态。 回应他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谩骂声,更有百姓加入其中。 这些市井百姓不似读书人讲究\"之乎者也\",张口便是粗俗骂娘。 \"反了反了!你们是要造反么?\" 韩维被骂得失去理智,转头对着衙役吼道:\"愣着作甚?这群暴民冲击府衙,速去通知禁军前来镇压!\" 此言犹如火上浇油,人群愈发激愤。 几个血性上头的士子竟要冲击府衙台阶,场面顿时失控。 躲在人群里的黄忠嗣暗道不好。 正待挤向前排制止,忽听一声惨叫:\"可恶,你们居然敢殴打今科士子!\" 棍棒击打肉体的闷响接连传来,人群如退潮般向后倒涌,裹挟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黄忠嗣被人流推搡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石狮底座上。 \"这韩维疯了不成?他乌纱帽不想要了?\" 他强忍疼痛暗骂,抬眼只见衙役们挥舞水火棍冲入人群。 \"跟他们拼了,居然敢如此对我们?\"一名体型健壮的学子大吼道,\"众位,与我一起上,不然等会要被打死了!\" 话音落下,前方顿时响起阵阵怒吼与叫骂声。 拳脚破空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吃痛的闷哼在巷道里回荡。 黄忠嗣紧贴墙根,后颈已渗出冷汗。 听着耳畔愈发激烈的打斗声,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心里直打鼓——这他妈玩脱了啊! 事情进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本想着鼓捣人一起来施压而已,哪曾想会演变成械斗场面。 第65章 不对劲 而韩维在刚才差役动手打人的瞬间就已惊醒。 他立刻大吼道:\"住手!别打了!\" 只可惜人声鼎沸,场面嘈杂,根本没人听见他的呼喊。 望着眼前混乱的场景,韩维脸色煞白——他明明只是让差役去喊禁军,怎会演变成暴力冲突? 想到即将面临的追责,他慌忙冲下台阶,一边拉扯衙役的胳膊,一边高喊着:\"住手!都给我停手!\" 此时黄忠嗣与秦虹、上官均等人也在人群中竭力劝阻。 黄忠嗣的衣袍被扯得歪斜,嗓子都喊哑了却收效甚微。 忽然,他的手臂碰到冰凉的石狮,顿时灵光一闪。 他踩着浮雕花纹攀上石狮背脊,深吸气大吼:\"都——住——手!\" 这声暴喝如惊雷炸响,混战的人群霎时凝固。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射向石狮上的白衣青年,连扭打在地的差役和士子都松开了揪着对方衣襟的手。 黄忠嗣趁机指向人群前方绯袍官员:\"韩府尹!速命差役退下!\" 韩维这才反应过来,捂着被抓破的脸颊冲上台阶:\"谁准你们动手的?统统退回来!\" 衙役们慌忙撤至府衙门口,犹自握着水火棍喘息。 待场面稍定,黄忠嗣环视着满街狼藉继续说道:\"诸君来此是为求公义,若演变成械斗,岂非授人以柄?\" 他特意提高声调:\"圣明天子在上,必不会坐视冤情。我等且候处置,如何?\" 而秦虹也赶忙出声:\"黄兄说得对!我们都是读书人,怎可与市井无赖一般街头械斗呢?\" \"对的,诸位都冷静一下。官家届时肯定会给我等交代的,我们就在这等。\"上官均紧接着喊道。 三人说完,周围的士子百姓才渐渐平息下来。 见众人冷静下来后,黄忠嗣这才跳下石狮,来到韩维面前拱手道:\"见过韩府尹,在下黄......\" 他话未说完,便被韩维打断:\"黄省元,我知道你。方才多谢你帮忙,否则要出了人命,我可就麻烦了。\" 黄忠嗣连忙接道:\"府尹,事已至此,在下说句实在话......您这次怕是......\" \"唉,我明白。\"韩维懊恼地摆手,\"我自会请罪。\" 黄忠嗣见状眉头微蹙,心中泛起疑惑。 韩维先前虽被秦虹与上官均接连质问得有些气恼,但派人去喊禁军时分明未令差役动手,后来怎会突然打起来? 他略作思忖后问道:\"韩府尹,方才究竟是谁先动手的?您可知晓?\" 韩维闻言也觉蹊跷,当即转身喝问那十几名差役:\"刚才是谁先动的手?\" 众差役面面相觑,有人嗫嚅道:\"小的们也不清楚...看见同僚打起来,还以为是府尹下令......这才跟着动手的......\" 韩维与黄忠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凝重。 黄忠嗣转身面向人群问道:\"可有哪位看到事发经过?\" \"我知道!\"一名脸上生着麻子的学子突然举手,\"方才在大门左侧,有个差役故意推搡人群。有人推搡回去,那差役就突然挥棍打人!\" 韩维疾步上前追问:\"可还记得那差役样貌?\" 麻脸学子抬手指向人群后方:\"就是他!\" 被指认的差役顿时面色煞白,连声叫道:\"府尹明鉴!小的冤枉啊!\" \"来人啊,先将他拿下!我审问一番,看看是否属实!\" 韩维立马挥手下令。 此刻他只想找个人分担责任,自己这次定然在劫难逃,但若真有人擅自动手,罪名或可减轻几分。 差役们闻言,眼中虽闪过一丝犹豫,还是立马上前将人拿下。 正当韩维准备问话时,远处忽传来一阵喝令声。 只见一队队披甲禁军越过人群直抵开封府衙门前,随行的竟还有皇城司亲卫。 带队的是皇城司勾押官孟启元。 黄忠嗣之前虽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却未曾有过交谈。 孟启元瞥见黄忠嗣在场,心中暗叹:近日大事总见此人身影...面上却不显,只上前拱手道:\"韩府尹,此处发生何事?\" 韩维长叹一声,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孟启元神色愈发凝重,当即命人入宫禀报圣上。 转身对韩维道:\"府尹且在此等候陛下旨意,此事已非开封府可独断。\" ...... 不单是皇帝,连带着京中其他重臣也都陆续接到了消息。 约莫过了两刻钟,皇城司亲卫便带着一名近侍匆匆赶至开封府门口,传令要求韩维、秦虹、上官均以及那名被指认的差役,与证人即刻进宫觐见。 黄忠嗣得知此事后暗自庆幸,好在没喊自己去。 至于秦虹与上官均是否会被治罪,他倒是毫不担忧。 此番事件牵涉众多士子,若贸然降罪,恐怕会激起士林公愤。 待几人被带走,黄忠嗣转向在场士子高声道:\"诸位,官家既已亲自过问此事,我等不妨暂且回返静候消息。受伤的同窗还请速往医馆诊治。\"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不多时便陆续散去,开封府衙门前很快恢复了往日的肃静。 黄忠嗣回到家后,才感觉到后背隐隐有些刺痛。 他脱掉外衣掀起内衫,对着铜镜查看腰部,发现竟有大片淤青渗着血丝。 无奈之下,只得唤来下人取药膏敷伤,自己则伏身趴在床榻上。 不过片刻,房门忽被推开,陈绣娘焦急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忠嗣,你又伤着哪了?\" 黄忠嗣顿时头疼起来——方才竟忘了嘱咐下人莫要惊动母亲。 他撑着身子坐起:\"阿娘莫慌,不过是撞了墙角,腰上有些淤伤。\" 陈绣娘捧着药罐快步上前:\"快让娘瞧瞧。\" 黄忠嗣回到家后,才感觉到后背有些刺痛。 他脱掉外衣掀起衣角,对着铜镜查看腰部,发现竟有一大片淤青,还渗着丝丝血迹。 无奈之下,他唤来下人取药膏敷伤,自己则顺势趴在床榻上。 不料片刻后,房门\"吱呀\"推开,陈绣娘焦急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忠嗣,你这是怎么了?\" 黄忠嗣闻言心头一紧,方才竟忘了嘱咐下人莫要惊动母亲。 他支起身子解释道:\"阿娘莫慌,不过是不慎撞了墙角,腰上有些淤青罢了。\" 陈绣娘捧着药罐疾步上前:\"快让娘瞧瞧。\" 待黄忠嗣撩起衣衫,她仔细端详片刻方松口气:\"幸而只是皮外伤。都多大的人了,行事还这般莽撞...\" 说着忽然转身:\"我唤莺莺来给你上药。\" \"阿娘!\"黄忠嗣慌忙撑起身,\"你在说什么啊?怎么让莺莺......\" 陈绣娘折返回来问道:\"忠嗣啊,你说,你喜欢不喜欢莺莺?\" 黄忠嗣有些尴尬。他能不喜欢么?谁不喜欢美女?他支支吾吾说道:\"倒是......\" \"行了,喜欢就行!我跟你说,今天我跟莺莺聊了很多。 这女娃真不错,为娘很是满意。并且我也旁敲侧击询问过,人家对你也挺有好感。\" 陈绣娘语速飞快地说着,\"我想着,你们要不等你殿试结束后,寻个日子完婚。 反正她现在家中就剩她自己了,可以自己做主。还有......\" \"停停停!阿娘,你这也太快了吧?\" 黄忠嗣哭笑不得地打断,\"人家才昨天刚来,总该有点感情基础吧?\" 陈绣娘翻了个白眼:\"这世道谁家娶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感情可以婚后培养!行了,你只管喜欢就行,剩下的我来处理。\" 她边说边往门口走,\"不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呢!\"话音未落,人已出了房间。 第66章 莺莺上药,复盘 待母亲走后,黄忠嗣虽有些无奈,心中却更多是期盼。 毕竟......他想着想着,忽然脸上露出了一丝猥琐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陈绣娘与王莺莺的交谈声。 黄忠嗣回过神来,连忙趴回床上,屏息等待。 约莫十几息后,门被缓缓推开。 \"郎君......\"王莺莺的声音裹着香风飘入。 黄忠嗣循声望去,呼吸顿时凝滞。 青碧色罗纱褙子衬得她肤若白雪,月白抹胸下藕荷百褶裙随步轻旋,鬓间步摇摇曳生姿。 他喉结不受控地滚动,目光直勾勾定在那抹窈窕身影上。 \"郎君......\"王莺莺被他这般灼视,耳尖染透红霞,尾音似浸了蜜糖般绵软。 黄忠嗣立马反应过来,忽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一声:\"咳……莺莺,不好意思哈。我……\" \"郎君无需多说,我来给你擦药。\"王莺莺红着脸低头往床边走来,素手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 黄忠嗣喉结滚动几下,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连忙翻身趴好。 待那抹青碧色裙裾飘至床边,忽闻得一阵茉莉清香萦绕鼻端,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这动作让本就双颊飞红的少女耳尖都泛起血色,却仍强作镇定地搬来圆凳坐下。 瓷瓶与木盒轻碰的脆响中,她柔声问道:\"郎君,我开始了?\" \"嗯……\" 素白指尖轻轻掀起男子腰间的衣料,冰凉的药膏触及肌肤时,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王莺莺用掌心将药膏化开,动作轻柔得像抚过初春的新柳:\"是因拐子帮受的伤么?\" \"你怎么知道的?……\"黄忠嗣肌肉倏然绷紧,旋即又放松下来。 \"小彦说您喊他带人往文曲轩去,虽不知后事如何……\" 她指尖蘸着药膏在淤青处画圈,\"偏你这时带伤回来,总该有些关联。\" \"你倒是聪明!\"黄忠嗣轻笑,\"确有关联,不过终归是我托大了。\" \"郎君是个好人。\" 黄忠嗣听到这句话,脸色突然僵住,这应该不是在发好人卡吧? 片刻后,王莺莺收拾好药瓶:\"郎君,药上好了。\" \"嗯。\"黄忠嗣撑着床沿坐直身子,脸上挤出笑容,\"谢了。\" 王莺莺抿嘴轻笑:\"郎君客气了。\"锦缎袖口滑落半截皓腕。 黄忠嗣点了点头,随即陷入沉默。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过了大概十几息。 王莺莺轻声道:“郎君,要是没事,我就先回房了。” “啊……”黄忠嗣回过神,犹豫片刻才点头道:“那你先回去吧。” “好……” 待王莺莺跨出房门后,黄忠嗣突然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暗骂道:“死嘴平时挺能说,到关键时候倒用不上!留人家一起喝茶聊天不会吗?” 他烦躁地拍了拍床板,“靠靠靠!” ...... 不过也就一会儿,黄忠嗣便从懊恼中脱离了出来。 他穿好衣服,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然后开始复盘今天的事情。 说实话,今日之事给他提了个醒——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利用群体事件达成目的。 按他原本的谋划,只需去文曲轩用拐子帮之事煽动那些愤青士子,再携众人到开封府请愿,韩维面对如此规模的士子请愿,作为朝廷重臣必然应允。此事本可就此了结。 可他万没料到,自己虽算准了韩维的官场逻辑,却漏算了群体情绪的不可控。 即便如秦虹、上官均这般素日温良之人,当身后站满撑腰者时,言语竟也咄咄逼人起来。 这份集体撑腰的底气,生生削薄了他们的理性,最终激得韩维怒而对立。 更致命的疏漏在于衙役——他全然未料到竟有人敢在无令情况下动手。 此刻细想,那差役定是受人指使,恐怕与拐子帮背后的势力脱不了干系。 端着茶盏沉吟许久,黄忠嗣深深叹了一口气。 民众之力果真如双刃剑,稍有不慎便伤人伤己。 今日虽只闹出些皮外伤,若是闹出人命惊动圣上详查,莫说扳倒拐子帮,自己怕是要先落个\"煽动民变\"的罪名。 ...... 想到这些之后,他闭眼沉思,在脑海系统中开始搜索相关案例,寻求解决办法,以免日后重蹈覆辙。 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黄兄,黄兄!\" 黄忠嗣睁开双眼,连忙起身开门。 只见秦虹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一丝喜色。 来者刚进门便直奔桌前,抄起茶壶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后才开口:\"黄兄,我跟你说,官家夸我们了!说我们为百姓发声,乃国之栋梁。\" 他面色潮红,语速急促,\"官家还勉励我们今后要再接再厉。\" \"这样啊。\"黄忠嗣神色如常,追问道:\"你把进宫后的经过详细说说。\" 秦虹当即坐下讲述,从被引入垂拱殿问话,到王安石等重臣列席旁听,再到皇帝最终的处置决定——韩维被免去开封府尹之职,开封府、审刑院、大理寺、御史台联合办案,皇城司协同查案。 涉案差役当场就被皇城司带走审讯,而他们二人则蒙受圣谕嘉勉。 待说到\"官家特意嘱咐我转告你好好温书\"时,秦虹的讲述已持续约半炷香时间。 黄忠嗣微微颔首,听到最后这句嘱咐,心中泛起苦笑,这是在敲打自己啊。 看着仍沉浸在兴奋中的秦虹,他正色道:\"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陛下当真是在褒奖?\" \"此话怎讲?\"秦虹愕然,\"难道圣意另有深意?\" \"记住,君王之言信三分足矣。\" \"黄兄...\" 黄忠嗣摆了摆手:\"不要多问,以后慢慢悟。\" 见对方不再多言,秦虹只能转而问起其他:\"黄兄,你说这件事最后会怎么处理?\" 黄忠嗣抿了一口茶水说道:\"雷声大雨点小。\" \"啊?\" \"呵呵,让那么多部门一起查,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韩维被免职也是如此。不然为什么那个差役会被皇城司带走审问?这符合规矩么?\" 黄忠嗣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桌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新法在即。 万一审出些不该有的东西,影响新法推行该怎么办? 所以大概率就是皇城司自己审,挖出些证据先捂着。 等日后朝局稳定了,陛下若心情好,便当无事发生;若是圣心不悦......\"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那些涉及到的官员,随时都能拉出来算账。\" \"黄兄......\"秦虹倒吸口气,\"被你这么一说,事情好像真会这般发展。\" \"什么话!是肯定会这样发展。拐子帮肯定是要打掉的,这点毋庸置疑。至于其他的......\" 黄忠嗣重新端起茶盏,\"你且等着看吧。\" 第67章 殿试,东华门外嘲长舌妇 接下来的日子,黄忠嗣再未出门,在家中静待殿试到来。 熙宁四年(1071年)三月十三日,寅时三刻。 四百余名贡士齐聚东华门外。 至卯时正点,朱红宫门伴着晨钟缓缓开启。 众士子神情亢奋——跨过此门,即便是殿试最末等,亦能得同进士出身,从此跻身士大夫之列。 人群中唯黄忠嗣神色淡然。 于他而言,这不过走个过场。 毕竟挂逼无所畏惧。 循礼制完成核验分号,众人鱼贯而入。 集英殿内,黄忠嗣端坐案前闭目静候。 天光渐明时,三通鼓响,巡铺官开卷的唱和声穿透雕窗。 只不过用了一个半时辰,他便将全部题目答完。 搁下笔后,他索性闭目养神,若非身处宫闱重地,又逢殿试大典,简直要仰面躺倒睡上一觉。 好在殿试只需一日便能完结。 他暗自盘算着时辰,只需再捱过几个时辰,便可归家歇息。 忽觉身侧掠过一阵清风,似有人影晃动。 黄忠嗣睁眼抬眸,正撞见赵顼立于案前。 年轻的帝王负手含笑,绛纱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殿内晨曦下泛着微光。 未及他起身行礼,那道绛色身影已翩然离去,唯留一名内侍捧着朱漆托盘,将他案上的答卷小心收走。 望着渐行渐远的皇帝,黄忠嗣捻须暗忖:这位官家行事愈发跳脱。 前番省试调阅试卷已是逾制,此番竟亲临考场截取答卷。 转念又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帝王家的规矩,原就是用来破的。 时间过得很快,夕阳西下。 忽然铜钲声响起。黄忠嗣如同前世上学听到闹铃般,条件反射地站起身。 几道锐利的目光立刻射来——巡铺官们正紧紧盯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坐回座位,静待收卷通知。 约莫两刻钟后,终于轮到考生列队出场。 黄忠嗣匆匆起身,跟着队伍穿过层层检查,待踏出殿门时,暮色已染红了宫墙。 东华门外人头攒动,接考的亲属们翘首张望。 黄忠嗣刚舒展双臂伸懒腰,后腰的伤突然抽痛,疼得他倒吸冷气。 正揉着伤处时,忽听清脆女声穿透嘈杂:\"郎君!郎君!\" 抬眼望去,王莺莺踮着脚在石狮子旁挥手,藕荷色裙裾被晚风拂动。 福伯立在她身后,笑得满脸褶子。 \"阿娘和宁妹没来?\"黄忠嗣快步走近,却见少女耳尖泛红,低头绞着帕子不答话。 \"夫人说前两场都来迎过了,\"福伯捋着白须打趣,\"这回专程让莺娘子接您呢。\" 黄忠嗣会意轻笑,正要迈步却被叫住:\"且慢,秦郎君还未出来......\" \"劳烦福伯候着罢。\"他转身对王莺莺眨眨眼,\"我们走?\" 少女声如蚊蚋应了声,垂首跟上。 两人背影落在旁人眼中,恰似对璧人。 不远处几个戴帷帽的官家娘子咬耳朵:\"那个野丫头是谁?没见过啊!\" \"我说黄省元拒绝那么多说亲的,原来家里有狐狸......\" \"嘘——小心祸从口出!\" 不过,哪怕她们及时收声,之前的话还是落入了两人耳中。 王莺莺虽感愤怒,但自幼的教养让她学会了隐忍。 黄忠嗣可没有这般好脾气,特别是对心仪之人受辱的情况下。 怒上心头的他直接转身牵住王莺莺的手,径直往那几名女子方向走去。 王莺莺被拽得猝不及防,见他竟要上前理论,急忙劝阻:\"郎君,郎君,不要生事!\" 黄忠嗣沉默不语,仍执意前行。 几名女子见这气势汹汹的模样,慌忙后退,护卫们立即挡在她们身前。 站定脚步,黄忠嗣冷笑道:\"诸位娘子如此背后嚼人舌根,恐怕不太好吧? 是家中无人教导,还是天性如此?\" 这话说得刻薄至极,直教几名女子脸色青白交替。 \"呵,不与你们废话!\" 他忽然提高声量,\"今日送你们一首诗,且听好了,名为——\" \"《东华门外嘲长舌妇》。\" 话音未落,便有女子激愤欲争。 黄忠嗣却已高声诵起诗句,硬生生压住她的声音: 绣户朱门舌似簧,儒经闺训弃如荒。 巧言但效鹦哥调,饶舌偏沾市井氓。 未省德容遵女诫,先学妒语谤邻芳。 莫言帷帽遮羞面,巷议今成唾自伤。 诵罢拂袖而去,全然不顾那群女子如何羞恼。 转身之际,身后骤然传来惊呼:\"小娘子!小娘子你醒醒啊!\" 竟真有人被气得晕厥。 \"嘿嘿,给你报仇了。\"黄忠嗣低头耳语,\"爽不爽?\" 王莺莺耳尖绯红,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只觉心跳如擂鼓,万千思绪纷至沓来:郎君方才好生威风...这手还牵着呢...该不该挣开?若是挣开,他会不会误会? 不知不觉,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回家中。 按理说在宋朝,当街牵手是极伤风化的事。 但黄忠嗣倒是不怕——今日之事本就是他占理,为预定的媳妇出头无可厚非。 再者以他如今的名声,纵有些风言风语,自会有拥趸替他辩经,因此浑不在意。 刚跨进院门,便见陈绣娘与黄燕如直勾盯着两人交握的手。 \"你们......\"陈绣娘眉梢微挑,嘴角已抿出笑纹。 她万没想两人相处还没多久,这手就已经牵上了? 黄燕如却眯起眼,目光如梭般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王莺莺这才惊觉掌心仍贴着温热,本就泛红的面颊霎时烧至耳根,连雪白的脖颈都染上霞色。 她慌忙甩开黄忠嗣的手,匆匆向陈绣娘行了个万福礼,便似受惊的雀儿般逃回厢房。 黄忠嗣望着那道翩跹远去的倩影,不由抚掌轻笑。抬手轻蹭鼻尖时,茉莉幽香犹在指间流转。 \"阿兄当真不知羞!\"黄燕如抱着臂膀打了个寒颤。 \"咳!\"黄忠嗣讪讪垂手,正欲开口却被打断。 \"忠嗣,你与莺娘......\"陈绣娘话未说完,便被儿子抢了话头。 \"阿娘且宽心,这媳妇儿儿子一定拿下!\" 陈绣娘闻言蹙眉:\"什么''拿下''?当是行军打仗么?\" 第68章 黄郎君泡妞 接下来的几天,黄忠嗣天天带着王莺莺出门游玩。 两人或吟诗作对,或对弈品茗,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秦虹却被黄忠嗣打发到文曲轩当差,气得大骂他\"见色忘义\"。 黄某人却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 ...... 延和殿内,赵顼端坐龙椅轻抿茶盏。 殿下,王安石、吕惠卿、吕公着、富弼、吴充等重臣正吵得不可开交。 富弼本被贬为永兴路转运使,恰逢文彦博隐退,前些日子又被赵顼召回朝中,如今身兼枢密使与参知政事二职。 众人争论焦点正是黄忠嗣的封赏。 状元之位既已钦定,按例当授七品京官或六品外任。 但王安石以私盐案立功为由,主张破格擢升五品。 此言一出,旧党即刻群起攻讦:\"黄忠嗣年方弱冠,岂能掌五品实权?我朝开国百载,何曾有过二十岁的五品要员!\" 赵顼轻咳一声,满殿顿时鸦雀无声。\"诸卿且住。\" 皇帝指尖轻叩御案,\"如今两方各执一词,吴卿以为如何?\" 始终作壁上观的吴充暗自叫苦。 他本欲置身事外,此刻圣意却再明白不过。 官家对黄忠嗣的偏爱满朝皆知:两次破例调阅考卷,殿试结束当日便钦点状元,连那秦虹都因与其交好,硬是从三甲抬进了二甲。 此刻若唱反调,非但得罪新党,怕是要在官家心里记上一笔...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列说道:\"官家,臣认为虽我朝未曾出现过如此年轻的五品官员,但黄忠嗣品行良端且才华出众。其所献救灾策论堪称大功,理当破格提拔。\" 赵顼闻言眼睛一亮:\"吴卿倒是提醒朕了!黄忠嗣不单私盐案有功,献策更是功在社稷。如此甚好,省得天下人说朕吝于封赏。\" 王安石当即上前拱手:\"陛下英明!\" 吕公着与富弼对视一眼,虽面有不豫却也只能躬身:\"臣等遵旨。\" \"既如此,诸位以为当授何职?京中可有合适空缺?\"赵顼环视群臣。 吕公着率先出列:\"臣以为黄忠嗣尚缺治政经验,不若外放历练。 若骤授京官恐惹物议,待其建功立业再召入中枢方是稳妥之策。\" 言毕意有所指地扫过王安石。 赵顼转眸看向宰相,王安石略作沉吟后拱手:\"吕参政所言在理。少年骤贵确非善政,臣附议外放。\" 眼见众人纷纷附和,年轻帝王轻叩御案:\"既如此,且议个妥当职缺。\" 沉寂多时的富弼突然开口:\"臣保举河北路转运使一职。如今新法将行,该路提举常平司尚缺主事,可令其兼领提举常平茶盐公事。\" 此言引得王安石侧目——河北虽遭灾却仍属膏腴之地。没想到富弼居然会有这番提议?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原委,这般安排看似恩宠实则暗藏杀机。 转运使总管钱粮,提举常平司又掌青苗新法,若处置不当便是万劫不复。 然危险与机遇并存,若是能将河北之事处理妥当,黄忠嗣将来前途也必将平步青云,思及此处,他便颔首不语。 赵顼将众臣神色尽收眼底,抚掌定夺:\"准奏!\" \"陛下圣明!\"众臣高呼中,一阵穿堂风吹起殿中灯饰飘摇,恰似暗潮涌动的朝局。 ...... 次日寅时一刻,黄忠嗣房内。 王莺莺正专注地理平他衣襟上的褶皱,晨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黄忠嗣垂眸看着眼前人认真的模样,喉间溢出轻笑:\"莺娘,不用那么细致。\" \"不行。\"王莺莺手上动作不停,烛光在她睫毛下投出小片阴影,\"总要穿得体面些。\" 她唇角微微翘着,簪头垂下的珍珠随着动作轻晃。 这些时日朝夕相处,两人情愫暗生。 黄忠嗣连称呼都从\"莺莺\"换作\"莺娘\",此刻见她耳尖泛红仍强装镇定,心头愈发柔软。 他忽地握住那双忙碌的手:\"待你父母沉冤昭雪,我们成婚可好?\" \"全凭...郎君作主。\"王莺莺声若蚊蚋,指尖在他掌心微微发颤。 这些日子黄忠嗣总爱说些直白情话,与寻常读书人的含蓄大相径庭,偏生这灼人的坦诚令她既羞又喜。 \"说什么?我听不清。\"黄忠嗣故意凑近,温热的呼吸扑在她发间。 \"郎君!\"王莺莺羞得想退,却被揽进带着檀香气的怀抱。 挣扎两下便不动了,额头抵着他胸前的云纹,听着沉稳心跳想——自父母蒙难后,她已许久不曾这般安心。 此刻竟生出贪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连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动都教人眼眶发酸。 黄忠嗣下颌轻蹭她发顶:\"定要让你做世间最幸福的娘子。\" 话音未落便觉腰间环上双手,怀中人将脸埋得更深些。 \"莺娘!\" 王莺莺闻言抬头,只见黄忠嗣正低着头向她靠来。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郎君是要亲我么? 啊,我们还没成婚呢!这……怎么办? 可转念又想:反正早晚都要成为郎君的人,亲就亲吧。 想着,她便紧紧闭上了双眼,静待爱人的吻。 \"吱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 王莺莺猛地惊醒,慌忙推开黄忠嗣。 门外,陈绣娘与黄燕如看着两人模样,脸上顿时绽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绣娘急急摆手道:\"你们继续,阿娘去给你们弄吃的!\"说着就要拉黄燕如离开。 黄忠嗣无奈扶额:\"阿娘,别闹了。\" 心中暗叹:这气氛全被搅散了,还如何继续? 此刻王莺莺早已羞得抬不起头,从耳根到脖颈红得如同染了朱砂。 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乱作一团:怎就被撞见了? 夫人会不会觉得我是轻浮女子?这该如何是好? 见王莺莺这般窘态,黄忠嗣朗声道:\"阿娘,我与莺娘早已约定,今生非她不娶。 待今年替她平反冤屈后,我便要三书六礼迎她过门。\" 陈绣娘闻言喜上眉梢:\"好好好!不如这几日就......\" \"阿娘您又心血来潮?\"黄忠嗣连忙打断,\"总得等莺娘家事料理妥当。您且安心,我自有安排。\" \"也罢,你们年轻人自己拿主意吧。\"陈绣娘笑着拽走还想看热闹的黄燕如,临走时不忘贴心带上门。 第69章 河北转运使:黄忠嗣 两人被刚才一捣乱,也没了亲热的心思,只得又闲聊片刻,便去用早膳了。 ...... 卯时三刻,黄忠嗣收拾妥当,与秦虹同乘马车前往东华门。 待抵达时,宫门外已是人声鼎沸,众多士子翘首以盼宫门开启。 二人下车后,随人流在宫门口等候。 \"黄兄,秦兄!\"忽闻有人呼喊,转身便见上官均正在招手。 三人近前见礼后,黄忠嗣笑问:\"上官兄今日可有把握争得一甲?\" 上官均面露苦笑:\"黄兄此言倒叫我惶恐,状元之位非君莫属,余下榜眼探花,在下岂敢妄言稳取?\" \"依我看上官兄大有希望。\"黄忠嗣仍坚持道。 \"承你吉言。\"上官均拱手而笑。 旁听的秦虹摇头轻叹:\"二位都已论及一甲,我能入二甲便心满意足了。\" \"秦兄过谦了。\"上官均宽慰道:\"以君之才必定位列前茅。\" 约莫两刻后,宫门处军士擂鼓三通,朱红宫门伴着鼓声徐徐洞开。 数百身着进士巾服的士子如潮水般涌向宫门,绯袍官员手持名册立于门侧逐一点验。 待点到黄忠嗣时,他疾步上前递过文书,经核验无误方得入宫。 甫入宫门,便有内侍引众士子列队集英殿前。他被分到了比较靠前的位置。 根据内侍的提醒,他跪坐在青石之上,开始闭目静待唱名开始。 过了不知多久,太阳慢慢升起,晨光照耀在众多学子身上。 集英殿前,军士开始擂鼓,乐师奏响雅乐。 庄严的乐声传至广场时,黄忠嗣缓缓睁开双眼。 晨光中的大殿流光溢彩,令他不由得失神片刻,心中暗叹:\"这般琼楼玉宇若是毁于战火,当真可惜了......\" 殿内忽然传来金玉相击之声,只见赵顼立于御阶之上,手持金榜朗声宣诏:\"第一甲,第一名,潮州海阳县黄忠嗣!\" 传胪官立时高声传唱,声浪次第向外传递。 当第三道唱名声穿透殿门时,黄忠嗣立即伏地叩首:\"臣在!\" 起身时瞥见内侍手持拂尘示意,忙随其至殿门候旨。 此时殿内唱名声再起:\"第一甲,第二名,福建路邵武军邵武县上官均!\" 黄忠嗣闻言微怔。 按他前世所知,原该是叶祖洽夺魁,上官均位列榜眼。 如今自己这穿越者竟挤掉了变法派的状元,倒让守旧派的上官均进了次席。 正思忖间,余光瞥见个身着月白襕衫的青年走近——正是上官均。 二人目光相接,俱是颔首致意。 \"第一甲,第三名,福建路邵武军邵武县叶祖洽!\" 黄忠嗣瞳孔微缩,看来是有变化,但是也不是很大。 叶祖洽还是进了前三。 待叶祖洽入列时,黄忠嗣暗暗打量。 此人虽身形清瘦,但目若朗星,七尺之躯裹在进士服中,自有一番松柏气度。 三人尚未及寒暄,便有绯袍内侍趋前导引:\"请三鼎甲入殿面圣。\" 黄忠嗣整肃衣冠,当先而行。 上官均、叶祖洽各退半步,分列左右。 待准备好后,三人相继跨入殿门。文武百官的目光立刻齐刷刷投了过来。 黄忠嗣抬头挺胸,丝毫无惧。其余两人却被百官盯得如芒在背,不自觉地低垂了视线。 片刻后,三人行至御阶下,伏地叩拜: \"臣黄忠嗣——\" \"上官均——\" \"叶祖洽——\" \"拜见陛下。\" \"免礼。\" 待三人起身,赵顼照例说了些勉励之语。礼制流程将尽时,终于开始宣读封赏。 \"黄忠嗣,赐进士及第。因协助破获私盐案有功,兼献策赈灾得宜,特破格授予河北路转运使,兼领提举常平茶盐公事,赐金鱼袋。\" \"臣叩谢陛下天恩!\"黄忠嗣重重叩首,心中惊涛翻涌。 他没想到皇帝居然那么舍得下本,直接给了他一个转运使的职位。 要知道,这相当于刚考公结束完,就分配了一个省委书记的职位一样啊。 赵顼手持鎏金托盘踱至跟前:\"爱卿当戮力报国才是。\"言罢将托盘往前一递。 \"臣定当肝脑涂地!\"黄忠嗣高举双手接过御赐之物,再三叩首方退至旁列。 接下来就是给上官均与叶祖洽赐官了。两人同被封为七品翰林院编修,各自端着托盘站到了黄忠嗣身旁。 相较于他们俩,黄忠嗣托盘里的东西分量可就足得多了。 手里托的是绯色官袍,还有特赐的金鱼符、象牙笏板,连鞋子都绣着纹路,明显是赵顼特赐的。 而他们除了一件绿色官袍和木制笏板外,只有一双普通官鞋了,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不过两人倒没什么不服气的。 黄忠嗣连中三元,加上两件大功,这封赏虽厚,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羡慕是肯定的,毕竟他们三十岁前能穿上绯色官服都算平步青云,而黄忠嗣如今才二十岁,说不定三十岁就能进政事堂了。 唱名还在继续,不过后面的学子可没他们三人这般好命能被皇帝接见赐官,余下都是传胪官批量唱名授官。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唱名环节终于结束,皇帝宣布进入下个环节。 内侍立刻上前将三人带走更衣。 换上官服、戴好红花羞帽时,有内侍要给三人傅粉施妆,黄忠嗣连忙拒绝。 他受不了这种铅含量极高的脂粉,再说男子当以阳刚为美。 待三人装束齐整,便有御马监牵来三匹御马。 禁军仪仗已在御道列队完毕,三人被引至宫门处。 其余进士皆已换好绿袍候着,秦虹神情激动地望着好友。 黄忠嗣似有所感,转头对上他视线,笑着眨了眨眼。 当其他学子看到黄忠嗣身穿绯色官袍时,眼睛瞪得贼大——那可是五品绯袍! 众人心中不由得开始思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大宋立国以来,何曾有过状元被赐五品官的先例? 若是他们知晓黄忠嗣不仅获封五品,更领了实职官位,只怕眼珠子都要惊得掉出来。 不过没让他们思考太多。 宫门隆隆开启,禁军仪仗齐整开道。 三匹高头大马载着三鼎甲缓缓而出,宫门外早已候满翘首以待的百姓。 其他进士在礼部官员与内侍的协助下,开始列队跟随。 第70章 游街,五品诰命宜人 随着游街队伍踏出宫门,周围百姓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来了来了,连中三元啊!黄状元太厉害了!\" \"哈哈哈,这届的状元早就没有悬念了。\" \"不对啊,他怎么穿的绯色官袍?这不是五品官才能穿的么?\" \"你没去看朝廷张贴的皇榜么?上面早写了,黄状元不单连中三元,还立有其他大功,这才被破格提拔的,现如今可是五品转运使了!\" \"我的天,听说他才二十岁啊?二十岁的转运使?\" 周围百姓惊叹不已,纷纷向前想一睹本朝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五品大员。 队伍前,十几名金吾卫禁军手持仪仗在前开道,齐声呼和:\"恭贺新科进士,普天同庆,万民同贺,共沾皇恩!\" 百姓们闻声应和,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震得云开雾散。 余音未落,两侧鼓乐队伍立即奏响礼乐。 黄忠嗣、上官均与叶祖洽三人面带微笑,向沿途百姓颔首致意。 行至御街时,两侧楼宇的雕花窗台纷纷推开,名门贵女们倚栏招手。 在这普天同庆的狂欢中,素日矜持的少女们也都抛却羞涩,将手绢、香囊等贴身信物抛向街心。 黄忠嗣走在队伍最前,虽保持着得体的浅笑,却对纷至沓来的信物视若无睹。 叶祖洽与上官均亦是如此——毕竟榜眼与探花也是前途无量,自不急于此时择偶。 倒是后方普通进士队伍热闹非凡,已有人笑逐颜开地拾取着坠落的信物,衣襟里都塞得鼓鼓囊囊。 当游街队伍行进至东街时,黄忠嗣终于在人群中望见了自己的娘亲、小妹、莺莺与福伯。 陈绣娘眼含热泪仰望着高头大马上的儿子。 虽早知儿子必能夺得状元,此刻亲眼见着那身绯红官袍,仍止不住心潮澎湃。 她望着街道两侧飘扬的彩绸,恍惚间似见亡夫含笑的面容,不由攥紧衣角默念:\"官人你瞧,当年你未尽的遗憾,嗣儿不仅圆了,还是连中三元的状元......\" 黄燕如望着成为状元郎的阿兄,心中既欢喜又泛起一丝惆怅。 她惆怅的是自己身为女子,这辈子恐怕难以成为兄长这般人物。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她握紧拳头暗想:\"阿兄,我即便不能成为你这样的人,也定要成为你最得力的臂膀!\" 王莺莺痴望着令她心驰神往的爱人,眼波中流转着化不开的柔情。 想起黄忠嗣说要娶她为妻的承诺,笑意便止不住地从唇角溢出。 如今他是大宋最耀眼的青年才俊,哪个女子不想嫁? 望着四周不断抛掷信物的少女们,她忽然生出阵阵危机感——虽然对自己的容貌颇有自信,但家中境况终究...... 正患得患失时,黄燕如猛地拽她衣袖:\"莺姐姐发什么愣?快给阿兄扔信物啊!\" \"啊?\"王莺莺呆望着塞到手中的香囊,还未回神就听黄燕如催促:\"快扔!队伍要走远了!\" 黄忠嗣早将二人举动尽收眼底,嘴角噙着笑意勒住缰绳。 牵马的金吾卫猝不及防,诧异地回头张望。 \"稍待片刻。\"清朗嗓音穿透喧嚣。 金吾卫会意高呼:\"缓行!驻马!\" 数百人的仪仗应声而止,大街霎时寂静。 \"莺姐姐快扔!阿兄特意等你呢!\"黄燕如急得直推她。 王莺莺抬眸望去,正撞进那双盛满鼓励的星眸。 心尖轻颤间,香囊已脱手飞出。 黄忠嗣稳稳接住信物,高举示众。 百姓们怔愣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 状元郎含笑颔首,仪仗重新启程时,绯红官袍里悄然揣进了那枚并蒂莲纹的香囊。 黄忠嗣的行为惹得一群少女贵妇心中怅惘。 她们这才明白,原来他对周围人抛去的信物毫无反应,竟是早已心有所属。 虽有不少贵女就此放弃示爱,却仍有不少女孩心存幻想,盘算着嫁与他作妾。 只是她们注定要失望了——黄忠嗣虽非坐怀不乱的圣人,但对感情始终秉持忠贞。 三妻四妾的齐人之福,于他而言却毫无吸引力。 毕竟多了,肾遭不住。 游行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结束。 黄忠嗣在礼部官员与禁军的护送下回到家中,这算是状元郎的特殊待遇——其他士子散场后只能自行返家。 秦虹也沾了黄忠嗣的光,跟着护送队伍一同归来。 两人刚跨入门内,正欲与家人说话时,忽见一名手持圣旨的内侍在金吾卫护送下抵达黄府。 内侍见到黄忠嗣便笑道:\"状元公,这封圣旨是颁给您和令堂的。\" 黄忠嗣闻言,立即命人请母亲前来。 不消片刻,陈绣娘匆忙从内院小跑而来。待二人到齐,内侍清了清嗓子宣道:\"圣上有旨——\" 黄忠嗣与母亲连忙躬身听旨。 【敕门下】 朕绍膺骏命,统御万方。承奉郎黄忠嗣,器识通明,学行醇笃。昔应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声振寰宇;今岁河北路大旱,献策赈灾,活民无算;复协察私盐大案,擒贼肃纲,功着朝野。今可特授: 差遣官:权发遣河北路转运使(实际工作岗位) 寄禄官:礼部郎中(正五品上) 职事官:直秘阁(从六品馆职,掌典籍校雠) 以彰其功。 其母王氏,慈训有方,教子成材。宜特封潮阳县君,赐冠帔。所司具礼以闻,布告中外,咸使知悉。 【熙宁四年三月十八日】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臣(王安石署) 参知政事臣(吕惠卿署) 门下侍郎臣(韩绛署) 宣毕,内侍含笑提醒:\"状元公,接旨罢。\" 黄忠嗣低头沉声道:\"臣叩谢陛下天恩。\" 陈绣娘亦慌忙应和:\"臣妇叩谢陛下天恩。\" 交接圣旨时,黄忠嗣不动声色地将一张兑票塞入内侍手中。 对方感受到纸张触感,脸上笑意更甚,手腕轻翻便将银票收入袖中,继而补充道:\"明日未时需提前入宫觐见,陛下要与状元公叙话。\" \"有劳中使。\"黄忠嗣拱手相送,目送仪仗缓缓离去。 而一直躲在旁边偷看的黄燕如,看到人走了之后,立马上前对母亲说道:\"阿娘,您封了诰命县君诶!\" 陈绣娘轻笑道:\"这不是你阿兄的功劳么?\" 黄忠嗣笑了笑:\"阿娘,您先把陛下赐的冠帔拿回屋放好吧。日后京中要是有什么宴会,多半都会通知您的。\" \"好,我先收着。\" 第71章 黄若昭 陈绣娘走后,黄忠嗣转头看向妹妹问道:\"莺娘呢?\" \"莺姐姐在抱阿雪呢。\" \"那我去看看。\"说着抬腿就往后院走去,留下秦虹与黄燕如两人面面相觑。 秦虹无奈摇头:\"黄兄这没救了。唉......\" 黄燕如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也发现了,自己阿兄现在天天就围着莺姐姐转。 \"可恶啊,中午还是我鼓励莺姐姐扔香囊的......现在完全把自己这个妹妹给忘了。\" ...... 待黄忠嗣来到后院时,只见王莺莺正抱着阿雪逗弄。 他莞尔一笑,轻声呼唤:\"莺娘。\" \"郎君......\"王莺莺闻言抬头,眼中立刻漾起欣喜之色。 黄忠嗣走近后从她怀中接过阿雪,笑道:\"莺娘喜欢阿雪吗?\" \"喜欢啊,阿雪多可爱。\"王莺莺伸手对着阿雪肉嘟嘟的脸蛋轻轻一弹,惹得小娃娃咯咯大笑。 黄忠嗣忽然俯身轻声道:\"那以后我们生一个好么?\" \"啊!郎君你......\"王莺莺顿时满脸绯红。 黄忠嗣的直白令她耳尖发烫,这话语虽羞人却不惹厌,字字句句都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正待要嗔,却听对方话锋一转: \"莺娘,我现已是河北转运使。过些时日赴任时,你随我同去。\" 黄忠嗣将阿雪举高些,看着婴孩手舞足蹈的模样,\"不出几月,定能为你家人伸冤。\" 王莺莺仰起脸认真道:\"郎君,莺娘愿等。便是晚些也不打紧,万不可因此累及你......\" \"哈哈哈,你夫君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黄忠嗣朗笑着截断她的话,\"且等着凤冠霞帔做新嫁娘罢!\" \"郎君你......不理你了!\"王莺莺被这接二连三的话语臊得耳尖滴血,眼波流转间瞪了对方一眼,转身便躲进房中。 黄忠嗣抱着阿雪踱到廊下,对着怀中婴孩轻笑:\"阿雪啊阿雪,你很快就要有娘亲了,开不开心?\" 小娃娃仿佛听懂似的,咧开几颗乳牙的小嘴咯咯笑个不停。 \"哈哈哈,看来你也欢喜得紧!\" 是夜,黄府灯火通明。黄忠嗣于家中设宴,直至戌时一刻方散。 阖府上下其乐融融,连仆役都得了数百文的赏钱。 恰逢此良辰吉日,黄忠嗣为阿雪正式赐名。自《楚辞·九章》\"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中,取\"昭昭若日月之明\"之意,定名\"若昭\",寓其品格高洁如皓月当空。 小若昭似知此名深意,整夜雀跃难安。 只肯让黄忠嗣抱着,旁人稍一接手便啼哭不止。 这般情状,倒惹得这位老父亲眉开眼笑,连嘴角都收束不住。 夜深人静,东厢房内烛影摇红。 玩闹整日的若昭终在父亲怀中酣睡。 黄忠嗣轻手轻脚将女儿安置在雕花木床上,凝望稚子睡颜时,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温柔。 \"吱呀——\" 门扉轻启,陈绣娘提着绢灯悄然入内。 见黄忠嗣以指抵唇示意,便蹑足上前接过襁褓。 低语道:\"你方才席间不是说有要事需访?且去罢,若昭由为娘照料。\" 待绣娘身影没入廊下,王莺莺已捧着衣物进房。 素手理平衣襟褶皱,轻声道:\"妾身为郎君更衣。\" 约莫一刻辰光,待将曲脚幞头端正戴好,退步端详片刻方道:\"齐整了。\" 黄忠嗣起身笑道:\"莺娘这般贤惠,不愧......\" \"郎君早去早回。\"王莺莺忽而截住话头,绯红着脸疾步退往门外。 黄忠嗣望着那仓皇倩影,不禁莞尔,这宋朝女人还是太矜持了。 他踏出房门来到屋外后,直接钻进福伯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 一刻钟后,林府内。 林从文看着黄忠嗣不由得笑道:\"你来找我,该不会是因为现在官比我大了,想让我尊称你一声漕司吧?\"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台端这话可就伤人了。我有那么无聊么? 这是知恩图报——您对我有提携之恩,此番特来送礼道谢。\" \"哈哈哈,开个玩笑。\" 林从文摆手笑道,\"无需这般客气。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你若自己没本事,我再怎么帮衬也无用。\" \"台端这话倒是不假,只不过......\"黄忠嗣顿了顿,\"终究让我少走了好些弯路。\" \"行了,你也别喊我台端了。\" 林从文起身斟茶,\"我长你十余岁,听闻你与苏子瞻都可平辈论交。日后唤我表字正则即可。\" 黄忠嗣颔首称是。 \"对了,你的冠礼何时操办?如今既已入仕,与同僚往来总不能直呼大名。\"林从文将茶盏推至对方面前。 \"唔......晚些回去便着人择吉日。\" 黄忠嗣挠了挠头,忽然语带踌躇:\"只是按礼制,表字当由长辈赐予。家父早逝,如今......\" 他目光忽地灼灼投向林从文,\"不如正则兄......\" \"不可!\"林从文慌忙摆手,\"我岂有这般资格?如今能为你取字的,非当世大儒便是朝中重臣。或者......\" 他猛然起身,眼中精光乍现,\"你且稍候,我去交代些事务。\"话音未落已疾步离去。 黄忠嗣望着晃动的门帘,心头突地一跳——这人莫不是要上奏天子? 他本想阻止,不过略微想了下还是没有起身。 毕竟皇帝对自己确实赏赐颇丰,多赐个字而已,估计赵顼应该也很乐意。 反正如今他已经是大宋的官了,日后好好出力,也算是报答了这天恩了。 大概只过了半盏茶时间,林从文就回到了屋内。 黄忠嗣无奈笑道:“正则兄,我这次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林从文莞尔一笑:“不说这个了。” 他忽的正了正脸色,“你虽已担任河北转运使,成为一方大员,但河北之地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日后赴任,且需小心才是。” 黄忠嗣点了点头,随后问道:“正则兄,河北磁州知州陈世璋可有耳闻?” 林从文一愣,然后望向对方:“你这话......” 黄忠嗣也不否认:“这人有大问题。我想办他。” 林从文闻言皱了皱眉:“有问题?” “你们皇城司没河北的情报?不应该吧?河北离汴京那么近。而且陛下不是扩充皇城司了么?” “......扩充不得时间么?这才多久?” 林从文无奈摇头,“河北七府,二十州,一百二十二个县,哪能全顾过来?如今遭灾,灾情急报都发不过来。” 黄忠嗣恍然:“咳,最近事情多,我都差点忘了。时间才过了一个月而已。” 林从文压低声音道:“陈世璋我虽了解不多,但是他可是王相的人。不好办哦。” “好不好办再说吧。”黄忠嗣见林从文这边获取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便端起茶盏,“喝茶,喝茶。” 第72章 河北困局 次日未时。 内东门外,黄忠嗣正静候皇帝召见。 不多时,一名内侍行至跟前,笑吟吟道:\"黄漕司,我们又见面了。\" 黄忠嗣忙拱手还礼:\"原来是张中使。\" 眼前宦官正是昨日往他府中宣旨之人,未料此番仍是此人接引。 \"黄漕司请随我来,陛下已在御花园候着了。\" 张内侍侧身引路,袖间露出个\"请\"的手势。 黄忠嗣颔首紧跟,穿过重重宫阙。 青砖宫道在朱墙夹峙间蜿蜒,直待转过月门,眼前豁然现出御花园景致。 但见远处凉亭内端坐着绛袍青年,头戴硬翅幞头,正是当朝天子赵顼。 待行至亭前,黄忠嗣正欲整襟行礼,赵顼已起身相迎:\"爱卿不必拘礼,速速入座。\" \"谢陛下隆恩。\"黄忠嗣依言落座,面上虽沉静如水,心下却暗忖:历史纵对今上毁誉参半,然其待己确属恩深义重。 赵顼执起青瓷盏浅啜,茶香氤氲间缓声道:\"先前碍于祖宗法度,朕不便与卿家多作往来。如今爱卿既已入朝,正可畅叙衷肠。\" \"陛下知遇之恩,臣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黄忠嗣离席长揖,青石地上投下道笔直身影。 \"哈哈哈!\"赵顼抚掌而笑,盏中茶汤漾起圈圈涟漪,\"爱卿此言,深慰朕心!\" 他继续开口说道:\"昨夜正则遣人汇报说,如今你表字还未有着落。你看朕帮你想一个如何?\" \"官家若与臣赐字,那便是臣天大的福分。\"黄忠嗣脸上满是郑重之色。 \"哈哈,好!我昨夜已想好表字。名约允承。允者,《虞书》言「允执厥中」;承者,《易传》谓「万物资生,乃顺承天」。你可满意?\" \"官家......\"黄忠嗣连忙起身叩谢,眼角竟挤出两滴泪珠,\"臣得陛下如此厚望,实在是......\"说着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赵顼对黄忠嗣的表现十分满意,当即起身扶起对方,轻拍其手背道:\"无需如此......\" \"臣着实太过感动,御前失仪,请官家责罚。\" \"诶,无妨。卿乃真性情,何罪之有?入座吧,朕有些话要问你。\" 待二人重新落座,赵顼敛了笑意问道:\"我听说你对磁州知州陈世璋颇有微词?\" 黄忠嗣神情一肃,沉声道:\"陛下,陈世璋贪赃枉法,陷害当地富商致其家破人亡,实属罪大恶极。臣......\" 赵顼指尖轻叩桌面,打断道:\"其他朕不多管,唯不能影响新法执行。卿可明白?\" \"臣绝不敢误新法大计,请官家放心。\"黄忠嗣急忙应承。 赵顼闻言展颜,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只不过......你为何如此执着要办陈世璋?\" \"这......\"黄忠嗣踌躇片刻,终是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哈哈哈!难怪前日接连收到弹劾奏章,说你在东华门外作诗嘲讽重臣之女。\" 赵顼笑得茶盏微颤,\"看来昨日停马接香囊的艳事,亦是因此女而起?\" 黄忠嗣耳尖微红,点头道:\"陛下明鉴,实是她们先出言不逊......\" \"朕明白。\"赵顼摆手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嘛,人之常情。\" 赵顼轻咳一声说道:\"行了,该说些正事了。\" \"你年纪轻轻便担任河北转运使,朕也是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若你要是干不好,怕是朝中会有不少人届时会弹劾与你。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没?\" \"臣暂时还没想好......\" 赵顼闻言皱了眉:\"爱卿难道没有一点想法?\" \"是这样的陛下。\"黄忠嗣顿了顿,\"如今河北臣还没过去,也不知现状如何。毕竟纸上谈兵的话,说多了也无用,等届时走一遭便知该如何入手。\" \"呵呵,倒也没错。\"赵顼点了点头,\"这样,晚些朕会派人把河北的奏报送去。你且看看,心中也好有个准备。\" \"谢陛下。\" \"行了,下去准备吧,琼林宴莫要迟了。\"赵顼摆了摆手。 \"臣告退。\" 回府不久,河北的奏折便送抵黄府。 黄忠嗣草草翻阅几本后,匆匆更衣赶往宫中赴宴。 琼林宴因属皇家赐宴,御前规矩森严。 宴席间众人谨言慎行,皇帝端坐主位,更无人敢行逾矩之事。 宴罢,黄忠嗣捧着御赐的儒家典籍返家,径自钻入书房研读奏折。 书房灯烛摇曳,他埋首案牍间细阅奏章,越看越是心惊。 直到丑时,他才放下奏折,揉着眉心。 这河北的情况,比他想象的严重多了。 据统计,河北如今因饥饿引发的瘟疫,已致近五十万人死亡。 田地更有五百七十万亩绝收,灾情之重实属罕见。 物价暴涨尤为致命。 河道堵塞导致物资只能依赖陆路运输,人力成本激增进一步推高物价。 更雪上加霜的是,灾盗四起横行乡野,整个河北路俨然已成危局。 \"唉,怪不得给我这个职位......\"黄忠嗣摇头苦笑。 如今的河北就是个烫手山芋,任谁来都难有作为。 若能维持现状不再恶化,便堪称政绩斐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局。 思及此处,他心底泛起寒意。 若是自己掌权,断不会让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担此重任——这可是关乎河北六百五十万百姓的生死啊! 那些旧党为了让自己倒霉,竟将百姓性命当作筹码。 他们难道不知,若治理失当,河北又要添多少冤魂?这般草菅人命的算计,当真是丧心病狂! 他忽然想起了前世在电视上看到的一部电视剧,叫做《大明王朝1566》。 不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是毫无区别——完全就是不把普通百姓的命当命。 那句\"再苦一苦百姓\"的台词,在记忆里反复回响,显得何其讽刺...... 不过心里吐槽归吐槽,他还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在书案前思考对策。 砚台里的墨汁将干未干,他时不时拿起毛笔在纸上勾画几笔,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像极了河北各府错综复杂的困局。 如今河北七府二十州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第73章 启程,特殊的礼物 直到天色泛起了鱼肚白,黄忠嗣才放下手中毛笔。 他站起身,揉了揉手腕,又伸了伸懒腰,想着去弄点吃的再睡觉。 刚跨出房门,就看到王莺莺正从内院月门处走出来。 王莺莺看到黄忠嗣也是一愣,赶忙上前蹙眉道:\"郎君一夜未睡?\" \"嗯,昨夜忙着写些东西,没想到一不小心就写到天亮了。\"黄忠嗣淡笑道。 \"郎君为国尽忠,妾身本不好说些什么。但哪怕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影响休息啊,要是身子垮了......\" 黄忠嗣抓起王莺莺的手笑道:\"嘿嘿,还没入门就这么管我,日后若真进门了,不得把我管得死死的?\" \"郎君莫要闹了。\"王莺莺并未抽回手,神色却愈发严肃,\"熬夜最伤元气。\" \"好好好,以后我注意。这会儿实在饿得慌,咱们去厨房弄点吃的。\"黄忠嗣赶忙打断她,拉着人便走。 王莺莺望着眼前挺拔的背影,终究由着他牵住自己。 ...... 一刻钟后。 \"郎君,让我来吧。你现在可是朝廷命官,别沾这些烟火气。\" 王莺莺站在灶台旁再三劝说。 自打进门起,黄忠嗣就执意要亲自下厨,任她怎么劝都不肯让步。 \"莺娘此言差矣。官做得再大也是人,人间烟火岂能不沾?\" 黄忠嗣边说边往陶罐里添粟米,\"咱们煮个山药粟米粥,再煎个潮州菜脯蛋。 可惜汴京不靠海,不然用咸鱼煎蛋才叫绝味......对了,子瞻兄如今不知怎样? 回头让福伯让人从潮州捎些咸鱼过去,他定会喜欢。\" 王莺莺倚着门框,看男人絮絮叨叨地忙活,唇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 待黄忠嗣做完早饭,其他人也已陆续醒来。 黄师傅着实累得狠了,匆匆吃完便回房倒头就睡。 ...... 此后数日,黄忠嗣或在府中完善计划,或外出拜访王安石、上官均等故交。 期间两次入宫,向皇帝详细禀报赴任后的工作规划。 ...... 三月廿四,黄忠嗣行冠礼。 皇帝特遣使臣到场赐字,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秦虹因着与黄忠嗣的交情,被外放为磁州武安县令——这自然是官家赵顼的特意安排。 秦虹本欲返乡行冠礼,然赴任在即,只得在京中从简操办。 礼成后连夜修书,将表字之事禀明远在家乡的父亲。 三月廿五,晨光熹微。 黄忠嗣立于府门,轻抚母亲手背:\"阿娘保重,若有为难处,定要写信告知。\" 陈绣娘含笑点头:\"允承且宽心,家中自有我操持。\" 忽又凑近耳语:\"倒是你,速将河北诸事料理妥当,早些迎娶莺娘过门,来年......\" \"咳咳!我知道了,阿娘!\"黄忠嗣急咳数声,转头望向旁边的小妹。 手掌轻覆少女发顶:\"燕如如今是茶铺大掌柜了,莫等为兄归来时,见着门可罗雀才好。\" \"阿兄忒小瞧人!\"黄燕如跺脚嗔道,\"待你回京,必要教你看什么叫日进斗金!\" “哈哈哈,好,阿兄等着。” 黄忠嗣最后揖别母亲,快步登车。 锦帘垂落时,犹见母亲立于石阶,素手轻扬似欲挽留天际流云。 刚钻入车厢,迎面就看到秦虹那张笑盈盈的脸。 黄忠嗣叹了一声:\"怎么就跟你坐一车了。\" 秦虹面色一僵,冷哼道:\"你有胆子就去后面马车,跟莺娘子一起。\"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 在家中倒是无所谓,但在外就得讲究男女有别——两人尚未成婚,同乘一车于礼不合。 要不然他早就把秦虹踹下马车了。 \"唉,我们的允承兄如今真的变了。\" 秦虹故意拖长语调,\"几年前说什么兄弟情深,如今完全没把我这个兄弟放心上。\" \"哟哟哟,咱们贯之兄居然还好意思说我?\" 黄忠嗣挑眉反击,\"三年前你刚认识月明时什么表现,自己忘了?\" 秦虹表字是父亲早前所取,之前未行冠礼不便使用,如今既已加冠,自然要称表字。 秦虹被拆穿旧事,脸上闪过尴尬:\"彼此彼此,都差不多......\" \"那可大不相同!\"黄忠嗣乘胜追击,\"你当年为与月明踏青,骗我说家中老狗难产,拒了钓鱼之约。若非你们踏青处恰与我垂钓地重合,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咳,陈年旧事不提也罢。\"秦虹急忙岔开话题,\"说正事,我去武安县后该当如何?\" 黄忠嗣闻言正色:\"只管如常履职,切莫探查王家之事。 待我摸清河北路形势再说,毕竟这背后是否另有官员牵连,尚不可知。\" \"你是说......可能有路级官员参与?\"秦虹神色凝重。 \"不无可能,故而更要谨慎。若打草惊蛇,反倒麻烦。\" \"明白了。\"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黄忠嗣有些奇怪,掀开帘子探头查看。 只见王彦正带着十几名孩童站在车前,手里捧着一幅卷轴。 他当即下车笑道:\"你们在这做甚?\" 王彦嘿嘿笑着:\"官人当大官了,我们想着给官人和阿姐送个礼物。\" 这时后车的王莺莺也走了过来,闻言挑眉道:\"哦?小彦准备送我们什么?\" 未等王彦开口,躲在他身后的小阿叶已蹦出来嚷道:\"我们在卷轴上写了名字! 彦哥哥说好好读书,日后报答黄漕司!\"她仰着脑袋,发髻上的红绳穗子随着动作直晃。 黄忠嗣忍俊不禁,蹲身将小丫头抱起来:\"谁教你喊漕司的?\" 阿叶揪着他衣襟认真道:\"彦哥哥说您当大官了,不能叫大哥哥。\" \"哈哈哈!\"黄忠嗣轻捏她粉团似的脸蛋,\"便是我当再大的官,你们也喊得大哥哥。可记住了?\" \"当真?\"阿叶眸子倏地发亮,见对方点头,立刻拍手欢呼:\"好诶!\" 落地时还险些绊倒,被王莺莺笑着扶住。 黄忠嗣接过王彦手中的卷轴展开,只见泛黄宣纸上歪歪扭扭排着十几个名字。 阿叶踮脚指着某处:\"大哥哥看!王熙柔是我的名字,阿姐取的!\" \"甚是好听。\"他揉揉小丫头头顶,转身对孩童们郑重道:\"这份心意我与你们阿姐收下了。 望你们勤学上进,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童声清脆如林间雀鸣。 黄忠嗣朗声大笑:\"那便等着看,谁先寄信来报学问长进!\" 说罢与王莺莺相视一笑,将卷轴仔细收进马车。 第74章 下马威 十天后,黄忠嗣一行人终于抵达大名府。 然而这一路目睹的景象,却让这位即将上任的河北路转运使心如刀绞。 他在奏折里看到的只是冷冰冰的\"五十万百姓死亡\"的统计数据,而实际一路走来,他可以断定未统计到的死亡人数恐怕还要翻倍。 沿途遍地都是面如死灰的灾民,许多人饿得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 最令他揪心的是那个四五岁的幼童——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体重不足十斤,就在他眼前生生断了气。 他颤抖着掏光随身干粮想要施救灾民,可那点粮食连塞牙缝都不够。 更骇人的一幕发生在官道旁:某个灾民抢到块饼刚啃两口,竟直接栽倒气绝。 尸体尚未僵硬,围观的饥民已如鬣狗般扑上去,生生掰开死者牙关抠出含在嘴里的饼渣,连血带泥囫囵吞下。 途中他们屡遭流民袭击,幸亏皇帝特派的十人皇城司禁军护卫随行。 若非这些精锐甲士持钢刀硬弩开道,恐怕他们根本走不到大名府。 黄忠嗣没有责怪那些暴民——当饥饿突破人性底线时,人便与野兽无异,求生的本能足以撕碎所有道德枷锁。 抵达大名府驿馆后,黄忠嗣草草安顿好家眷王莺莺。 顾不得洗去满身风尘,他换好官服,抓起装有任命文书的鎏金铜匣,带着三名护卫便策马直奔转运司府衙。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映着他阴云密布的面庞。 转运司门口的守卫在看到黄忠嗣身着的官袍与护卫后,连询问都没敢,便赶紧放行。 待黄忠嗣刚踏入府衙没多久,就见到院内天井下躺着一名身着绿袍的官员。 那人正坐在摇椅上晒太阳,见到来人后先是一愣,随即慌忙起身拱手道:\"这位上官,您是......?\" 黄忠嗣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黄忠嗣。\" \"啊!原来是漕司尊台!\"官员慌忙躬身,\"卑职是河北路转运判官曲君瑞。\" \"呵,你这判官倒是清闲。\" 曲君瑞闻言瞬间冷汗淋漓,赶忙解释:\"漕司,卑职......\" 黄忠嗣直接抬手打断:\"张副使在哪?\" \"张副使带着几位同僚在城外巡视,正在勘察新井选址......\"曲君瑞话未说完,已被黄忠嗣摆手制止。 \"去喊他回来,本官有事相商。\" \"下官即刻去办!\"曲君瑞如蒙大赦,匆匆告退。 黄忠嗣踱步至内堂,随手扯了把椅子坐下。 手指按在眉骨上轻揉时,脑中已浮现出转运副使的资料: 张问,襄阳人士,年五十八。 历任大名府通判、江东淮南转运使,曾因\"误军需\"贬知光化军。 虽非新旧党人,却因青苗法疏漏致民变之事上书反对新法...... \"当真是难缠的。\"他闭目长叹。 原本按常例,若无自己这空降的漕司,张问本该稳坐转运使之位。 今春河北路蝗旱交加,朝廷问责,加上自己调任,倒害得这位老臣平白降了半阶。 虽说是圣意难违,可这怨气,怕是都落在自己头上了。 想到此处,黄忠嗣忽然冷笑出声。 难怪府衙这般冷清,连最基本的迎候礼数都不顾。 说什么出城巡视新井,这大晌午的,倒像是专等着给他这新官来个下马威。 不过还好,赵顼也预想到这种情况,提前给他给了授权。 如今他的权势,已经堪比唐朝节度使,当然跟着他那十个皇城司密探,就是负责监视他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问才带着六七个官员姗姗来迟。 黄忠嗣瞥见来人,却仍纹丝不动地坐在椅上,仿佛眼前空无一人。 张问快步上前拱手道:\"黄漕司见谅,老朽年迈昏聩,竟忘了您这几日到任。 今日带人出城巡视未及相迎,万望海涵。\" 说话时虽挂着笑容,眼角褶皱里却藏着几分敷衍。 黄忠嗣闻言心中冷笑,面上却佯作恍然:\"敢问阁下是?\" \"转运副使张问。\" \"原是昌言公!\"黄忠嗣拖长声调,指尖轻叩扶手,\"当真辛苦......\" 黄忠嗣脸色忽然一冷:\"但若是挖井就能解决问题,那河北就不至于饿殍遍地、尸横遍野了! 张副使耗费民力做此无用之功,是为了日后给官家一个兢兢业业的形象么?\" 张问闻言脸色大变:\"黄漕司,你莫要诽谤于我!我挖井乃是为了黎民百姓。\" \"呵,张口闭口就是黎民百姓?\" 黄忠嗣甩袖指向门口方向,\"路边的尸体你没看到么?饿死了多少人你没看到么? 你要是真为了黎明百姓,就该跟我勠力同心赶紧把河北治理好,而不是想着给我来下马威!\" 他起身逼近张问,目光如炬:\"我告诉你,我黄忠嗣是从科考场里杀出的,是铁打的硬骨头、真汉子。 你们读过的书我读过,你们没读过的孤本典籍,我也通读过! 我破盐案,献赈灾策,连中三元,论功绩并不比你低!你若是想要跟我耍心眼...\" 突然收声冷笑,\"我倒想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说完不等对方回复,他冲着旁边皇城司禁卫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立即从身后包裹处捧出一块朱漆木牌,鎏金大字\"如朕亲临\"刺的众人睁不开眼。 众官员见状顿时一惊,霎时跪倒一片。 \"起来吧。\"黄忠嗣轻掸官袍,语气忽转平淡,\"此次官家派我来河北,命我暂行节制诸司事务,为的是快速恢复民生。\" 他目光扫过在场官员,\"知道诸位可能不服我这二十岁的转运使,觉得年轻可欺。\" 他突然声如洪钟:\"但你们若有本事,就让官家撤了我这差遣! 否则在我治下,政令如山——理解要执行,不理解更要执行!\" 指尖重重叩在案上,\"谁要是敢阳奉阴违...\" 话音陡转森冷,\"本官就送他进大狱听参!你们听明白了么?\" 满堂官员冷汗涔涔,齐声应道:\"卑职明白!\" 第75章 工作 说实话,黄忠嗣本不想把话说得如此难听。 毕竟大家日后还需共事,总得留些情面。 但事急从权,他现在实在没闲工夫与众人扯皮。 \"行了,你们将河北路的人口土地资料都取来,再把各地灾情最重的奏报一并搬来,本官要查阅。\"他拂袖下令。 \"喏!\"众官员纷纷拱手应命。 就在众人即将退出时,黄忠嗣忽然提声:\"张副使留步。\" 张问闻言浑身一僵,转身时面上已泛起青白。 待值房内只剩二人,黄忠嗣伸手示意:\"昌言公坐下说话。\" 张问喉头滚动两下,终是作揖道:\"漕司,先前下官多有冒犯......\" \"昌言公无需如此。\"黄忠嗣笑着截断话头, 待对方落座才正色道:\"留你下来是想问个明白——河北河道阻塞为何迟迟未疏? 朝廷十五万石赈粮虽难补全窟窿,但也不该饿殍遍地至此。还望坦诚相告。\" 张问暗松半口气,苦笑道:\"漕司有所不知,所谓十五万石赈粮,实到河北不足三万。至于疏通河道......\" 他双手一摊:\"要民夫就得开粥棚,要石料就得支银钱。 下官报给三司的文书摞起来能当马扎坐,回复却都是''钱粮支绌''四个字。\" \"常平仓存粮呢?\"黄忠嗣眉峰紧蹙。 \"漕司忘了前年西夏战事?三十万石存粮早被抽空。去年刚补上两成,偏又遇上大旱......\" 张问重重叹气,官袍下的膝盖微微发颤。 值房内陷入死寂,唯有窗外柳絮纷扬如雪。 黄忠嗣闭目深吸气,再睁眼时已敛去惊怒:\"今日暂且如此,待本官核查完卷宗再议。退下吧。\" \"下官告退。\"张问如蒙大赦。 正要跨出门槛,忽闻身后传来轻叹:\"昌言公,这河北转运使的位子......\" 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本官迟早回京的。\"黄忠嗣指尖轻轻敲打扶手:\"望君与我同心戮力,共渡时艰。\" 张问倏然转身,长揖及地:\"下官......谨遵漕司教诲!\" 黄忠嗣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张开眼睛,唤来勾机宜文字。 此人名叫周磊,两浙人,年约三十,相当于转运使高级秘书。 原还有位书写机宜文字(相当于文书秘书),但在黄忠嗣到任前几日病逝,职位暂时空缺。 黄忠嗣看着沉稳的周磊问道:\"你是哪届科举进士?\" 周磊连忙拱手:\"禀漕司,下官是嘉佑二年三甲同进士出身。\" 黄忠嗣点头:\"任职多久了?\" \"约莫三月。\" \"才三月?之前在何处?\" \"家中长辈接连去世,在家守孝,去年年底才守孝完毕......\" \"原来如此。\"黄忠嗣略作沉吟,\"往后好生跟着我做事,只要勤勉,日后......\"话未说尽却意味深长。 周磊正要表忠心,却被黄忠嗣摆手打断:\"书写机宜文字你暂且兼着,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唤你。\" \"喏。\" 待周磊退下,黄忠嗣召来皇城司押司官赵书双——此人乃赵顼指派的护卫队长,命其暗查周磊底细。 赵书双虽诧异,但却仍领命而去。 毕竟皇帝有旨:黄忠嗣的合理要求皆须应允。 黄忠嗣自有盘算:现成的皇家情报网不用白不用。 查周磊既为稳妥,亦是向皇帝主动交底——将用人把柄呈于御前,圣心只会欣慰,断无怪罪之理。 约莫两刻钟后,各种文书材料就被送到了府衙。 黄忠嗣立马投入工作状态,拿起资料开始快速翻阅。 自从获得系统加持后,他的脑容量显着提升,阅读速度也达到一目十行的程度。 不过即便有这般优势,待他全部看完案卷时,窗外早已敲响子时的梆子。 \"唉,难搞哟……\"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决定暂且搁置思绪,\"等明日再作计较吧。\" 回到驿馆时,推门便见暖黄烛光下,王莺莺单手托腮倚在桌边打盹。 案几上整整齐齐扣着几道用瓷盘盖住的餐食,想是特意为他留的夜宵。 黄忠嗣心头一暖,轻手轻脚走近。 似是听到响动,王莺莺睫毛轻颤着睁开眼,见是黄忠嗣归来,忙要起身相迎。 黄忠嗣却先她一步按住她肩头,执起那双微凉的手,蹙眉道:\"怎的这般时辰还不安寝?驿馆自有仆婢当值……\" \"官人为公务奔忙,妾身总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王莺莺莞尔,反手握住他的大掌,\"河北灾荒未平,驿馆食材短缺,只寻得些萝卜、咸菜并黄瓜。官人且将就尝尝?\" 说着掀开盘盖,露出底下五六块晶莹的萝卜糕,另两碟小菜虽简朴,却摆得齐整。 黄忠嗣执箸夹起块萝卜糕送入口中,咸香中带着清甜,倒比往日珍馐更添滋味。 他含笑颔首:\"莺娘手艺愈发精进了。\" 王莺莺闻言眼波流转,颊畔泛起浅红:\"待灾情过去,春种秋收,妾身定当为官人备下满桌佳肴。\" \"那我可记下了。\"黄忠嗣轻挑起她的下巴,\"可不许反悔哦。\" \"官人好坏。\"屋内烛火摇曳,映着女子羞嗔的笑靥,将连日来的阴霾都驱散几分。 次日清晨。 黄忠嗣送走秦虹后,让福伯安排搬入官署,随后便急匆匆前往府衙开始当值。 他伏案疾书,先拟就一封奏折命皇城司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同时向河北四位安抚使下达紧急命令,要求抽调兵丁即刻疏通运河。 为安抚军心,他特许参与疏浚的士卒可领取工钱,权作劳务补偿。 处理完军队,黄忠嗣马不停蹄召集精通水利的匠人官员,商讨引水改道的可行性方案。 然而这两项政令皆非朝夕可成,眼下最紧迫的仍是筹措粮食以解灾民燃眉之急。 所以他现在正与张问合作,开始打起河北大族的主意了。 黄忠嗣之所以敢用张问,是因为历史评价相对是不错的。 张问政声清正,素无党派立场,且为政主张多以百姓福祉为先。 更关键的是,经昨日当面敲打后,黄忠嗣已断定张问不会再生异心,更不可能与自己公开作对。 并且,要是办好了,他也有功。 办差了,黄忠嗣是主官,他只是副的,责任也没那么大。 只要是聪明人,都该知道怎么做。 第76章 计划:上 黄忠嗣与张问商量了半天后确认,想让河北大族再捐粮食已无可能。 此前已劝捐过一轮,若再强求必遭抵触。 可如今河北粮仓尚有余粮的,偏偏仍是这些世家大族。 黄忠嗣轻叹一声,将手中茶盏搁在案几上。 他虽盘算过灾后重建经济的诸多良策,但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百姓先熬过这场饥荒。 \"人活着才有往后的事啊......\"他望着窗外的柳枝喃喃自语。 沉吟片刻后,他忽然抬眼问道:\"昌言公,你说我这转运使的名头,在这些豪族眼里可还值当?\" 张问抚须思量须臾,拱手回禀:\"漕司若以官牒借粮,各家总会给些薄面。不过下官估摸着,每家最多出个三五千石。\" \"那若是......\"黄忠嗣指尖轻叩案面:\"本官愿为捐粮者题诗作赋呢?\" \"这!\"张问闻言猛然抬头,待看清上司神色不似玩笑,连忙掐指盘算:\"漕司连中三元的文名传遍河北,更兼转运使之职。若是专为某族题诗......\" 他忽然伸出三根手指:\"下官若是家主,万石起步。\" \"万石?\"黄忠嗣手中茶盖\"叮\"地撞上杯沿,泼出几滴茶汤也浑不在意:\"本官的笔墨竟值这个数?\" \"漕司有所不知。\"张问笑着掏出绢帕擦拭案上水渍:\"这些百年望族,粮仓里堆着几代人的积蓄。 钱财于他们不过粪土,能换首传世诗文,尤其出自当世文曲星之手,才是光耀门楣的买卖。更别说......\" 他故意压低嗓音:\"待您将来入主中枢,这诗稿怕是要翻着跟头涨呢。\" \"既如此!\"黄忠嗣淡笑点颔首,当即挥毫写下数封请柬:\"劳烦副使即刻传讯,请大名府周遭大姓家主后日过府,就说本漕司请诸位来品茶论道。\" \"下官这就去办。\" 黄忠嗣在府衙忙活了一整日,回到府邸后急忙唤来福伯询问南洋事务。 \"郎君,南洋产业尚在初创阶段,眼下每日仍需投入大量银钱,估计最快也要半年后才能初见成效。\" 福伯躬身回禀,\"目前能动用的现银约一千五百两,另有白银一万两、铜钱两万贯左右。\" \"至于粮食储备...\"福伯顿了顿,\" 虽按您吩咐在两浙开了粮号,但成立时日尚短,加上漕运梗阻。 若强行调运,恐怕靡费甚巨。 不过南洋那边收了几件珍品珊瑚,若变卖约莫值二十万贯。\" 黄忠嗣沉吟片刻:\"将珊瑚拿去抵押,直接在两浙购粮运来,亏些银钱无妨。\" 他又压低声音嘱咐道:\"另有一事...\"手指在案几上勾画出几道暗纹。 待交代完毕,他郑重补充:\"此事关系重大,务必谨慎行事,切莫走漏风声。\" \"老朽明白。\"福伯神色凛然,拱手领命退下。 黄忠嗣信步踱至庭院,柳絮纷扬间伸手接住一片白绒。 望着掌中轻若无物的絮团,他忽然叹道:\"世家大族若不割肉放血,百姓何来活路?\" 原本单纯用诗赋换粮食的念头已经消散,此时又一个更好的连环计浮现于黄忠嗣心头。 两日转瞬即逝。 黄忠嗣在府衙设宴招待大名府周遭大族,受邀者以吕、李、赵、卢、高、崔六姓为首,另有诸多富商列席。 待宴席结束,黄忠嗣将众人请至大堂品茶,张问等一众官员亦在旁作陪。 \"此茶乃本官家乡新采的明前茶,诸位且品鉴一番。\"黄忠嗣端起茶盏,目光扫过满座宾客。 众人浅尝后纷纷称赞,吕氏家主吕由诚轻叩盏沿道:\"初品虽觉清浅,然喉间回甘绵长,确属茶中上品。\" \"既得诸公青眼,稍后便着人备些新茶相赠。\"黄忠嗣放下茶盏,话锋忽转:\"今次邀诸位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堂内霎时寂静,各家家主心照不宣地对视。 河北大旱月余,这般阵仗所求何事,众人早已揣测七八分。 黄忠嗣起身长揖:\"河北道百万灾民嗷嗷待哺,本官忝为转运使,日夜忧心如焚。今日斗胆向诸公借粮赈灾,还望襄助。” 吕由诚率先起身还礼:\"漕司爱民之心天地可鉴,只是近年吕氏族田歉收,库中存粮不过三千余石...\" 话至此处稍顿,迎着黄忠嗣灼灼目光续道:\"然漕司既开尊口,吕氏愿捐一千五百石以济灾民!\" 此言既出,余下五姓家主如提线傀儡般接连应和,所捐数目竟分毫不差。 富商们见状亦纷纷表态,五百、八百石不等地报着数。 满堂慷慨陈词间,两万余石粮草已然凑齐——尚不及黄忠嗣所求半数。 \"诸公高义!\"黄忠嗣以袖掩面,声带哽咽:\"本官即刻修本上奏,定教圣上知晓河北父老的赤诚之心!\" 满座称颂声中,无人瞧见转运使广袖遮掩下,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大约又聊了半个时辰,待众人散去后,黄忠嗣才唤来张问,郑重道:\"昌言公,我想问你一句话——是否愿为百姓做些实事?\" 张问闻言一怔:\"漕司此言何意?\"他原本就心存疑惑:先前黄忠嗣说要作诗赋让众人募捐,今日却草草收场。 此刻这般问询,更令他摸不着头脑。 黄忠嗣长叹:\"这些豪族你也见了,个个都在哭穷说无粮。 可说句诛心之论,今次旱灾他们兼并了多少田地? 怕不下百万亩!多少百姓沦为流民?他们哄抬粮价,如今粟米竟涨至三百文钱一斤! 百姓已活不下去了!\" 他说着猛然起身,案上茶盏应声而颤:\"如今盗匪横行,都是些什么人? 尽是活不下去的灾民!若再不下猛药,待这些盗匪聚成叛军......\"他抬手在颈间虚划,\" 你我这项上人头可还保得住?\" 张问神色愈发凝重。他深知流民虽难成气候,但若真起暴乱,他们二人必遭问罪。 沉默半晌后,他沉声道:\"漕司有话不妨直说。若能救黎民于水火,下官粉身碎骨亦无惧。\" \"昌言公大义!\"黄忠嗣眼中精光乍现。 第77章 计划:中 一刻钟后,张问望向黄忠嗣的眼神已全然不同,满是叹服:\"漕司......此事可行!下官愿全权操办。若有差池,我自当一力承担!\" \"昌言公此言差矣!\"黄忠嗣拂袖而起,案上公文哗啦散落:\"我既有十成把握,岂能让你独担罪责?公愿为百姓殉道,我却不能?\" 张问苦笑摇头:\"非是此意。下官五十有八,纵被摘了乌纱、流放千里,又有何妨?可漕司您......\" 他忽地长揖及地,素来挺直的脊梁竟显出几分佝偻:\"他日若入中枢,方是万民之福啊!\" 黄忠嗣绕过书案将人扶起,低笑道:\"实不相瞒,诸事早已安排妥当。今日告知,不过防你看出端倪去告发罢了。既无异议......\" 他转身推开轩窗,远处似乎还能听到流民哀嚎:\"此事便成定局。\" 很快,时间又过去了两天。 黄忠嗣将收到的粮食赶忙发放下去,并命张问严厉监督。 他下令:凡敢在粮食上动手脚者,只要证据确凿,一概以军令处斩。为此还特意让大名府安抚使调兵监督发放过程。 至于以工代赈? 眼下每天发放的粮食只能勉强让百姓吊着性命,哪还有力气干活? 这法子自然是行不通了。 虽说明面上手段有效,暗地里弹劾黄忠嗣的奏折却与日俱增,如同雪花般飘向京城。 他虽心知肚明,此刻却无心理会——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举。 趁着皇帝特授的权柄仍在,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定河北局势。 至于将来可能的问罪扯皮,那都是后话了。 蹊跷的是,大名府周边州县这两日忽然涌现大量传闻。 有说世家大族为兼并土地,故意哄抬粮价逼得百姓卖田求生; 有传豪门子弟欺男霸女的丑事;更有些尘封多年的陈年旧案被翻出。 这些传言七分真三分假,往日里官府早该出面禁绝。 毕竟这些大族多在朝中有人,彼此总要留些体面。 可这次转运司却毫无动静。 即便有人向黄忠嗣、张问进言禁谣,也被他们以\"差役人手不足悠悠众口岂能尽封\"等由头搪塞过去。 此刻府衙内,黄忠嗣正与张问对坐品茗。 张问轻转茶盏,笑意漫上眼角:\"漕司,这风......可是刮起来了。\" \"昌言公私下唤我表字即可,何须拘礼。\"黄忠嗣举杯还以一笑。 \"那允承日后莫怪老夫失礼。\"张问捋须应承,话锋随即一转:\"风既起,该起火添柴了。\" 二人相视而笑,手中茶盏凌空轻碰。 恰有穿堂风过,卷得案头公文哗啦作响,竟似在应和他们的谋划。 回到家后,黄忠嗣唤来福伯。 \"福伯,开始下一阶段的计划,千万记住不能被人逮住。 一定要避免内奸。若有异常,宁杀错不放过。\"黄忠嗣面色冷漠。 \"家主放心,我会看好的。\"福伯略一迟疑,\"不过,打算先拿谁开刀?\" 黄忠嗣来回转了两圈,站定后开口道:\"崔家吧。\" 福伯没再言语,当即拱手告退。 黄忠嗣眼神冰冷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喃喃道:\"借你崔家几个人头用一用。\" 随后他来到案前,翻看这几日收集到的各大族黑料,嘴角勾起一缕残忍的笑意。 此时吕家正堂内灯火通明。 六名大姓族长端坐堂中,神情肃穆。 崔氏族长崔延嗣率先开口:\"诸位,新来的转运使明显不对劲。如今民间谣言愈演愈烈,若长此以往,我等根基必毁啊!\" \"正是!\"卢氏族长卢少卿接话道,\"我怀疑这些谣言就是黄忠嗣散布的,否则他为何始终按兵不动,还屡次搪塞我等?\" 众人闻言连连点头。 唯独吕由诚沉默不语,垂眸把玩着手中佛珠,仿佛与这场议论毫不相干。 崔延嗣见状追问:\"吕兄以为如何?\" 吕由诚似被惊醒,沉吟片刻道:\"尚不清楚...毕竟没有实证。\"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崔延嗣拍案而起。 李氏族长李元辅突然插话:\"即便真是他所为,目的何在?\" 崔延嗣嗤笑:\"无非是要逼我们多捐粮罢了!\" \"昨日我托人试探过,\"李元辅皱眉道,\"本想再捐些粮食换转运司禁谣,可张昌言却说与粮食无关,只是人手不足。\" 众人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各自先回府静待事情发展。 不过已有不少人开始写信送往汴京,希望朝中相公们能出手相助。 此时京城皇宫内,赵顼正拿着一封密报查看。 不久后,他收起密信,交给旁边内侍道:\"烧了。\" 待内侍接过退下,他才对着阶下的林从文说道:\"替朕回信,告诉允承:这些事无需汇报于我,我只看结果。不过让他注意些——若是自己没把尾巴扫清......\" \"臣明白。\"林从文连忙接旨告退。 待其走后,赵顼望着殿外渐沉的暮色,喃喃道:\"你胆子倒是大......\" 接下来的几日,河北传言愈演愈烈。 流民竟成群结队开始抢劫各族大姓之人,更蹊跷的是,每次总要等他们抢完,厢军才姗姗来迟。 至于差役?早被悉数派去赈灾了。 面对各大族接连不断的投诉,黄忠嗣对着众人信誓旦旦保证:\"定会抓获真凶!\" 还特意强调已调兵缉拿流寇。 然而话是这样说的,但每日遭劫的大族子弟反倒越来越多。 熙宁四年四月十六日。 此时河北大族已陷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态,族人皆闭门不出,唯恐祸及己身。 众人日夜祈求朝中相公速速下令,命黄忠嗣调兵镇压流寇。 然此愿终成奢望——王安石早得皇帝授意,对河北变故佯作不知。 然拖延终有时限,若黄忠嗣不能迅速平息事态,必遭反噬。 只不过黄忠嗣暗中布设的第三张底牌,此刻已至亮牌关头。 崔氏宅邸外,五六百流民如群狼环伺。 暗夜中幢幢人影攒动,千百双赤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片灯火辉煌的朱门府邸。 第78章 计划:下 转运司茶室内,黄忠嗣与张问对坐于太师椅上。 黄忠嗣神情放松地端着茶盏饮茶,张问却眉头紧蹙,脸上写满担忧。 看着对方神色,黄忠嗣轻笑道:\"昌言公紧张么?\" 张问闻言苦笑:\"漕司,这事是否...过了些?\" \"崔家不过前唐余孽罢了。\"黄忠嗣冷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 \"他们贩卖粮食给辽国的事,你应该也清楚。 若不是与司马君实有旧,单凭这些勾当,死十次都不为过。 此番借他们几个头颅祭旗,却能救活河北百万黎庶——昌言公岂能妇人之仁?\" 茶盏落案的脆响中,张问的指节已攥得发白。 他忆起几日前黄忠嗣初透计划时,分明说是以民意胁迫大族捐粮。 岂料今日骤然变卦,竟要见血立威。 更可怖的是,这年轻漕司自始至终都将真实意图藏着,待他稀里糊涂上了贼船,才亮出淬毒的刀刃。 窗外秋风卷过庭树,沙沙声里,张问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举盏饮茶的青年,早把所有人都算进了棋局。 如今自己既沾了手,便只能任由他落子。 毕竟那河北灾民的命,那朝堂诸公的眼,此刻都悬在这方寸茶室之间。 \"唉...\"张问长叹一声,\"漕司所言我也明白。只是这般杀戮,终归有违人伦。\"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黄忠嗣神色平静,淡淡道:\"若他们底子真的干净,我也不至于拿他崔家开刀。 整个河北,除了吕家的屁股稍微干净点之外,其他大族,有一个算一个。 真论起国法来,全都得夷族。\" 黄忠嗣其实想得很简单。 虽然这件事挺对不起张问的,但他初来乍到,即便历史评价对张问尚可,也不敢完全信任。 最起码得等对方彻底同舟共济,他才敢将所有计划全盘托出——否则他怕自己晚上睡不着觉。 笃笃笃,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进来。\"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周磊大步跨入门内。 待近前向两人行礼后,他才开口道:\"漕司,副使,吕由诚到了。\" \"嗯,带进来吧。\" \"喏。\" 不一会,吕由诚便被带到了茶室内。 黄忠嗣见到来人后,莞尔一笑:\"吕家主,别来无恙啊。\" 吕由诚面色阴郁,声音沉闷:\"漕司深夜唤在下前来,可有事?\" 黄忠嗣淡笑道:\"不急,先坐下说。\" 待其落座后,他才继续开口:\"前几日我托人给你带的话,你意下如何?\" 吕由诚心中泛起苦涩。 大约五日前,黄忠嗣就托人送来一封密信,详列河北各大族近年恶行,堪称罄竹难书。 传信人更转达了黄忠嗣的意图:其一,若各家族密会商议要事,他需随时禀报; 其二,日后若朝廷征调粮草,他须带头响应且数量翻倍。 第一个条件他勉强应下,第二个条件却始终犹豫不决。 而黄忠嗣也不催促,直到今夜突然召见,显然是要逼他当场表态。 吕由诚斟酌片刻,沉声开口:\"漕司所为,朝廷诸公可知情?若是……\" \"你在威胁我?\"黄忠嗣冷笑打断,神情骤然转冷, \"吕家主,你似乎还没认清形势。须知朝廷今日不办你们,不过是时候未到。 待要清算时,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如今正值朝廷用人之际,你若不识时务……\" 他忽然倾身向前,目光如刀,\"别以为吕家真就清白无瑕!你们不过是比旁人稍好些罢了。 族人欺男霸女、灾年兼并田产的事,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要不要本官即刻派兵,将你那些族亲逐个拿下审问?\" 吕由诚浑身僵直,最终长叹一声:\"漕司的条件,我……答应。\" 黄忠嗣闻言,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吕家主果真明智!你且放心,只要吕家忠心办事,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接下来的时间,黄忠嗣便与两人开始谈论诗词歌赋,不再提及河北之事。 吕由诚虽感无奈,但转运使既留他作陪,也不好贸然告辞。 直至子时三刻,门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只见房门被推开后,周磊快步上前禀告:\"漕司,崔家祖宅遭流寇抢劫! 据报案者称,崔家二百余口死了十八人,伤者过百,被劫财物粮食不计其数!\" \"竟有此事?\"黄忠嗣霍然起身。 \"下官已派人前去查勘。\" \"甚好,且待确认消息。\"黄忠嗣缓缓落座,挥手示意。周磊立即躬身告退。 转运使转头看向吕由诚:\"吕家主,夜已深又逢变故,本官不便久留贵客了。\" 声音似带关切,眼中却寒芒隐现。 吕由诚心头剧震,这\"流寇抢劫\"分明是场杀鸡儆猴的戏码。 偷眼瞥向张问,却见这位转运副使只是面色凝重,不发一语。 此刻他终于明白:转运司的屠刀既已出鞘,今夜留他旁观,正是要借崔家血案震慑吕氏。 \"吕家主?\"清冷嗓音再次传来。 吕由诚猛地打了个寒颤,慌忙起身长揖:\"漕司公务繁忙,在下这就告退。\" \"去吧。\"黄忠嗣唇角微扬,烛火映照下的俊美容颜分明含笑,落在吕由诚眼中却似恶鬼露齿。 他倒退着退出厅堂,冷汗早已浸透中衣。 待吕由诚走后,黄忠嗣才站起身对张问说道:\"昌言公,这戏已经差不多了。明日按计划进行。\" 张问起身深深行了个礼,便离开了茶室。 黄忠嗣信步来到后院,仰头望着满天繁星,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河北前期的粮草问题已基本解决,接下来该考虑如何恢复民生了。 他虽手段狠厉,但这些作为皆在皇帝默许之下——早在行动前他便奏明圣意。 否则纵有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行此险招。 朝廷当真不知各地豪强的违法勾当? 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那些官员要么出身豪族,要么与之利益勾连,谁敢轻举妄动? 至于他黄忠嗣......既无家族牵绊,更无须顾忌人情。 何况明面上都是\"流寇\"所为,与他这位漕运使司何干? 不过他也心知肚明:若真要按律法将豪强尽数治罪,便是皇帝也护不住他。 与天下士大夫为敌?他胆子还没那么大。 第79章 漕司的刀子 黄忠嗣回到家中后,福伯立马上前禀报:\"家主,任务完成了,人都被安排躲进深山了。\" \"嗯,福伯辛苦了。\"黄忠嗣轻笑道,\"此番多亏有你。\" \"都是家主运筹帷幄,老奴不过听令行事罢了。\" 黄忠嗣摇头道:\"世间聪明人虽多,能想出良策者亦不少,但能将计划执行周全的却是凤毛麟角。 以你之能,便是比起皇城司精锐也不遑多让。\" 福伯闻言身形微颤,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躬身应道:\"郎君过誉了。\" 黄忠嗣并未察觉异样,随意摆手道:\"且去歇息吧。待河北局势稳固,我们还需扩展情报网络。 圣上如今虽对我信任有加,然伴君如伴虎,手中若无底牌,终究难安。\" \"遵命。\"福伯深施一礼,悄然退下。 次日清晨,黄忠嗣派大名府知州兼安抚使刘景明去崔家调查,然而却一无所获。 黄忠嗣佯装大怒,要求彻查此事给崔家交代,但谁都清楚这不过是表面功夫——若真能查清,反倒成了怪事。 其余大族此刻皆战战兢兢,生怕自家遭遇崔家那般横祸,此刻正聚在吕家商议对策。 大堂内,吕由诚环视着在场家主与富商,肃然问道:\"昨夜崔家之事诸位皆知,可有何应对之策?\" 堂内顿时响起嘈杂议论。李元辅率先开口:\"吕兄可有高见?转运司看似重视此事,实则雷声大雨点小。依我看......\" \"慎言!\"吕由诚当即打断,目光扫过众人。 崔延嗣拍案而起,双目赤红:\"此事必与黄忠嗣脱不了干系! 我崔家折了十八条人命,他除了几句官腔可有半分作为?\" 他浑身发抖,昨夜惨状历历在目——不仅族人惨遭屠戮,三成家财更被洗劫一空。 那些训练有素的\"流寇\",分明是有人暗中操控! 吕由诚摇头叹道:\"空口无凭,若将事态扩大,只怕崔兄反要惹祸上身。\" 李元辅见状转移话锋:\"当务之急是商讨防御之策,避免重蹈覆辙。\" 此言引得众人纷纷附和,然而讨论半日仍无良策。 有人提议组建民兵团,立时遭来呵斥:\"此乃谋逆之举!\" 见众人束手无策,吕由诚轻叩茶盏:\"诸位是否本末倒置了?防贼千日终有疏漏......\" \"吕兄之意是?\"李元辅倾身追问。 吕由诚捻须而笑:\"何不亲赴府衙请教漕司?说不定他早有成算。 崔延嗣闻言冷笑:\"送羊入虎口么?\" \"纵是龙潭虎穴,也该探个虚实。\" 吕由诚目光扫过众人,\"黄忠嗣若有所图,此番正是摸清他意图的良机。\" 此言一出,满座皆默然颔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破局。 一个时辰后,转运司内。 黄忠嗣看着堂下二十多人,脸上露出笑意:\"诸位今日一起来找我有何要紧之事啊?\" 吕由诚闻言赶忙上前:\"漕司,是这样的,昨夜崔家......\" 黄忠嗣直接打断话头:\"诸位无需担心,我已调遣兵丁日夜巡逻,并且要求提刑司派出专业的探案人员前往调查,定会给崔家一个交代。\" 吕由诚一脸无奈,心中暗骂\"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装傻?\",但仍拱手道:\"漕司,您误会了,我们其实另有所求。\" \"哦?何事啊?\" 黄忠嗣故作惊讶地挑眉问道。 吕由诚继续开口:\"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们想着这般提心吊胆终非长久之计。 漕司您乃文曲星下凡,定有良策化解危局,故特来求教。\" 黄忠嗣闻言抚须沉吟:\"原来如此......倒也有理。\" 说着站起身,背手踱步,眉头紧蹙似在沉思。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黄忠嗣忽地击掌:\"有了!\" 吕由诚眼睛一亮:\"漕司有何妙计?\" \"这......\"黄忠嗣话到嘴边却摆手摇头,\"不行不行,此法终究不妥。\" 吕由诚强压焦躁,堆笑道:\"漕司但说无妨,行与不行自有公论。\" 黄忠嗣长叹:\"非是本官藏私,只是此法恐损及诸位利益......不若容我再思量几日?\" 吕由诚急趋两步:\"漕司明鉴,如今事态如火,实是耽搁不得!\"说着环视身后众人。 二十余人齐声附和:\"望漕司赐教!\" 见黄忠嗣还是一副犹豫的模样,旁边看了半天戏的张问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赶忙上前说道:\"漕司,既然众位家主都这样说了,您就先说说看,行不行再议嘛!\" 黄忠嗣点了点头:\"既副使也这样说了,那我就把粗浅办法说说。\"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如今各位家中遭袭,无非是普通百姓活不下去,想搏命换点吃食罢了。 若诸位愿拿出粮食赈济灾民,百姓吃饱了,自然不会再行劫掠。\" 话锋一转,他忽又肃容道:\"当然,抢劫财物终归是违法行径!况且各位族中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说着竟摇头摆手:\"此事还是作罢吧,咱们再想想其他法子。说不定再过半月,本官就能想出新的对策。\" 众人闻言脸色骤变——再等半个月?怕是家底都要被人搬空了! 吕由诚率先抢步出列:\"漕司此言差矣!下官以为此法甚妙。 我吕家愿捐粮救民于水火!\" 此言一出,其他家主也慌忙附和:\"我等皆愿捐粮!\" 黄忠嗣捻须而笑:\"诸位莫要勉强,若是不愿......\" \"不勉强!\"众人异口同声,暗地里却恨得牙痒。 \"吕家主既愿带头......\"黄忠嗣目光如炬扫向吕由诚,\"不如先定个章程?\" 吕由诚喉头滚动,硬着头皮道:\"吕氏愿捐......一万五千石。\" 这话出口,其他家主惊得倒吸凉气——这几乎是吕家半数存粮! \"好个急公好义!\"黄忠嗣抚掌称赞,目光转向人群:\"列位呢?\" 李元辅咬牙跺脚:\"李家也捐一万五千石!\" \"赵氏一万石!\" \"周家八千石......\" 不过盏茶功夫,认捐总数已近十万石。 就连崔家也不情不愿地认了八千石——谁都知道,此刻若不出血,日后定遭漕司清算。 待众人散去,黄忠嗣望着墨迹未干的捐册,眼中精光闪烁。 这河北地界可不只大名府有豪族,若将此法推而广之...... 更何况,他手中还攥着更锋利的\"快刀\"——那些世家大族,迟早要心甘情愿把家底捧到他案前来。 第80章 阴云-甘露 黄忠嗣转身对张问说道:\"昌言公,速拟公文发往河北各州县,须着重申明三事: 其一,今日诸大族捐粮义举,当即刻行文嘉表; 其二,捐粮最巨者,陛下将钦赐御笔牌匾以彰其德,本官亦会亲题诗作相赠; 其三,着各州府于官衙正门、驿道要津处立功德碑,镌刻义捐者名录,供往来士民瞻仰传颂。\" \"是,下官现在就去办。\"就在张问准备离开时。 \"慢着。\"黄忠嗣沉吟片刻,再次开口:\"抽调人手监督粮仓,若有人敢动这批粮食的念头...立斩不赦。这是军令,我会让安抚司协同督办。\" 张问闻言犹豫道:\"漕司,这是否激进了些?枢密院如今可是......\" 黄忠嗣摆了摆手:\"无妨,河北重地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权,何况我有皇命在身。若富相公想找我麻烦,我接着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盯着张问:\"眼下当务之急唯有一点,尽快安抚民生。百姓们,可等不起了。\" 张问重重点头:\"下官明白。\" 待众人散去,黄忠嗣在书案前凝神半刻,提笔写就奏折。 两刻钟后召来赵书双,将火漆封缄的文书递去:\"四百里加急直送汴京,面呈陛下。另代禀圣上。\" 他整了整绯色官袍:\"臣愿效武侯鞠躬尽瘁,惟求陛下成全。\" \"喏!\"赵书双肃然行礼,捧折疾步而出。 ...... 三日后,汴京城吕府中。 吕公着、富弼、冯京、文彦博四人正在正堂中议事。 富弼率先开口:\"河北如今乱象频生,居然有流民成群结队抢劫地方大族的现象。各位觉得该如何是好?\" 吕公着面带笑意:\"黄允承身为转运使,却无法保一境安宁。我们肯定得上书弹劾才是。 这些豪族中,可有不少子弟在朝为官的,有些还是王介甫的人。 若我们上书弹劾,他们不说帮忙,最起码应该不会反对。\" \"晦叔说的不错。\"文彦博一脸冷笑,\"黄允承居然暗中操控流民袭击地方大族,导致崔家财货被劫,还死了十八人。他这胆子倒是大。\" 冯京皱眉道:\"这事也是猜测而已,并无实证。我等弹劾......怕是......\" 文彦博闻言笑道:\"当世,你多虑了。这也无须要何证据,只要河北大族配合一下,崔家若愿指证,届时哪怕没有证据,官家也得下旨问罪。 毕竟他乃转运使,出了这档子事,是否跟他有关都不重要。\" 富弼沉吟片刻:\"这样吧,先把事情散播出去,然后筹谋一番。七日后,一起上书弹劾他。\" ...... 屋外天色愈发昏暗,乌云沉沉欲坠。 皇宫内,赵顼手持黄忠嗣的奏报,心绪久久难平。 他没想到黄忠嗣到河北不足一月,竟已解决粮食问题。 奏折中还详述了未来数年的治政方略——若真能依此施行,不出三年,河北或许将成为国内最大的财源。 皇帝缓步踱至殿外,望着天际浓云沉吟半晌,喃喃自语:\"你好好干,朕帮你扛着。\" 想起林从文转告的那句话,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黄忠嗣正站在官署外,望着汴京方向飘来的乌云,脸上浮起狂喜之色。 他抬手接住一滴凉意,喃喃道:\"要下雨了么?\" 周磊立在檐下拱手道:\"漕司上任未满一月便天降甘霖,实乃祥瑞之兆!\" 黄忠嗣倏然转身,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仲德当把心思用在正途。溜须拍马非君子所为,若真有才干,纵使缄口不言,本官亦会提拔。\" 他目光如炬扫过周磊青白的面色,\"可明白?\" \"卑职明白!\"周磊慌忙躬身,后颈已沁出冷汗。 黄忠嗣缓步上前,手掌重重落在他肩头:\"不必惊惶,且去做好分内之事。\" \"喏。\"周磊将腰弯得更低,直到余光瞥见那袭绯色官袍掠过石阶。 待他直起身时,恰好有雨珠砸在额间。 这场雨来得极巧——黄忠嗣前脚刚跨进官署,后脚雨幕便倾盆而落。 铜钱大的雨点砸得瓦当叮咚作响,转瞬在青砖地上汇成溪流。 城内百姓看见下雨,纷纷抄起锅碗瓢盆冲出门外接水。 一个老叟跪在泥泞中,面朝转运司官署方向哭喊:\"漕司恩德啊,漕司恩德啊!\" 分不清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淌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时,人群里有个瘦弱汉子振臂高呼:\"大伙都去官署谢漕司啊!自打漕司大人来了,咱们能有饭吃了,这天也肯下雨了。要我说,他就是上天派来搭救咱的活神仙!\" \"走!谢漕司去!\"这声吆喝像火苗掉进干草堆,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男女老少端着接满雨水的器皿,浩浩荡荡朝官署涌去。 转运司官署内,黄忠嗣正与张问商议事务。 雨声淅沥中,周磊撑着油纸伞疾步冲入堂内,伞面雨水在青砖地面拖出蜿蜒水痕。 \"漕司、副使!\"周磊在二人面前刹住脚步,顾不得收伞便急声道:\"衙门外聚集了大批百姓!\" 黄忠嗣手中茶盏重重落在案上,新沏的茶汤泼溅出水渍:\"可是闹了民变?\" \"百姓说是来谢恩的。\" 周磊抹了把顺着幞头滴落的雨水,见黄忠嗣神色骤松,忙补了句:\"下官失仪,实在是见那人头攒动的阵仗......\" 张问抚着三缕长须笑道:\"黄漕司履新方满月,这万民伞怕是要提前备下了。\" \"昌言公说笑了。\"黄忠嗣已起身整理袍服,\"百姓要谢的是圣天子洪恩,是转运司上下同僚的辛劳。\" 说话间人已跨过门槛。周磊举着伞追喊:\"漕司!雨具......\" 黄忠嗣头也不回踏入雨幕:\"且看百姓可有蓑衣斗笠?\" 绯色公服遇雨化作绛紫,官袍暗纹在雨水中若隐若现。 张问闻言大笑,将手中折扇往腰间玉带一插,紧跟着步入滂沱大雨。 两道朱紫身影穿过雨帘,幞头硬翅坠下的银线没入青石缝隙。 ps:大家帮帮忙,要是觉得不错,就帮忙书评给个五星好评。让我多点动力,谢谢各位参政了。 第81章 出门巡视,秦虹的愤怒 不一会,几人来到衙门口。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正站在雨中,豆大的雨点砸得人睁不开眼。 黄忠嗣见状快步走下台阶,扬声喊道:\"诸位!雨势太大,莫要在此淋着了,快快归家歇息。 若是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先前那位老叟颤巍巍走上前,带着哭腔道:\"漕司啊,我等是特来谢恩的!您可是活命菩萨转世......\" 话未说完便扑通跪倒。后头百姓见状,也哗啦啦跪成一片。 黄忠嗣连忙上前搀扶:\"使不得!快快请起!治灾赈济乃转运司分内之责,要谢便谢当今天子圣德,谢转运司同僚协力。\" 转头见张问还愣着,急道:\"副使!\" 张问这才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石阶:\"乡亲们快起来!地上寒凉,莫跪坏了腿脚!\" 待众人起身,黄忠嗣又劝道:\"且回家好生修养,来日方长。待灾年过去,还要看你们盖新房、抱孙儿呢!\" 人群中忽有汉子高喊:\"漕司金口玉言,咱们信得过!\" 随即响起阵阵应和:\"回家熬姜汤去!可不兴病倒享不到福咧!\" 当人群散去后,黄忠嗣与张问相视一笑。 \"昌言公,回府更衣吧,省得着凉。\" 黄忠嗣拂了拂衣袖,\"方才我夸下海口,说这河北还需你我同心协力治理,可别先病倒了。\" 张问朗声笑道:\"漕司放心,老夫虽年近六旬,这身板却硬朗得很。倒是您日夜操劳,更该保重才是。\" ...... 半个时辰后,黄府内院。 黄忠嗣已洗漱完毕,湿发披散着斜倚在竹椅上。王莺莺执梳,正为他通发。 \"官人今日好生威风,百姓们冒雨感谢,直将您当作仙人了。\" 王莺莺望着中青年俊逸的面容,语气里带着欣喜之色。 黄忠嗣轻叹一声:\"这''活神仙''的虚名,我可担待不起。百姓是大宋子民,是天子臣民,为官者岂能僭越?\" 梳子微微一滞,王莺莺蹙起秀眉:\"官人此言……莫非担心圣上猜忌?\" \"倒也不至于。\"黄忠嗣莞尔,\"只是朝中那些素来不睦的相公们,怕是要借机做文章了。\" 忽觉身后动作停顿,他起身转看少女忧容,温言宽慰:\"莫要忧心,我自有应对之策。\" 说着轻抚她手背,\"明日便要启程巡视州县,你在家要好生照顾自己。\" 王莺莺将梳子拢入袖中,点头应道:\"官人且安心公务,妾身自会周全。\" ...... 次日清晨 黄忠嗣在府衙门外对着张问说道:\"昌言公,如今我要去各州府巡视,这转运司可就靠你了。\" 张问神情肃穆,拱手回道:\"漕司放心,下官必定看好转运司。\" \"嗯。\"黄忠嗣点了点头,\"那我便先走了。\"说罢便与周磊一同坐上马车离去。 同行的还有负责护卫的皇城司密探,至于其他差役则一个未带。 马车行至城外树林时,黄忠嗣突然命令众人更换衣物,伪装成富商模样。 除两名护卫贴身随行外,其余人皆分散隐蔽,暗中警戒。 换装后,马车重新启程。 车厢内,周磊低声问道:\"漕司可是担忧有官员知晓巡视消息......\" 黄忠嗣颔首接道:\"我想看看真实的民生,而非下面官吏粉饰的奏报。虽不能尽窥全貌,总能探得几分实情。\" \"那是否要改换路线?\"周磊提议道。 黄忠嗣展颜一笑:\"那是自然,且寻个渡口换乘舟船,改道沧州清池县——该去看看河堤修缮如何了。\" \"喏。\" ...... 说完,黄忠嗣开始闭目思考。 这次巡视并非心血来潮,早在来河北之前,他就已将此行列入计划。 先前因百姓缺粮问题迫在眉睫,他不得不优先解决温饱之急。 如今赈灾粮已全数到位并分配完毕,百姓终得勉强果腹。 至于运河疏通事宜,经他调拨人手加紧施工,预计月余即可疏通部分航道,届时商贸船只便可通行。 此刻他真正思虑的,是后续的产业布局。 河北道受灾严重却物产各异,若想真正恢复民生,必须因地制宜发展特色产业。 只是任何决策都需实地考察支撑,正如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没有调查权就没有发言权\"。 若不经详察便拍板定案,百姓生计恐将因决策偏差而陷入危局。 ..... 而另外一条官道上,福伯正骑着一匹骏马,快马加鞭赶往磁州武安县。 此次行程乃是奉黄忠嗣之命,前往协助初入官场的秦虹彻查陈世璋。 那陈世璋在地方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要寻其破绽绝非易事。 秦虹虽聪慧过人,却欠老练,此番查案正需福伯这等深谙江湖门道的老手相助。 唯有这般默契配合,方能不动声色搜集证据,既不惊动陈世璋的耳目,又能直击要害。 黄忠嗣深谙官场之道,早将诸般利害算得分明。 要扳倒这等根基深厚的官员,明里需按章程办案,暗里更要广布眼线——明暗两手缺一不可,方能稳操胜券。 此时,武安县县衙内,秦虹正盯着眼前的县丞张世康,眼中满是怒色。 \"张县丞可是要违抗本县命令么?\" 张世康面带不屑,却仍拱手道:\"县尊,本县丞绝非不听命令。只是县尊此举实在无理。 那罗恒既已伏法认罪,又何须再审? 况且张员外乃本地望族,贸然派人锁拿,恐激起民愤。下官可是一片忠心为县尊着想。\" \"好!好!好!在本县面前自称''本县丞'',当真好大威风!\" 秦虹怒极反笑,转头看向县尉卢卓:\"卢县尉也这般认为么?\" 卢卓垂首沉声道:\"县尊明鉴,张县丞所言确有道理。\" \"够了!退下!\"秦虹骤然打断,额角青筋暴起。 张世康随意拱了拱手:\"既如此,我等告退。\"说罢便与卢卓拂袖而去。 望着二人背影,秦虹一掌击在案上,震得笔架倾倒。自他月前赴任武安,初时与同僚尚能相安。 岂料七日前巡视市集时,突有老叟当街拦他鸣冤, 那老翁哭诉儿媳进城采买,遭富商张远恒当街掳入暗巷凌辱。 儿媳羞愤投河后,自己儿子罗恒赴衙告状,反被诬作杀妻凶犯,不日便要问绞。 秦虹当即承诺彻查,却越查越觉蹊跷。 那供状画押处血迹斑斑,证词更自相矛盾:乡邻皆证案发当日罗恒在田耕作,供状却称其携妻进城,因口角殴杀妻子于河畔。 今日召集众人会审,县尉县丞竟公然抗命。 主簿虽未随声附和,却也推说案牍繁忙,分明不欲卷入此事。 第82章 又出来个姜家? 经过三天的跋涉和多次换装,黄忠嗣几人终于抵达澶州德胜北城(今河南濮阳市)——澶渊之盟的签订地。 沿途所见农田渐次复工的景象,令黄忠嗣颇感欣慰。 然而这份欣喜未能持久。 城门外虽设有赈灾粥棚,但当黄忠嗣近前察看时,却发现棚内熬煮的粟米粥清汤寡水,难见米粒。 他强压怒火未露声色,转而走向城墙根下的灾民歇脚处打探消息。 众人特意换上破旧衣衫分散混入灾民群中,席地而坐观察动静。 忽闻身后传来交谈: \"娘亲,您喝我这碗吧。\" \"儿啊,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久了,你自喝吧。\" \"阿娘莫这般说,熬过这阵便好了。\" \"都是那些狗官作孽!富商捐的粮食全被他们昧了去......\" \"三石快住口!叫人听去还了得?\" 黄忠嗣循声望去,见一三十余岁的汉子正与五旬老妇低语。 二人察觉目光,顿时面露惊惶。 汉子慌忙起身欲背老母离去,黄忠嗣快步上前阻拦:\"两位......\" \"方才都是浑说的!求莫去官府告发......\" 汉子急得语无伦次,\"老母还需我奉养......\" 黄忠嗣温言安抚:\"莫慌,我绝不告发。只想请教些事。\" 汉子稍定心神:\"当真?那便问吧。\" \"敢问大哥尊姓?\" \"哪有什么尊不尊的,\"汉子苦笑摆手,\"牛三石便是。兄弟怎称呼?\" \"在下黄忠嗣......\" 牛三石咂摸着:\"这名儿耳熟得很......\" 黄忠嗣笑道:\"天下同名者甚多。\" \"倒也是。黄兄弟想问什么?\" \"大哥你刚才说那狗官,说的是谁啊?\"黄忠嗣笑问道。 牛三石脸色骤变:\"黄兄弟,你问这个干嘛?\" \"牛大哥别担心,我就是好奇而已。\" \"唔,其实......\" \"三石,闭嘴,不要乱说!\" 牛母突然出声阻拦,浑浊的眼睛紧盯着黄忠嗣,\"这位官人,您究竟是谁?灾民可没您这般气色红润。\" 黄忠嗣闻言苦笑。 自己虽穿着褴褛衣衫,但连日饱食养出的面色确实骗不了人,索性坦白道:\"大娘莫慌,我确是朝廷派来暗访的。 见德胜北城赈灾粥米有异,这才乔装查探。您说的狗官与我并非同路。\" 牛母闻言连忙拽儿子衣袖:\"快扶我起来拜见......\" \"万万不可!\"黄忠嗣急忙虚扶,\"若惊动旁人,这暗访便功亏一篑了。 还请直言相告,若有贪赃枉法之徒,本官定当严惩。\" 牛母闻言才作罢,轻叹一声:\"唉,这事怎么说呢?本来这德胜北城,原本还挺安居乐业的,岳知州原先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但自从前年娶了本地豪族姜家的嫡女后,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以前他没事还会去附近各县巡视,兴修水利,还特意从外地请名师回来教授本地学子。 可自打娶妻之后,这些事就再没见着了。这次灾情......\" 她压低了声音,\"听说新来的转运使给各地发了赈灾粮,本地大族也多有捐赠。但您也瞧见了——这粥......\" 黄忠嗣一怔。娶妻前爱民如子? 娶妻后成了贪官污吏?姜家? 他追问道:\"这姜家是什么来头?\" 牛三石接话道:\"姜家是澶州数一数二的豪族,听说在很多大官都与他们有交情......\" 可当他再要细问时,母子俩却问不出更多消息。 黄忠嗣摸出一张兑票递过去:\"这一贯钱拿去置办些吃食。\" 待母子千恩万谢后,他径自走向城门不远处,等待周磊与赵书双汇合。 不久后,两人也赶了回来。 三人互相交流信息后发现,这个姜家在本地原本就是大族,自从与知州岳琼联姻后,更成了土皇帝般的存在。 不过普通百姓知之甚少,其他信息基本无从查证。 黄忠嗣沉吟片刻后说道:\"先进城再说。\" 转头对赵书双吩咐:\"老赵,你安排手下探听些消息。\" \"是……漕……\"赵书双话音未落,黄忠嗣眼神猛地一瞪。 \"明白了,黄掌柜。\"赵书双立即改口。 \"去换身衣服,先进城吧。\" \"喏。\"两人连忙应声。 一刻钟后,三人已在城内最大的客栈——悦宾楼安顿下来。 姜府内。 姜家家主姜隆源看着三人的信息皱眉,抬头对着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问道:\"你说这三人自称是客商,但是并没有携带货物?\" \"是的。\" \"唔,先看着点吧,派人盯着。查查他们今天进城从哪来的,接触过什么人。\" \"是。\" 就在管家想要退下之时,姜隆源忽然抬手:\"且慢!另外把信息抄送府衙,交予我女婿。\" \"明白...不过家主,这几日盘查得严了些,姑爷那边似乎有些不悦......\" 姜隆源长叹一声:\"让媛儿去劝劝吧。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小心为上。 那漕司已经开始巡视各地了,若被他们抓住把柄......\" 他顿了顿,指尖轻敲案几,\"可不太好收场。\" \"家主,漕司巡视的方向不是与我们这儿相反么?就算来,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到这儿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 管家眼珠微转,躬身提议:\"那粥棚的粟米,要不要多添些分量?\" 姜隆源面色忽明忽暗,最终摆手道:\"暂且维持原状。若那漕司真要月余后才到,平白耗费这许多粮食...... 你且着人仔细盯着,但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是。\" 磁州武安县,秦虹家中。 福伯微微一笑:\"已经查出点东西了。这县丞与县尉,还有原来的知县都是磁州知州陈世璋的人。 据我调查得知,陈世璋背后还有人,但具体是谁尚不清楚。 不过您可以查一查铁器这块,或许会有些收获。\" 秦虹闻言脸色发苦:\"唉,这铁器得盐铁司与转运司才有权限调查。我哪有权利去查看? 矿场我都不好去。况且您也看到了,我在这县衙里,权力都快被架空了,除了主簿还能听点话之外......\" 他长叹一声,未尽之言化作摇头。 福伯沉吟片刻:\"要不您先收集一下他们的罪证? 那罗恒案件还需要提刑司复核,若您能保住他的性命,等家主巡查到此时,很多事情就简单多了。\" 秦虹思考片刻后叹息:\"果然还是得靠允承才行......\" 福伯轻笑道:\"家主能把事情办成,大多时候也是借势。您初入官场,家主就是您的势。\" 秦虹苦笑:\"福伯说得没错,只不过我与允承乃至交好友,总觉得有些......\"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唯余一抹自嘲的苦笑。 福伯淡淡一笑未作回应。 他心知肚明,这世上同辈之人若想与自家家主相较,注定要陷入绝望。 能望其项背已是人中龙凤,想要追赶?全然不可能。 第83章 脖子凉凉的 深夜,姜府内。 姜隆源站在主厅内来回走动,脸上透露着焦急的神色。 只因他刚收到消息:今日入城的那三人,竟去城外灾民处询问了粥棚米粥之事。 他此刻悔得直想抽自己两巴掌——就因舍不得让灾民多吃粮食,结果竟被盯上了。 如今已可确定,那三人必是黄忠嗣一行。 种种迹象太过巧合,且探子来报说为首者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所有特征都对上了。 正焦躁间,门外走进一男一女。 男子是澶州知州岳琼,女子则是姜隆源之女姜媛。 未等二人开口,姜隆源便急步上前:\"大事不好了!\" 姜媛蛾眉微蹙:\"父亲这般慌张作甚?究竟发生何事?\" 姜隆源抹了把额间冷汗:\"转运使黄忠嗣来澶州了!此刻就在城中!\" \"啊?\"岳琼闻言一怔,\"何时来的?本官怎不知晓?\" \"下午不是差人给你送过消息么?今日入住悦宾楼那三人中,有个正是黄忠嗣!\" 姜媛抬手止住二人:\"且慢,先将事情来龙去脉细说分明。\" ...... 一刻钟后,姜媛直接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娇斥道:\"父亲!自从那黄忠嗣外出巡视那天,我就跟您说了,粮食必须足额发放给灾民。您怎么就不听呢?\" \"诶哟,我的好女儿,你是不知道啊......\" 姜隆源搓着手叹道,\"这一天足额给的话,光赈灾粮就要上百石......\" \"够了!\"姜媛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他,\"咱们姜家缺这点粮食吗?您非要贪墨这点钱粮?\" \"缺啊!怎么不缺?\"姜隆源突然激动起来,\"族中上千口人要养活,各房各院的开销、田庄的周转、官场的打点......\" \"您!\"姜媛气得猛然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 青瓷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七八瓣。 始终沉默的岳琼忽然长叹一声:\"娘子,先回吧。\"他起身掸了掸衣袍,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 姜媛瞪着父亲的瞳孔缩了缩,转头对门外侍卫厉声道:\"派人盯紧粮仓,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 \"是!\"侍卫抱拳应声。 姜隆源慌忙追到门口:\"媛儿,爹知道错了!你从小到大最有主意......\" 姜媛充耳不闻,提着裙摆疾步追向丈夫。 待两人上了马车后。 岳琼缓缓出声:\"娘子,我去找漕司告罪吧。回去就给你写休书,你好好照顾云儿......\" 话未说完,便被姜媛直接打断:\"官人,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你又何必这般丧气?\" 岳琼转头看向姜媛,伸手轻抚她的面颊:\"媛儿,我为你什么都愿做,哪怕变成曾经最厌恶的贪官。 这两年违心事已做得够多,如今既有了孩子,既然事已败露,也该赎罪了。\" 姜媛感受着脸上残存的温度,眼中渗出泪水:\"这事怪我,若非我父亲贪得无厌......\" \"莫说了,都是我心甘情愿。\"岳琼苦笑摇头,\"只要能与你相守,做什么都值。且听我......\" 话音未落,姜媛突然抬手拭泪,娇美面容竟透出几分狠厉:\"官人,我方才说了尚有转圜余地——让那些知情者永远闭嘴便是。\" 岳琼神色骤变:\"你莫非要解决灾民?城门口现下......\" \"谁说我要对付灾民?\"姜媛眼中寒光一闪,指尖掐进掌心, \"黄忠嗣既敢微服私访,又临时改道隐匿行踪。如今流寇横行,前些时日崔氏遭袭,若他也出现点意外......\" \"你疯了!\"岳琼霍然抓住妻子手腕,\"谋害朝廷命官,还是转运使!此事若败露......\" 姜媛反手覆住丈夫颤抖的手:\"黄忠嗣在大名府的手段你也看到了,若落他手里岂有活路? 此刻无人知晓他行踪,正是天赐良机。 况且官人当真忍心看云儿自幼丧父?\" 见丈夫神色动摇,她顺势倚进对方怀中,声线陡然转柔:\"此事交由我安排,定做得天衣无缝。 官人只管如常理政,其余不必挂心......念在云儿尚在襁褓......\" 车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良久,岳琼终是长叹:\"罢了,依你便是......\" 姜媛唇角勾起笑纹,将脸深深埋进丈夫衣襟。 马车亲前悬挂的灯笼光亮透过纱帘染上车厢,在她鬓边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黄忠嗣正在客栈房内饮茶,忽然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心中暗自纳闷:眼下已是五月,怎会有这般寒意?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响起。 \"进来吧。\" 赵书双应声推门而入,快步走到黄忠嗣面前压低声音:\"漕司,情况有异。属下发现周遭似有暗哨窥伺。\" 黄忠嗣闻言眉头微挑,端起茶盏轻嗅片刻,复又放下:\"看来是被发现了,啧,这挺厉害啊。\"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通知周磊,明日离开城内。先降低他们的警惕性再说。\" 顿了顿又问:\"你手下人马可能潜伏收集情报?三日可够?\" \"卑职领命,三日足矣。\"赵书双抱拳应诺。 \"如此,本官便静候城外三日......\" \"属下即刻去办!\"赵书双躬身退下,转眼间已消失在房内。 他站起身来到窗边,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深深地叹了口气。 即便已派了监督人员,赈灾粮竟仍有人敢染指——这还只是大名府治所附近。 若是偏远些的州县……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水清无鱼的道理。 官场之中,过于清明反难容身。 平日里贪墨些银两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如今连赈灾粮都敢伸手! 尤其在他以军令严申之后,这些人竟仍敢顶风作案,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指尖重重叩在窗棂上,震得檀木案几微微颤动。 眼下虽未查明全部实情,但那个赈灾监管官员,已在他必杀之列。 第84章 遇袭 次日辰时一刻。 岳府内,姜媛眉头紧皱,看向报信的人问道:\"那三人真的已经出城了?\" \"夫人,千真万确。我们特意跟了一段路,他们往西北方向去了。\" 姜媛脸上布满纠结神色。 静默片刻后,她忽然脸色发狠道:\"按计划行事!不管他知不知道,都得死。这个险我冒不得。\" \"喏!\"那人抱拳领命,转身退下。 姜媛独自站在檐廊下,仰头望着阴郁的天空喃喃自语:\"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官署不待,非得来找死呢......\" ...... 德胜北城西北四里外,破庙内。 黄忠嗣啃着干粮,转头问身边下属:\"跟在屁股后面的尾巴都撤了?\" \"已确认撤离,漕司。\"赵书双躬身应答。 \"嗯,那便按原计划等三天。\" 他将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咀嚼着起身走向墙角,\"今日寅时便起身,困乏得很。\" 随手铺开稻草堆,倒头便躺了下去。 不一会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周磊见状淡笑道:\"漕司倒是不嫌弃,爱民如子,又吃得了苦。\" 赵书双闻言点了点头:\"漕司比其他官员确实不一样。若是天下多一些漕司这样的官,官家怕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呵呵,是啊。\"周磊顿了顿,试探着问道:\"赵兄,认识多日,还不知你任何官职?\" 赵书双闻言倏然转头,目光如炬:\"周兄,我的身份若漕司没告诉你,最好就别问。懂么?\" \"额...好的。\"周磊赶忙止住话头,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虽然心中好奇,但话已至此,再问便是自讨没趣。 只是暗忖此人身份特殊,莫非是... 半个时辰后,正在闭目假寐的赵书双耳廓微动,骤然睁眼。 他翻身而起,压低嗓音喝道:\"快叫醒漕司,外面有人!\" 周磊浑身一震:\"什么人?\" \"不知来路。\"赵书双已闪身贴在庙门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但绝非善类,他们在刻意放轻脚步。\" 周磊后颈发凉,莫不是遇上山贼了? 顾不得细想,猫腰窜到黄忠嗣身侧。 先是轻拽衣袖,见无反应,只得狠摇其臂。 黄忠嗣猛然惊醒,尚未开口便被捂住嘴。周磊贴耳急道:\"外面有歹人!赵兄说来者不善!\" 漕司瞳孔骤缩,挣开手掌望向门边。 恰见赵书双刚探头察看,一支冷箭\"嗖\"地擦过幞头,直钉在供桌之上。 赵书双急滚回墙后,青砖上拖出一道冷汗:\"漕司,是冲我们来的!怕是杀手!\" 黄忠嗣脸色铁青。杀手? 莫非岳琼竟敢...强压下惊怒,沉声道:\"老赵,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赵书双扣住腰间长刀:\"周机宜,待我与他们厮杀时,你便带漕司从后窗走。\" 寒眸扫来,字字千钧:\"你可以死,漕司必须活。明白么?\" 周磊喉头发紧,攥拳的指节\"咯咯\"作响:\"明白!\" 见其应下,赵书双拔出长刀,扯下袖子露出手臂上的臂弩。 他背贴墙面闭目凝神,耳朵紧贴青砖,屏息捕捉着墙外的动静。 周磊见状赶忙扯住黄忠嗣:\"漕司,走!\" 黄忠嗣回头望向赵书双的身影,喉结滚动两下,终是猫着腰随周磊向后窗挪去。 赵书双目光扫过二人位置,深吸气骤然发力。 乌皮靴猛踹门板,木屑飞溅间传来闷哼。 他旋身避开两支破空而来的弩箭,箭簇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 未及喘息,第二扇门又遭重踹,人已如鹞子般扑入庭院。 金属撞击声与箭矢入肉的闷响霎时炸开。 \"快!\"周磊撞开后窗。 黄忠嗣攀上窗棂时回头望去,正见寒光在院中交错,咬牙翻身跃下。 两人刚落地,便听得头顶\"夺\"的一声——箭矢钉入窗框,尾羽犹颤。 \"后山!\"周磊拽着黄忠嗣发足狂奔。 破空声接踵而至,五名蒙面人自林间闪出。 持弓者连发三箭,皆因颠簸失了准头,箭杆没入道旁草地。 追击持续了五分钟左右,黄忠嗣感觉喉咙干渴得快要冒烟,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刀片刮过肺部般刺痛。 身后的周磊同样狼狈不堪,杀手们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噗!\"黄忠嗣左臂突然传来剧痛,整个人踉跄着险些栽倒。 低头望去,一截箭矢正插在臂膀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漕司!\"周磊惊骇欲绝,脸上闪过决绝之色,\"您快走!我……\" \"闭嘴!\"黄忠嗣咬着牙嘶吼,\"继续跑!你连把刀都没有,留下送死吗?\" 说话间又咳出几口带血的唾沫。 前方忽然传来淙淙水声,在死寂的林间格外清晰! 两人踉跄着冲出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一条银练般的瀑布从断崖倾泻而下,在嶙峋怪石间撞出雪白浪花,最终汇入下方墨绿色的深潭。 \"跳!\"黄忠嗣嘶吼着纵身跃下。 周磊望着翻涌的水面,双腿不受控制地发颤——他根本不会水! 但身后利箭破空声已至,数道寒芒直指后心。 求生本能压倒了恐惧,他闭眼跟着纵身一跃。 黄忠嗣跳下水潭后,立马浮到水面上,抬头望向崖顶。 见周磊跳下来,他赶忙向对方游去。 咻! 崖上的杀手又开始射箭了。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扎入水中,几支箭矢破水而入,又缓缓浮上水面。 待箭雨暂歇,他刚冒出头,却见周磊仍在水中疯狂扑腾。 \"啧,这家伙运气真好。\"黄忠嗣暗自腹诽,那几支箭竟都没命中。 但他此刻不敢贸然接近,生怕被慌乱中的周磊拖入水底。 突然两声\"噗通\"炸响,两名杀手跃入潭中。 黄忠嗣瞳孔骤缩,当即游向周磊,钳住他右颈往岸边拖拽。 周磊已然呛水昏迷,身体死沉。 正犹豫是否弃人自保时,黄忠嗣突然察觉异样——那两个杀手竟仰面漂浮,在水中笨拙打转。 “看来,不怎么会水!” 他眼中寒光乍现,捞起岸边漂浮的箭矢重新入水。 潜至杀手身侧,他猛然将箭矢捅向对方肾脏部位。 杀手吃痛挣扎间,黄忠嗣反手又朝其大腿补上一箭,血色顿时晕染开来。 如法炮制解决另一人后,他快速游回岸上。 跪在周磊身旁实施急救,几次按压后,对方终于\"哇\"地吐出积水。 周磊刚睁眼欲言,黄忠嗣已拽着他起身:\"快走!还有三个杀手可能绕下来了。\" 两人跌撞冲进密林。 黄忠嗣左臂箭伤不时剐蹭树枝,疼得他直抽冷气,却始终不敢拔箭——这荒郊野岭的,若伤及动脉,拔箭无异自杀。 第85章 黄忠嗣的危机,姜媛的手段 两人在林中不知走了多久,黄忠嗣因为手臂的伤势,脸色越发苍白。忽然他脚下一软,直接跌倒在地。 周磊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漕司,漕司您没事吧?\" 黄忠嗣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扛不住了,你先走吧。若是能逃出生天,务必要把澶州的事汇报上去。\"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知道么?\" \"漕司,我背您!\"周磊眼含热泪就要蹲下。 黄忠嗣无力地笑了笑:\"这林子也不知多大,你一个文弱书生背着我,谁都活不成。若是附近有村落...\" 他喘了口气,伸手按住周磊肩膀:\"你带人回来救我便是。去吧。\" \"漕司......\" \"听命!\"黄忠嗣突然厉声喝断,\"如今赵书双生死未卜,你我若都折在这里,那才是真白死了!到时连个报仇雪恨的人都没有!\" 周磊浑身一震,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 泪水却越擦越多,最终他重重抱拳:\"漕司千万撑住,下官这就去找人!\" \"记住先传信再带人...\"黄忠嗣忽然放软了语气,从腰间解下一块染血的玉佩与金鱼袋:\"若我死了,替我向母亲带句话——儿子不孝,不能奉养天年了。还有...\" 他指尖轻抚过玉佩上\"莺\"字刻痕:\"告诉莺娘,来世必八抬大轿娶她过门。\" 说罢便塞到周磊怀中,然后用力一推。 “走!” “漕司,等我!” ...... 望着远去的背影,黄忠嗣露出一丝苦笑。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得这般境地。 更出乎意料的是,岳琼竟有这般胆量,敢派遣杀手行刺自己。 此番变故实属巧合。 皇城司护卫恰被调离搜集情报,而自己又疏忽了对手的果决。 尚未采取行动,对方竟已动了杀心。 这般狠辣手段,饶是历经风浪如他,也不禁生出几分叹服。 ...... 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黄忠嗣感觉四肢愈发沉重。 失血过多导致寒意渗入骨髓,连带视线也开始模糊摇晃。 他忽然想起儿时听过的异闻——据说濒死之人会魂归故里。 若真如此...不知能否回到那个有电灯汽车的年代? ...... 此时,远在几百里外的黄府,陈绣娘正在做着女红。 忽然她心中一阵恍惚,手被针尖刺破,殷红的血珠顿时渗了出来。 她捂住胸口,感觉心跳得厉害。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般心慌意乱? 她快步走出房门,扶着廊柱望向东边,眼中盛满担忧:\"允承...你没事吧?\" 俄而又摇头自语:\"不会的,不会的...我儿定会平安。\" 可那苍白的指节紧扣着衣襟,分明将心事暴露无遗。 ...... 破庙外,赵书双瘫坐在断墙下。 肩头与小腿各插着箭矢,衣袍浸透血色,周遭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黑衣人的尸体。 他勉力撑开眼皮,耳廓忽地微动——杂沓脚步声由远及近。 染血的唇角勾起释然弧度,未及开口,四名皇城司护卫已疾奔至跟前。 \"押司!\" 赵书双用尽最后气力截断下属:\"四百里加急...速报禁中...转运使遇袭...生死未卜。另告转运司...澶州知州有异...\" 话音未落,人已陷入昏厥。 \"你速去召回弟兄!\"年长护卫撕开衣襟为伤处止血,转头喝道:\"其余人随我护送押司!\" ...... 一个时辰后,岳府内。 姜媛心中越发不安,频频望向屋外。 忽然,一名身穿劲装的护卫冲入堂内禀报:\"夫人,失手了!\" 姜媛闻言踉跄退后两步,直到碰到桌案才稳住身形。 桌上茶盏应声坠地,摔得四分五裂。她强压慌乱问道:\"怎么回事?\" \"黄忠嗣身边的护卫实在厉害,除了三人活下来,其他兄弟全折了......\" \"废物!全是废物!\"姜媛气得抓起茶壶狠狠砸在地上,\"你们那么多人,居然连三个都杀不掉?\" 护卫冷汗涔涔:\"夫人息怒!那黄忠嗣中了一箭,说不定已经......\" 姜媛眼神骤然冰冷:\"我要准信。把剩下的人全派出去,黄忠嗣必须死。若他活着——\" 她忽然压低声音,\"你们的家眷就得死,明白么?\" \"明白!属下这就安排!\" 望着满地碎片,姜媛暗自攥紧衣袖。 只要黄忠嗣咽气,这事还有转圜余地......她疾步转往后院书房。 一刻钟后,急促马蹄声在青石路上响起,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奔向汴京方向。 ...... 申时三刻,姜家。 澶州本地大族正汇聚在此。姜隆源坐在首位上,神情有些恍惚...... 有人开口询问道:\"姜兄,把大家聚集到一起所为何事啊?\" 姜隆源回过神来:\"大家稍等片刻。我女儿等会就到,她有些事想跟诸位说。\" 众人闻言恍然,原本不耐的神色顿时消失,随即规规矩矩坐好继续等待。 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姜媛款款踏入堂内,笑盈盈道:\"诸位久等了。\" 众人连忙起身拱手行礼。有人开口道:\"岳夫人哪里的话,我们也刚到不久。\"话音落下,众人纷纷附和。 姜媛走到正堂中间站定:\"我也不卖关子了,此次召集大家是有要事相商。\" 她顿了顿,语气骤然凝重:\"黄忠嗣来澶州了,而且已经知道澶州的事了。\" 众人闻言脸色骤变。有人赶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才到。\"姜媛淡然回应。 \"昨日才到便已知晓?岳夫人,这......不是在说笑吧?\"林家主张口质疑。 姜媛目光如炬扫向对方:\"林家主,您看我像是爱说笑的人么?\" 话音未落,堂内顿时陷入死寂。 檀香在铜炉中袅袅升腾,众人面面相觑,唯有窗外的雀儿声愈发刺耳。 不一会,有人开口询问:\"岳夫人直说吧,您是有解决办法了么?还是......?\" 姜媛面带笑意:\"那是自然。我今早已经派人去暗杀他了。\"话音落下,堂内一阵哗然。 有人立马起身说道:\"岳夫人,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先回家了。\" \"我也......\"也有人跟着起身想走。 姜媛幽幽说道:\"现在想下船,是否慢了些?你们干的那些事,我手里可都有......\" \"哼!岳夫人是想威胁我等?\"先前那人冷笑。 姜媛缓步走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威胁?算是吧。捞钱时一起捞,现在有事想跑?门都没有!\" 她声音冰寒如铁,直看得那人默默转过了头。 姜媛转身扫视众人:\"老实说吧,黄忠嗣的手段各位清楚。大名府的豪族被整成什么样,你们心知肚明。如今他既已盯上澶州,他不死,便是我们死!\" \"我知道你们忌惮他转运使的身份。但我要说,只要人死了,朝廷自有人帮我们扫尾。可若让他活着离开澶州......\" 她故意拖长语调,\"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各位项上人头,怕是留不到中秋!\" \"诸位的罪证,我早已备份送往汴京。若有人不配合......\" 姜媛指尖划过桌案,发出刺耳的声音,\"这些文书是凭空消失,还是出现在官家案头?可就难说了。\" \"此刻我只有一求——各家派出家丁死士,把黄忠嗣永远留在澶州!\" 她突然提高声调,\"给诸位半炷香时间考虑。\" 第86章 狠辣姜媛-遇故人 半个时辰后,德胜北城内,各族族中涌出大量黑衣人,借着暮色往城外搜索出去。 各族族长却未离开姜家——或许不能说不想离开,只因姜家正堂大门外,正矗立着十几名持刀护卫,刀刃尽数出鞘。 林家家主霍然起身怒喝:\"姜媛,你是否欺人太甚?我们已按你要求派人狙杀黄忠嗣,这般强留我等是何居心?\" 主位上的姜媛神情淡然:\"事到如今,我便直说罢。为防万一,诸位还是在此静候消息。待黄忠嗣死讯传来,自当恭送各位归家。\" 林家家主跌坐回椅中,面如死灰。 他心中隐隐预感:自己完了,林家也完了。原本打算先虚与委蛇,归家后便联络转运司告发姜媛。 即便那些罪证被抖落出来,至多不过自己顶罪受罚。 却不料姜媛竟将所有人困在这厅堂之中,生生将各族绑上姜家战船。 \"不成!林家绝不能就此倾覆!\" 林家家主猛然站起,面色竟显出几分决绝,\"岳夫人,老夫今日偏要出这道门。你若想杀,便杀!姜家这艘破船,林某下定了!\"说罢径直朝门外走去。 姜媛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嘴唇轻启:\"出门者死!\" 林家家主身形微滞,缓缓转身道:\"我这条命可舍,但林家血脉必须延续。\" 话音未落,他毅然抬脚踏出房门。 寒光乍现! 两柄钢刀瞬间穿透他的胸膛,血花飞溅。 这位家主未发一声,仰面倒下时,嘴角竟噙着释然笑意——他知道,只要自己身死,那之前的传信便是姜媛伪造的。 虽不能全保林家,但至少可免灭族之祸。 ...... 屋内余下的十余人目睹此景,惊恐之色漫上面庞。 众人望向姜媛的目光中,忌惮之色愈发浓重。 姜媛却恍若未见,施施然起身道:\"诸位且在此处静候,容我稍作歇息。\"说罢向姜隆源递了个眼色。 待二人转入后院,姜媛背对父亲冷冷道:\"父亲可还满意这般局面?\" \"媛儿......\" \"若非您行事不周,何需我动用此等杀招?\" 姜媛猛然转身怒视,却在瞥见父亲神色时化作一声长叹:\"罢了。两日内若收不到黄忠嗣的死讯,即刻启程辽国。\" \"辽国?那此间基业......\"姜隆源面露不舍。 \"您竟还惦念这些黄白之物?\" 姜媛指尖发颤,声调陡然拔高:\"这些年走私给辽国的盐铁,哪桩不是诛九族的大罪?若非如此,我何须行此险棋刺杀黄忠嗣?\" 她凝视父亲的目光渐趋冰冷:\"言尽于此,听与不听,悉听尊便。\" 语毕,广袖翻卷间已拂袖而去。 德胜北城西北方向约莫五里处,是杨家村。 黄忠嗣缓缓睁开双眼。 粗砺的茅草扎得后颈发痒。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潮湿的霉味里混着药草气息。 看向手臂时,发现箭矢已被拔去,小臂缠着块灰布条,丝丝血迹正从边缘渗出。 他单手撑住身下草席,正要发力坐起,动作却突然凝固。 西南角的木窗半开着,一钩残月将窗棂的轮廓映在泥地上。 灶间传来柴火毕剥声,混着铁器轻碰的闷响,暗红火光在墙根忽明忽灭。 忽然,大门被推开。 只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碗。 因着烛光昏暗,人影轮廓都笼在晦暗里,辨不清来人面容。 那少女瞥见坐在床上的黄忠嗣,先是怔住,继而惊喜道:\"黄漕司,你醒了?\" 黄忠嗣心里一紧:\"谁?\" 少女忙往前两步。 当烛光终于照亮她面庞时,黄忠嗣忽觉一阵恍惚——这张脸似曾相识。 \"漕司忘了?\"少女见他面露疑惑,急急提醒道:\"汴京城,上元灯节,面摊。\" 黄忠嗣猛地想起那夜的吆喝声:\"是...面摊店主的娘子?\" \"那是我阿兄!\"少女眉头霎时蹙成小山。 \"咳...失礼。\"黄忠嗣耳根发烫,借着咳嗽掩饰尴尬,\"小娘子怎会在此?\" \"我们本就是澶州人,先前不过是在汴京讨生活。\" 少女说着眼圈微红,\"自去年河北大旱,粮价飞涨,今年开春又翻一番...摊子实在撑不住,这才返乡。\" 黄忠嗣望着窗纸透进的月光沉吟:\"不想灾情竟波及汴京...\" 他再度开口询问:\"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还有你阿兄呢?我又怎么在这的?\" 少女甜甜一笑:\"我叫杨鸣音。前些日子不是下了大雨嘛? 我跟我阿兄就想着去林子里找找看是否有蘑菇,结果就碰到您躺在一棵树下,然后就把您救回来啦。\" 她说着眨了眨眼睛,\"至于我阿兄...我们看您受了箭伤,肯定是遭遇什么贼人了,我阿兄去城里报官了。\" 黄忠嗣闻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床沿强忍虚弱道:\"走...杀我的人就是澶州知州!你哥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他想站起身,但浑身绵软使不上力。 \"我阿兄?!\"杨鸣音脸色骤变,手中药碗\"当啷\"坠地。 黄忠嗣赶忙说道:\"先走!你阿兄虽生死未卜,可咱们若再耽搁,就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杨鸣音眼中渗出泪水,哽咽道:\"我阿兄......呜呜......\" 见她这般情状,黄忠嗣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方才情急失言,怎就直说她兄长凶多吉少? 突然,密集的脚步声自门外炸响。 黄忠嗣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震颤的门板,整张脸已褪尽血色。 忽然,三名大汉窜进房内。 看到黄忠嗣的瞬间,有一人立马上前拱手:\"皇城司亲从指挥使赵书弘,见过漕司!\" 黄忠嗣见状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是杀我的人来了呢。\" 他赶忙说道:\"我这里的位置怕是泄露了,速速带我撤离!另外,立刻传令附近驻军围住德胜北城,不许一根鸟毛飞出城去!\" 说话间,他下意识往身上摸索,突然脸色一变——皇帝御赐的旗牌先前已交由赵书双保管。 他急忙问道:\"老赵可还安好?\" \"押司已得救治,虽伤势沉重,但暂无性命之忧。\" 黄忠嗣闻言长舒一口气:\"那便好,先护送我离开此地,路上再从长计议。\" 他指向身旁的杨鸣音:\"将她也带上。\" 赵书弘当即躬身将黄忠嗣背起。 杨鸣音却一直流着眼泪,黄忠嗣扭头劝道:\"莫要再哭,且随我先行。你阿兄未必已死,待脱险后我自会派人营救。\" \"当真?\"杨鸣音眼中泛起希冀之色。 \"千真万确!快随我们走!\" 第87章 获救,往事 赵书双背着黄忠嗣健步如飞,速度虽快,却颠得黄忠嗣头晕眼花。 他虽未受重伤,但失血过多导致整个人昏昏沉沉。 为保持清醒,他狠咬舌尖,铁锈味在口腔蔓延,剧烈的疼痛让神智清明了一瞬。 借着这短暂的清醒,他靠在赵书双肩头将事情交代完毕。 话音未落,人便再度陷入昏迷。 ...... 官道上的周磊正在夺命狂奔。 褴褛的衣衫沾满泥土,数不清摔了多少次跤。 此刻他脑海早已停止思考,只剩「回转运司上报、救漕司」的执念在支撑。 然而肉体终究难敌极限,随着身形踉跄歪斜,他重重栽倒在官道旁。 至此,黄忠嗣、周磊、赵书双三人尽数昏迷。 距遇刺之时,已过去整整五个时辰。 而此时,还在水潭附近搜索的各豪族死士忽然收到消息——黄忠嗣在北方两里外的杨家村。 夜色中,上百名死士从各个方向朝着杨家村合围而去。 ...... 岳府内,姜媛回到家中后径直进了房间。 看到夫君正坐在床边守着熟睡的孩子,她脸上露出淡淡微笑,全然不见先前的冰冷狠厉。 岳琼见妻子归来,笑着起身相迎,轻扶着她到桌旁坐下,温声问道:\"回来啦?\" 姜媛将椅子往夫君身边挪了挪,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官人,我们可能要离开大宋了。\" 岳琼身形微颤,叹道:\"娘子,这些事情其实可以推到我身上,你不必......\" \"官人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么?\"姜媛柔声打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丈夫的衣袖。 岳琼一怔,随即笑道:\"怎会忘记?那时我在城外巡视农田,你骑马路过。一阵风吹来,你脸上的面纱被吹飞,恰好落在我身旁。\" 他转头轻抚妻子肩头,\"初见那一眼,我便......\" 姜媛脸上笑意更深:\"官人,若我告诉你,其实那次偶遇是我专门设计的呢?\" 岳琼闻言脸色一变:\"娘子你这是何意?\" 姜媛眼中渗出泪水,脸上却保持着微笑:\"官人,如今已到生死存亡之际,我也不想瞒你了。\"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我姜家你是知道的,除了我这个独女之外,并无其他子嗣。 我娘亲生我那日难产而亡。 因我是女子,族中总有传言说我克死母亲,背地里总说我坏话,这让我很伤心。\" \"而且我父亲乃是姜家族长,作为族长主支却无男丁。你也明白在这大宋,意味着什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我父亲虽然贪财不知分寸,却深爱我娘亲,不愿再娶。 他本想着等死后由族内另选族长,可那些族老等不及了......\" 她突然提高声调:\"那些族老!他们明里暗里都在做小动作,想逼迫父亲让位!\"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她语气渐缓,\" 所幸我还算聪慧,从小爱读书,那些族老的手段倒让我明白——处事可以换种方式。十二岁起,我便帮父亲出谋划策,将家族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 她嘴角勾起嘲讽的笑,\"他们总算找不到说辞了。\" \"但很可惜,\"她突然握住岳琼的手微微颤抖,\"我是个弱女子,终究无法走到台前。所以我需要一座靠山......现在,你明白了么?\" 岳琼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脸色惨白。 他喉咙发紧,死死盯着姜媛:\"你的意思......这一切都是你在演戏?你对我从未爱过?\" \"官人~\"姜媛手指轻点他额头,\"说你笨还真笨。我若是不爱你,何苦说这些?\" 她幽幽叹息,\"人非草木,焉能无情?起初或许想利用你,但这两年......你待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 岳琼猛然握住她双手:\"既如此,便无所谓!只要你爱我就......\" \"好了!\"姜媛突然正色,\"差点忘了正事。这两年我借你权势做了不少事......\" 她声音陡然低沉,\"其中好些,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岳琼轻笑道:\"娘子是想跟我说通辽走私的事情么?\" 姜媛猛然抬头,望向笑意盈盈的丈夫:\"你知道?\" \"娘子是聪明人,但我也不至愚钝。\" 岳琼轻抚妻子发鬓,\"三十岁能坐稳知州之位,总该有些耳目。你虽严令下属不得通报......可朝堂衙门里,哪里真有瞒得住的事情?\" 姜媛忽现哀怨神色:\"官人既早看在眼里......\" \"怎不阻止我?\" 岳琼揽住妻子:\"我说过,为你可负天下。\"漆案烛火在他眼中跃动,\"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没你重要!\" 话音未落,姜媛软软倚进他怀里:\"事到如今,需布退路。辽国终究只是兜底之选......朝廷那些相公,养兵千日也该用了。\" 岳琼有些好奇:\"娘子,你说的那些相公是谁啊?很多么?\" 姜媛展颜一笑:\"何止多啊!若是全透露出去,这大宋的天得塌一半。\" 岳琼闻言一惊:\"娘子,这......\" \"官人,我之前就说了,你并不用觉得愧对孔孟先贤。\" 姜媛笑了笑,\"这大宋的官员啊,多数比你还过分。至于说那些清廉之人,即便自己能不贪赃枉法、收受贿赂,那他们能保证家眷不收么?\" 见夫君仍有些呆愣,她继续道:\"况且,这些读书人寒窗苦读多年是为了什么? 说是为了百姓?或许真有这般人物,但终究凤毛麟角。若说是为名? 自古以来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个?说到底,大多还是为利罢了。\" 姜媛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中泛起冷意:\"别处我不敢妄言,但就这河北官场......\" 她伸出玉指比了个七的手势,\"十人里至少有七个收过贿赂。\" ...... 岳琼沉默片刻后叹道:\"娘子你呀!若是男儿身,不是千古名臣,那便是千古奸臣。\" 姜媛闻言眼神一黯:\"是啊,可惜......\"她垂眸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可惜我是个女子。\" 第88章 逃出生天 赵书弘一行人在山林中疾行,忽见远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众人心中俱是一沉。 他蓦然转身看向身后两名皇城司侍卫,喉结滚动着深吸一口气:\"去吧。\" 两名侍卫面色沉静如铁,抱拳行礼:\"卑职明白。\" 话音未落便朝着火光方向掠去,衣袂翻飞间已隐入夜色。 望着那两个即将赴死的背影,赵书弘眼底泛起涟漪,却立即收紧下颌继续前行。 他托了托背上昏迷的黄忠嗣,对着踉跄跟随的鸣音冷声道:\"跟紧我,若跟不上——\" 话语在喉间一顿,\"我不会救你。\" 鸣音惨白着脸点头,粗重的喘息声混着枯枝断裂的脆响,在林间撕扯出凌乱的轨迹。 约莫半盏茶后,喊杀声如惊雷炸响。 刀剑相撞的铮鸣刺破夜空,又渐渐被黑暗吞噬。 ...... 一个时辰后。 驿站轮廓在月影下浮现,赵书弘眼底迸出精光。 他足尖猛点地面,背着百十斤重的黄忠嗣竟又提了三分速度:\"快!\" 鸣音早已力竭,却仍死咬着渗血的嘴唇紧跟。 绣鞋不知何时已磨穿,在地上拖出暗红痕迹。 \"砰砰砰!\" 赵书弘攥拳砸向驿馆木门,漆皮簌簌震落。 里间传来含混的咒骂,门栓抽动声里探出驿卒睡眼惺忪的脸。 \"皇城司办差!\"令牌擦着对方鼻尖举起。 驿卒霎时清醒,油灯映得玄铁令牌上蟠龙纹幽幽发亮。 不过半刻,马厩中驶出辆青篷马车。 赵书弘执缰端坐车前,任由夜风灌满衣袖。 车厢内,鸣音正用绢帕蘸着冷水,轻拭黄忠嗣滚烫的额头。 辕马嘶鸣声中,车辙碾着露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朝大名府疾驰而去,在官道上扯出一道渐淡的尘烟。 ...... 大名府张问府邸。 张问拿着手中的密信,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好在皇城司亲从官及时上前搀扶,才未让他摔倒。 他颤抖着问道:“漕司……生死未卜?还没找到人?” “是的,张副使。”亲从官垂首应答。 张问疾步冲向门外大吼:“来人!” 候在门外的官家闻声小跑而入,未及开口便听张问急令:“即刻通传所有官员到转运司衙门!” “遵命,家主。”管家匆匆领命退下。 张问踉跄至廊前,仰首望着天际残月,心中不断默祷:“漕司万望平安,河北百万黎民还需仰仗您啊……” 半个时辰后,张问调集大名府近三分之二的巡检司差役,约三百余人,火速驰援澶州。 至于厢军与禁军,因无枢密院调令,亦无黄忠嗣那般的皇权特许,终究无人敢擅自调动。 次日清晨,岳府。 姜媛紧攥两块皇城司令牌,往日沉稳神色荡然无存。 她万万没料到,黄忠嗣身边竟有皇城司护卫,这才惊觉低估了皇帝对这位状元郎的器重。 若早知如此,断不会行此刺杀之举,然此刻悔之晚矣。 当机立断,姜媛寻到岳琼痛陈利害:“如今朝中诸公已不可恃,当速离险地!” 不过半个时辰,三辆马车载着姜父、岳琼及其幼子,向着辽国方向绝尘而去。 被囚于姜家的豪族族长们,此刻仍锁在深院,何时能脱困? 那便要看各自族人何时察觉异状了。 未时三刻,汴京城皇宫内。 原本在御花园品茶的赵顼,在收到河北密信时勃然大怒,将凉亭内的点心瓜果悉数砸在地上。 这番举动吓得周围内侍纷纷跪地,颤抖着不敢抬头。 发泄过后,赵顼转向皇城司亲卫:\"朕即刻拟旨,着林从文火速前往河北。 澶州城内所有官员,尽数扣押待审。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务必找到允承。他若......\"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只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喏!\" 待亲卫退下,赵顼闭目沉思片刻,复又开口道:\"召王相入宫对奏。\" 一旁的内侍闻言,连忙躬身领命,疾步赶往政事堂。 此刻的赵顼已敛去怒容,唯余眼中寒芒如刃。 周遭内侍感受着帝王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意,冷汗早已浸透后背。 天子......要杀人了。 马车颠簸中,黄忠嗣感觉唇间传来温热,似有液体缓缓流入喉中。 他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视线中渐渐映出鸣音清秀的面容。 少女见他转醒,顿时如受惊的小兔般弹开身子,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漕司,我......我是想给您喂些水......\" 她慌乱攥着水囊,磕磕巴巴几乎说不成句。 黄忠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虚弱地牵动嘴角:\"我明白......多谢。\" 嘶哑的嗓音像是砂纸磨过车板。 鸣音耳尖都要滴出血来,手忙脚乱地捧起水囊和麻饼:\"您发烧整日了,得吃点东西......\" 她垂首盯着自己裙裾上的补丁,声音细若蚊呐。 苍白的手指刚触到麻饼便剧烈颤抖,黄忠嗣尝试撑身坐起,却连手肘都压不住车板的震动。 鸣音见状急忙托住他后背,将粗粮饼掰成小块递到唇边。 近乎吞咽的动作持续了半刻钟,混着清水咽下最后一口饼渣,黄忠嗣终于积攒了些许气力。 他斜倚着车厢壁喘息:\"现下到何处了?\" \"赵官人!\"鸣音半个身子探出车帘,\"漕司问行程......\" \"离大名府尚有二十里!\"前头传来车夫沙哑的应答。 \"漕司......\"鸣音回身欲禀,却见男人已然合目。 晨光穿过晃动的车帘,为他失血的面庞镀上淡淡金边。 她轻手轻脚地掖好滑落的薄毯,攥着空水囊发起呆来。 又走了约莫两刻钟,马车速度缓缓停下。 黄忠嗣再次苏醒,哑声问道:\"到地方了么?\" 鸣音闻言赶忙探头出车厢。 只见官道边,几百名巡检司的差役正列队而来,而赵书弘已然下了马车,正向前方走去准备交涉。 她立即缩回身子禀报:\"漕司,前方来了好多巡检司的人。\" 黄忠嗣撑着车厢缓缓坐起,颔首道:\"看来大名府收到消息了。\" 果然,不消片刻,赵书弘便折返禀报。 听完下属汇报后,黄忠嗣倚着车壁淡淡道:\"出发几个时辰,就走了二十里路?唉,让他们回去吧。等他们这般慢腾腾挪到地头,黄花菜都凉了。跟他们说这是我的命令。 \"喏。\" 第89章 安排 一个时辰后,黄忠嗣回到大名府城内。 他径直让赵书弘将马车赶到府衙。 张问与其他官员接到黄忠嗣平安归来的消息后,急忙赶往府衙门口相迎。 黄忠嗣得知张问已至,掀开车帘,声音虚弱道:\"昌言公,闲话容后再叙。刘景明何在?\" 张问闻言转身高喊:\"德明,速来!\" 刘景明小跑至马车前正欲行礼,却被黄忠嗣抬手制止:\"德明,传我令:派两百骑火速接管澶州城防,另调五百步卒驻守,自此刻起只许进不许出——官员亦不例外。\" 刘景明面露难色:\"漕司,这……直接围城接管城防,未有枢密院调令,是否……\" 黄忠嗣面色骤沉:\"本官有官家特许,尔要抗命?\" \"卑职岂敢!\"刘景明额头沁汗,\"只是官家授予的调兵权限专为赈灾,而今涉及围城接防……此等干系,卑职实在担待不起。\" 后方提点刑狱公事尹启瑞忽然开口:\"漕司虽有皇命,但让刘知府担此重责,恐非妥当。\" \"尹提刑!\"黄忠嗣目光如炬扫向刑狱官,\"须知官家授我暂节河北路诸事,提刑司亦在其列。\" 尹启瑞神色未变:\"下官自然知晓,只是官家特许未允……\" \"够了!\"黄忠嗣转回刘景明,语气陡然森冷,\"刘知府——哦,该称刘安抚使了。你是遵令而行,还是抗命不遵?\" 尹启瑞赶忙开口:\"刘兄......\" \"赵书弘,把尹启瑞拿下!\"黄忠嗣突然下令。 赵书弘闻言立马上前,三下五除二将尹启瑞按倒在地。 这一举动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谁能想到黄忠嗣竟敢当众将河北路掌管刑狱的最高长官直接拿下。 \"黄忠嗣,你居然敢拿我?你想干嘛?!\"尹启瑞疯狂挣扎,却被赵书弘死死按在地上。 \"赵书弘,跟他们说说你的身份吧。\" \"我乃皇城司亲从指挥使赵书弘,奉官家手敕保护漕司!\"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纷纷露出震惊神色。 张问更是脸色巨变——他原以为黄忠嗣的护卫是自行雇佣,哪知竟是皇帝特派的皇城司亲卫。 待众人尚未从震惊中回神,黄忠嗣已缓声开口:\"我说过,陛下赐我特权。只要不谋反,尔等皆该听命行事——即便皇城司亦不例外,因我代行的是官家旨意。\" 他目光如刀扫向尹启瑞:\"你身为提刑官,理应知晓此理。这般激烈反对......莫非刺杀之事,你也有参与?\" 尹启瑞正欲辩解,黄忠嗣已挥手截断:\"押入大狱候审!\"转头看向冷汗涔涔的刘景明:\"现在能听命了么?\" \"卑职听令!\"刘景明慌忙拱手。 黄忠嗣颔首道:\"那便去办事罢。\"又转向张问:\"昌言公,我需回府养伤,这几日转运司衙门就劳你坐镇了。\" \"下官领命!\"张问急忙躬身应诺。 片刻后,马车缓缓启动。 黄忠嗣倚靠在车厢壁上,心中暗叹:这河北的水,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不出意外,弹劾他的奏折定会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 不过他倒不太担心——如今他已隐隐有所预感,这河北不仅有案子,还是桩大案。 无论是自己遭遇刺杀,还是尹启瑞的百般阻挠,都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不寻常。 思及此处,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哼,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想要我的性命。我不雷霆反腐,你们是真把我当软柿子想捏就捏了。\" ...... 不一会,黄忠嗣回到府邸后,王莺莺看到他这般虚弱,还带着伤,心疼得不行,急忙为他更衣、换药。 她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埋怨:\"官人,你在外办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着。但你要记住,汴京城里还有伯母、阿宁和阿雪等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该如何是好?\" 黄忠嗣露出苦笑:\"这次真是意外碰到贼人了。莺娘莫担心,以后不会了。\" 王莺莺眉头紧蹙:\"还骗我?这分明是箭伤!你带回来的小娘子都说了,有人要刺杀你。\" 黄忠嗣面露尴尬:\"这不是怕你忧心......\" \"你不说难道我就不忧心了?\"王莺莺将药粉细细敷在伤口上,\"罢了,往后可要仔细些。知道么?\" \"好好好,定当谨记。\"黄忠嗣连连应声。 王莺莺剪下干净布条包扎妥当,忽然问道:\"郎君,那位鸣音小娘子作何打算?\" 黄忠嗣面露难色:\"先在城中赁间屋子安顿吧。她终归不是家仆,住在府里多有不便。\" 王莺莺轻翻白眼:\"我也未过门呢,怎不见你说不便?\" \"那不是迟早的事么?\"黄忠嗣笑着打趣。 王莺莺起身将他按回床榻:\"漕司大人且好生歇着吧!你还发着热呢。鸣音小娘子既是救命恩人,暂且安置在府里。其余诸事待你痊愈再议。\"说着为他掖紧被角。 黄忠嗣莞尔:\"全凭娘子安排,我先歇了。\" ...... 次日,吕府内。 旧党几名相公再次聚集。 文彦博率先问道:\"彦国兄,是否要一起上书弹劾黄忠嗣了?\" 富弼闻言苦笑:\"宽夫,昨日官家深夜召我与晦叔入宫,告知我们一件事。\" \"何事?\" \"黄允承在澶州德胜北城遭遇刺杀,生死未卜。\"富弼脸色有些沉重。 文彦博与冯京闻言皆是一惊。 \"谁那么大的胆子?刺杀朝廷官员?还是一路转运使,这......\"文彦博声音陡然提高。 吕公着接过话说道:\"唉,据皇城司传回的消息,大概率是澶州知州岳琼干的。\" 文彦博闻言大惊失色:\"岳琼?岳景晦?!\" 富弼一脸同情地看着文彦博:\"正是他。宽夫,我若没记错,他应当是你的门生吧?\" 文彦博脸色惨白:\"怎会如此?他品行端良,怎会做这种事?\" 冯京脸色沉重道:\"宽夫公忘了?他有个夫人叫姜媛。这两年京中可有不少人受过这位姜娘子的恩惠,连你我家中的亲眷......\" \"这些不是重点。\"富弼顿了顿,\"即便官家知晓此事,也断不会因此等小事责罚我等。 毕竟朝中官员收受世家大族些许好处实属寻常,我等又未动用权势为其谋利。只是......\" 他眉头深锁,\"我想不通他们为何要刺杀黄允承?\" 几人闻言纷纷点头,各自陷入沉思。 \"不对!\"吕公着突然站起身,\"唯有一种可能——她犯下的事情太大,被黄忠嗣知道了,想要灭口。而在河北......\" 他目光扫过众人。 冯京失声叫道:\"辽国!\" 第90章 反应 汴京城王安石府邸。 新党众人汇聚一堂。 王安石端坐主位,背后悬着一幅笔力遒劲的字:\"丹心淬火铸钧鼎 敢焚此身照山河\"。 下方,吕慧卿、章惇、曾布、韩绛、蔡确、邓绾等重臣分列左右。 王安石轻叩茶盏打破沉寂:\"事情便是如此,诸位且议。\" 堂下众人目光交错,却都缄口不言。 见无人应声,王安石长叹一声:\"既都不言,便由老夫开言罢。 如今河北惊现刺杀转运使重案,官家震怒非常——黄允承乃圣眷正隆之臣,持御赐''如朕亲临''旗牌,还有皇城司护卫的情况下被刺杀。 此事往轻了说是大不敬,往重了论当属谋大逆!\" \"虽无实证,然澶州知州难辞其咎。御史台携皇城司及御前手敕,此刻当已至澶州。\" 王安石目光扫过众人,\"此番手敕直出禁中,未过政事堂与枢密院...其中深意,诸公当知。\" 吕慧卿面色凝重:\"事态确乎逾矩,只是...\" 他迟疑望向主位,\"敢问王相,官家此番是要彻查到底,还是...\" 满座呼吸皆是一滞。 河北的事众人心知肚明,虽无巨贪大恶,但岁例孝敬已成定规。 这些灰色规矩,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若... \"诸君安心。\"王安石抬手虚按,\" 官家虽值冲龄,亦知轻重缓急。若当真法办,明日垂拱殿怕要空置半数。然则...\" 他话锋陡转,\"总需有人担此干系。\" 韩绛见气氛稍缓,追问道:\"何人堪当?\" 王安石闭目不语。 邓绾见状接话:\"首罪自是澶州知州,其余牵连...\" 他压低声音,\"河北路多属富彦国、文宽夫、司马君实旧部...\" \"咳!\"王安石突然清嗓睁目,\"古语云举贤不避亲,然老夫亦望诸公能大义灭亲。我等是为国锄奸,非为党争伐异——此中分寸,望诸君慎思。\"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拱手:\"王相说的是。\" 王安石见状,颔首道:\"我已将该交代的交代了。具体如何安排,你们看着办罢。这几日有些乏了,我且失陪。\" 说罢便转身离席。 众人闻言连忙拱手告退,脚步声渐次隐没于回廊之外。 待众人散去,王安石独坐案前,目光落在身后那幅「天变不足畏」的墨宝上。 他伸手轻抚案角磨损的漆纹,心头泛起层层涟漪——河北那些士族究竟在想什么? 自大宋立国百余年来,纵有党争倾轧,却鲜少有人敢行此等刺杀之事。 姜家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唉。”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一两个月,他也看明白了一件事——黄忠嗣是官家的人,并不是他王安石的人。 因为黄忠嗣干的事,皇帝竟比他获取消息还快。 这便很明显了:黄忠嗣必定私底下得了皇帝授意,能绕过三司衙门,径直将奏疏直呈御前。 如今官家想在河北杀鸡儆猴,他虽不得不支持,但究竟该支持到什么地步,却还没考虑清楚。 毕竟手下那群人已有微词——先前黄忠嗣逼迫河北大族捐粮时,就引得幕僚们颇多不满。 此刻他忽然想起昨夜辞别时,赵顼背对着他说的那句话:\"挑水,须得两头重才好挑。若是一头重一头轻,挑水的人就要吃苦头。\"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人是要杀的,但若只让旧党流血,你新党的人便个个清白? 这\"鸡\",两边都得杀上几只。 至于该选谁——天子只管看结果,贪赃枉法者皆可斩,只是这刀,断不能从天子手里递出去。 ...... 另外一边,黄忠嗣正与刚到没多久的林从文对立而坐,杨鸣音则是在旁边伺候着。 黄忠嗣率先开口:\"台端,没想到居然是您亲自来啊。这一路上辛苦了。\" 林从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这事情太大了。我不来可不行。\" 黄忠嗣瞥了他一眼:\"台端,您这话可就诛心了。什么叫我的事太大了?您不来不行?我可是受害者。\" \"谁让你在河北做的事情太明显了?是个人都知道河北豪族出粮食,是你逼出来的手笔。\" 林从文放下茶盏,\"你把人吓到了。人家想要自保呗。\" \"台端可别瞎说!\"黄忠嗣赶忙否认,\"我可没做什么。这些都是他们自愿的。您别凭空污我清白。\" 他深知自己做的事别人怎么猜都行,但绝不能留下把柄——这些把柄可以给皇帝,却万万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 林从文闻言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应该收到消息了。 姜家家主还有知州消失不见,而且据查,姜家的实际掌舵人其实是岳琼之妻姜媛。\" 黄忠嗣点了点头:\"这女子魄力倒是大,连我都自愧不如。不过...\" 他微微眯起眼睛,\"这般铤而走险,单是侵吞灾粮的罪名还不至于。她必定还藏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转头看向林从文:\"台端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林从文摇头,\"我才来了几天,能知道什么?\" \"唉,可惜啊,居然让她跑了。\"黄忠嗣暗道惋惜。 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什么,连忙起身,眼中露出精芒:\"我好像知道了!\" 林从文见状疑惑:\"知道什么了?\" 黄忠嗣眯起眼睛,嘴角勾起笑意:\"台端,你说这河北之地,逃跑能跑哪去呢?\" 经此提醒,林从文沉声道:\"辽国?\" \"正是!\"黄忠嗣猛地击掌,\"我这两日苦思,何事能逼她铤而走险杀我? 如今豁然开朗——她做的生意定是见不得光,甚至...涉及通辽! 若被我查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趁众人不知我已到澶州,除掉我便安全了。\" 言罢却又缓缓坐下:\"只是仍有蹊跷。我在大名府闹出那般动静,河北全境张贴告示,她早该知晓我出巡。 如此聪明之人,怎会在此时贪图粮草?风险委实太大。况且...\" 他皱眉沉吟,\"即便查粮,也未必能牵扯出通辽之事。她究竟为何行险?\" 林从文颔首赞同:\"确实,按常理不该如此。\" 第91章 可怜的周磊,顾大局 此时,在一旁的杨鸣音突然说了一句:\"漕司,你是不是忘了?那姜媛,是个女人。\" 黄忠嗣闻言一愣:\"女人怎么了?\" 杨鸣音咬着嘴唇说道:\"唔,怎么解释呢?若是我夫君会被抓,那我肯定会帮他逃跑。我想她可能也是要保护她的夫君吧。\" 黄忠嗣思考片刻后大笑出声:\"哈哈,鸣音你说得有道理!我确实漏算了,她是个女人。\" 林从文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忽然他转向黄忠嗣,指着旁边的少女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这可是我的恩人。\"黄忠嗣笑着解释,\"若非她相救,我恐怕活不到今日。\" 杨鸣音赶忙接话:\"漕司切莫这般说!您救了我阿兄,我已说过要入府为奴报答的。\" 黄忠嗣摇头苦笑:\"此事原就是因我而起,你们都是受我牵连。救你兄长本是分内之事,何须如此?\" 他确实头疼不已——昨夜得知杨鸣音的兄长杨弘武在德胜北城大牢被发现,虽受了些皮外伤却性命无虞。 杨鸣音得知后便执意要入府为奴,更令他无奈的是王莺莺竟在旁帮腔。 并不是说他不喜欢女人,而是吧...... (各位读者老爷应该知道那种感觉,有些人就是贱。送上门的,他反而觉得差那么点意思。) 杨鸣音听到黄忠嗣的声音后,眼眶立马变得通红:\"漕司,是讨厌我么?\" 黄忠嗣见状刚想解释,就被林从文截断话头:\"允承啊,人家既是这般心意,你也别推辞了。毕竟......\" 他对黄忠嗣眨了眨眼,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眼神。 望着泪水将坠的杨鸣音,黄忠嗣苦笑道:\"行吧。不过你倒不必为奴,想留便留,不想留可随时走。晓得吧?\" 闻得此言,杨鸣音顿时多云转晴,忙不迭行礼:\"是,漕司!\" 黄忠嗣摆了摆手:\"去跟莺娘说声,预备些酒菜,我晚间要宴请台端。\" \"是......\"杨鸣音利落领命,脚下如踩了雀儿般轻快退下。 林从文瞅着那窈窕背影揶揄道:\"黄漕司当真好艳福,那丫头看你的眼神都要揉出水来。\" \"咳,说正事。\"黄忠嗣不自然地轻嗽一声,\"官家可有何旨意?\" \"我今日方至,圣上现今都不知你生死。这消息怕得明日才能呈到御前。\" 黄忠嗣颔首静默半晌,忽地压低嗓音:\"台端以为,若当真清肃大宋贪墨,该摘多少顶乌纱、斩几颗头颅?\" 林从文闻言掠他一眼,又睃向别处,权当耳畔过风。 黄忠嗣不以为忤,自顾喃喃:\"河北道州县的官吏,十人里少说五人收过俸外之财。我若全数纠举,官家当能尽数问罪否?\" \"允承兄......\"林从文长叹,\"此求诛心之问啊。\" \"不过自问自答罢了。\"黄忠嗣似笑非笑地摇头,目色却渐沉,\"正则兄且说说,这清浊若调,当如何料理?\" 听得他换了称谓,林从文略一沉吟:\"矫枉若过正,恐生肘腋之患。昌黎公(韩愈)《原毁》有云: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治吏在宽猛相济,立典型以儆效尤可也。\" \"是极。\"黄忠嗣颔首,望向窗外飘摇的柳树枝,\"如黄河浊浪淘沙,清者濯缨固佳,然若决意涤尽泥淖......怕是连堤坝都要垮塌呢。\" ...... 姜媛与岳琼并立在一座小土坡上,望着西南大名府方向。姜媛轻叹道:\"官人,该走了。\" 岳琼心中愁苦:\"唉,这一别,怕是无缘再回故土了......也不知家中老母......\"他摇摇头,\"应该没事的。\" 姜媛闻言眼中渗出泪水:\"官人,是我害了你。\" 岳琼转身抓起姜媛的手,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没事的。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们不会乱来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却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实际上,他并没有太多把握。 土坡下突然传来呼喊声。 只见十几名身着宋甲的骑兵正与姜隆源交涉,为首军官手持令旗,所有兵丁腰间都挂着木牌,牌上\"瀛洲镇海军\"五个朱漆大字在暮色中分外刺眼。 \"官人......\"姜媛话音未落,岳琼已深吸一口气,拉着她快步走下土坡。 北风卷起姜媛的披帛,绛色丝帛掠过枯草,在渐暗的天色中划出一道血色残痕。 ...... 次日清晨,大名府城门口出现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 他脸色苍白,身上布满树枝刮伤的伤口,在看到城门守卫后,踉跄着上前说道:\"我是转运司的机宜文字周磊。漕司在早澶州遇刺生死不明,速派人营救!\"说着便掏出黄忠嗣的金鱼袋。 守城兵丁闻言露出古怪神色:\"周机宜,漕司前两日便已回城,现正在府中养伤。\" \"啊?\"周磊如遭雷击,急切追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漕司是如何脱险的?\" \"卑职不知详情。\"守卫拱手道,\"机宜不如亲往漕司府中询问?\" 一刻钟后,漕司府内。 黄忠嗣望着跪在堂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周磊,心头泛起怜意,亲自上前搀扶:\"这几日苦了你了。\" 周磊闻言愈发悲恸。 原来当日昏迷后,他被附近村民所救,清醒后典当随身之物换了干粮,为避杀手昼伏夜出,专拣荒山野径赶路,途中屡遭野兽惊扰,险些命丧黄泉。 偏因未走官道,与黄忠嗣派出的搜救队伍失之交臂,方才受尽磨难。 黄忠嗣端详着仍在抽泣的下属,温言安抚:\"你的忠心本官都看在眼里,待我呈报官家时,必当详述你的功劳。\" \"谢漕司提携!\"周磊瞬间止住哭声,郑重作揖道,\"卑职日后唯大人马首是瞻。\" 黄忠嗣颔首笑道:\"且回去梳洗更衣,酉时来府用膳吧。\" 周磊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后躬身退下。 第92章 发展计划 待其走后,林从文从侧屋踱出,笑着揶揄道:\"你如今倒是收得个忠心人儿。\" 黄忠嗣展颜一笑:\"这些人的忠心是给陛下的,何曾是我的?\" \"好个允承,何须这般防我?\"林从文眼底泛着不耐,\"难道我会将这等小事禀告官家不成?谁手底下没养着几个心腹?\" 见其当真恼了,黄忠嗣连忙作揖:\"正则兄见谅,这官场险恶,你是明白的。\" 林从文被他这姿态气笑:\"你倒像个狐狸崽子!\" \"不过话说回来——\"黄忠嗣突然话锋一转,\"此事还要怪你。\" \"倒打一耙的本事愈发长进!\"林从文霍然起身,\"我倒要听听,该如何怪到我头上?\" \"去年在潮州......\"黄忠嗣指节轻叩茶台,清脆声响叩在旧日心结上,\"是谁诱导我趟了浑水,又是谁逼着我干活?\" 林从文喉头一哽,半晌才辩道:\"这般陈年旧账还要翻!我可是一直在帮你的。\" \"哦——\"黄忠嗣拖着长调像把刀子,酸得叫人牙紧。 \"罢了,先说正事。\"林从文顿了顿,\"官家六百里加急传来口谕。\" \"是要仪制接旨么?\"黄忠嗣神色肃了三分。 \"不用,只着意要你记着三个字——\"林从文眸色陡然深沉,\"顾大局。\" 黄忠嗣颔首:\"就这事?\" \"不然你以为呢?\" \"我虽年岁不大,倒也懂得审时度势。\" 黄忠嗣指尖轻叩案几,\"若姜家跟那个知州还在网中,我必穷追到底。如今既已脱逃......\" 他忽然展颜一笑,\"自当谨遵官家钧旨。这两日我便启程继续巡查州县。\"话音稍顿,\"再拨二十护卫与我。\" 林从文打量着他神色,试探道:\"当真不气?据我所查,除了姜媛派的杀手,后来的杀手各家可都有动手。\" 黄忠嗣目光投向窗外层云:\"纵想将澶州大族连根拔起,可能么?\" 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既知不可为,何苦自寻烦恼?\" \"啧啧......\"林从文抚掌而笑,\"你这为官之道,倒似修成了千年狐精。 黄忠嗣笑而不语。 他当然没打算就此放过那些大族,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已传信让福伯回来,准备狠狠割下这些豪族几块肉。 他向来不是挨了打不还手的主。 思及此,他脸上浮起一抹冷酷笑意。 这神情被林从文看在眼里,顿时生出几分不安,急忙劝阻道:\"允承,切莫乱来。\" \"正则兄多虑了,我自有分寸。\"黄忠嗣拍着胸脯保证,眼底却掠过寒芒。 林从文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看似克制的承诺,竟会在数月后化作席卷河北的惊世风暴。 这场飓风不仅扫荡地方豪强,更裹挟着多位衙门堂官乌纱坠地。。 ...... 时间很快就过了两个月,刺杀大案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澶州州府衙门从上到下被撸了一遍——河北提刑司提刑官尹启瑞因收受贿赂被判流放崖州,澶州官员也大多都被流放,只有十几名胥吏被判绞刑。 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胥吏竟是当天判决当天就执行,效率之快前所未见。 至于澶州豪族,则是捐出一半家财充盈国库。 令人心惊的是,仅澶州一地的豪族便捐出了近五百万贯铜钱。 黄忠嗣虽早有猜测,但收到确切消息时仍忍不住心惊——这可接近国库一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啊! 赵顼为安抚黄忠嗣,特意让政事堂商议,留下一百万贯给河北转运司衙门。 这番用意再明显不过,正是要为黄忠嗣的政绩铺路。 此刻黄忠嗣正端坐衙门大堂,闭目沉思。 这两个月他将河北境内大多州县走访了个遍,心中已然勾画好治政方略。 对于青苗法这项国策,他自有盘算:河北新遭灾祸,当暂缓施行,待百姓休养生息后再徐徐图之。 他深知青苗法制度漏洞犹如筛眼,纵使打着\"严查摊派\"的补丁,终究难防胥吏上下其手。 正思忖间,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 睁眼见张问正要行礼,黄忠嗣摆手道:\"免了这些虚礼。\" 待对方站定,他轻叩桌案:\"烦请副使传话澶州大族,着他们来转运司走一遭。\" 张问闻言一怔:\"漕司,此事不是已然了结?莫非......\"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肃立候命。 黄忠嗣站起身笑道:\"事情是结束了。告诉他们,我请他们来挣钱,不是找他们麻烦。\" 这话让张问更是一头雾水。 黄忠嗣从桌案上拿起一沓纸稿,径直交到张问手中,随即端起茶盏悠然品茗。 张问连忙接过纸稿开始翻阅,随着纸页翻动,他的眼神愈发晶亮。 看到末尾时,手指竟微微发颤:\"漕司,这些...当真能实现?\" \"做不到,我写来作甚?\"黄忠嗣搁下茶盏,目光灼灼,\"不过要做这些事,需得海量银钱。我要澶州豪族出钱出力。\" 张问立即拱手:\"卑职明白!他们若不肯来,绑也绑来!\" \"哈哈哈!\"黄忠嗣抚掌大笑,\"昌言公不怕被御史弹劾?\" \"若漕司大计得成,弹劾又何妨?\"张问挺直腰背,眼中燃着火光,\"我张问——不怕!\" 黄忠嗣满意地颔首,张问也展颜而笑。 恰此时一阵清风掠过,掀起了张问手中的纸稿,首页赫然露出「河北路建设发展计划书」几个朱砂批红的大字。 入夜,书房内。 福伯捧着文书禀报:\"家主,这罪证都收集好了。河北路不止澶州,连真定府也查出与辽国交易的商人。\" 黄忠嗣点点头。 这倒是没出乎他的意料——挣钱走私嘛,历朝历代都有。 再者说,若真要计较,他自己在南洋的产业何尝不算走私? 烛火摇曳中,他的思路愈发清晰。 河北路要发展经济,必得因地制宜发展产业,而前期基建所需钱财如海。 指望朝廷拨款? 不亚于痴人说梦。 眼下唯有从士绅身上破局。 只是这些士绅豪族皆属人精,空谈\"共谋发展\"的漂亮话毫无用处。 与其画大饼,不如亮刀剑——怀揣罪证威逼利诱,方是破冰之道。 纵观整个大宋,唯有黄忠嗣能行此非常之法。 这一手段看似简单,实则暗藏三个特质:首先是圣眷独隆,天子不仅深信其忠心,更愿为他顶住满朝非议; 其次他身无派系牵绊,不同于王安石那根基深厚的\"新党\",他始终孑然一身; 再者便是他的处世之道——既不随波逐流,又不留任何把柄。 这般刚直不阿的作风,反倒成了最坚硬的护甲。 有趣的是,这般凌冽作风并非全然出自本心。 作为天子手中的刀,他早被赋予了\"孤臣\"的命运。 若当真想和光同尘,怕是不等迈步便要被抽了刀刃,这既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困住他的铁围。 当然,这也是他自愿的,因为他想看看自己是否可以救救这个大宋。 他当然没有张载那种雄心壮志,他只是想既然自己有能力,不妨一试,若事不可为,自己也有退路! 第93章 前往磁州 \"家主,若无其他事,我便退下了。\" 福伯出声请示。 这句问话将黄忠嗣的思绪拉回,他应了声 \"嗯,去吧\"。 福伯躬身告退,行至门口却又折返,犹豫道:\"家主,磁州... 王娘子的事...\" 黄忠嗣猛地拍了下额头:\"你不说我险些忘了。\" 他顿了顿,\"通知一下段提刑跟我去一趟磁州,然后知会周磊一声,让他替我修书给张副使,我过几日便回。\" 他淡笑,\"正好,先晾晾那群人,让他们担惊受怕几天。\" 福伯领命退下。 ...... 黄忠嗣沉吟片刻,径直往王莺莺的房间走去。 \"笃笃笃。谁啊?\" 屋内传来少女清越的嗓音。\"是我。\" 门开处,王莺莺披着外衣,眼中闪过疑惑:\"官人这么晚来找妾身,可是有事?\" 黄忠嗣笑道:\"明日随我去武安县。\" 王莺莺身子微僵:\"官人...\" 他双手按上她的肩膀:\"来河北已三月有余,是时候该帮你了结那件事了。\" 王莺莺眼眶倏地泛红,泪水夺眶而出。 她虽早知黄忠嗣会为她报仇,可身为亡父之女,又何尝不盼着早日报仇雪恨? 此刻心愿将了,如何不激动? 黄忠嗣用衣袖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道:\"苦了你了。放心,他们定当付出代价。\" 王莺莺颔首:\"妾身信官人。\" 说着主动上前,将头埋进他的胸膛。 次日清晨,黄府前停着两辆马车。 黄忠嗣看着眼前的壮汉,笑道:\"伤养好了?\" 赵书双赶忙抱拳:\"谢漕司关心,卑职如今已经伤愈了。\" \"好,你在的话,我就安心多了。\" 说完又看向旁边站着的新任权河北路提举提刑官,\"段提刑这次辛苦你与我一起往磁州走一趟。你不会介意吧?\" 段良才连忙拱手:\"漕司言重了。只不过......\" 他顿了顿,\"不知漕司要下官一起去磁州是?\" \"上车再说,你我同乘一车可否?\" \"这是下官的荣幸。\"段良才淡笑道。 黄忠嗣点了点头,率先进入车内。段良才也赶忙跟上。 ...... 黄忠嗣靠在车厢上,忽然开口:\"段提刑,我没记错的话,今年已有五十二了吧?\" 段良才闻言有些惊讶:\"漕司居然知道?\" \"哈哈,我还知道你与冯枢密副使是同年进士呢。\"黄忠嗣大笑道。 段良才心中微动,脸上却带着笑容:\"是啊,漕司与冯枢密副使可都是连中三元的英才呢。\" \"诶,侥幸罢了。\"黄忠嗣摆摆手,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此次喊你一起前往磁州,是我接到举报,磁州知州陈世璋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说着眼睛紧紧盯着对方,\"你知道我意思么?\" 段良才闻言脸色一沉:\"漕司是收到什么罪证了?按理来说,若有罪证应送至我提刑司\" 黄忠嗣见他眼神未变,叹道:\"你们提刑司是真不知道呢?还是不想查?亦或是不敢查?\" 段良才顿时面色铁青。若非忌惮黄忠嗣怀揣的御赐金牌,他几乎要当场发作。 这话若传到朝堂,他这个\"权\"字恐怕永远摘不掉了。 强压怒气,语气冷硬道:\"漕司这话,下官听不明白。提刑司掌管一路刑狱,若有案必查。断无敢与不敢之说。\" \"哦?\"黄忠嗣挑眉,\"段提刑这话倒合我意。既如此......\" 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看看这个吧!\" 段良才犹豫片刻接过信笺,初时只是草草扫视,待看到中间瞳孔骤缩,急忙逐字细读。 待放下信时,已是额角见汗:\"漕司,这些罪证......\"他顿了顿,\"下官履新不过两月......\" \"无妨。\"黄忠嗣摆手打断,\"如今知晓了,段提刑当知如何行事?\" 段良才正色抱拳:\"既有实据,自当依法严办。\" 黄忠嗣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这人应该不是新党的人。 或者是不知道陈世璋的来历。那就好办了。 ...... 经过三日的舟车劳顿,黄忠嗣等人在十余名护卫护送下,终于抵达磁州州治所滏阳县。 未作休整,众人径直奔向州府衙门。 黄忠嗣身着绯色官袍,腰悬金鱼袋。 下车后无视衙门口差役,径直带着段良才、王莺莺及十几名护卫直奔大堂。 \"这几人什么来头?瞧着阵仗不小啊?\"门口当值的差役探着脖子张望。 \"废话!这都看不出是贵官?\"另一差役翻了个白眼。 \"话说咱们连通报都没......晚些知州怪罪下来......\" \"那你进去拦?\" \"罢了罢了,当我没说。\" 正堂内,身着绿色官袍的官吏见乌泱泱闯进一群人,先是一怔,随即快步上前作揖:\"敢问贵官......\" 黄忠嗣抬手截断话头:\"本官黄忠嗣。\" 手指微抬指向身侧:\"这位是段提刑。\" 那官吏腰弯得更深:\"下官磁州通判夏振中,拜见黄漕司、段提刑。\" \"陈世璋何在?\"黄忠嗣懒得与这通判周旋——他知此人底细不净,晚些囚车肯定也有他的份。 夏振中闻言心头剧颤,强作镇定道:\"知州正在内堂,下官这就......\" \"不必。\"黄忠嗣冷声打断,\"老赵,拿人。备囚车。\" \"得令!\"赵书双挥手示意,两名皇城司亲从官应声扑上,眨眼间便将夏振中反剪双臂。 \"为何拿我?我......\"质问声戛然而止,亲从官熟练地将布团塞入其口。 \"去把陈世璋押来。\"黄忠嗣语气淡漠。 七八名护卫如狼似虎冲入后堂。 段良才目睹此景,眼角微微抽搐——这般雷霆手段着实骇人。 即便罪证确凿,按制也该先审问后再行收押,此刻竟连口供都不问便当堂塞口,这般肆意妄为,果真是仗着官家宠信么? 要是黄忠嗣知道段良才的想法,估计会狠翻一个白眼。 他并不是不懂规矩,只是单纯想给自己未来媳妇出个气罢了。 要不是得走程序,他都想直接拔刀把这人给剁了,这些人就没几个无辜的。 第94章 前往武安县 此时内堂方向传来一阵咆哮声: \"你们是谁?敢闯府衙绑架本官?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一会,两名护卫架着个赤膊中年男子走出。 此人约莫四十多岁,身形肥胖,只着短裤赤着脚,白腻皮肉在日光下泛着油光。 王莺莺见状慌忙掩目,黄忠嗣也不禁皱眉:\"怎么回事?\" 护卫抱拳禀报:\"禀漕司,内院还有两名未着衣的女子,卑职寻到此人时......\" \"知道了。\"黄忠嗣摆手打断,\"给他找件衣服。\" 听到\"漕司\"二字,陈世璋浑身肥肉猛地一颤。 待粗布外衫草草裹身,黄忠嗣已踱至跟前上下打量:\"啧啧,陈大人倒是雅兴不浅,白日宣淫还成双作对。\" 目光扫过其腰间金线纹样,冷笑道:\"两百贯一匹的织金锦拿来做底裤,当真是豪奢得很!\" \"漕司容禀!\"陈世璋扑通跪地,话未出口便被黄忠嗣当胸一脚踹翻。 青砖地上滚了两滚,那身肥肉激起阵阵尘灰。 段良才见状神色愈发古怪。 这位转运使好歹是御笔钦点的状元郎,行事却与市井泼皮无异。 正暗自腹诽,忽听得黄忠嗣冷声吩咐:\"段提刑,你来问话。\" 段良才上前半步,袍角不慎扫过陈世璋露在外头的肚皮,惊得那肥肉又是一阵乱颤。 他从怀中掏出信件展开,语声如冰锥坠地: \"熙宁二年,治河款项短了八万贯,而你同年却突然多出一套七进宅院。\" \"同年六月,磁州林家嫡子当街与人争执,竟用随身匕首将人捅死。 其父当日从永汇兑铺支取十万贯兑票,夤夜叩你府门。 次日案犯便得无罪开释——\" 段良才突然提高声调,\"更巧的是,滏阳县令、县丞、县尉、主簿并通判等人,此后家资陡丰!\" \"那死者之父赴州府鸣冤,反被扣作刁民,生生挨下百记杀威棍,当场气绝身亡!\" 段良才抖了抖信纸继续道:\"熙宁三年,你勾结滏阳县厢兵直扑武安县,以通辽罪名将王家满门拘至府衙。 未等定罪便动私刑,活活打死王家夫妻不算——\"他猛然俯身逼视,\"竟还要强纳其女为妾!\" \"还有,收受澶州姜家...\" 段良才念了老半天,嘴巴都说干了。 他收起信件,淡淡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没有。这都是别人冤枉我的。\"陈世璋冷汗淋漓,嘴上仍在狡辩。 黄忠嗣闻言转过身,脸上凝着冰冷笑意:\"你真当我们手里没证据么?\" 他转头示意身旁的少女,\"莺娘,让他看看,是否还记得你。\" 王莺莺红着眼眶上前一步,盯着陈世璋咬牙切齿道:\"陈世璋,你还记得我么?\" \"你......你怎么会在这......\"陈世璋见到少女瞬间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半步。 \"我是来看你下地狱的!\" 王莺莺的声音陡然拔高,泪水裹着恨意滚落,\"你这个畜生不得好死!害死我阿爹阿娘......如今,你的报应到了!\" 陈世璋此刻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局势已然明朗——黄忠嗣分明是专程来给王莺莺撑腰的。 虽说对方声称握有罪证,但在亲眼见到证据前,他打定主意缄口不言,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 王莺莺正要破口大骂,却被黄忠嗣伸手拦下。 这位漕司大人何尝不知她心中恨意滔天,纵是动手泄愤也情有可原。 但如今案件尚未经提刑司审理,陈世璋名义上仍是知州。 他虽允她骂几句出气,却也要把握分寸——若任其辱骂过甚,传到士大夫耳中,难免落下话柄。 \"拿下。\"黄忠嗣转头吩咐赵书双,\"直接押回转运司候审。\" 忽而轻笑一声看向段良才:\"段提刑,没问题吧?\" \"漕司放心。\"段提刑躬身应道,\"卑职必当秉公办理。\" \"那便好。\" 黄忠嗣带着王莺莺向外走去,待出了门廊,忽然贴近她耳畔低语:\"莺娘放心,陈世璋必死无疑。这世间......\" 话未言尽,眼中寒光却已道尽未尽之语。 王莺莺仰首望他,眸中水雾未散:\"官人,妾身信你。\" 府衙内的其他官员与差役此时已经聚集到了衙门门口,望着被押上囚车的知州与通判。 有人脸上闪过忧色,有人神情茫然,也有人嘴角噙着冷笑。 黄忠嗣与王莺莺交代一番后,来到段良才身旁说道:\"段提刑,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与你们同回了。路上务必小心。\" 段良才闻言拱手:\"漕司放心,下官这就押解人犯返程。\" \"好。\" ...... 目送囚车队伍远去,黄忠嗣转身望向赵书双:\"走,去武安县。\" \"喏!\" 众人齐齐上马,马蹄踏碎官道浮尘,扬起阵阵烟尘。 黄忠嗣攥紧缰绳,眉间凝着阴云——秦虹赴任已逾三月,竟连衙门班子都未整饬妥当,偏生连封详报都不曾寄来。 此番既至磁州,倒要亲眼瞧瞧这武安县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他本欲携王莺莺同行,转念又止了心思。 此去既要抢时间查清症结,又要赶回主持河北新政,实在容不得半点耽搁。 ...... 深夜,一阵密集的马蹄声打破武安县城的寂静。 黄忠嗣一行人直奔驿馆。毕竟已是丑时,这个时辰实在太晚。 他打算先歇息一晚,明日再寻秦虹。 \"砰砰砰!\" 又是一阵急促的砸门声。 驿馆内传出骂骂咧咧的响动。 门闩刚落下条缝,赵书双便亮出腰牌。 驿吏霎时噤若寒蝉,忙不迭将众人迎入。 黄忠嗣望着这般场景,面色古怪。 他总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偏生想不起何处见过。 两刻钟后,盥洗完毕的黄忠嗣唤来赵书双。 \"老赵,坐。\"他指着案上吃食招呼道,\"用些夜宵垫垫饥。\" 赵书双咧嘴一笑:\"那漕司,卑职可就不客气了。\" \"客套个鸟!\"黄忠嗣笑骂,\"前些时日若非你舍命相护,我早成刀下亡魂了。\" \"嘿,漕司这话倒合我们武人脾胃。\" 赵书双抄起冷硬的窝头啃将起来,含混说道,\"护卫您本就是分内事——您要有个好歹,咱们这些亲卫都得陪葬。\" \"竟这般严重?\"黄忠嗣面露讶色。 赵书双夹了块咸菜塞进嘴里:\"怎不严重?官家钦点的护卫差事,您便是咱们主将。按军律,主将阵亡,亲兵皆斩。\" \"咳,看来我这项上人头金贵得很。\"黄忠嗣摇头失笑。 \"嘿嘿,漕司是做大事的人。\"赵书双风卷残云吞下整个窝头,\"能为护您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大事不敢当,但求为百姓做几件实事。\" 黄忠嗣说着从怀中摸出张兑票推过去,\"先前两位皇城司弟兄为我殒命,这一百贯兑票,劳烦转交他们家眷。\" 赵书双盯着兑票愣了愣,神色踌躇。 黄忠嗣直接将票据拍进他掌心:\"这是官家特批的抚恤,与我无干。不必与人言说,可明白?\" 赵书双深吸口气,起身长揖:\"谢漕司!\" \"得了,赶紧吃完歇着。\"黄忠嗣笑着抓起个窝头。 赵书双望着烛光里那张年轻面庞,嘴角微扬,重又落座大嚼起来。 第95章 秦虹的担心-漕司做生意 次日,武安县衙后堂。 黄忠嗣端着茶盏喝了一口,说道:\"贯之,这怎么回事?\" 秦虹苦笑一声:\"允承,这知县难当啊。\" \"哦?怎么个难当法?跟我说说看。\"黄忠嗣饶有兴趣地问道。 \"唉,你不知。我手下的县尉跟县丞与当地士绅交好,若我贸然拿掉他们,赋税可就难收了。 之前试过,这些人若不配合,根本没法征收赋税。这还是其一。 其次,这些人与陈世璋有关联,陈世璋背后又是王相......若贸然......\" 黄忠嗣闻言\"砰\"地拍下茶盏,怒斥道:\"贯之,你怕什么?我被刺杀都不怕,你怕? 再者说,你不会把事情推到我这儿?\"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他们背后是王安石,你背后是我。有什么事情,自然是我担着。你怕什么?\" 秦虹无奈道:\"允承别生气。我知你意思,但如今你与朝中富相公等人已生嫌隙,若再交恶王相......这事可缓一缓,等你日后...\" \"贯之!\"黄忠嗣猛然打断,\"实话跟你说,昨日陈世璋已被我拿下。所以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秦虹瞪大双眼霍然起身:\"允承你......\" \"怪我先前没与你透底。\" 黄忠嗣摆摆手,\"无论如何,陈世璋必须除掉。其一,他杀害莺娘父母,这仇必报。 其二,天下贪官虽多,但像他这般贪得无厌又害民的,我断不能容。 其三......\"他目光灼灼直视秦虹,\"我背后是官家。只要圣眷仍在,我便倒不了。明白么?\" 秦虹闻言恍然,苦笑道:\"原来我多虑了。只当官家看重你,未想竟知你全盘谋划。\" 黄忠嗣莞尔:\"你只管放手施为,不必顾忌。 你我不同:我初为官不过求个身份,如今但求尽人事,纵使失败也不过罢官归田; 你饱读圣贤书,既有抱负,便当从心而行。若不遂本心,如何成就心中大道?\" \"允承,我明白了......\"秦虹起身长揖。 黄忠嗣回礼后转身:\"话已至此,我该回大名府了。县丞县尉之事,自会派人处置。\" 行至门口忽又回首:\"趁我名头尚有用时,该借势便借势。不过——\" 他促狭一笑,\"若是贪赃枉法,可别打着我的旗号。\" 秦虹哭笑不得:\"我是那等人么?\" \"哈哈哈,玩笑罢了。\"黄忠嗣朗笑出门,\"不必相送。\" ...... 秦虹望着黄忠嗣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惆怅:\"允承,当官家的刀子,结局可都不太好啊。\" 他想起了汉朝的晁错,心中担忧更甚。 没有跟黄忠嗣明说这些,是因为他明白——自己这位好友,恐怕早已想到这一点。 秦虹的担忧不无道理。 无论是做孤臣还是当皇帝的利刃,结局大多难逃凄惨。 黄忠嗣自然深谙此道,之所以仍敢放手为之,皆因身处大宋——这个号称\"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时代。 虽说本朝也有官员被处死的先例,但终究是屈指可数。 若是生在明清那个皇权高度集中,动不动就要人命的时代...... 以黄某人的脾性,怕是早已扬帆出海,在南洋当起海贼王了。 ...... 又花费了两天时间,黄忠嗣赶回了大名府。 他立刻回到府衙召见澶州豪族。府衙内,十几名澶州豪族族长脸上阴晴不定,望着坐在主位上的黄忠嗣。 众人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这位漕司要翻旧账找他们麻烦。 这几日他们虽多次商议对策,却始终没商量出个章程,此刻只能等待漕司出招。 黄忠嗣笑意盈盈地扫视众人,突然开口道:\"各位,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 众人闻言连忙称是。 \"原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啊......\"黄忠嗣指尖轻叩案几,语气骤冷,\"我还以为我们见过呢。毕竟在我之前去澶州,可不太愉快啊。\" 此言一出,族长们像被火燎了似的跳起来,七嘴八舌地辩解: \"漕司明鉴!当时都是被姜家胁迫的!\" \"姜媛那毒妇逼我们就范!\" \"我们已受过责罚......\" \"各位这是做什么?\"黄忠嗣突然绽开笑容,目光如刀划过众人面庞,\"暗杀我的事,卷宗里写的可是姜家独自所为。听诸位方才所言......难不成你们也参与了?\" 堂内霎时死寂。族长们面面相觑,冷汗顺着后颈滑落,半晌才有人颤声改口: \"漕司说得是!全是姜家自作主张!\" \"那毒妇早有不臣之心!\" \"当日我等苦劝无果,又被她禁足府中......\" 黄忠嗣强压下心头腻烦,抬手虚按道:\"都坐吧,本官又不是吃人的恶鬼。\" 待众人战战兢兢落座,他话锋忽然转柔:\"此次请诸位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族长们慌忙堆笑附和,藏在袍袖里的手却不住发抖。 他们怎么也猜不透,这位漕司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黄忠嗣清了清嗓子,咳——各位,这次来呢,是有一件生意想跟大家伙做的。说白了,就是带你们一起挣钱。 各族族长闻言都是一愣。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做生意?挣钱? 有人踌躇着起身,拱手道:\"不知漕司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说得明白些。\" 黄忠嗣目光转向周磊,微微颔首。 后者会意,立刻抱着一沓纸挨个分发给族长们。 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几个年迈的族长下意识捻了捻纸角,指腹蹭过细腻的竹纸纹理。 待纸张分发完毕,张问起身道:\"各位且先看看文书。若有疑问——\" 他刻意停顿半拍,手指敲了敲案几,\"看完后尽管问我。\" ...... 众人闻言纷纷低头开始翻阅起来。 纤细白皙的手指同时翻动纸页,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很快在厅内蔓延开来。 第96章 全凭《自愿》 一刻钟后 有人起身询问道:\"敢问副使,这官营商会如今连个营业目标都没有,就要我们投资,是否不太合理?\" 张问笑道:\"各位别着急,漕司早已考察各地,早有谋算,如今只是缺钱而已。\" 话音未落,席间忽有人冷笑道:\"张副使莫不是说笑?连个经营目标都没立,就想让我们掏钱,是否过分了些?\" 此言一出,黄忠嗣眼中精光乍现,当即扬声问道:\"你是哪位?\" 那人被黄忠嗣锐目所慑,顿时气息凝滞,战战兢兢答道:\"禀漕司,在下...是澶州张家家主张德......\" \"哦——原是张家啊。\"黄忠嗣提高声调,面上却浮起笑意,\"无妨,本官不过随口问问。\" 恰在此时,赵书双疾步闯入厅堂,高声禀报:\"漕司!方才有人匿名举报,称澶州张家涉及多桩违法勾当!\"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状纸呈上。 黄忠嗣接过状纸略扫数行,忽地拍案怒喝:\"岂有此理!在本官治下竟有这等恶行! 欺男霸女、私占民田,简直目无王法!来人!将这些罪证连这张德......\" 他故意顿住,待差役架住瘫软在地的张德,方才厉声道:\"押送府衙候审,转交提刑司严办!\" 四名差役应声而入,转眼便将哀嚎求饶的张德拖出门外。 其余家主目睹此景,个个面色惨白,此刻方知今日这钱,他们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了。 黄忠嗣转瞬换上和煦笑容:\"让诸位见笑了,这等败类着实令人愤慨。咱们继续议事,可还有疑问?\" 席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吞咽声,众人慌忙应道: \"绝无异议!\" \"漕司但说无妨!\" \"我等愿如数出资......\" \"诸位这话倒叫本官费解了。\" 黄忠嗣故作不悦地敲了敲案上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此乃融资经营,待商会盈利自当按股分红。 本官岂是那强征暴敛之徒?稍后便与诸位立契作保。\" 众人表面唯诺称是,心下却暗骂:这分明是持刀劫财,偏要扯张商契遮羞! 黄忠嗣笑呵呵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说吧,各位是打算投资多少?\" 下面众人面面相觑,终是没人出声。 黄忠嗣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都没人说话么?\" 他随意指了个靠前的人,\"那你先说。\" 被点之人顿时冷汗浃背,颤声道:\"漕司觉得...投多少合适?\" \"这是自愿投资,多少都行。\"黄忠嗣笑得和煦。 \"那...我陈家愿出十万贯。\"那人咬牙道。 黄忠嗣眯起眼睛:\"原来是陈家啊。\" 话音未落,赵书双急匆匆入内:\"禀报漕司,方才......\" 陈姓族长突然扑通跪地:\"漕司!我愿出二十万贯!\"他膝行两步,\"再多真没了啊!\" 黄忠嗣连忙搀扶:\"哎哟,这是作甚?说了自愿嘛。\" 他握着对方的手笑道,\"听闻陈族长家中良田三万余亩?\" 不待回应,转头问张问:\"副使,如今田价几何?\" 张问忙拱手:\"良田约十贯一亩,薄田三贯。\" \"原来如此......\" 陈族长急得直抹汗:\"漕司明鉴!我族上下千余口......\" 黄忠嗣抬手截住话头:\"陈族长多虑了,我不过闲话家常。\" 说罢转向赵书双:\"你方才要说什么?\" \"启禀......\" \"三十万贯!\"陈族长嘶声喊道,\"漕司明察!这当真是我全部家底了!\" 黄忠嗣抚掌而笑:\"陈族长果真是自愿的?\" \"自愿!千真万确!\" \"甚好。\"黄忠嗣示意周磊:\"给陈族长立字据。\" 又对赵书双斥道:\"没眼力见的,晚些再报!\" 待赵书双唯诺退下,黄忠嗣扫视众人:\"继续吧,诸位要出多少?\" ...... 半个时辰后,各族族长失魂落魄地走出转运使衙门。 黄忠嗣与张问二人则坐在堂上,笑呵呵地品茶。 \"漕司,这次总共收了近三百五十万贯啊。\"张问端起茶盏笑道,\"他们回去怕是得卖田了。\" \"卖呗。\"黄忠嗣抿了口茶水,\"这些田地本就是灾年低价兼并来的,如今吐出来正合适。 若他们底子干净,我倒拿他们没法子。只可惜——\" 他嘴角勾起冷笑,\"这些大族行事张扬,罪证都不用查,随便问几句便水落石出。 只要把罪状往秤上一放,除非他们想死,否则就得乖乖交钱。\" 张问颔首道:\"此事唯有漕司能成。换作下官,怕是难以为继。\" \"话不能这般说。\"黄忠嗣摆摆手,\"我不反对世家谋利,为族中求发展本是人之常情。 所谓''天下为公'',史书里又有几人称得上? 但挣钱须有底线!他们为敛财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如今澶州这些大族与我结仇,我师出有名;若换作其他世家——\" 他忽然压低嗓音,\"只要不出格,我也动不得分毫。 若强行上秤,只怕连圣上都要斥责。\" \"漕司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世道如此,许多事只能徐徐图之。\"黄忠嗣轻叹,\"苦的终究是百姓。\" 张问摩挲着茶盏边缘:\"河北百姓得漕司庇佑,已不算苦了。昔年下官任转运使时,那才叫......\" 声音渐低,\"若当时有漕司这般才智,或许能少死些人。\" \"昌言公此言差矣。\"黄忠嗣忽而朗笑,\"你我之别,在于我重结果不择手段,而你顾惜声名。更何况——\" 他眼中闪过狡黠,\"你背后有子嗣亲族牵绊,我却只有个养女。 即便将来得子,且让他多吃些苦头罢!谁叫他摊上我这般的爹?\" \"哈哈哈!\"张问被逗得前仰后合,\"漕司倒是豁达。\" \"儿孙自有儿孙福。\"黄忠嗣敛了笑意,正色道,\"留几亩薄田、些许银钱,饿不死便好。想要富贵荣华,须得自己挣来!\" 张问怔了片刻,忽而大笑举盏:\"漕司''!下官敬你!\" \"请!\" 两只茶盏凌空相碰,泼出的茶汤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宛如泼墨写就的千里江山。 第97章 进京 十天后,汴京城门口。 黄忠嗣勒住缰绳,对着身旁风尘仆仆的赵书双道:\"这几个月跟着我辛苦了,回京可以好生陪陪媳妇了。\" 赵书双挠了挠头,嘿嘿笑道:\"那也得先送您进宫才是。\" \"走吧。\"黄忠嗣颔首,马蹄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声响。 自取得澶州大族的合作银钱后,他便安排张问主持疏通河道、修筑官道等工程。 其余民生项目亦在招募工匠逐步推进,河北路的治政雏形已现。 此次回京他提前向皇帝报备过,首要之事便是面圣详陈河北路施政方略。 至于第二件事......黄忠嗣回头瞥向囚车上的陈世璋,眸中寒光乍现。 提刑司的流放判决已呈报省刑院,刑部复核在即。 虽在意料之中,但让这厮活着,实难平他心头之恨。 囚车里的陈世璋捕捉到这道目光,竟扯出个挑衅的笑。 他知道官身虽革,性命终是无虞。 待家中打点妥当,流放之地照样能锦衣玉食。 念及此处,嘴角笑意愈发张狂。 黄忠嗣见状亦报以微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在陈世璋看来宛如恶鬼森然露齿,惊得他慌忙别过脸去。 此刻,政事堂的值房里,王安石放下手中邸报,茶盏在案几上磕出轻响。 他望向窗外宫阙飞檐,眉间沟壑又深几分——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而相隔两坊的枢密院内,富弼撂下朱笔,与冯京对视而笑。 半月来雪片般的弹章堆满通进司,皆指黄忠嗣在河北\"威逼士族、强取钱粮\"。 如今正主返京,官家再难\"留中\"了。 ...... 两刻钟后,延和殿内。 黄忠嗣与赵顼相对而坐,手中捧着一盏清茶轻啜。 这般君臣对坐饮茶的殊遇,在讲究尊卑的皇宫里实属罕见——寻常臣子能得赐座已是皇恩浩荡,遑论与皇帝平起平坐。 赵顼面前摆着约两公分厚的纸稿,正是黄忠嗣考察后拟定的《河北五年计划》。 殿内铜漏滴答作响,半个时辰后,皇帝终于翻过最后一页。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难怪卿急着回京述职,原是藏着这般惊世骇俗的谋划......\" \"官家以为此策如何?\"黄忠嗣搁下茶盏,眼底闪过锐芒。 赵顼正色道:\"纸上宏图虽美,然则新法推行未久。之前卿以河北灾情为由求暂缓变法,朕允了。如今这份计划,却是要将王介甫的新法推倒重来。\" 他屈指叩着案上文稿,\"卿可扛得住这滔天压力?\" \"若得官家圣裁,臣愿与诸公廷辩。\" 黄忠嗣神色从容,\"纵使落败,届时再行王相新法亦不迟。\" 这番回答大出皇帝意料。 赵顼怔忡片刻,神情愈发古怪——他原以为对方会据理力争,未料竟这般轻描淡写。 轻咳两声后问道:\"卿此番回京,当不止为此事吧?\" \"官家圣明!\"黄忠嗣突然离席长揖,\"昔年唐太宗纳谏如流,然较之陛下仍逊三分......\" \"说正事!\"赵顼耳根微红,摆手截住这突兀的奉承。 黄忠嗣敛容沉声道:\"陈世璋贪墨河道修缮款,提刑司量刑仅判流二千里。 按《宋刑统》,监守自盗逾百贯者绞刑,其罪当诛!更何况其害民误国,收受贿赂!\" 他袖中拳头紧攥,\"若因官身便可减罪,国法威严何在?\" 桌边传来一声轻叹:\"允承当真不明其中关窍?\" \"臣只知大宋积弊非改不可!\" 黄忠嗣猛然抬头,目光如炬,\"兵甲糜烂、边患频仍、国库空虚,皆因诸公抱守祖宗成法。 王相新法虽利国本,却未敢触其根本。\" 他忽而撩袍跪地,\"臣愿作破冰之椎,纵使粉身碎骨,亦要为我大宋蹚出一条新路!\" 赵顼霍然起身,疾步绕过桌子搀扶:\"卿真乃国之柱石!\" 君臣相视间,殿外惊雷乍起,雨打宫檐的声响骤然急促。 赵顼是真的有些感动了。 他没想到黄忠嗣不单聪明有能力,竟还有这般愿为国家富强而不惜殉道的理想。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黄忠嗣深深点头道:\"卿有如此抱负,朕必当支持!只要你能解决王安石、富弼他们,朕定全力相助。\" \"臣遵旨。\"黄忠嗣郑重叩首。 \"行了,你这回来还没用膳吧?\"赵顼笑着转头吩咐内侍:\"传膳。\" 待内侍退下后,又拉着黄忠嗣落座道:\"正好到午时,陪朕吃顿饭。\" 待二人坐定,赵顼已从先前的兴奋中平复下来。 他指着御案上堆积的奏折正色道:\"明日朝议你可躲不掉了——这些尽是弹劾你的折子。\" 黄忠嗣淡然一笑:\"无惧。\" 他确实毫不在意。 那些弹劾他自有办法招架,何况他素来最爱与人辩论。 赵顼见状点头道:\"既然能应付便好。放心,有朕在,没人动得了你。\" 黄忠嗣心中不以为然。 宋朝可不比明清,说是皇权至上,但实际上哪里容得皇帝为所欲为? 那些士大夫集团但凡占着理,便是天子也难保一人。 纵使无理,日日联名上奏也够受的。 面上却作感动状,声音微颤道:\"谢官家!臣......\" 赵顼对这效果颇为自得,连忙摆手:\"爱卿坐下说话,不必如此。\" 黄忠嗣以袖拭了拭眼角,缓缓落座:\"臣只是......情难自抑。\" \"爱卿真性情!\"赵顼大笑。待笑声渐歇,又问道:\"这数月你在河北,可还有其它发现?或有甚建议?\" 黄忠嗣闻言沉吟了一会,拱手道:\"官家,若说发现,还真有。\" \"什么问题?\"赵顼饶有兴趣地倾身向前。 \"边军...太弱了。\"黄忠嗣垂首答道。 此言确实不虚。 虽在河北时日尚短,但所见军士列队时无精打采之态,竟连他府中家丁的劲头都比不上。 赵顼闻言脸色骤沉,茶盏\"砰\"地砸在案上:\"朝廷岁入七成都填了军费,竟养出这等废物!\" 黄忠嗣理解天子的震怒,每年间六千万贯的岁入,四千二百万贯都耗在军费上,换来的却是这般羸弱之师。 略作思忖后缓声道:\"官家,此事倒也不能全怪将士。毕竟...\" 话未说完,赵顼已苦笑摆手:\"朕岂不知根由?自太祖杯酒释兵权,防微杜渐已成祖训。只是...\" 黄忠嗣心中暗叹。 赵宋虽靠兵变立国,却也不必因噎废食至此。 理了理思绪道:\"官家,臣以为制度设计得当,既可强军,又能制衡。\" 赵顼眼中精光乍现:\"爱卿有何良策?\" \"确有些粗浅之见,只是条陈尚需整理。\" 黄忠嗣顿了顿:\"恳请陛下宽限三日,容臣完善后具本上呈。\" \"准奏!\"赵顼抚掌笑道:\"朕静候爱卿妙计。\" ilwxs.com 不久后,十几道膳食便被内侍摆放在桌案上。 赵顼笑呵呵说道:\"爱卿,这是看你一大早就赶到宫中,还未用膳。若是平时,朕可是不用午膳的。\" 黄忠嗣连忙起身谢恩:\"谢官家......\" 话未说完便被赵顼打断:\"行了,爱卿无需多礼。坐下尝尝宫中膳食可还合口?\" 黄忠嗣依言落座,在内侍的侍奉下开始用餐。赵顼也偶尔夹些菜品,慢条斯理地品鉴。 黄忠嗣暗自苦笑——与天子用膳规矩森严,纵使饥肠辘辘也只能细嚼慢咽。 正当他夹起一箸炙羊肉时,忽见一名内侍疾步入殿禀报:\"官家,太后驾到。\" 赵顼略怔后道:\"知道了。\"黄忠嗣即刻起身:\"太后既至,臣请告退......\" 赵顼还未答话,只见皇太后带着几名宫女内侍已出现在了门口。 赵顼见状连忙起身上前,给太后行礼:\"臣恭请母后圣安,愿母后凤体康健。\" 黄忠嗣也连忙跟上躬身道:\"微臣恭请太后娘娘圣安,愿娘娘凤体康健。\" \"免礼了。\"高太后轻笑道,\"我听说皇帝跟状元郎在吃饭,特意带了些点心过来给你们品尝。\" 黄忠嗣听到\"状元郎\"三个字后,心中暗叫不好。 他如今已是河北转运使,按制当称官职才对。 太后这般称呼,分明透着轻慢之意。 略一思忖便已了然:史载高太后素来不喜神宗变法,曾与太皇太后曹氏屡屡施压,终致王安石罢相。 待神宗驾崩后,更是垂帘听政尽废新法。 黄忠嗣暗自苦笑,恨不能直呼:太后明鉴,臣虽主张变法,却与荆公并非同党啊! 赵顼敏锐察觉母亲话中机锋,当即笑道:\"多谢母后,只是黄卿与儿臣已用过膳了。他离家日久,正该早些回去与家人团聚。\" 说着向黄忠嗣递了个眼色。 黄忠嗣会意,连忙拱手:\"太后娘娘,官家所言甚是,臣这就告......\" \"吾特意送点心过来,状元郎连尝都不尝便要离去。\" 高太后声音转冷,\"莫不是看不上吾这番心意?\" 黄忠嗣心下暗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面上却作惶恐状:\"娘娘明鉴,微臣绝无此意。只是恐扰了天家母子叙话......\" 赵顼忙打圆场:\"母后说笑了,黄卿怎敢如此僭越?不如将点心赐予他带回府中......\" \"皇帝,\"高太后蹙眉打断,\"这点心凉了便失风味。着人沏壶新茶,让咱们的状元郎在此享用可好?\" 说着转向天子,\"我久居深宫,正想与当朝才俊叙谈。皇帝不会不许吧?\" 赵顼心下无奈,仍恭敬应道:\"母后既有雅兴,自当奉陪。\"目光转向黄忠嗣,暗含安抚之意。 黄忠嗣只得躬身:\"臣遵旨。\" 此刻他已确信无疑:太后这声\"吾\"对己,那声\"我\"对君,称谓间亲疏立判。 不一会,高太后与赵顼入座后,黄忠嗣连座位都被剥夺了,只能站在一侧。 高太后淡笑道:\"状元郎,尝尝这桃酥,觉得味道如何?\" 话音落下,便有内侍端起点心呈到黄忠嗣面前。 黄忠嗣保持职业微笑,捻起一块桃酥。心中暗笑:这是连戏都懒得做全了。 桃酥本就凉透了,还说甚么\"凉了不好吃\"。 待咽下桃酥,他躬身笑道:\"娘娘宫中的桃酥果然别具风味。\" 高太后笑意盈盈:\"状元郎爱吃便好。\" 转头吩咐内侍:\"给状元郎上盏茶。\" 青瓷盏转瞬即至。黄忠嗣忙谢恩:\"谢娘娘赐茶。\" 方要举盏,忽闻高太后道:\"状元郎觉得这茶盏如何?\" 黄忠嗣一怔,细观盏身未见端倪,垂首道:\"微臣不谙瓷器,不敢妄评。\" 赵顼面露惑色。 高太后指尖轻抚盏沿:\"这是仁宗朝的定窑透影白瓷,薄处可见掌纹。吾这人啊,最是念旧。\" 忽而转向皇帝:\"官家可还记得治平二年上元节,曹太皇赐你的那套酒器?\" 赵顼指节骤然发白,强笑道:\"自然记得。\" \"皇帝,旧有旧的好。\"高太后语带双关。 赵顼面上笑意未达眼底:\"母后说的极是。\" 黄忠嗣忽而轻笑:\"娘娘念旧固然风雅,然瓷器用久了难免崩缺。既已残破,自当换新——此乃天地常理。\" 他迎着太后目光续道:\"旧瓷合该供于博古架上赏玩,若强要日常使用,只怕反损了体面。\" 赵顼拊掌大笑:\"黄卿此言甚妙!若宫中全用旧器,怕是连盛菜的盘盏都凑不齐整。\" 高太后霍然起身,茶盏在案上震出清响:\"皇帝,吾倦了。\"凤袍曳地而过,带起一阵冷香。 待仪仗远去,君臣相视一笑。赵顼轻掸袍角:\"爱卿明日朝议......\" \"臣定不负圣望。\"黄忠嗣深揖及地,眼底锋芒一闪而逝。 ...... 黄府 陈绣娘在后院屋内逗着阿雪玩耍。 阿雪此时已九个月大,正扶着床沿蹒跚站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陈绣娘闻声转头,见黄忠嗣立在门口,先是一怔,旋即绽开惊喜的笑:\"何时回来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今晨刚到,特为给阿娘个惊喜。\"黄忠嗣笑着近前,端端正正跪下行礼,\"儿子回来看您了。\" 陈绣娘忙扶他起身,目光已往门外探去:\"莺娘呢?\" \"述职完过几日还要回河北,便没让她同来。\"黄忠嗣压低声音,\"她父母迁坟之事已办妥。说好了,待年底回来就成婚。\" \"哎哟这可耽搁不得!\"陈绣娘喜得直拍手,\"我明日便找先生算吉日,冬衣被褥也该早早备下......\" \"阿娘,眼下才七月。\"黄忠嗣忍俊不禁。 \"你这孩子!婚仪六礼哪样不费时日?\" 陈绣娘佯怒瞪他,转瞬又笑开,\"罢了,晚些再与你细说。阿宁还在茶庄,每日申时方归。你先陪阿雪玩耍,我去灶房添几个你爱吃的菜。\" 待母亲离去,黄忠嗣转向床榻。 粉团似的小人儿正撅着屁股往枕边爬,见他靠近,乌溜溜的眼珠转得欢快。 他伸手将女儿高高托起,鼻尖轻蹭她软嫩的脸颊:\"爹爹回来啦,阿雪可记得?\" \"咯咯咯——\"婴孩挥着藕节般的小胳膊,将口水印了他满脸。 第99章 夜访王府 入夜,黄燕如拿着一本账册交给黄忠嗣,满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的兄长。 黄忠嗣看完后脸上露出笑容,放下账册拿起茶杯啜了一口——他素来习惯用茶杯喝茶,这样茶味既不会太浓也不会太淡。 \"不错啊,每月六百多贯的纯利。\"他轻叩着杯沿问道:\"说说看怎么做到的?\" 黄燕如听到夸奖立刻展颜一笑:\"阿兄之前说过要针对不同人群调整服务。 咱们茶铺的客人都是达官显贵,我便在包装和待客上下功夫——中档茶用松木盒,高档茶用楠木盒,还请工匠雕刻了十二种花纹。 店里伙计也都重新调教过,那些士族贵人最讲究意境,我把阿兄以前写的对联全用金丝楠木裱了挂在雅间......\" 黄忠嗣莞尔。 他没想到这个妹妹如此聪慧,自己不过稍加点拨,她竟能举一反三。 \"真棒!阿兄就知道你可以的。\"他由衷赞叹。 黄燕如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对了阿兄,最近店里总有个小郎君来烦我,天天送胭脂水粉的,当真恼人。\" 黄忠嗣先是一愣,然后打量了一下妹妹的模样,恍然惊觉当年跟在自己身后要糖人的小丫头,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烛光下少女脸颊莹润生辉,鹅黄衫子衬着雪肤乌发,眼角那颗朱砂痣随着笑意盈盈欲坠,确是到了惹人注目的年岁。 \"阿宁记住,记住未满十八不许议亲。若是阿娘催逼,只管拿我作挡箭牌。那个纠缠你的混小子姓甚名谁?我明日便去会会他。\" \"我才不嫁人呢!\"黄燕如噗嗤笑出声,鬓边珍珠步摇跟着晃动,\"往后专门帮阿兄管账多自在。那人我能应付,你赶紧去忙吧。......\" 黄忠嗣摇头苦笑。 妹妹这般说辞他听了不下十遍,可谁说得准呢? 就像自己遇见王莺莺前,不也觉得终身不娶也无妨么? \"家主,时辰到了。\"门外传来仆从的提醒。 黄忠嗣起身整了整衣袍,习惯性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我得出门了,你早些歇息。\" \"都十四了还当我是小丫头!\"黄燕如嘟着嘴躲开,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朗笑声中,青年大步流星走向院门,月色在他白袍上流转如水。 两刻钟后,王安石府邸内。 黄忠嗣拱手笑道:\"王相,实在对不住,深夜来访,打扰您休息了。\" 王安石脸色淡然:\"黄漕司无需客气,坐吧。\" 黄漕司看着对方的态度,心中暗叹。 自己押着陈世璋进京之事,对方定然已知。+ 此番能得接见,多半还是看在官家颜面上,否则怕早被逐出门外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王相,此次前来,一是给您致歉,二是有些事需当面禀明。\" \"黄漕司有何需致歉?\"王安石神色未改,\"老夫倒要洗耳恭听。\" 黄忠嗣起身长揖:\"陈世璋乃王相门人,本不该由在下越俎代庖。 然其触犯国法在前,戕害我未婚妻双亲在后。 若不将其绳之以法,上负官家重托,下愧红颜血泪。此中苦衷,万望体谅。\" 话音未落,王安石猛然拍案:\"陈世璋触犯国法,你依法办事本无不妥,但可曾想过先通禀老夫?\" 案上文房四宝齐齐震颤,一方端砚险些跌落。 \"若先禀明王相,\"黄忠嗣声音铿锵有力,\"您当如何自处?若坐视我拿人,门下诸公如何看待?若强令罢手,又置国法于何地?况且此事......官家圣鉴已明。\" 最后几字咬得极重,余音在静夜中回荡。 王安石瞳孔骤缩,良久方长叹一声:\"允承啊......难为你思虑周全。\" 烛火摇曳间,这位当朝宰辅竟显出几分庆幸。 黄忠嗣忽而朗笑:\"王相,自官家两度调阅考卷,我就已注定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明日若有弹章如雪,还望不必阻拦。\" 四目相对,烛芯爆出\"噼啪\"脆响。 王安石目光如炬,似要洞穿对方肺腑;黄忠嗣却如古井无波,眸中寒星点点。 这般对峙足有半盏茶功夫,终是王相先移开视线:\"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要陈世璋死。\"六字掷地,惊得窗外宿鸦乍起。 王安石霍然起身:\"你疯了?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自然知道。\"黄忠嗣语调平静如深潭,\"陈世璋不死,难平民愤,更无颜告慰岳家在天之灵。\" 王安石声音有些低沉,神色严肃的看着对方,\"如此行事,不怕他日反噬己身?若当真这般,天下官员皆要视你为敌!\" 他实难理解——即便自己推行新法,仍恪守\"刑不上士大夫\"的规矩。 官场浮沉,谁人不留三分余地?若此例一开,他日谁人不能落得同样下场? 王相,我只是想要陈世璋死而已。\"黄忠嗣声音有些低沉。 他明白,若单纯想让陈世璋死,自有一万种办法。 但若大宋体制不变,国破家亡终将无法避免。 此番谋划既是要敲开变革的缺口,亦是试探这个王朝是否还有挽救的价值——倘若连此等小事都办不成,倒不如趁早辞官归乡。 今日前来本为试探王安石态度,结果不出所料:这位宰相虽怀变革之志,却终究只是在旧袍上打补丁。 触及自身利益时,王安石不敢也不会逾越那道线。 黄忠嗣倒也能理解,毕竟要人舍弃既得利益实属强求。 自己之所以能超然物外,不过因前世享过帝王难及的富贵,眼前这些功名自然不足为念。 忽然释怀地笑了笑,或许正是这份超脱,才让他生出扭转乾坤的妄念。 \"你回去吧。\"王安石背过身去,嗓音里裹着冰碴。 瞥见黄忠嗣莫名发笑,眼中怒意更炽。 黄忠嗣起身拱手:\"下官告退。\" 方转身,忽闻身后传来半截话语:\"明日...好自为之。若执意如此,那......\" \"谢王相关心。\"笑意未改,白色衣袍已卷着夜风跨出门槛。 待脚步声彻底消散,王安石才缓缓转身。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堪堪触到门槛便戛然而止。 望着空荡荡的庭院,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这年轻人确是个栋梁之材,治国方略每每切中要害。 可惜啊...刚极易折。 ...... 忽而自嘲地笑出声来,笑声在寂静的厅堂里层层荡开。 笑着笑着竟生出几分畅快——自己不也是块顽石?只是那黄忠嗣选的路... 笑声倏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奏章,低声呢喃:\"你选的可是独木悬桥啊,稍有不慎即是万丈深渊。\" 第100章 上朝 次日卯时一刻。 黄忠嗣站在官员堆里打着哈欠,默默等待排队。 大约过了一刻钟,终于轮到了他。 他径直向负责查验身份的侍卫报上姓名:\"黄忠嗣,权河北转运使兼常平司提举公事。\" 此前因天色未明,其他官员都未注意到他。 然而当姓名报出后,周围的官员全都投来注视目光。 黄忠嗣面带微笑,冲着众人点了点头。 迎接他的大多是皱眉厌恶的表情,仅有极少数人回以浅笑。 验明身份后,他在内侍引领下步入殿内,立于左侧相对靠前的位置。 待所有官员列班就绪,皇帝在内侍的高声唱喏中登上龙椅。 群臣纷纷躬身作揖。 \"众卿平身。\"赵顼的声音自御阶传来。 众人起身后,王安石立即开始奏报新法成效,字里行间皆是\"形势大好\" \"勃勃生机\" \"百业竞发\" 之类的溢美之词。 黄忠嗣暗自摇头。 待到明年弊端显现,此刻的颂扬都将化作诘难。 他虽曾提出诸多改良建议,但最后不过也是在监督环节稍作加强而已。 以他对新党施政风格的了解,后续层层摊派终难避免,届时监管体系恐将形同虚设。 奏报持续近半个时辰方毕。 赵顼于龙椅上朗声问道:\"众卿可还有奏对?\" \"臣有本......\"黄忠嗣正欲出列,却被人抢了先。 当看清出班者面容时,众官员脸上皆浮现出微妙神色。 赵顼面色阴沉,看着出班的张泽,虽心生厌恶,却仍淡淡开口道:\"奏。\" 张泽扶着笏板躬身道:\"臣弹劾河北转运使黄忠嗣威逼河北士族大户,强取钱粮……坏我国法。请官家严惩。\" 话音落下,约三十余名官员出班附和:\"臣等附议。\" 黄忠嗣抬眼一扫,发现新旧两党皆有参与——除高层尚未表态外,中层官员几乎尽数列班。 赵顼目光微垂:\"黄卿何在?\" 黄忠嗣急趋出列:\"臣在……\" \"张御史所奏罪状,你可认?\" \"臣实不知此等指控从何而来。\"黄忠嗣面露困惑。 张泽当即跨步出列:\"黄转运使还要狡辩?河北澶州士族有传信,明载你借官营商会之名强索钱资!\" 黄忠嗣轻笑:\"张御史可知诬告之罪?若有实证苦主,三法司自当立案。若无……\" 他刻意拖长语调,\"御史风闻奏事也该有个限度。\" 赵顼适时插话:\"张卿可有苦主?\" \"这……苦主尚未具状。\"张泽气势稍弱。 \"既无实证,便退下吧。\" 张泽悻悻归列,此番弹劾本只为挫黄忠嗣锐气,众臣皆知难动其根本。 张泽回班后,吕公着赶忙出列奏道:\"官家,臣有本奏。\" \"准......\" 得到许可后,吕公着继续说道:\"官家,黄转运使以官商名义让豪族出钱合作。臣甚为不解,我朝何时有与百姓合营生意的行当?\" \"黄转运使此等行径已构成侵夺财政、与民争利、滥用职权、违禁经营、中饱私囊、败坏官场风气、荒废本职等七项重罪。臣恳请官家彻查!\" 这番言论顿时引发群臣响应,殿内五十多名官员齐声附和,仅少数几人保持沉默。 赵顼见状双眼微眯,指节不自觉叩击着龙椅扶手。 满朝皆知黄忠嗣乃天子近臣,偶有弹劾不足为奇,可今日这般群臣逼宫的架势,分明是半点颜面都不愿给他这个皇帝留下。 觉察到御座上的阴郁神色,黄忠嗣立即转向吕公着方向高声道:\"吕公,此事官家早已知情!\" 满殿哗然,众臣惊愕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御座。 赵顼颔首沉声道:\"此事朕确有耳闻,散朝后自会召重臣详议。\" 话音方落,殿内窃议渐息,官员们面面相觑却也只能退回班列。 眼见风波暂平,黄忠嗣整肃衣冠高声奏报:\"臣有本启奏。\" 赵顼唇角微扬,抬手示意道:\"黄卿近前奏对,朕要听得仔细些。\"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神色各异,投向黄忠嗣的目光愈发复杂难辨。 黄忠嗣轻咳一声,启禀道:\"官家,河北磁州知州陈世璋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为夺他人产业竟诬告磁州武安县王氏一族通辽,私下用刑致齐氏夫妇殒命。按律当判斩刑。臣望官家明察,明正典刑,振我国法。\" 话音落下,众臣皆是一惊。 王安石神色未变,看向黄忠嗣的眼神却有些复杂。 赵顼沉默不语。 虽心中支持黄忠嗣,但此刻若直接表态,恐被群臣认为是自己指使,倒失了转圜余地。 垂拱殿中陷入诡异的沉寂,众臣偷觑圣颜后,心下已然了然。 新党门人吕惠卿率先出列:\"黄转运使此言是否过激?陈世璋虽触犯国法,然士大夫总有过失,按惯例当减刑处理。\" 黄忠嗣冷笑:\"吕公说的什么惯例?哪来的惯例?\" 吕惠卿面色阴沉:\"黄转运使这是要自绝于天下士林?\" \"吕公言重了。\"黄忠嗣拱手向御座,\"下官只求秉公执法。若此等大罪都可饶恕,国法何在?官家威严何在?\" 赵顼面露难色,黄忠嗣这番话将他架在火上。 虽知严惩有利于皇权威严,但此刻只能模棱道:\"黄卿虽言重,却不无道理。若百姓说朕包庇犯官......\" 王安石暗叹一声,出班谏言:\"官家,陈世璋毕竟六品官员,处以极刑恐寒天下士子之心。臣以为抄家流放即可,既全士体,又儆效尤。\" 满朝文武齐声附和:\"臣等附议!\" 此刻已无关新旧党争,黄忠嗣的谏言触动了整个士大夫集团的利益。 赵顼眼神微黯,纵是天子,亦不敢直面这文武齐心的阵仗。 黄忠嗣忽地向前一步,袍袖无风自动,声如金铁交鸣:\"《商君书》有云:''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者,罪死不赦。 ''吕公谈惯例,下官却要问——当年太祖立誓碑,明令''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所指乃是谏诤之臣,非这等残民害命之徒!\" 他猛然转身面对群臣:\"昔年唐太宗斩侯君集,纵凌烟阁功臣仍明正典刑!\" 话音未落,已从袖中抖出《宋刑统》,\"职制律载得明白:监临主司受财枉法,十五匹绞。陈世璋构陷王家致两命陨灭,贪墨家财折算绢帛何止百匹!\" 声震殿宇之际,黄忠嗣忽向西北拱手:\"诸君可记得庆历年间滕子京案?当年范文正公力主严惩,方使天下知法度不可欺。今陈世璋之罪更甚滕子京十倍,诸君要坏我大宋百年刑统么?\" 王安石眉峰微动,终是未再言语。 他本欲保陈世璋,然黄忠嗣援引先例字字如刀,若再强辩,恐遭天下唾骂。 旧党魁首富弼却跨步而出:\"黄转运使狭隘释义!太祖誓碑明言不杀士大夫,岂容歪曲祖宗之法?\" \"富公此言,\"黄忠嗣目光如电,\"是说太祖包庇贪官污吏?\" 富弼神色骤变:\"休要曲解!老夫何曾......\" 话未说完,王安石突然扬声:\"黄转运使,听闻王家有女已与你定亲。如此力主死罪,是为公义还是私仇?\" 满朝哗然中,黄忠嗣望向王安石的眼神却闪过一丝异色——这位新党领袖竟在替他解围,将动摇国本的\"刑上大夫\"之争,化解为私人恩怨的范畴。 第101章 升官了,又担责了。 殿内众臣闻言,纷纷出言抨击黄忠嗣假借为国之名谋私,那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肃静!\"王安石出言大喝,\"此乃朝堂!\" 众臣闻言,纷纷拱手后退。 赵顼也轻笑道:\"黄卿,你还有何话说?\" 黄忠嗣神色不变:\"王相说的没错,臣既是为私,也是为公。若陈世璋没有触犯国法,臣又能如何?所以臣先是为公,才是为私。\" 赵顼沉吟片刻,问道:\"众卿是否还有什么要说的?\" 殿内一阵沉默。 此刻朝臣们已然明了:先前抗议是因担忧黄忠嗣欲掀翻士大夫阶层的规矩,而今发现他仅为岳父母复仇,矛头仅指陈世璋一人。 既非针对整个阶层,众人便不必再保这触犯国法的罪臣——更何况还需顾及皇帝对黄忠嗣的偏袒。 见无人应答,赵顼轻咳一声:\"既然如此,三法司便再复核此案。若无问题,便按律判刑。\" \"陛下圣明!\"黄忠嗣连忙高呼。 其他朝臣虽不情愿,却也只得齐声附和:\"陛下圣明!\" ...... 两刻钟后。 黄忠嗣与政事堂的众位相公都被留下,开始进行下一轮会议。 此次议论的正是黄忠嗣的《河北五年计划》奏疏。 王安石、吕惠卿两人脸色非常不好看。 特别是王安石,时不时看向黄忠嗣,眼中怒火即将喷涌而出——他现在开始后悔刚才为其解围了。 富弼与吕公着脸色却有些古怪。 虽然黄忠嗣的计划也涉及变法,但政策相对温和。 譬如这个\"官营商会,豪族可投资入股\"的提议,以官方为主导联合士绅经商。 说实话,他们觉得这比王安石的青苗法、市易法靠谱多了。 吴充则面无表情。 作为中立派,他保持着\"你们讨论,我且听着\"的姿态。 待众人传阅完毕,王安石率先怒斥道:\"官家!黄忠嗣此举乃反对新法国策,臣请严惩!\" \"臣附议!\"吕惠卿连忙躬身。 赵顼笑着摆手:\"别着急,先议一议。\"转头看向黄忠嗣:\"黄卿,你说说看。\" 黄忠嗣对王安石拱手笑道:\"王相这帽子可扣不得。下官并未反对新法,只是主张因地制宜——新法虽好,未必适用于所有地方。臣不过在河北一路稍作调整,岂敢否定相公主张?\" 王安石岂会看不出这份奏疏的深谋远虑? 但作为新党领袖,他必须反对:\"依你这计划,修路通渠、兴办新业,耗费何止百万?空口白牙就能变出钱来?\" 此言引得众人点头。 如今国库空虚,纵有余钱也轮不到河北。 黄忠嗣从容道:\"王相多虑了。臣既敢上奏,自有生财之道。无需朝廷拨款,只需允准即可。\" 吕惠卿冷笑:\"莫非黄转运使又要威逼河北士族''自愿''捐输?\" \"吕参政谬矣!\"黄忠嗣目光炯炯:\"本官与澶州大族皆立契约为证,盈利分红明明白白。若有半家声称非自愿,下官甘领国法!\" 这话堵死了吕惠卿的后话——那些豪族纵有怨言,谁敢冒着破家风险指证黄忠嗣? 赵顼看向富弼问道:\"彦国,你怎么想的?\" 富弼闻言连忙拱手:\"官家,臣以为此法或可行。\" 吕公着也站出来说道:\"官家,既然黄转运使已言明无需朝廷拨款,且只涉及河北一路,臣觉得可以试试。\" 赵顼又看向吴充:\"吴卿以为如何?\" 吴充看了王安石一眼,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出声道:\"臣附议。\" 赵顼点了点头:\"王相,朕以为此事既有利无害,不妨一试。若不成,再按新法施行即可。你觉得呢?\" 王安石闻言心中无奈,话已至此自不便多言,但仍需表明态度,遂拱手道:\"官家圣心独断即可,臣无话可说。\" 赵顼莞尔一笑:\"既如此,那便准了。\"言罢神色一肃,看向黄忠嗣:\"黄卿,此策一年内须见成效。若赋税未增,当即废法,你能做到么?\" 黄忠嗣赶忙躬身:\"臣能做到!\" 赵顼抚掌笑道:\"好!便这么定了。\" 黄忠嗣出宫路上,本想跟王安石道个歉,结果人家直接一句\"你我无私交\"给怼了回来。 吕惠卿看自己的神色也是十分不善。 他心中无奈,不过也理解——毕竟今天自己这连续两件事都是针对王安石的,能不生气才有鬼了。 回到家中后,黄忠嗣便回到书房继续撰写军队改革奏疏。 他得赶紧写完送到宫中,然后马上回河北去。 那一揽子计划,有些还是得自己亲自在场才行。 ...... 两日后 皇宫内 赵顼揉了揉眉心,看向御阶下的黄忠嗣:\"黄卿,你这写的也太多了吧?\" 黄忠嗣尴尬一笑:\"官家,臣想着写详细些,下面执行时也不容易出差错。\" \"行吧,我先看着。\"赵顼转头示意内侍,\"给黄卿赐座。\" 待赵顼看完两刻钟,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这纸稿中的军队改革方案竟涵盖: 【兵权分割机制】【军官职业化培养】【\"三保一辅\"后勤制】【创新监察激励机制】【实施弹性边防战略】 【军队练兵之法】 等等建议。 他看向下方的黄忠嗣,不由得感叹:这真是天纵奇才! 治政与军事都有建言,且皆具实施之策,并非纸上谈兵。 \"咳。\"他轻咳一声开口道,\"黄卿,你还懂练兵之法?\" 黄忠嗣闻言连忙起身回道:\"官家,兵书臣也读过一些,粗浅之见罢了。\" 赵顼笑道:\"你倒是谦虚。你这文中所写,可不粗浅。不过你提到提升武人地位的事......\" \"官家,\"黄忠嗣了然接道,\"武人御敌于外,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若不提升其地位,又有谁愿真心为国出力? 臣所言培养转职军官、宣扬天恩、轮换限权等策,若得施行,士卒必视官家如军父。 纵有宵小欲反,亦无人相从。\" 赵顼叹道:\"朕何尝不知?然朝臣与天下士子......\" \"官家!\"黄忠嗣沉声道,\"只要手握兵权,大宋便无人可翻天。\" 赵顼闭目轻叩御案,片刻后睁眼道:\"大名府安抚使换作张问兼理。予你一年之期,训练百战精兵。 若成,再议朝堂;若乱,唯你是问。可敢应承?\" 黄忠嗣心中苦笑:献策尚需担责,岂有这般道理?面上却道:\"臣所司已繁,恐......\" \"拟旨!\"赵顼径自对内侍道,\"擢黄忠嗣为礼部侍郎,领密旨协理练兵。\" 转头又温言道:\"黄卿忠勤,朕素知矣。且回罢。\" 宫门外,黄忠嗣捧着两道圣旨,脸上泛起苦笑。 摇头登车之际,暮色已染汴梁。 第102章 糜烂的军队 七天后,黄忠嗣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河北。 这次除了原本的护卫之外,还多了两人——是黄忠嗣特意找皇帝讨要的捧日军指挥使萧承弼与捧日军左厢第二军都头张承岳 。他本只想调张承岳,因之前在汴京踩踏事故中此人的表现令他印象深刻; 至于萧承弼,实属接管军队的无奈之选——若单凭张承岳恐难服众,权作买一送一了。 回到府衙后,黄忠嗣对两人说道:\"你俩先去驿站休息,待我处理完公事,晚些便与张帅司同去振武军为你们站场。养足精气神!若拿不下军权,就滚回汴京去。\" \"是!\"两人连忙下马领命,脸上却带着淡笑。 几日相处下来,他们发现这位年轻转运使虽出身文人,却无文官自视清高的臭毛病。 加之二人皆因黄忠嗣举荐得以升迁,自然百依百顺。 黄忠嗣入府衙后,当即召见张问与周磊。 \"漕司有何吩咐?\"周磊恭敬询问。 黄忠嗣笑道:\"给你们升官,要不要?\" \"啊?\"两人俱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漕司的意思是......\" 黄忠嗣从怀中取出一卷圣旨,清了清嗓: 门下: 朕绍膺骏命,临御万方。惟官人之道,必慎简贤能。今据河北转运使奏: 朝奉郎周磊,秉心端亮,莅事勤恪; 朝奉大夫张问,夙夜匪懈,综核财赋,漕运之绩,公私称便。 二臣操履清谨,才器明达,宜加褒擢,以励群工。 周磊可特授秘书省着作郎; 张问可权发遣尚书省六路都转运副使,依前兼河北路安抚使、知大名府,务宣威惠,绥靖边圉。 夫漕挽之重,关乎军国;河朔之镇,实系安危。尔其益殚忠力,副朕眷怀。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可。主者施行。 两人接完旨意后,皆是喜笑颜开。 就连素来沉稳的张问,也向黄忠嗣拱手致谢。 黄忠嗣轻笑:\"我等要做的事还多着呢。只要好生办事,官家说了,定不吝封赏。\"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密旨递给张问:\"昌言公,这是官家特赐你的密旨。\" 张问连忙双手接过,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黄忠嗣已转向周磊:\"洵之,转运司还缺个勾当差事。你手上事务可还周转得开?\" 周磊闻言眼睛一亮,当即抱拳应道:\"漕司放心,卑职定当兼顾周全!\" \"好!\"黄忠嗣朗声大笑,\"若日后叫苦,可别怪我骂人。\" 见周磊郑重行礼称是,便撩袍落座问道:\"且说说先前布置的差事如何了?\" 张问率先禀报:\"以大名府为中心的官道已按漕司考察路线动工,河道扩修亦同步推进。 官营作坊正招募工匠,两月内便可落成。只是...\" 他迟疑片刻,\"先前收的三百五十万贯,二十余日已支用近七十万。\" \"无妨。\"黄忠嗣摆摆手,\"待作坊开张自会生利。眼下钱粮可撑到那时?\" 见张问点头,又转向周磊:\"农事推行如何?\" \"堆肥法成效显着,只是豆谷轮种...\"周磊面露难色,\"百姓尚存疑虑。倒是垦荒事宜正在稳步推进。\" 黄忠嗣指尖轻敲椅背:\"轮种之事暂缓。待作坊盈利后以钱粮补贴,待见着实效再推不迟。\" 突然正色道:\"切记告诫各州县,万不可强推政令!\" 见二人齐声应诺,黄忠嗣起身道:\"昌言公且细看密旨,未时一刻随我出去一趟。\" ...... 两刻钟后,黄忠嗣与张问接到差役禀报萧承弼、张承岳已到,便带着护卫赶往城内振武军驻地。 行至军营门口,黄忠嗣见辕门空无值守,眉头顿时皱起。 此时张承岳突然喊道:\"漕司请看!\"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两名军卒正倚着墙根酣睡。 黄忠嗣沉声道:\"赵书双,将二人拿下带进来!\"说罢拂袖踏入军营。 众人穿过校场时,但见营内空荡无人,竟如入无人之境。 黄忠嗣强压怒火环视四周,先前被擒的两名军卒此刻已被赵书双押解着跟在后头,见到绯色官袍早吓得噤若寒蝉。 行至主帐外,帐内传出阵阵男女调笑之声。 黄忠嗣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掀帘闯入。 只见数名赤膊军官怀抱仅着肚兜的女子作乐,居中者更是左拥右抱。 那主位之人见人闯入后,先是一愣,随后慌忙起身抱拳:\"黄漕司、张副使...\" 张问厉声打断:\"这些女子从何而来?\" 为首的军官面露不悦:\"张副使未免管得太宽!\" 黄忠嗣抬手止住欲要发作的张问,冷眼扫过满帐狼藉——赌具与女子衣物散落各处,唯独不见半分军务痕迹。 他寒声道:\"全部拿下!\" 赵书双即刻带皇城司亲卫上前锁拿。那军官勃然变色:\"本官乃振武军都统龚世昌!尔等安敢...\" 其余军官亦横眉怒视,几名女子早吓得缩在墙角发抖。 黄忠嗣漠然瞥过这群人,转头对张问交代:\"昌言公善后。\"又对萧、张二人令道:\"准备点兵。\" 待二人领命后,径自出帐等候。 半刻钟后,帐内传来告饶之声。 黄忠嗣却面无表情,径直走到校场中央的点兵台。 萧承弼紧随其后,凑近轻声询问:\"漕司,是否现在?\" 黄忠嗣微微颔首。 萧承弼见状,立即抄起鼓槌重重敲响军鼓。 沉闷的鼓声荡开之际,四周军帐顿时骚动起来,传出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不少士卒衣衫不整地钻出营帐,边揉着惺忪睡眼边系腰带,更有甚者连靴子都只趿拉着一只。 皇城司亲卫已将龚世昌等军官尽数押至台前,按着肩膀令其跪成一排。 张承岳手持马鞭在场中来回巡视,但凡队列歪斜者便是一鞭抽去,皮肉脆响混着吃痛闷哼不绝于耳。 校场上勉强集结的千余士卒中,黄忠嗣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台下稀稀拉拉的方阵,转而盯住龚世昌:\"大名府城驻军应有三千之数,余者何在?\" 跪在最前的厢都指挥使面色青白,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 萧承弼适时附耳低语:\"漕司明鉴,各军吃空饷早成惯例......\" 话未说尽,黄忠嗣已然恍悟——虽知军务积弊,却不料竟糜烂至此。 第103章 漕司很忙。 原本他还想说些提振士气的话,但见众人神情凝重,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待张问宣布自己新任安抚使,以及萧承弼接任厢都指挥使、张承岳接任军都指挥使后,他匆匆返回府衙,开始思忖该从何处着手。 直至深夜,黄忠嗣召集众人分配任务。 他先看向萧承弼与张承岳:\"我对二位只有一个要求——七日之内务必掌控所辖部队。届时召集大名府周遭都头以上军官至大营集结,可明白?\" \"喏!\"二人抱拳应诺。 黄忠嗣颔首,转而吩咐周磊:\"从转运司拨三十万贯至军营。\" 周磊面露难色:\"漕司,这毕竟是转运司的款项,若拨给安抚司......\" \"无妨,官家事后自会补上。\" \"既如此,卑职明日便着手安排。\"周磊拱手应承。 黄忠嗣笑骂:\"刚升任勾当公事便如此守财,你还真尽职啊。\" \"在其位谋其政嘛。\"周磊挠头讪笑。 \"张帅司,\"黄忠嗣转向张问,\"那几个人就劳烦你具本上奏了。\" \"下官即刻草拟奏章。\"张问连忙作揖。 黄忠嗣起身环揖众人:\"河北路军政民生皆系于我等,望诸君戮力同心,保境安民,以报官家圣恩!\" \"谨遵漕司钧命!\"堂中响起整齐的应答。 待众人散去,黄忠嗣在赵书双的护送下往家里走去。 看着身旁的侍卫,黄忠嗣笑问道:\"保护我,挺累的吧?\" 赵书双按着腰间佩刀,沉声应道:\"累是累些,但跟着漕司大人做事,心里踏实。\" \"哈哈!能得你这句评价,便不算白忙活了。\"黄忠嗣闻言,眉眼间尽是欣慰。 不消半盏茶功夫,二人已行至府邸。 见正房窗棂透出昏黄烛光,黄忠嗣心头微颤,快步上前推开房门。 却见王莺莺正伏在案几上打盹,青丝斜垂半掩芙蓉面。 门轴转动声惊醒了少女,她慌忙转头,见是爱人,立时笑逐颜开:\"官人可算回来了!\" 黄忠嗣握住她冰凉的手,眉峰微蹙:\"更深露重的,怎不早些安歇?\" \"知道官人今日回衙,特意备了些点心。\"王莺莺将螓首轻倚青年胸膛,发间茉莉香萦绕鼻端,\"前些日子城里新开了南货铺子...\" 话未说完,已被黄忠嗣揽着肩头落座。 望着案上梅花攒盒里精巧的桃酥、玫瑰饼,他拈起一块笑道:\"如今市面确是不同了,记得初到河北路时,连像样的饴糖都难寻。\" \"还不是官人治政有方?\"王莺莺托腮望着丈夫咀嚼的模样,眼波盈盈如春水,\"昨日绸缎庄的周掌柜还说,运河码头新泊了二十艘货船......\" 黄忠嗣吃完一块点心后,冲着少女轻声道:\"莺娘,陈世璋已被判斩刑,岳父岳母的仇,报了!\" 王莺莺手上一颤,抬眸对上黄忠嗣的双眼,柔声道:\"官人,谢谢你。\"她语气忽然变得坚定,\"如今我爹娘已故,这世上,我只能依靠你了。我希望你要保全自身。好么?\" 黄忠嗣握住她的手轻笑:\"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阿娘说了,等过些时日便过来给咱俩订婚,年底回京述职时便娶你过门。\" \"好。\"王莺莺嫣然一笑,如今对于婚事已全无羞怯,眼底反而漾着期待。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惊呼。 只见鸣音跌撞着跑进来,脸上满是惊恐。 黄忠嗣连忙起身:\"怎么了?\" 鸣音手指门外颤声道:\"有...有老鼠!\" \"老鼠就老鼠呗,至于吓成这样?\"黄忠嗣说着忽然眯起眼睛,\"你大半夜不睡觉躲在门口作甚?\" 鸣音霎时涨红了脸:\"我出恭路过!回去睡了!\"说完便落荒而逃。 待脚步声远去,王莺莺起身轻叹:\"官人当真看不出鸣音的心思?\" 黄忠嗣心头一紧:\"莺娘,我心里唯你一人,对她绝无他想。\" \"你啊!我又不是...\"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抽泣声,随着急促脚步声渐远。 王莺莺蹙眉瞪向黄忠嗣:\"那日她为救你,连女儿家名节都不顾了!你方才那般绝情...\"说着甩袖追了出去。 黄忠嗣望着远去的倩影,陷入沉思。这...... 半刻钟后,他挠了挠头,这算什么事啊?当真头疼。 恰在此时,福伯端着雕花木盒缓步而入,行至案前躬身道:\"家主,南洋来信。先前改良的琉璃工艺已见成效,这是成品。\"说罢将木盒轻放于案几之上。 黄忠嗣闻言双目生辉,急急掀开盒盖。 但见锦缎衬底间,两只剔透的琉璃杯静卧其中。 他拈起一支凑近烛台细观,灯影摇曳下,杯身隐约流转几缕青痕。 \"啧,可惜了。\"他摇头轻叹,\"虽掌握现代玻璃制造工艺,却仍难成纯透之质。烧造温度尚可勉力,只是纯碱提纯受当世技法所限......\" 指尖摩挲着杯壁上的绿斑,话锋忽转:\"传信南洋,成品须严控品质,最低亦要如此标准。若有次品——宁可砸碎,不可外流。\" \"老仆记下了。\"福伯垂手应道,稍顿又道:\"家主先前吩咐筹办的钢铁厂,诸般事宜已安排妥当。\" \"明日着人登册备案。\"黄忠嗣神色骤肃,\"切记保密为先,匠人须严加管束。此法若流至西夏辽境......\" 语未尽,眉峰已聚。 福伯郑重长揖:\"家主放心。\" \"现今能动用的钱银几何?\" \"若将库中金锭悉数兑作铜钱,约二百八十万贯有余。\" \"竟有这般数目?\"黄忠嗣愕然。 福伯沟壑纵横的面容浮起笑意:\"吕宋金矿昼夜开采不休,若非家主严令截留七成充作军资,怕已逾千万贯之数。\" \"甚好!\"黄忠嗣拊掌而笑,复问:\"吕宋近况如何?可有难处?\" \"禀家主,吕宋现驻精锐三千。虽未全数披甲,然兵员皆百里挑一。阿柴......\" 福伯语带欣慰,\"如今壮实不少,已任您先前说的团长之职。\" \"那混小子!\"黄忠嗣摇头失笑,\"原想教他走文仕之道,倒成了赳赳武夫。去信时记得叮嘱他勤读兵书,莫忘我给的练兵纪要。对了,给这支部队定个番号——便唤作第一军团吧,倒也简明。\" 第104章 练兵 七日后,身着甲胄的黄忠嗣再度出现在大名府驻军大营中。 相较于之前,校场上的阵势已有了变化。 前排清一色都是都头以上军官,后方士卒队列虽仍显松散,却总算勉强排成了直线。 黄忠嗣踏上点将台,抄起铁皮大喇叭高喊:\"众位将士们!你们有些人可能认得我,也有不认得的。某乃河北路转运使、提举常平司公事黄忠嗣,更是奉了官家密旨的振武军总教头!\" 台下队列顿时骚动起来,窃语声如蜂群嗡鸣。 萧承弼与张承岳见状,领着几名军官厉声呵斥:\"肃静!\"声若雷霆,人群这才渐渐平息。 黄忠嗣将喇叭抵近嘴边:\"诸位定在疑惑,什么密旨?什么总教头?今日我便将官家口谕当面宣来——\" 话音未落,校场中已跪倒一片。 \"朕继位以来,无日不念军中将士。\" 黄忠嗣刻意压低嗓音,模仿着宫中仪态,\"尔等辛苦戍边,却连市井百姓都敢轻贱,竟有''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等混账话! 朕今日便要告诉你们,这些统统是他娘的放屁!你们是护国柱石,是万民敬仰的英雄!\" 此言一出,士卒们面面相觑。 天子口谕竟带市井粗话? 可转念想到假传圣旨的罪过,又都按下了疑虑。 黄忠嗣趁热打铁:\"官家特命某来当这个教头,便是要给诸位蹚条青云路! 待新式操练有成,精兵强将铸就之日,便是封爵赐赏之时!\" 台下依旧沉寂——百余年来重文轻武,这般空话他们听得多了。 眼见士气未振,黄忠嗣朝周磊使个眼色。 待那身影匆匆出营,他忽地话锋陡转:\"某知空口无凭!今日便让诸位开开眼——官家特拨三十万贯赏钱在此!\" 话音未落,营门处已传来牛车轱辘声。 \"自然,这钱只赏真豪杰!\" 黄忠嗣一脚踏在将台边沿,声震四野,\"没本事的趁早滚蛋,莫脏了老子的赏格!\" 士卒们伸长脖子望去,只见十余辆牛车满载钱箱隆隆而入 黄忠嗣原本打算直接调集三十万贯铜钱运来。 毕竟纸质的兑票,远不如真金白银的现钱来得震撼人心。 不过当周磊向他详细说明三十万贯到底有多么庞大后,他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 最终方案改作:装满十几口箱子的现钱招摇过市,剩余数额则全部兑换成银票携带——箱子既要摆出足够声势,也不能真像搬家似地拖着成百口钱箱穿街过巷。 当十几辆牛车来到点将台下方后,运送的兵丁立马上前打开箱子。 铜钱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另一个小箱子里则摆放着厚厚一沓兑票。千余名兵丁与百余名中低层军官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黄忠嗣见状继续吼道:\"今天你们首先要做的是先学会一首歌!只要学会了,一人就能拿到一吊钱!\" 众多士卒闻言人都傻了——唱歌? 会唱就有一吊钱?那么简单? 黄忠嗣没有理会他们惊讶的表情,对萧承弼与张承岳两人点了点头。 两人会意,带着几名军官手持喇叭四散开去。 \"预备——唱!\"萧承弼扯着嗓子喊道。 话音落下,几名军官当即嘶吼起来: \"你说你是兵,我说你是兵, 这个兵啊,是咱大宋的百姓兵。 厢军戍城安黎庶,乡兵共守万家宁, 不惧西夏烽烟起,敢向辽骑亮剑锋!\" 众多士卒越听越激动,有个别还跟着哼上了两句。 这歌曲虽语调奇特,却听得人热血沸腾。 嘶吼声仍在继续: \"大宋百姓兵,忠魂铸就千秋业, 汴梁锦绣繁花地,岂容胡马踏清明? 大宋百姓兵,丹心映照山河月, 一腔赤诚卫社稷,青史长留百姓名!\" 当歌唱完后,队列中突然有人颤声喊道:\"漕司!这首歌是给我们写的么?\"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透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黄忠嗣怒目圆睁,厉声喝道:\"这是军营!我是你们总教头!以后说话先喊报告!\" 转头对萧承弼命令道:\"教他们怎么提问!\" \"是,总教头!\"萧承弼转身面向队列,声如洪钟:\"全体注意!今后与上级对话必须遵循三步:先喊报告!待军官准许后再开口!听明白没有?\" 发问的士卒急忙应道:\"明白!\" \"混账!\"黄忠嗣猛然跺脚,将台为之震动,\"问的是全体!所有人重新回答!\" 士兵们心头俱是一凛,整齐划一地吼道:\"明白!\" \"没吃饱饭吗?都给老子吼出来!再问最后一遍——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声浪如惊雷炸响,震得营帐布帘簌簌抖动,声波直传百米开外。 黄忠嗣这才微微颔首:\"很好!\" 鹰隼般的目光锁定方才提问的士卒:\"你问是不是为你们写的?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正是!非但谱了军歌,还作了战诗!想不想听?\" \"报...报告!\"士卒慌忙补上军礼。 \"准!\" \"想听!\" \"哈哈哈!\"黄忠嗣突然放声大笑,话锋急转:\"想听?门儿都没有!半个时辰内把军歌练熟,合格者领赏,学不会的给老子滚去加操!清楚没有?\" \"清楚!\" 应答声整齐如刀劈斧凿。 \"萧承弼、张承岳听令!\" 二人疾步上前单膝跪地:\"卑职在!\" \"带各队教习军歌!\" \"喏!\" 八月的太阳毒辣异常,晒得校场上众人汗流浃背。 黄忠嗣身披重甲立于点将台上,甲片在烈日下已烫得灼人,他却如青松般巍然不动,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下操练军歌的士卒。 要革除这支军队的积弊本需经年累月之功,然时不我待,他只得使上雷霆手段——左手悬赏激励,右手军法震慑,硬要在短时间内锤炼出支铁血之师。 从军歌凝聚军魂,到犒赏重建信任,再到严明号令强化服从,桩桩件件皆直指要害。 古往今来,强军之本首在纪律,令行禁止方为百战雄师。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刻钟。 先前打报告的那名军卒跑到点将台下,扯着嗓子吼道:\"报告总教头,我已经学会了!\" 黄忠嗣打量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身材瘦弱却眼神坚毅的汉子,微微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总教头!我是右厢第一军弓箭手,李嗣业!\" 黄忠嗣闻言瞳孔骤缩:\"李嗣业?人马俱碎?\" 随即意识到什么似的摇头失笑:\"这是宋朝啊......\" 他很快敛起神色,朗声道:\"好!你很不错。唐朝李嗣业乃是名将,希望你在我大宋也能成为像他一样的国之柱石!有没有信心?\" 李嗣业涨红了脸,脖颈青筋暴起:\"有!\" \"那便先来试唱。\"黄忠嗣转头示意,周磊立即带着几名军卒摆开阵仗,开始检验成果。 ...... 不过半盏茶功夫,李嗣业已唱完全曲。 黄忠嗣尚未发话,周磊已从木箱中提出沉甸甸的一贯铜钱,哗啦啦递到他手中。 \"右厢第一军李嗣业完成考核,赏铜钱一贯!\"持铁皮喇叭的传令兵声震校场。 数千道目光霎时聚来,李嗣业配合地高举钱串挥舞,铜钱相击的脆响引得校场各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吞咽声。 有人红着眼睛继续练习,另有十数人迫不及待地冲向点将台。 黄忠嗣望着这沸腾的场面,摩挲着腰间剑柄,嘴角终于浮起满意的弧度——练兵的火候,成了。 第105章 练兵2.0 一个时辰后,在场千余名士卒及中低层军官都完成了学唱军歌。 黄忠嗣振臂吼道:\"诸位,钱是否够分量?\" 众人齐声大吼:\"够!够!够!\" \"好!\"黄忠嗣声如洪钟,\"先前说过,除军歌外还有诗作,尔等可要听?\" \"想!想!想!\"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浑厚嗓音在演武场激荡: \"募兵令下应如霆,陇亩儿郎束甲行。 保甲连村同敌忾,军旗照夜彻寒星。 若询碧血归何处?华夏山河即冢茔! 烽火摧城云化戟,征衣浸月剑凝冰。 但留浩气冲牛斗,陌上春深葬镝声。\" 吟罢补道:\"此诗名曰《山河戍》,尔等可满意?\" \"吼!吼!吼!\"千余人发出震天咆哮,声浪中裹挟着压抑已久的激愤。 黄忠嗣趁势高呼:\"以为这就完了?告诉尔等,这些不过开胃菜!此番奉旨练兵,官家另有重诺!\" 场中骤然寂静。士卒们摸着怀中沉甸甸的赏钱,想着专为他们谱写的军歌诗作,眼中炽热愈盛。 \"其一,开武备学堂!教识字习兵法,考核优异者擢升军衔俸禄!\" \"其二,建英烈祠!为国捐躯者享万民香火!\" \"其三,立军功授爵制!\"他猛然拔剑指天,\"封妻荫子,指日可待!\" 台下轰然应诺:\"听清楚了!\" 黄忠嗣忽敛容厉喝:\"莫高兴太早!振武军不收废物!\" 剑锋扫过将校队列,\"从今日起,能者上庸者下!便是军官,若操练不精——\" 剑鞘重重顿地,\"照旧滚回田垄!明白否?\" \"明...明白。\" 应答声略显迟疑,虽不清楚淘汰制是怎么个规则,但那也如悬顶之剑令众人忐忑。 黄忠嗣未再赘言,挥手命萧承弼整队归营,旋即召萧、张二将入帅帐议事。 帅帐内,黄忠嗣脱下甲胄,只穿着一身湿透了的内衣。 他拿起一杯茶水仰头喝下,对帐中二人说道:\"把剩下的钱运送至其他大营,先将军歌练起来提振士气。其次要将大名府大营的三千兵丁编制补满。\" 顿了顿又问道:\"我之前说的政委人选,如今物色了几个?\" 萧承弼闻言脸色尴尬:\"总教头,经过七日统计...如今识字的只有十六名。\" 黄忠嗣揉了揉眉心:\"先用着吧,日后我抽空给他们讲学。\" 转身从桌案上取出一本书册递去:\"这是些话本,让政委们每日晚课研读。\" \"喏。\"萧承弼郑重接过。 \"训练科目先抓军姿,必须练到令行禁止。\"黄忠嗣目光扫过二人。 随侍在侧的周磊忍不住插话:\"漕司,站军姿真有用么?不该先练搏杀之术?\" 黄忠嗣睨了萧承弼一眼:\"你来解释。\" 萧承弼会意:\"周公事,漕司此法意在锤炼军纪。若三万振武军皆能如臂使指,纵非天下无敌,亦足称雄师。\" 见周磊恍然点头,黄忠嗣继续道:\"营中卫生纪律须从严整饬。振武军不同于其他,若有吃空饷的——\" 指尖重重叩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萧承弼与张承岳凛然抱拳:\"卑职明白!\" \"军械诸事由我筹措。\" 黄忠嗣边换官袍边说,\"一月为期,若无改观...\" 话音未落,帐外忽有惊雷炸响,将未尽之言化作悬顶利剑。 两人齐声应诺,甲叶铿锵没入雨幕。 黄忠嗣踏出帐外,看着倾盆而下的暴雨摇摇头:\"啧,这七八月份的天气可真怪,刚才还是艳阳高照呢,转眼就下暴雨了。\" ......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是十日。 这些天黄忠嗣每日在府衙与军营间来回奔波,连家中都无暇顾及,烈日暴晒下肤色已然深了一度。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经过十余日严训,士卒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列阵时军姿齐整如松。 点将台上的黄忠嗣俯视着操练方阵,眼底浮起满意之色。 他特意组建的新军\"虎翼团\"已初具规模,这支三千人编制的精锐之师,将成为振武军未来的尖刀部队。 为此他不仅将军饷翻倍,更保证每日必有一顿荤食——虽不能奢求三餐见肉,但在饥馑年月已属难得优待。 严苛的淘汰制更令全军不敢懈怠:每周考核中连续两次垫底的三百名士卒,都将被遣返原籍军营,由其他营伍的佼佼者递补。 这般优渥待遇与残酷竞争交织下,大营内处处可见挥汗如雨的操演场景,纵是再疲累,也无人甘愿退出这晋升捷径。 除却日常操练,黄忠嗣对军中识字的政委尤为上心。 每日总要抽空授业解惑,指导他们如何将忠君护民之理融入故事。 他更将前世所知的军民鱼水情改编成话本,借政委之口反复宣讲。 这般苦心孤诣,只为在士卒心中深植卫国卫民的信念。 入夜,帅帐内。 黄忠嗣坐在帅椅上,看向萧、张二人:\"这军队前期训练的差不多了,明日开始,各自带队出去给百姓们干活。\" \"放心吧总教头,我们之前已经下过命令了。\"萧承弼抱拳笑道。 \"嗯,那就行。\"黄忠嗣指尖轻叩案几,沉声道:\"记住,军纪要严。若是谁敢触犯军纪...\"他目光如炬扫过二人,\"我只找你们俩问责。明白么?\" 两人霍然起身,甲胄铿然作响:\"是!总教头!\" \"去吧,再给士卒们强调一遍纪律。\" 待两人退出大帐,黄忠嗣转头看向周磊:\"洵之,安排好了么?\" \"回漕司,都已安排妥当。\"周磊趋前两步,却面露迟疑:\"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为何要安排百姓给士卒送水送粮?\" 烛火在黄忠嗣眼中跳动,他轻声道:\"自古兵匪难辨。纵使咱们是去修桥铺路,百姓初时也必定惊惧。若有人带头犒军...\" 他忽然拍案,震得砚台一跳,\"一则能让儿郎们明白保境安民之荣,二则教百姓知晓王师可亲——这民心,总要有人先递个台阶。\" \"原来如此!\"周磊猛拍额头,\"漕司深谋远虑,下官拍马难...\" \"打住!\"黄忠嗣笑骂着虚踢一脚,\"你这滑头,分明早看破其中关节,偏要装傻讨骂!\" 周磊摸着后脑嘿嘿憨笑,活似田舍郎:\"漕司明察秋毫...\" \"少贫嘴!\"黄忠嗣起身披上外衣,帐外更鼓恰敲三响,\"赶紧滚回去歇着。明日之事若出纰漏...\" 他作势要拧周磊耳朵,手到半空却改拍其肩:\"找的可是正经人家?\" \"漕司放心!\"周磊挺直腰板,\"选的都是里中宿老,排练过三回走场。保准自然得像春耕秋收,断不会露了痕迹。\" 黄忠嗣颔首,掀帘步入夜色。 星河垂野,他漫步来到城墙上,望着远处村落点点灯火,嘴角浮起笑意。 第106章 帝王的烦恼,不安 汴京城皇宫内,赵官家收到皇城司奏报后,望着案牍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想到,黄忠嗣竟敢假借圣谕行事。 记忆倒回月余前:河北之行前夜,黄忠嗣不仅讨要了两名亲信,更以\"便宜行事\"为由求得特许。 原以为是方便调度军务,谁料竟用在假传圣旨这等事上。 殿前侍奉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赵顼踱至殿门处凭栏远眺。 天穹繁星如棋局铺展,却不如他心中思绪纷繁。 振武军奏报字字灼目:将士感念天恩、士气如虹,与奏报里未训练之前那支萎靡之师判若云泥。 当初对黄忠嗣练兵法的疑虑,此刻已化作满怀期待。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松木栏杆,年轻帝王忽然蹙起眉头。 新军若真能练成虎狼之师,届时如何兑现黄忠嗣代朝廷许下的承诺? 赏赐倒还好,但那爵位...... 念及此处,赵顼耳畔仿佛已响起御史台连珠炮似的谏言。 \"唉,难啊......\"赵顼深深叹了一口气。 \"官家——\"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软糯的女声。 赵顼转身看向身后,一名国色天香、年约双十的女子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这是邢美人,他最疼爱的宠妃。 五月时她诞下皇嗣,可惜只存活两天便夭折了,但这并不妨碍帝王对她的宠爱。 赵顼握住邢美人的双手,轻声道:\"怎么不歇息?\" 邢美人一双桃花眼泫然欲泣,带着几分埋怨道:\"官家方才看完奏报便忽喜忽忧的,臣妾看着都揪心死了,哪里还睡得着?\" 赵顼揽过佳人,长叹道:\"爱妃,你说朝中那些大臣若是一起反对朕......\" \"臣妾不懂官家忧心什么,也不该懂。\" 邢美人将头埋在他胸膛,声音闷闷传来:\"可臣妾知道,这天下都是官家的。大臣们进谏是尽本分,但若敢逼迫官家......\" 话到此处她突然噤声,怯生生抬眸:\"臣妾绝无干政之意,官家莫要多心。\" 赵顼反复咀嚼着这番话,忽而朗声大笑:\"爱妃何罪之有?你说得极是,朕乃天子。\" 他眼底掠过寒芒,\"他们尽可商议,但若想胁迫——\" 手指无意识收紧腰间玉带,\"便摘了乌纱换新人!\" 忽然拦腰抱起佳人,引得怀中一阵娇呼。 \"爱妃,该就寝了。\"帝王带着笑意的声音消散在帷幔之间。 ...... 此时,大名府周遭天降暴雨。 雷声阵阵轰鸣,将本已睡下的黄忠嗣直接惊醒。 \"这雨怎么如此之大?\"他听着雨点砸在军帐上的闷鼓声,心头泛起阵阵不安。 帐外积水渐深,渗入的雨水已在地面汇成细流。 突然他瞳孔微缩,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闭上眼开始在脑海里搜索。 半刻钟后,黄忠嗣猛然起身,脸色阴沉如铁。 史书所载:熙宁四年七月,黄河与漳河曾共泛洪灾。 当时大名府新堤第四、第五埽决口,馆陶、永济两县沦为泽国,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虽无明确伤亡记载,但以黄河决堤之威... \"即刻传张问、周磊、萧承弼、张承岳前来议事!十万火急!\" 他走到帐前,对着侍卫暴喝,声线竟有些发颤。 两名亲兵领命冲入雨幕,铠甲在电光中映出森然冷色。 黄忠嗣看着外面倾盆的大雨,感受着时不时溅到脸上的冰凉水滴,心中暗自祈祷。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 一刻钟后,众人冒着大雨来到黄忠嗣的帐内,每个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他们在收到侍卫十万火急的传令后,一点都没敢耽搁,直接赶了过来。 黄忠嗣见人到齐,也不废话,赶忙说道:\"最近频繁下雨,水量这么大,我担心新堤万一抵挡不住......\" 众人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沉重。 张问率先禀报:\"漕司,新堤前些时日已加固过,应当无碍。\" \"加固过?何时加固的?\"黄忠嗣闻言一愣。 张问连忙解释:\"先前您刚上任时,富户们捐粮后,您说要整修河道。当时因驻军驻地邻近新堤,又需护卫城池,便就近做了加固。\" \"啊?还有这事?\"黄忠嗣挠了挠头,暗自思忖:怪不得与史书记载的天灾对不上,原是加固新堤的缘故。 沉吟片刻后仍叮嘱道:\"昌言公,虽已加固仍需谨慎。眼下正值汛期,你须派人日夜巡查新堤。至于河北全路河道,亦要全面巡视,若有险情即刻来报。\" \"下官领命。\"张问躬身应诺。 黄忠嗣转向萧承弼与张承岳:\"你二人速令虎翼团整备待命,若遇突发情状,务必即刻驰援。\" \"喏!\"两人齐声应道,甲胄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最后看向周磊:\"洵之这边需备足抢险器具,镢头、铁镐、木铲等物多多筹措,粮草医药也要预作安排。\" \"遵命!\"周磊拱手领命。 黄忠嗣扫视帐中诸人,仔细推敲再无疏漏,这才摆手道:\"且先散了吧。回去更衣歇息。明日还有事情要办呢。\" 待众人走后,黄忠嗣心中仍有些不安。这股莫名的心绪萦绕不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被这番心绪搅得难眠,他索性起身走到案前。 油灯晃动的光影中,他提笔蘸墨,开始在脑海中检索前世抗险救灾的方案,逐条转化为契合北宋时局的条文。 虽不知用不用得上,总归是未雨绸缪。 笔锋在宣纸上沙沙游走,待得晨鼓乍响,竟已过去三个时辰。 他搁下狼毫时,案头摞起的纸笺足有半指头厚。 “应该差不多了,到时候让周磊整理归档后,便可抄送各州县备用。” 掀帘出帐时,两名戍卫甲胄相击,以拳抵胸行了个军礼。 黄忠嗣颔首回礼,横在胸前的臂膀依稀还带着彻夜伏案的酸麻。 夜雨初歇,铅云仍沉沉压着城堞。 校场方向传来阵阵呼喝声——早值士卒已列队操练,铁甲折射着青灰色的天光。 第107章 好人好事好军队 半个时辰后,虎翼团大营三千余人被分成二十多支队伍,分散到大名府城周遭的村落进行好人好事活动。 黄忠嗣则带着人数最多的一支队伍——五百余人留守城内。 此刻,军士们正列队分散在街道两侧。 路中央空无一人,百姓们远远望着这些兵丁议论纷纷: [你们说这些当兵的干嘛呢?] [鬼知道啊,怕不是要打仗?刚才还有好多兵丁出城去了。] [不会吧,没听说辽国打来了啊。] [你们是不是傻?出去打仗不带武器铠甲?] [不是,我听说这些兵是咱们漕司新训练出来的,这次是给老百姓做好事去了。] [你扯什么呢?当兵的做好事?别闹了!这些当兵的不抢就不错了...] [你他娘小声点!等会被听到了,你就死定了!] 突然,黄忠嗣大步跨到街道中央,虎目圆睁暴喝道:“你们是谁?!” 虎翼团军士齐刷刷原地踏步立正,声浪如雷:“我们是兵!” “是谁的兵?!” “大宋的兵!百姓的兵!!” “大宋的兵!百姓的兵!!” “大宋的兵!百姓的兵!!” 三声怒吼直贯云霄,激荡得层云翻涌。 “你说你是兵,我说你是兵啊,预备,唱” 军士们立即跟着吼唱起来: “这个兵啊——是咱大宋的百姓兵!” 围观百姓呆若木鸡。 军士们唱的小调虽怪但字字清晰,可“大宋的百姓兵”这词儿,着实让他们挠破了头。 黄忠嗣见状挥拳示意,各指挥使立刻带队奔赴城内各处。 街道上很快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清淤渠!搬柴火!巡街巷——” 半刻钟后,黄忠嗣便带领着百余名士卒来到了外城处。 这里的百姓相对比较贫穷,很多屋子都在近日的暴雨冲刷下,或多或少有些漏水。 这片区域的厢长早收到转运司衙门的通知,此刻正候在街头。 见黄忠嗣带着上百名军士到来,他连忙迎上前恭敬道:\"漕司,我已让百姓们准备好了,就等着欢迎您到来呢!\" 黄忠嗣皱了皱眉:\"欢迎什么?\" \"漕司,厢中百姓知道您带人过来帮大家修补房屋,心里都欢喜得不得了,如今都在巷内候着您呢。\"厢长躬着腰回道。 黄忠嗣闻言心中了然,脸上顿时浮起怒色,转头看向旁边的周磊:\"你是怎么通知的?\" 周磊连忙拱手:\"漕司息怒!我是按您指示通知的,绝未让他们搞这些虚礼。\" 说罢便朝厢长怒喝道:\"昨日分明只说让尔等做好准备、莫要惊慌,谁让你安排百姓相迎的?\" 厢长顿时慌了神,这才明白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慌忙找补道:\"是百姓听说漕司......\" \"够了!\"黄忠嗣抬手打断,\"这次姑且不追究,但往后须牢记——衙门政令怎么颁的,便怎么做。莫要自行加戏,本官也不爱看戏!\" 言罢不再理会,径直带人走进巷中。 只见各家各户门前都站着衣衫褴褛的百姓。 有位耄耋老叟被人搀扶着立在檐下,几个孩童见军士们列队而来,吓得直往父母怀里钻。 众人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口中却机械地喊着\"欢迎漕司\"之类的套话。 黄忠嗣脸色铁青,暗叹道:果然,再好的政令经下面层层揣度,总要生出些幺蛾子来。 他赶忙快步走到老叟面前。那户人家见状,立即准备下跪。 黄忠嗣立马伸手扶住老叟,温声道:\"老丈,我们是来帮大家修补房屋的。你们这是干什么?\" 旁边搀扶老叟的汉子脸上却露出犹疑,闷声道:\"漕司......您真是来帮我们的?\" 话音未落,老叟便怒骂道:\"我就说漕司肯定不会欺害百姓,你们偏不信!\" 转头看向黄忠嗣时,又换上笑脸:\"漕司是天神下凡,来河北后为我们讨来粮食,救我们于饥馁。老朽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说着便挣扎着要跪地磕头。 黄忠嗣吓得赶忙死死扶住:\"老丈千万保重!您这般年岁若是跪出个好歹,传出去别人该说我黄忠嗣欺压百姓了。\" \"绝无此事!老朽是真心感激......\" \"哈哈,若要感激就好好活着!\"黄忠嗣笑着打断,\"这可比行大礼实在得多。\" \"承漕司吉言,老朽定要活个长命百岁!\" 老叟脸上皱纹笑作一团,忽又想起什么:\"方才漕司说要带人帮我们?究竟是何事体?\" 黄忠嗣朗声笑道:\"正要与诸位分说明白,免得再生误会。\"说罢招手示意,后方军士立即递上铁皮喇叭。 他持喇叭立于巷中高喊:\"诸位乡亲!我黄忠嗣今日率振武军虎翼团将士,特来为大家修补房屋!不取分文,不图回报,更不必忧心!\" 转身向军士喝问:\"我们的口号是?\" \"为百姓服务!\"声震屋瓦。 黄忠嗣满意颔首,继续宣讲:\"凡家中有屋顶漏水、瓦片破损者,皆可前来登记!大宋百姓的子弟兵,自当为乡亲效力!\" 虽如此宣告,巷内百姓仍面露迟疑。黄忠嗣转向老叟问道:\"老丈家中可有需修补之处?\" 老叟之子急忙抢答:\"漕司,我家并无......\" \"混账!谁许你代我答话?\" 老叟厉声喝断,见儿子讪讪退下,又堆起笑容:\"若是旁人老朽断不敢信,但漕司您......\" 他浑浊的眼扫过军士队列,\"还有这些兵,浑身透着正气。这几日暴雨,东厢确有两处漏雨......\" \"老丈放心!\"不待黄忠嗣开口,周磊已带着文书疾步上前,展开登记簿册。 半刻钟后,街道便运来了不少瓦片。 各军士在各都头与指挥使的指挥下开始搭梯,进入屋内修补屋瓦。 未分配到任务的军士,黄忠嗣则安排他们疏通水道、清理淤积。 临行前,黄忠嗣特意派人通知各队:今日行动绝不允许出现差错。 若有胆敢害民之举,定当军法从事以正军纪。 不到两刻钟,老丈家中漏水的瓦片已全部更换完毕。 其家人千恩万谢之际,附近居民见军士确在修补房屋,几个胆大的便上前询问。 周磊立即展开登记工作。 随着修缮进度推进,越来越多房屋恢复完好。 尚未登记的百姓见状,纷纷涌来请求帮助。 黄忠嗣望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原本畏缩的百姓已敢与军士攀谈。 他将周磊召至身侧,低声嘱咐:\"此事须在半月内传遍河北路各府衙。\" 周磊郑重应诺:\"漕司方面定会安排妥当。\"除官方渠道外,黄忠嗣还计划通过福伯在民间传播消息。 思绪流转间,\"报纸\"一词突然浮现,却又被他摇头否决——此时尚非推行良机。 更令他头疼的是改革根基问题:周磊、张问、秦虹等人虽算同路,却无长远共同目标;自己仍是朝中孤臣,纵得官家赵顼信任亦难持久。 灵光乍现间,他想到苏轼:这位反对激进变法却认同温和改良的大才,或可争取为援。 念及此处,黄忠嗣决意双线并举,既要巩固现有班底,亦需延揽各方贤能。 第108章 牺牲 一个时辰后,军士们仍穿梭在巷中搭梯运瓦。天上乌云已然散尽,烈日当空晒得人汗流浃背。 忽然间,先前那位老叟领着儿子儿媳走来,怀中抱着陶坛,手里捧着粗瓷碗,对正在架梯的军士说道:\"军爷,喝碗水解解暑罢。\" 那军士闻言一怔,脸上闪过错愕——黄忠嗣早下过严令,不得擅取百姓分毫。 此刻面对颤巍巍的老者递来的水碗,他双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黄忠嗣见状笑道:\"饮水无妨。\" 军士如蒙大赦,接过陶碗仰头便灌。 清水顺着脖颈滑入衣甲,他抹着嘴连声道:\"谢过老丈!\" \"哎哟,该我们谢你们才是。\"老者拄杖的手微微发抖,\"老朽活了八十岁,何曾见过这等为百姓干活的兵......\" 这话似在军士心头点了把火。 他面皮涨得通红,眼眶不觉湿润起来。 自投军以来,\"贼配军\"的蔑称便如影随形。 大宋兵卒素来遭人白眼,都说唯有走投无路之徒才来吃这碗断头饭。 可自从总教头执掌军务,月饷按时发放不说,竟还教他们识字唱军歌,说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 最教人肝颤的,是那句\"封妻荫子\"的许诺。 起初只为多挣几贯钱寄回乡里,此刻老丈浑浊的泪眼,却叫他品出股从未有过的滋味。 这或许就是总教头挂在嘴边的\"百姓兵\"罢? \"不用谢!\"军士忽然爆出炸雷般的吼声,\"我们是百姓兵,为人民服务!\" 声浪震得檐角麻雀惊飞,他转身攀上木梯的动作却比先前更利落三分。 四邻百姓见此情形,纷纷返家捧出炊饼热茶。 黄忠嗣急令各队:\"饮水可受,吃食万不能接!\" 一时间街巷里推让声此起彼伏,粗瓷碗在军民手中拉锯般往来,倒比攻城时的云梯战更显激烈。 黄忠嗣负手观望着,嘴角噙着笑。 这群儿郎此刻若得了锄头,怕不是能把整片荒山垦作良田。 他知道,那粒名为\"使命\"的种子,已在军汉们心里扎了根。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黄忠嗣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军卒翻身下马,来到他面前行了个军礼:\"报告总教头!城东有士卒帮百姓修缮房屋时,因房屋年久失修导致坍塌,四名同袍被埋。\" 黄忠嗣心中一惊:\"带我去!\" 随即转身对一名指挥使说道:\"好好看着,任务完成便回营。\" \"是!\" 黄忠嗣快步冲出巷外,翻身上马便向城东疾驰而去。 巷内百姓听闻有士卒因修房被埋,脸上皆浮起担忧之色。 正在干活的士卒们动作也缓了下来,纷纷望向城东方向。 指挥使见状立即暴喝:\"总教头已经过去了!咱们的任务是把这里修缮好!完成任务!明白吗?\" 这声咆哮如惊雷炸响,众人顿时清醒过来。 军士们面色沉重地继续工作,几个感性的妇人已转身回屋,对着土地爷神位合掌祈祷。 ...... 一刻钟后,城东一废墟前。 黄忠嗣望着眼前盖着衣物的尸体,胸腔似压着千斤巨石。 李嗣业满脸尘土地跪在旁侧,裹头布渗出殷红血丝却浑然不觉,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喊:\"队长!该死的是我啊!\" 凄厉的哭声令在场众人无不垂泪。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喝道:\"李嗣业!怎么回事?\" 见对方仍陷在悲痛中毫无反应,张承岳抬腿踹了他一脚:\"总教头问话!\" 李嗣业这才浑身一震,挂着满脸泪痕仰头道:\"都怪我...我们搭梯子时没注意房梁早被蛀空。那房梁突然断裂时,队长扑过来用身子护住我...\"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尸体,\"那根断梁...直接砸在队长头上...\"话未说完又泣不成声。 黄忠嗣知晓原因后,立刻对张承岳吩咐道:\"把他们三个带下去救治。其他人继续干活,先把百姓的活干完。听到了没有?\" 张承岳挺胸大吼:\"保证完成任务!\" ...... 两个时辰后,街口处。 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名为卫风的军人安静地躺在木板上。 他的妻子洪氏抱着六岁的孩子跪坐在地,哭得几乎昏厥。 王莺莺被黄忠嗣唤来安抚家属,正轻声细语地劝慰着。 一名军士端着铜盆清水正要上前,黄忠嗣抬手拦住:\"我来。\" 他接过水盆走到尸身旁,对洪氏颔首道:\"夫人请暂避,容我为卫兄弟净面更衣。\" \"还我夫君命来!\"洪氏突然暴起,扬手狠狠掴在黄忠嗣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惊得棚内骤然寂静,铜盆\"咣当\"坠地,水花溅湿了黄忠嗣的袍角。 周磊怒目圆睁要冲上前,被黄忠嗣抬手制止。 他左颊浮着鲜红掌印,目光却沉静似水:\"卫风是兵。兵听军令,马革裹尸。他救同袍、护百姓而死,当得起''英雄''二字。夫人痛失至亲,黄某愿受此掌。\" 围观的几名妇人慌忙拉住洪氏,王莺莺掏出手帕欲上前,却被黄忠嗣摇头拒了。 布帘垂落间,只见他挽起衣袖,拧干湿布仔细擦拭卫风的面庞。 萧承弼、张问、张承岳默不作声钻进棚中,各自取了麻布浸水。 四人将卫风的遗体擦拭妥当,又合力为他套上簇新甲胄。 铜钉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衬得那张年轻面容愈发苍白。 \"都安排好了?\"黄忠嗣系紧最后一根束甲丝绦,转头问周磊。 \"准备好了。\" \"甚好。\" 话音落下,四名士卒从棚外钻入。 黄忠嗣挥手示意,径直来到担架一角。“我为他附扶灵。” 其他三人见状,也各自站定剩余三角。 周磊快步走到张问身旁,低声劝道:\"副使,您年岁已高......\" 张问闻言怒斥:\"老夫今年五十有八而已!廉颇六十尚能上马杀敌,我虽是文官,这把子力气还是有的。况且我乃大名府安抚使,属下为百姓捐躯,我岂能作壁上观?\" 周磊张了张口,终是退至一旁。 \"送英雄上路!\"黄忠嗣沉声喝道。 萧承弼与张承岳带领众人齐声应和:\"送英雄上路!\" 呜—— 悲怆的鼓声与号角自棚外传来,震得人心头发颤。 四人同时发力抬起担架,棚顶立即有士卒上前撤去遮挡。 残阳如血,将最后一道金光斜斜铺在卫风的遗体上,恍若神佛降下的圣光。 棺木所过之处,百姓与军卒自发分列两旁,黑压压的人群静默如林,唯有甲胄偶尔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第109章 葬礼-熙宁新经义 周围百姓看到那庄重肃穆的场景后,个个脸上都露出肃穆之色。 经过两个时辰的发酵,整个大名府城都知晓了军卒帮百姓修缮房屋却导致一死三伤的事故。 黄忠嗣特意让福伯与周磊极力宣扬此事。 或许有人会认为他在吃人血馒头,但在他心中,死者已矣。 作为新军负责人,他必须将此次意外事件利益最大化——从民间到官方都要知晓,这支军队并非仅是暴力机器,而是保境安民的卫士。 呜咽的号角声穿透云霄,闷雷般的鼓声重重砸在人们心头。 场中一片寂静,唯有洪氏的抽噎声与六岁孩童的哭喊在空气中回荡,为场景平添几分悲怆。 \"你说你是兵,我说你是兵...\" 黄忠嗣突然开口唱起军歌,萧承弼、张承岳二人连忙跟唱,连文官出身的张问都跟着哼了起来。 歌声渐次扩散,周围士卒纷纷加入。 原本铿锵激昂的曲调,此刻却透着难以言说的厚重感。 百姓们听着这特殊的歌声,不少人已潸然泪下。 忽听得人群中爆出一声嘶吼:\"英雄走好!\"这喊声犹如水滴入滚油,瞬间激起千层浪。 百姓们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席卷四方,声浪层层叠叠传向远方。 送葬队伍继续向东门行进。 两刻钟后虽已出城,跟随的百姓却不减反增。 又过一刻钟,队伍终于抵达城郊一里处的墓地。 黄忠嗣望着尚未完工的陵园微微蹙眉:木栅栏围着的土地间还露着缺口,显然十天的工期远不足以完善。 唯一醒目的是插在入口处的木牌,上面潦草写着\"烈士陵园墓\"五字。 园内早有预备好的棺椁与墓穴。 待众人将担架抬至棺旁,立即有仆从摆好木凳。 四人轻手轻脚将卫风的遗体移放后,三名道士带着道童上前接手。 尽管黄忠嗣不信这些仪式,但为让卫风走得风光,仍依古礼安排了全套法事。 趁着道士摇铃念咒的间隙,黄忠嗣低声询问周磊:\"英烈祠还需多久?\" \"约莫两月。\" \"务必保证质量。\" \"漕司放心。\" 时间又持续近两刻钟,卫风的尸体才算安葬完毕。 黄忠嗣代表虎翼团上前插香祭拜,当诸事都完毕后,才带人返回军营。 点将台上,黄忠嗣望着下面列队整齐的众人,大喊道:\"今天,有一名袍泽离开了我们!我很悲痛,但同时也很开心!\" \"你们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会开心?因为我开心的是,他是为国家、为百姓而死的!他死得光荣,死得伟大!他是英雄!\" \"我会向朝廷为他请功,待英烈祠建造完毕,他将永受百姓香火。更令人建造了烈士学堂——他的儿子会得到悉心栽培,他的家人将拿到足额抚恤金!\" \"所以你们不要悲伤!不要难过!要好好训练!恪尽职守!继续为官家、为百姓、为大宋尽忠!听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明白!\"众军士齐声吼道,声震云霄。 黄忠嗣颔首道:\"解散!准备吃饭——今日伙房杀猪,有肉吃!\" \"谢总教头!\"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黄忠嗣笑着摆手示意,各队依序带离校场。 回到帅帐后,萧承弼也跟了过来。 黄忠嗣边脱衣服边问:\"你咋跟来了,不去吃饭?\" 萧承弼笑道:\"总教头,您这可真神了。我刚才还在烦恼这些兵卒要是太难过怎么办呢。\" 黄忠嗣将外袍挂在木架上:\"将士们面对袍泽逝世,伤心难过是难免的。但军队里不允许长久存在这种情绪。\" 他忽然转身补充道,\"记得让政委把今天的事情记录下来,这将是我虎翼团的团史,要让各官兵都强化这种荣誉感。\" \"是!\"萧承弼抱拳应诺,又感叹道:\"总教头,您这都是怎么想到的?卑职从军二十余年,也算是熟读兵法了,但您这带兵之道......\"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由衷的钦佩,\"末将斗胆说句僭越的话,就您这带兵水平,纵是汉之韩信、唐之李靖复生,怕也要叹服。\" 黄忠嗣解着中衣系带,头都没抬:\"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 \"哈哈哈,我可没拍马屁!\"萧承弼脸上泛着红光,\"这是真心话! 才十来天,军中的精气神就完全不一样了。哪怕其他训练科目还没展开,但就如今的士气......\" 他握紧腰间佩剑,\"末将看的出来,此刻便是对阵汴梁捧日军,咱们也有一战之力!\" 黄忠嗣换好常服,随手将换下的战袍扔给亲卫:\"记住,军队最要紧的是军魂。你身为厢都指挥使,定要把这精气神融进骨血里。来日沙场相逢,方有百战不殆的底气。\" 萧承弼闻言单膝及地:\"总教头放心,卑职定当以您......\" \"慎言!\"黄忠嗣突然截住话头,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帐门,\"这种话传出去,御史台那帮言官怕是要参我们文武勾结了。\" 侍立帐中的赵书提着食盒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成了樽泥塑。 萧承弼这才惊觉失言,慌忙要解释,却被黄忠嗣抬手制止:\"无妨,你去用饭罢。记住......\" 他拍了拍对方肩甲,\"咱们都是为官家效命的。\" 待萧承弼退下,赵书双上前半步低声道:\"漕司放心,方才......\" \"我行事光明磊落,何惧宵小非议?\" 黄忠嗣笑着打断他,随手掀开食盒,\"倒是你——\" 他抽动鼻子嗅了嗅,\"今日这羊肉羹闻着甚香,还不快给本官盛一碗?\" 赵书双会心一笑,将热腾腾的杂面炊饼掰开泡进羹里。 帐外暮色渐浓,两人就着摇曳的烛火,就食声与远处的更鼓声渐渐融成一片。 待用完王莺莺特意准备的饭食后,黄忠嗣便来到桌案前,开始构思接下来的计划。 他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宣传新学说必须着书立说,可眼下他尚未拿定主意——究竟要撰写怎样的着作才最合适? 这般苦思半个时辰后,他忽然执起案头狼毫。 素白宣纸上墨痕渐显,赫然落成五个筋骨铮铮的大字:《熙宁新经义》。 第110章 夜袭新堤,夜叉女? 一个时辰后,黄忠嗣再也扛不住疲惫,径直冲到床榻前倒头便睡。 恰在此时,天际又飘起连绵细雨,将大名府城笼罩在朦胧水雾中。 距城东北十五里处的新堤上,六名蒙面黑衣人蛰伏于岸畔灌木丛中。 透过枝叶间隙,可见堤岸上往来巡视的埽兵比平日多出数倍。 有人按捺不住低声咒骂:\"见鬼!怎的突然增派这许多守堤兵丁?\" 为首的黑衣人眼角斜贯刀疤,虬髯结辫,从其须发形制判断,显然是辽国人士。 他握紧腰间弯刀沉声道:\"夜叉女有令,掘堤者赏百金。区区十几个宋兵,我契丹勇士何惧之有?\" 寒铁出鞘声簌簌响起,余众纷纷抽出兵刃,借着渐密的雨幕向堤坝潜行。 几名契丹人刚摸到近前,脚下忽然传出铜铃声。 巡逻的埽兵闻声立即转头大喝:\"谁?\" \"该死!\"领头的契丹人举刀怒吼,\"干掉他们!\" 余下几人顿时如嗜血野兽般嚎叫着扑向守堤兵丁。 \"契丹人!是敌袭!\"有兵丁听出辽语大喊示警。 堤口营房瞬间冲出十余名甲士,其中两人尤为醒目:一个抡起铜锣疯狂敲击,另一个左手擎火把,右手将点燃的黑色圆弹奋力掷出。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着铜锣声撕裂夜幕。 正在百米外巡堤的都头闻声变色:\"不好!有人毁堤!\" 转身厉喝:\"速报知府衙门和转运司!其余人跟我上!\" 此时堤上已陷入混战。 契丹头目挥刀劈开面前士卒,眼角瞥见远处火把长龙疾驰而来,顿时面如死灰:\"撤!\" 话音未落已收刀急退,几个腾跃便消失在夜色中。 半个时辰后,虎翼团大营外。 一名差役纵马疾驰至营门,对着守门士卒高喊:\"速报漕司!新堤发来急报,有人毁堤!\" 守营士卒闻言,立即喝道:\"你在此候着!\"说罢转身冲入营中。 半刻钟后,营帐内。 黄忠嗣正匆忙系着衣带,抬眼问那报信差役:\"怎么回事?\" 差役急声禀报:\"漕司,新堤上有人意图毁堤,被守堤士卒发现。传回来的消息说...似是契丹人!\" 黄忠嗣眉头骤紧:\"契丹人?毁堤?\" 他沉吟片刻,挥手道:\"你先回去,我即刻带人过去。\" \"喏!\"差役当即抱拳告退。 此时帐帘忽被掀开,萧承弼与张承岳疾步闯入。二人甲胄凌乱,显是匆忙赶来。 黄忠嗣直接下令:\"萧承弼留守大营,张承岳点一百骑随我赴新堤!\" 萧承弼愕然追问:\"总教头,究竟出了何事?\" \"疑似契丹人欲毁新堤。\"黄忠嗣已系好护腕,抓起佩刀。 萧承弼闻言色变:\"既有外敌,请让末将带兵...\"话未说完便被截断。 \"别担心,没多少人。若契丹能大举深入我大宋腹地...\" 黄忠嗣冷笑一声,\"真定、河间两位安抚使早该以死谢罪了!\"言罢大步出帐。 帐外,赵书双率十余皇城司护卫已列队候命。 黄忠嗣翻身上马,对紧随其后的张承岳喝道:\"我先行一步,尔等整军速来!\" \"得令!\"张承岳抱拳应诺,转身疾奔向营房。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火星迸溅间,一队人马朝着新堤方向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黄忠嗣抵达新堤。 此时堤岸上已聚集百余兵丁,火把将整片区域照得通明。 值守的厢军指挥使见其身着绯色官袍,急忙上前抱拳道:\"您是?\" \"黄忠嗣。\"他径直报出名号,沉声问道:\"堤岸可曾损毁?人犯擒获几何?\" \"禀漕司,堤岸无恙!擒获三人,当场格杀一人。尚有二贼逃窜。\"指挥使躬身回禀。 \"伤亡如何?\" \"阵亡四人,负伤两名。\" 黄忠嗣闻言眉头紧蹙,长叹道:\"将案犯押来。\" \"喏!\" 不消片刻,三名五花大绑的契丹汉子被押解至前。 黄忠嗣审视着囚犯问道:\"受何人指使?\" 三人齐齐啐唾,操着胡语高声叫骂。 身后皇城司护卫当即禀报:\"漕司,他们在辱骂您。\" \"不必译了。\"黄忠嗣侧首对侍卫道:\"且问他们招是不招。\" \"啊?\" 赵书双抬脚踹向侍卫:\"漕司吩咐照办便是,发什么愣!\" 侍卫挨了记窝心脚,慌忙上前传话。 三名契丹人面露惊疑,转而用胡语对黄忠嗣连声呼喝。 侍卫正欲转译,却被黄忠嗣摆手制止:\"皇城司可有撬嘴的法子?\" 赵书双拍着胸脯笑道:\"漕司放心,这活儿我们最是拿手。\" \"那便交给你们,本官去巡堤。\"黄忠嗣说罢转身登堤,身后渐次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 堤上埽兵们闻声纷纷侧目,手中火把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不到半刻钟,赵书双便来到了黄忠嗣身旁汇报: \"漕司,交代了。据他们的供言称,他们是受一名叫夜叉女的命令,来毁坏堤坝的。逃跑的有一名是他们老大,叫什么敌剌·突吕不的,绰号疤狼。\" 黄忠嗣看向河面,稀碎的雨滴掉落在河面上荡起阵阵涟漪:\"夜叉女的来历是否清楚?\" \"这三人不知道夜叉女是谁。不过听他们说,是差不多两个多月前才出现的。因其狠辣毒绝,并且是个女的,所以才被称夜叉女。\" 黄忠嗣闻言猛然转头:\"两个月前?\" 赵书双郑重点头:\"漕司,这应该是......\" \"应该就是那姜媛!\"黄忠嗣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忽然他越想越气,直接大笑出声:\"好!好!好!我黄忠嗣第一次吃瘪是在她身上,现在还想来毁我的堤!\" 他收住笑声,脸色阴沉如铁。 心中已给这个女人下了必杀令——之前之所以没动作,是因辽国疆域辽阔,人若躲着不露踪迹,他确实无从下手。 可如今......线索出现了。 \"哼。\"他冷哼一声,\"走,回去吧。至于这三个——\" 他抬脚碾碎一片枯叶,\"直接杀了,随便找个地方堆肥料得了。\" 此时,张承岳率领的一百骑兵也到达了现场。 黄忠嗣走下堤坝,直接对张承岳吩咐道:\"今夜守好这个堤坝。\" \"喏!\"张承岳立即应下。 黄忠嗣转身对赵书双问道:\"那个叫什么玩意来着?疤狼?\" \"是的,漕司。\" \"我管他什么狼!用你皇城司的渠道,给我传令各州府。务必把他们留在大宋境内。\" 忽然他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要快!他们可能不止袭击了新堤。速速让其他州府严防死守。\" 赵书双闻言脸色骤沉,立即转身吩咐手下执行命令。 黄忠嗣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任由雨点打在脸上,胸中怒火愈发炽烈。 第111章 奇怪 大同府内,一座宅院中。 大门外挂着耶律府的匾额。 姜媛依偎在丈夫怀中,青丝散在锦枕上。 岳琼叹气道:\"娘子,为何还要去招惹那黄忠嗣啊?\" 怀中人没有抬头,闭目应道:\"官人忘了?他害姜、岳两家抄斩,连婆母都殁在流放路上...\" 尾音如浸寒泉,激得烛火倏地一晃。 岳琼的手轻抚姜媛后背,望着桌旁摇曳的烛火,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当初来辽国前就料到此番结局。如今能带着云儿安稳度日便好......\" 他突然坐直身子扶起妻子,郑重道:\"我真怕......\" 话音未落,却被纤指点住唇。 姜媛吃吃笑着,素白中衣滑落半肩:\"官人放心,我们在辽境,黄忠嗣纵有天大怨气也鞭长莫及。\" \"可毁堤之事......\"岳琼喉头滚动,\"你我早已罪孽缠身,便是下无间地狱也无妨。但云儿尚幼,若累及太多无辜......\" \"官人真是呆子。\" 姜媛忽地笑出声,眼波流转间透出几分狡黠,\"本就没指望那群蠢材真能毁堤。我已故意命他们分散行事。并没有告知他们堤上情况。\" 岳琼愕然:\"娘子这是让他们自投罗网?各大堤坝皆有埽兵......\" \"正是要他们送死。\" 姜媛倚着雕花床柱,烛火在她眸中跳成两簇幽蓝,\"其二嘛......\" 她尾音拖长如同蛛丝,\"给黄忠嗣提个醒。\" \"提醒?\"岳琼蹙眉。 姜媛指尖缠绕着发梢,唇角勾起微妙弧度:\"这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剿灭我两家时算无遗策。如今既要取他性命,又忍不住想与他斗法——总得教他知道,棋盘对面坐的是谁。\" 见丈夫仍面露困惑,她望向窗外溶溶月色,声线陡然放轻:\"不过是想证个分明......\" 话音未落忽被揽入温暖怀抱,岳琼的叹息混着沉水香沁入鬓角:\"我陪你证。\" 姜媛鼻尖轻蹭丈夫衣襟,忽又伸手将他推倒在锦衾间,纤指勾住素白中衣的系带:\"夜寒露重......\" 玉腕轻扬间,茜纱帐如水泻落,\"该安歇了。 ...... 次日中午,黄忠嗣才幽幽醒来。 这几日他本就未曾休息好,寅时回到大营后,连衣服都未脱便倒头睡下。 此刻他伸了伸懒腰,只觉浑身舒坦。 \"嘿嘿,漕司醒了?\"帐内突然响起道突兀声音。 转头望去,但见周磊正立于帅案旁,手持几页文书,笑眼弯弯望着他。 \"你何时来的?\"黄忠嗣没好气道,说话间已往脚上套起布袜。 周磊未作应答,攥着文书疾步上前,声线微微发颤:\"漕司,这当真是您所撰?\" 黄忠嗣低头系着革履:\"怎的?不像么?\" \"不不!\"周磊连连摆手,\"漕司此论精妙绝伦! ''天行健''者非独言天道刚强,更喻生产之道不可私据。 单这''仿周礼立王田法,五口之家授田五十亩,逾额归州县设社仓''的注解,便已令人醍醐灌顶!只是......\" 他忽地蹙眉,\"这与王莽旧制似有相仿?\" 整罢衣冠的黄忠嗣展颜笑道:\"本就参鉴了王田制,然不同处在于——\" 他竖起一根手指,\"本官不似他那般激进。若尽废土地买卖,岂非痴人说梦?\" 周磊频频颔首:\"漕司高见!只恐这般得罪豪族......\" \"得罪的还少么?\"黄忠嗣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袍袖,\"况且此乃开篇首章,后续尚有转圜,总不至全盘树敌。\" 闻得此言,周磊双目粲然:\"待漕司完稿,定要容属下先睹为快!\" \"允了。\"黄忠嗣取过巾帕净面,话锋骤转:\"近畿州县可有消息?\" \"魏县今晨飞马来报,堤上擒获两名契丹细作,另有两贼毁堤时遭埽兵格杀。\" 黄忠嗣眉心微拧:\"果然如我所料。只是......\" 他踱至舆图前沉吟,\"契丹人此番行事蹊跷,倒似专程来送命。传令各州府,汛期巡防再加三班岗哨,后勤厢兵全部撒出去。\" \"明白!\"周磊拱手应诺,\"漕司,卑职这就去办......\" ...... 黄忠嗣吃完守卫送来的食物,唤来萧承弼与张承岳,吩咐道:\"都汇报一下工作进度吧。\" 萧承弼率先禀报:\"总教头,如今虎翼团军纪严明,士气旺盛,队列整训也颇有成效,各方面都有显着进步。\" \"行了!\"黄忠嗣突然打断,没好气道:\"别报喜不报忧,说问题。\" 萧承弼尴尬一笑:\"总教头料事如神。确实有些小问题...您定的内务条例和卫生要求,对这些糙汉子来说实在有些难。\" 黄忠嗣点头道:\"难是一回事,军令就是军令! 战时邋遢尚可宽容,平日若因邋遢引发传染病,祸害的可是整个军营! 你当兵二十余年,当知军中疫病之害。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违令者军法处置——每月违规三次者,立即逐出虎翼团!\" 他猛然加重语气:\"我既已给他们涨俸禄、授荣誉,便算仁至义尽。若还不愿进取,趁早另谋高就!听清楚了?\" \"卑职明白!定当严格执行!\"萧承弼肃然应诺。 黄忠嗣转向张承岳:\"你那边呢?其他振武军可有遵令行事?\" 张承岳抱拳回道:\"禀总教头,各军皆有执行。按您吩咐强化思想、整顿军纪,虽不及虎翼团精进,但较之往日大有改观。\" \"倒是愈发会耍滑头了!\"黄忠嗣睨他一眼:\"所谓''差些''究竟差多少? 本教头知晓练兵非朝夕之功,但这匪气必须限期根除! 再重申一遍——凡欺压百姓者,轻则大会批斗,重则就地正法!可记下了?\" \"卑职谨记!\"张承岳腰杆挺得笔直。 黄忠嗣负手踱步:\"官家许我一年之期,然本帅最多驻营三月。 如今半月已过,余下两月半...\"他目光扫过二将:\"若能练就虎狼之师,尔等封赏自不在话下。\" \"谢总教头栽培!\"二人异口同声,声震军帐。 第112章 剿匪,鹊桥仙·与卿 半个月后。 黄忠嗣如今晒得跟田地里种地的农夫没有多大区别。 虽然形象有些改变,但对他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这半个月他坚持锻炼,身体素质有了显着提升。 帅帐内,他与萧承弼、张承岳围坐在木桌旁吃着面条,嗦面声此起彼伏。 半晌,黄忠嗣吃完后擦了擦嘴,问道:\"位置选好了么?练了一个多月,该开始实战了。\" 萧承弼赶忙放下碗筷:\"总教头已经找好了。东北方十二里处有个叫五鹿墟的地方,据探子回报盘踞着五十多流寇,大当家诨号''竹叶青''。\" 黄忠嗣闻言一愣:\"看来这人应是南方人。\" \"总教头如何得知?\"萧承弼追问。 \"竹叶青是南方毒蛇,河北路可有此蛇类?\" 萧承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这诨名听着古怪。\" \"还有其他盗匪信息么?\"黄忠嗣继续追问。 \"西南、西北、东南方向都有......\"萧承弼将各处匪患细数一遍。 黄忠嗣越听脸色越沉,最后\"砰\"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碗筷乱跳:\"好家伙!我治下竟成了匪窝四面包围之势?\" 他霍然起身:\"即刻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七日之内——\" 话到此处忽然顿住,眼中精光乍现:\"来人!速传周磊!\" 转身对二人下令:\"我们各带百人剿匪,其余人马交由可靠军官统率。 记住:七日内,大名府方圆二十里不许留半个匪窝!今日整军,明日出发!\" 两人\"唰\"地起立,铁甲铿锵声中横拳当胸:\"末将领命!\" \"去吧。\"黄忠嗣挥了挥手。 ...... 两刻钟后,周磊赶到军帐中,连忙问道:\"漕司,找卑职何事?\" 黄忠嗣也不废话,直接进入正题:\"明日我要带人剿匪。把府城内所有豪族都召集起来,就说我要剿匪,如今正缺军资。问他们愿不愿意支持剿匪大业。\" 他顿了顿,斜睨着周磊补充道:\"该怎么跟他们说,不用我教你吧?\" 周磊闻言点头:\"没问题,漕司。只不过......\"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 \"太什么?太过分了?\"黄忠嗣猛地一拍案几,\"我们剿匪是为保商路畅通,对他们大有益处!如今河北各地都在修路通河,肃清匪患他们高兴还来不及。交点保护费——呸,不对,是交点''安民费'',很合理吧?\" 他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记住,大户五万贯起,小户二到三万贯,你看着安排。\" 黄忠嗣起身整理袍袖,声音陡然转冷,\"谁要是不愿交,你就说本官亲自去跟他谈。\" 周磊连忙拱手称是:\"放心,漕司,卑职保证完成任务。\" 两个时辰后,大名府城内的豪族大户走出转运司衙门,个个面色铁青。 虽碍于身份不便高声叫骂,暗地里却都将黄忠嗣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剿匪本是官府职责,如今竟要收钱才肯办事,简直闻所未闻。 骂归骂,这些大族终究还是各自交割了两万到五万贯不等的\"安民费\"。 倒不是真信了这名目,只是朝中如今都等着黄忠嗣操办官民合资作坊,此刻谁也不敢触他霉头。 再者说,那周磊言语中满是威胁之意,说什么要是不交也行,漕司会亲自上门拜访谈心。 这明显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 一刻钟后,周磊捧着账簿冲进大营:\"漕司!足足六十多万贯!\" 黄忠嗣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可都是自愿缴纳?\" \"自然!各家都说是为保境安民略尽心意。\" \"那便不能凉了民心。\"黄忠嗣蘸了蘸朱砂墨,\"着工匠打造功德碑,府城周遭官道口立一座,将捐资名录用金漆誊了。再让说书班子编些剿匪义商的段子,茶楼酒肆昼夜传唱。\" 周磊闻言拊掌:\"妙极!这般宣扬出去,往后要钱岂不更便宜?\" \"你以为这法子能一直用?\"朱笔轻轻放在笔架上,\"功德碑若用得勤了,与街边讨钱的破碗何异? 不过过段时间,工坊开启了,自有人捧着铜钱兑票求咱们收下。\" 漕司英明。周磊拱手道。 \"行了,少拍马屁。钱银充入府库。\" 他顿了顿,\"虽然我说过多次,但还要再重申:有些事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若有人敢动这笔钱——\" 黄忠嗣指节叩着案几,\"定要剁了他们的手!仍是那句,专款专用。\" \"漕司放心,别处不敢说,单说咱们这里。前日提刑司刚抓了几个典型,陈世璋更判了斩刑,前几日传来消息称其已伏法。眼下谁也不敢顶风作案。\" 黄忠嗣猛然抬头:\"陈世璋死了?这么快?\" \"正是。卑职揣度,怕是官家有意施压,好让您安心。\"周磊垂首应道。 \"嗯...知会莺娘了么?\" \"这...这几日忙昏了头,倒忘了。\"周磊赧然挠头。 \"替我转告莺娘,待新军整训完毕,我便能归家。\"黄忠嗣轻叹,\"若非要作表率,谁愿长住军营...\" \"卑职记下了。\"周磊正要告退,忽被叫住。 但见黄忠嗣展纸濡墨,笔走龙蛇。待墨迹稍干,将笺纸递来:\"转交与她。\" 周磊接过细观,眼眸骤亮: 《鹊桥仙·与卿》 松烟并案,梅枝叠影,同焙一瓯春久。簪星鬓角拂风轻,恰似那、流云栖岫。 步生莲月,眉藏秋水,笺底暗呵素手。何须彩凤作前盟,许青山、人间共守。 周磊脸上露出笑容:\"漕司,没想到您写词牌也是这般厉害!\" 说着忽然抚掌轻叹,\"唉呀,卑职若是个女儿身,必要嫁与漕司才是。\" 黄忠嗣抬眉道:\"现在胆子倒是愈发大了,连我都敢调侃?\" \"漕司您气量如海,若换了别家上官,卑职自是不敢的。\" 周磊边说边将纸笺仔细对折,贴身收进怀中,郑重拱手道,\"卑职这就告退,定将这首《鹊桥仙·与卿》交予莺娘子手中......\" \"快滚!\"黄忠嗣听着那拖长的尾音,佯作怒色。 周磊倒退着掀开帐帘:\"卑职这就滚!\"话音未落已闪身而出。 望着晃动的帐帷,黄忠嗣摇头失笑,蘸墨的笔尖在文书上洇开一点朱痕。 第113章 剧本不太对 熙宁四年九月四日卯时一刻。 虎翼团大营内,营门洞开。 一队队士卒队列整齐,鱼贯而出。 城门也适时开启。 整齐的脚步声夹带着铁器碰撞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少已入睡的百姓听到声响后,偷偷打开窗棂望向外面,直接吓得缩回了头。 \"夫君,这该不会要打仗了吧?\"躲在窗后的少妇有些担忧地问道。 \"应该不会吧?就算打仗也不该大半夜出门啊。\" 男子蹲在门边,正透着门缝往外看,\"这大半夜的,真吓人。\" \"不过你别说,这些兵真有气势。走路都板板正正的......\" 少妇话音未落,男子突然接话:\"是啊,这些兵跟以前的不一样。 这一个月没事就出来给咱们老百姓干活,也不求财,连吃都不吃我们的,顶多喝点水。 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这样的兵。\" \"那可不是!漕司说了,这可是咱们的百姓兵。\" 少妇压低声音,\"我听说前几日他们出公差,有个兵摘了农户家的果子。 人家都没说啥,但这事传回营中后,漕司大怒,直接带着那个兵和他们班长拉到农户面前,挨了三十鞭。 还赔了果子钱!要不是农户跪地磕头求情,都要革职呢。\" 男子闻言一愣:\"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 \"今天下午买炊饼时武婆子说的。你修路回来都什么时辰了,我本也忘了这茬。\" 少妇说着轻推丈夫肩膀,\"行啦,赶紧歇息吧,天亮了还得上工。\" \"睡什么睡?都什么时辰了?\"男子突然笑着扑向妻子,\"趁着睡不着,给大郎二郎再生个弟妹......\" \"哎哟!死鬼你轻点!孩子还在睡觉呢!\" 少妇的嗔怪声戛然而止,窗外的月光依旧照着青石板路上整齐的军靴印痕。 ...... 黄忠嗣对几名带队军官吩咐道:\"记住了,能用箭射的就不要肉搏。 当然,该搏命时也不要惜身。今天既是检验士兵训练成果,也是检验你们这些军官的实力。\" \"是,卑职明白!\"十几名指挥使抱拳应道。 黄忠嗣点头道:\"行了,各自出发吧。\" 说罢翻身上马,带着赵书双等护卫及三十名骑兵、两百名步兵朝东北方向行军。 一个时辰后,天光微熹。 黄忠嗣潜伏在五鹿墟西南约百米处的树林中。 两名斥候前来禀报:\"总教头,山上有座寨子,两个哨兵守门。四周布满陷阱,无路可绕。\" \"传令着甲。\"黄忠嗣果断下令。 赵书双立即充任副官传达命令。 随行的皇城司护卫皆着重甲,将黄忠嗣严密护卫其中。 一刻钟后,确认全员甲胄齐整,黄忠嗣召集指挥使与都头们。 忽然在人群中瞥见熟悉面孔:\"李嗣业?\" \"总教头,是我!\"李嗣业抱拳出列。 黄忠嗣莞尔:\"好小子,当都头了啊。\" 李嗣业憨笑着挠了挠头。 黄忠嗣收起笑脸开始部署:\"据情报,唯有强攻山门。 趁天色尚早,其未全醒,派五十人正面突击,用猛火油烧毁寨门。 余者封锁各路口,骑兵负责传讯。都听明白了?\" \"得令!\"众人齐声应诺。 士卒开始行动后,黄忠嗣取出腰间单筒望远镜观察,但山林茂密难辨详情。 赵书双好奇道:\"漕司这是何物?\" \"你且看看。\"黄忠嗣递过望远镜。 赵书双学着使用时惊呼:\"竟能看这般远!漕司从何处得来?\" \"自制的。\"黄忠嗣笑道,\"镜片乃水晶打磨而成,我之前在潮州耗时许久才得这一支。你可莫要惦记,就这一支宝贝。\" 赵书双面露惋惜,黄忠嗣见状补充:\"待日后能量产了,定送你几支。\" \"那便先谢过漕司了!\"赵书双转忧为喜。 黄忠嗣跨步向前:\"走吧,跟我一起上去看看。\" 赵书双脸色一变,立马上前拦住:\"漕司,这刀剑无眼,若是......\" 黄忠嗣摆了摆手:\"你也别那么担心,咱们这么多人,就这群土匪能耐我何? 何况,你看我这身甲——我就算站在那让这群土匪拿箭射,他也射不穿。\" 说着还拍了拍身上的甲胄。 赵书双闻言只好作罢,但仍坚持道:\"那请漕司切勿靠得太近,以免意外。\" 黄忠嗣笑着应下:\"自然。我就想看看战果,又不是脑子进水非得上前。自己能提几斤重的刀,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一刻钟后,五十名士卒列阵逼近山寨。 前排盾兵腰悬瓦罐严阵以待,中列长枪如林,后排弓弩蓄势待发。 当队伍行进至山寨山门前约三十丈时,哨楼上的两名土匪才惊觉。 其中一人手中钢刀\"当啷\"坠地,嘶声喊道:\"官军!是官军!\" 话音未落,两人已连滚带爬逃向寨中。 远处观战的黄忠嗣见状愕然:\"这......这不对啊?竟连个像样抵抗都没有?\" 赵书双忍俊不禁:\"漕司明鉴,咱们可是正经官军。这些鼠辈平日欺负普通百姓还行,真见了军阵,哪个敢螳臂当车?\" \"那你方才还那般紧张?\"黄忠嗣没好气地斜他一眼。 赵书双正色拱手:\"卑职是怕有亡命之徒狗急跳墙。漕司若有个闪失,下官这颗脑袋当真不用要了。\" 黄忠嗣皱眉望着山寨:\"如此说来,这次检验......\" \"漕司且宽心。\"赵书双指向山间,\"这些匪类惯会狡兔三窟,待发现退路已被封锁,必作困兽之斗。\" 黄忠嗣闻言颔首:\"善。那便移步外围吧。\" \"得令!\" 果然,不出赵书双所料,两刻钟后,西北方传来消息——那边发现了二十多名盗匪,除两名活口外,其余皆被斩杀。 黄忠嗣快马加鞭赶至现场。 只见二十多米开外的山道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余具尸体,每具尸身都插满箭矢。 两名骨瘦嶙峋的男子被反绑双手跪在路边,浑身抖若筛糠。 \"其他人呢?\"黄忠嗣沉声问道。 他接获的情报分明说有五十余匪,眼下却少了近半,数目对不上。 脸上刺青的男子慌忙叩首:\"军爷明鉴!大首领带着其他人分头逃了,当真不知去向。 不过他们定还在山里!求军爷饶命!\" \"你们从何处出山?\" \"有条密道!小的知道位置,愿给军爷带路!\" 刺青男子额头紧贴地面,\"只求留条贱命......\" 黄忠嗣转头对随行都头吩咐:\"让他带路搜查,多带两队人马。记住——\" 他拇指轻轻划过腰间刀柄,\"仔细些。\" \"喏!\" 第114章 放下武器投降 十五名步卒在前,五名弓弩手在后,跟着那刺青匪徒往山林中走去。 黄忠嗣沉吟一会,冲赵书双吩咐道:\"你派几个人去盯着,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汇报。\" 赵书双闻言连忙转身安排。 山林中,一名与李嗣业一起刚被提拔起来的都头张定远神情严肃地看着眼前带路的匪徒。 他压低声音对周围弟兄说道:\"都精神着点,这差事总教头可交给了我们。咱们可得争点气。\" \"是!\"其他士卒低声回应。 约莫走了半刻钟,众人来到一片山林茂密之处。 张定远突然低吼道:\"究竟在哪?你可别耍滑头!\" 随即转头喊道:\"弓弩手准备!\" 后方士卒闻言立即张弓搭箭,森寒箭簇齐刷刷对准带路男子的背心。 那男子浑身一颤跪倒在地,哭喊道:\"军爷饶命!就在前面坡地!\" 他颤抖着被反绑的双手,指向前方植被覆盖的土坡。 张定远眼睛一亮:\"兄弟们,找到了!准备战斗!\" 说罢推了推身旁刀盾兵:\"小九,你去看着那厮。\" 少年兵卒倔强地扬起脸:\"头!我能上阵...\" \"能什么能!看守要犯不是军令?\"张定远怒目圆睁。 小九瞥见都头铁青的面色,咬牙抱拳:\"得令!\" 快步走到匪徒跟前,钢刀\"锵\"地架上对方脖颈。 \"军爷放心...小的绝对老实...\"刺青男谄笑着缩起脖子。 \"闭嘴!\"小九刀锋下压半寸,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战友们渐远的背影。 匪徒连声应诺垂下头,阴影遮掩的面孔忽然闪过一丝诡笑。 密林深处,几株古树枝桠无风自动,斑驳树影间似有幽光浮动。 张定远带着人来到洞口旁,几名长枪兵用枪挑掉面前遮盖的树木,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他皱了皱眉:\"猛火油准备,把他们烧出来!\" 五名刀盾兵闻言,立即从腰间解下陶罐。忽然,张定远瞥见地上树叶松软得有些怪异,用脚拨开表层,赫然露出一根拇指粗细的麻绳。 他心头大震,厉声吼道:\"退!\" 话音刚落,四角突然窜出绳索飞速上提。 霎时间,一张巨型绳网将众人裹得严严实实。 士兵们被挤作一团,任凭如何撕扯都找不到发力点。 \"娘的,中计了!\"张定远怒骂。 只见周围树冠间,十多个身披枝叶的伏击者正攀援而下,另有十余人从灌木丛中钻出。 其中有个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壮汉,格外扎眼。 不远处的小九见状大惊,正要冲上前营救,却被网中暴喝声震住:\"小九快走!通知总教头!这是军令!\" 少年士卒生生刹住脚步,满脸挣扎却仍咬牙转身。 \"想走?\"先前被缚的刺青男竟已挣脱绳索,飞身扑向小九。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少年左臂已被卸脱关节,惨叫声未落,右臂又遭同样厄运。 张定远目眦欲裂:\"你他娘的找死!\" 众人虽在网中拼命挣扎,但越缠越紧毫无脱困可能。 刺青男嗤笑道:\"省省力气吧,这桐油绳网刀砍都要半晌。 这小家伙胳膊只是脱臼,只要山下官军放条生路,自会给他接回去。\" \"放你娘的屁!虎翼团宁可战死,绝不苟活!\" 张定远怒吼引得士卒们纷纷叫骂,声浪中竟无半分惧意。 刺青男愣在当场——他剿过无数官军,这般全员悍不畏死的阵仗倒是头回得见。 \"大首领,先宰两个试试真假?\"九尺壮汉挥着门板大刀跃跃欲试。 \"别犯浑!\"刺青男子按住刀背,\"真见了血,咱们可就半点退路都没了。 后山还有骑兵没?两条腿能跑过四条腿么?先派人下去......\" \"大首领,不用派了。\"一名土匪打断他的话,手指向山道,\"看那边——\" 只见黄忠嗣的军阵已压到半山腰。 他举着铁皮喇叭,声浪穿透松涛:\"弃械者生!负隅顽抗者,死!\" 先前皇城司亲从官看到张定远等人被擒的瞬间,便立刻冲下山林汇报。黄忠嗣当即组织军阵开始推进。 不过他已经看出端倪——这群土匪显然不愿与我们鱼死网破,因此并不显得十分紧张。待军阵推进至距匪众约三十米处,方才停下列阵。 众匪徒除却刺青男子与魁梧大汉外,全都瑟缩在张定远等人身侧,把他们当成挡箭牌。 他们弓着腰紧盯军阵,唯恐黄忠嗣突然下令箭雨覆盖。 那刺青男子此时高举双手喊道:\"军爷,我手无寸铁!咱们商量个章程如何?\" \"放下武器是尔等唯一出路!\" 黄忠嗣声若洪钟,腰间横刀在秋阳下泛起冷光,\"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哈哈哈,军爷容禀。\" 刺青男子忽然从怀中摸出火折子,七八个匪徒也默契地掏出引火之物。 他将火折子举过头顶,笑得像条吐信的毒蛇:\"我们不过想求条活路。只要您网开一面,我竹叶青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二十多位军爷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毕竟他们的命可比我们金贵多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黄忠嗣闻言心中赞叹:这个竹叶青,有点东西啊。 这林中满是枯木树叶,而且刚入秋,天气已经开始干燥起来了。 自己要是不放了他们,这火烧起来,那张定远他们就死定了。 他忽然对这个人有些兴趣了。 \"说说看,你什么条件?\" 竹叶青轻笑道:\"我就一个要求,放我们兄弟一条生路。\" 远处的张承岳突然大吼:\"总教头,别答应他!我们宁死,也不坠我虎翼团威名!\" 其他士卒也纷纷叫嚷起来。 就连双手脱臼无法起身的小九,也在地上蠕动着怒吼:\"总教头,别管我们!\" 黄忠嗣看着士卒们的反应,笑得愈发开怀:\"听到了么?我这些兵,不怕死。所以你的条件——我不答应。\" 他话锋一转,\"我给你一个选择:放下武器,我保证你们不死。\" 竹叶青脸色阴沉如铁:\"军爷,您这是想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虎翼团绝不接受威胁!\"黄忠嗣振臂高呼,\"弓箭手准备!\" 后方二十余名弓箭手应声张弓,盔甲碰撞声铿锵作响,森寒箭头在林间漏下的阳光中折射出点点冷芒。 张定远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老子死了也值了!\" 他转头对身旁士卒喊道:\"兄弟们,咱们也能进烈士陵园了,英烈祠里也能有咱们的香火供奉了!\" \"哈哈哈!\"众士卒的狂笑震得林间飞鸟四散。 黄忠嗣心中暗骂:这群蠢材,等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他这般作态不过是要极限施压,自然不会真让二十多条性命折在这里。 眼下就看这个竹叶青,能不能扛住这场心理博弈了。 第115章 军法 \"再说一遍,放下武器投降,否则死!\" 话音落下,身后军阵齐齐发出一阵喊声:\"喝!\" 整齐低沉的喝声如同一记重锤,震得二十多名劫匪心神不稳。 个别土匪手里的武器\"哐当\"掉落在地,那九尺壮汉虽咽了咽口水,仍死死攥着大刀与军阵对峙。 \"这位军爷\",他忽然屈膝跪地,冲着黄忠嗣重重叩首,\"可否放过我这些弟兄?他们不过是饥寒交迫的流民。 我等虽落草为寇,却从未劫掠百姓。某愿伏法抵命,求您高抬贵手!\" 他抬手直指山下,嗓音里压着颤,\"那些犯过血债的,早前已被我带下山让你们诛了\"...... 黄忠嗣心头微动。 这竹叶青临危仍顾念弟兄,倒是个义气人物。 况且其言应该不假——山匪既已穷途末路,撒谎毫无意义。 他当即沉声道:\"本官说过,放下武器,保尔等性命。\" \"哥哥莫怕!咱们杀出去便是!\"壮汉一个箭步冲来,铁塔般的身躯横挡在竹叶青面前。 他手中大刀嗡鸣作响,铜铃眼瞪向军阵:\"直娘贼的鬼话谁信?爷爷这就......\" \"放肆!\"赵书双暴喝如惊雷,反手夺过护卫弓箭张弦欲射。 黄忠嗣却按住他臂膀笑道:\"老赵且慢,这莽汉倒有几分意思。\" 赵书双冷哼着松了弓弦,目光掠过壮汉虬结的筋肉时,眼中并无怒意,反倒透出几分赞许。 黄忠嗣轻掸甲胄上前半步,腰间金鱼袋在日光下灼灼生辉:\"本官河北转运使黄忠嗣,以朝廷四品印信作保——\" 他声调陡然转沉,惊得林间鸦雀四散,\"降者不杀!\" 那大汉闻言大怒:\"什么狗屁转——\" 话还没说完,就被竹叶青怒喝声打断:\"强子,闭嘴!\" 他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直接对着黄忠嗣抱拳道:\"原来是漕司尊上,久仰大名。若是别人这样说,我自然不信,但您说的话,我信。\" 黄忠嗣闻言笑道:\"你听说过我?\" 竹叶青沉声道:\"自然!您的大名早已传遍整个河北,咱这离大名府府城也才十几里路,怎能不知? 早听闻漕司您爱民如子,不止赈济灾民,还帮助百姓修缮房屋、耕种田地,乃是一名好官。\" 黄忠嗣冷哼:\"既知如此,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祟?岂不没把我放在眼里?\" 竹叶青脸色有些尴尬:\"漕司容禀,在下也是无奈。实在......唉......\" 黄忠嗣摆了摆手:\"有什么话跟我回大营再说!让你那些弟兄把武器放下,束手就擒。\" \"哥哥......\"那名为强子的壮汉还想开口,却被竹叶青厉声制止:\"别说话!你要认我这个哥哥,就听我的,放下武器给大伙谋条生路。\" 强子面露不甘,但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将手中武器丢在地上,脸上气鼓鼓的,活脱一个小孩模样。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扔下手中武器。 \"捆起来,押回大营。\"黄忠嗣大手一挥。 后面甲士闻言,立即三人一组上前抓人。 ...... 一刻钟后,山脚下官道旁。 黄忠嗣脸色阴沉地盯着张定远小队,众人被盯得头皮发麻,纷纷低头不敢对视。 \"你们觉得很光荣么?老子让你们吃好喝好涨薪俸,是为了让你们求死的?\" 黄忠嗣突然暴喝,马鞭抽得空气炸响,\"还配当老子的兵么?\" 众人噤若寒蝉,张定远单膝跪地:\"总教头,指挥失当之责在我,甘受军法。\" 士卒们跟着齐刷刷跪下:\"我等甘领军法!\" \"好!好!都争着领刑是吧?\" 黄忠嗣气极反笑,厉声喝道:\"来人!卸甲!张定远三十鞭,余者各十!\" 旁边指挥使面露迟疑,当即被鞭梢指住鼻尖:\"你也想尝尝滋味?\" 铁甲落地声接连响起,转眼间众人已赤着上身伏地。 黄忠嗣甩鞭指向刑场:\"哪个敢放水,就陪他们挨双倍!\" 执刑军士咬牙挥鞭,破空声裹挟着皮肉绽裂声,在官道上炸开血花。 十鞭转瞬即毕,唯独张定远仍在受刑。 他十指深深抠进泥土,手背青筋暴突如虬龙,后背鲜血蜿蜒成溪,顺着腰线浸透裤衩。 当第二十鞭落下时,小九突然扑跪在地:\"求总教头开恩,我替都头受五鞭!\" \"我们替都头受刑!\"士卒们齐声叩首。 黄忠嗣眼底掠过欣慰,面上却更寒三分:\"此役冒进之罪,主将当首责!\" 他看向起张定远:\"这顿鞭子,冤不冤?\" \"不...冤...\"张定远从牙缝迸出两字,话音未落,第三十鞭已将他抽得昏死过去。 \"都头!\"众人刚要上前,黄忠嗣马鞭横空一抽:\"列队!\" 转头对赵书双眨了眨眼:\"拿我的金疮药,用我坐骑驮他回营。\" 十丈外的树丛里,被捆住劫匪们看得两股战战:\"娘咧...三十鞭不吭气,这他娘是铁打的兵?\" 而竹竹叶青神情严肃,眼神中透露着敬意。 强子则压低声音道:\"哥哥,这些兵好狠啊。\" \"这哪像是传说中的文曲星?\" 竹叶青重重地点头,\"分明是武曲星才是。\" 他顿了顿,看向旁边憨厚的大汉,\"强子,若此次能活命,你我一起加入这个虎翼团如何?\" 强子咧开大嘴笑道:\"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好。\"竹叶青笑着回应,心中却对自己不抱太大希望——毕竟身上还背着其他事。 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自己这兄弟。 强子没犯过什么大事,想来黄忠嗣这般好官,定会网开一面。 一个时辰后,众人回到虎翼团大营。 此时黄忠嗣才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回来的。 他卸完甲胄后,便让赵书双押来竹叶青,想好好地审问这个人。 若是没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其实打算保下他——这也是他直接把人押回大营,而非送去提刑司的原因。 这些人一旦进了提刑司,哪怕是他,都很难再弄出来。 第116章 离奇的狗血剧 不一会,竹叶青与那被叫做强子的莽汉被押送到帅帐。 黄忠嗣坐在帅案前,正吃着一份伙夫刚做好的面条。 赵书双则侧立一旁。 场面顿时有些寂静,只有黄忠嗣时不时吃面的\"吸溜\"声响起。 竹叶青双手被反绑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盯着黄忠嗣的碗箸。 而一旁的强子却是浑身躁动,突然怒骂道:\"狗官!押我们过来干甚?看你吃面么?要杀便杀,爷爷要是皱一个眉头就......\" \"闭嘴!\"竹叶青猛然喝道,\"跪好!\" \"哥哥......\" \"我让你闭嘴!\"竹叶青阴沉着脸低吼。 他这个兄弟什么都好,就是不带脑子,活脱脱个莽撞货。 强子不甘地闭上嘴,帐内又只剩下碗箸相碰的声响。 约莫半盏茶后,黄忠嗣终于搁下碗箸。 他慢条斯理擦了擦嘴,转头对赵书双道:\"把这莽汉拖出去,先赏十记军棍。\" \"喏。\"赵书双当即领命。 四个皇城司亲从官应声出列。 \"漕司开恩!\"竹叶青突然膝行半步,\" 我这兄弟天生憨直,若是受刑......在下愿代领责罚!\" \"哥哥何必求他?莫说十棍,百棍爷爷也......\" 强子话音未落,已被亲卫架着胳膊拖出帐外。 很快,沉闷的杖击声混着叫骂声穿透帐帘。 黄忠嗣这才摸着下巴开口:\"说说吧,额上这个''盗''字,怎么回事?\" 竹叶青喉结滚动:\"漕司容禀。小人原是广南东路潮州潮阳县农户,因与邻乡争水,得罪了县令管家。 他们构陷小人与山匪勾结,押入县衙拷打月余,最后判了流两千里。 行至福建路时突遭台风,这才趁乱逃脱。 后便一边乞讨一边往北走才到河北,因无路引无法进城,这才......\" \"放肆!\"黄忠嗣突然拍案,\"按《宋刑统》,流刑私逃者家属连坐,当受杖刑。 若你所言非虚,便是置父母宗亲于杖毙之危的不孝之徒!\" 转头厉喝:\"赵书双!拖出去斩了!\" \"喏!\"寒光出鞘,赵书双的佩刀已架上竹叶青脖颈。 竹叶青连忙大喊:\"漕司,在下之言非虚!我家中双亲早已亡故,故而无家可归,这才敢逃逸......\" 黄忠嗣眉头紧皱:\"我再说一遍,你若不实话实说,谁都救不了你。\" 他忽然改用潮州方言道:\"都是同乡,坦白从宽才是出路。\" 竹叶青闻言双目圆睁,他万万没想到黄忠嗣竟也是潮州人。 听着熟悉的乡音,他喉结滚动几下,终于嗫嚅着用方言回道:\"漕司,我说......我原是朝阳县大泽乡的猎户......\" 他目光飘向虚空,思绪似回到了数年前那个春日。 \"熙宁元年二月十五日,我在山中打猎,本与平日无异。 待猎得野物后,正要下山归家,忽听得林间传来女子惊呼......\" 他说着竟露出恍惚笑意,\"循声赶去时,见一绝色女子跌坐在血泊中,而三丈开外......\" \"停!\"黄忠嗣屈指重叩案几,\"捡要紧的说!\" 竹叶青讪笑着抹了把冷汗,急忙继续:\"是是!那女子身旁横着两具男尸,尸身上还趴着只山君......\" 半刻钟后,黄忠嗣看向堂下的竹叶青,脸色古怪,心中暗骂:这他妈演古装偶像剧呢? 竹叶青所述之事颇为离奇——他在山中打猎时,偶遇一女子携侍从踏青,突遭猛虎袭击。 护卫和丫鬟均被老虎所杀,竹叶青拼死救下女子。 那女子感念其恩,心生爱慕。 不料其父乃潮阳县令,得知女儿竟钟情于山野猎户,勃然大怒,当即将她锁在家中,另择官宦人家联姻。 女子性情刚烈,竟自缢于闺房。 竹叶青闻讯发狂,欲寻县令报仇,反被官兵擒获。 县令本欲处死他,却在女儿遗物中发现绝命书,上书\"若杀竹叶青,儿必化厉鬼,永世不认父\"。 县令虽恨极,终不忍违逆亡女遗愿,遂改判流刑。 黄忠嗣听罢拍案喝道:\"你当本官是茶楼听书的?这般鬼话也敢拿来搪塞!\" 竹叶青急得额头叩地:\"漕司明鉴!此事潮阳县人尽皆知,您遣人调查。若有半句虚言,教我天打雷劈!\" 黄忠嗣暗自思忖,此人既敢教官府查证,料想有七分实情,不过仍需飞书潮阳核对。 他话锋一转:\"报上真名!再细说那''兄弟''的来历。\" \"小人本名确叫竹叶青。至于强子……\" 他嗓音忽黯,\"去年河北大旱,他爹娘活活饿死。我遇见他时,他倒在官道旁只剩半口气。 因他眉眼酷似我幼时玩伴,便救了下来。 后来纠集些流民劫掠大户,不想聚的人多了,竟成了山匪。\" 言至此,他猛然抬头:\"可我们从不害平头百姓!那些杀过良民的混账,早被我诓去送死了! 如今寨子里剩下的,全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 黄忠嗣沉吟片刻,挥手令人将其押下:\"待本官查实再论。\" 待众人走后,黄忠嗣看向赵书双问道:\"老赵,你怎么看?\" 赵书双闻言呼吸一窒,心中暗忖:\"我能怎么看?我站着看呗。\" 但嘴上却道:\"漕司,我觉得应该是真的。若是假的,那便杀了。\" 黄忠嗣一脸无语:\"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你派人去查查看,验一下。把其他人也提出来审审,若是真的,可以考虑留其性命。\" 他顿了顿,再次发问:\"你觉得这个竹叶青与那强子如何?\" 赵书双沉吟一番:\"那竹叶青重情重义,是条汉子。\" 黄忠嗣点点头:\"那个强子呢?\" \"虽然是个莽夫,但也是条汉子。\"赵书双一脸严肃地说道。 黄忠嗣额头青筋暴起:\"你他娘不能一句话说完么?\" \"额......\"赵书双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黄忠嗣剜了他一眼,沉声道:\"去安排吧。\" \"喏。\" 第117章 罚与赏,英烈祠建成 傍晚,所有剿匪队伍均已平安回营,仅有数名士卒因意外受了轻伤。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定远等二十余人因触犯军法,受伤最为严重。 大帐内,二十余名剿匪指挥官依次汇报战况。 黄忠嗣听着众人\"士卒奋勇杀敌、悍不畏死\"的禀报,眉头越皱越紧。 待最后一人说完,他突然清了清嗓子: \"诸位!将士们愿意拼命、不惜身,是好事。 但今日剿的不过是山匪流寇——这等不入流的对手,零伤亡根本不值得夸耀! 那些贪功冒进导致受伤的行径,断不可取!\" 他霍然起身,军靴踏得地面咚咚作响:\"本将知道,你们有了功名盼头,便连士卒性命都敢押上赌桌。 指挥官若无脑子,纵是基层军官,也担不起这‘指挥’二字!人死如灯灭,懂么?\" 帐内顿时鸦雀无声。黄忠嗣环视诸将,厉声道:\"即刻回营,凡争功抗令的士卒一律鞭十! 都头以上冒进者鞭三十!另禁闭一日!\" \"总教头!\"萧承弼急欲进言,却被黄忠嗣鹰隼般的目光钉在原地,\"你要抗命?\" 见萧承弼垂首噤声,黄忠嗣这才摆手:\"都去执行。萧承弼留下。\" 待众人退出,黄忠嗣语气稍缓:\"罚归罚,军心不可寒。你与张承岳拟份战功名单,按五贯钱标准嘉奖。\" 他屈指叩着桌案,\"记住,军令不严,战场就是坟场!\" 望着帐外渐暗的天色,他突然长叹:\"老萧啊...慈不掌兵是真,可这些儿郎的命,终究都是命。\" 萧承弼单膝触地,铠甲铿然作响:\"卑职明白!\" 此刻他才真正领悟:黄忠嗣看似苛责,实则是要预防\"不惜人命换战功\"的歪风。 今日若纵容贪功冒进,来日面对强敌,怕是要用尸山血海来填这军功簿。 ...... 时间飞逝,转眼两月过去,城东一里处的一座不知名小山上。 英烈祠已竣工。 黄忠嗣与七名振武军都指挥使以上的军官手持线香,躬身三拜后将香插入神龛前的青铜炉中。 大殿中央仅供奉着一方巨型灵牌,朱漆金字赫然镌刻\"振武军英烈之灵位\"。 为彰显英烈祠的庄严,黄忠嗣特命各营每月轮值镇守。 虽当前仅有卫风一人捐躯,仍延请了道士在陵园开坛作法,将英魂迎入祠中供奉。 礼毕出殿,但见庙门左侧三千虎翼团将士甲胄森然,右侧则挤满自发前来的百姓。 朔风掠过玄色军旗,猎猎作响。 黄忠嗣深吸寒冽北风,声若洪钟:\"奏军歌!\" 战鼓骤起,号角长鸣。 将士们低沉的歌声随朔风盘旋升腾: 烽火照汴梁,寒甲映宫墙 边关冷月浸透我铁衣霜 金戈映残阳,铁马踏冰河 三更刁斗敲碎玉门雪 在茫茫烽烟里,我是哪一骑 在奔腾黄河里,我是哪一涡 塞雁南飞时,家书寄不得 埋骨青山处,犹闻战鼓彻 歌声渐转激越,直冲云霄: 秦岭知道我,黄河知道我 戍楼望断千嶂皆缟素 丹书铁券刻下我姓名 大宋山河不忘赤心郎 ...... 半晌,歌声渐歇。 周遭百姓眼眶泛红,虽大多目不识丁,却能从曲调中听出将士守土卫民之意,更被歌声里翻涌的家国情怀灼得心头滚烫。 黄忠嗣见状莞尔,负手立于祠前石阶。 这两个月他将前世的《祖国不会忘记》改编成军歌《山河不忘赤心郎》,又添入战鼓号角助阵。 此刻见百姓以袖拭泪,士卒握拳昂首,便知这番心血不曾白费。 接过亲兵递来的铁皮喇叭,他声震四野:\"英烈祠今日落成!父老乡亲皆可入内祭拜。这些将士生前为尔等血战沙场,死后英灵亦会镇守庙中,护佑乡里不受魑魅侵扰!\" 忽又转身戟指虎翼团方阵:\"尔等可有信心?\" \"有!有!有!\"三声暴喝穿云裂石。 百姓们先是被惊得噤声,忽有老者颤巍巍拍响手掌,霎时如星火燎原,满山遍野尽是喝彩与击掌轰鸣。 队列中的强子甲胄铿然作响,偷扯身旁竹叶青衣甲:\"哥哥,我浑身战栗难止...\"话音未落便被厉声截断:\"噤声!第三十七条军纪背来!\" 强子闻言慌忙挺直脊梁。 黄忠嗣站在台阶上,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只是莞尔一笑。 一个月前派人核实情况后,他确认竹叶青所言非虚。 考察一番后,最终将竹叶青与强子编入虎翼团。 如今经过月余磨合,两人已完全融入这个集体。 尤其竹叶青在考核中表现优异,不到半月便被破格提拔为都头。 唯一的短板是文化水平偏低,不过此人异常勤奋,时常挑灯夜读暗自用功。 这般勤勉让黄忠嗣颇感欣慰,他暗自思忖:若能保持这般心气,假以时日,此子必成栋梁之材。 一刻钟后,士卒们派完代表上完香后,便准备整军回营。 此时,一个妇人忽然带着孩子拦在黄忠嗣面前,径直跪倒在地。 黄忠嗣定睛一看,竟是卫风的遗孀洪氏。 \"夫人这是作甚?快快请起。\"黄忠嗣急忙上前搀扶。 洪氏仰头郑重道:\"漕司容禀,先前妾身误会了大人,今日特携犬子来赔罪。\" 黄忠嗣淡然笑道:\"夫人言重了,往事不必再提。何况当时情景,任谁都会悲愤难当。\" 说着伸手托住她胳膊,\"如今天寒地冻的,莫要冻着孩子。\" 洪氏领着孩子缓缓起身,垂首道:\"漕司折煞妾身了,这''夫人''的称呼实不敢当。\" 黄忠嗣蹲下身,轻抚孩童发顶:\"夫人不必拘礼。卫风既是我麾下将士,亦是同袍手足。\" 转头笑问孩子:\"成才在学堂可还用心?《千字文》学到何处了?\" 孩童怯生生答道:\"已学完半部,先生昨日还夸我注解得明白。\" \"好!\"黄忠嗣朗声笑道,\"好生读书,将来考个状元郎。\" \"娘说漕司是顶大的官...\" 卫成才见他和蔼,胆子渐大,\"我将来能做您这样的官么?\" \"放肆!这是...\"洪氏急欲呵斥,却被黄忠嗣抬手止住。 \"稚子有志,何罪之有?\" 他笑着捏了捏孩子脸蛋,\"不过想做漕司可不容易,得多读书才行。\" 卫成才用力点头:\"我定会加倍用功!\" 黄忠嗣起身整了整披风,对洪氏嘱咐道:\"营中尚有军务,本官先行一步。若遇着难处,只管来虎翼团大营。定有人为你处理。\" \"谢漕司垂怜。\"洪氏躬身行礼,目送一行人马向城门而去。 第118章 训练结束,该换工作重心了 虎翼团大帐内,黄忠嗣换好绯色官服,抚摸着挂在架子上的铠甲,不由得有些不舍。 如今路修得不少了,工坊也开始运作起来,军队训练也已完成,后续只需强化即可。 他得将工作重心转向民生治政,而且官民合资商会也到了招商引资的节点。 \"漕司舍不得了?\"赵书双在一旁轻笑道。 黄忠嗣转身莞尔:\"待了几个月,总归有些感情。\" \"反正转运司衙门离大营没多远,得空便来。\"赵书双回道。 黄忠嗣瞪他一眼:\"虽官家予我一年期,然训练既毕,便不该鸠占鹊巢。\" \"漕司所言极是。\"赵书双重重点头。 掀帘欲出时,黄忠嗣蓦地顿住——帐外密匝匝站满虎翼团军士,萧承弼与张承岳居首而立。 \"不是让你莫要声张?\"他看向萧承弼,语气微愠。 萧承弼正色抱拳:\"总教头若悄然离去,末将不说,来日将士心生怨气,那该怨末将了!\" \"好小子!\"黄忠嗣笑骂着擂他胸口一拳,\"这是暗讽本官?\" \"将士们敬您如父,送行乃应有之义。\" 萧承弼笑着侧身,露出身后整齐队列。 张承岳忙附和:\"总教头且允我等略表寸心。\" \"好!\"黄忠嗣忽地振臂高喝,\"众将士听令——校场集合!\" \"喏!\"山呼声震得帐幔簌簌作响。 各指挥使、都头都开始各自下令。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不到半刻钟,三千人便已在校场上整齐排列。 黄忠嗣站到点将台上大喊道:\"诸位!本想着今天就这样走了便罢,没想到竟被你们堵门。我还当是平日要求严苛,今日要离任了,你们想打我一顿出气呢!\" 下面将士闻言,皆是大笑出声。 黄忠嗣继续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说实话弟兄们,我当真舍不得你们。\" 话音未落,队列中忽然炸出一声大喊:\"那就别走了!\" \"哈哈哈!\" 众将士又是一阵哄笑,七嘴八舌嚷起来:\"总教头您别走了!\" \"咱们营里缺不得您!\" 各营长官此时也不约束军纪——他们心里何尝不是这般想着? 自黄忠嗣上任以来,虽练兵严苛如虎,但论功行赏从无克扣。 不像那些文绉绉的相公老爷,平日里将兵卒当作趁手工具,用不称意还要骂骂咧咧摔打丢弃。 黄忠嗣也不言语,负手静立望着台下喧哗。 待声浪渐息,才沉声道:\"弟兄们须记得,我并非离了大家,是转去新战场厮杀。 你们在校场挥汗如雨是保家卫国,我去整顿政务,为百姓谋福祉亦是征战。这般说来,何曾离开过?\" 众人闻言纷纷沉默。 黄忠嗣作为一个文官,能够抛弃自己的身份把自己与他们这群武人放在同个位置。 这很难让他们不感动! \"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 黄忠嗣环视校场,话锋陡然凌厉,\"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哪个以为我走了就懈怠训练,闹出幺蛾子......\" 他猛然跺响靴子,木板上顿时扬起烟尘,\"你们可都记着!纵使千里之遥,我也能回来踹你们个仰八叉!听清楚没有?\" \"清楚!!!\"声浪如惊雷炸响。 黄忠嗣颔首:\"最后再行个总教头的权。各营指挥使听令——即刻整队!该出公差的上工,该操练的列阵!\" \"得令!\" ...... 一刻钟后,大营外。 萧承弼与张承岳说什么都要送到大门。 黄忠嗣无奈,也就随他们去。 不过既然两人跟来,他沉吟片刻,倒也有几句话要提点。 他转向左侧的萧承弼,肃然道:\"竹叶青、张定远、李嗣业这几个都有将才,须得好好磨炼,日后必成大器。 我走后,练兵不可懈怠——尤其是文化课,定要抓严。 虎翼团这般根基扎稳了,说不得将来便是大宋将帅的摇篮。可明白?\" \"末将领命!总教头的要求,绝不敢有半分疏漏。\"萧承弼抱拳应声,神色郑重。 \"如此便好。\" 黄忠嗣颔首,摆手欲行时忽又驻足:\"平日若得空,可来转运司衙门吃茶......\" 顿了顿:\"不过也别来得太勤,免得御史台那帮人聒噪。\" 萧承弼闻言大笑:\"卑职省得!\" 待黄忠嗣一行身影渐远,张承岳望着烟尘轻叹:\"总教头若能长留营中该多好......\" \"总教头自有鹏程万里。\" 萧承弼按剑远眺,声如铁石:\"但他带过的兵,永远烙着他的魂。\" 二人相视而笑。几月朝夕,早被黄忠嗣的文韬武略折服。 这般人物,效死追随何须犹疑? ...... 三个多月没回家的黄忠嗣今天难得先不管工作,而是先回了一趟家。 刚踏入府内,迎面就撞见一名体型壮硕的汉子。 那人大喜道:\"漕司,您回来了?\" 黄忠嗣看着有些眼熟,待他说完话后才恍然:\"你是鸣音的阿兄,杨勇?\" 杨勇连忙跪地磕头:\"漕司,之前蒙您搭救,一直未曾感谢。我......\" 话未说完,黄忠嗣已直接拉起他的胳膊:\"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跪。\" 见杨勇起身后,黄忠嗣才继续开口:\"别说我救你的话了。当初是你跟鸣音救了我,我才应该谢你们才是。\" \"漕司您这话就不对了。\"杨勇憨厚地笑道,\"您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我们能救到您,那是上天的旨意。\" 黄忠嗣闻言莞尔——这杨勇看着五大三粗,没想到还信这些神神道道。 当下也不辩驳,转开话题问道:\"你这是......\" \"哦!\"杨勇突然拍了下脑门,\"您瞧我这记性!之前本想去官营作坊干活,可妹子心疼我太辛苦,便去求莺娘子府中是否缺活计。 莺娘子知道后,就让我入府当差,如今管着外院家丁,当个护院。\" 说着又挠了挠头:\"我原想推辞,怕人说闲话。但莺娘子和我家妹子再三强留,这才......\" 黄忠嗣点头轻笑:\"既然如此,你便安心待着。这样你和鸣音兄妹俩也能常常见面。\" \"是!那漕......\"杨勇突然卡住,局促地改口,\"家主,我得出去给莺娘子买些吃食了。\" \"去吧。\"黄忠嗣摆了摆手,目送这憨直的汉子快步离去。 第119章 是个俗人 黄忠嗣刚踏入后院,忽闻琅琅童声自左侧传来。 他循声穿过月洞门,见西厢房窗棂内整齐排布着十余张檀木书案,十数垂髫童子正襟危坐诵读诗文。 王莺莺手握竹制戒尺,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摇曳的衣影,正穿梭于案几间督导课业。 “家主,您回来啦?” 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女声。 黄忠嗣回头,只见鸣音正提着一个铜制水壶,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鸣音啊,你提着水壶干嘛呢?” 黄忠嗣笑着问道。 “入冬了,得喝些热水暖身。这是给孩子们喝的。” 王莺莺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说话间,她已从屋内款步而出,对着黄忠嗣轻轻行了一礼:“官人回来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妾身也好提前准备些饭食。” 黄忠嗣连忙扶起她,温声道:“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王莺莺望着爱人晒得黝黑的面庞,心疼地抚上他的脸颊:“怎么晒得这般黑?” “哈哈哈,无妨,近日太阳晒多了,过些时日便白了。” 黄忠嗣笑着握住她的手,又凑近了些:“你呢?好些时日未见了,想我了没?” 王莺莺闻言双颊绯红,羞恼地白了他一眼。 黄忠嗣见状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咳,对了,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王莺莺轻叹道:“官人有所不知,入冬后粮价飞涨,好些贫苦人家养不起太多孩子,只能卖儿卖女。半月前妾身见他们被牙行当牲口般挑拣,实在不忍……” 她说着眼眶微红,“便作主买回来给口饭吃,既救这些孩子性命,也算为官人积福。您…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圣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黄忠嗣揽过她肩头柔声道,“家中既有余力,这般善举正是大功德,我怎会怪你?” “官人……” 王莺莺倚在未婚夫怀中哽咽难言。 站在廊下的杨鸣音望着这对璧人,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铜壶提梁。 水汽氤氲中,她眼中浮起朦胧的艳羡与苦涩。 她从来不敢奢望能做他的妻,便是当个侍妾也心满意足。 可那人的目光,永远只温柔地停驻在王莺莺身上,对自己不过从无其他心思。 此刻看着他们耳鬓厮磨,喉间突然涌上酸楚,连忙低头快步走向灶间。 王莺莺站好身子,望着鸣音背影轻叹:\"官人,我与鸣音谈过,她甘愿做妾。您的身份也该......\" \"莺娘,这些以后再说吧。\"黄忠嗣打断道,\"孩子们现在都学些什么?\" 他此刻并不想讨论鸣音之事。 虽说那姑娘生得标致,但于他而言总缺了份心动。 而且他是个俗人,他喜欢大的! 鸣音胸襟还是小了些。 再者以他如今地位,若真要纳妾,只怕门槛都要被踏破——可总不能全收了吧? 王莺莺见未婚夫这般态度,只得暗叹一声:\"如今正学《千字文》呢。\" 忽而眼眸微亮,\"官人可愿给他们授课?若遇着机灵的,收作弟子也是好的。\" 黄忠嗣闻言失笑:\"娘子倒是会派差事。收徒暂且不便,近来公务繁忙......\" 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偶尔授课未尝不可。正巧我在军营编了几本蒙学书。\" 说罢转身朝月门喊道:\"老赵,把我包裹拿来!\" 守在月门处的赵书双应声跑来,从包裹中取出四册书籍。 黄忠嗣抽出《拼音》《基础算学》《明理话本》三册,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寻常孩童认字需口耳相授,甚是费时。你看这拼音——\" 他翻开书页指着字母:\"此乃『啊』,此为『哦』。 若能熟记二十六个字母并通晓声调,任是何字,注音即识。 往后刊印典籍皆可标注,便是五六十人的学堂,一位先生也教得。\" 又举起算学书册道:\"此乃阿拉伯数字,『五千六百一十九』写作5619,简明易算。 纵使科举无望,学成做个账房也绰绰有余。\" 王莺莺望着黄忠嗣滔滔不绝地讲述,脑子已有些转不过来了。 不过她总算看明白,这些儿童启蒙教程确实更易让人学习吸收。 她轻声叹道:\"官人,你这脑子怎能想出如此多奇思妙想?往日听人说你是天上神仙下凡,我只当笑谈,如今却是深信不疑了。\" 说罢不由得垂下眼睫,露出几分自惭形秽的模样。 黄忠嗣心中暗笑——怎能不厉害? 自己可是承载着人类数千年科技积累的活体资料库。若真有意,掀起工业革命都未尝不可。 只是他始终不敢冒进,毕竟无法确定这种变革对这个世界是福是祸。 或者说,他始终缺乏足够的安全感来推动这般巨变。 或许唯有登临帝位...... 他猛然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出脑海。 帝王的责任太过沉重,他虽愿担责,却不愿背负这般山岳之重。 何况当今天子乃是正处于励精图治的赵顼,若是换成那赵佶...... 想到这里,他眸中寒光一闪,五指不自觉地攥紧。 他既已知晓结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个败家子染指皇位。 王莺莺看着黄忠嗣那阴沉不定的脸色,不由得担忧道:\"官人,官人,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黄忠嗣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没怎么,就是想到一些事。这样吧,我先教你怎么学会这些,然后你再去教孩子。还有这些明理话本——\" 他说着又拿出那本《明理话本》,\"里面都是些明理的小故事,更加通俗易懂,孩子学起来更好。\" \"好的。\"王莺莺轻轻点头,\"官人先回房歇息吧,等会儿我去做几道你爱吃的小菜。你好些时日没吃到我做的饭菜了。\" \"好呢,那我先回书房了。你晚些忙完就过来。\" \"好......\"王莺莺含笑应道,话尾带着绵软拖音。 黄忠嗣正要转身回房时,王莺莺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官人!苏通判给您来了信,还有......\" 她忽然脸颊微红,手指绞着帕子垂首道:\"家中也来信了。都是昨日才到的。\" \"哦哦,好的。\" 第120章 苏轼来信,登徒子黄忠嗣 黄忠嗣回到书房后,连裘衣都没脱,便径直来到书案前。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书信展开细读。 《寄黄允承书》 熙宁四年十月十六日,眉山苏轼顿首再拜允承贤弟足下: 春明门外一别,忽已八阅月矣。 忆三月既望,东水门畔柳绵纷飞,虹桥下汴河舟楫如织。 弟执某手曰:\"子瞻兄南行,当观钱塘雪浪,弟亦欲效白傅凿通巨浸\",言犹在耳。 今闻河北六州新渠已成,漕船直抵大名,此真利在千秋之功也。 前日得张安道书,言贤弟总领河北漕事,自春徂秋,亲率畚锸,昼巡灾邑,夜算廪粟。 更闻于真定府开月河三百里,引滹沱水济漕运,竟使中山、河间二路粟米旬日可达京师。 昔贾让三策未能行者,今见弟以非常之智行非常之事,庙堂诸公闻之,莫不拊掌称善。 愚兄在杭,日对六井,每见白公渠遗迹,辄思吾弟浚河英姿。 去岁钱塘潮信失期,今岁闻河北诸渠皆安澜如故,此非精诚格天者耶? 今附龙团凤饼二銙,乃北苑贡余之物,烹之当见建溪春色。 又拙词数阕,皆记吴山夜雨时思弟之作,暇日可付雪儿歌之。 岁晏天寒,漕河冰合之日,可稍息劳形。 明岁若得诏还,当与弟再醉樊楼,共看汴京新柳。 临楮依依,不尽所怀。 兄轼再拜 后又展读附诗: 《怀黄允承寄河北》 汴水冰澌三月离,浙江潮落雁飞迟。 巢南巢北江湖迥,梁苑吴门日夜思。 千里莼羹犹可致,九秋霜鬓不须悲。 青云自有云霄志,且待东郊凤沼期。 黄忠嗣阅罢,唇角含笑轻叹:\"子瞻兄,你还是这般重情。\" 他轻撩袍角端坐案前,往砚台撒几滴清水,执墨锭徐徐研磨。 半刻钟后,执笔蘸墨,素笺上落笔如云: 【黄允承复子瞻兄书】 子瞻兄台鉴: 朔风叩牖,忽奉琅函。展卷之际,犹见湖上烟波拂面,钱塘潮声盈耳。 ...... 洋洋洒洒书就,待墨迹稍干,黄忠嗣将信笺装入漆封。 唤来福伯嘱咐道:\"速将此信寄往杭州子瞻兄处。 另我那特制调料再备两斤同寄,再选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并送去。\" \"老仆这就去办。\"福伯躬身领命,正欲退下。 \"且慢。\"黄忠嗣忽又唤住,\"辽国那边进展如何?\" 福伯忙回禀:\"回家主,辽国事务确有阻滞,然暗桩仍在推进。 现已探得那姜媛与北院枢密使确有勾连,只是二人关系似存龃龉。其余消息尚待详查。\" 黄忠嗣颔首:\"继续渗透,银钱不必吝惜。若得良机...\" 他指尖轻叩案几,\"便让此女永远消失。辽国黑市动向亦需紧盯,尤其涉及破坏之事。且去吧。\" \"谨遵家主令。\"福伯深施一礼,悄声退出门外。 黄忠嗣轻敲桌案。姜媛,看来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 他眼中杀意凛然——不管这些姜媛是何方神圣,对他来说,此人必死无疑。如今他别的没有,钱有的是,只要不计代价撒钱,总会有勇士前赴后继去辽国刺杀。 而姜媛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招惹了怎样的存在。 先前她没算到皇帝会派皇城司护卫黄忠嗣,这次又漏算了此人除了圣眷隆宠,手中竟还握着诸多底牌。 ...... 正午时分。 黄忠嗣坐在饭桌前,吃着王莺莺特意烹制的菜肴,不时夸赞几句。 王莺莺笑盈盈望着他用膳,心中泛起阵阵暖意。 待餐毕,她捏着衣角踌躇半晌,终是问道:\"伯母的信...官人可看了?\" 黄忠嗣唇角微扬:\"怎么?娘子急着出阁?\" \"唰\"地红云漫颊,王莺莺别过脸恨声道:\"那我不嫁了!\"话音未落便要起身。 黄忠嗣忙将座椅挪近,赔笑道:\"是为夫失言了。 待这几日安排好公务,我们便回汴京完婚。 母亲已算过吉日,下月初十正宜嫁娶。\" 王莺莺眼底喜色微闪,却仍作势冷哼。 黄忠嗣忽地起身扶住她双肩。 望着眼前粉腮微鼓的佳人,鬼使神差便吻上了那抹朱唇。 \"呀!\"王莺莺杏目圆睁,急急推开来,\"你...你竟不擦嘴!\" \"这就擦!\"黄忠嗣作势取帕,却见未婚妻已提着裙裾逃至门边。 \"登徒子!\"王莺莺回眸轻啐,转眼消失在廊角。 黄忠嗣抚着唇畔傻笑,指尖似还残留着温软触感。 那厢王莺莺奔回闺房,扑在锦衾间将滚烫面颊埋入软枕,忽又羞恼地捶床:\"未行六礼便...!\" 俄而对着铜镜自怨:\"都说读书人守礼,偏我这官人...活脱脱是个孟浪子!\" ...... 午后,黄忠嗣来到府衙没多久,周磊便捧着一堆账册来到值房。 \"漕司,这些账册公文,您看一下。\" 黄忠嗣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公文,瞬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摆了摆手:\"你先放着吧。先说说看,都通知好了没?\" 周磊闻言,脸色有些尴尬:\"漕司,通知倒是通知好了,其他州县还好,就是大名府城的豪族士绅有些问题。\" \"哦?\"黄忠嗣挑了挑眉,\"什么问题?\" \"他们...都说入冬后得了风寒,现在卧病不起,明日怕是来不了。\" 黄忠嗣笑了笑:\"你跟吕家家主说一声,之前我欠他一个人情,这次是还他人情的。他来不来由他自己决定。\" \"漕司,就这样交代么?其他不用说么?\"周磊有些疑惑。 \"他是聪明人,哪怕不用说别的,他也会来看看。不然他晚上睡不着觉的。\" \"明白了,那我这就去通知。\" \"嗯,明天开会的地选好了没?在哪?\"黄忠嗣追问道。 \"已经定好了,就在鸿楼。\" \"那就好,多花点钱没关系的。这些豪族士绅有些远道而来,咱们可得好好尽地主之谊。\" \"明白。\" 周磊退下后,黄忠嗣拿起账册公文开始批阅起来。 两个时辰后,他终于全部看完。 揉了揉眉心,哪怕他这颗经过系统加持的超大容量的脑子,一下子塞入那么多信息,也不由得有些过载。 不过,这也让他发现了一些问题。 “哼,等明天我把正事处理完,再来处理这些虫豸。” 第121章 话剧,试刀 次日中午,大名府最大的酒楼鸿楼内,两百余名来自河北各州府的豪族士绅齐聚一堂。 按常理,如此盛会本应宾主尽欢。 众人该当喜笑颜开互相寒暄,或借机拓展人脉才是。 然而此刻场中却异常安静,唯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在角落里交头接耳,目光不时瞥向大厅中央那座临时搭建的木台,眼中满是疑虑。 后院厢房中,黄忠嗣与张问各披着狐裘大氅,围坐在炭火正旺的铜盆前。 茶香混着银丝炭的松香在院中萦绕,两人谈笑风生,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禀漕司、张副使,前厅已准备停当。\" 周磊疾步穿过月洞门,在离二人五步处抱拳禀报。 黄忠嗣放下茶盏,笑纹在眼角漾开:\"昌言公,咱们搭了三个月的戏台,今日终要粉墨登场了。\" 张问拂衣而起,广袖在寒风中划出弧线:\"漕司先请。\" \"同去!\"黄忠嗣抖落大氅上的残雪,昂首迈步向前厅走去。 他腰间的金鱼袋随着步伐轻晃,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 不一会,黄忠嗣便带着张问来到台上,立马有人上前替两人解下裘衣。 黄忠嗣对着台下众人拱手道:\"诸位,我黄某来河北半年多,还未与诸位正式见过面。 今日特意设宴,一是想同大伙结识叙话,二是要解答官民合资作坊的招商事宜,最后还请诸位看场好戏。\" 他顿了顿笑道,\"咱们闲话少叙,先上菜!边吃边看戏,待酒足饭饱再谈正事。\"说罢便与张问走下台去。 周磊见状朝鸿楼管事微微颔首。 顷刻间,侍者们鱼贯而入,端上各色精致菜肴。 席间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 \"这鸿楼的菜滋味怎如此特别?\" \"就说这炒萝卜片,明明寻常食材,偏比别处鲜美三分。\" \"快尝尝这炖牛肉,除了酱油香气,竟还透着药材清香!\" \"莫不是换了新厨子?宴后定要问问掌柜......\" 黄忠嗣端坐主位,不时与张问举杯对饮,耳朵却竖着捕捉周遭议论。 听着满堂食客的惊诧,他嘴角浮起笑意——这鸿楼早在一月前就被福伯重金盘下,今日特地启用他秘制的调料烹制宴席。 目的再明白不过:既要勾起众人好奇,又要为即将投产的调料工坊造势。 席间忽见黄忠嗣朝周遭官员递了个眼色。 众官吏当即会意,纷纷离席与豪族士绅攀谈敬酒。 觥筹交错间,碗筷声、谈笑声、酒盏相碰声渐次鼎沸,宴厅转眼化作热闹漩涡。 此刻无人知晓,这场盛宴背后暗藏玄机。 那新式调料工坊的股筹早已暗中划分:官股占二成五,皇帝内帑占二成,另留半成作官员分红。 余下五成虽明面上与黄忠嗣无关,实已尽入其彀中。 至于朝臣是否非议皇帝占股? 横竖是给赵顼添私房钱,善后之事可不归他管。 待众人吃喝差不多时,十几名衣着各异的伶人上台献艺。 只是与宋朝流行的杂剧不同,这是黄忠嗣专门写的话本,用的也是话剧的表演形式。 剧本内容则是京剧《海瑞罢官》。 至于他为什么不用京剧的形式表演,是因为话剧相对更加直白一些,既好推广,也便于理解。 这出戏的历史背景被直接超时空虚构了。 他本来想着弄个《铡美案》,但思忖片刻还是作罢——这戏涉及皇家,又太过接近现实。 随着剧情推进,在场众人神态各异:有满意点头的,也有心虚张望的。 毕竟内容里涉及土地兼并,对这些豪族士绅而言,这题材可太不陌生了。 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他们不及徐阶那般位高权重。 当最后「退田平冤狱」的结局落幕时,黄忠嗣率先击掌叫好。 张问等一众官员连忙跟上,其他豪族这才反应过来,零落的掌声渐渐连成一片。 待伶人尽数退场,黄忠嗣整了整衣冠,缓步登台。 他朝众人拱手道:“诸位,菜也吃了,酒也饮了,戏也赏了。我这人不爱说废话,现下便与诸位说说官民合资作坊之事。” 话音方落,十余名仆从自台后转出。 他们先是在木架上展开数丈素帛,其上密密麻麻列着钢铁厂、瓷器厂、茶叶厂等四五十个行业的名称;继而抬来十余口包铁木箱,沉甸甸地挨个排开,箱盖未启却已引得满堂视线胶着。 半刻钟后,众人桌前的饭菜全被撤去,换上了一杯新茶与一张纸稿。 \"诸位,关于官民作坊的具体融资方案与股权分配方案,大家可先行阅览。待阅毕,我等再行商榷。\" 众人闻言立即取过面前纸稿细读。 待全部看完,黄忠嗣随手打开木箱,抽出一柄长刀。 刀身出鞘时寒光乍现,他含笑介绍:\"此乃钢铁厂采用新式锻法与材料所铸,较之旧制刀剑,强度约可提升三倍。\" 此言既出,满座哗然。 有人霍然起身质疑:\"漕司所言恐有夸大之嫌。若说增益三成,在下尚可采信,这三倍之说...\" 说话者环视四周,拱手道:\"恕某见识浅薄,实难信服。\" 其余人等纷纷颔首称是。 黄忠嗣轻抚刀背,将长刀横置案上:\"空口无凭,诸君可唤护卫携兵刃入内试之。\" 话音未落,已有数人起身拱手后疾步离席。 须臾之间,数名带刀护卫鱼贯而入。 赵书双快步上前收拢众人兵刃,捧至台前。 \"且试。\"黄忠嗣将新铸长刀递予赵书双。 铮—— 赵书双信手抽出一柄寻常腰刀相击。 金铁交鸣声未绝,旧刀已然断作两截。 他又擎起新刀巡示众人:刃口光洁如新,竟无半分缺损。 满堂惊叹声中,黄忠嗣轻叩木箱:\"尚有四柄,尽可试来。\" 赵书双闻言抽刀连斩。但闻铮铮数响,四柄旧刃或断或碎,最甚者竟崩裂为三截残铁。 满室寂然,唯闻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见在场众人的吃惊模样,黄忠嗣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有些夸大其词。 按实际估算,锻造强度应比传统方法提升约2.5倍,但四舍五入说是三倍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这套改良工艺融合了多种现代技术:首先优化灌钢法,通过精准调控生铁与熟铁的比例、加热时长,实现对碳含量的精密控制; 其次是强化脱碳工序,创新性引入赤铁矿作为氧化剂,大幅加速脱碳反应; 再配合新式水力锻造设备,采用搅拌工艺使铁水均匀化,有效减少杂质析出。 此外还包含十余项细节改良——从燃料配比到淬火时长,每个环节都经过反复试验。 正是这些看似琐碎的技术积累,最终铸就了令众人惊叹的利器。 第122章 巨款 演示完毕后,黄忠嗣适时上前:\"诸位还有怀疑吗?\" 先前那位质疑者立即出列,拱手道:\"漕司,先前是在下孟浪了。如此神兵确实名副其实。\" 黄忠嗣展颜一笑:\"既如此,我便继续了。\" 说着示意侍从展开舆图,\"如今钢铁厂主营军械制造,涵盖刀剑、甲胄、火器配件等军需品。按规划,明年将拓展民用领域——\" 他刻意拖长尾音,待全场目光聚焦后才继续道:\"改良犁头、精铸农具、铁器模具等民生所需,但凡涉及铁制品的行当,我们都会涉足。\" 此言一出,满座衣冠皆屏息凝神。 黄忠嗣指尖轻叩案几:\"其中的利润无需多言,诸位想必心中有数。经转运司衙门核算,钢铁厂当前估值约一千万贯。\" 话音刚落,东南角便有人举手发问:\"漕司,若技术遭人窃取......\" \"问得好!\"黄忠嗣截断话头,从袖中抖出黄绸敕令,\"圣谕在此:其一,厂区由殿前司禁军轮戍; 其二,匠人将会签署保密协议; 其三——\"他目光骤冷,扫视全场:\"凡泄密者,视同通敌叛国,按律夷族!\" 这番肃杀之言,令几个原本眼露精光的豪商顿时面色发白。 西北席间数位家主交换眼神——他们世代经营铁器作坊,此刻怎会不知这官办铁厂的分量? 那套着\"改良\"名目的新式农具,分明是要将民间铁行碾作齑粉。 \"具体投资份额......诸位可思考一下,晚些再说!\" “接下来!”黄忠嗣从箱中取出一只玻璃杯高高举起:\"诸位请看,这乃是琉璃厂采用新技术烧制的器物。 虽属琉璃品类,但其质地通透远胜寻常,我称之为''玻璃''。\" 满座宾客望着他手中晶莹剔透的器物,皆露惊诧之色。 这些达官显贵平素见惯奇珍,寻常琉璃器皿自不稀奇。 然这般通透如水的物件,莫说亲眼得见,便是坊间传闻也未曾听闻有九成透光的神品。 \"诸位可上前细观。\"黄忠嗣含笑示意。 霎时间十数人离席涌至台前,赵书双忙将箱中备好的几只玻璃杯分传众人。 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某豪商忍不住追问:\"漕司大人,这般神技究竟如何......\" \"此乃工艺机密。\"黄忠嗣不待问毕便笑着截断话头。 \"是在下唐突了。\"问话者恍然惊觉,连忙拱手告罪。 待众人传看完毕,黄忠嗣轻叩案几续道:\"此物妙用非止杯盏。 试想若将窗棂间的油纸换作玻璃——冬寒时节既可隔风保暖,又可临窗赏雪。 若再以玻璃筑就暖阁......\" 他拖长尾音,指尖轻叩晶莹杯壁,\"届时围炉观雪,呵气成霜而不侵肌骨,这般神仙光景......\" 话音未落,满室豪绅眼中已绽精芒。 众人暗自盘算:但教价钱合宜,必要将宅邸尽数换上这等奇物。 “来,我们继续看下一样。就这个盐。” 这话一出,下面立刻引起了骚动——若说之前的铁器只是影响部分人的利益,盐可就要动摇太多人的根基了。 不过黄忠嗣倒也没想斩尽杀绝。 他举着个玻璃瓶,里面盛满白花花的细盐,笑着说道:\"诸位不必紧张,这盐虽也革新了技法,但成本高昂,寻常百姓可吃不起。当然...\" 他故意拖长尾音,目光扫过众人:\"盐场的市价估值或许会低些。\" 赵书双接到递来的眼神,立刻找来几个青瓷碟。 黄忠嗣将盐粒细细倒出,白练般的细盐在碟中堆成雪丘。 待赵书双捧着碟子绕场展示时,满室只闻盐粒与瓷器的清脆撞击声。 半晌,众人再抬眼时,目光已如沸水翻涌。 这盐不仅雪色无瑕,入口更无半点苦涩,唯余纯粹咸鲜。 幸而黄忠嗣早言明成本高昂,否则那些世代贩盐的豪商,此刻怕是要瘫坐当场。 黄忠嗣确实没忽悠他们——这成本实在高。按照如今宋朝的制盐技术,其实已经非常完善。 与现代工艺相比,主要差距在于杂质分离环节:现代制盐使用离心机分离杂质,因此成品盐色泽雪白。 而在宋朝,既没有离心机械,也缺乏塑料这类耐腐蚀材料,他只能用竹子和陶罐做些简易的离心装置。 这般勉强制成的雪盐,虽比市面常见的食盐优质许多,细看却仍带微量杂质。 更棘手的是,整个制作过程损耗率极高——十斤粗盐最终只能得三四斤雪盐。 这般精贵的盐,普通百姓注定吃不起,他瞄准的正是达官显贵的钱袋。 什么?作为一方大族,家里吃的盐那么差,你好意思么? 黄忠嗣直接将张问与周磊两人喊上台轮流讲解,自己则跑回转运司衙门喝茶去了——剩下还有几十个产业要讲,他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直到晚上戌时,招商大会才告结束。 值房内,黄忠嗣端坐首座,张问居左侧。 周磊捧着账本兴奋地汇报:\"漕司,这次咱们总共收了六千万贯!我的天,这可是国库整整一年的收入啊!\" 看着他激动的模样,黄忠嗣放下茶盏调笑道:\"这就把你激动坏了?等日后不单是河北路,全国各路的豪族富商都得抢着投资。眼界放远些!\" \"漕司教训的是。\"周磊连忙拱手。 黄忠嗣转向张问:\"昌言公,官家那里已说定了,这次招商款抽一成入国库。你且安排妥当,省得吕惠卿老拿之前那一百万贯说事。\" 张问笑道:\"计相也是穷怕了,能理解。\" \"理解不了一点!\"黄忠嗣翻了个白眼,\"我挨了一箭才换来一百万贯,又不是花在我身上,都是用在河北百姓身上的。听官家说,当初要不是乾纲独断,这笔钱根本留不下来。\" 张问哭笑不得,却觉得此刻的黄忠嗣才像个二十岁的青年。 往日里他太过深沉,全然不似年轻人应有的模样。 若是知道张问所想,黄忠嗣定会无语——他这般作态,只因在场都是自己人,说话自然不必拘束。 更何况以他如今的权势,便是吕惠卿当面也敢直言。 毕竟他为皇帝创收,又给国库添了六百万贯,吕惠卿岂敢置喙? 至于青苗法虽能带来明年的大额岁入,终究是明年之事。 况且新党明年必将面临旧党的猛烈抨击。 他已收到风声,某些地方已现强制摊派之事,先前虽建议加强监察,但新政急于求成,弊端终究难掩。 第123章 反腐,回汴京 黄忠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沉声道:\"如今钱已到位,明年修路和运河的工程还需加紧。 产业扩张方案之前已拟定,你们按部就班执行即可。可有疑问?\" 两人连忙摇头。 \"既如此...\" 黄忠嗣搁下茶盏,面色骤然转冷,\"那便该着手反腐了。 我早说过专款专用,甚至特意拨出官民作坊百分之五的利润作补贴。 可他们仍不知收敛,这是逼我动刀。\" 周磊面露困惑:\"漕司,您可是发现什么端倪?\" \"你还有脸问!\"黄忠嗣瞪了他一眼,随手抽起桌案上的账册掷去,\"自己看漳河洺州那段的记录。\" 周磊慌忙接住账册,来回翻阅数次,脸上渐显茫然:\"漕司,工钱确是按您定的每月一贯半...\" \"数目没问题,看人数!\"黄忠嗣屈指叩响桌面。 周磊闻言细查,忽而眉头紧锁:\"漕司的意思是...人数造假?\" \"既已看出,何须多问?\" 黄忠嗣冷笑,\"我早言明雇工全凭自愿,农忙时本该有增减。 可洺州连续数月在册工人整六千,分毫不差。再看看其他河段!\" 周磊倒吸凉气,长揖及地:\"下官失察,请漕司恕罪。\" 黄忠嗣摆摆手:\"近来事务繁杂,偶有疏漏在所难免。 但今夜你需与提刑司通个气,将洺州知州收监——让他在牢里过个团圆年。 记住,证据务必确凿。\" \"属下明白。\" \"即日起实施三事:\" 黄忠嗣转向张问,神色稍缓,\" 其一,不定时抽检各段劳役人数; 其二,所有工程账目须经三复核验; 其三,若有需要,烦请昌言公调遣振武军协查。\" 张问捋须而笑:\"漕司这话折煞老夫了。若非您,安抚使这职位可落不到...\" \"此言差矣。\"黄忠嗣笑道:“你的功绩陛下都看在眼里,明年说不定就被调回京师了。” 张问轻抚胡须:“如今若要调我入京,我反而不愿。河北路形势正是关键之际,若不能见证这一盛世,那我恐有毕生之憾。” 黄忠嗣闻言起身,整衣正冠,躬身而拜:“昌言公大义!” 周磊亦随之行礼。 张问疾步上前回礼:“漕司快请起!这番功业全仗您划策谋局,我不过附尾而行罢了。” 黄忠嗣起身朗笑:“昌言公,何分彼此?皆是为国,但求戮力同心耳!” ...... 半个月后。 汴京城黄府内。 黄忠嗣正抱着阿雪逗弄,陈绣娘在一旁埋怨道:\"允承,这离婚礼还有不到十天!有你们这样的? 还好之前知道你们身材尺码,不然赶婚服都来不及。\" \"做好了就是了。\"黄忠嗣抱着阿雪转了个圈,\"再说我现在忙得很,实在顾不过来。\" 陈绣娘将手中绣绷往桌上一拍:\"你自己不注意,总得考虑下莺娘?她父母都不在了,按理该与其他亲族联系才是。可是......\" 黄忠嗣闻言皱眉:\"阿娘,莺娘不愿就算。当年她父母出事,她逃亡时不也找过那些亲族?那些人畏惧陈世璋权势不敢伸援手,莺娘心中有恨正常。\" \"你想得倒是轻巧!\"陈绣娘气得直起身,\"没个娘家人出面,算个什么体统?\" \"有没有娘家人有何要紧?\" 黄忠嗣抱着女儿往门口退了两步,\"横竖不影响我对她好。\" 陈绣娘抬脚作势要踹:\"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黄忠嗣将阿雪举高了些笑道:\"阿雪,咱们走咯。你奶奶要咱爷俩滚蛋呢。\" 小丫头在他怀里咯咯直笑,藕节似的小胳膊胡乱挥动。 陈绣娘追到门边嗔道:\"仔细教坏了阿雪!回头找你算账!\" \"她才一岁半,哪学得会这些!\" 黄忠嗣跨出院门,晨光落在他肩头,将父女俩的身影拉得老长。 穿过垂花门时,他低头蹭了蹭女儿奶香的脸蛋,\"走,找娘亲去。\" 不一会,黄忠嗣便抱着阿雪来到王莺莺的房间。屋内,黄燕如也在。 见到来人后,黄燕如嘿嘿笑道:\"阿兄,过几日便要做新郎官了,心情怎么样啊?\" 黄忠嗣轻咳一声:\"自然是再美好不过。怎么,阿宁问这个,莫不是想要放定啦?要不要为兄帮你物色物色?\" 黄燕如白了他一眼:\"阿兄,我发现你越来越不正经了。行了,不打扰你跟嫂子了。\" 说着便站起身,走到阿雪面前凑近逗弄,\"哇哦\"一声把阿雪吓得哭了起来。 黄燕如见状捂嘴直笑,连忙提着裙角跑出屋外。 黄忠嗣无奈摇头:\"这姑姑当的,真不像话。\" 王莺莺将孩子接过搂在怀里,温声道:\"阿宁还小呢。\" 黄忠嗣斟了盏茶,看着女儿笑道:\"她啊,人小鬼大。\" 说来也奇,阿雪刚被王莺莺抱稳便止了哭声,浓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眨巴着眼睛咧嘴笑了开来。 黄忠嗣倾身轻刮女儿鼻尖:\"莺娘你看,阿雪这是认准要你做娘亲呢。\" 王莺莺凝视着女婴娇嫩的面庞,眸中泛起水光。怀中暖意催得心头发软,恍惚间竟真生出骨肉相连的眷恋。 \"阿雪阿雪,叫阿娘,叫阿——\"黄忠嗣话音未落,忽听得稚嫩的: \"娘——\" 两人俱是一怔。黄忠嗣霍然抚掌大笑:\"哈哈哈哈,我的莺娘可听见了?\" 王莺莺将脸埋在襁褓间,只管重重点头。软糯奶香沁入肺腑,倒把眼角的湿意全藏在婴孩的绒布里。 逗弄片刻后,黄忠嗣似想起什么,试探问道:\"母亲说...你娘家那边可要...\" \"不必。\"王莺莺声线陡然转冷,却仍轻柔拍抚着阿雪,\"自他们说与我没关系后,我便再没娘家了。\" 黄忠嗣闻言点了点头,他也不过是询问一下王莺莺的意见罢了。 正如他先前所言,有没有娘家对他而言并无区别。 至于是否会遭人非议,他倒是不甚在意——若是有人嚼舌根,那必让人知道他这个状元出身,身兼河北转运使、常平司提举公事及礼部侍郎是怎么骂人不带脏字的。 第124章 影帝 中午。 黄忠嗣被皇帝召见,此时正在延和殿内与赵顼品茶。 赵顼轻啜香茗,面露悦色道:\"黄卿啊,你这六百万贯可真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若非如此,朕今年这个年关怕是不好过了。\" 黄忠嗣连忙拱手:\"官家明鉴,九州万方皆属圣朝。臣不过是在官家指引下尽心办事,怎敢居功。\" \"黄卿今日不必拘礼。\" 赵顼摆手示意,鎏金茶盏在指间微微转动,\"河北路留存那笔钱款,是否稍嫌冗余?\" 黄忠嗣暗叹果然如此,自返京那日便料到这茬。 地方存银过巨,纵是天子不眼热,三司那帮人怕也早红了眼。 他正色道:\"官家容禀,河北官民作坊正值草创,需大笔银钱拓展产业。 如今投入的每一贯钱,来年都能生出十倍利来。 若是此时抽走本金,岂非杀鸡取卵? 况且若分红失信于民,往后谁还敢投资作坊? 自然,若朝中有人想妄动这笔钱...\"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臣自当与其廷辩到底。\" 赵顼指节轻叩紫檀案几,金丝楠木的声响清脆入耳。 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不过三司日日哭穷,总要给个交代。 遂笑道:\"黄卿深谋远虑,倒是朕被那些堂官聒噪得心浮了。\" \"官家圣明!\" 黄忠嗣长揖及地,顺势递上定心丸:\"按我等估计,来年作坊岁入当有三千万贯之数。 除去本钱分红,内库少说能进四百万贯,朝廷岁入更可增五百万贯。 这还只是保底估算,若将来扩大产业...\" \"若推行全国如何?\"赵顼猛然倾身。 黄忠嗣却摇头:\"新政方颁,朝野瞩目。此刻若再改弦更张,恐民间动荡。何况...\" 他压低嗓音,\"王相那边怕是......\" 赵顼闻言脸色一沉。 说实话,若是没有黄忠嗣横空出世并做出这般傲人成绩,他本会倚仗王安石全力推行新法。 然如今却横生矛盾——新党与黄忠嗣虽同属变法,实则水火不容。 至于让新党众人改换门庭? 黄忠嗣如今尚不具这般影响力。 此人出仕未满一载,虽屡行惊世之举,终究年齿尚轻。 论及党羽更显单薄:除张问勉强可称臂助,周磊、秦虹之流,连面圣资格都无。 皇帝指尖轻叩案几,忽而轻笑:\"黄卿啊,为官上者,若遇勤勉能吏,理当提携才是。\" 黄忠嗣心头剧震。 这话里分明透着允他培植势力的圣意——自然不是皇帝乐见结党,实是眼下变法大计需借他这把快刀。 当即起身长揖:\"臣斗胆举贤。杭州通判苏轼、武安县令秦虹皆国士之才,若调入转运司衙门,河北路新政推行必当事半功倍。\" \"朕知道了......\" 赵顼摆手示意其落座,话锋陡转:\"听闻振武军经你整饬已成虎狼之师?若调往洪州对阵西夏,胜算几何?\" \"三万可挡十万敌!\"黄忠嗣脱口而出,随即蹙眉:\"然臣谏阻开战。\" \"为何?\"赵顼眉峰骤聚。 \"辽国虽与我朝盟好,边衅却未断绝。若与西夏鏖战,彼辈必趁火打劫。再者...\" 他故意顿了顿,\"朝中诸公尚不知振武军虚实,若知实情,必群起攻讦。 届时胜要封赏,败要问罪——陛下可有把握压住那漫天谏疏?\"言罢一声长叹。 \"他们敢?......!\"赵顼拍案怒喝:\"朕乃天子!\" 黄忠嗣慌忙伏地:\"臣失言!\" 俯首瞬间,唇角却掠过笑意。 这激将法用得恰到好处——二十四岁的天子正当血气方刚,若待其年长思虑渐深,这般火中取栗的算计,怕是再难奏效。 赵顼顿了顿:\"黄卿,起来吧。你不必考虑那些文臣的想法,你只要告诉我,如何能报前岁之仇?\" 黄忠嗣起身后思忖片刻:\"官家,臣以为等过了年,可在宋辽边境预作部署。 若辽国再派人劫掠骚扰,便命振武军全力反击,定要打得他们痛彻心扉。 待辽人投鼠忌器之时,再调振武军往洪州驻防。 如此即便与西夏开战,辽国亦不敢轻举妄动。\" 赵顼点头道:\"甚好!过完年你回河北便着手准备,届时朕会下旨命你全权执掌河北军务。\" \"官家不可!\"黄忠嗣慌忙推辞,\"臣现为河北转运使,若再兼掌军务,朝野必将物议沸腾,恳请官家收回成命。\" 赵顼起身轻拍其肩:\"黄卿之才朕深知,更信你行事唯存公心。\" 说着执起黄忠嗣的手:\"自朕继位四载,无日不念收复燕云十六州与西域故土,使我大宋重振汉唐雄风。 如今文治虽已超迈前朝,然武功尚需建树。卿可愿与朕共襄此千古伟业?\" \"官家......\"黄忠嗣眼中蓄泪,\"臣纵粉身碎骨,定当竭力成全圣志!\" 赵顼亦是动容,连拍其肩道:\"卿尽管放手施为!凡于大宋有利者,纵使朝堂掀起滔天风浪,朕自为卿担之!\" 此刻连侍立一旁的史官亦频频举袖拭泪,笔下记录愈发急促,墨迹几欲透纸而出。 见黄忠嗣涕泗横流,赵顼温言劝慰:\"黄卿莫悲。\" 忽而话锋一转:\"闻卿婚期将近,未婚妻家中似有难处?朕便认她作义妹,权充其娘家人。\" 黄忠嗣愕然:\"官家使不得!若如此,臣岂非成了驸马?届时如何为圣上......\" \"黄卿多虑了。\"赵顼摆手笑道,\"此非尚主之仪,不过添份体面罢了。\" 黄忠嗣长揖及地:\"臣叩谢天恩!......\" 赵顼笑着搀扶:\"卿且回罢,新郎官这几日定是忙碌。待大婚之日,朕自有贺仪相赠。\" 回家的马车上,黄忠嗣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此刻他忽然觉得,若是能回到现代,自己定能当个出色的演员——这说哭就哭的本事,连他自己都快被感动了。 唉,人生如戏啊。 可有什么办法呢?与九五之尊打交道,三分真心总要掺七分做戏。 第125章 郡主,各方反应 回到府后没多久,内侍便捧着一卷圣旨来到府中。 黄忠嗣知道这应是皇帝的册封诏书到了,急忙将王莺莺唤了出来。 王莺莺稀里糊涂跪在地上,内侍当即展开圣旨宣读: \"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承宗庙之重光,夙夜孜孜,惟德是举。盖闻《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今有河北路磁州武安县民女王氏,名莺莺者,秉性贞静,毓秀闺闱。其行也,贤良淑德,温婉端方;其志也,慈仁广被,惠泽孤弱。收养遗婴,恤贫悯寡,闾里称颂,善声达于四方。朕闻之惕然,思以彰其懿范,为天下式。 夫风化之源,始于家邦。王氏虽出寒素,而德配兰芝,实堪矜式。兹特降殊恩,认作皇妹,赐号''嘉宁郡主'',食邑五百户。赐锦缎百匹、明珠一斛、金五十镒,于磁州建府第以彰荣宠。仍敕地方有司,岁时存问,优礼相待,毋使有缺。 呜呼!《礼》曰:''德盛者,誉必归焉。''尔其克勤克慎,永葆淑质,用副朕亲亲仁民之意。布告中外,咸使闻知。熙宁四年十二月二日\" 念毕,内侍笑吟吟道:\"嘉宁郡主,接旨吧。稍后还得随奴婢回宫呢。\" 王莺莺虽仍懵懂,慌忙双手接过圣旨。 黄忠嗣忙凑前询问:\"张内侍,这回宫是......?\" \"漕司有所不知,\"内侍欠身答道,\"如今郡主已是陛下御妹,按礼制需回宫待嫁。明日宗正寺便来人商议婚仪。\" 黄忠嗣暗叹口气,强笑道:\"有劳张内侍。\" 转头温言安抚:\"莺娘如今贵为郡主,且随内侍回宫暂住。待出阁那日,我自当亲迎。\" 王莺莺茫然颔首,只觉云里雾里——晨起尚是乡野孤女,转瞬竟成天家贵胄,这泼天的荣宠来得着实教人措手不及。 一刻钟后,黄忠嗣坐在正堂中。 陈绣娘与黄燕如赶忙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待黄忠嗣解释一番后,陈绣娘激动道:\"没想到我黄家居然能尚公主,真是老天开眼了!\" 黄燕如赶忙提醒:\"阿娘,不是''尚'',是''下嫁''。\" \"对对对,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我得赶紧去告诉你们阿爹才是。\" 陈绣娘直接起身出门,步履匆匆。 黄燕如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满脸无奈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阿兄你看阿娘兴奋的。 官家分明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给嫂子郡主封号,有什么好激动的?\" 黄忠嗣笑道:\"要不阿兄也给你求个郡主封号?\" 黄燕如连忙摆手:\"我才不要哩!嫂子当郡主是为嫁你。我若当了郡主,要嫁给谁?说不得就被当成联姻工具。\" 说罢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你现在都懂联姻了?\"黄忠嗣挑眉。 \"那是自然!还记得先前常来茶铺纠缠我的男子么?\" 黄燕如搁下茶盏,\"他也姓赵,虽不知他与官家具体什么亲缘,但我猜测应该是皇亲。 他说过,公主郡主不过是皇家工具。\" 黄忠嗣闻言蹙眉:\"你离此人远些,这般口无遮拦之徒......\" 说着认真端详妹妹:\"没与他胡说什么吧?\" \"阿兄又把我当痴儿不成?\" 黄燕如嗔道,\"他是外人,我不过听他说说,从不接话。况且......\" 少女撇了撇嘴:\"我本就不喜他。\" 黄忠嗣展颜笑道:\"如此便好。与我胡闹无妨,对外人须存三分防备。\" \"我省得的。\" 黄燕如忽然转开话题:\"阿兄,年节后我随你去河北可好?茶铺已打理妥当,难有进益了。我也能帮衬些事务。\" 黄忠嗣摸着下巴沉吟:\"若如此,阿娘与阿雪也需同行......我常在外办差,家中恐难照应。\" \"正因如此我们更该去!\"黄燕如急道,\"你公务繁忙时,家中只剩嫂子孤身,岂不寂寞?有我们相伴才好。\" 黄忠嗣恍然点头:\"此言在理。那便说定,年后举家迁往河北。\" \"好耶!终于能换新天地了!\"黄燕如兴奋地挥了挥拳头。 黄忠嗣见状忍俊不禁:\"我看你自个儿想换地方才是真罢?\" \"嘿嘿,捎带手的事儿嘛~\" ...... 两个时辰后,皇帝认王莺莺为义妹的消息在汴京城内疯狂扩散。 然而此时却出现了一个怪异现象:向来坚守祖宗之法的旧党竟毫无表态,仿佛全然不知此事。 新党内部则陷入激烈分歧。 一派认定黄忠嗣乃\"幸臣\",表面忠君爱国,实则包藏祸心; 另一派主张此乃皇帝私事不宜置喙,且黄忠嗣在河北政绩确有可圈可点之处。 两派争执不下,王安石府邸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短短两个时辰内已进出数十批说客,最终逼得这位新党领袖闭门谢客。 此刻,王安石独伫后院仰观飘雪,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他心知肚明——黄忠嗣的改革方略其实更为稳妥。 然时势迫人,新党这艘大船既已扬帆,便再难调转航向。 若此时倒戈认同,朝中苦心经营的势力顷刻便会土崩瓦解。 暗叹声中,他愈发看清自己的棋局定位。 圣上需要他作改革先锋,在黄忠嗣羽翼未丰前,这枚棋子尚不能退场。 可若要主动攻讦黄忠嗣,\"幸臣\"之名虽可作筏,却难免影射帝王失察,终是投鼠忌器。 细雪无声落满肩头,王安石胸中百味杂陈。 他多盼那河北能臣为己所用,奈何天意弄人,这般愿景终究是镜花水月。 内廷中,高太后得知皇帝的行为后,态度颇为耐人寻味。 她既未明确反对,也未公开赞同,这种隐而不发的姿态更像是某种默许。 究其根本,旧党与高太后持此态度的根源在于:黄忠嗣虽属改革派,但其施政并未触及核心利益。 相较于激进派企图彻底颠覆旧制的做法,他的改革方案至少保留了补偿机制,尚未达到令既得利益者倾家荡产的程度。 这种微妙的平衡使得保守势力处于观望状态。 他们密切注视着黄忠嗣后续的举措——新法的具体执行方式、补偿标准的落实程度、利益边界的最终划定,都将成为影响旧党后续应对策略的关键因素。 第126章 头大的黄忠嗣 四天后,黄府上下张灯结彩,往来仆从皆面露喜色。 而此刻端坐书房内的黄忠嗣,却攥着一纸信笺,面色铁青。 \"砰!\" 檀木书案遭重拳捶击,震得砚台颠跳。 案上摊开的信纸字迹赫然:\"涉事官吏计三百余,县官尽墨,州官三成有染......\" 自半月前自河北返京前,他便在治下布下反腐密网。 原以为不过抓些宵小之辈,未料这不查则已,一查竟牵出整张贪腐巨网——县衙官吏几无清白,连知州以上官员都有三分之一涉案。 张问虽握实据,却因牵连太广迟迟不敢拿人。 若当真尽数抓捕,整个河北路官衙怕是要十室九空;可若就此罢手,先前所捕人等又不得不放归...... \"漕司,出什么事了?\" 赵书双推门闯入,见得满地狼藉急忙上前。 黄忠嗣指节捏得发白,眸中寒光迸现:\"老赵,你说贪墨蠹虫该不该杀?\" \"硕鼠自当尽诛!\"赵书双脱口而出。 黄忠嗣突然将信笺劈面甩向赵书双:\"自己看!\" 泛黄的宣纸擦着对方袍角飘落在地。 赵书双慌忙躬身拾起,起初还强作镇定,待目光扫过纸上墨痕,托着信笺的指尖却渐渐发颤。 约莫半盏茶光景后,他讪讪拱手:\"漕司...卑职以为,此事或需...酌情而断。\" 黄忠嗣起身斜睨他一眼,冷笑道:\"怎么,你也想为这些人说情?\" 赵书双摇摇头:\"漕司说笑了。我一介武夫,这些人死不死跟我没关系。 而是这牵扯太大了。 况且,我倒是也能理解——毕竟普通县级官员、胥吏说实话,银钱确实不太够用。\" \"你说什么?不够用?\" 黄忠嗣猛然转头,\"一年乱七八糟加起来,也有三四百贯的钱银收入,你说不够用? 普通百姓每年收入也才三十贯左右而已,这整整是十倍啊!\" 赵书双沉声道:\"漕司,别人我不知道。 但像卑职每年挣七百多贯,家中有二十六口人需要养,单是生活开支就得花五百多贯。 虽说我等因护卫任务少有应酬,但外出交际总要花钱,加上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说真的,实在剩不下多少。\" \"花销竟这般大?\"黄忠嗣皱眉坐下,手指轻叩桌案。 方才的怒火已渐渐平息,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官员的日常开销与百姓确有天壤之别。 往来应酬要钱,家中仆从要钱,排场面子更要钱。至于说让官员过得与平民无异,这官岂不白当了? 不过,这也不代表他要纵容贪腐。 至少在他任上还敢伸手的,定要揪出来严惩。 待回衙后,倒是该考虑提高河北路基层官员的福利。 毕竟这片土地倾注了他太多心血,断不容有人搅乱大局。 \"把这事知会正则兄。\"他抬头吩咐道。 \"喏!\"赵书双连忙拱手,倒退着出了门。 中午,陈绣娘来到书房,赶忙询问:\"允承,你那边送出去的请帖,有多少人确定会来啊?\" 黄忠嗣本来还在写着他那本未完成的《熙宁新经义》,见母亲到来,只得搁笔起身行礼:\"阿娘,您准备好宴席就行。爱来不来。\" \"这可是你大婚啊!\"陈绣娘急得团团转,\"要是到时候没人来,不得让人笑话死?\" \"阿娘别担心,\"黄忠嗣强作轻松地笑道,\"若真没人来,就上街招呼百姓来吃宴,不浪费便好。\" 其实他心底也没底——这半年来开罪的人实在太多,即便是那些与他无怨的,怕也碍于朝中压力不敢前来。 王安石、富弼等朝中重臣的请柬虽都递了,就连被他得罪狠了的文彦博与吕公着也送了帖子,至今却连个回音都没有。 陈绣娘长叹一声:\"早知如此,不如回潮州办婚事,亲戚总归多些。\" \"阿娘说笑了,\" 黄忠嗣扶着母亲坐下,\"眼下公务繁忙,哪得空闲返乡?再说......\"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当官当得朋友越来越少!\" 陈绣娘絮絮叨叨地数落,\"不求和光同尘,总该留些余地......\" \"阿娘!\"黄忠嗣连忙告饶,\"儿确有公务要处理,您且去筹备婚事吧。咱们自家人开开心心便是了。\" 陈绣娘蹙眉瞪他:\"成亲在即还能有什么公务?罢了罢了,嫌我啰嗦便直说!\" 说罢甩袖出门,脚步声在廊下渐行渐远。 母亲刚离开没多久,躲在门外的黄燕如立马跑了进来。她嘿嘿笑道:\"阿兄,又被阿娘说了吧?\" 黄忠嗣没好气说道:\"你来干嘛?这过年茶铺都不看着么?\" 黄燕如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看不看都那样,反正已经都安排好了。\" 她突然凑近桌案,\"阿兄,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教我的没?我还想做些别的,比如搞些情报什么的,我想学这个。\" \"不是,你这些都是从哪儿知道的?什么情报不情报的。\"黄忠嗣感觉这半年没见,自己越发看不懂这个妹妹了。 黄燕如翘起二郎腿说道:\"你老是把我当小孩子。你之前不是写过一本《情报学》给福伯么?我都看过了。\" 话音未落,黄忠嗣已抄起笔架上的毛笔朝她的腿扔去。 \"一个女孩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黄燕如连忙收起腿:\"你不也经常这样么?\" 黄忠嗣喉头一哽,赶忙转换话题:\"女孩子家家学这个干嘛?过几天我想想,教你些别的手艺。\" \"阿兄,我就想学这个!\" 黄燕如霍然起身,双手撑在书案上,\"我想跟你一样,坐在屋子里运筹帷幄,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 黄忠嗣莞尔一笑:\"你学这些有什么用?结了婚也用不上。\" \"我说了,我不嫁人!\" 黄燕如忽然提高声调,\"除非给我找个像你这样的夫君。不然我嫁了干嘛?当绣娘还是厨娘?\" 黄忠嗣翻了个白眼:\"不嫁?到时候阿娘不得把你腿打断?\" \"我就搞不懂,为什么非要嫁人?怕人说闲话?\" 黄燕如甩手踱到窗前,\"爱说说去!大不了别人问起,我就说自己是石女。要骂也骂不到阿娘头上。\" 黄忠嗣闻言敛了笑意,正色道:\"你是真这样想?\" \"当然!\"黄燕如猛地转身,眸中似有星火跃动,\"阿兄,我从未同你说笑。若我是男儿身,我也去考科举当官,当个跟你一样的官。可惜...\" 她垂眸望着裙裾上的流苏,\"可惜我是个女儿身。那我便换个活法——做个隐于幕后,执棋天下的人。\" 黄忠嗣望着妹妹的脸颊。 他揉着眉心长叹:\"你现在还小,嫁人之事尚早。至于你说的...容我思量。\" 第127章 学礼 黄忠嗣现在是真头大了。 自家妹妹方才那番话,摆明了是铁了心的。 说实话,他确实没想好该怎么办。 按传统让她及笄后寻个人家嫁了? 且不说这丫头脾性随他,骨子里透着倔劲——届时闹出逃婚跳河的戏码,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更关键的是,正如她所言:人生当真只有这一种活法么?难道就为堵住悠悠众口?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纵使妹妹终身不嫁,也无人敢当面置喙。 更何况她连\"石女\"这般说辞都搬出来了——这消息若真传扬出去,莫说求亲,怕是媒人都要绕道走。 在这讲究传宗接代的世道里,娶个\"石女\"无异自绝香火,谁敢触这霉头? 眼下虽无良策,好在时日尚宽。 待过完年关,她也才将满十五,总归还能再周旋些时日。 ...... 后宫仁明殿内,王莺莺正与向皇后对坐品茗。 向皇后轻抿茶盏,柔声问道:\"嘉宁,今日可曾向母后请安?\" 王莺莺闻言搁下茶匙,垂首应道:\"禀娘娘,晨间已去请过安,只是......\"话音未落便迟疑起来。 \"可是母后待你冷淡?\"向皇后素手轻点茶案,鬓间凤钗微微晃动,唇角漾起了然的笑意。 王莺莺讶然抬眸:\"娘娘怎知?\" 向皇后莞尔一笑,鬓边金凤衔珠步摇微微晃动:\"你那未过门的郎君之前顶撞母后,气得老人家连晚膳都未进。\" \"啊?竟有这事?\"王莺莺指尖一颤,青瓷茶盏险些倾覆,\"母后不会记恨官人吧......\" 向皇后以帕掩唇轻笑:\"瞧你,婚仪未行便这般护着夫君?\" \"臣妾只是......\"王莺莺双颊飞红,纤指无意识绞着裙带。 青瓷盏中茶汤微漾,映出她眼底隐忧。 向皇后轻笑:\"若真动怒,官家赐你郡主封号时,早该发作。无需担心......\" 话锋稍顿,\"按祖制,圣上既认你作义妹,本当封公主位。奈何本朝未有帝王收义妹的先例,这才降格为郡主,你可委屈?\" 王莺莺慌忙起身行礼,月白裙裾扫过金砖:\"臣妾本蓬门草芥,得沐天恩已是惶恐,岂敢僭越?\" \"快坐着说话。\"皇后虚扶一把,腕间翡翠镯碰出清响,\"这些朝堂规矩原该官家亲说,待你出阁后,须将这番道理说与你那夫君知晓。\" 见少女郑重颔首,又添笑意:\"封号虽降,婚仪却按公主制操办。 这几日好生跟着尚仪学规矩,往后得空常来陪本宫说话。\" \"谢娘娘垂爱。\"王莺莺再拜时,眼底水光潋滟,\"臣妾永世不忘官家与娘娘恩情。\" 不久后,王莺莺回到寝殿,七八名女官便鱼贯而入。 众人行完礼,为首的张尚仪上前道:\"郡主,该习礼了。\" 王莺莺下意识回礼:\"张尚仪,开始吧。\" \"使不得!\"张尚仪慌忙侧身避让,\"您乃官家御妹,宫中除官家、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外,无需向他人行礼。\" \"原是这样。\"王莺莺将双手叠在腰际,颔首受教。 待得一个时辰后,张尚仪带着女官们行礼告退。 王莺莺端坐椅中,直到最后一片裙角消失在门廊,才放任自己瘫软下来。 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映得她眉眼间尽是倦意。 这深宫里的规矩,比她想象中还要磋磨人。 晨昏定省自不必说,便是用膳时箸尖指向、行走时裙裾摆幅,都有严苛章程。 最教她难捱的是步态——每行七步须顿首,起脚必得先迈左足,这般拘着,倒比幼时学女红还要煎熬。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上的缠枝纹,王莺莺望着雕花窗棂外渐斜的日头。 三日后便是婚期,只盼着能早些离了这金丝笼。 次日,距离黄忠嗣的大婚还有两天。 黄忠嗣的日子也不好受。毕竟是皇室婚礼,不单王莺莺要接受礼官的教导,他也要。 几名礼官刚走,他便趴在桌上,一脸生无可恋地喃喃自语:\"早知道就拒绝皇帝认莺娘为妹妹了......\" 话音未落又自嘲地摇头——皇帝认义妹,哪轮得到他置喙? 正为明日还要继续受训头疼时,忽听院中传来青年爽朗的笑声:\"允承!允承!我来啦!\" \"老秦的声音?\"黄忠嗣刚支起胳膊,就听\"哐当\"一声,房门被猛地踹开。 秦虹与周磊一前一后立在门外,冬日暖阳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现在都敢踹我门了?\"黄忠嗣剑眉倒竖。 秦虹讪笑着挠头:\"这不是回了老地方,一时有些激动嘛......\" 黄忠嗣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拿出茶具,来到桌前坐下。 见两人还站在原地,他没好气道:\"怎么?还要我给你们俩拉凳子么?\" 周磊和秦虹闻言,嘿嘿一笑,连忙拉开凳子坐下。 黄忠嗣提起水壶冲洗茶具,氤氲蒸汽中抬眼问道:\"事情都办好了?\" 周磊刚要起身回话,便被茶匙轻敲瓷罐的脆响止住动作。 \"坐着说就行。\"黄忠嗣从茶叶罐里捻出一撮青翠,徐徐落入白瓷盖碗。 \"漕司放心,年底事务都已收尾,各衙门开始休沐了。\" 周磊正了正坐姿,\"您大婚这等喜事,属下自然要星夜赶来贺喜。\" 秦虹捧着茶巾接口道:\"我们怕误了吉时,五天跑了八百里驿道呢。\" 黄忠嗣唇角微扬:\"倒是难为你们这份心。\" 沸水注入盖碗时,他似不经意地问:\"今年是昌言公值守?\" \"正是。\"周磊颔首。 茶汤初泡被尽数浇淋在茶宠上,第二道清泉注下时,三盏青瓷杯已候在茶盘。黄忠嗣抬手虚引:\"请。\" 周磊举杯轻啜,眼中闪过惊诧:\"漕司这手点茶功夫,竟比茶博士还老道?\" 秦虹已笑着开口:\"他这茶艺一直以来都不错,就是很少泡茶罢了。\" \"啧,能喝上漕司亲沏的茶...\" 周磊晃着茶盏,琥珀色茶汤映得他眉眼生光,\"够属下吹嘘半辈子了。\" 第128章 又有悬赏 给两人安排好住宿后,到了晚间戌时,秦虹来到黄忠嗣屋内。 甫一进门,他便开口道:\"福伯让我转交那封信给你。\"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过去。 黄忠嗣接过信拆开细看,目光在纸页间游走片刻后,不动声色地将信收入怀中。 他转身指向案旁的圆凳:\"坐吧。过年后若不出意外,官家会调你进转运司衙门当差。\" \"你举荐了我?\"秦虹面露诧异。 \"河北新政正缺人手,眼下我能倚重之人不多。\" 黄忠嗣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目,\"子瞻兄届时也会调来。贯之...\" 他指尖摩挲着盏沿,语气忽而凝重,\"这条路荆棘密布,朝中弹劾我的奏章从未断绝。你若不愿...\" 话音未落,秦虹已撩袍落座。 他自斟一盏清茶,茶汤在瓷盏中漾开笑意:\"相交十载,你竟还不懂我?范公''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教诲,贯之何曾忘怀?\" 说罢仰首将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茶盏叩案有声。 黄忠嗣眼底泛起暖意:\"如此,来日你我同舟共济。\" 忽又起身行至书案前,取过一册装订齐整的书稿,\"这是我这数月编纂的《熙宁新经义》,且看如何。\" 秦虹双手接过书卷,指腹抚过墨色犹新的封题。 随着纸页翻动,初时眉梢跃起喜色,待读到某处却骤然凝眉,连翻页的指尖都悬在了半空。 ...... 一刻钟后。 秦贯之放下书籍,神色复杂地望向黄忠嗣:\"允承,你这书若传播出去,前面几章尚可,后面几章...影响实在太大。 这是在掘士大夫的根基啊!你我同属士大夫阶级,此举是否过激了?\" 黄忠嗣轻叹一声,语气幽深:\"贯之,你我如今缺钱财度日么?想来是不缺的。 但那些世家大族为保家族昌盛,肆意兼并土地,将百姓视作养分榨取。 他们个个膘肥体壮,百姓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即便这半年来我全力治理河北,仍有百姓卖儿鬻女...\"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并非要取谁性命,更非赶尽杀绝。 唯愿我汉人未来不再因这些积弊招致国破家亡,不愿子孙如牛羊般任外敌宰割。\" 他转头直视秦贯之,\"可知我为何要兴办官民作坊? 不过是想让豪族在工商中获利,能略微让出些土地,莫将百姓逼入绝境。 我的主张亦是如此——他们自可保持优渥生活,但贪欲当有限度。\" 秦贯之深吸一口气:\"允承是否过于危言耸听了? 我大宋虽军力稍逊,但外族入侵、国破家亡之说未免夸张。 更何况...你就不想为子孙后代谋福泽?\" \"哈哈哈!\"黄忠嗣突然大笑,\"贯之啊贯之,燕云十六州这等汉家故土尚未收复,岂止是''稍逊''?\" 他冷笑一声,\"至于国运...若不革故鼎新,祸患必至! 那些游牧部族犹如饿狼,当你强盛时潜伏窥视,稍露疲态便扑来撕咬。 待你遍体鳞伤,便施致命一击。自夏商周至秦汉隋唐,哪朝能免于北患?\" \"至于子孙...\" 他拂袖而立,\"儿孙自有儿孙福。强如秦汉隋唐,哪个不是亡于不肖子孙? 护得了一世,护得住万世? 我自会留给孩儿安身立命之本,更多的须凭他自己本事。 千百年后是否有人祭拜?\" 他戏谑地翻了个白眼,\"人死如灯灭,香火何足道哉!\" 秦贯之默然良久,约莫半刻钟后忽然笑出声:\"允承此言在理,千年之事谁人顾得?\" 说着起身掸了掸衣袍,\"我取些酒来,今日倒想痛饮一番。\" 黄忠嗣抚掌笑道:\"正该备些烧烤,边炙边饮才痛快!\" \"同去同去!我也有阵子未尝这滋味了。\" 秦贯之忽然顿足,\"可要叫上周磊?\" \"自然要唤他!\" ...... 一个时辰后才散场,各自回房。 黄忠嗣安排人将两人送回房间后,回到自己房内,重新拿出之前那封信件。 他从抽屉取出密码本,对着数字开始验证起来。 半刻钟后,黄忠嗣深吸了一口气。 信上就两件事: 第一,发动了一次对姜媛的刺杀,但是失败了。 第二,姜媛在黑市上悬赏五十万贯,要在自己大婚之日暗杀自己。 据说已有多人接了悬赏。福伯虽已派人截杀了一部分,但还是有很多人已经到了汴京,伺机而动。 黄忠嗣思考了片刻,笑了笑:“这个姜媛,倒也算帮了我一个忙。” 一刻钟后,赵书双风尘仆仆地来到黄府。 黄忠嗣见到他后,连忙说道:“老赵,这几天不对劲,总觉得我府邸周围有人窥伺。” 赵书双闻言,立马严肃起来:“有这事?漕司放心,我这就召集人手,肯定帮您把人揪出来。” 黄忠嗣笑着点了点头:“交给你,我放心。”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三千贯的兑票,递给赵书双,“老赵,这都快过年了,你们大过年的也不容易。 这些钱,拿着给你们兄弟们分分,这半年来护卫我,辛苦了。 不要推辞,你知道我这人脾气的。” 赵书双闻言,只能抱拳:“那我就替兄弟们谢谢漕司了。” “嗯,对了,”黄忠嗣提醒道,“你可以关注一下最近一些从北地过来的人。” “漕司怀疑是河北?”赵书双问。 “不清楚,”黄忠嗣一脸无奈,“但我感觉在汴京城内,哪怕有人不喜欢我,也不至于派人来盯着我。 那些人,看着像是杀手。” “明白!”赵书双闻言不再犹豫,赶忙告辞。 他得赶紧回去召集人手——否则真有人要在汴京城里刺杀黄忠嗣,那从上到下,怕是不知得有多少人遭殃。 待人走后,黄忠嗣也感觉有些困倦。 毕竟之前喝了不少酒,他宽衣解带后,躺到床上。 他喃喃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啊。等我兵临大同府的时候,你最好别跑!” 话音落下,人就已经陷入了昏睡状态。 第129章 过分了。 次日,书房内。 檀香在青铜兽炉中袅袅盘旋,却驱不散室内骤然凝结的紧张。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黄忠嗣摊开的地图上投下斑驳光影,他正指着燕云十六州的方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我不同意!”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响,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黄忠嗣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惊得手指一颤,愕然抬头。 只见秦虹面沉如水,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平日温润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地瞪着他,仿佛要将他洞穿。 “不是,贯之,你急什么?”黄忠嗣放下手中地图,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解,“我成亲,又不是你成亲,何至于此?” “黄允承啊黄允承!” 秦虹猛地跨前一步,掌心重重拍在坚实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笔架上的狼毫都跳了跳,“亏你想得出来!你大婚之日,人生大喜之时,居然想设局?你亏不亏心!良心何在!”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痛心和难以置信。 黄忠嗣被这劈头盖脸的质问弄得有些发懵,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无奈。 他本意只是想利用姜媛派人暗杀他的事件,在婚礼上制造一个“小意外” 比如让埋伏好的“刺客”射出一箭,擦伤手臂之类,以此获得一个无可辩驳的、足以向辽国发难的绝佳借口。 他本想秦虹稳与自己已是同乘一船,本想与他商议完善此计,万没料到对方的反应竟如此激烈。 “贯之,你为何如此急躁啊?” 黄忠嗣试图解释,语气带着安抚,“我自有……” “急躁?”秦虹猛地打断他,像一头困兽般在狭小的书房内来回踱步,衣袂带风,“你此计看似精妙,实则行险! ‘埋伏射箭’?允承,你告诉我,箭矢无眼,万一失了准头,一箭射在你脑袋上呢?你还有命在吗?”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指着黄忠嗣的鼻子,声音因后怕而微微发颤, “退一万步讲,即便只为寻衅辽国,难道天下就再无他法? 非要拿你自己的性命、拿你一生一次的婚礼去赌?”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忧虑更深:“还有,莺娘子嫁给你,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 是陛下赐婚!你在大婚之日弄出‘刺杀’这等血腥事端,若被有心人窥破其中蹊跷,坐实了是你自导自演,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欺君罔上!届时莫说燕云十六州,你黄家满门、我与子瞻兄这些你的亲朋,都将万劫不复! 你置莺娘子于何地?置皇家威严于何地?!” “贯之,你看我何时行事没有万全准备?” 黄忠嗣强压下心头被质疑的不快,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起身走到秦虹身边,试图将他按回椅子上,“我定会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况且,辽人确实有刺杀我的意图,我们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机会’罢了。 坐下说,坐下说,我心里有分寸。” 待秦虹被他半推半就地按回椅中,黄忠嗣目光灼灼,声音也低沉下来,充满了诱惑力:“贯之,你难道不想看到燕云十六州重回我汉家版图吗? 那是我们的故土!是无数英魂埋骨之地! 如今我苦心操练的振武军,兵强马壮,士气如虹,正缺一个名正言顺、足以震动朝野的出兵理由! 若能借此刺杀案发难,我振武军挥师北上,必能……” “哐当——!” 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一股大力狠狠踹开,打断了黄忠嗣描绘的宏图伟业。 黄燕如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 小脸气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一双杏眼喷火似的瞪着自家兄长,声音又尖又亮:“阿兄!你……你怎么能这样?!太混蛋了!” 黄忠嗣惊得差点跳起来,愕然看着突然出现的妹妹:“阿宁?!你……你什么时候在门外的?”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紧闭的窗户,懊恼自己方才太过投入,竟未察觉隔墙有耳。 “我都来老半天了!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黄燕如叉着腰,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愤怒,“我也反对!坚决反对!” 黄忠嗣一个头两个大,赶紧上前把妹妹拉进书房,迅速关上那扇被踹得摇摇欲坠的门,压低声音急道:“我的小祖宗!嗓门能别那么大么?隔墙有耳懂不懂?” “是阿兄你做的事太混账!” 黄燕如毫不示弱,眼圈瞬间红了,指着黄忠嗣的鼻子,“你有想过嫂子吗? 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满心欢喜地嫁给你,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大婚之礼,本该是人生最美好、最值得铭记的日子! 你倒好,居然要在这天设局?弄什么刺杀? 见血?你让她情何以堪?让她日后如何面对这桩婚姻?”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还有!这种事,你连家里人都不告诉一声! 阿娘和我都蒙在鼓里!万一……万一真出了岔子,箭没长眼,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和阿娘怎么办? 我们孤儿寡母的,靠谁去?” 她的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子,狠狠戳在黄忠嗣的心上。 黄忠嗣被妹妹连珠炮似的质问轰得哑口无言。 尤其是提到母亲和王莺莺时,那份理亏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试图辩解,声音却明显弱了下去:“阿宁,别担心,我既然知道他们的计划,自然……自然有防备,不会……” “不管!不管你有多少防备,你都不能用这件事来做文章!” 黄燕如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猛地转向一旁脸色凝重的秦虹,带着哭腔求助道,“二哥!你赶紧的,用孔孟之道骂他! 亏他还是个读书人,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哪一样做到了?!” 秦虹看着黄燕如气鼓鼓又委屈巴巴的样子,再看看黄忠嗣那副理亏又强撑的模样。 深深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而恳切:“阿宁说得对。允承,圣人教诲,首重仁、义、礼、智、信。你此举,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是为不智; 置新婚妻子于险境与难堪,是为不仁; 欺瞒君上,罔顾皇家体面,是为不忠不义; 更遑论让家中老母幼妹担惊受怕,于心何忍? 方法有千万条,何必非要拿自己人生中这最神圣、 最该珍重的一刻去设局?这绝非君子所为啊!” 面对至亲好友如此激烈而直指要害的反对,黄忠嗣脸上那点强撑的镇定终于彻底瓦解。 他颓然地靠回书案边,目光扫过地图上那片魂牵梦萦的故土,又掠过秦虹眼中的痛心和妹妹脸上的泪痕,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动摇席卷了他。 他沉默了片刻,肩膀微微垮下,最终长长地、带着苦涩地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 “行了……别骂了。”他抬起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听你们的……这事,我不搞了。行了吧?” 秦虹见他终于松口,神色稍缓,语重心长地再次强调:“允承,你能想通就好。 还是那句话,图谋大事,当行正道,走阳谋。 兵者,凶器也,更需堂堂正正。 利用婚宴设局,终究落了下乘,且后患无穷。” “就是!就是!”黄燕如立刻点头如捣蒜,抹了把眼泪,依旧气呼呼地瞪着兄长,“阿兄你这次真是想岔了!” 黄忠嗣没有反驳,他闭上眼,仿佛在重新审视自己那看似精妙实则凶险的计划。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三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底的狂热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自嘲的清明。 他苦笑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唉……你们说得对。这次,确实是我……想岔了。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真的想快点拿回汉人故土。 或是因为姜媛接二连三的动作,让他想要立马挥师北上拿下大同府,把这个一直以来给他找麻烦的祸害除掉。 就像秦虹说的,想要找借口有很多方法,没必要拿自己大婚的日子来搞这种事情。 第130章 结婚咯 两日后,汴京盛典,暗流涌动 卯时三刻,薄雾笼罩宫阙。 和宁门外灯火通明。 今日,天子赐婚,以公主之礼下嫁王莺莺予黄忠嗣。 黄忠嗣身着内廷特赐驸马婚服,玉带束腰,红紫绸缎金线刺绣,衣缘龙凤云纹尽显尊荣。 指尖拂过冰凉绸面,他心头复杂:感念圣恩,却辜负了母亲亲手缝制的婚服,一丝遗憾悄然缠绕。 “漕司,吉时将至。”内侍恭敬道。 宫人将红艳簪花端正簪于他幞头两侧。 黄忠嗣在内侍引领下,步履沉稳穿过宫门,向东华门行去。 他将依古礼,向皇家献上活雁与币帛为聘。 与此同时,仁明殿偏殿内,王莺莺盛装端坐镜前。九翚四凤冠压于青丝,金凤珠翠流光溢彩。 浅红云锦嫁衣绣长尾山鸡纹样,纤手执团扇半掩娇容,珍珠面靥点缀更添华贵。六名宫女屏息侍立。 殿外内侍穿梭,低声传递指令。满目喜庆中,王莺莺心绪难平。 今日过后她将为人妇,忐忑与慌乱交织。 “莺莺。”皇后盛装款步而入,身着正红礼衣,金绣祥云瑞兽,头戴二十四株花钗冠,珠光宝气,威仪尽显。 王莺莺欲起身行礼,被皇后含笑按住:“今日大喜,虚礼免了。” 皇后执起她微凉的手,温言道:“莫慌,礼官自有安排,安心受礼便是。” 暖意与笃定让王莺莺稍松心弦:“谢娘娘。” 皇后轻拍其手背,语重心长:“黄允承少年英才,品性端方,值得托付。 嫁后谨守妇道,相夫教子,莫辱天家体面。” 她语气转肃,带着维护:“若他日后敢欺辱于你,只管入宫,本宫为你做主。” 王莺莺心头一暖,郑重敛衽:“妾身谨记娘娘教诲。” 皇后如定海神针,驱散她大半不安。 然而,喜庆祥和的表象下,汴京城内暗流涌动。 捧日军巡逻森严,皇城司亲从官如鹰隼扫视街巷,肃杀之气弥漫。 皇城司衙门内,指挥使林从文彻夜未眠,眉头紧锁。 昨日密报如惊雷:辽国势力开出巨额花红,欲于今日当街行刺驸马黄忠嗣! 地牢深处,五名落网辽国杀手在酷刑下吐露:尚有至少四到五名同伙蛰伏城中,伺机而动。 此讯令林从文头皮发麻。皇帝严旨:大婚盛典,绝不容差池!黄忠嗣性命关乎国体! “报——!”亲从官疾冲入内,“启禀大夫,狼窝已找到!赵指挥使亲率精锐前往围捕!” 林从文猛地起身:“确定位置?几人?” “确认!暗哨盯死,共五人!” “五人……”林从文紧绷的神经稍缓,长吁浊气。 他沉声下令:“传令!增调五十精干好手速援赵指挥使! 通知捧日军都指挥使,即刻调兵外围布下天罗地网,封锁所有街巷出口,许进不许出!务必全歼,不留活口!” “遵命!”亲从官疾冲而出。 林从文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轻松笑意,低语:“允承啊,你小子这回可欠我十顿好酒了!” 他重坐椅中,目光锐利扫视汴京舆图。 轻松转瞬即逝,他必须坐镇中枢,监控全城,确保再无波澜。 宫中的喜乐隐隐传来,与衙署肃杀形成鲜明对比。 盛典之下,暗影重重,此日注定漫长。 ...... 辰时一刻,薄雾渐散,宫阙轮廓在晨曦中愈发清晰。 东华门外,礼乐庄重。 内侍高唱:“吉时已到——献贽礼!” 黄忠嗣依古礼,双手恭敬地捧起一只精心挑选、羽翼丰满的活雁,另有内侍奉上象征财富与诚意的成捆币帛(丝绸、布匹等)。 他步履沉稳,在礼官引导下,将贽礼献于代表皇家的礼官面前。 这一献,既是对皇权的臣服,也是对婚姻盟约的郑重承诺。 礼官验看无误,唱喏收下,标志着皇家正式允准了这门亲事。 一刻钟后,黄忠嗣骑着御赐的雪白骏马来到后宫宫门处等待。 与此同时,仁明殿殿外鼓乐大作。 一顶金顶朱漆的凤舆稳稳停在殿前。 皇后亲自为莺莺盖上绣着鸾凤和鸣的销金盖头,遮住了她娇艳的容颜和复杂的心绪。 “去吧,莺莺,莫负圣恩,好生度日。”皇后最后叮嘱。 王莺莺在宫女搀扶下,登上凤舆。 ...... 辰时二刻,东华门外。 黄忠嗣端坐于雪白骏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 晨光熹微,穿透薄雾,为巍峨宫墙镀上一层浅金。 他手心微汗,紧握着缰绳,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那扇即将开启的宫门——那里,将载出他此生最重要的珍宝。 就在他心弦紧绷之际,宫门内骤然响起庄重而宏大的礼乐! 《安乐》的恢弘旋律与《嘉禾》的祥瑞之音交织,如同天籁降临人间。 紧接着,宫门缓缓洞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举的皇家仪仗:威严的“回避”、“肃静”牌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紧随其后的是两列巨大的雉尾障扇,五彩斑斓的羽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流光溢彩,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与庇护。 其后,是手执提炉、香球、花篮的宫娥,步履轻盈,姿态端庄,氤氲的龙涎香气与馥郁花香随着她们的移动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黄忠嗣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出胸膛。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穿透层层仪仗,急切地搜寻着。 终于! 八名健硕的内侍,身着绛红宫服,肩扛着那顶金顶朱漆、 雕龙绘凤的华贵凤舆,步伐沉稳而有力地踏出了宫门。 凤舆四周垂着明黄的销金流苏,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如同承载着一轮小小的太阳。 那销金盖头之下,端坐着他即将明媒正娶的妻子——王莺莺。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黄忠嗣全身! 激动、狂喜、责任、还有一丝如梦似幻的恍惚感猛烈地冲击着他。他看到了! 那盖头下模糊却无比真切的轮廓,是他未来生活的中心,也是他黄忠嗣此生誓要守护之人! 所有的忐忑、遗憾,在这一刻都被这巨大的幸福与荣耀感冲刷殆尽。 他喉头微动,几乎要脱口呼唤她的名字,却又强自按捺,只是那望向凤舆的眼神,炽热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珍视与倾慕。 “起驾——!” 内侍一声悠长高亢的唱喏,如同号令。 庞大的皇家迎亲仪仗队正式启动! 开道的禁军甲胄鲜明,步伐铿锵,气势如虹。 障扇、旌旗、宫灯、香炉……绵延不绝,形成一条流动的、华美至极的锦绣长河。 礼乐之声越发嘹亮,鼓点沉稳,笙箫悠扬,唢呐高亢,合奏出盛世婚典最华美的乐章,响彻云霄,震动着整个东华门广场,甚至远远传向汴京的街巷。 ...... 延和殿,赵顼披着裘衣站在殿门口,看着东华门方向,听着远处传来的礼乐,笑道:“黄卿,朕的礼物是否还满意?希望你能好好辅佐朕,让朕能够真正的威服四海!” ps:为了防杠,我必须声明,我这个剧情主要追求宏大,然后也有查过一些资料。但不代表流程没有差错,千万不要吹毛求疵,说哪里流程差了。真按古礼流程,我写三章都不够。 第131章 暗流涌动 御街上,已有众多汴京百姓好奇地望着两旁守卫的禁军,伸着头,看向宫门处。 “乖乖,文曲星三月领头跨马游街,如今又娶得官家义妹。我大宋朝又要出一顶级豪门了。” “黄转运使这是应得的!我前些日子刚从河北路回来,如今河北路全在修路与扩建河道。 之前说的官民作坊生产的器物,如今在市集可是紧俏物件。 听说河北百姓服徭役都能领工钱了!” “啊?河北路百姓日子过那么好了?” “这才哪到哪啊?我远房堂兄就在河北转运司衙门当差,听说河北的百姓如今不单有田种,若是不想种地,还可以去作坊里做工,那钱银可比种地强多了。” “不可能吧?那地没人种,田地不就荒废了?粮价还不得贵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河北路如今还设了什么格物院跟农业研究院的,听说专门琢磨新农具跟粮食增产的法子。” “这能成么?这粮食收成不是全看田地好坏么?田肥自然产的多,田差自然就产的少。还能怎么研究?” “这个倒是不清楚,反正就听说,搞什么‘培育’、‘嫁接’的。据说还真有效果。” “那可是大喜事啊!若是能推广至我大宋全境,那可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谁说不是呢?所以说,这黄转运使,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干事的能臣!” “快别说了,人来了!你们快看!” 话音落下,只见远处队伍缓缓走来。 悠扬喜庆的宫乐声随之飘荡开来。 编钟清脆,笙箫合鸣,鼓点庄重而有节奏,并非民间娶亲那般喧嚣喜庆,而是带着皇家特有的雍容与端庄,听得两旁百姓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只觉得一股无上的尊贵扑面而来。 在众多色彩明丽的仪仗簇拥中,一匹毛色油亮、身披金玉鞍鞯的骏马格外引人注目。 马背上端坐一人——正是今日的新郎官。 两侧宫娥抛撒着花瓣。如今已是寒冬时节,能弄出这么多花瓣来抛撒,倒也不容易。 足见皇家对此次婚礼的重视。 而黄忠嗣亦非毫无准备。 黄府十几名家丁提着挎篮,每人篮子里都装着二十来斤用红纸包裹的铜钱,正在御街两侧抛撒。 众多百姓捡到喜钱后皆是喜笑颜开。 不少人高声呼喊着“驸马、郡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 黄忠嗣则是笑着冲众人拱手致意。 最终,所有的目光焦点,还是落在了队伍中最为华丽核心的所在——一乘八人抬的金顶珠翠花檐子。 檐子四面都垂着厚厚的、绣满鸾凤牡丹图案的青色幔帐,华丽异常,遮得密不透风。 外面只能看到精美的雕花木构和闪耀的珠玉流苏。 唯有檐子四角各挂着一盏做工精巧、绘有吉祥图案的琉璃宫灯,随着抬轿的步伐微微晃动。 数十名盛装的宫娥环绕左右,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护持着这乘代表皇家血脉的轿辇。 “快看!公主……不对,郡主的轿子!”有人低声惊呼。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试图从那严密的青色幔帐缝隙中窥见一丝未来郡主的真容。 然而,帘幕低垂,纹丝不动,唯有那气派逼人的仪仗和无数宫娥昭示着里面人物身份的尊贵。 队伍在皇家乐声中缓缓前行,沿着御街,在无数道饱含好奇、羡慕、敬畏与赞叹的目光注视下,向着黄府而去。 ...... 而这一路上,各条小巷里,一队队穿着铠甲的禁军与皇城司暗探正在来回穿梭。 他们眼睛死死盯着围观的百姓。若是有谁出现异常举动,他们将会立马拿下。 此时,队伍距离黄府还有两刻钟的距离——他们得保证这段时间内游行队伍的绝对安全。 ...... 远在大同府的耶律仁先府内。 耶律仁先端坐在紫檀木椅上,即便是在这暖意烘熏的厅堂里,仍披着一件通体浑黑、 不见一丝杂毛的紫貂裘,映衬得脸庞愈发透着一种常年北地风霜打磨出的苍老象牙色。 他面庞削瘦,颧骨高而嶙峋,像两块坚固的山岩支撑着岁月刻下的深深沟壑。 在他左下方,姜媛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耶律仁先斜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是不是过分了?” 姜媛转头看向对方,露出一个笑容:“耶律枢密使何意?妾身听不懂。” 耶律仁先拿起旁边桌子上的奶茶,抿了一口:“听说你发暗花悬赏刺杀宋国的河北路转运使?” “原来是这件事啊,倒是有。”姜媛脸上带着笑意。 “哼,你太放肆了!”耶律仁先一脸的不悦,“你如今可是在辽国。你这样做,若是走漏风声,让宋国皇帝知道,还以为是我辽国想与他们交恶呢。” 姜媛站起身,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耶律枢密使,我这可是为您着想。 如今朝中耶律乙辛排挤中伤您,而皇帝也猜忌您。 若能与宋国在边境交锋一番,您也能得朝廷重用,不是?” “你为了报私仇就报私仇,说得好似为我着想一般。”耶律仁先露出冷笑,眼中满是不屑。 姜媛也不在意,缓步走向门口,边走边说:“那又如何呢?反正也是随意一手罢了。 若是成了,我便报了仇; 若是暴露了,那宋国还能敢打过来不成?” 耶律仁先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你自己注意着点。已经年底了,开春之前,铠甲兵器我要见到。” 姜媛转身笑道:“枢密使放心,应该快了。” 耶律仁先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汴京城这边,队伍安然无恙地抵达了黄家府邸。 府内此时已是人声鼎沸,城中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齐聚于此。 甚至连吕公着、文彦博等旧党一派的重臣也都现身了。 相比之下,王安石、吕惠卿等新党高层则几乎悉数缺席。 院内,秦虹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协助接待宾客,周磊在他身旁打下手。 另一边,陈绣娘与黄燕如则负责招待各家女眷。 声明一下:原本想设计姜媛的盟友是北宋的萧革,但是仔细查询后发现那个萧革早挂了。所以只能重新换人物。换成了耶律仁先。 第132章 拜堂 黄忠嗣下马,来到门口处,只见上官均与叶祖洽带着十几人站在门口。 他见状,露出笑容。 众人都认识,是跟他同科的进士。 上官均带着众人上前,拱手道:“允承,今日大婚,恭喜啊。” 黄忠嗣笑着回礼:“同喜同喜。”然后从怀中拿出早已用红纸包住的兑票,给众人分发起来。 上官均接过后嘿嘿一笑:“新郎官,光有红包可进不了门,这拦门诗可得来一首。” “哈哈哈,那是自然。”黄忠嗣大笑,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听好啦: 辕门结彩映蟾光,玉露金风绕画堂。 仙袂初临桃李径,笙箫且驻凤凰章。 诗成锦帐春醪熟,笑掷朱绳鹊语长。 莫道阮郎归去晚,天台今已作仙乡。 话音落下。 上官均带头击掌:“不愧是状元郎,有诗名没?” “这个……我称为《迎鸾篇》。” “好一个《迎鸾篇》!”上官均大笑转身,“诸位,新郎官红包也给了,诗也念了。放行吧!” 众人闻言,皆是大笑,随后让出身位。 十几名家丁抬着一卷红毯从门内走出,随即在地上铺好。 一直守在辇轿旁的礼官见状,高声喊道: “落——” 高亢悠长的声音划破喧嚣,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镶金缀玉的华丽辇轿静立在铺陈开来的长长红毯尽头,宛如一座小巧玲珑的琼楼仙阙,在炽热的阳光下流转着耀眼的光芒。 围观的邻居们踮起脚尖,交头接耳,鼓乐声在此刻拔高了一个调门,吹打得更外欢快热烈,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喜悦和一种近乎凝固的庄严期待。 四名金甲侍卫按剑肃立辇轿四角,一袭绛袍的内侍省都知手捧玉如意静候一旁。 轿帘微微一动,两名宫娥动作轻盈而利落地打起绣着五彩鸾凤的轿帘。 紧接着,一只着着大红遍地金缕绣鸳鸯戏莲纹的弓鞋,踏着崭新的红毯边缘,缓缓探了出来。 随后,一只白皙柔荑探出,轻轻搭在丫鬟伸过来的手臂上。 然后,是另一只。 仿佛经过最精巧的计算,新妇低垂着头,一身浅红色的云锦嫁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发髻高挽,金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 纵然容颜被红盖头遮得严严实实,那仪态万方的身影甫一出现,便引得人群发出一片低低的、 带着惊叹意味的“哦——”声,紧接着便是更热烈的喝彩。 上官均、叶祖洽等人已悄然让至两旁,脸上皆带着真诚的笑意。 黄忠嗣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浅红的身影,方才应对拦门诗的从容洒脱此刻全然不见,眼底深处翻涌起炽热而专注的情感洪流。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带着不可遏制的激动与郑重,大步走向红毯的另一端。 他来到新娘身前约三步处站定。 两名丫鬟小心地搀扶着新娘,踏上了这象征喜路通途、一生顺遂的红毯。 每前行一步,脚下那绵软温厚的触感,都像是将未来的承诺层层铺开。 两人并肩,沿着这如血似火的路径缓缓行至正门。 府邸之内,鼓乐笙箫之声更加立体充盈,夹杂着宾客们朗朗的欢笑。 高大的朱漆门扉之内,早已布置得恍如人间仙境:庭院深深,雪白垂荫处扎着无数彩绸绣球; 回廊之上,红色灯笼高悬。 窗棂上贴着的尽是“囍”字窗花; 庭院中央临时搭建的礼台,铺着猩红的氍毹,供案上红烛高烧,香气缭绕,各式吉祥供品陈列其间,龙凤呈祥的檀香炉青烟袅袅。 一位身着深绯色礼袍、须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乃是皇室宗亲,作为主婚人早已肃立礼台之上。 他满面红光,看着这对新人缓步而来,微微颔首。 黄忠嗣与新妇,在礼官清晰有力的唱礼声中,依古礼踏过象征平安的马鞍,又越过象征驱除邪祟的火盆。 每一步都带着对未来的虔诚祈福。 终于,两人在礼官的引导下,肃立于礼台前方,面向高堂。 那里已摆设好了两张雕花大师椅,黄忠嗣的母亲——陈绣娘端坐在右边。 此时她喜极而泣,用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看着这金榜题名后又洞房花烛的爱子,心中充满满足与欣慰。 文彦博看着左边的空椅,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富弼说道:“宽夫兄,这黄忠嗣设空椅有些不懂规矩啊。 婚嫁乃是大吉之日,恐引人联想其亡父!这有些失礼了。” 富弼则有不同看法。他摇了摇头:“宽夫兄,我倒觉得他倒是挺有孝心的。 他人结婚都避免这种不吉的联想,而他却不拘小节,这份孝心,非常人可比啊。” 文彦博闻言点了点头,看着院内的宫娥与仪仗,心中感叹:自己这输的果然不冤,这官家对此人确实偏爱有加。 不过黄忠嗣的能力,他也看到了,确实有本事。 至于说他有没有记恨黄忠嗣,其实并没有。 他年逾八十,早已看透这一切。 政见不同,互相攻击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己输了,丢了官也很正常。 况且年事已高,过完年他便打算去洛阳养老了。 “吉时已到——” 唱礼官的声音洪亮而悠长,穿透喧嚣,让整个喧嚣的庭院瞬间安静不少,只余下心跳声和那燃烧的红烛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行拜堂礼——” “一拜天地——” 两人并肩,面向敞开的厅门方向,对着高天厚土,深深下拜。这一拜,感念天地化育,赐予良缘。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朝向端坐的陈绣娘与那张空椅,再次郑重拜下。 这一拜,是感念父母生养劬劳之恩,亦是请二老见证人生新章的开启。 黄夫人终是忍不住,泪水涟涟落下,一旁早有嬷嬷递上新的帕子。 “夫妻对拜——” 黄忠嗣与王莺莺缓缓侧身相对。 纵然隔着盖头,他似乎也能感受到盖头下那道温婉又带着羞涩的凝视。 两人互揖而拜,额头几乎要碰在一起。 这一拜,是承诺,是责任,是两人甘苦与共、生死相随的盟誓。 空气仿佛凝滞,所有目光都汇聚于这对新人深深的对拜之中,连呼吸都放缓了。 秦虹、周磊、上官均、叶祖洽等人看得动容,也不禁微微颔首。 “礼成——送入洞房——” 唱礼官最后一声尾音拖得极长,带着满满的喜气和祝福。 刹那间,鼓乐齐鸣,声震屋瓦! 欢呼、喝彩、鼓掌声如同山呼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庭院,气氛达到了沸腾的顶点。 早已准备好的无数花瓣、彩色的彩纸碎屑,如同缤纷落雨般从廊上、阁楼间纷纷扬扬洒下,笼罩在缓缓直起身的新人身上。 在一片祝福和笑语喧哗中,喜娘和丫鬟们簇拥着这对新人。 黄忠嗣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他的新娘,沿着铺洒了更多的花瓣和彩纸的红毯,在众宾客含笑的目光护送下,穿过重重回廊与庭院,向那装饰得最为喜庆、被称为“兰轩”的洞房而去。 第133章 我定不负你 喧嚣鼎沸的祝福声浪被厚重的门扉隔开,兰轩之内,霎时陷入一片静谧而朦胧的暖意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新熏的百合与沉水香的清雅气息,混合着红烛燃烧时特有的温暖甜香。 两名随嫁的贴身宫娥悄无声息地垂首侍立在门内两侧,她们是皇后赐给王莺莺的侍女。 另有两位府中挑选的、有福气的全福嬷嬷(丈夫健在、儿女双全的妇人),早已在此恭候,脸上堆满了和善喜庆的笑容。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激动,小心翼翼地引着王莺莺,走向那张铺设着百子千孙被、堆放着锦缎绣枕的拔步床。 新娘的浅红嫁衣在烛光下流转着更加温润华贵的光泽,盖头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无声地诉说着新嫁娘的娇羞与神秘。 “娘子,请坐。”黄忠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扶着王莺莺在床沿坐下。 那柔软的锦缎触感,仿佛预示着未来生活的安稳与富足。 全福嬷嬷立刻上前,其中一位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摆放着两样关键物品:一杆小巧精致的玉秤杆和一把金灿灿的剪刀。另一位则捧着一个铺着红绸的紫檀木盒。 “请新郎官为新娘挑盖头,从此称心如意!” 一位嬷嬷朗声唱道,将玉秤杆递到黄忠嗣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杆玉秤杆上。 黄忠嗣定了定神,他走到王莺莺面前,隔着红盖头,仿佛能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 他伸出手,玉秤杆的尖端轻轻探入盖头下方,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缓缓向上挑起。 随着盖头的扬起,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终于显露在烛光之下。 柳眉如画,杏眼含波,琼鼻樱唇,肌肤胜雪。 她微微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双颊染着动人的红晕,脸上的珍珠面靥更是衬的她如同仙女一般。 既有少女的娇羞,烛光在她精致的五官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美得令人屏息。 黄忠嗣只觉得呼吸一窒,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他眼中的炽热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低声轻唤:“莺娘……” 王莺莺听到这声呼唤,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清澈的眼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羞怯,更多的却是温柔与信赖。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嘴角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如春花初绽。 “好一对璧人!”全福嬷嬷适时地笑着赞叹,打破了瞬间的凝滞,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请新人行‘合卺礼’,从此同甘共苦,永结同心!”另一位嬷嬷上前,从紫檀木盒中取出一只用红绳系好的匏瓜。 她小心地将匏瓜分开,倒上醇香的御赐美酒,分别递给黄忠嗣和王莺莺。 两人接过各自的瓢。 黄忠嗣深深看着王莺莺,王莺莺也勇敢地回望着他。 在嬷嬷的唱和下,两人手臂交缠,将盛满美酒的瓢送到唇边,同时饮下这象征合二为一、福祸同享的“合卺酒”。 酒液清冽甘甜,滑入喉中,仿佛也融入了彼此的生命。 饮罢,嬷嬷将两半匏瓜重新合起,用红绳紧紧系牢,郑重地放入紫檀木盒中。 “匏瓜合卺,永以为好!”这合一的匏瓜,将由新人妥善收藏,寓意永不分离。 接下来是“结发礼”。 嬷嬷拿起那把金剪刀,分别从黄忠嗣和王莺莺的鬓角处,小心翼翼地剪下一小缕头发。 王莺莺的发丝乌黑柔亮,黄忠嗣的则带着读书人的清韧。 嬷嬷将这两缕头发用一根细细的红丝线精心地缠绕在一起,打成一个同心结,然后放入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锦囊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嬷嬷将锦囊捧给黄忠嗣,“请新郎官为新娘佩戴同心结,此乃新人血脉相连,永结同心之证!” 黄忠嗣接过那小小的、却重逾千钧的锦囊,指尖感受到发丝的柔软。 他走到王莺莺面前,微微俯身,动作轻柔而珍重地将锦囊系在了她嫁衣内侧靠近心口的位置。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衣襟,两人都感到一阵细微的电流窜过,脸颊更红了几分。 “撒帐——”最后一道仪式开始。 两位嬷嬷各捧起一个装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铜钱等吉祥物的朱漆雕花托盘,口中唱着世代相传、充满祝福的撒帐歌谣: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 随着欢快吉祥的歌声,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铜钱如同缤纷的雨点,带着美好的祝愿,撒向新人的床榻、身上和四周的地面。 一时间,红烛摇曳,珠翠轻响,满室都是清脆的“噼啪”声和浓郁的喜气。 撒帐完毕,两位宫娥和全福嬷嬷相视一笑,知道最重要的仪式已完成。 她们恭敬地行礼:“请新郎新娘稍作歇息,奴婢等在外间伺候。” 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内室的门,将这一方只属于新婚夫妇的天地留给了他们。 洞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满室的红色、馨香、还有撒落在锦被上的吉祥物,都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甜蜜氛围。 黄忠嗣看着眼前盛装华美、娇羞动人的妻子,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柔情。 他轻轻握住王莺莺放在膝上的手,那柔荑微凉而细腻。 王莺莺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反而轻轻回握了他一下。 “娘子,”黄忠嗣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前所未有的亲昵,“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夫妻了。我黄忠嗣,定不负你。” 王莺莺抬起眼眸,烛光在她眼中跳跃,那层羞涩渐渐被坚定和温柔取代。 她看着眼前这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此刻眼中只有自己的情郎、自己的夫君,心中亦是情愫翻涌。 她樱唇轻启,声音如珠落玉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清晰地说道: “夫君……妾身亦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目光落在心口位置,那里贴身佩戴着他们的结发同心结。 第134章 还有漏网鱼? 皇城司衙门内。 林从文正就着一碗羊肉汤吃着麻饼。 门外突然撞进一人!他尚未及反应,一声急吼已至:“大夫,大事不好!” 林从文条件反射般弹起身。只见赵书双脸上溅着几点血迹,神情焦灼。 “人跑了?”林从文脸色一沉。 赵书双急抱拳:“没跑!当场格杀四人,生擒一人。卑职就地用刑,那厮招供——外面还有‘狼崽’!” “还有?!”林从文脸色骤变,“位置可曾审出?” “没有!据供词,潜入城内的刺客恐有四五批,保守估计,尚有十余人流窜在外,伺机而动。” 林从文脸色青白不定,思忖片刻,厉声下令:“增派人手!除现有守卫黄府的禁军外,里三层外三层给我围死! 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你安排妥当后,即刻去守着黄转运使,万不能出半分差池!” “喏!”赵书双抱拳领命,转身急奔而去。 林从文疾步走到屏风后,凝神细看汴梁城舆图,脑中飞速推演。 半晌,他长叹一声,心中犹疑翻腾。 最稳妥之法,便是立刻禀明险情,中止婚宴。 可这无异于向皇帝宣告:他掌管的皇城司无能至极,连天子脚下也护不住周全! 届时莫说他这皇城司勾当公事的位子难保,整个皇城司上下都得吃挂落。 他烦躁地坐回椅上,猛地抓起桌上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瓷片碎裂声在空寂的房中格外刺耳。 门外侍卫闻声冲入,见状急抱拳:“大夫……” 林从文挥挥手:“无事。” 他踱至窗边,喃喃自语:“按说守卫森严,便是一只苍蝇也难飞入……究竟疏漏在何处?” 他推开窗牖,方才还晴朗的天色已然阴云密布。 一股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深吸一口——要下雪了。 倏地,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外面进不去,那……里面呢? “直娘贼!”林从文大惊失色,“莫不是已潜入黄府了?!” 他再无暇顾及自己这隐藏的勾当公事身份是否会暴露,心中已有九成把握。 此刻他忧心的已非刺客动刀,而是他们可能下毒! 若真如此……后果他不敢深想。 “备马!”林从文嘶吼着冲出屋子,“衙门内指挥使以上人等,随我速去黄府!” 黄府厨房内,人声鼎沸,锅勺交响。 除了府中原有的家丁厨子,今日更有十几名从樊楼请来的厨子和帮工忙碌其间。 樊楼的萧管事腆着大肚子,在人群中来回巡视,声音洪亮地吆喝着:“都给我打起精神! 今日可是黄转运使大喜的日子,满朝多少贵人都要来赴宴! 菜要是出了岔子,砸了樊楼的招牌,后果你们心里清楚!可明白了?” 众人齐声应道:“萧管事放心!绝无问题!” 萧管事满意地点点头,转向一旁身着披风的少年郎王彦,拱手客气道:“小郎君,这里油烟重,您要不移步去歇息会儿?” 王彦经过半年多的读书磨砺,早已褪去了市井小偷的痕迹,显露出几分翩翩少年的气质。 他紧了紧披风抵御寒意,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回礼道:“萧管事不必在意我,就当我不在此处便是。” 他是黄忠嗣特意安排来厨房盯着的。 黄忠嗣既知有人意图行刺,更担心有人下毒,这厨房重地,自然得安插一个信得过的人时刻留意。 厨房的喧嚣中,一名身材矮小、眼神飘忽的帮工,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 兰轩内,红烛摇曳,合卺酒与结发礼的余温尚在,空气中弥漫着百合沉水香与甜暖的烛火气息。 黄忠嗣握着王莺莺微凉的手,那句“我定不负你”的承诺还萦绕在两人心间。 “夫君……”王莺莺刚启唇,声音带着一丝新婚的羞怯与依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省都知张内侍刻意拔高、 却又难掩急促的通禀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禀郡主、黄转运使!皇后娘娘凤驾已至府门!请速速整装出迎!” “快!”黄忠嗣立刻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稍显凌乱的婚服。 王莺莺也连忙在侍立门外的宫娥帮助下,重新扶正了略歪的凤冠,理了理嫁衣的褶皱。 两人携手快步走出兰轩。 府内喧嚣的鼓乐声、宾客的谈笑声瞬间涌入耳中,与方才洞房内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 早有管事和礼官在前引路,府中仆从纷纷避让行礼。 他们穿过张灯结彩的回廊庭院,向着府门方向疾行。 府门外,皇后的凤辇已然停稳。 庞大的皇家仪仗肃立两旁,禁军甲胄鲜明,将围观百姓隔开。 皇后在女官搀扶下正欲下辇。 黄忠嗣与王莺莺疾步上前,在凤辇前数步之遥处停下,齐齐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恭敬: “臣黄忠嗣,臣妾赵莺莺,恭迎皇后娘娘凤驾!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莺莺因为已经被皇帝认为妹妹,按理入皇室宗族,对外得姓赵) 皇后目光扫过这对璧人,尤其在王莺莺身上停留片刻,见她虽略显紧张但仪态未失,眼中露出一丝满意,温声道:“免礼。今日是嘉宁大喜之日,本宫特来讨杯喜酒,沾沾喜气。不必拘礼,入府吧。” “谢娘娘恩典!”两人再拜,随即侧身恭请皇后入府。 皇后的到来,将婚宴的气氛推向了更高潮。 正堂庭院内,原本就济济一堂的宾客——旧党魁首文彦博、富弼、吕公着,黄忠嗣一系的秦虹、周磊、上官均、叶祖洽,以及众多勋贵、官员及其家眷——纷纷起身,山呼千岁,场面宏大而肃穆。 皇后被迎至上首主位落座,黄忠嗣与王莺莺侍立一旁。礼官高唱:“开——宴——!” 一时间,丝竹管弦之声再起,比之前更加悠扬喜庆。 仆役们如流水般穿梭于席间,珍馐美馔、琼浆玉液源源不断地奉上。 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文彦博与富弼等人也暂时抛开了政见,向主家举杯致意。 秦虹、周磊忙着替黄忠嗣应酬各方宾客,黄燕如则陪着母亲陈绣娘招呼女眷,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 然而,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与喧闹之下,暗藏的杀机正悄然逼近宴会的命脉——厨房。 第135章 惊魂 ilwxs.com 厨房内,此刻正是热火朝天。几十名樊楼的大厨、帮工以及黄府原有的厨娘家丁忙得脚不沾地。 灶火熊熊,锅勺翻飞,蒸腾的热气混合着各种食材的浓香,几乎让人窒息。 萧管事挺着肚子,额头冒汗,嘶哑着嗓子指挥调度,确保每一道御宴级别的菜肴都能准时、完美地呈上。 王彦身披一件半旧的披风,安静地站在厨房角落的阴影里。 他年轻的脸庞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专注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厨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忙碌的身影。 他牢记着姐夫的嘱托,也深知自己对姐姐王莺莺的承诺——守护她的幸福。 这厨房重地,不容有失。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个身材矮小、动作看似麻利却眼神飘忽的帮工身上。 此人正负责几道热菜的装盘前“点缀”工作——撒上最后的葱花、香菜或淋上特制的酱汁。 王彦注意到,当此人靠近那几道即将送往主桌的精致菜肴时,袖口似乎有极其细微的、 不自然的动作,而且他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门口和窗外,带着一种压抑的紧张。 不对劲! 王彦的心猛地一沉。他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帮工。 就在那人又一次借着俯身调整盘饰的瞬间,手腕极其隐蔽地一翻,一点细微的、近乎无色的粉末就要从他袖口抖落向一盘清蒸鲥鱼时—— “住手!”王彦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在嘈杂的厨房炸响! 他身形如电,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死死攥住了那帮工的手腕! 那“帮工”脸色剧变,眼中瞬间爆发出凶狠的戾气! 他手腕一扭,力道奇大,竟挣脱了王彦的钳制,同时另一只手已从腰间摸出一把寒光闪闪、淬着幽蓝的淬毒短匕! “找死!”刺客低吼一声,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匕首毒蛇般直刺王彦心口! 动作狠辣迅捷,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王彦虽武艺一般,但反应极快,危急关头猛地侧身闪避。 “嗤啦!”匕首擦着他的肋下划过,锋利的刃口瞬间割裂了披风和内里的衣衫,带出一溜血珠! 剧痛传来,但王彦顾不得许多! “有刺客!下毒!” 王彦忍着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同时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刺客,死死抱住对方的腰,试图将其扑倒,阻止他继续行凶或毁掉证据! 厨房瞬间大乱! 尖叫声、锅碗瓢盆的碎裂声、萧管事惊恐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 那刺客被王彦死死缠住,又惊又怒。 他眼见行迹彻底败露,眼中凶光大盛,杀心顿起! “碍事的狗东西!”刺客狂吼一声,手臂肌肉贲张,淬毒匕首高高扬起,带着致命的寒光,狠狠朝着王彦的后心猛扎下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王彦一声压抑的痛哼! 匕首深深没入他的后背,剧毒瞬间侵入!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披风,并迅速蔓延开来。 王彦的身体猛地一僵,抱住刺客的力量骤然松懈,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向地面滑倒,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开始涣散。 前厅的喜庆气氛正酣。丝竹悠扬,觥筹交错,宾客们笑语喧阗。皇后端坐主位,含笑看着这对新人。 突然,一个仆从连滚爬爬地冲入前厅,他脸色煞白,声音因极度惊恐而尖锐变调,瞬间压过了乐声和谈笑: “杀…杀人了!厨房!厨房有刺客!” 瞬间的死寂后,恐慌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杯盏落地碎裂声、女眷的惊呼声、桌椅碰撞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序曲。 “护驾!”皇宫侍卫统领反应最为迅捷,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瞬间收缩,如铜墙铁壁般将皇后牢牢护在核心,刀剑出鞘的寒光映照着宾客们煞白的脸。 “娘娘,事急从权,请速移驾!”统领声音紧绷,不容置疑。 皇后脸色微变,但久居深宫的威仪让她迅速镇定下来,只深深看了一眼混乱的源头和洞房方向,便在侍卫簇拥下,由侧门疾步撤离。 仪仗、宫娥慌乱地紧随其后,满堂的皇家威仪顷刻间化作仓皇的背影。 宾客们彻底乱了。 文彦博、富弼等老臣在仆从搀扶下急退,脸上惊怒交加。 女眷们更是花容失色,惊叫连连,黄燕如死死拉住几乎要晕厥的母亲陈绣娘,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中满是愤怒。 厨房内,血腥味混合着菜肴的香气,令人作呕。 王彦倒在血泊中,脸色惨白如纸,后背的伤口汩汩冒着黑血,那淬毒的匕首还插在上面。 萧管事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樊楼的厨子和帮工们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行凶的矮小刺客眼见事迹彻底败露,眼中凶光更盛。 他猛地一脚踹开抱着他腿的王彦,撞开挡路的案板,如同受惊的狸猫般窜出厨房后门,直扑向后花园方向——那里有一处相对低矮、便于翻越的院墙。 就在刺客的手堪堪扒上墙头瓦片的瞬间! 十几名皇城司护卫从前厅蜂拥而至,但还是晚了一步,刺客已翻越过矮墙。 “哪里走!”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墙角的阴影中暴射而出! 正是刚刚赶到黄府、一路疾奔而来的赵书双!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一眼就锁定了那仓皇攀爬的身影。 他毫不犹豫,身形如电,一个标准的军中擒拿手“锁喉扣肩”便向刺客后颈抓去,指风凌厉! “砰!”“咔嚓!” 刺客猝不及防,小腿骨传来清晰的碎裂声,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嚎,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摔落在地。 他还想挣扎,赵书双的铁掌已如泰山压顶般按在他的后颈。 另外已翻过墙的皇城司护卫闪电般卸掉了他的下巴,防止其咬毒自尽,同时熟练地将其双臂反剪,用特制的牛筋索捆了个结实。 “搜身!小心毒物!”赵书双厉声大喝,一名皇城司侍卫立马上前,动作麻利地搜遍刺客全身,果然又搜出几包不同颜色的可疑粉末和几枚淬毒的飞镖。 第136章 悲痛 黄忠嗣脸上的喜色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封的沉静。 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并非狂躁,而是被强行压缩、淬炼成寒冰的杀意。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随即用尽全力压下翻腾的怒涛。 “肃静!”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满堂的嘈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这位刚刚还春风得意的新郎官,此刻周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诸位相公、夫人受惊了!” 黄忠嗣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今日之事,黄某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诸位一个交代! 为安全计,请诸位暂且有序离府!府外自有皇城司与捧日军护卫周全!” 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文彦博、富弼等人,微微颔首致意:“文公、富公,吕公,今日招待不周,改日黄某再登门谢罪!” 府中管事们如梦初醒,强自镇定地开始引导宾客。 秦虹、周磊、上官均等人也立刻上前协助,安抚众人,维持秩序。 混乱的场面在黄忠嗣的强力弹压下,开始勉强恢复秩序。 忽然,两名禁军步入厅内,向黄忠嗣抱拳道:“漕司,娘娘懿旨,接郡主与黄老夫人入宫叙话。” 黄忠嗣闻言颔首,转向一旁的王莺莺、陈绣娘与黄燕如:“母亲,娘子,阿宁,你们随禁军入宫吧。此处……事情繁杂。” 陈绣娘与王莺莺深知轻重,默然点头应下。 黄燕如本欲拒绝,触到兄长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得轻叹一声,无奈应允。 不多时,三人便在禁军护卫下离府而去。 “允承,此事……”秦虹目光如炬,死死锁住黄忠嗣,似要将他看穿。 黄忠嗣只是微微摇头,未作解释。 秦虹重重一点头,不再言语。多年默契,他深知黄忠嗣既已否认,此事便定然与他无关。 此时,姗姗来迟的林从文踏入府中,看清情状,眼中怒色竟比黄忠嗣更盛。 “允承……”林从文上前正欲开口。 黄忠嗣抬手打断:“台端无需多礼。” 他面罩寒霜,语气中难掩怨怼——情报尽数交付,安保竟至于此?他焉能不怒? 林从文嘴角微抽,心下苦笑,却也理解,此番疏失,他难辞其咎。 倏地,黄忠嗣脑中警铃大作——王彦呢? 自事发至今,竟未见王彦踪影! 方才家仆只报厨房有刺客杀人,却未言明是谁被伤到了。 而今日,王彦正是被他安排看守厨房! 一念及此,他顿觉脚下一软,身形踉跄。 幸得身旁周磊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漕司!您……” “厨房!快!”黄忠嗣强撑站直,嘶声吼道,“去厨房!看谁伤了!” 黄忠嗣那句“去厨房!看谁伤了!”的嘶吼,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在逐渐空旷下来的前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他推开周磊搀扶的手,踉跄着就要往后厨冲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无法跳动。 那个不祥的预感——王彦! 那个被他安排去厨房盯着的少年郎,那个王莺莺的弟弟。 他不敢想,却无法不想。 “允承!”秦虹一把拉住他,声音低沉而急切,“冷静!我陪你去!” 林从文也立刻反应过来,对身边亲信吼道:“快!去厨房!看看伤者情况!立刻汇报!” 几名皇城司护卫应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厨房方向。 黄忠嗣被秦虹半拖半拽着,脚步虚浮地跟在后头。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只剩下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不会是他!一定不会是他! 他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也许是某个帮工,也许是刺客被制服时伤了人…… 但心底那不断扩大的冰冷窟窿,却让他浑身发冷。 穿过狼藉的后院,厨房那扇被撞开的门就在眼前。 里面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压抑,与之前的喧嚣热火形成地狱般的反差。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食物香气,令人作呕。 门口,萧管事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几个樊楼的厨子和黄府家丁缩在角落,眼神惊恐呆滞。 黄忠嗣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厨房的每一个角落,没有! 没有王彦的身影!他心头刚升起一丝荒谬的侥幸,视线猛地凝固在厨房中央的地面上—— 那里,一滩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在灯火的映照下,如同地狱的入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血迹旁,散落着几片被踩踏过的、染血的菜叶。 “人呢?!”林从文厉声喝问,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受伤的人呢?!” 一名皇城司护卫从厨房深处快步走出,脸色极其难看,他身后,另外两名护卫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副临时用门板做成的担架。 担架上,覆盖着一块沾着油污和面粉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少年人单薄的身形轮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黄忠嗣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 他死死盯着那块白布,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那个“不可能是他”的念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碎裂。 抬担架的护卫在林从文面前停下,声音艰涩地禀报:“大夫……人……已经……没了。后背中刀,伤口发黑,是剧毒……一击毙命。” 林从文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黄忠嗣。 只见黄忠嗣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若非秦虹死死架住,几乎要栽倒在地。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那盖尸的白布还要惨白。 “不……不可能……” 他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像是濒死的呓语,“抬错了……一定是抬错了……阿彦……阿彦他……” 他猛地挣脱秦虹,踉跄着扑到担架前,颤抖的手伸向那块白布,指尖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他不敢掀开,却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确认那最残酷的真相。 “允承!”秦虹痛心地低吼,想要阻止他面对这剜心的一幕。 但黄忠嗣的手已经抓住了白布的一角。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将白布掀开! 白布滑落。 王彦那张年轻、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露了出来。 他双眼紧闭,眉头似乎还因剧痛而微微蹙着,脸色是死寂的青灰,嘴唇泛着诡异的乌紫色。 “阿彦——!!!”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厨房的死寂! 第137章 死士 黄忠嗣却撕心裂肺的惨嚎,在骤然死寂的厨房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心胆俱裂。 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紧紧抱着王彦尚有余温却已僵硬的身体。 那滚烫的悲恸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 秦虹双目赤红,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周磊则倒吸一口凉气,慌忙上前想要搀扶:“漕司!漕司节哀!” 黄忠嗣却猛地一挥手,力道之大,几乎将周磊推了个趔趄。 他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或锐利、或温和、或带着算计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赤红与暴戾! 他轻轻放下王彦,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少年。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 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瞬间锁定了林从文! 林从文脸色沉重,看着黄忠嗣那充满杀意的眼神,感觉身体都有些冰冷! “林!从!文!” 黄忠嗣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林从文,靴底踏在未干的血泊里,发出粘稠的“啪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林从文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黄忠嗣身上那股煞气慑住。 黄忠嗣猛地出手,快如闪电!他一把死死攥住林从文官袍的前襟。 “人呢?!”黄忠嗣的咆哮震得房梁簌簌落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从文脸上,“我问你!本该守卫在厨房的两名皇城司护卫呢?!你的人呢?!!” 林从文被勒得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眼中充满了惊骇和茫然:“我…我…确实派了人手…在厨房守护…” “在哪?!”黄忠嗣手臂肌肉贲张,将林从文又往上提了提,声音如同九幽寒风,“血都流干了!刺客就在眼皮底下下毒杀人!你的人在哪?!是瞎了还是死了?!!” 他明明在厨房附近安排了暗哨和明卫,尤其是厨房重地,特意叮嘱过要重点盯防。 如今却不翼而飞,他也非常难以置信! 旁边的皇城司亲从官想要上前制止,却被林从文挥手拦住。 他艰难吼道:“黄忠嗣,你冷静点,事情蹊跷,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他被勒的有些喘不过来气。 就在这时,一个皇城司亲从官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大夫!大夫!不好了!后…后院假山…发现…发现尸体!” “什么尸体?!”林从文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是…是我们的人!!就…就是安排在厨房附近的那两个兄弟!” 亲从官声音带着哭腔,“被人抹了脖子…藏在假山石洞里了!” 轰——! 如同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 厨房内瞬间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黄忠嗣抓着林从文衣领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林从文趁机挣脱,踉跄后退两步。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 “带路!”黄忠嗣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率先大步向外走去。 众人紧随其后,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后院假山处,两具身着皇城司便服的尸体被拖了出来,摆在地上。 伤口在咽喉处,干净利落的一刀,深可见骨,显然是瞬间毙命,连挣扎的痕迹都很少。 尸体早已冰凉,死亡时间应该已有一段时间。 “手法…极其专业…”赵书双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不知何时已赶了回来,正蹲在尸体旁仔细检查,脸色铁青,“快、准、狠,是高手所为。” 黄忠嗣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两具尸体,又缓缓移向厨房的方向,这是对他,乃至整个大宋的蔑视! “刺客呢?”黄忠嗣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转向赵书双。 “回漕司,”赵书双抱拳,语气沉重,“已押回皇城司衙门。但…情况不妙。 卑职本想就地审问,但那厮极其凶悍,被擒时就想咬舌自尽,被卸了下巴。 押解途中,更是试图用藏在衣领里的毒针自戕,幸而被发现及时。此人…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他更像…更像…” “死士!”林从文脱口而出,脸色凝重无比。 “不止一个死士!”林从文心头警铃大作,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厨房护卫被悄无声息解决,王彦遇刺,刺客被擒…这绝非一人之力能完成!府内必然还有潜藏的毒蛇! 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响彻整个厨房及后院:“传令!皇城司听令!即刻封锁黄府所有出口! 府内所有人等——黄府家丁、仆役、 樊楼帮工、厨子,一个不漏,全部集中控制在前院!敢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喏!”数名皇城司亲从官厉声应和,迅速散开执行命令。 整个黄府瞬间被更浓重的肃杀之气笼罩,仆从们惊惶失措地被驱赶集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名身着内侍服饰的宦官在两名禁军护卫下匆匆闯入后院,看到眼前惨状,脸色也是一白,但还是强自镇定,对着黄忠嗣和林从文的方向高声道: “圣谕!着河北路转运使、礼部侍郎黄忠嗣,即刻入宫觐见!不得延误! 另着太中大夫林从文,协同捧日军封锁城池,搜捕刺客。” “臣遵旨。” 两人躬身接旨,黄忠嗣此时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缓缓抬起头,入宫…这血仇,这背后的阴谋,必须有个交代! 他转头看向秦虹与周磊:“府里就辛苦二位照看了。” 两人未发一言,只是郑重拱手。 黄忠嗣转向林从文,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正则兄勿怪。” 林从文叹了口气,连忙将他扶起:“此事我也有责任。你放心,剩下的人,我定会揪出来。” 黄忠嗣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随即凑近林从文,附耳低语。 林从文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 门外,马车已候多时。 黄忠嗣不再迟疑,矮身钻入车内。 在几名禁军护卫下,马车辚辚驶向皇城。 天际,那压抑已久的阴云,终于飘下了朵朵雪花。 第138章 还有杀手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在逐渐被暮色和初雪笼罩的汴京街道上回荡。 马车内,黄忠嗣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车窗外,雪花开始密集起来,无声地落在车顶、街道和护卫禁军冰冷的甲胄上。 负责护送的禁军都头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道:“黄漕司,前方路况尚可,是否加快些脚程?官家还在宫中等着。” 黄忠嗣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却已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微微掀开车帘一角,目光锐利地扫过两旁寂静的街巷。 平日里喧嚣的店铺此刻大多门户紧闭,只有零星几盏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更添几分肃杀。 “不必。”黄忠嗣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雪天路滑,安全为上。慢些走,稳当些。”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让本官……缓口气。” 禁军都头虽有些不解,但见黄忠嗣神色凝重,眼神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便不敢多问,点头应诺:“是,漕司。” 他随即低声传令下去,整个队伍的速度明显放缓,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在落雪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黄忠嗣放下车帘,重新靠回冰冷的车厢壁。 他并非真的需要“缓口气”,这缓慢的行进,本身就是一张无形的网。 他深知,能在黄府内悄无声息解决两名皇城司护卫、精准刺杀王彦的死士,绝不可能只有厨房里暴露的那一个。 林从文封锁府邸搜查内部是必要的,但真正的毒蛇,那些经验丰富、见事不可为便立刻蛰伏的“狼崽”,很可能早已趁乱离开了黄府这个风暴中心。 他们会在哪里?他们会放弃吗? 黄忠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死士的任务就是完成任务或者死。 如今婚礼现场刺杀失败,王彦之死虽非他们直接目标,但也彻底暴露了行动。 对他们而言,这已是绝境。 而绝境中的野兽,往往最疯狂,也最容易被诱捕。 他故意放慢速度,离开守卫森严的黄府区域,将自己暴露在这相对空旷、 便于伏击的宫城外围街道上,就是给那些潜藏的毒蛇一个看似“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他们认为禁军和皇城司主力都被牵制在黄府,护卫力量相对薄弱的机会。 “来吧……”黄忠嗣在心中低语,“让我看看,你们还有几条命可以填!” …… 距离黄忠嗣马车队伍约两百步外,一座临街酒肆二楼雅间的窗户缝隙后。 三双眼睛如同淬炼过的寒铁,冰冷、专注,毫无波澜地锁定着下方缓慢移动的车队。 为首的中年汉子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得能穿透风雪。 他身边两人,一个精悍如豹,指节布满厚茧;一个身形瘦削,气息却如毒蛇般阴冷。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那股沉默的、视死如归的煞气,绝非黑市上那些为钱卖命的乌合之众可比。 “目标速度已缓,护卫八骑,心神似有不属。”精悍汉子低语,声音毫无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 中年汉子代号“影枭”没有立刻回答,他像一块融入阴影的岩石,目光扫过马车前后,又警惕地观察着两侧屋顶和巷口。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黄府风暴已起,皇城司、捧日军主力皆陷其中。 外围纵有布置,亦难周全。此乃主人赐予吾等之良机。 目标近在咫尺,护卫空虚,风雪为屏。执行‘断首’。” “遵命!”另外两人眼中没有任何兴奋或恐惧,只有绝对的服从和冰冷的杀意。 精悍汉子(“影爪”)反手从背后抽出两柄造型奇特、刃口泛着幽蓝暗芒的弯刀,刀身弧度利于切割,显然是特制的杀人利器; 瘦削汉子(“影刺”)则从腰间特制的皮囊中摸出三枚乌黑无光、形似铁蒺藜却带着细小孔洞的圆球。 三人如同三道融入雪夜的鬼魅,沿着酒肆后巷的阴影急速潜行,目标直指前方街道一个预设好的、便于突袭的岔路口! 动作迅捷、无声,配合默契,显然是演练过无数次。 …… 马车内,黄忠嗣的耳朵微微一动。 落雪的沙沙声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致命韵律的衣袂破风声传入耳中! “有埋伏!护住漕司!”禁军都头几乎同时厉声暴喝! “杀——!”影枭的咆哮如同夜枭啼血,瞬间撕裂雪幕! 三道黑影如同三道黑色的闪电,从岔路口的阴影中暴射而出! 影爪双刀交错,化作一片致命的蓝色光网,直扑马车前方的两骑禁军,刀法刁钻狠辣,招招搏命,完全是以命换伤的架势! 影刺则扬手将三枚乌黑圆球掷出,目标并非马车,而是马车周围的空地! “噗噗噗!”三声轻响,圆球落地即碎,爆出大团浓密粘稠、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黑灰色烟雾,瞬间将马车及周围数丈范围笼罩! 这烟雾不仅能遮蔽视线,更能刺激口鼻,令人涕泪横流,呼吸困难! 而最致命的一击,来自影枭! 他借着烟雾的完美掩护,如同捕食的巨鳄,以惊人的速度撞开一名试图拦截、 却被烟雾呛得动作迟缓的禁军,手中那柄沉重的乌黑短柄战斧,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凝聚了他全身的力量和必杀的意志,狠狠劈向黄忠嗣所在的马车车厢! 这一斧,势要将车厢连同里面的人劈成齑粉! 车厢内的黄忠嗣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脸上全是淡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尖锐到刺耳的破空声从街道两侧的屋顶和巷口骤然爆发! 不是零星的弩箭,而是十几支劲弩组成的交叉火力网! 目标精准无比——正是那三名发动突袭的死士!射速极快,角度刁钻,显然是埋伏已久,就等这一刻! “噗嗤!”“呃!” 影爪正与禁军缠斗,试图突破防线直取马车,一支弩箭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小腿胫骨,另一支则狠狠扎进他持刀手臂的肘关节! 剧痛和关节的破坏让他动作瞬间变形,被反应过来的禁军一刀劈中肩胛,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影刺刚想再掏暗器,数支弩箭已如毒蛇般钉入他的手腕和膝盖,他像被折断翅膀的鸟,惨叫着滚倒在地,腰间的毒烟蒺藜散落出来。 ilwxs.com 第139章 赵顼与黄忠嗣的默契 而影枭的战斧,距离车厢仅剩两尺! 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死亡尖啸,射向他持斧的手臂、胸腹要害以及下盘! 他怒吼一声,展现出惊人的战斗本能,强行扭身挥斧格挡,“铛铛”几声脆响,火星四溅,磕飞了射向要害的几支,但一支刁钻射向他支撑腿的弩矢却狠狠钉入了他的大腿外侧! 巨大的冲击力和剧痛让他下盘一软,沉重战斧的轨迹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偏移! “哐——嚓!” 战斧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劈在了马车车轮上! “皇城司在此!逆贼受死!”赵书双炸雷般的怒吼响起! 如同捕食的夜枭,从侧旁屋顶飞跃而下,手中长刀划破雪幕,直取因腿伤动作迟滞的影枭! 在他身后,十几名气息彪悍、眼神锐利如刀的皇城司精锐(皆为指挥使、都头级别)如同猛虎出闸,从各个预设的隐蔽点扑杀而出! 他们的动作迅捷、狠辣、配合无间,瞬间将三名受伤的死士和马车团团围住! 显然,他们早已在此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毒蛇出洞! “赵书双?!”影枭捂着血流如注的大腿,眼中第一次闪过震惊,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 他猛地一咬后槽牙!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向自己后颈衣领内侧! 那里,藏着一枚见血封喉的毒针! 任务失败,被俘是耻辱,唯有死,才能保守主人的秘密! “想死?问过老子没有!”赵书双厉喝一声,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身形如鬼魅般抢前一步,刀光并非劈砍,而是化作一道银练,精准无比地用刀面狠狠拍在影枭探向后颈的右手腕上! “咔嚓!” 腕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刺耳! “呃啊——!”影枭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右手瞬间软垂! 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对方竟预判了他的自戕! 赵书双动作毫不停顿,左手如铁钳般闪电探出,死死扣住影枭的下颌,拇指用力一顶其下颚关节,另一只手配合一扭一卸! “咯啦!” 下巴脱臼的声音令人牙酸! 影枭的下巴顿时无力地耷拉下来,口水混着血沫不受控制地淌下,眼中只剩下彻底的怨毒和绝望。 雪,越下越大。 洁白的雪花覆盖了街道,也试图掩盖那迅速蔓延开来的暗红血迹和战斗的痕迹,却更衬得那颜色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毒烟辛辣和冰冷的死亡气息。 马车车门被推开,黄忠嗣面无表情地走了下来。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四具尸体,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着幽冥之火的冰锥,直直刺向被按跪在雪地里、如同待宰牲畜般被彻底制住的三名俘虏。 赵书双走到黄忠嗣身边,抱拳沉声道:“漕司,受惊了! 黄忠嗣缓缓摇头,声音冷得像这冻彻骨髓的风雪:“带回去救治,去弄点罂粟壳磨成粉,点燃,让他们吸一吸,记住,点燃时,不允许有其他人在场,先不要提审,等我入宫面圣请旨后,亲自审问。” 赵书双虽不解但还是肃然应命:“漕司放心!卑职定当将您的话转告给大夫!” 黄忠嗣不再言语,转身重新登上那辆带着狰狞斧痕的马车。车轮再次滚动,向着皇城,缓缓驶去。 ...... 垂拱殿外 黄忠嗣搓了搓有些僵硬的脸颊,深吸一口气。 他整理了一下袍袖,昂首步入殿中。 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比殿外风雪更冷的肃杀之气。 黄忠嗣踏入殿门,身上的寒气尚未散尽,便感受到数道锐利目光的聚焦。 皇帝赵顼高踞御座,面色铁青,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御阶之下,几位重臣早已肃立:王安石、事吕惠卿、吴充、以及同样在婚礼现场亲历惊魂的富弼、吕公着。 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 “臣黄忠嗣,叩见陛下!”黄忠嗣撩袍跪倒,声音嘶哑却清晰。 “允承!快起来!” 赵顼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惜与愤怒,“朕都知道了!岂有此理! 简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朕的妹妹大婚之日,竟有狂徒行刺,惊扰皇后凤驾,更害了王彦那忠勇少年! 此乃对我大宋,对朕的奇耻大辱!”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这件事从针对黄忠嗣的暗杀变成了袭杀郡主与皇后的重罪。 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砚台嗡嗡作响:“此等恶行,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天威何存?!” 黄忠嗣心中一动,皇帝话里的意味他知晓。 所以并未起身,反而深深叩首,肩膀微微耸动,再抬头时,已是双目赤红,泪光隐现。 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与委屈:“陛下!臣……臣万死! 臣无能,未能护得家宅平安,累及皇后娘娘受惊,更……更痛失内弟王彦!他才十七岁啊陛下! 今日本该是臣与莺娘……与嘉宁郡主一生大喜之日,却……却成了血染黄府,天人永隔之时! 臣……臣愧对陛下隆恩,愧对郡主深情,更愧对阿彦在天之灵!” 这番“影帝”级别的哭诉,将丧亲之痛、新婚被毁的悲愤、对皇家的愧疚以及对凶手的刻骨仇恨表现得淋漓尽致。 殿内气氛瞬间被悲愤填满。 富弼、吕公着、吴充回想起婚礼现场的混乱与恐惧,感同身受,脸上怒色更盛,频频点头。 “此事岂能怪你!”赵顼厉声道,“分明是贼子蓄谋已久,胆大包天!允承,你告诉朕,是何人所为?朕定要将其连根拔起,碎尸万段!”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身体,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终定格在皇帝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悲愤与控诉:“陛下!臣……臣斗胆断言,此乃辽国所为!”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黄转运使,慎言!” 王安石第一个站出来,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事关两国邦交,岂可妄加揣测?仅凭几个死士刺客,如何断定是辽国指使?证据何在?” 他锐利的目光直视黄忠嗣,带着审视与警告。 第140章 激辩 黄忠嗣面对王安石的质疑,眼中的悲痛瞬间被一种冰冷的锐利取代。 他并未被激怒,反而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问。 他挺直脊梁,声音清晰而有力,穿透殿内的肃杀: “王相所问,正是关键!臣并非无端指摘。 皇城司早在臣大婚之前数日,便已截获可靠线报——辽国势力于黑市悬赏五十万贯,欲取臣性命于婚典之上! 皇城司据此布下天罗地网,于婚宴当日及事后,共擒获辽国死士多人! 此刻,人犯正羁押于皇城司诏狱,其中三人重伤但性命无虞,正待严审!此乃铁证如山!”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富弼、吕公着等旧党重臣眼中精光爆射,吴充也面露惊容。 皇帝赵顼适时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和对黄忠嗣的绝对支持:“黄卿所言不虚。 皇城司确已向朕密奏此事。早有部署,此非黄卿事后臆测,而是早有实证指向辽国阴谋!” 皇帝的表态,瞬间将黄忠嗣的指控提升到了国家情报层面,分量陡增。 王安石脸色微变,但并未退缩。 他身边的吕惠卿立刻接口,语速飞快,带着质疑的锋芒:“陛下!黄漕司!即便有死士,即便有悬赏,焉知不是他人嫁祸? 这些死士,可曾亲口供认乃辽主或辽国重臣指使? 我听说这些人形貌口音,恐怕皆是汉人吧? 焉知不是西夏细作,或是国内某些与黄漕司有私怨的亡命之徒,假借辽国之名行事? 仅凭此便断定辽国所为,贸然兴兵问罪,岂非太过武断,正中他人下怀?” 吕惠卿的话,巧妙地将“汉人死士”这一点放大,试图切割死士与辽国官方的直接联系,为质疑留下空间。 “荒谬!”富弼须发皆张,怒声驳斥,“吕吉甫此言,是何居心? 辽国悬赏,辽国死士,潜入我大宋国都,刺杀我朝廷重臣、皇家郡马,更惊扰皇后凤驾,害死郡主之弟! 此等泼天大罪,铁证链条已现端倪,尔等不思同仇敌忾,反为敌国张目,质疑证据不足? 莫非新法推行,便需对辽国卑躬屈膝,连此等奇耻大辱也要忍气吞声不成?!” 富弼的怒火直指新党核心的“维稳”心态,将其斥为“卑躬屈膝”。 吕公着也冷声接口,矛头直指王安石、吕惠卿的立场:“王介甫、吕吉甫!尔等口口声声为国为民,推行新法。 如今国格受辱,重臣遇刺,皇家颜面扫地,尔等却百般推诿,阻挠追查真凶。 老夫倒要问问,尔等心中,究竟是我大宋的国体尊严为重,还是尔等那畏首畏尾、生怕得罪辽人耽误了变法的私心为重?!” 这番质问极其尖锐,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们“里通外国”或“懦弱误国”。 黄忠嗣与御座上的赵顼,目光同时扫过王安石与吕惠卿,眼神深邃复杂。 黄忠嗣心中瞬间掠过一丝明悟:‘果然如此……史书所载不虚。 旧党富弼、文彦博、吕公着等人,虽在新政上理念不合,甚至激烈对抗,但在对外御侮、维护国格上,却往往更有风骨,是真正的主战派脊梁。 而高举变法大旗的王安石一党,为了集中精力推行新法,减少外部干扰,反而常常倾向于对辽夏妥协,成了事实上的反战派……立场与利益,真是奇妙地扭曲了人的选择。’ 王安石面对旧党元老如此激烈的指责,脸色铁青。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声音反而更加沉凝,转向皇帝,抛出了他真正的核心理由: “陛下!富公、吕公之言,恕臣不敢苟同! 臣非不恨辽人,更非不欲为国雪耻! 然国事当以大局为重!如今新法初行,如履薄冰,关涉天下赋税、民生根本,正是凝聚国力、革除积弊的关键时刻! 此时若因几个死士之供,便贸然与北方强邻辽国开启战端,甚至只是大规模边境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他目光扫过黄忠嗣和旧党众人,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沉重:“战端一开,耗费钱粮无数,新法筹措的财源必将尽数投入军费,改革必然中断! 边境烽火连天,国内人心惶惶,反对新法者更会借机生事,指责新法招致外患! 届时,内忧外患齐至,新法夭折,国力大损,才是真正动摇国本! 臣坚持认为,无辽国官方明确指使的铁证,此事便只能止步于追剿潜入的匪类,不宜上升至国战层面! 此非畏战,实乃为国惜力,为新法护航!” 王安石咬死了“铁证”二字,将“辽国死士”与“辽国官方行为”做了切割,并高举“新法大局”这面皇帝也无法轻易否定的旗帜。 黄忠嗣心知王安石这是以退为进,用新法的“大义”来捆绑皇帝。 他立刻接口,声音斩钉截铁:“陛下!王相所虑,臣亦深知新法之重。然正因如此,更需查明真相,震慑宵小! 死士已在狱中,皇城司自有手段令其开口! 只需数日,真相必可大白于天下! 届时,是战是和,如何应对,朝廷自可从容决断。 臣请旨,即刻提审死士!” 黄忠嗣将球踢回给皇帝,强调审讯的必要性和效率,暗示很快就能拿到证据。 王安石岂能让他如愿? 他立刻反驳,提出了一个看似公允实则拖延且可能分散控制权的方案:“陛下!若定要审讯,此案牵涉两国邦交,刺杀目标乃朝廷重臣兼皇家郡马,更惊扰皇后凤驾,案情重大! 绝非皇城司一家可独断。臣请陛下明旨,此案应交由三法司共同会审! 如此方能彰显公正,杜绝私刑构陷之嫌,所得供词也更具公信力,令朝野内外、辽国方面皆无可指摘!” 他这是要将审讯过程公开化、复杂化,引入多方势力制衡,避免皇城司一手操控供词。 至于说,死士会不会招供,招供是否是辽国,他不在意,他只想拖时间,只要时间长了。 届时众人怒气相对消散,再提起对辽开战,可能考虑就会多些了。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上的年轻皇帝。 第141章 姐夫会为你报仇的 赵顼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他内心愤怒于辽国的挑衅,渴望支持黄忠嗣,更渴望借此机会有所作为。 但王安石“新法大局”的论点,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新法是他的心血,是他证明自己的关键,他不能承受新法因对外冲突而夭折的风险。 哪怕有黄忠嗣作为后盾,但新法实施时间才多久,若朝令夕改,他这个帝王威严那可就会大大降低了! 同时,王安石提出的“三法司会审”理由冠冕堂皇,难以直接驳回。 权衡利弊,反复思量。 赵顼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做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偏向王安石的决定: “罢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王相所言,不无道理。新法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动。 此案干系重大,确需审慎。 准王安石所奏,此案移交三法司,由刑部牵头,大理寺、御史台协同,皇城司提供案犯及已得证供,务必尽快查明真相,审出幕后主使! 审结之前,河北路振武军,严加戒备,但不得擅启边衅!朕乏了,散了吧!” “臣等遵旨!”众人躬身领命,心思各异。 黄忠嗣面上毫无波澜,恭敬行礼:“臣,领旨谢恩。” 他知道,三法司会审,程序冗长,各方角力,想快速拿到指向辽国高层的“铁证”难如登天。 最好的时机,正在被“审慎”和“大局”消磨。 黄忠嗣随着人流走出压抑的殿堂。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让他激愤燥热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停下脚步,缓缓回头,望向那在风雪中更显巍峨森严的宫殿轮廓。 一抹深切的苦笑,在他嘴角蔓延开来,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王彦……阿彦……’ 少年苍白的脸庞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那个被王莺莺从市井泥泞中拉出来,给予希望,认真读书,对未来充满憧憬,为了保护姐姐婚礼而主动请缨看守厨房的少年,死了。 死得那么突然,那么不值。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为了自己这个姐夫才死的——若非自己身居要职,树敌众多,若非自己需要他帮忙盯着厨房,他本可以避开这场灾祸。 一股尖锐的愧疚和悲痛瞬间攫住了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闭上眼,风雪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但我做了什么?’ 他拷问着自己。 ‘阿彦尸骨未寒,鲜血未冷,我却在朝堂之上,将他的死,连同这场充满血腥的刺杀,瞬间转化成了政治博弈的筹码! 我像一个最精明的商人,算计着每一滴血能换来的最大利益——辽国的罪名、出兵的理由、朝堂的攻防…… 我甚至利用了他的死,来加重指控的分量! 我……还是那个在厨房里抱着他尸体嚎啕痛哭的人吗? 我何时变成了这样一部冰冷的政治机器?’ 但下一刻,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眼中的脆弱与悲痛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所取代。 风雪呼啸,仿佛在回应他内心的嘶吼。 他感到一种灵魂被撕裂的痛楚,为人性,也为这身不由己的旋涡。 然而,这痛楚并未让他动摇。 那深切的愧疚和冰冷的算计,最终在他心底熔铸成一块更加坚硬、更加执着的基石。 ‘后悔?不!’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阿彦,姐夫对不起你。但姐夫能做的,不是沉溺于悲伤,更不是无谓的冲动。 人死不能复生,眼泪换不回你的性命。’ 他的目光越过宫墙,仿佛看到了北方那片被异族占据的故土,看到了大同府,看到了姜媛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我能做的,是把你的血,把这场刺杀带来的愤怒与屈辱,变成最锋利的刀,最猛烈的火! 我要用这血与火,点燃朝野上下的同仇敌忾,撬动那看似坚固的“大局”枷锁! ‘三法司会审?拖吧!查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真相或许会被模糊,但辽国刺客潜入汴京、刺杀重臣、惊扰皇后、害死皇亲的事实,永远抹杀不掉! 这口黑锅,辽国背定了! 我要让这口锅越来越沉,沉到成为我振武军挥师北上、马踏燕云最名正言顺的号角!’ ‘燕云十六州……大同府……姜媛……’ 每一个地名,每一个名字,都浸染着王彦的血。 ‘阿彦,你看着。姐夫会用辽人的血,用仇敌的覆灭,来祭奠你的英灵。 这,才是姐夫能为你做的,真正的报仇!’ 风雪更大了,黄忠嗣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充斥着无尽倾轧的宫殿,毅然转身,大步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背影决绝,再无一丝彷徨。 悲痛深藏心底,化为前行的燃料,目标直指那血与火的北方。 政治机器的冰冷外壳下,是为至亲复仇、愧疚与为国雪耻而熊熊燃烧的烈焰。 黄府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汴京的雪却已覆盖了那日的惊惶。 为确保万全,黄忠嗣力陈利害,赵顼最终同意皇后将陈绣娘、王莺莺及黄燕如继续留在宫中“陪伴凤驾”。 黄忠嗣每日入宫请安,面对王莺莺强颜欢笑,只道府中正在修缮、追查凶手,绝口不提王彦之事。 王莺莺虽觉府中气氛有异,又因皇后刻意引导关怀,加上对新婚夫君的信任,只当是刺客未清、夫君忙碌,心中虽有隐忧,却未深究。 至于三司会审? 黄忠嗣后面又找皇帝谈了一下,以死士重伤为由,建议等养好伤再审,省的审讯途中暴毙。 且如今已是年底,众多官员已经休沐,若召集回来干活,也不太好! 赵顼虽然疑惑,但在黄忠嗣的保证下倒也是同意了。 在皇城司最深处、守卫森严的暗牢里进行。 赵书双忠实地执行着黄忠嗣的指令:每日定时,将罂粟壳精心研磨的粉末置于特制香炉中点燃,浓稠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烟雾被小心地送入囚室。 重伤的影枭等人起初剧烈挣扎抗拒,但重伤的折磨和这能暂时麻痹剧痛、带来虚幻安宁的烟雾,如同最阴险的毒蛇,一点点侵蚀着他们钢铁般的意志。 日复一日,身体对那烟雾的渴望,渐渐压过了死士的忠诚与求死之心。 三法司的会审日期,就这样在“伤重需静养”的冠冕理由下,被无声地拖延着。 第142章 悲伤与欢乐 凛冬已深,年关将近。 汴京城银装素裹,家家户户开始洒扫庭除,准备迎接新年。 宫中也多了几分节庆的忙碌,冲淡了些许压抑。 王莺莺在皇后的宽慰和夫君每日的探望中,心绪渐平,只是提起王彦时,黄忠嗣总会有些不自然。 这种态度,让她敏锐的察觉到有事发生,但她却并没有追问什么。 只是夜深人静时,对弟弟王彦的思念和一丝莫名的不安,仍会悄然爬上心头。 ...... 辽国,西京道,大同府。 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将这座辽国重镇裹在一片苍茫之中。 暖阁内炉火正旺,姜媛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指尖随意地捻着一封密报。 她扫了一眼汴京传来的消息,关于影枭等人全军覆没、黄忠嗣毫发无损的结果。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她唇边溢出,带着一丝玩味,仿佛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随手将密报丢进身旁烧得正旺的炭盆里,火舌瞬间舔舐上去,化作几缕青烟。“五十万贯,连个响动都没听全乎?影枭这刀,钝了。”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惋惜或愤怒,就像在评价一件用旧了的器具。 损失一支精锐死士?不过是棋盘上被吃掉的一枚棋子罢了。 黄忠嗣的命硬?那下次换个更锋利的“工具”便是。 对她而言,这只是一次随手落子,成了是意外之喜,不成也无伤大雅。 她的棋盘很大,手段很多,汴京那点风波,连涟漪都算不上。 暖阁的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寒气。 岳琼抱着一个裹成球、只露出乌溜溜大眼睛的小男孩走了进来。 男孩约莫两岁多,正是蹒跚学步的年纪,小脸冻得红扑扑,看到母亲,立刻兴奋地挥舞小手,咿咿呀呀:“娘!娘!” 姜媛脸上瞬间冰雪消融,换上纯粹而温暖的笑意,那是一种只属于眼前这个小生命的柔软。 她起身,快步迎上去,从岳琼怀里接过儿子岳云济,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孩子冰凉又柔软的小脸蛋:“云儿乖,外面冷吧?想娘亲了?” “想!”小岳口齿不清地应着,小手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 岳琼脱下沾雪的大氅,露出爽朗笑容:“这小子,在雪地里撒欢,拉都拉不住,非要来找你。” “是吗?我们云儿这么喜欢雪呀?” 姜媛抱着儿子走到窗边,指着外面银装素裹的庭院,“看,好大的雪。想不想去堆个雪人?” 小岳兴奋地在母亲怀里蹦跶:“堆!堆!” “好,堆雪人!”姜媛笑容明媚,抱着儿子,对岳琼道,“夫君,走,陪云儿玩会儿。” 一家三口步入庭院。 很快滚起一个大雪球做身子。 姜媛则带着儿子,耐心地用小手捧雪,一点点堆出个小雪球做头。 小岳在厚厚的积雪里跌跌撞撞,像只快乐的小熊,一会儿跌坐在雪地里咯咯笑,一会儿又努力迈着小短腿去推父亲滚的大雪球,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 岳琼看着妻子温柔耐心地引导儿子,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意,不时帮儿子拂去身上的雪沫,眼神里全是宠溺。 姜媛蹲着,握着儿子的小手,将两颗黑亮的石子按在雪人脸上做眼睛。 她神情专注,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世间所有纷扰都与此刻无关。 雪花落在她发间、肩头,她也毫不在意,只专注于儿子笨拙却充满新奇的动作和清脆的笑声。 岳琼笨拙却努力地给雪人插上树枝做手臂,逗得小岳拍手大笑。 庭院里充满了孩童纯真的笑声和父母温情的低语,雪人憨态可掬地立着,构成一幅静谧温馨的北国冬日画卷。 姜媛沉浸在这份平凡的幸福里,汴京的刺杀、黄忠嗣的生死、影枭的覆灭…… 那些被她随手掷出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被大同府厚重的冰雪和怀中儿子的温度彻底覆盖、遗忘。 对她而言,那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步闲棋,远不如眼前堆雪人的游戏来得有趣和重要。 生命的重量,在她心中有着截然不同的标尺,而此刻,只有怀里的幼子与旁边站着的丈夫,才真正值得她投注一丝“在意”。 又过了一天,黄忠嗣还是决定将家眷接回家过年。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黄府新换的窗纸。 府邸内外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与汴京城其他处渐浓的年节喜庆格格不入。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黄忠嗣早已亲自在风雪中等候。 他快步上前,亲手搀扶下神情憔悴却强作平静的王莺莺。 她的目光在黄忠嗣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深藏的忧虑。 陈绣娘抱着懵懂的阿雪,黄燕如则沉默地跟在后面,小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 府内张灯结彩的布置显得有些刺眼。 王莺莺回到熟悉的兰轩,看着红烛犹在、喜字未揭的洞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她强行压下。 她遣退了大部分宫娥,只留两个贴身的。 一连数日,王莺莺都异常安静。 她细心照料阿雪,陪伴陈绣娘说话,对黄忠嗣也温柔依旧,只是眉宇间总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郁色,眼神时常飘向府门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黄忠嗣心知肚明她在等谁——王彦。 腊月廿七,年味渐浓,府中开始准备年货祭品。 晚膳后,王莺莺终于屏退左右,只留下黄忠嗣在温暖的兰轩内。 烛火跳跃,映着她苍白却平静的脸。 “夫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彦……他是不是出事了?” 黄忠嗣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早知这一刻无法避免,但亲耳听到她问出,那剜心般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愧疚感再次汹涌而至。 他避开她的目光,喉头滚动了几下,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莺娘……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她清澈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阿彦他……为了保护你,为了保护我们……在婚宴那日,于厨房…… 遭遇辽国刺客……他……他……” 后面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出声。 第143章 让他入土为安吧 王莺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弥漫,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他……走得可痛苦?”良久,她才低声问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黄忠嗣心如刀绞,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厨房血泊中少年青灰的脸和后背那柄淬毒的匕首。 他闭上眼,痛苦地摇头:“……很快。他……很勇敢。”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下葬了么?”王莺莺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黄忠嗣听出了那平静之下极力压抑的、巨大的空洞。 “天气寒冷,为了……为了让你能见他最后一面,” 黄忠嗣的声音带着哽咽,“一直……一直停放在城郊一处冰窖里,尚未下葬。” 王莺莺缓缓地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一件寻常事。 “带我去看看他。”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莺娘,我……”黄忠嗣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轻轻避开。 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心中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痛苦,“对不起……莺娘,都是我的错!是我安排他去厨房,是我没能保护好他!是我……” “夫君,”王莺莺打断了他,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痛,有哀,却奇异地没有他预想中的怨恨,“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带我去见阿彦。” 城郊,一处隐秘的冰窖。 寒气刺骨,仿佛连灵魂都能冻结。 在昏暗的油灯映照下,王彦静静地躺在一块巨大的寒冰之上,身上覆盖着素白的布帛。 他的面容被寒气保存着,除了毫无血色的苍白,竟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那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面对强敌时的坚毅。 王莺莺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冰台前。 她没有掀开白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布帛下弟弟模糊的轮廓。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没有哭泣,没有颤抖,甚至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冰窖深处传来的、水滴落在冰面上的“滴答”声,如同哀伤的计时。 黄忠嗣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心痛如绞,却不敢上前打扰。 他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沉重得如同这冰窖里的万载寒冰。 不知过了多久,王莺莺终于动了。 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隔着白布,抚了抚弟弟脸颊的位置。 动作温柔得如同怕惊醒一个沉睡的孩子。 “找个好日子……安葬了吧。”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冰窖里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决断,“让他……入土为安。” 腊月廿九,风雪暂歇,难得的冬日晴空。 汴京城外一处清幽向阳的山坡上,新添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墓碑上刻着“弟王彦之墓”,没有冗长的头衔,只有最朴素的亲情。 按照王莺莺的要求,葬礼简单而肃穆。 黄忠嗣、王莺莺、陈绣娘、黄燕如,以及秦虹、周磊等几位最亲近的心腹在场。 没有繁复的仪式,只有无声的哀思。 王莺莺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披着一件素白色的裘衣,从始至终都异常平静。 她亲手将一捧坚的冻土撒在坟头上,动作稳定,眼神空洞。 她甚至没有再看墓碑最后一眼,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一个抽离了灵魂的旁观者。 黄忠嗣的心一直悬着,他担忧地看着她平静得过分的侧脸,那平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他心惊。 他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莺娘,我们回去吧。我向你发誓,此仇不报,我黄忠嗣誓不为人! 阿彦的血,绝不会白流!辽国,姜媛……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王莺莺没有回应,目光依旧落在远方白蒙蒙的山峦上。 就在众人准备离开,黄忠嗣伸手欲搀扶她转身的刹那—— 王莺莺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崩断! 她一直强忍着的、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悲痛、绝望、以及对弟弟无尽的思念,如同被黄忠嗣那句“血债血偿”彻底点燃的火山,轰然爆发! “阿彦——!”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喊撕裂了冬日的寂静。 她猛地扑向那座新立的墓碑,冰冷的石碑硌疼了她的手臂也浑然不觉。 积蓄了数日的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郡主,不再是那个温柔隐忍的妻子,她只是一个失去了唯一至亲骨血的姐姐。 “我的阿彦啊……你怎么就……怎么就丢下姐姐一个人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颤抖,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石碑,指甲几乎要折断,“你答应过姐姐……要好好读书……要出人头地……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阿彦……” 那哭声充满了最原始、最深切的痛苦和无助,在空旷的山坡上回荡,听得人肝肠寸断。 陈绣娘早已泣不成声,黄燕如也捂着嘴,眼泪簌簌落下。 秦虹、周磊等人无不侧目,眼眶发红。 黄忠嗣心如刀割,他再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用力将哭得几乎瘫软的王莺莺紧紧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冰冷而颤抖,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 “哭吧,莺娘……哭出来……” 黄忠嗣的声音也哽咽了,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又仿佛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替她承受这份痛苦,“是我没用……是我没保护好他……对不起……对不起……” 王莺莺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将所有的悲伤、委屈、愤怒和绝望,都化作滚烫的泪水,倾泻在这个承诺为她遮风挡雨、却未能护住她至亲的夫君怀里。 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掠过新坟,掠过相拥而泣的夫妻,也掠过在场每一个悲伤的人。 墓碑上“王彦”的名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第144章 回忆,消息来了! ilwxs.com 入夜 风雪暂歇,月光透过窗棂,在兰轩的地板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府邸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巷陌间幽幽回荡。 阿雪已在乳母处安睡,陈绣娘与黄燕如也各自歇下,偌大的府邸仿佛只剩下这一室烛火,以及烛火旁相拥的两人。 王莺莺依偎在黄忠嗣怀中,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黄忠嗣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夫君,”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知道么……那天在拐子帮的暗巷里,我替他赎了身,他瘦得像只小猴子,脸上还带着伤,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噗通’就给我跪下了,磕得额头都青了,说:‘姐姐大恩,阿彦这条命就是你的! 这辈子,我王彦就认你这个姐姐,给你当牛做马,护你一辈子!’” 黄忠嗣的心被狠狠揪紧,手臂收拢,将她更紧地拥住,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王莺莺的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滚烫一片。 “他……他虽跳脱,整日里没个正形,可对我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我说不许再偷,他就真的咬着牙去码头扛包,哪怕肩膀磨得血肉模糊…… 后来,我收养了阿叶他们那些孤儿,他比谁都上心。 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省下的半个饼子塞给最小的孩子。 冬天冷得刺骨,他怕孩子们冻着,夜里偷偷爬起来,把破屋里唯一的火盆挪到他们床边,自己裹着单衣缩在墙角打哆嗦……”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些尘封在市井烟火里的点滴温暖:“他偷东西……从来不是为了他自己。 是为了让阿叶他们能多吃一口饱饭,为了能在寒冬腊月里,多买几捆柴火,让孩子们不至于…… 不至于在睡梦里冻僵了手脚……他总爱说些市井里的趣事逗我开心,学那些泼皮无赖说话,学得惟妙惟肖,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回忆至此,王莺莺再也抑制不住,低低的啜泣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悲鸣,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而出。 她一边哭,一边却又仿佛看到了弟弟那鲜活的笑脸。 嘴角竟勾起一丝带着泪痕的、破碎的笑意:“他……他总说,姐姐,你看我学得像不像?……他……我的阿彦啊……” 黄忠嗣的眼眶也早已湿润。 他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温热的唇带着无尽的怜惜与痛楚。 他任由她宣泄着这积压了太久的悲伤,只是用宽厚的手掌一遍遍轻抚着她的背脊,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我记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回忆的微光,试图将她从纯粹的悲痛中稍稍拉回,“记得他第一次来府里,归还贯之玉佩时那副模样。 虽被抓住,但梗着脖子,一脸的不服气,眼睛瞪得溜圆,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豹子。 可后面你一出来,只轻轻唤了声‘阿彦’,他立刻就蔫了,那副敢怒不敢言、又带着点委屈的样子……现在想来,真是又好笑,又心疼。” 王莺莺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泪水依旧未停。 “还有,”黄忠嗣的声音更柔和了些,“我赴任河北前,他带着那群孩子等在路边。 脸冻得通红,却站得笔直,手里捧着那副字……那名字写得不算好,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他还私底下对我说,‘姐夫,你要做个好官!’那眼神里的信任和期盼……”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我当时只觉他孩子气,如今想来,那竟是他对我……最后的期许和送别。” 提及“最后”二字,两人心头又是一阵剧痛。沉默在室内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王莺莺渐渐平息的抽噎。 黄忠嗣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都渡给她,驱散这冬夜的寒凉与心头的阴霾。 “莺娘,”许久,黄忠嗣才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阿彦的血不会白流。 他的仇,我记着。他护着的这个家,我会替他护下去。” 王莺莺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进他深邃的眼眸。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承诺的重量。 她轻轻点头,将脸重新埋进他怀里,汲取着这份沉甸甸的依靠。 时间在悲伤与琐碎中又滑过了几日,时间已经来到了初四。 而在三日前的大朝会上,黄忠嗣面对辽国使者就想起阿彦的死! 要不是为了大局为重,他都想直接派人把这几个人给干了。 总之今年这个年,过的很不舒服。 而黄忠嗣则是在等,等那个他想要的消息! 这日午后,雪后初晴,清冷的阳光照进书房。 黄忠嗣正在处理几份河北路转运司年前送来的急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漕司。”赵书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进来。”黄忠嗣放下笔。 赵书双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他脸色沉肃,抱拳低声道:“漕司,牢里那几个,成了。” 黄忠嗣抬眸,眼中锐光一闪:“说清楚。” “按您的吩咐,”赵书双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执行特殊任务后的汇报感,“罂粟壳粉点燃熏吸,每日三次。 起初那两个硬骨头还能强撑,到第三日便开始涕泪横流,浑身如蚁噬骨,蜷缩在地哀嚎不止,求着要那‘仙烟’。 如今……已彻底离不得那东西了。 卑职让人断了半日,那几人便如疯狗一般,撞墙嘶吼,神志模糊,只求再吸一口续命。 问什么,都抢着答,只求痛快。” 黄忠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冰冷得如同万年寒潭。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望着庭院里尚未融尽的积雪。 阳光照在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却丝毫暖不进他的眼底。 半晌,一丝极冷、极淡的笑意,如同冰刃划破水面,浮现在他的嘴角。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赵书双:“去告诉正则兄,人犯毒瘾已深,神智崩溃,正是撬开铁嘴的最佳时机。 让他即刻进宫,禀明圣上:刺杀郡主、惊扰凤驾、行刺朝廷重臣之辽国死士,已招供!三法司……可以开审了!” “喏!”赵书双精神一振,抱拳领命,眼中也燃起复仇的火焰。 这些死士,让皇城司上下颜面尽失,如今正是他们挽回面子的时候! 第145章 竹筒倒豆子 熙宁五年正月初六,汴京城年节的喜庆尚在,刑部诏狱深处却弥漫着与节日格格不入的阴冷肃杀。 三法司会审,因案情重大,地点设在刑部戒备最森严的鞠院。 御史中丞邓绾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左右两侧分别是刑部侍郎李定、大理寺少卿蔡确。 三人皆着常服,却难掩眉宇间的疲惫与不耐——年节休沐被生生打断,从暖榻被拉到这阴森地牢,任谁心里都憋着一股邪火。 更让他们烦躁的是,来之前吕惠卿的耳提面命:务必“稳妥”审理,不可严刑逼供,更要设法拖慢进程,将影响控制在“私仇”层面,绝不能坐实辽国官方指使,以免引发国战,干扰新法大局。 鞠院角落,黄忠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特设的椅子上,这是皇帝特旨,许他“旁观”但不许“置喙”。 他身后半步,站着皇城司指挥使赵书双,代表皇帝“观摩”审讯全程,眼神锐利如鹰隬。 堂下,三名辽国死士——影枭、影爪、影刺,被沉重的铁链锁着,形容枯槁,面色青灰,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涕泪横流,眼神涣散中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疯狂的渴求。 罂粟壳粉的毒瘾,已如跗骨之蛆,彻底摧毁了他们钢铁般的意志。 “堂下人犯,报上名来!受何人指使,潜入汴京,行刺朝廷命官、惊扰皇后凤驾、杀害皇亲国戚?从实招来!” 邓绾一拍惊堂木,声音带着官腔的威严,却也透着一丝例行公事的敷衍。 他心中笃定,这些训练有素的死士,绝不会轻易开口,正好借机拖延。 然而,出乎所有新党官员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我说!我说!快给我……给我仙烟!” 影刺最先崩溃,他猛地向前一扑,铁链哗啦作响,涕泗横流地嘶喊,“我叫影刺!主子是姜媛!姜娘子!她……她在辽国西京道大同府,北院枢密使耶律仁先的别苑里! 是她!是她悬赏五十万贯,要黄……黄忠嗣的命!就在他大婚那天! 我们是她训练的死士,明面悬赏是幌子,我们才是后手!” 影刺的语速快得惊人,如同竹筒倒豆子,毫无阻滞。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痛苦的煎熬,换取那能让他暂时解脱的“仙烟”。 邓绾、李定、蔡确三人脸色骤变!这供词来得太快、太直接、太要命了!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住口!”邓绾厉声打断,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试图用威势压住这失控的局面,“胡言乱语!攀诬辽国重臣,尔等可知是何等大罪?必死无疑!尔等可要想清楚了!” 他语带威胁,话里话外暗示:按这个方向招供,你们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咬死是私仇。 “邓中丞此言何意?”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如同寒泉注入滚油。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到角落的黄忠嗣身上。 他依旧端坐,但眼神锐利如刀,直刺邓绾:“三法司开堂审案,人犯主动招供,主审官却出言威胁,暗示其更改供词?莫非是想效法酷吏,屈打成招不成?还是说……”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嘲讽,“……邓中丞想教唆人犯做伪证,好做成你想要的‘冤案’?” “黄忠嗣!”邓绾被当众戳穿心思,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而起,“你休得血口喷人!本官只是提醒人犯供词干系重大,需慎之又慎! 你非三法司官员,有何资格在此置喙审讯?陛下旨意是让你旁观,不是让你干涉!” “好一个‘慎之又慎’!” 黄忠嗣毫不退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正气,“本官身为苦主,更是朝廷命官,眼见主审官有徇私枉法、结党营私、意图掩盖真相之嫌,难道连质疑的权利都没有?赵指挥使!” 他猛地看向赵书双,“今日堂上邓中丞所言所行,你可都‘观摩’清楚了? 一字不漏,如实记录,稍后本官定要面圣,请陛下圣裁!看看这‘慎之又慎’,到底是审案所需,还是某些人结党营私、罔顾国法、意图包庇辽国奸细!” “卑职看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赵书双抱拳,声音洪亮,目光如炬地扫过邓绾等人,充满了皇城司特有的压迫感。 “你……!”邓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黄忠嗣,却一时语塞。 黄忠嗣搬出“结党营私”、“包庇辽国奸细”的大帽子,又拉上代表皇帝的赵书双,这压力让他瞬间冷汗涔涔。 他毫不怀疑黄忠嗣真敢闹到御前,而皇帝对黄忠嗣的信任和对此案的重视程度,远非他们可比。 堂下,影枭和影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和毒瘾的折磨弄得更加崩溃。 “是真的!都是真的!”影枭嘶哑着嗓子,也加入了招供,“姜媛!就是她!之前在澶州也是她派人暗杀黄……黄漕司! 她恨黄漕司坏了她的好事!这次就是要报仇! 悬赏是她发的,潜入汴京的路线是她安排的,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邓绾等人听到这里,虽然心惊,但还存着一丝侥幸:私仇!还是私仇! 只要咬定是姜媛个人报复,不牵扯辽国官方,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然而,影爪接下来的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他们的幻想。 “姜娘子……她……她跟真定府的守军有交情!” 影爪因为毒瘾,身体剧烈抽搐,说话断断续续,但关键信息却异常清晰,“我……我听影枭大哥提过一嘴……说姜娘子有门路…… 能弄到……弄到军备……铠甲……兵器什么的……好像…… 好像有交易……但……但不是我这条线的……我……我知道的不多…… 快……快给我仙烟!求求你们!” 轰——! “军备交易?!” “真定府守军?!” 邓绾、李定、蔡确三人如遭雷击,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再无半分之前的矜持和算计! 私仇可以压,可以拖,但涉及边军将领私通辽国、倒卖军械,这是捅破天的通敌叛国大罪! 性质彻底变了! 这已经不是他们想不想拖的问题,而是捂不捂得住、会不会把自己也牵连进去的问题! “住口!住口!一派胡言!” 邓绾彻底慌了神,声音都变了调,指着影爪厉声尖叫,“将此狂悖之徒拖下去!收监!严加看管!今日审讯到此为止!退堂!” 他只想立刻结束这场噩梦般的审讯,回去找王安石、吕惠卿商量对策。 “邓绾!” 黄忠嗣猛地站起,声如雷霆,在阴冷的鞠院内炸响,“人犯供出通敌叛国、资敌军械之滔天大罪! 铁证当前,你身为御史中丞,不思立刻记录在案,详加追查,反而急吼吼要退堂收监? 你想干什么?销毁证据?杀人灭口?还是想回去跟你那新党同僚串供,继续结党营私,罔顾国法?!” 他一步步走向堂中,气势逼人:“你说本官无权干涉?好!本官现在就去敲登闻鼓!请陛下亲审此案! 看看这大宋朝的三法司,是不是已经成了你们一手遮天、包庇国贼的私堂!赵书双!” “卑职在!” “将三名案犯的供词,一字不差,立刻誊录!人犯画押! 本官与你一同带着这份供词,即刻进宫面圣!谁敢阻拦,以同谋论处!” 黄忠嗣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面无人色的邓绾等人,“至于你们……邓中丞,李侍郎,蔡少卿,想好怎么跟陛下解释你们今日的‘慎之又慎’和急于‘退堂’吧!” 第146章 新党决断 “结党营私”、“包庇辽国奸细”、“通敌叛国”……黄忠嗣扣下的帽子一个比一个重,一个比一个要命。 邓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指着黄忠嗣的手指都在哆嗦,嘴唇翕动,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毫不怀疑,若真让黄忠嗣这样报上去,加上赵书双这个“御前观摩”的见证,自己轻则丢官罢职,重则下狱论罪!王安石和吕惠卿的嘱托固然重要,但自己的身家性命、家族前程更要紧! 电光火石间,邓绾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惊惧,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转向李定和蔡确: “黄漕司……所言甚是!是本官……本官一时情急,虑事不周!此案干系重大,岂能因年节而懈怠?必须审个水落石出!”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严厉,仿佛刚才那个试图息事宁人的不是他本人:“来人!将人犯影爪带上前来! 李侍郎,蔡少卿,我等三人务必仔细勘问,一字一句,详实记录! 绝不容许任何遗漏篡改!若有半分差池,本官唯尔等是问!” 李定和蔡确也是官场老油条,瞬间明白了邓绾的立场转变——这是被黄忠嗣逼到墙角,要丢车保帅,彻底切割了!两人心中暗骂邓绾滑头,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沉着脸点头称是,示意书吏准备详细记录。 接下来的审讯,彻底变成了影枭、影爪、影刺三人的“坦白大会”。 在罂粟毒瘾的折磨和黄忠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在邓绾等人“务必详实”的催促声中,三人如同竹筒倒豆子,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姜媛的身份、在大同府的据点、与耶律仁先的关系; 刺杀黄忠嗣的动机(澶州旧怨)、悬赏金额、潜入汴京的路线; 在黄府厨房下毒、刺杀王彦的详细经过; 甚至影爪提到的关于姜媛与真定府守军“可能有军备交易”的模糊线索…… 供词被书吏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邓绾、李定、蔡确三人亲自核对画押,整个过程再无半分阻挠或暗示。 那份供状,沉甸甸地记录着辽国死士的罪行,也记录着三法司主审官们被迫“秉公执法”的狼狈。 黄忠嗣全程冷眼旁观,直到最后一份供状画押完毕,他才缓缓起身,对着堂上三人微微拱手,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三位大人辛苦。供词详实,铁证如山。本官这便入宫,向陛下禀明审讯结果。告辞。” 说罢,带着赵书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阴森的鞠院。 看着黄忠嗣离去的背影,邓绾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王安石府邸,书房。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吕惠卿脸色铁青,在屋内烦躁地踱步,终于忍不住猛地停下,指着刚被召来的邓绾怒斥: “邓文约!你……你糊涂啊!那黄忠嗣不过是虚张声势,恫吓于你! 你身为御史中丞,风骨何在? 竟被他三言两语就吓得方寸大乱,将供词和盘托出,还记录得如此‘详实’?! 你这不是把刀柄亲手递给旧党,让他们去捅我们的心窝子吗?!” 邓绾本就憋了一肚子窝囊气,此刻被吕惠卿指着鼻子骂“没风骨”,脸色也瞬间涨红,梗着脖子反驳道:“吕吉甫!你说得轻巧! ‘结党营私’、‘包庇辽国奸细’、‘通敌叛国’!这三顶帽子扣下来,哪一顶不是诛九族的大罪?! 黄忠嗣身边还杵着个赵书双,那是官家的眼睛!他当场就要拉着我去面圣! 我若不据实记录,当场就要被他钉死在耻辱柱上!到时候,谁来保我?王相?还是你吕吉甫?!”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怒:“我邓绾为推行新法,得罪的人还少吗?可这次不一样! 这是要掉脑袋、灭满门的!你们在后方动动嘴皮子容易,可知我在那阴森大堂上,面对黄忠嗣那择人而噬的眼神,是何等压力?!对不住了,王相,吕公,我邓绾……实在是拦不住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好了!都住口!”一直沉默闭目的王安石终于开口,声音疲惫而沙哑。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韩绛,“子华,你怎么看?” 韩绛叹了口气,打圆场道:“介甫公,吉甫,文约,都消消气。此事……确实怪不了文约。 黄忠嗣此人,手段狠辣,步步紧逼,又占着大义名分和官家的信任。 文约身处其境,若强行压制,正中其下怀,反会授人以柄,将我等都拖下水。 他选择据实记录,虽是无奈,却也是当下……自保并保全大局的唯一选择。真要闹到御前,我等更被动。” 王安石缓缓点头,疲惫之色更浓。他何尝不知邓绾的难处? 黄忠嗣这一手,借力打力,利用皇权和国仇家恨,将他们逼到了死角。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王安石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供词既出,辽国指使刺杀、惊扰凤驾、杀害皇亲、甚至可能涉及边军通敌,条条都是重罪。旧党必然借此大做文章,力主开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决断:“我等拦是拦不住了。但新法大局不能乱!传话下去,让所有能上书的官员,准备联名上书!” “上书内容?”吕惠卿急忙问道。 “两点!”王安石竖起两根手指,眼神锐利起来,“其一,严正抗议,要求辽国严惩主谋姜媛及其背后指使者,赔偿损失,交出凶手!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力陈我朝武备尚未完全整饬,国库虽充盈但支撑大规模远征仍显吃力,且新法初行,根基未稳。 力谏陛下,此事务必通过外交途径,据理力争,严正交涉解决! 万不可因一时激愤,轻启边衅,陷国家于危局!若辽国拒不认罪赔偿,再议战事不迟!” “是!”吕惠卿、韩绛、邓绾齐声应道。他们明白,这是要将“主战”的舆论压力,尽可能导向“先外交后军事”的缓兵之策,为新法争取时间,也为可能的变数留有余地。 众人领命,匆匆离去布置。书房内只剩下王安石一人。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忧虑和无力: “若真打起来……以我朝如今兵马……胜算几何? 一旦战败,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数……新法……怕是真的要夭折了……届时,国事又将如何?”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烽火连天、国库空虚、新法崩坏、民怨沸腾的未来图景,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第147章 苦一苦百姓 富弼府邸,暖阁。 气氛与王安石那边的压抑截然不同,充满了某种激越和期待。 富弼、吕公着、冯京、以及因风雪暂缓行程的文彦博,还有一位虽面带病容却眼神锐利的老者——奉诏进京述职的前宰相韩琦,皆在座。 “消息确凿?”韩琦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犹存,他刚听完吕公着转述的三法司审讯结果。 “千真万确!”吕公着难掩兴奋,“供词详尽,画押俱全!姜媛主使,辽国背景,刺杀重臣,惊扰皇后,杀害皇亲! 更有一条,影射其与真定府边军或有不清不楚的军备勾连! 虽无实证指名道姓,但这盆脏水泼下去,真定府上下都得脱层皮! 黄忠嗣这一手,干得漂亮!将新党的遮羞布彻底撕了下来!” 文彦博捋着长须,缓缓点头:“如此铁证,看那王安石、吕惠卿之流,还如何以‘大局’为名,阻挠问罪辽邦!” 富弼看向韩琦:“稚圭兄,你久镇河北,真定府那边……”他需要确认韩琦的旧部是否真的牵涉其中。 韩琦冷哼一声,带着一种老辣的不屑:“放心!老夫带出来的兵,纵有几个不成器的,也绝不敢行此通敌叛国之举! 那影爪所言,多半是姜媛那妖妇故布疑阵,或是底下人为了活命胡乱攀咬。 真定府守将,老夫可保其清白!新党若想借此攀诬,门都没有!” 他话语中透露出对旧部绝对的掌控力和自信。 冯京却微微皱眉,带着忧虑:“稚圭公,富公,吕公,下官并非怯战。 只是……辽国兵锋强盛,我朝虽有振武军新锐,然整体武备废弛已久。若战端一开,胜负难料。 且大军远征,耗费钱粮必是天文数字。 国库近年虽因黄忠嗣之策有所充盈,但支撑一场国战,恐怕……若战事迁延,或有不顺,必致府库空虚,民生凋敝啊。” 他担心的是战争带来的巨大消耗和不可控的风险。 韩琦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向冯京,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笑,那笑声中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一丝冷酷的算计:“当世,你所虑者,钱粮消耗,民生疾苦,乃至战事胜负,皆在其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重心长,却字字如刀:“你可知,那青苗、免役诸法,名为惠民,实乃害民之苛政! 若此战开启,无论胜败,国库必为之耗竭! 来年,王安石那帮人为了填补亏空,为了证明新法‘生财’之效,必定会变本加厉,催收青苗贷款,强征免役钱! 届时,民不堪命,怨声载道,天下汹汹,民变只在顷刻之间!” 韩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此乃天赐良机!只要能借此战耗空国库,逼得新党加紧盘剥,激得民怨沸腾,我等便可振臂一呼,以‘为民请命’之名,一举废除所有害民新法! 这才是真正的大功德,大胜利!为了这个大局,些许风险,值得一冒!些许钱粮损耗,值得付出!至于百姓……”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语气却异常坚定:“苦一苦百姓,骂名……自有王安石去担! 这千古罪人的帽子,合该他戴稳了!” 为了扳倒新法,恢复旧制,他不惜将百姓的苦难和战争的消耗,都视为必要的代价和可利用的工具。 暖阁内一片寂静。 富弼、吕公着、文彦博眼中闪烁着赞同的光芒。 冯京张了张嘴,看着韩琦那不容置疑的神情,最终将忧虑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旧党核心,已然达成共识——推动战争,消耗国库,引发民变,最终目标:废除新法!黄忠嗣送来的这把刀,他们要用得淋漓尽致! ...... 垂拱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弥漫在君臣之间的凝重寒意。 赵顼端坐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的正是三法司会审的详实供状。 影枭、影爪、影刺三人画押的墨迹犹新,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钢针,刺向辽国西京道大同府,刺向那个名为姜媛的女人,更隐隐指向辽国高层与边军可能的勾连。 黄忠嗣肃立阶下,腰背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御座上的年轻帝王。 他能感受到赵顼胸膛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愤怒于辽国的猖狂挑衅,痛惜于王彦的无辜惨死,更被那“燕云十六州” “大同府”几个字眼灼烧得心头发烫。 那是大宋历代君王魂牵梦萦的故土,是他赵顼渴望证明自己、超越祖辈的宏图所在。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赵顼手指无意识敲击御案的声音,哒、哒、哒……如同战鼓在心头擂响。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锐光如电,直射黄忠嗣: “允承,供词朕看过了。铁证如山!辽国欺我太甚!姜媛此獠,罪该万死!燕云故土,更当收回!”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那份压抑已久的雄心壮志几乎要破胸而出。 黄忠嗣心头一热,正要开口,却见赵顼眼中的火焰又迅速被一层深重的忧虑覆盖。 皇帝站起身,负手踱了几步,停在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河北路的位置: “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允承,你训练的振武军,朕看过奏报,军容整肃,士气高昂,堪称精锐。然……纸上谈兵终觉浅! 他们……当真堪与辽国铁骑野战?当真能担得起这收复山河的重任?” 赵顼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黄忠嗣,那眼神里有期盼,有信任,但更多的是一个帝王在巨大风险前的审慎与不安。 “此战若开,便是倾国之力!胜,则朕与卿名垂青史,光复河山!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败,则新法根基动摇,国库耗竭,社稷危殆!朕……赌不起一个‘可能’!” 黄忠嗣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他撩袍,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头颅却高高昂起,目光如磐石般坚定,迎向赵顼审视的目光: “陛下!臣,黄忠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振武军,非纸上之兵!其军纪之严明,操练之刻苦,装备之精良,战法之革新,皆远超旧军! 臣亲历亲为,日夜督训,深知其能!‘震天雷’,可破辽骑冲锋之势; 重甲步卒结阵如墙,可抗铁林军冲击;轻骑斥候来去如风,辽军动向尽在掌握! 更有将士同仇敌忾之心,为报国仇家恨,愿效死力!” 第148章 勿谓言之不预 他挺直脊梁,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陛下,辽人亦是血肉之躯,非不可战胜之! 澶渊之盟前,我朝亦有杨业、潘美等名将,令辽人胆寒! 今有陛下励精图治,新法充盈国库,更有振武新军锐气方张!此乃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朝!” 黄忠嗣重重叩首,额头触地:“若此战不胜,臣甘愿伏法,以谢陛下信任,以慰阿彦及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臣,请陛下圣断!给振武军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给大宋一个雪耻复土的机会!”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赵顼凝视着跪伏在地的黄忠嗣,看着他挺直的背脊,听着他铿锵的誓言。 那份近乎狂热的自信,那份以身家性命为注的担当,像一股滚烫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赵顼心中最后的犹豫。 他仿佛看到了黄忠嗣在河北路日夜操劳的身影,看到了振武军操演场上震天的喊杀,看到了火器轰鸣时撕裂天空的烈焰…… 那份渴望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火焰,终于彻底压倒了恐惧和疑虑。 “好!” 赵顼猛地一拍御案,声音洪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朕信你!也信我大宋的振武新军!” 他快步走回御案,提起朱笔,声音斩钉截铁: “传旨:即刻取消年节休沐!明日,正月初七,大朝议!召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官员,集议辽国刺杀重臣、惊扰凤驾、杀害皇亲、图谋不轨之滔天罪行!” “另,即刻传召辽国驻汴京使者,明日朝会,朕要亲自问罪!着鸿胪寺严加看管,不得使其与外通消息!”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帝国的战争机器,在年节的余韵中,开始隆隆启动。 黄忠嗣心中巨石落地,热血沸腾,再次叩首:“臣,谢陛下信任!振武军必不负圣望!” 赵顼看着他起身,脸上的激昂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绕过御案,走到黄忠嗣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允承,” 赵顼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语重心长,他拍了拍黄忠嗣的肩膀,目光深邃,“此战,关乎国运,亦关乎你我君臣之名。 朕将此千斤重担,交予你手,是将大宋的未来,赌在了你的决心和振武军的刀锋之上。”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尸山血海,非朕所愿见。但既已决断,便无回头之路。 朕……望你牢记,你麾下是数万大宋儿郎的性命,你肩负的是收复山河、重振国威的期望。 务必……慎之又慎,谋定后动,切莫因私仇而乱了大局,因急切而误入险境。” 赵顼的目光紧紧锁住黄忠嗣的双眼,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嘱托刻进他的心里:“莫要让朕失望,莫要让……这天下人失望。” 黄忠嗣感受到肩上那无形的千钧重担,更感受到皇帝话语中那份深切的信任与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后退一步,整理衣冠,然后撩起袍服下摆,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 “陛下!”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臣,黄忠嗣,在此立誓! 此战,必以万全之策对敌,以必死之心报国!振武军之锋锐,必为陛下开疆拓土,洗雪国耻! 王彦之血,辽寇之罪,臣必亲率大军,踏破大同,擒杀姜媛,献于阙下!若违此誓,若负圣恩,臣甘受天谴,万死难赎!” 誓言在殿中回荡,带着铁血的味道,也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赵顼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臣子,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复仇火焰与为国征战的坚定,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无比清晰: “去吧。明日朝会,朕……等着你的方略。” “臣,告退!” 黄忠嗣再拜,起身,转身大步走出垂拱殿。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殿内的暖意与凝重。 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却吹不灭他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宫墙之外,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在雪夜中闪烁。 黄忠嗣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望向北方漆黑的天际线,那里,是大同府的方向。 他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阿彦,姐夫为你……擂响战鼓!” 风雪,似乎更急了。 而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风暴,已然在汴京皇城的深处,酝酿成型。 ....... 正月初七,垂拱殿。 年节的余韵被肃杀之气彻底驱散。 殿内,五品以上文武官员肃立,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辽国驻汴京正副使臣被鸿胪寺官员“请”至殿中,两人面色苍白,强作镇定,但眼神深处难掩惊惶。 昨夜被严加看管,断绝内外消息,他们已预感到风暴将至。 皇帝赵顼高踞御座,面沉如水,眼神却如燃烧的寒冰。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让臣子先行奏报,而是直接拿起御案上那份由三法司主官邓绾、李定、蔡确联名呈上的、墨迹未干的供状副本。 “啪!” 沉重的卷宗被赵顼狠狠摔在御案上,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惊雷! “尔等辽邦!” 赵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刺向阶下的辽使,“豢养死士,潜入我大宋国都!行刺朕之重臣、嘉宁郡主之夫黄忠嗣! 惊扰皇后凤驾!更杀害皇亲国戚王彦!此等行径,禽兽不如!视我大宋为何物?视朕为何人?!”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辽使,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供词在此,铁证如山!影枭、影爪、影刺,尔等辽国死士,亲口招供,受命于辽国西京道大同府姜媛! 更攀扯出尔等与我大宋真定府守军将领,或有军备勾连之嫌!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殿内群臣,无论新党旧党,皆屏息凝神。 旧党如富弼、吕公着、韩琦等人,眼中精光闪烁,难掩激愤与期待; 新党王安石、吕惠卿等人,脸色则异常难看,尤其是吕惠卿,看着那份供状,如同看着催命符。 “回去告诉耶律洪基!” 赵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给他一个月!一个月内,交出主谋姜媛及其所有党羽,交出所有参与刺杀的凶手,交出与真定府勾连的辽国官员! 赔偿我大宋白银一百万两,绢五十万匹!割让西京道大同府以南三州之地!否则……” 赵顼的目光扫过殿内所有臣子,最终定格在黄忠嗣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与信任:“否则,朕将亲提大军,踏破燕云,犁庭扫穴,血债血偿!勿谓言之不预!” “轰——!”殿内虽无人敢出声,但无形的声浪仿佛在每个人心头炸开。 割地、巨额赔偿、交出重臣……这几乎是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皇帝的态度,已是赤裸裸的战书! 第149章 出发 “陛下!”吕惠卿扑跪在地,声音发颤,“此议切切不可!此等苛责,辽主岂能俯首?必致天下汹汹!新法方行,钱粮……” “住口!”赵顼厉声断喝,积压的怒火喷薄而出,直指吕惠卿,“吕惠卿!尔为计相,不思敛财以固边防,屡次阻挠问罪契丹,究竟何为?! 莫非尔等与那通敌叛国之徒,亦有瓜葛不成?!” 这诛心之言重若千钧!吕惠卿魂飞魄散,叩首如捣蒜:“臣冤枉!臣忠心可鉴,实为新法国本,为社稷惜财啊陛下!” “好一个为国惜力!”赵顼怒极反笑,“朕看你就是畏敌如鼠,结党营私!你这计相,不必做了!即行革职,闭门思过!” “陛下三思!”王安石脸色剧变,亟欲出列。 赵顼根本不给他机会,目光掠过枢密使富弼,以及殿中一位身着紫色朝服、风尘仆仆却气度沉凝的老臣——韩琦:“韩卿!” 韩琦沉稳出列:“臣在。” 赵顼声音斩钉截铁:“朕命你即刻接掌户部,领三司使事!统领大宋度支,专一应援河北军需! 战时钱粮调度,枢密院当全力协同,不得稍滞!若有贻误,唯尔等是问!” “臣领旨!定不辱使命!”韩琦肃然拜下,眼底精光一闪而逝。 财权入手,全局皆活。 富弼亦躬身领命,神态凝重中带着一丝锐利。 “枢密院听旨!”赵顼再次发令,“八百里加急! 河北真定府虎贲军军都指挥使连城,涉通敌叛国大罪,锁拿进京,交付三法司严审! 其部暂由副将代管,无旨不得擅动!” “臣遵旨!”富弼沉声应道。 “擢!” 赵顼的目光再次聚焦黄忠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河北路转运使、晋权发遣河北路经略安抚使,兼知真定府事,全权统御河北一路军民政务,专责对辽战备军务! 赐天子剑,可临机专断,先斩后奏! 内侍省副都知张焕为监军使! 皇城司勾当公事林从文为随军察访使! 三司、枢密院,需倾尽国帑、人力,保障河北粮秣军械兵员输送! 若有延误推诿,黄卿持朕剑,无论品秩,立斩不赦!” 这道旨意,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彻底击溃了新党最后的防线! 军政大权尽付一人,赋予生杀予夺之权,更有内侍与皇城司双重“监军”,皇帝已将整个河北乃至国家命运系于黄忠嗣一身! “陛下!万万不可啊!” 几名新党官员仓皇出列跪倒,“黄使君虽忠勇,然资历尚浅,恐难当一路重任!开战……” “住口!”赵顼再次拍案,怒目如雷霆,“尔等不思御敌,只知掣肘!吕惠卿便是前例!再敢妄议战守、动摇军心者,立革功名,下狱究治!退朝!” 帝威之下,新党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多言。 王安石深深看了一眼盛怒的皇帝,又望了望阶下如山岳般沉稳的黄忠嗣,最终将所有言语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黯然随众退出大殿。 风暴并未因退朝而止息。 黄忠嗣并未离去,在宫墙回廊的阴影里,他将一封密封的信函交予王安石亲随。 信笺内,字迹如铁划银钩: “介甫公台鉴:此战必速,不累新法。忠嗣顿首。” 这是他对王安石核心忧虑的唯一承诺——速胜,不拖垮新法基业。 王安石于值房中展阅,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 窗外北风呼号,他眉间沟壑更深。 速胜? 谈何容易! 黄忠嗣的狂傲近乎天真。但他沉默着,将信笺引向烛火,看它化为飞灰卷入寒风。 此刻,言语空洞,唯结果可证其言。 正月未半,汴京尚沉浸年意。黄府庭园,却笼罩着一抹离别前的压抑。 黄忠嗣身着骑装,与家人话别。 “母亲,”他紧握陈绣娘的手,笑容温煦,刻意敛去眼底锋芒,“河北路转运司积压数桩急务,儿子须提前处置。母亲与莺娘、阿宁安心欢度元宵,待彼处诸事妥当,儿子即刻遣人来接。” 陈绣娘不疑有他,只道是儿子勤谨,殷殷叮嘱:“公务虽急,也要顾惜身子,北地酷寒,多添厚衣。” “哥,说好带我去看大运河的,你可要早点啊!”黄燕如拉着兄长衣袖,小脸满是依恋。 “放心,哥从不食言。”黄忠嗣揉了揉她的发顶。 最后,他目光落向王莺莺。素袄白裘,立于廊下,脸色微白,眸子如深潭古井,静得惊人。 “夫君……”她轻步上前,为他整了整披风领口,指尖冰凉,拂过他颈侧皮肤时,两人皆微微一顿。 “家中事,有我。” 她抬眸,目光似要穿透他双眼,“万事……小心。” 未问一句“是否打仗”,但眼底的深潭已淹没万语千言。 血仇、家国、夫君前程,尽托此身。不能阻,唯有祈。 黄忠嗣心头滚烫,用力握住她冰凉柔荑。 “等我回来。”四字重逾千钧。 府门外,赵书双与一队皇城司悍卒已勒马待发。 内侍省副都知张焕面白如纸,眼神深如古井;林从文神情端肃,抱拳为礼。 黄忠嗣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一眼府门。 陈绣娘与黄燕如立门内,王莺莺独立阶前,风雪卷动裘衣,恍若傲雪寒梅。 他再无一言,猛扯缰绳:“出发!” 马蹄踏碎汴京残雪与年关余韵,一行如离弦之箭,冲破城门,向北地风雪疾驰而去。 车辙蹄印碾入冻土,旋即被新雪覆盖。 车厢内,黄忠嗣闭目养神,指腹摩挲着腰间天子剑冰冷的纹路。 姜媛、大同府、耶律仁先……名字在心间翻涌,最终凝聚成王彦苍白的面容与阿姐强抑的泪眼。 “阿彦……姐夫这就去,为你擂鼓鸣冤,讨血偿命!大宋,我汉人之幸,也是汉人之哀,这百年汉土,该回归!” 他心中默念。 睁眼时,眸中唯余北地朔风般的酷烈与决绝。 一场以复仇为帜、国运为注的战争,随着这位年轻经略使的北行车驾,撕开了序幕的霜雪。 第150章 潜逃了? 熙宁五年正月廿二 十五日的风雪兼程,黄忠嗣一行终于在正月廿二抵达真定府城下。 为了赶紧到达真定府,他还舍弃了比较舒适的马车。 直接乘马星夜兼程! 寒风卷着残雪拍打在冰冷的铠甲上,城头“虎贲”军旗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肃杀与不安。 迎接的队伍规格不低——真定府知府、通判等文官,以及虎贲军剩余的四位军都指挥使尽皆在列。 然而,本该站在武官首位的虎贲军都指挥使连城,却不见踪影。 “下官等恭迎黄经略!”众人齐声唱喏,躬身行礼。 知府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急:“经略使一路辛苦!只是……连指挥使他……自五日前便告病不出,三日前急递到后,派人去捉拿时,竟发现其府邸人去楼空! 家眷、亲兵皆不知所踪!下官已命全城戒严,严加搜捕!” 黄忠嗣端坐马上,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将。 那四位军都指挥使——赵猛、孙振、李敢、钱彪,感受到这冰冷锐利的视线,无不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垂下目光,不敢直视。 “哦?畏罪潜逃?” 黄忠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敲在每个人心上,“看来,钦犯的供词,并非空穴来风。连城,果然与辽人有所勾连!”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直接将连城定性为“通敌叛国”。 几位指挥使脸色更加难看,额头渗出细汗。 连城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如今突然失踪,还被扣上如此滔天罪名,他们岂能不受牵连? 不过黄忠嗣并没有在这个话题深究,也拒绝了知府刘筠接风洗尘的提议,直接表示要前往虎贲军大营! 真定府知府刘筠脸上的忧急尚未褪去,听闻黄忠嗣拒绝接风洗尘,立刻拱手道:“经略使心系军务,下官佩服。只是这风雪严寒,营中条件艰苦……” “无妨。”黄忠嗣打断他,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国事为重,军情如火。 连城叛逃,军心浮动,本官一刻也等不得。 刘知府,安抚地方、协查连城家眷下落、保障大军粮秣转运,此三事便是你当下重任,务必尽心! ”他目光扫过刘筠及一众文官,最后落在四位军都指挥使身上,“赵猛、孙振、李敢、钱彪!” “末将在!”四人心中一凛,齐声应诺。 “即刻随本官进驻大营!稳定军心,整肃军纪,备战辽寇!” 黄忠嗣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天子剑在腰间随着动作轻磕马鞍,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遵命!”四位指挥使不敢怠慢,连忙上马紧随。 风雪中,一行人马直奔城外的虎贲军大营。 马蹄踏碎积雪,留下深深的车辙蹄印,旋即又被新雪覆盖。 路上,林从文策马靠近黄忠嗣,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允承,连城叛逃,其麾下亲信、心腹爪牙必然不少。 这四位指挥使,虽非其嫡系,但同在真定府多年,盘根错节,未必干净。是否……” 他做了个隐晦的手势,意指秘密抓捕或隔离审查。 黄忠嗣目视前方风雪。 沉默片刻,他缓缓开口,语气比刚才对刘筠说话时少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多了些商量和坦诚:“正则兄,你的顾虑我明白。 连城通敌,绝非一人之力,必有党羽,甚至……朝中未必无人接应。 死士供词模糊,圣旨未到人已消失,消息传递快得惊人。”他话语中透出寒意。 “但此刻,”他话锋一转,侧头看向林从文,“主将叛逃,军心惶惶。若贸然对其余指挥使动手,无论证据是否确凿,都极易引发猜忌,甚至……逼得某些人狗急跳墙。 困兽犹斗,不可不防万一。我持天子剑,更要对河北一路的稳定负责。” 他语气更加真诚:“正则兄,你手下最精干可靠的人,立刻散出去。 目标有三:其一,严密监控赵猛、孙振、李敢、钱彪四人及其亲信部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其二,全力追查连城及其家眷亲兵去向; 其三,悄无声息探查军中是否还有与连城过从甚密或有异常往来者,尤其是涉及军备、粮秣、边防情报的环节。记住,” 他加重语气,眼中是托付重担的郑重,“首重隐秘,宁可慢,不可暴露!非我明令,不得抓捕。情报为本!” 林从文心领神会,严肃点头:“放心,允承。定如蛛网潜行,滴水不漏!” 他无需多言,勒马稍缓,几声极低的命令下达,几名皇城司头目迅速消失在风雪中,如同真正的影子。 抵达虎贲军大营,沉重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 黄忠嗣一言不发,在四位指挥使陪同下,顶风冒雪巡视营房、校场、武库。他冷静务实,专注细节,让躁动的军营稍稍安定。 当晚,中军大帐。炭火驱寒,酒肉简单,宴席意在安抚试探。 黄忠嗣举碗,声音沉稳有力:“诸位将军!连城之事,震动朝野,令本官痛心! 然,一人之罪,不累三军!陛下明鉴,本官亦深知,虎贲军将士多为忠勇报国之士! 连城叛国,是其个人丧心病狂,与尔等无关,与虎贲军数万将士无关!” 这番话清晰划清界限,赵猛等人紧绷的神色明显一松。 他续道:“…整军经武,随时准备痛击来犯之敌,为死难者复仇,为陛下雪耻!这碗酒,敬陛下!敬大宋!敬虎贲军浴血奋战的将士!干!” “敬陛下!敬大宋!敬将士!干!” 四人齐声应和,气氛热烈起来。 随即是官场的恭维与表态。 四人轮番敬酒,盛赞黄忠嗣“雷霆手段”、“爱民如子”,痛斥连城“禽兽不如”,保证“唯经略马首是瞻”。 黄忠嗣则勉励有加,分寸得当。 宴罢,四人告退。 远离中军大帐灯火,冷风醒酒。 孙振压低声音:“黄经略……似乎并未深究我等?” 赵猛冷哼:“既往不咎?听听罢了。圣旨未到人先跑,我们嫌疑最大!他今日之言,不过是稳住军心、暂不动刀的权宜!” 李敢忧道:“那…备些‘心意’,探探口风?毕竟,连城平日所为,有些事我们并非全不知情…” 钱彪立刻反驳:“不可!李兄忘了这半年黄经略处置贪手段了?他今日看似宽宏,实为敲山震虎!此时行贿,正是授人以柄!那‘既往不咎’立时能变‘行贿上官,图谋不轨’!” 赵猛点头:“正是!黄忠嗣城府深,手段狠。 他初来需稳,我们行贿反露心虚。观望! 谨言慎行,办好差事,让他挑不出错处才是上策。 真要动我们,也得有证据。无故动大将,动摇军心,他也担不起!” 四人达成共识:夹紧尾巴,观望为先。 第151章 底气到了。 风雪呼啸,军营灯火明灭。 中军大帐内,黄忠嗣独立于巨大的河北边防舆图前,目光如铁,锁定北方关隘。 人影微动,林从文已无声出现在帐内,没有刻意隐匿行藏,轻声唤道:“允承。” 黄忠嗣闻声,紧绷的肩膀略松,但目光未离舆图:“正则兄,回来了。那四位如何?” 林从文走近,声音依旧很低但透着放松:“回去后聚在赵猛帐中谈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散。 盯梢的耳朵尖,断续听到‘观望’、‘谨言慎行’、‘不行贿’几个词。看来钱彪脑子还算清醒。” 黄忠嗣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冷峭而真实的笑意:“还算识相。温水已经架好了,就让他们在锅里慢慢泡着吧。泡得越久,心神不宁,马脚才越容易露出来。” 时间又过了五天。 熙宁五年正月廿七日 黄忠嗣对虎贲军的探查结果印证了他的预判:这支名义上拱卫北疆的精锐,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吃空饷、倒卖军械、训练废弛,与当初他接手的振武军如出一辙,甚至因地处前线油水更足,贪墨之风尤甚。 唯一让他眼前微亮的是孙振所部——军容相对齐整,士卒对其评价也颇佳。 黄忠嗣手指轻叩桌案,正思忖着是否该尝试争取这位看起来还有些军人本色的指挥使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经略相公!”赵书双满脸喜色地冲入,“周押运官已押运军械粮草抵达城外!同行的……还有振武军!” “什么?!”黄忠嗣猛地站起,眼中精光爆射,连日来因虎贲军积弊和连城潜逃带来的阴霾瞬间被狂喜驱散。 他的根基,他的利刃,终于到了!“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压抑着激动下令,“备马!随我出城迎接!” 距离真定府约两里处,一支沉默却散发着惊人煞气的军队静静矗立在风雪中。 玄甲如墨,旌旗猎猎,正是他一手打造的振武军! 队伍前方,周磊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而他身旁,两名身材魁梧、气势沉凝的将领尤为醒目——正是黄忠嗣的心腹爱将,振武厢都指挥使萧承弼与升官了的副都指挥使张承岳。 远远望见黄忠嗣一行的旗帜,萧承弼与张承岳眼中瞬间迸发出炽热的光芒。 不待黄忠嗣马匹停稳,两人已翻身下马,大步流星抢上前来,单膝重重跪地,甲叶铿锵作响,声震四野: “末将萧承弼(张承岳),参见总教头!” “总教头”三字喊得情真意切,饱含着对昔日锻造者的崇敬与追随的决绝。 一旁的林从文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 他策马上前半步,低声提醒道:“允承,如今你已是河北路经略安抚使,朝廷重臣,按制,他们该称‘经略相公’才是。” 他深知官场忌讳,武将如此亲昵地称呼主帅旧称,极易授人以柄,被扣上“结党营私”、“蓄养私兵”的帽子。 黄忠嗣却浑不在意地一摆手,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容,目光扫过眼前两位悍将和后方如林的振武军:“正则兄多虑了。 振武军是我黄忠嗣亲手带出来的兵,从无到有,从弱到强! 他们喊我一声‘总教头’,那是记着我们一起流汗流血的情分!这情分,比什么官衔都实在!” 他翻身下马,亲手将萧、张二人扶起,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臂甲。 林从文见状,心中虽有隐忧,但也知此刻不是深谈之时,只得将劝诫暂时压下,暗自决定稍后定要私下再与黄忠嗣分说利害。 黄忠嗣目光灼灼地看向萧承弼和张承岳:“承弼、承岳,一路辛苦!兄弟们可好?这几个月,操练可曾懈怠?” 萧承弼闻言,虎目圆睁,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肃立的数千振武军将士,运足中气,声如洪钟般吼道:“总教头问话!兄弟们,告诉总教头,咱们振武军,可曾懈怠?!” “杀!杀!杀!” 回应他的,是三声整齐划一、穿云裂石般的怒吼!吼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冲击波,震得树梢积雪簌簌落下,连呼啸的北风仿佛都为之一滞。 那吼声中蕴含的磅礴战意、钢铁纪律与对主帅的绝对忠诚,让随行的虎贲军将领们无不脸色微变,心头剧震。 黄忠嗣脸上露出无比满意的笑容,重重点头:“好!这才是我振武军的儿郎!走,随我入城! ...... 真定府,虎贲军大营。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黄忠嗣高坐中军帐帅位,林从文、张焕侍立左右。下方,赵猛、孙振、李敢、钱彪四位虎贲军指挥使垂手肃立,脸色都不太好看。 萧承弼、张承岳则如两尊铁塔般立在黄忠嗣身侧后方,目光锐利如鹰。 “诸位,”黄忠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振武军已至,军械粮草也已补充。 为统一号令,加强防务,本官决定,即日起,由振武军接替虎贲军所有外围防区及城防要隘。 虎贲军各部,退入内营,集中整训,待命!” 此言一出,赵猛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这等于直接剥夺了他们掌控防区的实权,将他们圈禁起来! “经略相公!”赵猛第一个忍不住,硬着头皮出列抱拳,“此事……恐有不妥!振武军兄弟初来乍到,对我真定府周边地形、敌情、防务皆不熟悉,仓促接防,万一辽寇趁机偷袭,恐有疏漏啊!”他试图用“防务安全”作为挡箭牌。 “是啊,经略相公!”李敢也连忙附和,“虎贲军在此驻守多年,一草一木皆了然于胸,骤然换防,士卒也需适应,恐生混乱……” 孙振和钱彪虽未直接反对,但脸上也写满了不情愿和忧虑。 黄忠嗣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他们说完,才缓缓开口,目光扫过四人:“哦?诸位是觉得,我振武军……不如你们虎贲军能战?守不住这真定府?”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赵猛等人心头一紧,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不等他们辩解,黄忠嗣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帐外的高台上,对着校场上列队整齐、杀气腾腾的振武军,运足丹田之气,声如雷霆般吼道: “振武军——!” 数千将士闻声,如同被按下了开关的精钢机器,“唰”地一声,动作整齐划一地挺直腰板,目光如炬地聚焦在高台上的身影。 黄忠嗣的声音响彻整个大营,甚至隐隐传向城墙内外: “告诉我!我们的使命是什么?!” 回应他的,是数千个喉咙里迸发出的、汇聚成钢铁洪流的怒吼,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忠于陛下,忠于大宋!忠于百姓!” “忠于陛下,忠于大宋!忠于百姓!” “忠于陛下,忠于大宋!忠于百姓!” 三声怒吼,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震撼! 那磅礴的气势,那冲天的战意,那铁一般的纪律与信念,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虎贲军士卒的心头,也砸碎了赵猛等人最后一丝侥幸和抗拒。 城内,不少百姓被这震天的吼声吸引,纷纷驻足侧目,望向军营方向。 看着那支甲胄鲜明、队列森严、气势如虹的陌生军队,再对比往日所见散漫的虎贲军,百姓眼中不由得流露出惊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高台上,黄忠嗣转过身,目光如寒冰般扫过脸色煞白、哑口无言的赵猛等人,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更深的压迫感: “现在,还有人觉得,振武军守不住真定府吗?” 赵猛、李敢、钱彪等人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颓然地低下头,艰难地抱拳:“末将……遵命!” 孙振看着那支气势如虹的振武军,又看了看高台上那位年轻却如山岳般沉稳的经略使,眼神复杂,最终也深深一揖,沉声道:“末将遵命!定当全力配合振武军兄弟接防!” 黄忠嗣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远方风雪弥漫的北境。 他的拳头,终于握紧了最锋利的刀。 大同府,姜媛……清算的时刻,正在步步逼近。 第152章 辽国朝堂吵起来了 辽国,上京临潢府,皇宫大内 朔风卷着塞外的狂雪,猛烈地抽打着宫殿厚重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然而,殿内的气氛比殿外的风雪更加酷烈,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辽国皇帝耶律洪基高踞于御座之上,他年过五旬,身材魁梧,面庞因常年骑射而显得粗犷刚毅,此刻却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涨红。 他手中紧攥着那份由鸿胪寺官员呈上、翻译好的大宋国书副本,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混账!狂妄!岂有此理!” 耶律洪基的咆哮如同惊雷,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猛地将那份国书狠狠摔在御阶之下,羊皮卷轴翻滚着摊开,上面宋帝赵顼那措辞严厉、要求苛刻的文字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赵顼!黄口小儿!安敢如此欺朕!” 耶律洪基须发戟张,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割地?赔款?还要朕交出朕的北院枢密使?!他以为他是谁?他大宋算什么东西!澶渊之盟的岁币养肥了他的胆子吗?!”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文武大臣,无论是契丹贵族还是汉官,皆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皇帝的怒火如同实质的烈焰,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耶律洪基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射向阶下左侧首位——北院枢密使耶律仁先。 “耶律仁先!”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你给朕解释清楚!大同府别苑那个叫姜媛的汉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就成了刺杀宋国重臣、惊扰宋后、杀害宋国皇亲的主谋? 还牵扯到军备交易?!朕的北院枢密使府邸,何时成了策划这等泼天大祸的巢穴?嗯?!” 耶律仁先早已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臣……臣万死!” 耶律仁先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苦涩,“那姜媛……确在臣大同别苑暂居,然……然臣只道她是……是寻常商贾遗孀,有些才干,故收留庇护,助其打理些产业…… 臣万万没想到,她竟胆大包天至此!竟敢……竟敢私下豢养死士,行此逆天之事! 更……更不知她竟与真定府边军有所勾连!臣……臣失察!臣有罪!臣愧对陛下信任!” 耶律仁先心中叫苦不迭。 姜媛是他手中一枚重要的暗棋,利用其汉人身份和商业网络,在宋境刺探情报、搅动风云,甚至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这本是他巩固权势、削弱宋国的手段之一。 他确实授意过给黄忠嗣制造麻烦,甚至默许了悬赏,但他绝没想到姜媛会疯狂到在宋国国都、在皇家婚礼上搞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刺杀,更没想到会留下活口!还把事供出来了。 其他的事情都好说,但是军备这种事,要是拿上来上称,他少不了背上一个要造反的名头! 他预想中,顶多是边境摩擦升级,或者宋国内部因刺杀而混乱,他正好浑水摸鱼。 宋国皇帝赵顼竟如此强硬,直接掀了桌子,要全面开战!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和掌控。 “失察?一句失察就想推脱干净?!” 不等皇帝发话,一个阴冷尖锐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说话的是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耶律仁先的政敌,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狠厉,“陛下!耶律仁先身为北院枢密使,总揽军国机要,竟让一个来历不明的汉女在其别苑豢养死士,策划刺杀邻国重臣! 此等滔天巨祸,岂是一句‘失察’可以搪塞? 这分明是纵容包庇,甚至……就是主谋! 若非他授意,一个妇人焉敢如此?此乃祸国殃民,陷我大辽于不义,更招致宋国大军压境之危! 臣请陛下,严惩耶律仁先,将其锁拿问罪,押送宋国,以平息宋帝之怒,消弭兵祸!” 耶律乙辛的话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点燃了殿内一部分大臣的附和。 “乙辛枢密使所言极是!此等大罪,必须严惩!” “交出耶律仁先,方能显示我大辽清白,避免战端!” “正是!宋国陈兵边境,商旅断绝,岁币无望,皆因仁先之过!” “放屁!”一声如雷的怒吼打断了主和派的喧嚣。 一位须发皆白、身披重甲的老王爷,北院大王萧阿速(或类似地位的宗室重臣)站了出来,他怒视着耶律乙辛等人,“尔等懦夫! 宋国小儿皇帝一封恐吓信,就吓得你们要把我大辽的北院枢密使、国之柱石交出去?简直荒谬!奇耻大辱!” 他转向御座,抱拳行礼,声若洪钟:“陛下!宋国皇帝赵顼,乳臭未干,就敢如此狂妄! 割地赔款,索要我朝重臣? 此乃对我大辽国格的极致羞辱!若依其所求,我大辽颜面何存? 四方藩属将如何看待我契丹勇士?此例一开,宋人必将得寸进尺,我大辽将永无宁日!” 萧阿速的话激起了殿内另一批,尤其是武将和强硬派贵族的共鸣。 “大王说得对!不能交人!更不能割地赔款!” “宋人这是借题发挥,想撕毁澶渊之盟,夺我燕云!” “耶律仁先或有失察之过,但罪不至死,更不该交给宋人!这是自毁长城!” “宋军敢来?正好!让他们尝尝我契丹铁骑的厉害!真当我大辽怕了他不成?澶渊之盟前,是谁被打得签城下之盟?!” “对!打!狠狠打!让赵顼小儿知道天高地厚!” 殿内顿时吵作一团。 耶律乙辛一党咬定耶律仁先是罪魁祸首,必须严惩以息宋怒; 萧兀纳等强硬派则视宋国要求为奇耻大辱,坚决主战,并力保耶律仁先。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言辞激烈,将耶律仁先的过失、姜媛的罪行、宋国的威胁、大辽的国体尊严搅在一起,争论不休。 耶律洪基脸色铁青,看着阶下吵嚷的群臣,心中的怒火与权衡交织。 他当然愤怒于耶律仁先的失察,更愤怒于赵顼的狂妄要求,这简直是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交出耶律仁先?绝无可能! 这不仅会寒了重臣之心,更会让他在契丹贵族面前威信扫地。 但宋国陈兵边境、断绝商榷、停发岁币的举动,也绝非虚张声势。 那个黄忠嗣在真定府的动作,以及传闻中宋国新军的装备,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第153章 辽国:勿谓言之不预 争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耶律洪基的耐心也快到了极限。 他猛地一拍御案,巨大的声响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够了!”耶律洪基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不容置疑,“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耶律仁先:“耶律仁先!” “臣在!”耶律仁先连忙叩首。 “你御下不严,纵容包庇,致使姜媛酿此泼天大祸,招致宋国大军压境,使我大辽陷入危局!此乃大罪!”耶律洪基的声音如同寒冰。 耶律仁先的心沉到了谷底。 “然...”耶律洪基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鹰,“念你多年为国效力,战功卓着,且此事是否为你主使,尚无确凿铁证。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耶律仁先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光芒和决绝:“臣谢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必肝脑涂地,以赎前罪!” 耶律洪基不再看他,目光扫向群臣,最终落在萧阿速和几位重将身上:“萧阿速!” “老臣在!” “朕命你总领南京道、西京道、兵马,全权负责南面防务! 整军经武,加固城防,调集粮草!宋军若敢踏过界河一步,给朕狠狠地打!打出我大辽的威风来!”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萧阿速精神一振,抱拳领命,声若洪钟。 耶律洪基又看向耶律乙辛,眼神深邃:“乙辛!” “臣在。”耶律乙辛心中不甘,但面上不敢表露。 “你负责统筹后方粮秣军需转运,务必保障前线供应!若有延误,唯你是问!” “……臣遵旨。”耶律乙辛咬牙应下,知道皇帝这是在平衡,不让他专攻耶律仁先。 最后,耶律洪基的目光投向鸿胪寺官员:“传朕旨意!” 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帝王的愤怒与不容侵犯的威严: “即刻遣使入宋!告诉赵顼小儿:” “其一,姜媛乃一介商贾妇人,其所作所为,皆系个人恩怨,与我大辽朝廷无涉! 其罪当诛,然此乃我大辽内务,轮不到他宋国指手画脚!朕自会按律严惩(至于怎么惩,何时惩,自然由朕说了算)!” “其二,所谓军备交易,纯属宋国死士攀诬构陷,子虚乌有!” “其三,割地赔款,索要我朝重臣?痴心妄想!此乃对我大辽皇帝及举国臣民的莫大羞辱!朕,断然拒绝!” “其四,宋国无端陈兵边境,断绝商旅,停输岁币,已率先背弃澶渊盟约!限尔等即刻退兵,恢复榷场,补足岁币,并向朕上表谢罪!否则……” 耶律洪基停顿了一下,眼中杀机毕露,一字一句地说道: “勿谓言之不预!朕的百万铁骑,定当踏破汴梁,让尔等追悔莫及!让他赵顼,莫要自误!” “臣等遵旨!”殿内群臣齐声应和,主战派气势高昂,主和派也暂时噤声。 耶律洪基疲惫地挥挥手:“都退下吧!耶律仁先,萧阿速留下!” 群臣鱼贯而出,殿内只剩下皇帝和两位重臣。 耶律洪基盯着耶律仁先,语气森然:“仁先,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大同府那边,给朕收拾干净!那个姜媛……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场仗,只许胜,不许败!若再有差池,或战事不利……新账旧账,朕与你一并清算!” “臣……明白!谢陛下!”耶律仁先重重叩首,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他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乃至家族荣耀,都已系于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之上。 他必须赢,也必须让姜媛这个祸根彻底消失。 风雪依旧肆虐,辽国的战争机器,在皇帝的盛怒和重臣的赌注中,也开始隆隆启动。 两位巨人的碰撞,已不可避免。 耶律洪基派出的使者,带着充满威胁的国书,踏上了南下的风雪之路。 大同府,耶律仁先别苑 炉火在精铜兽炉中噼啪作响,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姜媛眉宇间凝结的寒意。 她纤细的手指捻着刚刚由心腹死士呈上的密报,薄薄的纸笺仿佛有千钧重。 “呵……”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瓣,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意外。 “宋朝……赵顼……黄忠嗣……”她低声呢喃着这几个名字, “竟如此刚硬?为了一个漕司,一个郡马,一个市井出身的皇亲,不惜赌上国运,直接掀了桌子? 这步棋,她确实失算了。 她预想过宋廷的震怒,预想过边境摩擦加剧,甚至预想过小规模的报复性冲突。 但她万万没想到,黄忠嗣竟能敲开死士的嘴,更没想到年轻的宋帝赵顼,竟展现出如此惊人的决断力和赌性! 这完全打乱了她从容布局的节奏。 也让她对自己的谋划产生了怀疑,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现在要思考的是,接下来的对策! 耶律仁先被皇帝当朝斥责,虽未被立即问罪,但已失圣眷,自身难保。 耶律乙辛一党必然借此机会穷追猛打。 她姜媛,这个被宋国国书点名的主谋,瞬间从耶律仁先幕后的暗棋,变成了引爆两国大战的“祸水”,成了辽国朝堂上人人喊打、急于切割甚至可能被当作平息宋怒的牺牲品。 不过她的夫君岳琼,还有她视若珍宝的儿子岳云济,以及她的父亲姜隆源,早已在她收到上京朝堂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被她秘密安排离开了大同府,踏上了前往西北方向、一个早已安排好的隐秘之地的路途。 那里靠近西夏边境,远离即将成为修罗场的宋辽前线。 “琼哥,云儿,爹爹……保重。”姜媛望着西北方向,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属于妻子、母亲和女儿的柔软,但转瞬即逝,重新被冰雪覆盖。 至于她自己?她暂时还没打算走。 她还是有一些后手的,她相信她的条件,耶律仁先,或者说耶律洪基是不会拒绝的。 送走家人只是为了避免出现意外。 当然姜媛不会想到,她这次送走她的家人,本以为是送走了牵挂。 而实际上却是将他们送上了绝路! 第154章 要开战了。 大同府城外,某偏僻村落,一处不起眼的农院 屋内,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连城裹着一件半旧的皮袄,坐在炕沿,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地,眼神空洞而复杂。 他身边,两个年纪尚小的庶子怯生生地依偎着各自的生母——两个同样面带惊惶的年轻小妾。 十余名换了粗布衣衫、却依旧难掩彪悍之气的亲兵,沉默地守在屋内角落或门外,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这里是姜媛安排给他的“避难所”。 安全,隐蔽,但也意味着与世隔绝,前途未卜。 连城心中五味杂陈,苦涩难言。 他端起桌上粗糙的陶碗,灌了一口劣质的烧酒,辛辣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压不住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绝望和悔恨。 “完了……汴京城里……全完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他的正妻,出身官宦,虽无深情厚谊,但也相敬如宾多年。 还有他那两个寄予厚望、正在汴京书院读书的嫡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可一旦朝廷坐实了他连城“通敌叛国、畏罪潜逃”的罪名,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抄家?下狱?流放?甚至……人头落地? 父母年迈,恐也要受此牵连,晚节不保,甚至性命堪忧! 一股巨大的愧疚和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他。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当初被姜媛许诺的重利和“退路”所诱惑,一步步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他以为自己能左右逢源,以为能掌控局面,却不知在姜媛和黄忠嗣这等人物眼中,他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虎贲军都指挥使……”连城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 曾经统领数万大军的威风,如今只剩下这荒村野店的苟且。他对辽国还有价值吗? 或许有,毕竟他知道一些宋军河北防线的布防情况,知道一些将领的脾性。 但这价值,能换来他和身边这些人的安稳吗?能换回家人的平安吗? 他不敢想。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姜媛的后手能奏效,辽国能在战场上顶住甚至击败宋军。 只有辽国胜了,他作为“投诚义士”的价值才能最大化,或许才有机会…… 士气如虹的振武军,连城心底又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 “爹,冷……”一个庶子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连城回过神,看着孩子冻得发红的小脸,心中更添酸楚。 他脱下身上的皮袄,裹在孩子身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这是他仅剩的骨血了。 为了他们,为了身边这些跟随他亡命天涯的人,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 他望向南方,目光似乎要穿透千山万水,望向那座繁华却已与他彻底割裂的汴京城,望向那注定凄惨的家眷。 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 ...... 十五天后。 熙宁五年,二月十六日,真定府,振武军大营帅帐 风雪终于停歇,初春的暖意艰难地撕扯着河北大地的冰封,向阳处已有雪水悄然渗入泥土。 帅帐内,炭火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却驱不散弥漫的肃杀战意。 黄忠嗣一身玄色铠甲,猩红披风垂落身后,宛如一尊即将出鞘的利刃,矗立在巨大的河北-西京道舆图前。 他身后,是心腹爱将萧承弼、张承岳,两人同样甲胄鲜明,眼神锐利如鹰。 下首两侧,则是原虎贲军的四位军都指挥使:赵猛、孙振、李敢、钱彪。 经过十余日的“温水慢煮”,以及萧、张二人刻意结交、黄忠嗣恩威并施的“既往不咎”承诺,这四人脸上虽仍有几分拘谨,但眼神已多了几分归附后的沉凝,至少表面上是拧成了一股绳。 帐内气氛凝重,只有黄忠嗣沉稳有力的声音在回荡: “…辽主耶律洪基的回复,诸位都已知晓。傲慢无礼,推诿塞责!不仅拒不认罪交出姜媛,反诬我大宋背盟,更口出狂言,威胁要‘踏破汴梁’!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大同府的位置:“大同府!西京道核心,耶律仁先的老巢,更是我汉家故土!辽人以为我大宋只会空言恫吓?以为我振武军是摆设?笑话!” 他目光如电,扫过帐中诸将:“探马回报,辽国南京道、西京道兵马虽在调动,但萧兀纳老迈持重,加之风雪阻滞,其粮草辎重转运远未完备! 边境各堡寨防御加固也尚未完成! 此乃天赐良机!敌立足未稳,正是我雷霆一击之时!” “萧承弼!”黄忠嗣断喝。 “末将在!”萧承弼踏前一步,声若洪钟。 “着你亲率虎翼团,三千精锐,一人三马!即刻出发,目标——大同府境内!” 黄忠嗣手指沿着舆图上一条隐蔽的路线划向辽境深处,“不攻城,不占地!我要你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辽人的腹心! 遇其小股兵马,聚而歼之!遇其堡寨粮队,能烧则烧,能毁则毁! 遇其大军集结,避其锋芒,袭扰其侧后! 搅!给我把大同府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让耶律仁先首尾难顾,让萧兀纳的援军疲于奔命! 记住,你们的命比辽狗的命金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立刻远遁! 我要的是混乱,是恐慌,是让辽人后方永无宁日!” “末将领命!”萧承弼眼中燃起熊熊战火,抱拳应诺,杀气腾腾,“必搅他个天翻地覆!” “张承岳!” “末将在!” “振武军主力,两万五千精锐,整装待发!待虎翼团搅乱敌后,你部紧随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辽军前沿重镇归化州! 破关斩将,扫荡其前沿据点,兵锋直指大同府外围!我要你打出我振武军的威风,让辽人闻风丧胆!” “末将遵命!定不负总教头…经略相公厚望!”张承岳激动得差点喊出旧称,连忙改口,但那份狂热战意毫不掩饰。 “赵猛、孙振、李敢、钱彪!” “末将在!”四人齐声应道,经过这些日子的“磨合”,至少军令之下,反应迅速。 “虎贲军各部,为大军左右两翼侧卫!保护粮道,清剿残敌,策应主力! 此战,是你们戴罪立功,重振虎贲之名的时候!莫要让本官失望!” 黄忠嗣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末将等必效死力!”四人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领命。 他们清楚,这是黄忠嗣给的机会,也是考验。 若再出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部署已定,帐内战意沸腾,只待一声令下。 第155章 启程 “且慢!” 一个尖细却带着固执的声音响起。 监军使、内侍省副都知张焕,一直阴沉着脸站在角落,此刻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他脸色阴沉,手指着黄忠嗣: “黄经略!你好大的胆子!官家圣旨何在?朝廷明令开战的旨意何在? 辽国国书方至,朝廷尚未有明诏下达,你竟敢擅自调兵,深入敌境,挑起大战? 此乃僭越!此乃大逆!若官家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帅帐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黄忠嗣和张焕身上。 黄忠嗣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露出嘲讽的笑意。 他上下打量了张焕一番,那眼神让张焕如芒在背。 “张监军,”黄忠嗣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如锤,“你口口声声圣旨、规矩。 那我问你,战机稍纵即逝,是等辽人把刀磨利了架在我大宋脖子上再打?还是趁他病,要他命?” 他猛地踏前一步,气势迫人:“敌粮草未足,防御未固,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我军械精良,粮草充足,士气如虹,正是犁庭扫穴之时! 难道要等萧兀纳把几十万铁骑整顿完毕,粮草堆积如山,再请张监军你捧着圣旨,去跟辽人商量‘咱们现在开打,你们准备好了吗’?!” 帐中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尤其是萧承弼和张承岳,看向张焕的眼神充满了不屑。 张焕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尖声道:“黄忠嗣!你…你这是强词夺理!规矩就是规矩!无旨开边,形同谋逆!你…” “够了!”黄忠嗣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张焕的声音。他目光如寒冰,直刺张焕心底: “本帅说了,战机在此,不容错失!一切后果,我黄忠嗣一力承担!你张监军若有异议,职责所在,自可八百里加急,将今日帐中情形,一字不漏,奏报官家!弹劾也好,告状也罢,悉听尊便!” 他环视帐中诸将,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帅威严:“但此刻,在这军营帅帐,在这两军阵前!本帅,河北路经略安抚使,持天子剑,总揽河北军务!我说了算!军令如山,违者——斩!” 最后那个“斩”字,带着凛冽的杀意,让张焕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林从文一直沉默地观察着,此刻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低声道:“允承,张监军所言…也非全无道理。 河间府方向按兵不动,只做防御。 我振武军加虎贲军,堪堪四万余人,其中虎贲战力…尚需检验。孤军深入,是否…过于行险?” 他作为皇城司勾当,忠于皇帝,也深知此战关系国运,更担心黄忠嗣的安危和战局失控。 黄忠嗣看向林从文,眼神缓和了些,但那份自信却毫不动摇:“正则兄所虑,我知。然,兵贵精不贵多! 振武军两万八千将士,乃我亲手锤炼,甲胄之坚,兵刃之利,远胜辽人!‘震天雷’之威,更非血肉之躯可挡! 虎贲军守好两翼粮道即可。至于河间府…” “正则兄所虑河间府按兵不动,此乃本官之意。” 黄忠嗣的声音沉稳,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他目光扫过舆图上河间府的位置,“河间府守军,多为旧制边军,装备、训练、士气,皆远逊我振武新军。 若令其贸然出击,非但难有建树,反可能被辽军抓住破绽,损兵折将,动摇我军侧翼。” 他手指在河间府与真定府之间划了一条线,最终点在西京道腹地:“他们的任务,就是给我牢牢钉在原地! 依托坚城深垒,守住东线门户!辽军若攻,则凭坚城消耗其锐气; 辽军若不攻,则牵制其部分兵力不敢尽数西调!” 黄忠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他们固守,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援!” 他猛地一拍舆图,声音斩钉截铁:“待我萧承弼在大同府境内搅得天翻地覆,张承岳主力如雷霆般砸开归化州,兵锋直指大同城下!整个辽国西京道的注意力,乃至南京道的援军,都会被吸引到我振武军这杆大旗之下!届时——” 黄忠嗣的目光锐利地投向东方河间府的方向,仿佛穿透了营帐:“河间府的压力必然骤减! 甚至可能出现辽军东线空虚之机! 那时,河间府自会抓住战机,或小股精锐出击袭扰辽境后方,或配合我军主力挤压辽军空间! 此乃后手,亦是水到渠成之势!根本无需我此刻强令他们出击,徒增败绩风险!” 林从文眼中疑虑渐消,缓缓点头:“允承深谋远虑,是某思虑不周了。河间府若能坚守,确为奇兵之基。” “好了!”黄忠嗣目光如炬,再次扫视帐中诸将,那份对振武军绝对的自信喷薄而出:“诸位! 我振武儿郎,甲坚刃利,火器轰鸣,操练精熟,士气如虹! 此战,非为守成,乃为犁庭扫穴,一击破敌! 辽人视我如待宰羔羊,今日,便让他们尝尝我汉家铁骑的锋芒! 让他们知道,我大宋振武之军,足以摧垮他们引以为傲的铁林!” 他声如洪钟,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此战,必须速决!必须打残辽国西京道! 必须打出十年太平!让耶律洪基的‘勿谓言之不预’,成为他辽国最大的笑话!诸将,依令行事!” “谨遵将令!”帐中吼声再起,战意已燃至顶点! “张承岳!” 黄忠嗣声音陡然拔高。 “末将在!” “点齐中军亲卫营!本官与你同赴归化州!” 黄忠嗣此言一出,帐内瞬间寂静,随即爆发出更炽热的战意! 主帅亲征,这是最大的决心和激励! “末将得令!誓死护卫经略相公!” 张承岳激动得满脸通红,抱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黄忠嗣目光如电,扫过诸将:“赵猛、孙振、李敢、钱彪! 本官随主力行动,尔等护卫两翼粮道,责任更重!若有差池,军法无情!” “末将等必肝脑涂地,确保粮道无虞!” 四人心中一凛,齐声应诺,感受到沉甸甸的压力,也明白这是真正融入体系的机会。 他最后看向林从文和张焕:“正则兄,随我同行。张监军,”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你是监军,职责所在,自然也要随军‘观战’。 正好亲眼看看,我振武军是如何犁庭扫穴,为国雪耻的!也免得你奏报官家时,言之无物!” 张焕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刀剑无眼”,但在黄忠嗣那逼人的目光下,终究没敢说出口,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行动!” 黄忠嗣大手一挥,率先转身,猩红披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走出帅帐! 帅帐之外,景象已截然不同: 萧承弼的三千虎翼团早已如离弦之箭,一人三马,卷起漫天烟尘,消失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此刻,振武军主力两万五千将士已列阵完毕! 玄甲如林,兵刃映着初春微寒的阳光,散发出冷冽的杀气。 沉重的辎重车装载着“震天雷”和粮秣,战马喷着响鼻,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和紧张的气息。 黄忠嗣的出现,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一颗火星! “经略相公!” “总教头!”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云霄! “经略相公!” “总教头!” “万胜!万胜!万胜!” 士兵们看到主帅一身戎装,亲临阵前,与他们一同出征,那份激动和狂热瞬间点燃了每一个人的血液! 主帅与他们同在!此战必胜! 黄忠嗣翻身上马,接过竹叶青递上的长槊,目光扫过这钢铁洪流,无需多言,那份同生共死的决心已传递到每一个士卒心中。 他猛地将槊尖指向北方归化州的方向,声如雷霆: “振武军!目标——归化州!犁庭扫穴,就在今朝!出发!” “吼——!!!” 震天的咆哮回应着他! 沉重的战鼓擂响,低沉而充满力量。 号角长鸣,撕裂长空。庞大的军阵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开始缓缓移动,继而加速。 马蹄声、脚步声、车轮滚动声汇聚成一股令大地震颤的轰鸣,向着辽境,向着首战目标归化州,滚滚而去! 黄忠嗣的身影,就在这钢铁洪流的最前方,猩红披风如同燃烧的战旗! 林从文带着一队精干的皇城司好手,策马紧随黄忠嗣左右,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赵猛等虎贲军将领也各自率部,按照部署,如同展开的双翼,护卫着主力大军的两侧和后方,开始了他们的任务。 真定府大营渐渐远去,只留下空荡的营垒和尚未散尽的烟尘。 初春的寒风卷过原野,吹动着残留的积雪,仿佛在为这支承载着国仇家恨与主帅意志的铁军送行。 黄忠嗣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北方,那里有仇敌,有故土,也有他必须用胜利来践行的誓言。 国战的车轮,在他这位主帅的亲自驾驭下,以无可阻挡之势,轰然碾向辽国的疆土! 第156章 辽国困境 辽国西京大同府,征南行辕帅帐。 萧阿速高踞主位,花白的须发戟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沟壑更深,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帐下诸将。 “各部,报!”萧阿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一位奚族首领率先出列,抚胸行礼,面色凝重:“回大王!各部兵马正按令向预定防区集结。 然……开春不久,牲口疲弱,战马掉膘严重,膘力不足三成! 长途奔袭、重甲冲锋之力,恐……恐难持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粮秣辎重转运亦受风雪泥泞所阻,南院支援的粮队尚在途中,各堡寨存粮仅够月余固守之用。” 渤海详稳紧接着补充:“末将所部已加固归化州、弘州等处城防,滚木礌石、火油金汁皆已备齐。 然守城器械,尤其是大型床弩、抛石机所需之石弹、重箭,存量告急! 工匠日夜赶制,仍恐不敷大战消耗。” 皮室军详稳沉声道:“末将麾下铁林军已集结七成,然如奚王所言,战马膘情堪忧,重甲披挂后,冲击力与耐力恐不及秋冬。 轻骑斥候已尽数撒出,然宋境封锁严密,深入不易,真定府方向宋军主力动向……尚不明朗。” 帐内一片压抑的沉默。春季作战,尤其是对依赖骑兵的辽国而言,是天时上的巨大劣势。马瘦、粮少、路难行,处处掣肘。 萧阿速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包铁的案角,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射向南方,仿佛要穿透帐壁和风雪:“宋人……会不会趁我立足未稳,率先发难?”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涟漪。 众将面面相觑,目光最终都落在了角落的耶律仁先身上。 他虽失势,但毕竟曾总揽北面军机,对宋国了解最深。 耶律仁先感受到目光,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大王明鉴。依常理推断,宋国皇帝赵顼,年少气盛,虽有开战之心,然其朝廷党争激烈,新党旧党扯皮不休。 我国国书送达汴梁估计没几日,宋廷内部争论、调兵遣将、筹措粮饷、下达开战明诏……这一套繁琐流程走下来,绝非旬日之功。 即便那黄忠嗣在真定府有些动作,料想也应是固守待援,或小股袭扰,断不敢在朝廷明旨未下、我军主力犹在之时,发动倾国之战。 此乃取死之道,赵顼与宋国诸公,当不至如此不智。”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试图用“宋廷效率低下”来安抚众人的焦虑。 萧阿速紧绷的脸色稍缓,但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他哼了一声,不再纠缠于宋军何时进攻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冰冷的怒意刺向耶律仁先:“姜媛!那个祸根! 大同府别苑的汉女!刺杀之事皆因她起,招来泼天大祸!为何不早早处置干净?留她至今,徒惹是非!” 帐内温度仿佛骤降。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耶律仁先,带着审视、不满,甚至幸灾乐祸。 耶律仁先额角渗出细汗,心中苦涩万分。 他再次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无奈:“大王息怒!此事……此事非是下官有意包庇。 当日事发,下官震怒,确已下令将其锁拿,欲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平息宋怒。”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压低了声音:“然……此女狡黠异常。临刑之前,她提出……愿以每年百万贯之巨资,上贡朝廷! 并立下血契文书,由我北院枢密使府作保监督。 下官……下官不敢擅专,将此情急奏陛下。” 耶律仁先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萧阿速的反应,见其眼神微动,才继续道:“陛下……陛下圣心独断。 念及……念及国库近年虽丰,然南面用兵、宫室营造、赏赐臣下,耗费亦巨。 若有此稳定之百万贯岁入,于国实有大益。 且姜媛承诺,其产业遍布宋辽夏,可为耳目,其财力亦可暗中资助军需。 陛下权衡再三,以为……以为其活命之价值,远大于一具尸首平息宋人一时之怒。 故……特旨赦其死罪,命其戴罪立功,专司筹措钱粮、刺探宋夏情报,其家眷则……则暂留上京为质。” 最后一句,他隐去了姜媛家人已被秘密送走的事实。 “百万贯……”帐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 即便是这些统兵大将,也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那几乎是澶渊之盟岁币的三倍还多!而且是每年都有! 萧阿速脸上的怒容僵住了,随即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他虽刚直,却也深知国库的重要。 皇帝为了这笔巨款留下姜媛,虽然憋屈,但站在帝王角度,似乎也……说得通? 他重重一拍案几:“哼!陛下既有旨意,此事便罢!望那妇人真能吐出百万贯来,否则……新账旧账,迟早清算!” 他不再看耶律仁先,显然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说,不想再纠缠这个皇帝已经拍板的问题。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帐内,最终落在了缩在角落、形容枯槁的连城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连城!你既已归顺我大辽,说说吧。 你带来的消息,那虎贲军,当真如你所言,腐朽不堪,空额横行,不堪一击?” 连城被点名,浑身一颤,连忙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回……回大王!罪将所言,句句属实! 虎贲军积弊已深,吃空饷、倒卖军械、训练废弛,十停人马能战者不足五停! 军官贪墨成风,士卒毫无战心! 罪将……罪将统领多年,深知其底细! 此等兵马,守城尚可勉力支撑,若野战对阵大王麾下铁骑,必是一触即溃!” 萧阿速眯起眼睛,手指敲击着桌面:“若真如此不堪,那宋国皇帝赵顼,还有那个叫黄忠嗣的小儿,凭什么敢向我大辽递战书? 甚至陈兵边境,索地要人?他们依仗什么?就凭你口中那支废物?” 他的怀疑溢于言表。虎贲军若真那么烂,宋国哪来的底气开战? 连城额头冷汗涔涔,伏得更低:“罪将……罪将不敢妄测圣意。 只是……只是听闻,去年黄忠嗣任河北转运使期间,曾在大名府秘密编练了一支新军,名为‘振武军’。” “振武军?”萧阿速眉头一挑,看向耶律仁先,“仁先,你掌管北面机要,可知此军底细?” 耶律仁先连忙躬身:“回大王,确有耳闻。黄忠嗣此人,在宋国以善理财、通格物闻名。 他编练新军,据闻投入甚巨,装备精良,且摒弃了一些旧法,操练极为严苛。然……” 他话锋一转,带着谨慎的评估,“此军成军不过一年,从未经历战阵。 驻地远在大名府,与我西京道并不接壤。其真实战力如何? 是花架子还是真精锐?是步卒为主还是另有玄机? 下官……下官惭愧,因非直接威胁,探子未能深入,所知实在有限。只闻其军容甚整,号令森严,具体……犹在迷雾之中。” 他巧妙地避开了责任,也点出了关键信息:未知。 “一年新军?从未见血?”萧阿速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黄口小儿,以为练几天兵,穿几身好甲胄,就能与我百战铁骑争锋?笑话!” 他心中的疑虑稍减,将宋国的“狂妄”归结为年轻人的无知和一支未经考验的新军带来的盲目自信。 他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躯散发出强大的压迫感,目光如电扫视诸将:“传令各部!依托坚城固守! 归化、弘州、长青诸堡,务必如磐石!加紧修缮工事,囤积滚木礌石,箭矢火油! 南院粮秣一到,优先补充前线!马匹……给老子喂最好的豆料,尽快催膘!” 他指向皮室军详稳和奚王:“铁林军、各部精骑,暂隐于大同府左近休整,养精蓄锐! 待马匹膘力恢复,粮草充足,本王倒要亲自去会会那宋国的‘振武新军’,看看是他们的甲硬,还是我契丹儿郎的刀快!让赵顼和黄忠嗣知道,挑衅大辽的代价!” “谨遵大王号令!”众将齐声应诺,杀气腾腾。 虽然困难重重,但主帅的自信和蔑视感染了他们。 一支训练一年的新军? 在百战余生的辽国铁骑面前,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第157章 冒险,强行军 振武军主力离开真定府不过两日,黄忠嗣便勒住了战马。 他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下方在初春泥泞道路上艰难行进的庞大队伍。 尽管振武军训练有素,远超寻常宋军,但辎重车深陷泥淖,步卒跋涉艰难,整体的行军速度远低于他的预期。 寒风卷着尚未完全消融的雪粒,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 黄忠嗣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辽境的方向。 萧承弼的三千虎翼团此刻想必已如尖刀般插入辽境腹地,搅动风云。 但主力若被这蜗牛般的速度拖累,战机稍纵即逝! 一旦辽人反应过来,依托归化州等坚城集结重兵,或调集精锐骑兵围剿萧承弼,他精心策划的雷霆一击就将化为泡影,甚至可能让虎翼团陷入绝境。 “太慢了!”黄忠嗣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在呼啸的风声中清晰传入身旁诸将耳中。 “照此速度,待我大军抵达归化州,萧阿速的援兵怕是已在城头插满旗帜了!” 张承岳、萧承弼留下的副手以及赵猛等人都感受到了主帅的急迫,但看着泥泞的道路和沉重的辎重,一时也无良策。 黄忠嗣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诸将,最终落在林从文和张焕身上,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瞬间成型。 “传令!”黄忠嗣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出鞘的利剑,“振武军全体将士听令!” “在!”张承岳等振武军将领立刻挺直腰板。 “丢弃所有非必要辎重!只携带五日干粮! 每人配足弓弩箭矢、兵刃! 所有剩余马匹,无论驮马战马,全部用于驮载‘震天雷’炸药包!每人至少携带两枚!” 黄忠嗣的命令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五日干粮?!”林从文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允承!此乃孤军深入敌境腹心! 五日粮尽,若不能速克坚城或得粮于敌,数万大军顷刻间便有倾覆之危! 万万不可!”他太清楚这其中的风险了,这几乎是断绝了后路。 张焕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尖声道:“黄忠嗣!你…你这是要将数万将士置于死地!粮草乃大军命脉,岂能如此儿戏! 本监军绝不同意!必须立刻上书官家,弹劾你……” “闭嘴!”黄忠嗣一声厉喝,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张焕,瞬间让他噤若寒蝉。 “本帅持天子剑,总揽河北军务!军令如山!张监军,你若有异议,可随本帅同行,亲眼看看本帅如何用兵! 若再敢动摇军心,休怪本帅剑下无情!” 腰间的天子剑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杀意,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张焕被那凛冽的杀意和天子剑的威势震慑,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黄忠嗣不再理会他,转向林从文,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正则兄!我知你担忧!但战机稍纵即逝! 萧承弼的三千兄弟正在敌后为我们创造机会,每一刻的拖延都可能让他们陷入重围! 辽人如今肯定还未发觉我们已经发兵! 我要以雷霆之速,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指着前方,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五日干粮,轻装简从,抛下一切拖累!我要的是速度! 是让辽人来不及反应的致命一击!归化州!大同府! 我要在辽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振武军的战旗插在城头!粮草? 打下归化州,还怕没有粮草?大同府耶律仁先的府库,难道喂不饱我振武军?!”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从文:“正则兄,后方就交给你了! 虎贲军由你全权节制,押运所有粮草辎重,务必尽快跟上! 沿途清剿可能出现的辽军小股部队,确保粮道安全!我相信你,正则兄!稳住后方,便是对我前方最大的支援!” 林从文看着黄忠嗣眼中那份近乎疯狂的自信和决绝,知道再劝已是无用。 他太了解黄忠嗣了,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心中忧虑如潮,但此刻只能选择信任。 他重重一抱拳,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沉重:“允承……务必小心! 五日……我林从文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将粮草辎重送到你面前! 若……若有不测,需接应时,派快马来报!” “好!”黄忠嗣用力拍了拍林从文的肩膀,“有正则兄此言,我无忧矣!” 他不再耽搁,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北方,声如惊雷炸响:“振武军! 目标——归化州!急行军!出发!” “吼——!!!” 震天的怒吼响彻云霄,盖过了呼啸的寒风。 数万振武军将士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执行命令。 沉重的辎重车被果断抛弃在路边,只留下必要的武器装备、由驮马背负的沉重炸药包。 士兵们迅速整理行装,将干粮袋紧紧捆在身上,翻身上马,步卒则两人一骑或三人一骑,充分利用马匹。 整个队伍如同被瞬间抽去了臃肿的外壳,化作一支更加精悍、迅捷的黑色洪流。 黄忠嗣一马当先,猩红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张承岳等将紧随其后。 张焕被两名强壮的皇城司亲卫“保护”着,几乎是半强迫地夹在队伍中间,脸色惨白,在颠簸的马背上苦不堪言,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怨毒,却再不敢多言一句。 林从文勒马停在原地,目送着那支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北方的黑色洪流迅速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紧握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脸上写满了忧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转身对身后有些茫然的虎贲军诸将厉声道: “赵猛、孙振、李敢、钱彪!立刻收拢辎重车辆,轻装简从,只带必要粮秣军械,全速前进! 沿途加强警戒,遇小股辽寇,务必全歼,不得走漏风声!延误军机者,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 赵猛等人也被黄忠嗣的疯狂举动震撼,但此刻在林从文的威压和军令下,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组织人手,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重新整队出发。 整个后方队伍的气氛也陡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明白,前方的胜负,或许就在这争分夺秒之间。 黄忠嗣率领的振武军主力,抛弃了一切累赘,如同一把淬火的尖刀, 以辽人绝对无法想象的速度,撕裂了边境的沉寂,直插西京道的心脏——归化州! 一场以速度决定胜负、以疯狂赌注国运的突袭,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第158章 改变战略 熙宁五年二月廿一 真定府以北的崎岖山道上,振武军主力正艰难跋涉。 虽已丢弃大部分辎重,但初春泥泞的道路和料峭寒风仍严重迟滞着这支轻装疾进的铁流。 黄忠嗣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焦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天子剑冰冷的剑柄。 “报——!总教头!萧都指挥使急报!” 一名浑身浴血、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冲破风雪,滚鞍落马,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带着难以抑制的亢奋。 黄忠嗣猛地勒马:“讲!” “禀总教头!萧都指挥使率虎翼团,已成功伪装成南道援军,诈开飞狐口关城! 趁其不备,以‘震天雷’炸塌半面城墙,守军猝不及防,大部溃散!虎翼团已全据飞狐口! 萧将军正按预定方略,兵分多路,深入大同府腹地,袭扰粮道、焚毁哨堡,辽境后方已乱作一团! 萧将军让卑职禀报:飞狐口已开,门户洞开,请总教头速速挥师北上!” “好!好一个萧承弼!”黄忠嗣眼中精光爆射,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狂喜与更炽烈的战意。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地图!” 亲兵迅速展开舆图。 黄忠嗣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瞬间锁定了飞狐口以北的蔚州。 飞狐口被炸开,意味着辽军精心构筑的太行山防线被撕开了一道致命的口子! 原先制定的稳扎稳打、直扑归化州的计划,在萧承弼这份惊天战果面前,显得过于保守了! “战机!”黄忠嗣一拳砸在舆图上蔚州的位置,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全军!目标变更——蔚州! 星夜兼程,不惜一切代价,两日内必须兵临城下! 告诉兄弟们,打下蔚州,大同府就在眼前!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吼——!”命令传开,早已被萧承弼捷报点燃的振武军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疲惫仿佛瞬间被驱散,将士们眼中燃烧着复仇与建功的火焰,队伍行进的速度陡然加快,如同一股决堤的黑色洪流,在黄忠嗣的带领下,悍然扑向猝不及防的蔚州! 熙宁五年二月廿三 蔚州城下,风雷骤起。 如同神兵天降的振武军主力,裹挟着一路急行军的滚滚烟尘,骤然出现在蔚州城外。 城头的辽军守卒望着城外密密麻麻、杀气腾腾的玄甲大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宋军主力怎么可能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飞狐口呢?预警呢? 黄忠嗣根本不给敌人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时间。 他勒马阵前,猩红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冷冽如冰。 “张承岳!” “末将在!” “集中所有‘震天雷’!给我炸开城门!一炷香内,我要看到蔚州城头插上我振武军的战旗!” “得令!”张承岳眼中凶光毕露,亲自督阵。 数十名臂力惊人的掷弹手在盾牌掩护下迅速抵近城门。 伴随着一连串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巨响,蔚州那看似坚固的包铁城门连同大段城墙在硝烟弥漫中轰然垮塌! 碎石木屑横飞,守军鬼哭狼嚎! “杀——!”黄忠嗣长剑前指。 早已蓄势待发的振武军重甲步卒,如同钢铁洪流,踏着废墟,顶着稀疏的箭矢,咆哮着涌入豁口。 城内的抵抗在绝对的力量和突如其来的打击下迅速崩溃。不到半个时辰,蔚州易主! 硝烟尚未散尽,黄忠嗣已登上残破的城楼。 他看也不看城内狼藉的景象,目光投向西北方灵丘的方向。 “传令林从文!” 黄忠嗣对身边的书记官口述命令,语速极快,“蔚州已克,着其速率虎贲军各部,即刻北上接防蔚州城! 肃清残敌,稳固城防,确保我军后路及粮道畅通!此乃军令,不得有误!” 书记官奋笔疾书。黄忠嗣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补充道:“另,告知林勾当,我军将继续进击,请他务必稳固后方,静候佳音。” 命令发出,黄忠嗣没有丝毫停留。 他仅留下少量兵力协助后续抵达的虎贲军接管城池,主力大军甚至来不及休整,只补充了少量从蔚州府库缴获的干粮,便再次踏上征途。 目标:灵丘! 这一次,黄忠嗣选择了沿桑干河支流的河谷地带急进。 河谷地势相对平坦,水源充足,利于大军快速机动。 振武军将士们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和战斗意志,三日急行军,如同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硬生生将路程压缩到了极限! 当振武军的战旗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灵丘城外时,守卫此地的辽军粮站守备部队彻底懵了。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到蔚州陷落的准确消息! 仓促组织的抵抗在振武军摧枯拉朽的攻势和“震天雷”的轰鸣面前不堪一击。 灵丘,这座囤积着供应大同府前线辽军大量粮秣的重要据点,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宣告陷落! 堆积如山的粮草、军械,尽数落入宋军之手! 站在灵丘粮仓前,看着堆积如山的物资,黄忠嗣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他迅速下达了影响整个战局的命令:“张承岳!” “末将在!” “着你即刻分兵一万精锐!目标——应州! 给我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它!拿下之后,依托城池,深沟高垒,构建防线,死死钉在那里! 与我将要夺取的浑源州,形成掎角之势,锁死大同府西、南两个方向! 记住,我要的是速度!是稳固!若遇辽军主力反扑,固守待援,不得浪战!” “末将明白!定不负总教头重托!”张承岳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独当一面的兴奋与凝重。 他立刻点齐麾下最精锐的一万人马,马不停蹄,如离弦之箭般扑向应州。 黄忠嗣目送张承岳部远去,随即翻身上马,长剑指向东北方:“其余将士,随我——直取浑源州! 目标,大同府西门户!” 大同府,征南行辕帅帐。 萧阿速正召集麾下将领,商讨如何应对边境零星出现的宋军袭扰,以及催促后方粮草。 他眉头紧锁,对宋军可能的动向虽有警惕,但内心深处仍受耶律仁先分析的影响,认为宋廷大规模开战的旨意和军队集结需要时间,此刻边境的混乱不过是黄忠嗣在真定府搞的小动作。 第159章 不高兴萧阿速 熙宁五年二月廿五 “报——!大王!急报!!” 一名浑身浴血、几乎脱力的斥候被亲兵架着冲进帅帐,,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萧阿速鹰目一凝,心头莫名一跳:“讲!何处军情?” “宋…宋军…主力…已…已入我境!” 斥候喘息着,语无伦次,“飞狐口…飞狐口关城…塌了!被…被炸塌了!守军…溃散…宋军…宋军占了飞狐口!” “什么?!” 帐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萧阿速猛地站起,案几被带得一阵摇晃,“飞狐口?何时之事?宋军主力?多少人马?从何而来?!” 他连珠炮般发问,根本不敢相信。 飞狐口是太行山重要隘口,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被破了? 宋军主力不是应该在真定府集结,等着朝廷旨意吗? “卑…卑职不知具体时日…但…但消息是蔚州溃兵带来的…说…说宋军主力…如同神兵天降…兵临蔚州城下…然后…然后灵丘…灵丘也丢了!” 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灵丘粮站…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守备大人…殉国了…粮草…全丢了!” “蔚州?!灵丘?!!” 萧阿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蔚州在飞狐口以北,灵丘更是在蔚州东北方向! 这意味着宋军不仅突破了飞狐口,还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连下两城!这怎么可能?! 春季泥泞,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飞狐口陷落的消息他居然现在才知道,蔚州、灵丘的求援呢?都石沉大海了?! “假的!定是宋人细作散布谣言,乱我军心!” 一名皮室军将领怒吼道,“大王!此等荒谬军情,绝不可信!定要严惩这动摇军心之徒!” “对!大王!宋军插翅也飞不了这么快!” 奚族首领也附和道,脸上同样是不信。 萧阿速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内心深处也不愿相信,但斥候身上的血污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做不了假。 他强压着翻腾的气血,厉声道:“再探!给本王查清楚!飞狐口、蔚州、灵丘,到底怎么回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有斥候全部撒出去!大同府周边,给本王一寸寸地搜!” “报——!!!” 命令还未完全下达,又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冲了进来,声音更加惊恐:“大王!大同府…大同府周边!发现宋军轻骑! 人数不明,行踪飘忽!他们…他们袭击了城南三十里的驿站,焚毁了粮草,还…还杀了我们派往归化州的传令兵!” “什么?!” 这一次,帐内彻底炸开了锅! 如果说飞狐口、蔚州、灵丘的消息还带着距离感,那么宋军轻骑出现在大同府眼皮子底下,就如同冰冷的匕首抵住了咽喉! 萧阿速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暴怒瞬间淹没了他。 “黄忠嗣!!” 萧阿速须发戟张,目眦欲裂,一拳狠狠砸在舆图上,将浑源州的位置砸出一个凹坑,“好个黄口小儿!好个瞒天过海!!” 他终于明白,耶律仁先的分析全是狗屁! 宋国皇帝赵顼和黄忠嗣,根本就没按常理出牌!他们利用了辽国对春季作战的固有认知和情报的滞后,发动了一场蓄谋已久、迅猛如雷的闪击战! 军情如火!现在不是追究责任和震惊的时候了! “传令!!” 萧阿速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大同府全城戒严!四门紧闭!所有守城器械上城! 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备足!征发城内所有青壮协助守城! 急调援军! 八百里加急! 传令所有能联系上的部族军、皮室军、属珊军! 放弃原定集结地,不惜一切代价,火速向大同府靠拢! 告诉他们,宋军主力已破飞狐口、蔚州、灵丘,兵锋直指大同!来晚了,就等着给大同府收尸吧! 固守待援! 归化州、弘州、长青堡等前沿据点,务必死守! 依托坚城消耗宋军!没有本帅命令,擅自弃城者,诛九族! 肃清后方! 派精锐骑兵出城,绞杀大同府周边宋军游骑! 务必打通与各堡寨、援军的联系通道!再发现宋骑靠近大同府二十里范围,守将提头来见! 催粮!催膘! 南院转运的粮草,派重兵去接! 沿途所有堡寨存粮,优先供应大同府守军和即将到来的援军!马匹,喂最好的精料!豆料加倍! 告诉马夫,马催不肥,就把他们的肉喂马!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帅帐内一片兵荒马乱,将领们脸色煞白,领命后跌跌撞撞冲出大帐。 “黄忠嗣…你到底在哪?你想干什么?” 萧阿速喃喃自语,巨大的情报黑洞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感觉自己像个瞎子,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宋军主力在哪?有多少人? 下一个目标是哪里?浑源州? 还是…直接扑向大同府?他完全不知道! 两日后 通往浑源州的崎岖山道上,振武军主力 黄忠嗣策马疾驰,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但他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灵丘的粮草解决了燃眉之急,张承岳的一万精锐扑向应州,如同打入辽军侧翼的一颗钉子。 他正率主力直扑浑源州,只要拿下此地,大同府西面门户洞开,与应州形成犄角,辽国西京道的精华之地就暴露在他的兵锋之下。 一名传令兵飞马而至:“报总教头!萧都指挥使急报!大同府周边辽军已有异动,似有大队骑兵出城,方向不明!另,辽军传令兵活动频繁,恐在紧急调兵!” 黄忠嗣勒住马缰,眼中精光闪烁。 萧阿速终于反应过来了! 比他预想的稍快,但还在可控范围内。 “好!萧承弼干得漂亮!继续搅!搅得越乱越好!” 他赞了一句,随即大脑飞速运转。辽军开始集结,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辽国西京道兵力分散,集结需要时间,这正是他需要的窗口期。 不过,压力会迅速增大,必须给萧阿速制造更多的麻烦,让他无法全力西顾。 “地图!” 黄忠嗣低喝。亲兵迅速展开简易舆图。 他的手指没有停留在浑源州,而是猛地向东划去,点在了河间府的方向! 原计划是让河间府守军固守牵制,但现在,需要他们发挥更积极的作用了! 第160章 变脸大师赵顼 “传令兵!” 黄忠嗣声音斩钉截铁。 目标河间府! 持我令牌,八百里加急!命河间府守将,立刻挑选精锐轻骑三千,马摘铃,人衔枚! 任务变更:主动出击! 不必再固守待机! 即刻出关,深入辽境南京道(析津府方向)!不攻城,不占地! 专事袭扰!焚毁其边境哨堡、粮草囤积点、袭杀其传令兵与小股巡逻队! 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要让辽国南京道的守军感觉我大宋主力要从东线进攻了! 时限! 袭扰持续五日!五日后,无论战果如何,立刻撤回关内,固守待命! 告诉他们,多拖住辽军一兵一卒一日,便是对西线主力最大的支援!此乃军令,违者斩! 传令兵领命,带着黄忠嗣的手令和口谕,如离弦之箭般调转马头,向着东南河间府方向绝尘而去。 黄忠嗣的目光重新投向西北方浑源州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 他仿佛已经看到萧阿速焦头烂额,既要应付大同府周边的“苍蝇”(萧承弼),又要担心西、南门户(浑源州、应州)被破,现在东线(南京道)又传来告急烽烟的模样。 “萧阿速,耶律仁先…你们以为我黄忠嗣只会直来直去,强攻归化州?” 他心中冷笑,一股掌控全局的豪情油然而生,“等着吧,等虎贲军和林从文接手了蔚州、灵丘的城防,我振武军主力腾出手来…”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穿透了风雪,看到了未来血战的场景: “就该让你们辽国的‘百战铁骑’,好好尝尝什么叫‘围点打援’,什么叫‘以逸待劳’了!大同府,就是我为你们选好的坟场!”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目标浑源州,日落前,我要看到城头!” 黄忠嗣一夹马腹,猩红披风在身后拉成一道血色的残影,率领着这支沉默而致命的黑色洪流,向着辽国西京道的心脏地带,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 汴京,垂拱殿熙宁 殿内的炉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焦灼。赵顼紧锁眉头,面前御案上摊开的三份奏报,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第一份,是监军使张焕的八百里加急密奏。 字迹潦草,力透纸背,字里行间充斥着惊惧、愤怒与控诉: “…臣张焕泣血顿首!黄忠嗣狂悖无君,欺天罔上! 未待陛下明诏,更无枢密院调兵符令,竟于二月廿三,悍然下令振武军及部分虎贲军倾巢而出,深入辽境! 臣苦谏,言无旨开边,形同谋逆!然黄逆持天子剑,骄横跋扈,厉声呵斥臣‘动摇军心’,更以‘剑下无情’相胁! 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所恃者,唯振武军之私兵耳!其行险者,尽弃辎重,轻装简从,仅携五日粮秣! 此非求战,实乃驱数万将士赴死! 置河北路于累卵之危!臣泣血叩请陛下,速降雷霆之威,锁拿黄忠嗣问罪,另遣大将节制河北,挽狂澜于既倒! 迟恐生变,江山危矣!臣张焕惶恐万死!” “砰!” 赵顼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案上文房四宝齐齐跳起。 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黄忠嗣!你好大的胆子!” 赵顼的声音压抑着雷霆之怒,“朕授你天子剑,是让你总揽军务,不是让你无旨调兵,擅启国战! 五日粮草?孤军深入?你这是把朕的江山、数万将士的性命当儿戏吗?!” 一股被彻底无视、被架在火上烤的憋屈感瞬间淹没了年轻皇帝。 他信任黄忠嗣,甚至将国运赌在他身上,但这般毫无征兆、毫无请示的疯狂举动,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和容忍底线! 这不仅是军事冒险,更是对皇权的赤裸裸挑战! 殿内侍立的宦官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第二封:枢密院转呈河北路常规军报 “…据河北路经略安抚司二月廿二急报:振武军主力并部分虎贲军已离真定府大营,动向不明。 转运粮秣车队亦随之北移。详情待查。枢密院谨呈。” “动向不明?!”赵顼抓起这份军报,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结合张焕的控诉,这“动向不明”四个字,如同重锤砸在他心上——黄忠嗣不是准备,不是佯动,他是真的已经带着大军走了! 而且走了快十天了!整整十天,他这个皇帝竟然被蒙在鼓里,直到张焕的告状信和这份迟到的军报才知晓! “混账!枢密院是干什么吃的!河北路是干什么吃的!数万大军调动,动向不明?为何不早报!为何不查清!” 就在赵顼怒发冲冠,几乎要立刻下旨锁拿黄忠嗣家眷、严令退兵并治罪时,一份新的、带着战场硝烟味的八百里加急被飞奔送入殿内。 “陛下!河北路,林勾当…飞狐口…飞狐口大捷军报!” 内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盛怒中的赵顼几乎是粗暴地夺过军报,撕开封口,目光如电扫过上面的文字。 林从文的奏报简洁有力: “…臣林从文谨奏:二月廿二,振武军都指挥使萧承弼,率虎翼团三千精锐,乔装辽军,成功诈开飞狐口关城。 趁敌不备,以‘震天雷’猛轰,炸塌城墙近半。守军猝不及防,大部溃散。虎翼团已全据飞狐口! 此战毙伤俘敌逾千,我军伤亡甚微。飞狐天险已破,西京道门户洞开! 萧承弼部深入敌后袭扰。主力大军正按预定路线疾进。此乃入辽首功!臣林从文顿首。” “飞狐口…破了?” 赵顼拿着军报的手微微颤抖,刚才还汹涌的怒火瞬间凝固在脸上,继而转化为一种极致的错愕和…狂喜的苗头。 飞狐口!太行天险! 辽人经营多年的雄关! 他预想中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耗费时日才能啃下的硬骨头! 竟然…就这么被黄忠嗣派出的偏师轻描淡写地…破开了?而且只用了短短几天?!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萧承弼!好一个震天雷!好一个出其不意!” 赵顼猛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洪亮,震得殿梁嗡嗡作响,之前的愤怒、担忧仿佛被这捷报一扫而空! 他兴奋地来回踱步,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捷报: “不拘小节!黄忠嗣!你不拘小节得好!兵贵神速!贵在奇诡! 飞狐口一破,西京道腹地敞开!战机!这就是战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哈哈哈! 朕果然没看错人!快!再探!朕要知道主力到了哪里!萧承弼接下来要干什么!” 赵顼此刻完全沉浸在首战告捷的狂喜和对后续战果的无限期待中。 黄忠嗣的“擅权”在他眼中,瞬间化为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果决和天才般的战场嗅觉! 他此刻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仿佛已经看到振武军铁流滚滚,横扫西京道的画面! 第161章 廷议辩论,王安石的失望 熙宁五年二月廿七 垂拱殿朝会 “陛下!” 王安石须发戟张,脸色铁青,第一个出列,声音因愤怒而尖锐,“黄忠嗣无诏调兵,擅启边衅,此乃十恶不赦之罪! 其行径,与叛逆何异? 张监军奏报字字泣血,其弃置辎重,驱数万将士携五日之粮深入险境,此非求胜,实乃以军国为儿戏,视将士如草芥! 一旦有失,河北糜烂,新法根基尽毁,社稷危殆!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黄忠嗣回京,槛送刑部! 另遣重臣宿将星夜兼程,接管河北军务,勒令其部退回!此等跋扈之将,万不可纵容!” 王安石的话掷地有声,引得一众新党官员纷纷附议,痛斥黄忠嗣无法无天,忧心忡忡于巨大的风险。 然而,富弼与吕公着、韩琦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富弼沉稳出列,朗声道: “陛下!王介甫此言,未免危言耸听,因噎废食!” 他声音洪亮,压过新党的嘈杂,“黄忠嗣未请旨确有不妥,然其心昭昭,可鉴日月!飞狐口大捷便是铁证! 试问,若按部就班,请旨、调兵、筹备,待我大军云集,辽人岂无防备? 飞狐天险,又需填多少我大宋儿郎性命方能攻克? 黄忠嗣正是洞察辽人春防懈怠、以为我必待明旨之机,行此雷霆一击! 此乃名将之胆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飞狐口一破,大势已在我手!” 吕公着立刻接口:“富公所言极是!陛下,大军已破关而入,深入辽境,势成骑虎! 此刻若临阵换帅,军心必然大乱!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甫立奇功,朝廷却要锁拿主帅? 此非自毁长城,寒天下忠勇之心乎?黄忠嗣用兵如神,既已打开局面,正当令其戴罪立功,一鼓作气! 待其凯旋,功过是非,陛下再行圣裁不迟!当务之急,乃稳定军心,倾力支援!” 韩琦抚须,声音带着历经沧桑的沉稳:“陛下,老臣观黄忠嗣布置,萧承弼扰敌后方,主力直扑归化州,乃擒贼擒王之策。 虽行险携五日粮,然破飞狐口获其储,袭扰敌后或可因粮于敌,显其非无谋浪战。 飞狐口之速克,更证其器利、兵精、谋奇!此刻问罪于阵前统帅,是自断臂膀,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辽主闻之,必抚掌庆贺!当以大局为重,静候其扩大战果之佳音!” 旧党三巨头,口径一致,力保黄忠嗣。 他们巧妙地将“擅权”淡化为“不妥”,将“冒险”美化为“胆魄”,将“五日粮草”的危机弱化,并极力渲染临阵换帅的灾难性后果,核心就是:仗必须打下去,黄忠嗣必须留在位置上打! 赵顼高踞御座,将王安石的不甘愤怒、旧党的“深明大义”尽收眼底。 飞狐口大捷的振奋仍在胸中激荡,黄忠嗣展现出的恐怖破关能力让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帝王的决断,响彻大殿: “黄忠嗣未奉明诏,擅调大军,确属大过!待其班师回朝,朕必严加诘问,依律论处!” 此言一出,王安石脸色稍缓,但赵顼接下来的旨意,却让新党心沉谷底: “然!富相公、吕相公、韩相公所言,老成谋国! 飞狐口已破,大军深入敌境,战端既开,覆水难收! 此刻临阵易帅,非但于事无补,反致军心涣散,前功尽弃!此绝非明智之举!” 赵顼目光锐利,扫视群臣,旨意铿锵: “传朕旨意!” 功过暂记,戴罪图功: “黄忠嗣之行,功过暂且记下。 命其戴罪立功,务必审慎用兵,稳中求胜,不得再行孤注一掷之举! 若有不测,数罪并罚!枢密院、三司、河北路转运司,倾尽举国之力,保障前线粮秣、军械、兵员输送! 若有延误推诿,视同通敌,严惩不贷!” 昭告天下,举国同仇: “即刻颁诏天下! 详陈辽邦豢养死士、行刺重臣、惊扰凤驾、杀害皇亲之滔天罪状,及其包庇元凶、拒不理赔割地、反以兵锋相胁之狂妄! 今我大宋王师,忍无可忍,奋起反击,已破其飞狐天险! 此乃保家卫国、收复故土之义战!举国上下,当同仇敌忾,共御外侮!” 全国动员,精锐北调: “除西北防夏之军不可轻动外,命京畿、京西、京东、淮南、荆湖等路,各速选调一万精锐禁军,配齐甲胄兵刃,火速开赴河北路,归河北路经略安抚司及黄忠嗣节制! 沿途州府,开仓供给,畅通道路,不得有误!” 新军武装,待命出击: “韩卿!”赵顼看向韩琦,“命邢州破虏军,即刻完成整备!其所缺之一应新式军械、甲胄、,由三司及军器监优先足额拨付! 务必使其成为可战之师! 该军作为战略预备,随时听候黄忠嗣调遣,或视战局需要,即刻投入西京道战场!” 军情直达,片刻不滞: “枢密院、皇城司! 自即日起,凡河北战事,尤以黄忠嗣所部动向、战报为要,不分昼夜,不分等级,获报即呈! 朕于深宫,亦要第一时间知晓前线烽火!延误者,重处!” “臣等遵旨!”富弼、吕公着、韩琦等旧党及大部分朝臣洪声领命。 王安石看着皇帝决然的神色和旧党眼中难以掩饰的“得逞”光芒,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退回班列。 他知道,这场由黄忠嗣点燃的战火,已非他所能扑灭。 新法的命运,随着那滚滚北上的各地禁军和即将如流水般消耗的国库钱粮,被彻底绑在了黄忠嗣那狂飙突进的战车之上,驶向未知的深渊或…辉煌的顶点。 赵顼的目光越过巍峨的殿门,投向北方阴沉的天空,心中默念,带着期待也有一丝残余的不安:“黄忠嗣…朕再信你一次! 飞狐口只是开始…朕要的是大同府!要的是燕云故土! 莫要…让朕失望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仿佛要抓住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局。 第162章 兵临浑源州 二月廿八日,黄昏,浑源州城下 朔风卷着残雪,刮过浑源州斑驳的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城头辽军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守卒的身影在垛口后紧张地移动,弓弩上弦,礌石滚木堆积如山,冰冷的杀意弥漫在城墙上空。 黄忠嗣勒马伫立于城外一处高坡,猩红披风在风中翻卷如血。 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眼前这座扼守大同府西南门户的重镇。 城墙比预想的更为坚固,显然是近期紧急加固过,护城河虽未完全解冻,但冰面被刻意凿得坑洼不平,难以快速通过。城头守军身影密集,粗略估算,斥候回报的五千之数,只多不少。 他身后,是历经长途奔袭、连克蔚州、灵丘的振武军主力。 玄甲依旧如林,兵刃依旧闪着寒光,但那股锐不可当的锋芒之下,却难掩深深的疲惫。 连日强行军,战斗减员七八百,非战斗减员竟近千! 战马更是倒毙了一千多匹。 这支钢铁洪流,完全是靠着“总教头”的威望和深入骨髓的纪律与信念在支撑。 许多士卒下马时双腿都在打颤,有些人甚至在行军途中跑得口鼻溢血,却仍咬牙坚持。 若非振武军这淬火般的意志,这支孤军早已崩溃。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萧承弼的三千虎翼团,至今竟无一阵亡,堪称奇迹。 “报——!”一名斥候飞马而至,滚鞍下马,“禀总教头!城内守军约五千之数,由辽将张世杰统领。 其已得大同府急令,严防死守! 四门皆用巨石、沙袋从内堵死,仅留小门供少量人员通行。 城头遍布火油、金汁,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弓弩手密集。我军……恐难再行突袭炸门之法!” 黄忠嗣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挥手让斥候退下。 情况在意料之中。萧阿速不是傻子,飞狐口、蔚州、灵丘的惨败足以让他惊醒。 浑源州作为大同府西面最后一道像样的屏障,必然拼死抵抗,等待援军。 (此时的萧阿速或许还没知道灵丘失守,也许也是刚知道) 他目光扫过身边诸将,最后落在一直沉默跟随的赵勇身上。 赵勇是振武军另一位军都指挥使,张承岳分兵去应州后,他便成了黄忠嗣的副手。 此人性格沉稳坚韧,作战勇猛,是振武军早期骨干之一。 “赵勇。” “末将在!”赵勇抱拳,声音洪亮。 “传令全军,就地扎营休整,埋锅造饭。 伤兵及过度疲惫者,由你亲选一都人马护送,即刻后撤五十里,寻安全处与林勾当的虎贲军及辎重队汇合。” 黄忠嗣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必须保证核心战力的恢复,也要给那些撑到极限的兄弟一条生路。 “末将领命!”赵勇应声,立刻转身去安排。 黄忠嗣的目光,则转向了身边另一个身影——竹叶青。 这个去年被收编的山匪头子,在出发前被萧承弼调来担任黄忠嗣的亲卫队长。 “竹叶青。”黄忠嗣开口,声音不高却直入人心。 “总教头。”竹叶青微微躬身,神态恭敬却不拘谨,眼睛飞快地扫过紧闭的城门和城头的防卫布置,仿佛在评估着什么。 “浑源州,变成了个硬骨头。” 黄忠嗣指了指城池,“城门堵死,火油金汁齐备,明哨暗哨遍布,强攻难成,奔袭突袭已不可能。” 竹叶青点点头,没说话,静待下文,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我需要人,”黄忠嗣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需要智勇双全、胆大心细的人。 今夜子时之前,带五十名真正的好手,摸到西门下。目标——炸开一条路,或者,至少炸塌一截瓮城城墙! 任务只有一个字:开!” 竹叶青眼中精光一闪,没有立刻拍胸脯保证,而是反问:“总教头,目标明确。只是……城上灯火通明,视野无阻,弓弩火油覆盖,靠近便是箭雨火海。 敢问总教头,有何良策可抵近城根,又不至先被辽狗发觉成了靶子?” 他直接点出了任务最大的难点——如何安全地靠近目标区域。 黄忠嗣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问得好。正因地势无遮无拦,正面强冲绝无生机。 所以,我需要你‘竹叶青’的手段。” 他强调着竹叶青的名字,“你昔日在山林为匪,最擅长的不就是利用地形和声音?” 竹叶青的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总教头的意思是……声东击西,浑水摸鱼?” “不错!”黄忠嗣点头,“今夜风大,且风向利于我军。 我会于子时前一刻,派出多支小股精锐,携带号角锣鼓,在东、南两侧佯动,声势越大越好,吸引辽军主力注意。 他们必然会将多数弓弩手和滚油金汁调去防备!” “总教头是想利用辽狗调度混乱的间隙?” 竹叶青迅速接道,“若西门城下能短暂陷入黑暗或防守减弱……” “不是减弱,”黄忠嗣眼神锐利如鹰,“是制造混乱,创造黑暗! 光靠佯攻还不够。我需要西门城头的灯火,有那么一瞬间,彻底熄灭!哪怕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竹叶青眼神骤然亮得慑人,他压低声音:“灯火?总教头是想让兄弟们带‘钻云箭’和桐油布?” “钻云箭”是宋军的一种特殊火箭,箭头并非尖锐,而是绑有浸满燃油的麻团,专用于远程打击引燃目标。 桐油布则是极易燃烧的引火之物。 “正是!”黄忠嗣赞许道,“你挑出十五名臂力强、箭术精的死士,专门负责此事!携带最大量引火物! 在佯攻最激烈、辽军注意力最分散时,同时从不同方位向城头火把密集处、箭楼顶部射火箭! 不求杀伤多少人,只求瞬间点燃火头,引发混乱,并尽可能熄灭一片区域的照明! 而你和另外三十五人,就要趁着那片区域突然陷入黑暗、守军慌乱扑救火焰的刹那…” “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潜行至城门洞下!” 竹叶青接口道,眼中计算光芒闪烁,“即使有残留光亮,辽人的目光和弓弩也必然被混乱的火焰吸引! 只要这黑暗混乱能持续十息!属下就有把握带人摸到城门洞底!” “你能在混乱中找出生路,这是你的本事。” 黄忠嗣肃然道,“药包带足!务必炸开!九死一生之局,敢不敢接?” 第163章 浑源城破 竹叶青没有立刻回答“不怕死”,而是眼神如鹰隼般再次扫视了一遍远处的西门城防,仿佛在脑中飞快地推演着步骤、评估着成功率。 几息之后,他才深吸一口气,目光锁定黄忠嗣,没有口号般的吼声,声音低沉而坚定,: “总教头放心。属下会算好时间,抓住时机。浑源州西门,今夜必开!至于死…” 他嘴角又勾起一抹弧度,“有忠义祠的香火,有朝廷抚恤,这买卖,不亏!” 他抱拳一礼,转身便走,步伐轻快却透着猎豹般的敏捷,迅速消失在暮色中召集人手、准备器材。 他显然已经在脑中盘算起如何分配人手、如何布置弓箭手、以及如何利用城墙下的每一丝阴影。 黄忠嗣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道:“有脑子,够机灵……此策若成,必是首功。” 随即,他眼神变得无比冰冷:“传令!各部准备,亥时进食,子时整军,依计行事!” ...... 浑源州城内 守将张世杰站在城楼,面色凝重。 城外宋军营盘虽休整,却暗流涌动。 “传令!四门戒备等级提到最高!火油金汁双倍!尤其西门,增派一倍人手! 但凡城下五十步内稍有风吹草动,不管有没有动静,先泼油!再放箭!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张世杰下了死命令,试图以绝对的火力密度扼杀任何可能。 但他内心的不安并未消散。 子时将近 寒风呼啸,风声掩盖了许多杂音。 浑源州东、南两面,骤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和冲锋号角! 黑暗中,无数火把亮起,喊杀声震天,人影幢幢,仿佛宋军主力即将从这两个方向发起猛攻! “敌袭!东门!南门!” “弓箭手就位!” “火油准备!金汁!快!” 城头的辽军瞬间绷紧,张世杰也被巨大的声响吸引,急令东、南两门严防死守,并调动部分预备队前往支援! 西门守军的注意力,也不可避免地被巨大的声浪和远处的火光吸引,不少人伸长脖子张望。 就在这一刻! 西门城下百步外,十几道细微的哨鸣撕裂风声! 嗤嗤嗤——! 十余支绑着巨大火棉团的“钻云箭”划破夜空,精准地射向西侧城墙灯火最密集的区域! 其中数支甚至刁钻地射中了城楼箭窗! “砰!” “砰!砰!砰!” 浸透了桐油的棉团猛烈爆燃!瞬间点燃了城头堆积的草垛、箭楼下覆盖防雨的木棚、以及靠得过近的士兵衣物! 熊熊火焰骤然腾起! 火星四溅,浓烟滚滚! “火!着火了!” “快救火!” “啊!我的眼睛!” “弓箭手!下面有宋狗在射箭!”部分机警的辽兵发现了火光源头。 城头西段瞬间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刺目的火焰带来了光亮,但也产生了浓烟和跳动的巨大阴影,完全扰乱了士兵的视线! 救火的呼喊、被烧伤的惨叫、扑打火焰的忙乱,彻底打破了原先的秩序! 就是现在! 借着城头混乱的火焰光影交错产生的巨大阴影和守军视线被短暂遮蔽的刹那,数十个紧贴地面、形如鬼魅的身影,如同无声的毒蛇,从黑暗中猛然窜出! 他们速度惊人,路线刁钻,充分利用了一切地形的凹陷和阴影前进!正是竹叶青亲率的三十五名死士! 大部分辽军的注意力被头顶的大火和远处的佯攻吸引,反应慢了半拍! 少数警觉的士兵刚发现黑影,还未及呼喊或张弓,竹叶青他们已如贴地飞行般冲进了火光难以彻底照亮、同时也在弓弩死角的城门洞深处! “有人!城下!在城门洞!!”终于有辽军士兵扯着嗓子嘶喊起来。 晚了! 竹叶青第一个冲到那被巨石巨木沙袋堵死的城门内侧。 他根本不看身后是否还有同伴,亦不管头顶城墙上开始向下泼洒的火油和倾泻的箭雨! 他眼中只有目标! 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解下背负的两个沉重“震天雷”药包,精准地塞进堵门物最底部的缝隙! 幸存的十余名死士紧随其后,不顾身边同伴被箭矢射穿或淋上火油烧成火人,将身上所有的药包都堆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威力空前的炸药堆! “点火!”竹叶青嘶吼,火折子瞬间引燃引线!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开来! 滚烫的金汁如同瀑布般从城头灌入城门洞!数名死士被淋个正着,发出绝望的惨嚎! 竹叶青看着迅速缩短的引线,眼中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选择扑上去。 他竟在点燃引线的瞬间,猛地向城墙脚一处外凸的岩壁后翻滚!同时大吼:“散开!隐蔽!” 幸存的几名死士被点醒,下意识地寻找最近的掩体!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轰隆隆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大地崩裂的巨响,在浑源州西门轰然爆发! 这一次的威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巨大的火球瞬间吞噬了整个城门洞!坚固的条石、粗壮的巨木、沉重的沙袋,在无可匹敌的爆炸力面前如同纸片般被撕碎、掀飞! 城门洞上方的城墙砖石如同遭遇地震般簌簌崩塌! 烟尘裹挟着碎石、木屑、火焰和被撕裂的肢体,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向城内和城外猛烈喷涌! 西侧城墙的一大片区域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整体坍塌! 城头的辽军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惨叫着摔落! 城外的黄忠嗣,在爆炸火光映亮天际的瞬间,剑锋前指,声震云霄: “城开!!!赵勇!擂鼓!进兵!!!” “咚!咚!咚!咚!咚!” 战鼓如雷,杀声撼地! 早已蓄势待发的黑色洪流,在赵勇的咆哮声中,如同愤怒的钢铁洪流,卷起漫天烟尘,向着那烟尘弥漫、 砖石堆叠、火光未熄的巨大豁口,发起了山崩海啸般的冲击! 城内的张世杰被巨大的冲击波震翻在地,耳中嗡嗡作响,看着西门方向冲天而起的烟尘火焰和崩塌的城墙,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怎么可能……城门破开了?……” 而在那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落石中,城墙根的岩壁后,一个沾满尘土、耳朵流血、被冲击波震得七荤八素的身影挣扎着爬了出来——正是竹叶青! 他没死! 但他付出的代价是,几乎所有带进去的死士!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看着疯狂涌入的振武军洪流,拖着受伤的身体,快速向己方部队移动。 第164章 意外之喜 一个时辰后 浑源城就被振武军拿下,斩四千余级,俘千余人。 浑源州官署内,血腥气尚未散尽,但秩序已然恢复。 赵勇肃立听令,黄忠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疲惫: “我们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我相信兄弟们跟着我一路打过来,心里有杆秤,但非常时期,人心易浮。 让各营政委立刻下去,重申军纪!把‘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给我刻进每个人骨头里! 敢动百姓一指头,军法无情,我亲自执刀!” 他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赵勇,“你亲自督办此事,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末将明白!定约束好部众,请总教头放心!” 赵勇抱拳,声音铿锵。他深知这支军队的灵魂是什么,也明白黄忠嗣对“仁义之师”的执念。 黄忠嗣微微颔首,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丝:“安排轮值守城,让兄弟们好好歇歇,吃顿热乎的。 我们得在这等林从文带虎贲军和粮草辎重上来。 告诉兄弟们,功劳簿上,浑源城破是第一功,后面还有大同府等着我们!” 他顿了顿,补充道,“虽说不扰民,但城内必有辽国奸细,或有死硬分子。实行军事管制! 非必要不得外出。不服管制、形迹可疑者,无需多问,就地格杀!非常时期,用重典。” “遵令!” 赵勇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肃杀之气随着他的脚步再次弥漫开来。 黄忠嗣这才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涌上全身。 连日奔袭,攻城血战,精神高度紧绷,此刻尘埃落定,困倦几乎将他淹没。 他连沉重的铠甲都懒得卸下,只解了佩剑扔在桌上,便和衣倒在官署偏厅一张简陋的硬榻上,几乎是瞬间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将他从深眠中拽醒。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未退,手已本能地按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佩剑在桌上。 “怎么回事?” 他声音沙哑,带着被惊醒的戾气。 守在门口的亲兵立刻进来禀报:“总教头,赵书双校尉在门外,说…说福伯来了,有急事求见。” “福伯?” 黄忠嗣一愣,睡意瞬间消散大半。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让他进来!快!” 片刻后,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疲惫与一丝亢奋的福伯快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满尘土,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见到黄忠嗣,立刻就要行大礼。 “免了!” 黄忠嗣一把扶住他,急切问道,“福伯,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福伯连忙道,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老奴是来报喜的!姜媛那毒妇的家人,被我们的人手抓住了!” “什么?!” 黄忠嗣瞳孔骤然收缩,“你说清楚!抓住了谁?姜媛的家人?在哪里抓到的?确认无误?” 福伯语速飞快地解释:“家主,您之前不是命老奴在大同府安插人手,伺机除掉姜媛吗?老 奴一直没敢懈怠。只是那女人狡诈如狐,身边护卫森严,我们的人几次动手都失败了,还折损了好手。 前些时日,我们安插在耶律仁先别苑附近的一个暗桩发现异常,姜媛似乎在秘密转移一批人,方向是往西夏去的。 老奴觉得蹊跷,立刻召集了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在她们必经的一处险要山谷设伏截杀!” 福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番激战,对方护卫拼死抵抗,我们的人也死伤不少。 混乱中,姜媛的父亲姜隆源被乱刀砍死。 剩下两个活口,我们拼死擒住了!一个是她的夫君岳琼,另一个是她视若性命的独子岳云济! 老奴亲自验看过,确认无误!人现在距离浑源城五十里外的一座小村里,由可靠人手看守着!” “好!好!好!” 黄忠嗣连道三声好,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连日征战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大仇得报一部分的狂喜和冰冷的杀意。 他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官署内回荡,充满了快意恩仇的畅快:“姜媛!姜媛!你害我妻弟! 想不到吧?苍天有眼,先死的竟是你的老父!你的夫君和儿子也落在我手里了!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他仿佛已经看到姜媛得知噩耗后那痛不欲生的表情,心中涌起一股残忍的快慰。 他大手一挥,杀气腾腾:“福伯!你做得太好了!立了大功! 立刻把那对父子弄死!让他们在黄泉路上等着姜媛团聚!” “是,家主!” 福伯应道,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家主,老奴还有一事禀报。 据我们在大同府的眼线长期观察,姜媛此女心狠手辣,行事不择手段,唯独对家人看得极重,尤其是她那个儿子岳云济,简直是她的命根子。 岳琼对她也是情深义重,当年不惜为她抛家舍业。这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地方?” 黄忠嗣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狂喜和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静。 他缓缓踱步到桌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官署内格外清晰。 “对家人看得极重…命根子…” 黄忠嗣低声重复着福伯的话,眼神闪烁不定。 他猛地停下敲击,眼中寒光四射:“福伯,计划变更!人,暂时不杀了。” 福伯一愣:“家主?” “立刻传信给大同府的暗桩,” 黄忠嗣带着的冷酷,“让他们想办法,务必把消息送到姜媛手上! 告诉她:她的夫君岳琼和宝贝儿子岳云济,现在就在我黄忠嗣手里!”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得,一定要带上信物!岳琼随身的一块玉佩,或者岳云济身上一件她认得的贴身之物!” “不用其他话么?”福伯询问道。 黄忠嗣笑着摆了摆手:“不用。” “是!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福伯匆匆领命而去。官署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黄忠嗣一人独立于昏暗的光线中。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姜媛啊姜媛…” 他喃喃自语:“你最好真的情深义重,否则你这夫君、儿子怕是得死的很惨!” 第165章 捷报入京 熙宁五年三月初三,汴京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朱雀大街上已有了早起的行人。 茶肆刚支起幌子,伙计打着哈欠卸下门板。 一切都如往常般平静,带着汴京特有的、略带慵懒的繁华。 突然,一阵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这份宁静。 一匹口吐白沫、汗如血染的驿马,驮着一个风尘仆仆、甲胄上犹带风霜与暗红血渍的信使,如离弦之箭般冲入城门! “大捷!河北大捷!振武军大捷——!” 信使的嘶吼声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却如同惊雷般在街道上炸响。 他高举着一面插着三根染血雉翎的赤红军情急报令旗,沿着御街直冲皇宫方向,一路狂呼: “黄经略克蔚州!破灵丘!振武军威武!大宋万胜——!!” 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街边的行人、茶肆里的客人、刚开张的店铺掌柜……所有人都愣住了,动作凝固在当场。 “蔚州?灵丘?那不是辽国西京道的地界吗?” “振武军?是黄经略的新军?他们……打到辽国腹地了?” “假的吧?前几日官家才下诏说要打辽国,这……这才七八天功夫?” “放屁!你聋了?没听见是军情急报?插着三翎血旗呢!谎报这等军情,脑袋不想要了?” “我的天爷!真打过去了?还……还打赢了?连下两城?!” 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喧嚣如同火山般爆发开来! “大捷!是大捷啊!” “黄经略威武!振武军威武!” “大宋万胜!官家万岁!” “苍天有眼!祖宗保佑啊!” 有人激动地捶胸顿足,有人喜极而泣相拥,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朝着皇宫方向叩拜。 整个朱雀大街瞬间沸腾,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向全城蔓延。 原本因开战诏书而弥漫的忧心忡忡,此刻被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民族自豪感彻底冲散。 汴京城,这座帝国的中枢,在初春的朝阳下,彻底燃烧了起来! 垂拱殿 军报被内侍几乎是跑着送到了赵顼手中。 年轻的皇帝展开那份沾染着尘土与汗渍的急报,目光飞快扫过林从文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详细描述了蔚州诈城、灵丘速克的经过,以及缴获大量粮秣军械的战果。 “好!好!好一个黄忠嗣!好一个振武军!” 赵顼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激动,连日来因黄忠嗣“擅权”而积压的最后一丝阴霾也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胜利的无限渴望和对这位年轻统帅的绝对信任。 “飞狐口破关不过数日,竟已连下蔚州、灵丘!兵锋所指,所向披靡!此乃天佑大宋,天赐良将于朕!” 他立刻下旨:“击景阳钟!召两府宰执、枢密院、三司主官即刻入宫议事!” 鼓声、钟声回荡在宫城上空。 很快,重臣们齐聚垂拱殿。 王安石脸色依旧凝重,但看到皇帝手中那份捷报和其脸上毫不掩饰的兴奋,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将劝谏的话咽了回去。 富弼、韩琦、吕公着等人则难掩喜色,尤其是韩琦,抚须的手都微微颤抖。 “诸卿!捷报在此!” 赵顼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黄忠嗣不负朕望,已克蔚州、灵丘! 辽国西京道门户洞开,大同府指日可待!战机稍纵即逝,绝不可因循守旧,贻误戎机!” 他目光扫过群臣,带着前所未有的锐气:“传朕旨意: 之前诏令京畿、京西、京东、淮南、荆湖等路选调的一万精锐禁军,不必再按部就班集结! 命其各自以最快速度,轻装简从,星夜兼程,直赴河北前线! 所有援军,抵达后一律归入河北路经略安抚司,由黄忠嗣全权节制!” “八百里加急传旨黄忠嗣!授其临时节制河北路及相邻永兴军路所有军政要务之权! 凡涉及对辽战事,无论兵员征调、粮秣转运、官吏任免、钱粮支用、临机决断…… 皆可便宜行事,军政无所不可! 朕只要大同府!只要燕云故土!其余诸事,战后论功行赏,有过朕一力担之!” “枢密院、三司、户部!倾尽举国之力,保障前线所需! 军器监所造新式甲胄、兵刃、震天雷,优先足额供应振武军及新到援军! 韩卿,邢州破虏军整备加速,随时听候黄忠嗣调遣!” 昭告天下: “将此大捷,连同飞狐口捷报,一并昭告天下!让万民皆知我王师之威,大宋之盛!” 旨意一出,殿内瞬间寂静。“节制数路,军政无所不可”! 这几乎是北宋开国以来,皇帝授予前线统帅的最高权限。 王安石瞳孔微缩,富弼、韩琦等老臣也是脸色微变,深知此权柄之重,足以裂土封王。 然而,看着御座上那位年轻皇帝眼中燃烧的、近乎狂热的收复故土之志,再想想黄忠嗣那摧枯拉朽般的进军速度和辉煌战果——蔚州、灵丘已下,若再拿下应州,浑源州…… 那张包围大同府、锁死辽国西京道精兵的大网便已织成! 燕云十六州,似乎真的触手可及!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个以铁血战功铸就的煌煌大势面前,任何质疑和反对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不合时宜。 众臣,包括王安石在内,最终都深深躬身,齐声道:“臣等遵旨!陛下圣明!” 他们明白,此刻的大宋,已经和黄忠嗣,和这场狂飙突进的北伐,彻底绑在了一起,只能向前,不能回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北方。 三月初五,汴京 仅仅两天之后,当汴京百姓还沉浸在前日大捷的狂喜余韵中,街头巷尾仍在热烈议论着黄忠嗣的神速与振武军的强悍时,又一匹插着染血雉翎的驿马,以更加疯狂的速度冲入了汴京城! 这一次,信使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亢奋,如同宣告一个时代的到来: “大捷!河北大捷!振武军大捷——!!浑源城破!应州光复!俘斩万余!辽军大溃!黄经略兵锋已直指大同府——!!!” “轰——!” 如果说三月初三的消息是点燃了汴京,那么三月初五的这声惊雷,则彻底将这座百万人口的巨城引爆了! “浑源!应州!都拿下了?!” “俘斩万余!我的老天爷!” “兵临大同府!兵临大同府了!那是辽国的西京啊!” “黄经略……黄经略这是要……这是要犁庭扫穴,收复燕云了吗?!” “快!快告诉官家!告诉所有人!大宋!万胜!万胜!万万胜——!!!” 狂喜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和矜持。 百姓们涌上街头,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呐喊,泪水混合着笑容肆意流淌。 商铺的伙计扔掉了算盘,酒楼的食客打翻了杯盏,文人士子抛开了斯文,所有人都在喊,都在笑,都在拥抱! 整个汴京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发的、山呼海啸般的狂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骄傲。 皇宫大内 当这份更加石破天惊的捷报被几乎是跑断了腿的内侍送到赵顼手中时,年轻的皇帝正在批阅奏章。 他展开军报,目光扫过“浑源西门炸塌”、“应州速克”、“阵斩辽将张世杰”、“俘斩万余”、“兵临大同”等字眼时,握着奏报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脸上血色上涌,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混合着狂喜、震撼、以及一种“天命在我”的巨大满足感的复杂情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激动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噗通”一声,竟是旁边侍立的老太监,因这过于震撼的消息,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天佑大宋!天佑陛下!燕云……燕云故土……有望了!有望了啊陛下!” 赵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沸腾的国运都吸入肺腑。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大殿门口,推开沉重的殿门。 外面震耳欲聋的“万胜”欢呼声如同潮水般涌来,那是他百万子民发自肺腑的呐喊。 他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被兵锋所指的辽国西京大同府,看到了城下那杆猎猎作响的“黄”字帅旗,看到了那个为他、为大宋带来这一切奇迹的年轻身影。 “黄……忠……嗣……” 赵顼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充满了帝王的期许与无上的信任。 他知道,一个属于大宋的、前所未有的辉煌时代,或许,真的就要在这位统帅的手中,开启了。 大同府,这座象征着百年屈辱与故土之痛的城池,此刻在年轻的皇帝心中,仿佛已插上了大宋的旗帜。 第166章 不知兵啊 凛冽的北风卷过浑源城残破的垛口,吹得黄忠嗣披风猎猎作响。 他手扶冰冷的墙砖,目光穿透清晨的薄雾,投向城外数里处那片黑压压的辽军阵列。 万余辽骑步混杂,旌旗在寒风中略显凌乱地飘荡,人马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却迟迟不见进攻的号角。 “哈哈哈!” 黄忠嗣忽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震得旁边几个亲兵都侧目。 他用力拍了拍身旁林从文的肩膀,指着那片踌躇不前的辽军,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快意:“正则兄!快看!这萧阿速是真不知兵,还是被咱们打懵了? 聚起这万把人,巴巴地跑到城下,是来给咱们演一出‘望城兴叹’的戏码? 就凭这点人马,也想夺回浑源城?他夺得回去么?!” 林从文一身深色劲装,外罩御寒的裘衣,脸上也带着连日奔波的风霜,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顺着黄忠嗣的手指望去,嘴角也勾起一丝冷峭的笑意:“允承,非是他们不知兵。是你这柄快刀,捅得太深、太快了! 从真定府出兵,破飞狐,下蔚州,夺灵丘,再克这浑源城,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十天! 辽人连集结兵马的时间都没有,各部散落,粮草转运不及,战马掉膘未复,萧阿速纵有通天之能,此刻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外辽军略显单薄的阵型和后方空荡的原野,分析道:“你看他们阵型松散,骑兵步卒混杂,显是仓促拼凑。 到了城下却不攻城,分明是在等援兵! 大同府能抽调的机动兵力,恐怕大半都在这里了。东线南京道的援军? 就算萧阿速的调令插上翅膀飞过去,大军集结、开拔、穿越泥泞春路,没有一个月休想到达西京道! 他萧阿速现在就是拆东墙补西墙,能凑出眼前这一万多人堵在咱们门口,已经是反应神速,拼了老命了!” 黄忠嗣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棋手看透对手窘境的从容。 他重重一点头,眼中精光闪烁:“正则兄所言极是!这不正是我当初舍弃辎重,轻兵疾进,所要达到的效果么? 就是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首尾不能相顾! 让他空有雄兵,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门户洞开!” 两人相视一眼,再次放声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城墙上回荡,充满了对胜利的笃定和对辽军窘境的嘲弄,也极大地提振了周围守城将士的士气。 是啊,辽人看似兵临城下,实则外强中干,连攻城都不敢! “报——!”一名传令兵疾步奔上城头,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禀经略相公!萧指挥使急报! 昨夜丑时,发现约两千辽骑自大同府方向疾驰而来,目标正是浑源! 萧将军判断其为城内辽军所等援兵,遂于野狐岭设伏! 激战半个时辰,斩首一千五百余级,俘获战马八百匹!仅有数百残骑溃散逃脱! 萧将军正打扫战场,稍后便押送俘虏战利品回城!” “好!好一个萧承弼!干得漂亮!”黄忠嗣抚掌大赞,眼中尽是激赏,“两千精骑? 这恐怕是萧阿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后一点机动力量了! 本想给城下这群丧家之犬打打气,结果半道就让人包了饺子!哈哈哈!痛快! 传令嘉奖萧承弼及虎翼团将士!此战记首功!” 他转向城外那片依旧在寒风中瑟缩的辽军,脸上的笑容带着冰冷的杀意:“这下好了,他们等的‘强援’没了。 正则兄,你说城下这帮人,现在是进不敢进,退…又怕退回去被萧阿速砍了脑袋,该是何等滋味?” 林从文也笑着摇头:“进退维谷,坐困愁城。萧阿速怕是要气得吐血了。” 黄忠嗣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 目光投向西北大同府的方向,变得深邃而坚定:“可惜啊,占下的城关需要有人镇守,否则,我就带着振武军直扑大同府了。” 他顿了顿,声音转为沉稳有力的命令:“传令全军!” “第一,加固浑源城防!将缴获辽军的滚木礌石、箭矢火油尽数搬上城头! 破损的城墙缺口,用沙袋砖石给我连夜堵死、砌高!我要让这浑源城,变成插在萧阿速心口的一颗钉子,让他拔不掉,绕不过!” “第二,各部抓紧休整!伤兵集中救治,有功将士记录在册,待战后一并封赏! 让火头军杀猪宰羊,熬热汤,蒸炊饼,务必让每个兄弟吃饱穿暖,恢复体力! 告诉兄弟们,血战还在后头,大同府才是我们最终的目标!” “第三,严密监视城外辽军动向! 多派精干斥候,渗透其营盘周边,探清其兵力构成、主将是谁、粮草囤于何处! 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第四,催促林察访使督促破虏军及其他各路兵马。 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十日内,尽数运抵浑源! 同时,传令河间府方向袭扰部队,加大活动力度,务必让辽国南京道风声鹤唳,不敢分兵西援!” “第五,八百里加急奏报汴京!我军正于浑源休整补充,待后续兵员粮秣齐备,十日之后,即挥师直捣大同府! 请陛下宽心,此战,必胜!”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亲兵迅速记录并分头传令。 城头的肃杀之气更浓,却不再是面对强敌的紧张,而是磨刀霍霍、蓄势待发的昂扬战意。 黄忠嗣最后看了一眼城外那支进退失据的辽军,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转身,猩红披风在城头卷起一道凛冽的弧线。 当所有人领命之后,黄忠嗣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 浑源州官署 黄忠嗣刚踏入略显简陋的官署正堂,福伯的身影便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家主!”福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大同府那边有回音了!” 黄忠嗣动作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福伯:“如何?” “成了!”福伯快步上前,“她答应了,她带了话说她万死不足惜,但求黄经略信守承诺,留我夫君与孩儿一命。” 黄忠嗣眼中精光爆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他缓缓踱步到主位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桌面。 “嗯,告诉她,我黄忠嗣信守承诺,只要她答应帮我把事情办成后,自裁谢罪,她家人可无恙!” “是!家主!”福伯深深一揖。 第167章 沉稳的黄,绝望的姜,疯狂的萧 大同府,耶律仁先别苑 寒风料峭,虽已开春,塞北的夜晚依旧刺骨。 庭院中积雪未融,月光清冷地洒落,映照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姜媛只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薄裙,乌黑的长发未绾,随意披散在肩头,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她仿佛感觉不到那侵入骨髓的寒意,静静地站在院中,目光穿透高墙和遥远的黑暗,投向浑源州的方向。 她的眼神空洞而复杂,没有了往日的精明与狠厉,只剩下无尽的疲惫、绝望,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在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琼哥…云儿…”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破碎在寒风里,“娘没用…护不住你们了…只盼…只盼那人…能守信…”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影七。”她轻声唤道。 一个如同融入阴影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她身后,单膝跪地,无声无息,正是她最信任的死士首领之一。 姜媛没有回头,声音飘忽而清晰:“按计划,三天后听信动手!计成后,便走吧。” 影七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然后重重的点了个头。 “…遵命!” 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姜媛又在寒风中伫立了片刻,仿佛要将这冰冷的世界刻入灵魂。 最终,她缓缓转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回屋内。 屋内烛火摇曳。她走到桌案前,看着上面静静躺着的两封信件。 她没有再看内容,只是拿起烛台,将跳跃的火焰凑近信角。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橘红色的光芒映照着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庞,将那些未尽的谋划、深藏的怨恨、以及对家人最后的牵挂,都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直到两封信彻底化为灰烬,她才吹熄了烛火,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她摸索着走到床边,和衣躺下,拉过冰冷的锦被盖在身上,睁着眼睛,望着无尽的黑暗,等待着最后的时刻降临。 大同府,征南帅帐中。 不过短短半个月,萧阿速仿佛苍老了十岁。 曾经精神矍铄的老帅,此刻须发似乎更显灰白,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 一丝破败的绝望。 帅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案几上堆满了告急文书:灵丘粮站被焚、应州失守、浑源陷落、援军被伏击全歼…… 每一份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颓然坐在虎皮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败了,西京道这次是真的败了,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迅速,败在他萧阿速的任上! 黄忠嗣…这个名字如同梦魇。 他打破了所有辽国将领对宋军的固有认知,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和雷霆般的手段,将西京道的防御撕得粉碎。 什么春季泥泞,什么大军集结需要时间,在绝对的速度和出其不意面前,都成了笑话。 “除非…” 萧阿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除非东线南京道能集结重兵,放弃对河间府的防御,全力西进,与大同府守军内外夹击,在野外与黄忠嗣进行一场决战!一战将其主力打垮!”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太冒险了! 南京道兵力虽多,但防线漫长,一旦主力西调,河间府的宋军若趁机大举进攻,南京道腹地同样危险。 而且,黄忠嗣会傻傻地出来决战吗? 他占了那么多坚城,只需固守待援,袭扰粮道,自己这支拼凑起来的、粮草转运困难的大军,能支撑多久? 恐怕未战先溃! “赌…只能赌了!”萧阿速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赌黄忠嗣年轻气盛,被一连串的胜利冲昏头脑,急于拿下大同府,会主动出击! 赌他会在自己预设的战场上决战!这是唯一的,渺茫的生机! 他也是想赌也是为了自己,若...他都不敢想! 就在这时,一名亲信幕僚冲进帅帐。 “大王!密报!” 萧阿速精神一振,猛地坐直身体:“讲!” “黄忠嗣…黄忠嗣在浑源城对部下宣称,休整十日,补充兵员粮秣秣后,便…便挥师直扑我大同府!十日!就在十日后!” “十日后?!”萧阿速眼中那点疯狂的光芒瞬间大盛!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墨纸砚跳起老高! “好!好一个黄忠嗣!果然狂妄!十日?本王就给你这十日!也给我自己这十日!” 他霍然起身,如同濒死的猛兽发出最后的咆哮,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传令!八百里加急!不!一千里加急!飞骑传令南京道留守耶律挞不也!” “命他即刻起,除留守必要城池、监视河间府宋军之兵力外,集结南京道所有能战之兵! 皮室军、属珊军、部族军、汉军…有一个算一个!放弃所有辎辎重,只带十日干粮和随身兵刃!” 萧阿速喘着粗气,眼中血丝密布,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迸出:“告诉他们,不要吝啬马匹!跑死了就换马! 人跑死了…就踩着尸体继续跑!十日内! 十日内必须赶到大同府城下!违令者,斩!延误者,诛族!” 他抓起自己的帅印和一份早已写好的、盖着血指印的紧急调兵手令,塞给幕僚:“携我印信和手令去! 告诉耶律挞不也,此乃国运之战! 大同若失,西京道不保,南京道亦难独存!让他…务必赶到!” 幕僚接过那沉甸甸的印信和仿佛带着血腥味的手令,手都在抖,他知道这命令意味着什么——那将是用无数战马和士兵的生命铺就的一条血路! 但他更知道此刻违逆眼前这位濒临疯狂的老帅的下场,只能重重叩首:“末将…遵命!定将命令送达!” 看着幕僚连滚爬爬冲出去的身影,萧阿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望着帐外阴沉的天色,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十日…黄忠嗣…本王就在这大同府…等你来! 看是你这柄快刀斩断我大辽的脊梁…还是本王的铁骑…将你这宋国的希望…碾得粉碎!” 帅帐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烛火噼啪的爆响,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 第168章 西夏的震惊与愤怒 兴庆府,禁中书房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塞上的风吹过宫墙,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 年幼的西夏皇帝李秉常端坐书案后,面前摊着《论语》。 须发皆白的太傅正用平缓的语调讲解着“为政以德”的道理。 李秉常的注意力却有些飘忽,窗外枝头新发的嫩芽似乎比之乎者也有趣得多。 突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被守在门口的内侍低声制止了一下。 但这细微的响动还是让李秉常抬眼望去。 只见一名内侍神色匆匆,手中捧着一份带有火漆印记的、显然十分紧急的信函,正在与书房外侍立的另一名高级内侍低语。 太傅停止了讲学,微微皱眉看着门口。 那名高级内侍轻轻推门进来,神色凝重地走到书案前,俯身对李秉常低语了几句,同时双手奉上那份密函。 皇帝毕竟年幼,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还是依礼接过,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便递回给内侍:“拿去呈给母后和国相处置吧。” 他隐约知道,这类标注着特殊标记的信函,最终都会到他母亲梁太后和舅舅梁相梁乙埋手中。 “诺。”内侍躬身领命,小心翼翼地捧着密函,快步退出了书房。 太傅见状,也只能暂时停止讲学。 李秉常的目光再次被窗外的树枝吸引,书房内一时静默,只有炉火轻微的噼啪声。 与此同时,太后居所 那名内侍捧着密函,几乎是奔跑着穿过数道宫门,径直来到梁太后处理政务的偏殿。 梁太后正在听一名女官禀报后宫用度,梁乙埋则在一旁的案几上翻阅着边境军报。 内侍的急切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太后娘娘,国相大人,边关八百里加急密报!”内侍跪地,将密函高举过头。 梁太后挥手让女官退下,梁乙埋也放下手中文书,面色微沉。 梁太后示意贴身女官接过密函,拆开火漆,取出里面的信纸。 她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起初还算平静,但随着目光下移,她的凤目猛地睁大,握着信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宋……辽开战了?!”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 梁乙埋闻言,立刻从女官手中取过信纸细看。 他读得更快,脸上的皱纹逐渐聚拢,随即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确凿无疑!宋帝赵顼以边境冲突、皇亲被刺为名,已向辽国宣战! 最惊人的是,”他声音拔高,“宋军先遣精锐,竟已突破边境,突入辽国西京道!攻势……异常迅猛!” “先召集众臣入宫议事!”梁太后当机立断。 半个时辰后 西夏重臣云集,在知道宋辽开战后,都是神态各异。 “振武军?领兵者何人?” 枢密副使鬼名阿吴是个急性子的武将,有些疑惑追问:“宋国西军诸将,种谔、姚兕、刘昌祚等人皆在陕西与我等对峙,河北何时出了这等人物?竟能如此迅疾破关?” 殿内一时沉默,众人都在记忆中搜索河北宋军大将的名字,却都对不上号。 此时,一位负责与宋国边境榷场贸易、消息较为灵通的文臣,户部侍郎野利云山迟疑地开口:“禀太后、国相……下官…… 下官似乎听往来商旅提起过这个振武军主帅的名字。据说……是叫黄忠嗣?” “黄忠嗣?”众人面面相觑,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太过陌生。 野利云山努力回忆着商旅的闲谈:“商贾们传得神乎其神,说此人…… 乃是宋国熙宁三年的状元,而且是连中三元的‘三元及第’! 更惊人的是……据说他今年……才二十一岁!” “什么?!” “二十一岁的状元主帅?!” “三元及第?!” “宋国无人乎?竟让一黄口孺子统兵?!”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充满了震惊、质疑和一丝被轻视的恼怒。 让一个二十一岁的书生统领大军深入敌境?这听起来简直荒谬! 梁太后梁氏却猛地抬起头,凤目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她似乎抓住了某个关键:“黄忠嗣……状元……《戍边哀陇右赋》?!”她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和那篇赋的题目。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也想起来了,两年前流传到国内的那篇赋。 “是他!!” “原来是这个狂悖竖子!” “混账!竟是他领兵!” 枢密副使鬼名阿吴更是须发戟张,拍案而起,怒骂道:“黄口小儿!安敢如此! 那篇狗屁赋文,辱我大夏至此,竟还敢领兵犯境!太 后,国相!此子狂妄至极,其赋中‘踏破兴庆宫墙’之言,犹在耳畔! 此乃我大夏奇耻大辱!不除此獠,难消我心头之恨!” 殿内群情激愤,对黄忠嗣的声讨一时压过了对军情的讨论。 那篇流传甚广、措辞激烈,尤其点名要“踏破兴庆宫墙”的《戍边哀陇右赋》,早已被西夏君臣视为对国格的极大侮辱。 如今得知仇人竟成了宋军伐辽的先锋主帅,且初战告捷,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肃静!”梁乙埋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喧哗。 他深知此刻情绪用事无济于事。“骂,骂不死那黄忠嗣,也骂不退宋军!当务之急,是议定我大夏国策! 宋辽开战,于我而言,是危?是机?该如何应对?是联宋攻辽?联辽抗宋?还是……作壁上观,待价而沽?” 梁乙埋的话将众人拉回现实。 是啊,骂归骂,国家利益才是根本。 枢密使嵬名浪布老成持重,捋须道:“国相所言极是。宋辽相争,于我大夏,确是千载难逢之机。 辽国近年在西京道对我压迫日甚,宋国更是世仇。依老臣之见,辽国若败,宋国坐大,下一个必全力图我! 唇亡齿寒之理,不可不察。当联辽抗宋!” 鬼名阿吴虽恨黄忠嗣,但也赞同:“不错!宋国新法练兵,又出此妖孽般的小子,若让其吞下西京道,国力军威必然暴涨。 届时我大夏危矣!必须助辽!” 户部侍郎野利云山则从经济角度补充:“辽国马匹、青盐乃我所需,宋国岁赐、榷场之利亦不可轻弃。 然两害相权,宋国坐大之害更甚。且若能联辽,或可趁势要求辽国减免岁贡,甚至割让部分边境草场。” 梁太后梁氏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她心中已有决断,目光扫过众人:“诸卿之意,联辽抗宋,方为上策?” “臣等附议!”众人齐声应道。黄忠嗣的刺激和宋军展现出的攻击性,让西夏高层迅速统一了联辽的决心。 “好!”梁太后决断道,“即刻以陛下名义草拟国书,遣使星夜前往辽国上京,呈交辽主,申明我大夏愿与辽国结盟,共抗宋国! 具体盟约条款,由国相与枢密院详议。 同时,”她看向鬼名阿吴,“枢密院即刻整军备战! 调集右厢朝顺军司、白马强镇军司精锐,向银、夏边境集结! 一旦盟约达成,或宋辽战局有变,我大军随时可东出,直捣宋国鄜延路、环庆路! 给那黄忠嗣的老巢来个釜底抽薪!” “臣等遵旨!”梁乙埋、嵬名浪布、鬼名阿吴等人领命。 小皇帝李秉常的印玺很快被请来,盖在了措辞恳切、申明“唇齿相依,共御强宋”的盟书草案之上。 第169章 反复无常的西夏 就在众臣领命,准备散去各自行事之际,殿外侍卫高声禀报: “启禀太后、陛下、国相!辽国使者,北院枢密副使张孝杰,求见!称有十万火急之事!” 殿内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异和……玩味。 梁乙埋与梁太后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梁太后沉声道:“快请!” 只见一名风尘仆仆、面带极度疲惫与焦虑的辽国高官,在侍卫引领下疾步入殿。 他官袍上沾满尘土,眼圈深陷。 他顾不上繁文缛节,对着御座方向和梁太后深深一揖,声音嘶哑急促: “大辽北院枢密副使张孝杰,奉我主陛下及南院大王萧阿速之命,星夜兼程,特来拜见西夏国主、太后、国相! 宋国无道,悍然兴兵犯我疆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我主陛下深知唇亡齿寒之理,特遣下官前来,恳请与西夏结兄弟之盟,共诛暴宋! 辽夏联手,必能粉碎宋人野心,保两国万世太平!此乃盟约草案,请太后、国相过目!” 说罢,他双手奉上一份盖有辽国皇帝印玺的国书。 殿内一片寂静。 西夏众臣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惊愕、恍然、庆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滑稽。 梁乙埋上前一步,接过国书,快速扫了一眼,转身呈给梁太后,同时朗声对张孝杰道:“张副使一路辛苦! 贵国之意,我等已然知晓。 实不相瞒,适才我大夏君臣,亦正为宋国悍然兴兵之事忧心忡忡,刚刚议定,正要遣使赴上京,与贵国共商抗宋大计! 不想贵使竟先一步而至,真乃天意使然,英雄所见略同!” 张孝杰闻言,疲惫的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色:“当真?!天佑大辽!天佑西夏!此诚两国之幸也!” 他没想到此行竟如此顺利,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梁太后看着手中两份几乎表达着同样诉求的盟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确是英雄所见略同。 看来辽夏同心抗宋,乃天命所归。 辽使先去驿馆住下,等我们商量完明日敲定一些细节,便可签订盟约!” “谢太后!”张孝杰满心欢喜。 等人走后,梁太后才再次说道:“那便散了吧,都回去安排下!” 众人齐齐答道:“臣等遵旨!” ...... 兴庆宫,夜风凛冽。辽国使臣张孝杰带着满意的笑容,在夏官陪同下步出宫门。 其他大臣也相继走出宫门! 殿内,梁太后梁氏与国相梁乙埋对视一眼,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联辽抗宋的国书明日即将正式签署,西夏这步棋似乎走对了。 “传令下去,”梁太后对身边女官吩咐,“命御膳房备好明日盟宴,务必彰显我大夏威仪。”她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紧张决策让她略显疲惫。 梁乙埋则铺开地图,盘算着一旦盟约签订,如何调动右厢军司的兵力给宋国西线施加最大压力。他眼中闪烁着对宋国富庶边境的贪婪,以及借机削弱世仇辽国的算计。 然而,殿门尚未完全闭合,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脚步声再次撕裂了短暂的宁静。一名内侍几乎是连滚爬爬冲入殿中,脸色煞白如纸,手中高举着一份沾有尘土、显然刚刚送达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太…太后!国相!急报!宋辽前线…最新急报!”内侍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梁太后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攥住了她。 梁乙埋已一步抢上前,劈手夺过军报,迅速撕开火漆。 他的目光在信纸上飞速扫过,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变白。 “念!”梁太后皱眉道。 梁乙埋深吸一口气:“宋军振武军主将黄忠嗣…已于二月廿八日,破辽国浑源州! 三月一日,再克应州!辽西京道弘州以西…半壁沦陷!大同府…已在其兵锋直指之下! 宋军俘斩辽军万余,兵势…兵势如虹!辽国西京道…危在旦夕!” “什么?!”梁太后猛地从凤椅上站起,失声惊呼。浑源州!应州! 这两座重镇一丢,大同府西面门户彻底洞开! 这哪里是“攻势迅猛”?这简直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快!快!把刚走的大臣都追回来!尤其是鬼名阿吴、嵬名浪布、野利云山!要快!” 梁太后立马下令,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宫人立刻飞奔而出。 片刻之后,刚刚离开宫门不远的西夏重臣们,带着满腹疑惑和惊疑,被紧急召回大殿。 “诸卿都看看吧!”梁太后无力地挥挥手,颓然坐下。 军报在重臣手中传递,每一次传递都伴随着倒吸冷气的声音和难以置信的低呼。 枢密副使鬼名阿吴最先反应过来,他虽震惊于宋军的恐怖战力,但联辽的决心并未动摇,反而更觉急迫: “太后!国相!此报虽骇人,但正印证了臣等之前的担忧! 若坐视辽国西京道沦陷,宋国吞并燕云故土,国力军威必然暴涨!届时我大夏便是其下一个目标!唇 亡齿寒,古之明训!臣请太后速签盟约,我即刻发兵鄜延、环庆,牵制宋军西线,为辽国解围!迟恐不及啊!” 他指着地图,语气激昂:“黄忠嗣再强,其主力尽陷辽境,后方必然空虚!此乃天赐良机! 我大夏铁鹞子正该此时出击,攻其必救!” 然而,户部侍郎野利云山的脸色却变得异常凝重,他缓缓摇头:“枢密副使所言唇亡齿寒不假。 然…黄忠嗣仅凭数万之众,旬日之间连破辽国雄关重镇,兵锋直指西京! 此等战力,已远超我等预估!辽国在其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转向梁太后,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此时若我大夏按盟约出兵攻宋,便是直接与这头正撕咬辽国的猛虎为敌! 黄忠嗣固然主力在北,但宋国西军并未伤筋动骨,种谔、姚兕等宿将犹在! 且宋帝赵顼新得大捷,举国振奋,必倾力支援西线。 我大夏固然能牵制其部分兵力,但代价几何?万一…万一黄忠嗣调转枪头,或宋帝再遣一军,猛攻我银夏之地,我大夏能否抵挡?”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更具诱惑也更具风险的选择:“反之…若我大夏暂作壁上观,甚至…遣使密告宋廷,表达‘共御北虏’之意,坐视宋辽死斗。 待其两败俱伤,或宋军虽胜但元气大伤之时,我大夏再挥师东进… 无论是夺取宋国西陲富庶之地,还是趁辽国新败夺取河套草场、盐池,岂非风险更小,获利更大? 此乃火中取栗,需静待火候啊!” 争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梁太后梁氏和国相梁乙埋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鬼名阿吴的“唇亡齿寒”道理没错,但野利云山描绘的宋军恐怖战力以及主动招惹这头猛虎的风险,更让他们心惊肉跳。 最终,梁乙埋看向梁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决断:“太后…诸公所言皆有道理。 然…宋军锋芒太盛,黄忠嗣此人…太过妖异。此时与宋全面开战,风险…恐远超收益。 辽国…似乎已非可靠的屏障。” 梁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而精明的算计,她缓缓道:“国相之意,亦是本宫之意。宋辽之战,水太深,火太旺。我大夏…不蹚这浑水了。” 她站起身,环视众臣,下达了最终决策: 一、拖住辽使。 二、派使者携重礼前往宋朝,要求结盟共击暴辽。 三、枢密院按原计划动员,但按兵不动。 “诸卿,”梁太后最后总结,“我大夏之国策,自今日起,便是——厉兵秣马,坐观成败! 让宋辽这两只猛虎,去互相撕咬吧!我们,只待尘埃落定之时!”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诺,心中滋味复杂。 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心有不甘却不敢再言,但都明白,这是当前最“稳妥”也最符合西夏利益的选择。 第170章 西军备战 西北·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司 初春的西北,寒意比汴京更甚。 风卷着黄土,刮过延安府的城垣,也刮过城外连绵的军营。 种谔刚巡视完营防,铠甲上还沾着细碎的沙尘,大步踏入签押房。 这位以勇猛刚烈着称的西军悍将,此刻眉宇间却锁着一丝凝重。 西夏动向不明,边境摩擦时有发生,他肩上的担子不轻。 “帅司!八百里加急!汴京旨意!” 一名亲兵几乎是撞开门,双手捧着一封密封严实的黄绫圣旨,气喘吁吁。 种谔瞳孔微缩,霍然起身。 能让朝廷动用八百里加急直抵西北,绝非小事。 他沉声道:“取来!” 展开圣旨,赵顼那带着急切与决断的笔迹映入眼帘。 旨意核心清晰无比:西夏反复无常,其国策已定为‘厉兵秣马,坐观成败’! 西军各部即刻起,整军备战,严密监控西夏右厢朝顺、白马强镇诸军司动向! 若西夏军敢于此时东出犯境,务必倾尽全力阻击,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其无法威胁黄忠嗣大军侧翼! 务必确保河北战局不受西北干扰! 种谔的目光在“黄忠嗣”三个字上停留片刻,嘴角先是下意识地绷紧,随即竟缓缓勾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那是惊叹、感慨,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激赏。 “好小子……”种谔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让旁边侍立的副将姚兕听得真切。 姚兕,这位以稳健老成着称的西军宿将,此刻也看完了旨意内容,脸上同样写满了震动。 “飞狐口、蔚州、灵丘、应州、浑源……旬月之间,连克辽国西京道重镇,兵锋直指大同府……这黄忠嗣……”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真是……虎胆!不,是神速!是……妖孽!” 他拿起案头一份由枢密院转发的、关于振武军战法的简报,又看了看圣旨,苦笑道:“介甫相公当初传信说他是‘黄口孺子’、‘以军国为儿戏’,如今看来,此子用兵,已入化境! 不拘常理,动若雷霆!他麾下那支振武军……一年新军,竟有如此战力?真不知是如何练就的!” 种谔将圣旨重重拍在案上,眼中精光爆射,之前的凝重已被一股炽热的战意取代:“文武双全! 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提笔能作《戍边哀陇右赋》骂得党项人跳脚,提刀更能犁庭扫穴,打得契丹人胆寒! 此子……了得!真为我大宋出了口百年恶气!” 他猛地转身,对姚兕和一众闻讯赶来的将佐厉声喝道:“都听到了?圣旨在此! 黄忠嗣在河北替咱们汉家儿郎雪百年之耻,把辽狗西京道搅得天翻地覆! 我们务必保证他不受牵制。” “传本帅将令!” 种谔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签押房: 全军进入一级战备! 鄜延、环庆、秦风、泾原诸路,所有堡寨烽燧,日夜双岗,斥候加倍撒出! 给老子把眼睛瞪圆了,耳朵竖起来!西夏右厢军司、白马强镇军司,哪怕有一兵一马异动,立刻飞马急报! 坚壁清野,加固城防! 城防器械连夜检修!敢有懈怠者,军法从事! 整军出击准备! 各军指挥使立刻点检本部兵马、甲胄、马匹、粮草!伤者归营,缺额补齐! 步卒加紧操演守城、结阵!骑兵喂好战马,磨利兵刃!随时准备开拔,迎头痛击来犯之敌! 机动兵力前压! 本帅亲领之选锋精锐,及环庆姚家军、秦风张蕴部精骑,即日起向银、夏边境战略要地靠拢驻扎,枕戈待旦! 一旦发现西夏军大规模集结东出迹象,无需再请旨,本帅亲自带队,迎上去! 在咱们的地界上,就把他打回去! 严明军纪! 此乃国运之战!黄忠嗣在河北打的是国战,咱们在西北守的也是国门! 各部务必令行禁止,奋勇当先!凡有畏敌怯战、玩忽职守者,斩!凡有趁乱扰民、败坏军纪者,斩! 种谔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都听清楚了?!此战关系河北大局,关系燕云故土! 官家把西线安危托付我等,是对我西军百年威名的信任!也是对我等的考验!” “黄忠嗣那小子能在河北打出赫赫威名,让我西京道辽军闻风丧胆,难道我西军健儿,就挡不住党项人的铁鹞子、步跋子?!” “告诉儿郎们!” 种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之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报效朝廷,建功立业,就在此刻! 让党项人看看,我西军的刀,还利不利!我大宋的西陲,是不是他们能惦记的!” “谨遵帅令!”姚兕及众将齐声怒吼,声震屋瓦。 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凝重,但更燃烧着熊熊的战意与自豪。 黄忠嗣在河北的奇迹战绩,如同一剂强心针,激发了整个西军的血性和斗志。 “都去准备!滚!”种谔大手一挥。 将领们鱼贯而出,签押房内只剩下种谔和姚兕。 姚兕看着老上司眼中尚未平息的火焰,低声道:“种帅,西夏人这次……真会动?” 种谔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西夏兴庆府的位置,冷笑道:“西夏人的反复还需要讲么? 但凡黄忠嗣北边露出颓势,你看他们会不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咬一口!” 他转身,目光锐利如鹰:“所以,我们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必须打得比以往更硬,守得比铁桶更牢!让梁乙埋知道,敢伸手,就剁了他的爪子! 河北那边,黄小子打他的大同府,西北这边,就由我们替他把门看死了!谁也别想打扰他!” “传令各军,”种谔最后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自今日起,枕戈待旦,睁眼睡觉! 西线无战事则罢,若有战——只许胜,不许败!务必让黄忠嗣,无后顾之忧!” 风卷着黄土,掠过延安府坚固的城楼。 西军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皇帝严旨和黄忠嗣河北大捷的刺激下,轰然启动,锋利的刀口,森然对准了西北方向那片广袤而充满敌意的土地。 一场无声的较量,已在边境线上悄然展开。 第171章 深夜军事计划 三月初六,深夜。 浑源州官署内,烛火通明。 黄忠嗣一身玄甲未卸,猩红披风随意搭在椅背,烛光在脸上跳跃,映照出深邃而锐利的目光。 桌案前,肃立着几人:风尘仆仆却眼神如鹰隼的萧承弼; 沉稳如山、负责浑源城防的赵勇;另一位振武军军都指挥使,以步战坚忍闻名的李固; 以及一身劲装、代表朝廷监军与联络后方的林从文。 至于张焕,已被他监控起来了,至于说后续会不会挨罚,他也懒得管那么多了。 现在在场的都是黄忠嗣此刻最核心的臂膀。 黄忠嗣的手指在地图上大同府的位置轻轻一点,打破了沉寂,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 “都到齐了。此刻无外人,说说下一步。” 他抬眼,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停在萧承弼身上,“承弼,城外的‘客人’,盯紧了?” 萧承弼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回总教头,十二队斥候轮番缀着,鹰隼也放出去了。 辽军主将萧迂鲁部步骑混杂,确已拔营,正沿桑干河支流河谷向东北方向急撤,目标无疑是大同府。 其队形因步卒拖累,略显散乱,骑兵不足一千,多为轻骑,战马膘情看着也一般。” “好!”黄忠嗣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那是一种猎手锁定猎物行踪的自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我浑源城是客栈,我振武军是摆设?萧阿速想缩回乌龟壳里固守待援?没那么容易!” 他猛地站起身,猩红披风无风自动,一股迫人的气势瞬间充斥整个官署: “他们现在缺马,行动迟缓!而我们呢?” 黄忠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飞狐口、蔚州、灵丘、浑源、应州! 连番大捷,缴获辽人战马何止数千? 如今我振武军儿郎,一人双骑者不在少数!论机动,此刻,我们才是这西京道的主宰!”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萧承弼:“承弼!” “末将在!”萧承弼挺直腰板,眼中战意瞬间被点燃。 “着你虎翼团三千精锐,立刻出发!” 黄忠嗣语速极快,命令清晰如刀,“一人三马,轻装简从,只带三日干粮,弓弩箭矢备足! 追上萧迂鲁的尾巴,给我狠狠地咬!袭扰其侧翼、后卫,焚毁其辎重车辆,射杀其落单士卒! 记住,不与其主力缠斗,你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变成惊弓之鸟,疲惫之师,迟滞其撤退速度,打乱其行军节奏! 我带七千振武军,随后便到!” “末将明白!定让辽狗寝食难安!”萧承弼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领命就要转身。 “且慢!” 黄忠嗣叫住他,补充道,“沿途留意地形,特别是适合骑兵展开冲击的河谷、隘口,随时飞报于我!此战,我要的是全歼,一个不留!” “诺!”萧承弼重重点头,身影如风般掠出官署,去召集他那支令辽人闻风丧胆的幽灵骑兵。 黄忠嗣的目光转向赵勇和李固:“赵勇、李固!” “末将在!”两人齐声应道。 “浑源城,是我军钉入西京道的楔子,更是我们的大本营和退路,不容有失!” 黄忠嗣语气凝重,“赵勇,着你率本部三千振武军精锐,配合林察访使带来的虎贲军各部,共同守城! 加固城防,肃清城内,确保万无一失!李固,你麾下步卒善守,协助赵勇,并负责城内治安、粮秣调配、伤兵救治!” “末将遵命!人在城在!”赵勇和李固抱拳领命,神色坚毅。 最后,黄忠嗣看向林从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正则兄!” 林从文神色复杂,他亲眼见证了黄忠嗣如何将不可能变为可能,从最初的疑虑重重到如今的深深震撼。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允承请讲。” “后方援军,是此战胜负的关键手!”黄忠嗣目光炯炯,“邢州破虏军、京畿京西等路援兵,必须尽快赶到! 我不需要他们立刻上阵厮杀,但需要他们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我们打下的蔚州、灵丘、应州,还有这浑源城! 接替防务,稳固后方,让我的振武军能心无旁骛地向前打!”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深意:“告诉各路援军主将,只要他们按时赶到,守住城池,功劳簿上,必有他们一份厚赏!我黄忠嗣,说到做到!” 林从文郑重点头:“我明白。八百里加急早已发出,我会再派得力人手,持你手令星夜催促,晓以利害。定让他们日夜兼程!” “好!”黄忠嗣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冷峻,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在座所有人,一字一句地强调: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自今夜我率军出城之后起,两日内——浑源城,许进不许出! 除持有我亲笔手令、肩负传递军情的斥候外,任何人胆敢私自出城,无论身份官职,一律视为通敌,立斩不赦! 赵勇、李固,此令由你二人亲自监督执行! 林察访使,也请你的皇城司协助稽查!我要确保,我追击萧迂鲁、直扑大同府的计划,绝无半分泄露的可能!” “遵令!”赵勇、李固凛然应诺,杀气腾腾。 “允承放心,皇城司定当严密监控。”林从文也肃然应承,深知此令关乎全局。 命令已毕,官署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黄忠嗣走到地图前,手指从浑源城划出,沿着桑干河支流河谷,直指东北方向,最终重重落在大同府的位置。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已穿透重重夜幕,看到了即将爆发的血战与辉煌的胜利。 “诸君,”他转过身,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萧阿速想收拢拳头固守?我偏要在他拳头攥紧之前,先剁掉他几根手指! 萧迂鲁这一万人,就是祭旗的第一刀! 此战若胜,大同府西面再无屏障,萧阿速就只能缩在城里,眼睁睁看着我大军合围!” 他抓起桌上的头盔,稳稳戴在头上,猩红披风一甩,大步流星向门外走去,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众人耳边: “赵勇、李固,守好家!正则兄,后方就拜托了!我,去去就回——带着萧迂鲁的人头,给大同府里的萧阿速,送份大礼!” 沉重的官署大门被推开,塞外凛冽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黄忠嗣的身影融入门外无边的黑暗,只留下铿锵的脚步声和一句随风飘来的低语,却如惊雷般炸响在众人心头: “振武军,集合!目标——东北,截杀辽军!” 浑源城沉睡的轮廓下,一股新的、更加狂暴的钢铁洪流,在黑夜中悄然涌动,即将再次撕裂辽国西京道的腹地 第172章 艺术就是爆炸 浑源城西门悄然洞开,没有一丝火光,只有沉闷的马蹄裹着厚布踩踏冻土的低响。 七千振武军玄甲精骑,悄无声息地滑出城池,融入浓稠的黑暗。 一人双马,载着战士和必要的箭矢、震天雷药包,沉重的辎重被彻底抛弃。 福伯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紧随在黄忠嗣身侧不远处。 一个时辰后! 队伍在沉默中疾驰,只有风声和马匹粗重的呼吸。 黄忠嗣的眼神紧锁东北方向,那里有他志在必得的猎物——萧迂鲁那支仓皇北撤的疲惫之师。 一个时辰的强行军,人借马力,马借人势,他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追上了先行的虎翼团留下的暗记。 前方,距离萧迂鲁部三里处 萧承弼勒住战马,冰冷的月光勾勒出他和他麾下三千虎翼团战士的身影。 他们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安静地注视着前方蜿蜒的火龙——那是萧迂鲁部混乱的行军队伍。 “都统,辽狗走得不快,步卒拖累严重。”一名斥候低声回报。 萧承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绿芒:“好!按总教头将令,左右两翼,袭扰! 记住,只射箭,扔几个震天雷听响吓唬吓唬,不准缠斗! 把他们拖在这里,等总教头主力上来包饺子!” “得令!” 瞬间,三千虎翼团如同炸开的蜂群,分成两股,如同鬼魅般从两侧的黑暗中冲出,直扑辽军行军纵队的侧翼和尾部! “敌袭!宋军轻骑!”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 “咻咻咻——!”密集的箭雨泼洒而下,目标并非精准杀伤,而是制造混乱。 紧接着,“轰!轰!”几声震天雷在辽军队伍边缘炸开,火光短暂地照亮了惊恐的面孔和惊惶失措的阵列。 “保护步卒!收缩!收缩!扔掉所有辎重!加速前进!” 萧迂鲁在队伍中间气得暴跳如雷,声音都变了调。 他心知肚明,被这支如影随形的幽灵缠上有多致命。 他果断下令抛弃那些沉重的车辆、帐篷,只求队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千多还算有组织的骑兵被他派出去,试图驱赶两侧的苍蝇。 然而,萧承弼滑溜得像泥鳅。 虎翼团根本不与辽军骑兵正面对冲,在对方冲来时便呼哨着散开、后撤,让辽骑扑了个空。 等辽骑收队准备继续前进,他们又如跗骨之蛆般再次贴上来骚扰。 萧迂鲁空有怒火,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队伍在不断的骚扰中断断续续,行军速度被拖得如同龟爬。 天色微熹,河谷战场 就在萧迂鲁被萧承弼的“牛皮糖”战术折磨得心力交瘁之际,大地传来了沉闷而整齐的震动。 轰隆隆…… 不同于虎翼团散乱的马蹄,这声音沉重、密集,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如同滚雷从后方逼近! 萧迂鲁脸色瞬间惨白,猛地回头望去。 只见黎明微光的天际线处,一道黑色的潮水正汹涌而来!猩红的“黄”字帅旗在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死神的旌旗! 黄忠嗣,带着七千主力,到了! 萧承弼见状立马拍马上前汇合! “虎翼团!”黄忠嗣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石,穿透战场,“萧承弼!” “末将在!”远处传来萧承弼的回应。 “带人绕到辽军前面去!卡死河谷!没有我的号令,不准进攻!等我这里打响了,你再给我狠狠地冲!” 黄忠嗣的命令清晰无比。 “得令!”萧承弼毫不犹豫,立刻率虎翼团放弃骚扰,如离弦之箭般绕过混乱的辽军大队,直扑前方隘口。 与此同时,黄忠嗣目光如电,扫视着前方因主力到来而更加混乱的辽军。 他看到了那支被派出来驱赶萧承弼、此刻正试图掉头回援主阵的辽军骑兵,约莫千骑。 “竹叶青!”黄忠嗣低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这位刚刚在浑源城下立下炸城首功的亲卫队长,是执行这种亡命任务的不二人选。 “属下在!”竹叶青策马出列。 “看见那队想回援的辽骑了吗?带五十名死士,拿上最好的、最大的震天雷! 给我冲上去,炸开他们!炸烂他们!不用杀光,炸乱阵型就撤!活着回来!” 黄忠嗣最后四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总教头放心!属下晓得!”竹叶青嘴角勾起一抹狠厉的弧度,没有丝毫犹豫。 他迅速点齐五十名同样悍不畏死的精锐,每人抱起一个沉甸甸、威力加倍的震天雷药包。 他们脱离本阵,如同五十支淬毒的黑色箭矢,以决死的姿态,直插那队正在转向、阵型略显散乱的辽军骑兵侧翼! “拦住他们!是宋军的死士!”辽军骑兵百夫长惊恐地嘶吼,认出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晚了! 竹叶青等人根本无视劈砍而来的弯刀和攒射的箭矢,眼中只有目标! 在即将撞入敌阵的刹那,他们猛地拨转马头,沿着辽骑的边缘高速掠过。 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五十名死士同时用火折点燃引信,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那代表着毁灭的包裹,狠狠砸向辽骑人马最密集的中央区域! “轰隆隆隆——————!!!” 五十个震天雷几乎在同一时刻猛烈爆炸! 刹那间,地动山摇!比之前虎翼团小打小闹的爆炸恐怖十倍的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大片区域! 狂暴的冲击波将人马像纸片般撕碎、掀飞!灼热的气浪夹带着碎肉、残肢和金属碎片横扫四方! 最中间的人被直接炸飞,外围的辽骑人仰马翻,战马惊嘶狂窜,幸存的骑士肝胆俱裂,陷入彻底的混乱和恐慌! 别说回援主阵,连维持基本的队列都成了奢望! “杀——!!!” 几乎在爆炸声落下的同一瞬间,黄忠嗣拔剑长啸,声如裂帛!那冲天的火光和巨响,就是总攻的信号! 七千振武军主力骑兵,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长槊如林,战刀雪亮,沉重的马蹄踏碎大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被爆炸震得魂飞魄散、 阵列彻底崩溃的辽军后阵发起了雷霆万钧的总冲锋! 猩红的披风汇成一片燃烧的血海,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已经卡在前方隘口的萧承弼,清晰地看到了后方那毁灭性的火光,听到了那震天的喊杀。 “总教头得手了!虎翼团的儿郎们!”萧承弼眼中战意燃烧到了顶点,猛地抽出长槊,“随我冲!碾碎他们——!” “杀!!!” 三千虎翼团精锐,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萧迂鲁惊恐万状的前军头顶猛扑而下! 锋利的槊尖在初露的晨曦中划出死亡的弧线! 腹背受敌! 阵型崩溃!前有猛虎下山,后有狂龙卷地! 萧迂鲁部这支本就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队伍,在这精心策划的致命合击下,瞬间陷入了灭顶之灾! 绝望的哀嚎和兵刃的碰撞声响彻了整个塞北河谷,鲜血迅速染红了初春的土地。 竹叶青和他幸存的死士如同鬼魅般从混乱的战场边缘撤回,身上带着硝烟和血迹,眼神依旧冰冷锐利。 黄忠嗣的斩指计划,正以最残酷、最高效的方式展开。 大同府的西面屏障,正在被这铁与血的洪流彻底冲垮!萧迂鲁的末日,就在这黎明将至的河谷之中! 第173章 大同府的天,要变了。 猩红的残阳将桑干河支流河谷染成一片血色,浓烈的硝烟与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战斗的喧嚣早已平息,只剩下伤兵的呻吟、战马的悲鸣以及打扫战场的沉闷声响。 黄忠嗣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俯瞰着这片刚刚吞噬了上万辽军的修罗场。 振武军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士兵们正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命令:补刀、收拢俘虏、救治己方伤员、清点缴获的战马和物资。 赵勇快步走来,甲胄上溅满血污,脸上带着胜利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凝重:“总教头,清点完毕了。辽军主将萧迂鲁阵斩,其麾下万余人,除重伤被俘者千余,余者尽没于此,确无一人逃脱。我军……”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阵亡一百八十七人,重伤三百零五人,轻伤约四百。” 黄忠嗣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痛惜和沉重。 “一百八十七……”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 歼灭一万多敌军,自身仅损失两百余人,放在任何时代、任何将领手中,都堪称一场辉煌的、足以彪炳史册的大胜。但黄忠嗣的心却在滴血。 振武军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用远超时代的理念、严苛到极致的训练、最精良的装备武装起来的铁军。 每一个士兵,在他眼中都不仅仅是数字,更是他“强军雪耻”理想的基石,是耗费巨大资源培养出来的精锐。他们的战斗力,他心知肚明,足以以一当数。 加上虎翼团拢共不过两万八千人的核心力量,自踏入辽境以来,战死加上非战斗减员(伤病、掉队),已近两千! 伤者亦有近千! 这相当于他十分之一的骨干力量,就这样折损在连续的奔袭和血战之中。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围得水泄不通……还是填进去近两百条好汉的命……” 黄忠嗣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困兽犹斗,绝境之下,辽狗拼起命来,也非易与之辈。” 他明白,为了达成“全歼”的战略目标,不给敌人任何逃脱报信或重整的机会,就必须承受对方在绝望中爆发出的、最凶猛的反扑所带来的代价。 战争,从来都是如此残酷。胜利的桂冠,永远由鲜血和生命浇铸。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痛楚,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扫向西北方大同府的方向,那里是萧阿速最后的堡垒。 “传令!” 黄忠嗣的声音斩钉截铁: 全军休整一个时辰! 立刻救治伤员,喂马,进食,处理阵亡将士遗体(就地火化收敛骨灰)。 让兄弟们喘口气! 萧承弼,即刻从虎翼团中挑选五百最精锐、最熟悉地形的轻骑! 沿浑源城至大同府的所有大小路径,前出三十里进行封锁! 凡遇辽军斥候、信使、溃兵,乃至形迹可疑的商旅、牧民,一律格杀! 务必确保大同府方向,至少在明日午时之前,得不到关于此战结果的任何确切消息! 一只鸟也不许飞过去报信! 大同府! 一个时辰后,全军开拔! “末将遵令!”赵勇和匆匆赶来的萧承弼齐声领命,立刻转身去执行。 六个时辰后,夜色如墨。 一支庞大的黑色洪流,如同沉默的巨兽,悄然抵达距离大同府城墙仅约十里的一处隐蔽山谷。 连续的高强度作战和急行军,让士兵们极度疲惫,许多人一下马,便靠着冰冷的山石沉沉睡去,只有哨兵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山谷深处,临时搭建的简易军帐内,烛火摇曳。 黄忠嗣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只穿着内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清明。 福伯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悄然出现在帐口。 黄忠嗣没有回头,只是对着摇曳的烛火,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吩咐:“福伯,去安排吧。今夜……务必按计划行事。 时机……就在子时前后。” 福伯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狠厉的精光,他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坚定:“家主放心,老奴省得。定会安排妥当,万无一失。” 说完,他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军帐,去执行那项关乎今夜乃至整个大同府战局的秘密指令。 黄忠嗣独自站在帐中,望着帐外大同府方向那片被巨大城池阴影笼罩的、灯火稀疏的夜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剑柄。 山谷中,只有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和士兵们沉睡的鼾声,大战前的死寂,沉重得令人窒息。 戌时一刻,大同府,鸾阁 大同府最大的销金窟“鸾阁”今夜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与放浪形骸的笑闹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雅间内,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衣着暴露的胡姬在席间穿梭起舞,城内大半的中低级辽军将校们早已喝得面红耳赤,丑态百出。 他们或搂着美人上下其手,或吆五喝六地赌着骰子,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这是姜媛以“答谢诸位将军平日关照”为名设下的盛宴。 她富庶的财力与长久以来“打点”建立的关系网,让这些将领毫无戒心,欣然赴宴。 后院凉亭 与前院的喧嚣淫靡截然不同,后院一处僻静的凉亭里,气氛凝滞如冰。 姜媛依旧一身素白,未施粉黛,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空洞地望着亭外摇曳的枯枝。 福伯垂手侍立在她面前,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子时行动。”福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带一丝波澜。 姜媛的目光缓缓聚焦在福伯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城门……不需要我安排么?” 她深知大同府城防森严,即便内应,想无声无息打开城门也非易事。 福伯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充满绝对自信的笑意:“姜娘子开门,我家家主不敢进。”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姜媛扯起嘴角,那笑容苦涩,带着浓重的自嘲:“没想到啊……黄忠嗣不单单是大宋的官,连这地下世界的九幽黄泉,他都有通天手段。 我对他的预估,对他的情报……真是知道得太少,太少。” 她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庞大的情报网络,却连对手真正的冰山一角都未曾触及。 福伯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静:“我家家主,有通天之能。只能说,你惹错人了。 若你当初不选择暗杀我家家主,或许按他的度量……你们会成为朋友。” 这话并非安慰,而是陈述一种可能性。 黄忠嗣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只看价值。 姜媛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认命的灰败:“悔之晚矣……他伪装的太好了。 我自诩智计无双,算尽人心,没想到……竟落得如此田地。”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的颤抖,“放心吧,这些人,一个也走不掉。只希望……黄相公言而有信,放过我夫君与孩儿。” 说完,她站起身,对着福伯,郑重其事地行一个礼。 这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此刻只剩下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的卑微祈求。 礼毕,她不再看福伯一眼,决然地转身,素白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融入通往灯火通明前院的回廊阴影中。 第174章 优雅的姜媛 亥时三刻,征南行辕帅帐 萧阿速在冰冷的床榻上猛地惊醒,胸口传来一阵憋闷的绞痛。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苍老枯槁的手紧紧抓住胸口衣襟。 连日来的噩耗、焦虑、愤怒,已将这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帅折磨得心力交瘁。 “来人!”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 一名亲兵立刻掀帘而入:“大王!” “萧迂鲁……萧迂鲁部到哪了?可有消息传回?”萧阿速喘息着问。 亲兵低下头,声音带着不安:“回大王,尚未……尚未有萧将军部的确切消息传回。” “没有?!”萧阿速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按照脚程和之前的联络,早该有信了!“那……派出去的联络斥候呢?也没有回报?” “是……暂时没有。”亲兵的头垂得更低了。 “混账!” 萧阿速挣扎着想要坐起,却一阵眩晕,他强撑着,厉声道:“去!把负责联络传讯的乙室部将阿里不哥给本王叫来!立刻!马上!” 亲兵领命匆匆而去。然而,片刻之后,他带回的消息让萧阿速如坠冰窟。 “大王……阿里不哥将军……他……他不在营中。属下问了值守,说……说今日营中不少中低层将校,都……都受姜夫人之邀,去……去鸾阁赴宴了……” “赴宴?!鸾阁?!”萧阿速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昏沉和病痛! 姜媛!又是姜媛!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把负责联络、值守的军官都叫去狎妓?! “蠢货!一群不知死活的蠢货!”萧阿速暴怒地咆哮起来,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床沿,发出沉闷的响声。 “备马!点齐亲卫!去鸾阁!本王倒要看看,他们是在喝断头酒,还是在找死!大敌当前还去寻欢作乐?简直混账!” 他挣扎着起身,不顾身体的极度虚弱,一把抓起挂在床头的佩刀。 亥时三刻,大同府西门外一里,振武军潜藏地 冰冷的夜风掠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七千振武军精锐如同融入大地的黑色岩石,静静地蛰伏在距离大同府西门仅一里之遥的阴影中。 经过两个半时辰的休整、进食、喂马、检查装备,此刻的他们,甲胄冰冷,兵刃在鞘中低鸣,战马衔枚,呼吸平稳而悠长,蓄积着雷霆一击的力量。 黄忠嗣站在一处微微隆起的小丘上。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锁定着前方那座在月光下勾勒出巨大轮廓的雄城——辽国西京,大同府。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侧头对身旁如同猎豹般蓄势待发的萧承弼低声道:“承弼,让兄弟们最后检查一遍弓弩箭矢,震天雷引信。子时一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激昂: “今夜过后,我振武军全军上下,便不再仅仅是河北一路的精锐!我们将是整个大宋朝的荣光!是踏破辽国西京,收复故土的——国之柱石!” 萧承弼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如熔岩的战意,他用力抱拳,声音压抑着激动:“末将明白!振武军,万胜!” “万胜!”低沉而整齐的应和声,如同闷雷般在七千将士心中滚过。 子时的梆子声,仿佛已在每个人心头敲响。 大同府的命运,即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迎来最终的裁决。 ...... 马蹄声如雷,萧阿速带着百余精锐亲兵,如同暴怒的雄狮冲向那座如同鬼蜮的销金窟。 然而,当他们冲到鸾阁门前时,却有些疑惑。 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昏暗的夜色下如同巨兽紧闭的口。 四周一片死寂,里面虽依旧灯火通明,但一点人声都没有,只有寒风卷过街道的呜咽。 “不对劲…太安静了…”一名亲兵队长低声惊呼,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刀柄。 萧阿速脸色铁青,心中的不祥感达到了顶点。 “给本王撞开!”他厉声喝道,声音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轰隆——!” 沉重的撞木狠狠砸在门栓上,只一下,那看似坚固的大门便向内轰然洞开!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脂粉香、酒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门内的景象让所有冲进来的辽兵瞬间僵在原地,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 灯火通明的大堂内,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正是那些被请来的辽军将校! 他们或伏在桌上,或瘫倒在地,或蜷缩在角落,无一例外,皆是面色青紫,口鼻流出乌黑的血沫,双眼圆睁,充满了临死前的痛苦与难以置信。 杯盘狼藉,美酒佳肴洒落一地,与暗红的血液混合,形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而在这一片死寂的修罗场中央,一张唯一还算干净的圆桌旁,一个素白的身影正静静地坐着。 姜媛。 她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裙,长发如瀑般披散。 桌上只有一壶酒,一只杯。 她正姿态优雅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仿佛周遭的尸山血海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大门洞开的冷风吹动了她的发丝。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被惊骇定格的萧阿速,苍白的脸上竟缓缓勾起一抹极其诡异、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大王,”她的声音清冷,如同冰珠落玉盘,在这死寂中清晰无比,“深夜来访,有失远迎。外面风大,何不进来,坐下喝一杯?” 这微笑,这邀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萧阿速的神经! 他瞬间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中计了!这是绝户计!姜媛不是内应,她是索命的阎罗!她毒杀了所有能指挥部队的中层军官! “妖妇!!”萧阿速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给本王拿下她!要活的!” 他一边下令,一边猛地转身就要冲出这个死亡陷阱——他必须立刻赶回帅帐! 城内还有两万多守军,但失去了所有中层指挥,等于瘫痪! 他必须亲自坐镇,重新组织防御!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姜媛那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嘲弄: “大王,现在才想走?晚了。” 她轻轻抿了一口酒,目光越过萧阿速,看向他身后洞开的大门。 “你若不来,我或许还要费些周折。现在…你走不掉了。” 话音未落! “咻咻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骤然撕裂夜空!只见鸾阁周围的高墙、屋顶之上,瞬间冒出数十个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 他们手持强弩,冰冷的箭矢在灯火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目标直指萧阿速和他刚刚涌入大门的亲兵! “敌袭!保护大王!” 亲兵队长目眦欲裂,嘶声怒吼,用身体挡在萧阿速身前,同时挥刀格挡。 “噗噗噗!” 箭矢入肉声、惨叫声、兵刃格挡声瞬间响成一片! 猝不及防的亲兵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狭窄的门洞瞬间变成了死亡通道! 萧阿速被亲兵用身体死死护住,推搡着向门内退去,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忠诚的卫士在箭雨中浴血倒下。 “退!退进大堂!” 萧阿速怒吼着,知道冲出去已是死路一条,唯一的生机是擒住姜媛!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残余的数十名亲兵,顶着箭雨,悍然冲入鸾阁大堂,目标直指中央那个素白的身影! “拿下她!” 第175章 萧阿速自投罗网 然而,就在他们冲入大堂,异变再生! 那些原本看似空无一人的角落、屏风后、楼梯阴影处,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涌出三十多名身着紧身黑衣、 手持淬毒短刃或小巧手弩的杀手! 他们的动作快如闪电,狠辣刁钻,配合默契,瞬间切入辽兵阵中! 这些杀手显然训练有素,专为近身搏杀和暗杀而生。 残余的亲兵虽然悍勇,但在狭窄空间内面对这种诡异致命的攻击,阵型瞬间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身体倒地的闷响在大堂内激烈回荡,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萧阿速武艺高强,奋力挥刀劈砍,接连斩杀数名逼近的杀手,刀光如匹练,怒吼如雷。 但双拳难敌四手,杀手们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用生命拖延着他,同时精准地收割着他身边亲兵的性命。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的更快。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最后一名亲兵捂着喷血的喉咙倒在了萧阿速脚边。 整个鸾阁大堂,除了满地辽军将校和亲兵的尸体,站着的活人,只剩下被十几名杀手隐隐围在中央的萧阿速,以及… 依旧端坐在桌边,自斟自饮,仿佛眼前这场血腥屠戮与她毫无关系的姜媛。 萧阿速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 他环顾四周,看着自己最精锐的亲兵和城防骨干尽数毙命于此,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姜媛,那目光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不解,还有一丝…穷途末路的绝望。 姜媛仿佛感受不到那杀人的目光。 她放下酒杯,拿起酒壶,又取过一个干净的杯子,缓缓斟满。 然后,她将那杯酒轻轻推向桌子的另一侧,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大王,请坐。左右无事,喝点酒吧。晚些,随我去见见那位…大名鼎鼎的黄忠嗣。” 萧阿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去见黄忠嗣?俘虏? 他堂堂大辽南院大王,竟要沦为阶下囚? 巨大的屈辱感几乎让他昏厥。 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流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铠甲上。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莫名其妙,输在了这个他一直轻视、利用却又不得不倚仗其财富的女人手里。 大同府…城内还有两万多守军,但失去了所有中层指挥官,失去了他这个主帅,面对黄忠嗣?呵呵... 劝说?求饶?萧阿速想都没想。 他戎马一生,深知成王败寇的道理。 落到姜媛和黄忠嗣手里,绝无幸理。 更何况,他萧阿速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向敌人摇尾乞怜。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的泪水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取代。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桌边,将那柄沾满鲜血的佩刀“哐当”一声丢在地上。 然后,他拉开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高大的身躯仿佛瞬间佝偻了许多。 他端起那杯酒,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姜媛…告诉本王…你…是不是宋国派来的暗桩?…就是为了今日?”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问。 若非如此,她为何要帮黄忠嗣做到如此地步? 姜媛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带着无尽疲惫和苦涩的笑容。 “不是。”她回答得很干脆,“我姜媛,从头到尾,只为我自己,为我的家人活着。” “那你为何…”萧阿速追问,眼中充满不解。 “但我没办法。”姜媛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认命的淡然,“黄忠嗣…他抓住了我的命脉。我别无选择。” 她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有些飘忽,仿佛透过眼前的血腥看到了别处。 “至于是不是料到大王你会来…” 姜媛的视线重新聚焦在萧阿速脸上,再次摇头,“没料到。我只是在这里等着。 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或者…等黄忠嗣的人来接收。谁来,都一样。” 她顿了顿,看着萧阿速那瞬间变得更加灰败的脸,补充道:“大王你亲自来…倒真是我没想到的。” 萧阿速闻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明白了。自己不是姜媛计划中的目标,却成了自投罗网的意外之喜。这简直是命运最大的嘲弄。 “呵…呵呵…”萧阿速低笑起来,笑声充满了自嘲和悲凉,“自投罗网…本王…真是自投罗网啊…” 他不再犹豫,端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苦涩和冰冷。 他知道,大同府的天,已经彻底变了。 而他萧阿速的传奇,也将在今夜,在这座充满血腥和脂粉气的妓院里,伴随着这杯苦酒,走向终结。 他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降临。 他如今就想看看那名少年英才究竟是何人物! 大同府西门,子时三刻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城墙垛口,卷起细碎的雪粒。 城头上,辽军守卒裹紧了皮袄,警惕地扫视着城外无边的黑暗,火把的光晕在风中摇曳,勉强照亮脚下丈许之地。 城墙阴影处,十几个如同壁虎般紧贴墙根的身影无声移动。 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面罩覆脸,只露出一双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正是福伯麾下最隐秘的利刃,“国安”。 他们如同鬼魅,利用城墙的凹凸、阴影的死角,以及辽军巡逻换岗的短暂间隙,精准而高效地清除着沿途的明哨暗桩。 抹喉、刺心、扭颈……动作干净利落,尸体被迅速拖入黑暗角落,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百密一疏。 一名本该在角落打盹的辽兵被同伴倒地的轻微声响惊醒,朦胧中瞥见一道黑影闪过,惊恐之下本能地嘶喊出声:“有敌……” “咻!”一支淬毒短弩精准地钉入他的咽喉,将后半截呼喊扼杀。 但这一声,已足够惊动附近另一队巡逻兵! “敌袭!城下有敌!” 尖锐的警哨声划破夜空,附近几支火把迅速向出事地点聚拢。 弓弦绷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几支羽箭盲目地射向城墙下方。 “暴露了!结阵,固守待援!” 国安小队的首领低喝一声,剩余的十余名成员立刻背靠冰冷的城墙,组成一个防御小圈,手中短刃、手弩蓄势待发,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围攻。 他们虽精锐,但人数太少,暴露在城头火力和弓箭覆盖下,凶多吉少。 就在辽军士兵呼喝着围拢过来,弓弩手即将放箭的千钧一发之际—— “吁——!” 一声尖锐刺耳、穿透力极强的骨哨声,突兀地在距离城墙百步外的一处土丘后响起! 第176章 城破 哨音未落,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中,骤然爆发出密集而沉闷的脚步声! 上百道身影如同从地底钻出,他们身形相对瘦小精悍,皮肤黝黑,在昏暗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赫然是来自岭南的悍卒! 但此刻,他们身上却穿着精良的铠甲,手中紧握的,并非岭南常见的藤牌短刀,而是一根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火铳! 他们行动迅捷如豹,沉默无声,在哨音指引下,以极快的速度列成三排横队,前排半跪,后排直立,黑洞洞的铳口齐齐对准了城头上那些被国安吸引、正欲放箭的辽军弓弩手和聚拢过来的士兵! “放!”一个低沉而冷酷的命令响起。 “砰砰砰砰砰——!!!” 刹那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取代了寒风的呼啸! 火光如同地狱之花在黑夜中猛然绽放! 浓烈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 城头上,正欲围杀国安小队的辽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铅弹形成的致命金属风暴横扫而过!前排的弓弩手首当其冲,皮甲如同纸糊般被撕裂,血花和碎肉在火光中飞溅! 惨叫声、惊骇的呼喊声瞬间压过了火铳的轰鸣! 中弹者如同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未被直接击中的也被这从未见过的恐怖武器和同伴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阵型瞬间崩溃,乱作一团! “妖法!宋狗有妖法!” “快跑啊!” “救命!” 城头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恐慌。那密集的火光和雷鸣般的巨响,在辽军眼中无异于神罚! 没人再顾得上城墙下那十几个“国安”,幸存的士兵要么抱头鼠窜,要么惊恐地缩在垛口后瑟瑟发抖。 城外,振武军潜藏地 黄忠嗣一直紧盯着西门方向。 当那尖锐的骨哨声划破夜空时,他握剑的手骤然收紧。 紧接着,那一片如同地狱红莲般骤然绽放、连成一片的密集火光,以及随之而来的、 沉闷却震撼大地的连绵轰鸣,让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成了!火起!信号!” 黄忠嗣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随即化为一声撕裂夜空的雷霆怒吼: “城门已开!全军听令——杀!!!” “杀——!!!”早已蓄势待发的振武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战马嘶鸣,铁蹄踏碎冻土,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 猩红的“黄”字帅旗在火光的映照下猎猎狂舞,指引着复仇与征服的方向,向着那洞开的死亡之门席卷而去! 城内,征南行辕帅帐附近 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辽军百夫长连滚爬爬地冲到帅帐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大王!不好了! 西门…西门破了!宋军…宋军用妖法! 火光雷声一片,兄弟们死伤惨重!城门…城门开了!宋军铁骑…杀进来了!” 他冲进帅帐,却猛地愣住。 帐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只有萧阿速那件常穿的狐裘还搭在椅背上。 “大王?!将军?!” 百夫长嘶喊着冲出帅帐,又扑向旁边几处高级将领的营帐,结果同样让他心胆俱裂——所有营帐皆空! “人呢?!都去哪了?!!”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这名百夫长,他瘫软在地,望着远处西门方向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火光,面如死灰。 主帅和将领集体失踪,这比城门被破更令人绝望! 失去了大脑和脊梁的军队,只是一盘待宰的散沙! 西门战场 当黄忠嗣一马当先,率领亲卫营如旋风般冲过吊桥,冲入洞开的城门时,眼前的景象印证了他的判断。 城门洞内和附近的街道上,抵抗微弱而混乱。只 有零星的辽兵在基层军官的嘶吼下,凭借本能和绝望进行着徒劳的阻击。 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显然还未从刚才那“妖法”般的火铳齐射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降者不杀!顽抗者,格杀勿论!” 黄忠嗣的声音如同寒冰,在混乱的战场上清晰传开。 振武军铁骑如虎入羊群,长槊突刺,战刀劈砍,将敢于阻拦的一切抵抗碾得粉碎! 鲜血迅速染红了街道的石板。 对于溃散逃跑的辽兵,振武军并未穷追,他们的目标明确——控制要道,直扑府衙和军营! 而城内的百姓,早已被那恐怖的爆炸、密集的“雷声”和震天的喊杀吓得魂飞魄散。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火全熄,只敢在缝隙中惊恐地窥视着外面修罗地狱般的景象,祈祷着厄运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城门阴影处 就在振武军主力如潮水般涌入城内的同时,那上百名刚刚制造了恐怖火网、扭转战局的岭南火铳手,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而迅捷。 他们在带队军官一个简单的手势下,迅速收起尚在冒着青烟的火铳,动作麻利地脱下外面显眼的铠甲,露出里面更贴身的深色劲装。 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他们悄无声息地融入城墙根、小巷的深邃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浓烈硝烟味,以及城头上狼藉的尸体和血迹,证明着这支神秘而致命的力量曾在此降临。 黄忠嗣在冲锋中,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黑暗中的退却。 他心中了然,这是福伯的“底牌”之一,也是必须深藏的“奇兵”。 此战之后,这支火铳队将再次隐入暗处,等待下一次在关键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而此刻,大同府的心脏,已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兵锋之下! 萧阿速的失踪,更是让这座辽国西京,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传令!控制四门及城墙! 萧承弼,随我直取辽国西京道经略安抚使司衙门!接管大同府!” 黄忠嗣的声音在喧嚣的战场上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胜利在握的激昂。 大同府的夜空,被火光和鲜血染红,一个时代,正在这铁与火的碰撞中,悄然改变。 第177章 姜媛落幕 两个时辰后,震天的喊杀与垂死的哀嚎终于在大同府城内平息,只余下浓重的血腥气与焦糊味在微寒的空气中弥漫。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这座辽国西京在经历了一夜铁与火的洗礼后,暂时陷入了死寂与肃杀交织的诡异平静。 黄忠嗣站在残破的西门城楼上,猩红披风沾染着烟尘与暗褐色的血渍。 他目光扫过狼藉的街道和堆积如山的尸体,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依旧清晰有力: “传令!降卒分置东、北、南三处瓮城,严加看管! 分发少量食物饮水,伤者简单救治,敢有异动者,格杀勿论!西门开放,许进不许出! 竹叶青,我授权你,此事由你负责,调两个营精锐执行!” “末将领命!”竹叶青抱拳,立刻转身去安排。 瓮城空间有限,分散关押既能防止降卒大规模串联暴动,也便于弹压。 黄忠嗣随即转向一名亲兵,语速极快:“八百里加急!传令浑源州林从文勾当使: 大同府已克!辽国西京道经略安抚使司衙门及征南行辕帅印尽在掌握! 命其即刻率虎贲军主力及所有可用之兵,星夜兼程,赶赴大同府接防! 沿途所遇辽军散兵游勇,一律清剿!务必在三日之内抵达!” “是!”亲兵记下命令,飞奔下城。 处理完最紧急的军务,黄忠嗣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一丝。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随即又化为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沉。 他看向身边也满身征尘的福伯,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福伯,走吧。去见见……那位姜娘子,还有我们的‘贵客’,南院大王萧阿速。” 福伯微微躬身,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家主。” 鸾阁后院。 与前院大堂的血腥狼藉不同,后院凉亭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清冷。 石桌上摆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两杯清茶早已凉透。 姜媛依旧一身素白,端坐石凳,眼神空洞地望着亭外沾染露珠的枯枝。 萧阿速则坐在她对面,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辽国南院大王,此刻须发凌乱,铠甲破损,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屈辱,以及一丝穷途末路的麻木。 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 影七如同融入凉亭柱子的阴影,沉默地侍立在姜媛身后一步之遥,眼神锐利而空洞,只锁定在主人身上。 脚步声打破了后院的死寂。 黄忠嗣在福伯及数名亲卫的簇拥下,步入凉亭。 他卸下了沉重的头盔,露出年轻却因连日征战而略显清减的脸庞,玄甲上的血污与硝烟痕迹清晰可见,但眼神却锐利如初,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内敛的锋芒。 看到亭中二人,黄忠嗣脚步微顿,目光在姜媛那近乎透明的侧脸和萧阿速灰败的面容上扫过,嘴角竟不由得浮现出一丝极淡、带着复杂意味的莞尔笑意。 他并未因胜利而倨傲,反而对着萧阿速的方向,郑重地拱了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 “萧大王,久仰。” 这声称呼和这个礼节,让萧阿速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清了这个将他毕生功业连同辽国西京道一同碾碎的对手。 太年轻了! 年轻得过分! 那张脸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清秀,若非那身染血的玄甲和眼中沉淀的、 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锐利,萧阿速几乎无法将眼前之人与那个用兵如鬼、摧城拔寨的“黄魔”联系起来。 姜媛也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目光落在黄忠嗣身上。 没有预想中的刻骨仇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以及深藏其中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她看着黄忠嗣,仿佛在看一个终结了她所有痛苦挣扎的符号。 两人心中几乎同时涌起同一个念头:如此年轻,如此……可怕。 短暂的沉默后,姜媛开口了,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直接切入核心:“黄相公,妾身所求,唯夫君与孩儿平安。相公……可愿信守承诺?”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黄忠嗣的眼睛,这是她最后,也是唯一的牵挂。 黄忠嗣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的那丝笑意敛去,神情变得肃然。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看着姜媛,极其郑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眼神中没有戏谑,没有胜利者的施舍,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契约精神——他答应过,便会做到。 这一个点头,仿佛抽走了姜媛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也卸下了她心头最沉重的枷锁。 她苍白的脸上,竟缓缓绽放出一个极其坦然、甚至带着几分解脱意味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短暂地照亮了她憔悴的容颜,却又迅速归于寂灭。 “谢……相公。”她轻声道,声音几不可闻。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咬牙关!藏在齿间的剧毒蜡丸瞬间破裂,致命的毒液顺着咽喉滑下。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上那抹解脱的笑容凝固,随即眼神迅速涣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地从石凳上滑落,倒在地上,再无生息。 “主人!”影七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如同受伤的孤狼。 他猛地扑倒在姜媛身边,确认她已气绝后,眼中再无半分光彩。 他抬起头,最后深深地、充满刻骨恨意地看了黄忠嗣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短匕,狠狠刺入自己的心口! 动作快得让旁边的亲卫都来不及反应。 鲜血喷涌而出,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重重砸在姜媛身旁,至死,他的目光都未曾离开主人的方向。 凉亭内,瞬间只剩下两具尚带余温的尸体,和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黄忠嗣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神复杂难明。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对福伯吩咐道:“厚葬。姜氏与其父姜隆源合葬一处。 影七……葬于其主墓侧。墓碑……不必留名了。” “老奴明白。”福伯躬身应道,挥手示意亲卫上前小心收敛尸体。 黄忠嗣的目光这才转向一直沉默看着这一切的萧阿速。 这位老帅的脸上,没有对姜媛之死的悲悯,也没有对影七殉主的动容,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麻木,以及……对黄忠嗣本人的审视。 第178章 萧阿速落幕,辽国反应 黄忠嗣走到萧阿速对面的石凳坐下,两人隔着一张冰冷的石桌,默默对视。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弄,气氛竟诡异地平静下来,如同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只是这“重逢”的地点与结局,太过残酷。 萧阿速布满血丝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黄忠嗣年轻的脸庞,半晌,竟也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却坦然的笑容,声音沙哑地打破了沉默: “今日……终得一见。少年英雄,名不虚传。老夫……败得不冤。” 他的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由衷的佩服,“老夫纵横沙场数十载,自诩见惯风浪,却从未想过,会败在你这样一位……年纪足以做我孙辈的少年郎手中。黄忠嗣……老夫,佩服!” 这声“佩服”,出自一位败军之帅、敌国重臣之口,分量极重。 黄忠嗣没有回应这份“佩服”,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萧阿速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复杂而深邃,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恳求,却又不失尊严: “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黄忠嗣,“能否……将老夫的尸身,送回辽国?” 凉亭内再次陷入寂静。 黄忠嗣迎上萧阿速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中没有乞怜,只有一种属于老将的、对故土的眷恋和对身后事的最后安排。黄忠嗣沉吟了数息,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而清晰: “大王放心。你是英雄,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我黄忠嗣,不会让你受辱。你的尸身,我会派人送至上京的。” 得到这个承诺,萧阿速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平静和解脱。他缓缓站起身,对着黄忠嗣,郑重地抱拳,行了一个辽国大将的军礼。 “谢……黄相公成全。” 礼毕,萧阿速再无半分犹豫。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镶嵌宝石的华丽匕首——那是他身份的象征,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归宿。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手臂一扬,锋利的匕刃带着决绝,精准而狠厉地划过了自己苍老的脖颈! 噗嗤! 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染红了石桌和地面。 萧阿速魁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最后的神采迅速消散,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与姜媛、影七的尸体,一同躺在了这异国他乡冰冷的土地上。 南院大王萧阿速,卒。 凉亭内,血腥气混合着清晨的寒意,浓烈得令人窒息。 三具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代表着一段恩怨、一场背叛、一个时代的终结。 黄忠嗣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眼神复杂地扫过地上的尸体,最终停留在萧阿速那犹自圆睁、 却已失去所有神采的双目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辽国名帅,最终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戎马倥偬的一生。 胜利的狂喜早已在连日的血战中沉淀,此刻涌上心头的,是难以言喻的沉重、疲惫,以及对战争残酷本质的深刻体悟。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仿佛要将这沉重的一幕刻入灵魂。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凉亭中的景象,猩红披风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清理干净。按我说的办。” 他对福伯丢下最后一句话,声音平静无波。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充满死亡与终结的后院。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年轻却已肩负起山河重担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大同府的天,彻底亮了。 新的秩序,将由这位年轻的征服者亲手建立。 而昨夜的血与火,生与死,背叛与坚守,都将成为这座古城历史中沉重而无法磨灭的一页。 黄忠嗣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只留下福伯指挥着亲卫,沉默地执行着最后的命令。 ...... 熙宁五年三月十一日 辽国上京临潢府,大内 此刻宫内的气氛,比这塞北的寒风更刺骨千倍。 一份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内侍颤抖着呈到了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御案前。 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耶律洪基粗重的喘息声和纸张被捏皱的刺耳声响。 “大同……陷落?萧阿速……自戕殉国?!” 耶律洪基的声音起初低沉,随即猛地拔高,化作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萧阿速! 朕待你不薄,将西京道托付于你,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 数万大军,经营多年的西京重镇,竟被一个黄口小儿旬月之间踏平?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他猛地将那份军报狠狠掼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最后竟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大同府丢了!西京道精华之地尽丧! 这意味着宋军不仅打开了通往燕云腹地的大门,更将辽国最富庶的财赋重地之一、重要的战马来源和战略纵深拦腰斩断! 黄忠嗣……这个名字如同梦魇,第一次让这位以“尚武”着称的辽国皇帝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殿内群臣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惶恐。 “息怒?朕如何息怒?!” 耶律洪基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死死钉在一个人身上——耶律仁先! “耶律仁先!”耶律洪基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杀意,“朕记得清清楚楚!是你! 是你当初跟萧阿速信誓旦旦,说什么‘宋廷旨意未下,黄忠嗣不过小股袭扰,不足为虑’! 是你误导了朕,误导了萧阿速!若非你轻敌误判,我西京道何至于此?萧阿速何至于被逼自戕?你……罪该万死!” 耶律仁先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黄忠嗣的行动完全超出了常理,想说自己也是基于常理判断,但在皇帝盛怒和如山铁证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知道,自己完了。 “来人!” 耶律洪基根本不给耶律仁先开口的机会,厉声咆哮,“将耶律仁先拖下去!即刻……凌迟处死! 夷其三族!头颅悬于西市,曝晒三日!让天下人都看看,误国误军、致使西京沦陷者,是何下场!” 他要用最残酷的刑罚来宣泄恐惧和愤怒,更要借此震慑朝堂。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臣冤枉!臣……”耶律仁先的哀嚎戛然而止,被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粗暴地拖拽出去,只留下地上一道绝望的拖痕和满殿死寂。 处决了“罪魁祸首”,耶律洪基胸中的怒火稍泄,但巨大的恐惧和危机感并未散去。 他颓然坐回龙椅:“诸卿……如今宋军兵锋正盛,黄忠嗣挟大胜之威,占据大同府,虎视眈眈。 我大辽……该如何应对?是战……是和?” 话音落下,朝堂便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 之前反对开战的耶律乙辛如今看到耶律仁先被处死后,居然破天荒的支持继续打下去。 耶律洪基听着两派争吵,脸色阴晴不定。 最终,一个关键因素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西夏!” 耶律洪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张孝杰出使西夏,结果如何?西夏人怎么说?” 殿内暂时安静下来。很快,负责接待西夏使臣的官员回禀:“启禀陛下,西夏国主及梁太后,对我大辽结盟共抗暴宋之提议,深表赞同! 其国相梁乙埋亲口承诺,若我大辽与宋军决战于西京道,西夏必发大军东出,猛攻宋国鄜延、环庆路,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这个消息如同强心针,瞬间让主战派气势大振! 耶律乙辛立刻抓住机会:“陛下!天助大辽!西夏既已承诺东西夹击,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宋国西军虽强,但需分兵防御西夏,绝无余力支援黄忠嗣! 黄忠嗣孤悬于大同,正是我十余万南道大军砧板上的鱼肉!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待宋国消化了西京道,整合了力量,再想夺回,难如登天!请陛下速下决断!” 耶律洪基深吸一口气,恐惧被复仇的怒火和夹击的诱惑暂时压过。 他猛地一拍御案,决然道:“好!战!朕意已决!倾举国之力,与宋决战于大同府下,务必全歼黄忠嗣所部,夺回西京!” “至于统帅……” 耶律洪基的目光扫过殿内诸将。 耶律乙辛权势虽重,但军事并非其长。 耶律挞不也资历尚浅。 他需要一个威望、能力、地位都足以统御南京道十余万大军,并能稳定军心、对抗黄忠嗣的宿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眼神沉静如渊的老将身上: “魏王——耶律颇的!朕命你为北院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南京道诸军及所有援军,节制西京道战事! 赐你虎符、天子剑,凡涉及战事,军政大权皆由你独断!务必给朕夺回大同,斩下黄忠嗣的头颅!” 耶律颇的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带着金石之音:“臣,耶律颇的,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定当竭尽全力,驱除宋寇,收复西京!若不能胜,臣提头来见!” 他没有豪言壮语,但这份沉稳的承诺,反而让惊惶的朝堂稍稍安定。 第179章 捷报再入汴京城 汴京 三月初的汴梁,本已沉浸在连克蔚州、灵丘、浑源、应州的大捷余韵中,街头巷尾的茶楼酒肆,仍在热议着那位年方弱冠便横扫西京道的状元经略。 然而,随着北地疾驰而来的驿马再次嘶鸣着冲入宣德门,当信使那几乎力竭却亢奋到变调的嘶吼—— “大同府光复!阵斩辽国南院大王萧阿速!俘斩两万余级!大捷!天佑大宋!” ——响彻御街时,整座京城,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沸水,轰然炸裂! “大同府?!云州!是云州啊!” “我的老天爷!云州!辽国的西京!被我们拿下了?!” “南院大王?那不是辽国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被阵斩了?!” “黄经略神威!振武军万胜!” “天佑大宋!官家圣明!黄相公威武!” 朱雀大街瞬间被汹涌的人潮淹没。 不知从哪个孩童口中开始,一首简单却充满力量的童谣在街头巷尾迅速传唱开来: 黄罗伞,盖云州, 振武儿郎斩敌酋。 铁蹄踏破兴庆府, 天兵西来鬼见愁! 轰隆隆,震天吼, 辽狗西夏都发抖! 童谣里,不单是辽国,连西夏都被带进去了! ...... 黄府 与街头的喧嚣相比,黄府门前这些日子更是门庭若市,车马络绎不绝。 自从浑源大捷的消息传来,京中大小官员、豪门巨贾、甚至宗室勋贵,无不以各种名目前来道贺、攀附。 礼物堆满了门房,名帖如雪片般飞来。 陈绣娘初时又是欢喜又是惶恐。 欢喜的是儿子立下如此不世奇功,光耀门楣;无奈的是,她一个深宅妇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每日里都要强打精神,对着形形色色的来客笑脸相迎,好言婉拒那些过于贵重的馈赠,说得口干舌燥,心力交瘁。 “夫人,这是李侍郎夫人送来的东海明珠…” “夫人,枢密院王都承旨派人送来百年山参…” “夫人,永嘉郡王府长史求见,代郡王送上一幅前朝名画…” 陈绣娘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管家呈上的礼单,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这些贵人…忠嗣远在边关,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敢受这些? 都婉言谢绝了吧,就说府中一切安好,不敢劳动挂心,心意领了…” 管事面露难色:“夫人,这…有些实在推脱不得,来人放下东西就走,连门都进不来…” 正烦恼间,一身郡主常服的王莺莺从后堂转出,眉宇间带着一丝英气与决断。 她走到母亲身边,挽住陈绣娘的胳膊,温声道:“娘,您这些日子太辛苦了。此事交给孩儿吧。” 她转向管家,声音清朗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我的话:黄府近日闭门谢客。一应访客,无论官职高低、亲疏远近,皆不见。 所有礼物,无论价值几何,一律原封不动退回。 再有人敢擅放礼物或强闯府门,直接报开封府,就说本郡主有令,滋扰功臣府邸者,按律究办!” “是!郡主!”管家如释重负,连忙应下。 有这位御封的郡主出面,且搬出了律法,再难缠的访客也得掂量掂量。 府门紧闭,喧嚣被隔绝在外。府内,黄燕如独自站在庭院中,仰望着东北方向的天空。 那里,是哥哥战斗的地方。少女的眼眸亮得惊人,充满了与有荣焉的自豪和无尽的憧憬,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刚刚插上大宋旗帜的雄城。 她低声呢喃,带着一丝俏皮:“哥哥…你做到了…真厉害!” ...... 垂拱殿 “哈哈哈哈!好!好!好一个黄忠嗣!好一个振武军!” 赵顼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垂拱殿的穹顶。 他手中紧握着那份染着大同风霜的捷报,反复看了数遍,每一遍都让他热血沸腾。 “云州!大同府!萧阿速授首!俘斩两万!壮哉!壮哉!” 赵顼激动地在御座前踱步,年轻的脸上因兴奋而涨红,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光芒。 困扰大宋百年的北境巨患,竟在他手中看到了彻底解决的曙光!“枢密院!立刻将此捷报明发天下!让万民同庆! 礼部着手准备告太庙!朕要昭告列祖列宗,燕云故土,正在归来!” 殿内,王安石、富弼、韩琦、吕公着、吴充等重臣,无不面带红光,喜形于色。 即便是之前最激烈的反对者王安石,此刻紧锁的眉头也彻底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速胜,不累新法…’ 王安石心中默念着黄忠嗣当初的承诺,看着捷报上那触目惊心的战果,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质疑、担忧,此刻都化作了对这位年轻统帅能力的惊叹。他似乎真的做到了! 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打出了最辉煌的战果。 他看向赵顼兴奋的脸庞,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只剩下对大局的认同。 此战,必须全力支持到底! 富弼、韩琦、吕公着等人更不必说。 最初的政见之争、派系利益,在收复燕云这一足以彪炳青史的伟业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们看到了超越党争的更高目标——完成太祖太宗未竟之业! 作为当朝宰执,他们的名字将与这光复的伟业一同载入史册。 此刻的朝堂,前所未有的同心同德,目标只有一个:确保黄忠嗣无后顾之忧,倾举国之力,助他完成这最后一击! “陛下,”枢密使富弼上前一步,声音洪亮,“黄经略用兵如神,振武军锐不可当! 当务之急,是确保粮秣军械、后续援兵源源不断! 臣请再发旨意,命前线诸路,凡涉及前线转运,一律开绿灯,敢有延误克扣者,杀无赦!” “准!”赵顼大手一挥,随即目光落在捷报后附着的另一份密封文书上,那是黄忠嗣的亲笔信。 他拆开封泥,快速浏览,脸上的兴奋渐渐被一种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极度亢奋取代。 但他脸色却是不动声色,随即宣布退朝! 第180章 诡异风波 散朝之后 垂拱殿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凝固的空气和无数揣测的目光。 没人知道在紧闭的延和殿内,官家赵顼与几位核心重臣——富弼、王安石、韩琦、吕公着、吴充——究竟议定了什么。 殿门再开时,几位相公神色平静,眼底却藏着波澜,彼此间并无过多交谈,各自散去。 翌日朝议,风云突变。 王安石率先出列,声音沉痛而严厉,历数黄忠嗣“三大罪”:一曰目无君父,无诏调兵,擅启国战; 二曰骄横跋扈,竟敢以天子剑威胁、囚禁天子亲命的监军使张焕; 三曰轻狂冒进,置数万将士性命于险境。他痛陈此风不可长,否则国将不国。言词恳切,掷地有声。 新党官员及部分忧惧黄忠嗣尾大不掉的官员纷纷附议,一时间弹劾之声甚嚣尘上。 朝堂之上,旧党富弼、吕公着、韩琦等人虽据理力争,强调黄忠嗣连战连捷、光复故土之功,并质问临阵换帅、 自毁长城之弊,但风向已然转变。 最终,几道明发天下的命令传出,震动了整个汴京城: 命河北路经略安抚使、振武军都部署黄忠嗣: 着其固守现已攻占之飞狐口、蔚州、灵丘、浑源州、应州等城,稳扎稳打,安抚百姓,不得再行无旨主动出击之举! 待后续援军抵达,粮秣充足,再图后计。违令者,严惩不贷! 调永兴军路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种谔: 即刻卸任本职,轻装简从,星夜兼程赶赴大同府前线! 抵达后,任黄忠嗣副手,协助处理军务,并务必“襄助黄卿,审慎军机,务求稳当”。 其鄜延路防务暂由副都总管兼秦风路副总管姚兕代理。 命监军使张焕: 即刻解除拘禁,恢复职权,密切监察前线军纪及黄忠嗣所部动向,随时密奏! 这些命令,特别是调种谔“襄助”实为牵制黄忠嗣,以及勒令黄忠嗣停止进攻固守待援的内容,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冷水,瞬间在汴京炸开。 支持者认为官家终于清醒,遏制了黄忠嗣的骄狂; 反对者则捶胸顿足,痛斥此举是自缚手脚,断送光复燕云的天赐良机。 退朝不过一个时辰,消息已如同长了翅膀,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数匹插着染血雉翎、 背负八百里加急令旗的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宣德门,分别向西北延安府和东北大同府方向绝尘而去! 更有一些身份不明、装扮各异的骑手,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从汴京各个角落悄然出发,快马加鞭奔向四方。 五日后,延安府,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司 种谔风尘仆仆地从边境巡视归来,铠甲未卸,便接到了天使带来的圣旨与一封火漆密封的密旨。 他先展开明发的圣旨。目光扫过“固守待援”、“不得主动出击”、 “种谔为副,襄助黄卿,审慎军机”等字句时,这位以刚烈着称的西军宿将,眉头猛地拧成一个疙瘩,胸膛剧烈起伏。 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砚跳起:“胡闹!简直是胡闹!战机稍纵即逝,大同府门户已开,萧阿速新败,正该一鼓作气! 此时勒马不前,待辽人援军毕集,筑起铜墙铁壁,再想啃下大同,不知要填进去多少儿郎性命! 朝廷衮衮诸公,不知兵耶?!” 他强压着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怒火,脸色铁青地撕开了那封密旨。 密旨内容不长,种谔的目光却仿佛被钉在了纸上。 最初的愤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紧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和恍然大悟的神情在他眼中交织闪烁。 他反复看了几遍,深吸一口气,脸上的阴霾竟一扫而空,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喃喃道:“原来如此…官家…好手段!” 他立刻击鼓聚将。姚兕、刘昌祚、曲珍等西军主要将领迅速赶到。 种谔面无表情,将那份明发圣旨递给众将传阅。 果然,帐内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固守待援?黄经略兵锋正盛,大同府指日可下,此时固守,岂非纵虎归山!” “让种帅您去给黄经略当副手?还要‘襄助审慎’?这…这不是明摆着要分权牵制吗?” “朝廷这是怎么了?飞狐口、浑源、应州、大同外围连战连捷,斩萧阿速,这是百年未有之大胜啊!不趁势席卷西京道,反而自缚手脚?!” “王安石那帮人,定是嫉妒黄经略之功!此等乱命,种帅,不可奉诏啊!” 众将群情激愤,姚兕、刘昌祚等宿将也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种谔抬手,压下帐内的喧哗。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理解:“诸位,稍安勿躁。官家所虑,并非全无道理。” 种谔继续道,声音沉稳:“黄忠嗣,少年得志,用兵如神,旬月间连克重镇,阵斩辽国南院大王,立下不世奇功。 然其锐气过盛,行事果决近乎专断。监军之事,虽或有隐情,但终究落人口实。 朝廷担忧其年轻气盛,孤军深入,一旦有失,则前功尽弃,动摇国本。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众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位以火爆脾气着称的老帅。 姚兕更是愕然抬头。 还没等众人发言,他看向姚兕:“姚将军,延安府防务,本帅暂托付于你,务必严防西夏异动!刘昌祚、曲珍,你二人随我同行!” 种谔的安排干净利落,不容置疑。姚兕虽仍有疑虑,但见种谔态度坚决,且将重任相托,只得抱拳领命:“末将遵命!定不负种帅所托!” 种谔不再多言,起身喝道:“亲兵营,即刻备马!轻装简从,只带三日干粮!刘昌祚、曲珍,随我出发,星夜兼程,奔赴大同府!” 不过半个时辰,种谔已跨上战马。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巍峨的延安府城墙,眼神复杂,随即猛地一夹马腹,带着数十名精锐亲兵和两位副将,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城门,卷起一路烟尘,向着东北方向的大同府疾驰而去。 快马加鞭,他们必须赶在更大的变数发生之前,抵达那座刚刚被鲜血与荣耀浸染的辽国西京。 而种谔怀中的那份密旨,其分量,远比那份明发圣旨要沉重得多,也隐秘得多。 他深知,此去大同,绝非简单的“襄助审慎”,一场关乎大宋国运、君臣默契与前线统帅命运的微妙棋局,正等待他入局。 第181章 西夏赢,辽国也赢。赢麻了。 熙宁五年三月十六日·兴庆府·禁中书房 初春的寒意被宫殿的暖炉驱散,却驱不散书房内凝重如铅的气氛。 梁太后梁氏端坐于上,面前紫檀案几上,三份文书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在场每一位西夏重臣的心。 左侧,是辽国北院枢密副使张孝杰新呈上的国书,措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厉急迫,不仅重申了“唇亡齿寒”之理,更详细分析了宋军占据大同府后对西夏的“必然威胁” 并明确提出要求:西夏即刻起兵,猛攻宋国鄜延、环庆路,迫使宋廷分兵回援,以解大同府辽军之围,甚至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右侧,是大宋鸿胪寺卿亲自递交的国书副本,墨迹犹新。 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亲善”,强调宋夏边境和平来之不易,愿“永为邻好,共享太平” 并提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条款:大幅增加岁赐额度,开放更多边境榷场,降低西夏马匹、 青盐输入宋境的关税,甚至暗示可以在边境贸易地点设立联合管理机构。 核心诉求只有一个:请西夏保持中立,坐观成败。 中间,则是一份火漆封印、由西夏暗探最得力暗探冒死传回的密报。 其内容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西夏朝堂:宋廷已对黄忠嗣心生忌惮! 不仅严令其固守现有地盘不得再主动出击,更将西军宿将、 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种谔调任黄忠嗣副手,明为“襄助”,实为牵制! 密报最后断言:宋军前线锐气已挫,内部倾轧渐起,加之久守必失,此乃天赐良机! “诸卿,”梁太后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清冷的目光扫过枢密使嵬名浪布、枢密副使鬼名阿吴、户部侍郎野利云山等核心重臣,“两份国书,一份密报。 辽国要我们赌上国运出兵拼命,宋国要我们安坐家中收钱发财。 而这份密报……似乎印证了辽使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都说说吧,我大夏,该如何抉择?” “太后!国相!” 鬼名阿吴第一个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声如洪钟,“密报已明言!宋廷自毁长城! 黄忠嗣那妖孽再能打,被自家皇帝捆住了手脚,又被种谔那老狐狸盯着,他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这正是我大夏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唾星四溅:“宋廷昏聩,内部生乱! 黄忠嗣被掣肘,前线宋军必士气低落,指挥不畅!这正是趁其病,要其命的绝好时机!” 鬼名阿吴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武将和强硬派的心声。 他们被黄忠嗣的羞辱和宋军的强势压抑太久,此刻看到宋廷内斗自缚手脚,复仇和扩张的欲望瞬间被点燃。 户部侍郎野利云山待鬼名阿吴语毕,才缓缓起身,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枢密副使拳拳报国之心,令人钦佩。 然,下官以为,此刻出兵,风险远超收益!” “风险一:黄忠嗣虽受制,其人仍在,其军仍在!大同府城坚,辽军困兽犹斗。 宋军防守尚有余力。我大夏若率先撕毁和约,猛攻宋境,将彻底激怒宋廷。 一旦宋帝赵顼顼被逼得放弃内斗,重新赋予黄忠嗣权柄,甚至调集更多资源支援西线,我大夏将首当其冲,独自承受宋军之怒火! 黄忠嗣用兵如鬼,我军可有必胜把握? 风险二:辽军真能在大同府翻盘么? 须知宋军在大同府也有源源不断的援军前往。 若辽朝若久攻不下,或最终宋军仍胜,而我大夏已与宋彻底撕破脸,宋国许诺的通商之利尽失,更将迎来其疯狂的报复! 风险三:宋国所提条件,实乃大利!大幅岁赐、开放榷场、降低关税,此乃实打实的国富民强之道! 我大夏正可借此良机,休养生息,积蓄国力。 坐观宋辽死斗,待其两败俱伤,再图后计,岂不更加稳妥?‘厉兵秣马,坐观成败’,方为上策!” 野利云山的分析立足于经济和国家长远利益,点出了贸然参战的巨大不确定性和可能导致的灾难性后果。 他的话让不少原本倾向于主战的大臣陷入了沉思。 朝堂上争论不休,主战与观望两派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气氛再次陷入僵持。 最后,梁太后还是在梁乙埋的建议下,发挥西夏的国策:骑墙! 全都答应,继续观望! 兴庆宫外,信使再次飞驰而出,分别奔向宋辽使者的馆驿。 一封措辞谦恭、充满贸易前景的回信送往宋馆; 另一封言辞激昂、承诺大军集结的回信则送往辽馆。 熙宁五年三月十九日·辽国南京道·征南行辕帅帐 上京传来的消息,宋廷内部倾轧、皇帝猜忌功臣、派人牵制黄忠嗣…… 这些消息经过辽国细作的确认和添油加醋,最终化作一份份充满讥讽与狂喜的军报,飞马送至南京道耶律颇的的大营。 帅帐内,气氛一扫数日前的凝重与悲愤。 炭火烧得正旺,映照着耶律颇的深沉的面容,他手中捏着那份详述宋廷动作的上谕抄件,指节微微泛白,嘴角却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笑意。 “呵……”一声低沉的笑叹从他喉间溢出,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黄忠嗣……如此不世出的将才,竟生于宋廷!当真是明珠暗投,可惜,可叹!” 他的话语里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同为将帅的惋惜和对宿命的感慨。 “以其横扫西京道、阵斩萧阿速之能,若在我大辽,必是裂土封王、权倾朝野的人物! 可在宋廷……嘿嘿,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连个安稳仗都打不舒坦!” 帐下分列两侧的将领们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纷纷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应和: “大帅所言极是!宋人畏武如虎,自毁长城,实乃天助我大辽!” “什么狗屁三元及第状元郎!立下泼天功劳又如何?还不是被自家皇帝当贼防着?” “那个种谔谔,西军老卒,跑去给黄毛小子当副手?明摆着是根钉子!宋帝这心胸,连针眼都不如!” “我看那黄忠嗣现在怕是焦头烂额,既要防备大同府外的我军,还要提防身后的刀子!哈哈,报应!”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大帅,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趁他病,要他命!大同府唾手可得!” “对!踏平大同,活捉黄忠嗣,让宋帝看看他亲手葬送的是个什么人物!” 第182章 暗度陈仓 群情激愤,胜利的狂热和对宋廷的蔑视弥漫在帅帐之中。 所有人都认定,宋廷的自缚手脚,已将大同府和黄忠嗣推入了绝境。 耶律颇抬起手,压下喧嚣。 他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扫过众人,沉声道:“陛下已有明旨,令我等加紧准备,克日发兵,务必夺回大同府,雪此奇耻大辱!各部整备如何?” 负责军需的将领立刻出列禀报粮秣器械情况,其余将领也纷纷汇报本部兵员马匹状况。 就在这充满战前亢奋的氛围中,帐外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紧急军情!” 一名亲兵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揉得皱皱巴巴、边缘甚至沾着可疑污渍的信件。 “禀大帅!我前出斥候小队于桑干河下游河谷,截杀一队宋军传令斥候!激战之下,生擒一人,缴获此密信! 那宋狗被擒时竟欲将此信吞下,幸被我方斥候眼疾手快,撬开其嘴,方将此信夺下!”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份狼狈不堪的信件上。 耶律颇眉头微蹙,示意亲兵将信呈上。 他接过信,入手便觉黏腻,展开一看,纸页被揉搓得几乎碎裂,墨迹洇开,还有几处被牙齿咬破的痕迹,字迹勉强可辨。 耶律颇快速扫过内容,眼神一凝,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 “呵…有点意思。” 他低声自语,将信纸随手扔在面前的帅案上,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刚捏信的手指。 耶律颇擦完手,语气带着一丝轻蔑:“信中说,为防我大辽声东击西,绕过坚城大同府而南下突袭河间府, 特将原驻大同府外围的虎贲军一部,由指挥使孙振率领,调往河间府方向加强城防。” “虎贲军?孙振?” 帐下一位契丹万夫长嗤笑出声,“那支在飞狐口被黄忠嗣的振武军当摆设用的弱旅? 调去河间府?宋人是嫌河间府的守军太强了么?哈哈哈!” 其他将领也跟着哄笑起来,虎贲军在辽军情报中,确实是战斗力平平,远逊于振武军的存在。 耶律颇摆摆手,声音平静:“一支弱旅,调往他处布防,无关大局。” 他猛地站起身,一股强大的气势散发出来,目光灼灼地扫视众将:“传本帅将令! 各部加紧整备,粮秣器械务必于十日内齐集!集结兵马,厉兵秣马! 半月之后,大军开拔,目标——” 耶律颇的手重重拍在案上那份被揉烂的信件上,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和复仇的火焰: “大同府!与那黄忠嗣,一决生死!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帐内将领齐声怒吼,声浪几乎掀翻帐顶。 宋廷的自乱阵脚,辽军上下确信,光复西京、一雪前耻的时机,就在眼前! ...... 熙宁五年三月十九日,河间府,虎贲军驻地 河间府的城墙在初春的暮色中显得灰扑扑的。 一队队打着哈欠、盔歪甲斜的“虎贲军”士卒,拖着懒洋洋的步伐,慢吞吞地开进了为他们划定的营区。 旗帜耷拉着,兵器随意挂在肩上或杵在地上当拐杖,队伍散乱得不成样子。 引得河间府本地守军和百姓频频侧目,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这就是河北来的“精锐”? 比厢军还不如! 在这群“疲兵”中间,一个穿着普通士卒旧皮甲、满脸风尘的青年, 骑着一匹同样不起眼的驽马,紧跟在虎贲军指挥使孙振马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个不起眼的亲兵。 他微微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皮下,那双深邃锐利如鹰隼的眸子, 飞快地扫过周围的环境,将河间府城防的细节、守军的状态尽收眼底。 此人正是本该在大同府坐镇的河北路经略安抚使——黄忠嗣。 他身边的孙振,努力绷着脸,维持着指挥使的威严,但眼角余光瞥见身后这位“亲兵”,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发虚。 让这位杀神扮成这样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压力实在太大了。 夜幕低垂,营地里喧嚣渐歇。 这顶位于营地角落、毫不起眼的小帐篷里,却挤满了人。 油灯的光线被刻意调暗,映照着几张风霜刻画、却难掩精悍的脸庞。 黄忠嗣已经脱去了那身旧皮甲,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劲装,随意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他面前是张承岳、萧承弼、赵勇、李固——振武军最核心的几位悍将,也是他最倚重的臂膀。 几碗浊酒,几碟简单的酱菜,便是此刻的“盛宴”。 气氛热烈而压抑。 “总教头这手‘金蝉脱壳’、‘暗度陈仓’,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勇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嗓门压得低低的,但语气里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据军报大同府那边,种老相公演得真像那么回事,天天喊着‘稳扎稳打’, 把那些辽狗和咱们汴京的相公们都唬住了吧?哈哈!” 张承岳沉稳些,但眼中也闪烁着精光:“是啊,谁能想到, 总教头您会亲自带着我们,扮成这‘不堪一击’的虎贲军,跑到这河间府来? 辽狗那边,怕是真以为咱们被朝廷捆住了手脚,后方空虚,正做着美梦呢!” 萧承弼嘿嘿一笑,接口道:“孙振那小子‘骄兵’扮得也不错,一路慢悠悠晃了半个月, 比乌龟还慢,辽狗的探子怕是都看困了。” 李固性子最急,忍不住问道:“总教头,弟兄们的手都痒痒了! 咱们在这河间府猫着,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黄忠嗣身上。 黄忠嗣放下酒碗,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急什么?让箭矢再飞一会儿。” 他顿了顿,语气笃定,“等辽军主力从南京道出发,走了七八天,深入西京道腹地, 距离大同府不远不近,想回头也难的时候,才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他目光转向萧承弼:“承弼,大名府钢铁厂那边的东西,都安全转过来了?” 萧承弼神情一肃,立刻回道:“禀总教头,都妥了!都藏在城外” “好!”黄忠嗣满意地点点头。 赵勇紧接着汇报道:“总教头,之前在各处战场上俘获的辽军战马,足有两万余匹健马,也已按您的吩咐, 分批秘密转移到了河间府周边的十几个庄子里,膘情都养得不错,随时可以取用!” 黄忠嗣猛地一拍膝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赵勇,你立刻派人,给林从文送信。” “告诉他:务必让辽人确信,大同府已是囊中之物,配合种老相公演好戏,让他们赢! 让他们大赢特赢!赢得忘乎所以!’” 黄忠嗣环视帐内诸将继续压低声音说道:“都回去好好休息,安抚好各自的兵。让他们继续懒散着,继续装怂。 但心里那根弦,给本帅绷紧了!辽军主力开拔后的第八天清晨……就是我们亮剑之时! 此战,我要让耶律颇的,有来无回!让南京道,血流成河!” “是!总教头!”帐内诸将齐齐低吼。 第183章 大战前夕 待众人走后,黄忠嗣看着桌上的地图。 指尖在地图上游移,最终停在“大同府”的位置。 那里的“戏”此刻正按他的剧本上演。 大同府官署内 衙门深处一间隔音良好的密室,门缝里隐约透出激烈的争吵声,声音被刻意放大: “种谔!你口口声声圣旨!圣旨!难道圣旨就是捆住我三军手脚,坐视战机流逝的绳索吗?” 一个酷似黄忠嗣声线、但更显激愤的声音在咆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利和“被压制”的狂怒,“萧阿速授首,辽狗胆寒! 此时不挥师东进,直捣析津府,更待何时? 难道要等耶律颇的在城外筑起连营,把我们困死在这大同府吗?” “黄忠嗣!你放肆!” 另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怒喝,伴随着手掌重重拍击桌案的声音,“圣意煌煌,令你固守待援,安抚地方! 你旬月间连克重镇,已属兵行险着!如今还想孤军深入,直捣南京? 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陛下!你如此狂悖,置数万将士性命于何地?!” “种老相公此言极是!” 一个尖利而带着“公正”语调的声音适时插入,“黄经略立功心切可以理解,但圣命难违啊!种老相公苦口婆心,正是为了大局,为了将士们着想! 您这般固执己见,抗旨不遵,让下官如何向朝廷交代? 让监军司如何自处?莫非真以为这大同府已是您的一言堂了?” “张焕!你…!” 酷似黄忠嗣的声音似乎气结,随即是椅子被猛地推开、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好!好一个圣命难违! 好一个顾全大局!你们一个老朽畏战,一个阉竖误国!这大同府,你们自己守吧!本帅不奉陪了!”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响起,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摔门声——“砰!”——震得整个衙门似乎都晃了晃。 紧接着,是种谔扮演者那充满“悲愤”和“失望”的怒吼:“竖子!狂妄!不可理喻!朝廷… 朝廷怎会派此等桀骜之徒来担此重任!气煞老夫!” 伴随着又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瓷器被狠狠摔碎在地。 不久消息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 在一双神秘的大手操控下传往各地! ...... 熙宁五年 四月九日 辽国南京道 经过一个月的集结,辽国的征南大军终于开拔。 旷野之上,烟尘蔽日。 一面面巨大的辽字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是望不到边的钢铁洪流。 马蹄声、脚步声、车辙声汇聚成沉闷的雷鸣,碾过初春的原野。 辽国天下兵马大元帅、北院枢密使耶律颇的端坐于高大的黑色骏马上,神情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他麾下这支号称四十万 (实为两万皮室、宫分精锐骑兵,十万部族、汉军步卒,加上庞大的后勤辎重队伍)的庞大军团,正缓缓却坚定地向着西北方向的大同府压去。 “萧挞凛,”耶律颇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唤过身边一位同样须发灰白、眼神锐利的老将。 “那‘震天雷’…宋军守口如瓶的杀器,我们的人,可有进展?” 萧挞凛眉头紧锁,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挫败:“回大帅,宋人对此物防范极严。 暗桩对此物如何制造也一无所知,只知是用火点燃引信后投掷或埋设,威力巨大如天雷降罚。 我们按大帅吩咐,找了不少工匠,仿照爆竹之法,用硝石、硫磺、木炭调配了许多种方子试爆,动静是大了些,但威力…远不如宋军所用。 要么炸不开厚甲,要么干脆不响,更别提那能将城门炸塌、令城墙崩塌的恐怖威能。 宋军此物,必有独门秘法,非朝夕可破。” 耶律颇深深吸了口气,他早料到如此,但亲耳听到确认,还是感到一阵无力。 大同府坚城被破,萧阿速殉国,很大程度上就败在这从未见过的“妖法”之下。 如今挥师西进,这柄悬在头顶的利刃,始终是他最大的心病。 “罢了。”耶律颇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坚毅,“边走边想对策吧。 传令各部,行军时斥候加倍,尤其注意地面有无新土翻动、可疑引线! 遇可疑之处,宁可绕行,不可冒险!入夜扎营,营地外围多布明暗哨,防宋军夜袭投掷此物!” 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办法,用士兵的警觉和血肉之躯去硬抗这未知的恐怖。 “遵命!”萧挞凛肃然领命,立刻派人去传达军令。 庞大的辽军如同一条缓慢移动的钢铁巨蟒,继续向着它认定的猎物——大同府,蜿蜒前行。 耶律颇的目光投向西北,仿佛已能看到那座被宋军占据的雄城轮廓,以及城中那个让他又恨又忌惮的年轻对手。 他紧了紧缰绳,心中默念:“黄忠嗣…纵有妖法,本帅也要用铁骑踏平大同!” ...... 熙宁五年 四月十六日 宋国河间府 虎贲军大营 距离辽军主力开拔已过去七天。河间府虎贲军营地内,依旧是一副“疲敝之师”的散漫景象。 忽然,一个帐篷被猛地掀开! 一道身影龙行虎步而出,阳光瞬间照射在他身上——明光锃亮的玄甲取代了陈旧的皮甲,猩红的披风如同燃烧的火焰,腰间悬挂的天子剑熠熠生辉。 正是本该远在千里之外大同府的河北路经略安抚使、振武军都部署——黄忠嗣! 他身后,张承岳、萧承弼、赵勇、李固四员振武军核心悍将,同样已换上了标志性的漆黑玄甲,杀气腾腾,如同出鞘的利刃,与周围懒散的“虎贲军”氛围格格不入。 河间府守将、老成持重的窦舜卿正在营中巡视,恰好走到帐前。 他本是西北宿将,因熟悉边务且性格沉稳,被调至河间府这直面辽境的要地坐镇。 他看到帐中走出的人身上别着的那把天子剑,惊得倒吸一口冷气,瞬间猜到来人,脚步猛地顿住,眼睛瞪得老大。 几乎以为自己老眼昏花:“黄…黄经略?!您…您不是在大同府坐镇么?这…这是何时到的河间? 卑职…卑职竟全然不知!” 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位名震天下的年轻统帅,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 第184章 计中计中计 黄忠嗣根本没时间解释,他目光如电,扫过闻讯赶来的河间府守军将领和已经迅速集结起来的“虎贲军”士卒。 那些懒散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狂热与铁血锋芒! “擂鼓!聚将!”黄忠嗣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营地上空。 “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战鼓声瞬间撕裂了河间府的宁静,也点燃了所有振武军士卒心中压抑已久的战火。 黄忠嗣大步走上点将台,目光扫过台下迅速列队、眼神炽热的将士们。 那些懒散的伪装早已褪去,一万八千名振武军精锐如同沉睡的猛虎苏醒,杀气冲天! “河间守军听令!” 黄忠嗣的声音不容置疑,“留下五千人固守城池,剩下的跟在振武军后面。” “诺!”窦舜卿及河间诸将连忙抱拳领命,心中依旧震撼不已。 黄忠嗣不再看他们,目光牢牢锁定台下那一万八千名振武军儿郎: “振武军的儿郎们!披甲!执锐!上马!” 命令简洁有力,如同战锤敲击。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甲胄、锋利的长槊、强弓劲弩被迅速分发。 不到一个时辰时间,一支沉默而致命的黑色铁流已然成型。 “耶律颇的四十万大军,已被我们成功诱出老巢! 其主力此刻正行进在通往大同府的半途之上,首尾难顾!” 黄忠嗣的声音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和激昂,“他们的后方,南京道腹地——空虚了!” “我们的目标,” 黄忠嗣猛地拔出腰间天子剑,剑锋直指东北方向,“幽州城!辽国南京!燕云十六州的心脏!” “本帅将亲率尔等,昼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直扑幽州!遇城破城,遇关破关,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幽州城! 七日之内,兵临城下!” “马跑死了,就给本帅用脚跑!腿跑断了,爬也要爬到幽州城下! 此乃国战!此役若成,燕云光复,指日可待!尔等之名,将永铸青史!大宋万胜!” “大宋万胜!振武万胜!”一万八千人的怒吼声震云霄,河间府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萧承弼!”黄忠嗣目光转向最锋利的尖刀。 “末将在!”萧承弼越众而出,眼神锐利如鹰。 “着你虎翼团三千精锐,一人三马!目标——莱州!” 黄忠嗣语速极快,“不惜马力,不惜人命,用你们最快的速度,给本帅把莱州城砸开! 破城之后,允许就地掠取辽人府库、粮草补充军需。” “拿下莱州后,留一千人马并伤兵固守城池! 其余两千人,立刻整军,同样一人双马,火速北上驰援幽州战场! 沿途所遇辽国城池、据点,凡无重兵把守者,一概拔除!为后续大军扫清障碍!” “诺!末将领命!虎翼团定不负总教头重托!”萧承弼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赵勇!”黄忠嗣看向沉稳的步战将领。 “末将在!” “你部为全军先锋!为大军开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扫清一切可能阻碍行军之物!确保主力通行无阻!” “遵令!” 黄忠嗣最后环视众将,声音斩钉截铁:“登州水师那边,本帅已有安排。 待莱州城破,他们会立刻将后续粮秣辎重运抵莱州海域!莱州,将是我军钉在辽国南京道腹地的一颗钉子,也是我们连接海路补给的生命线!此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出发!” 随着黄忠嗣天子剑前指,早已蓄势待发的振武军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轰然冲出河间府大营! 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大地,卷起漫天烟尘,向着东北方向, 向着辽国的心脏——幽州城,发起了决定国运的死亡冲锋! 河间府守将窦舜卿望着那远去的烟尘和阳光下闪耀的点点玄甲寒光, 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这黄经略…当真是天神下凡不成?幽州…我的老天爷啊…” 他此刻才明白,朝廷的“固守”圣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局,亏他之前还有些为黄忠嗣惋惜。 不过此时也来不及他多想了,立马召集部下,准备出发! 虎翼团三千精锐更是如同离弦的箭,在萧承弼的率领下,以更快的速度脱离主力,向着东南方的莱州狂飙而去,一人三马,上演着这个时代最为极致的闪电突袭。 一场决定宋辽国运、超越所有人想象的奇袭战,在黄忠嗣的惊天谋略下,正式拉开了帷幕。 大同府方向的“对峙”成为了完美的诱饵,而南京道腹地,即将迎来最猛烈的风暴。 三日后·大同府·官署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林从文紧锁的眉头和种谔略带无奈却又满是叹服的脸。 “种帅,”林从文指着沙盘上辽军缓慢移动的标记,声音带着一丝苦笑,“耶律颇的这老狐狸,稳得让人心焦啊。 日行不过三十里,扎营必掘深壕、布重哨,斥候撒得跟天罗地网似的。 照这个速度,他们抵达大同城下,至少还得七八日。” 种谔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中精光闪烁,非但没有焦急,反而露出一抹由衷的赞赏:“从文啊,这正是允承高明之处!他算准了耶律颇的谨慎,更算准了震天雷给辽人带来的恐惧。 耶律颇的越是如此小心翼翼,越说明他对允承的手段忌惮到了骨子里,生怕重蹈萧阿速的覆辙。”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高大,语气充满了感慨:“老夫征战一生,自诩也算知兵之人,但允承此子……真乃神鬼莫测! 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在下一盘囊括千里的棋局! 辽军这十五万人马,从头到尾,连每一步抬脚落下的位置,都仿佛被他算得清清楚楚!步步都踏在他的棋路上! 假痴不癫、金蝉脱壳、暗度陈仓、调虎离山……三十六计被他玩得炉火纯青,环环相扣! 汉之淮阴侯的背水奇谋,论奇诡多变、环环相扣,恐怕也莫过于此了!老夫……服了!” 说到最后,种谔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老将迟暮时对绝世英才的彻底折服。 林从文看着种谔眼中燃烧的火焰,也笑了:“种帅所言极是。允承此刻,想必已如离弦之箭,直扑幽州城下。 此计若成,耶律颇的这十五万大军,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但眼下,辽军走得太慢,允承那边需要的‘时间’还不够充裕。 看来,还得按允承临行前交代的‘后手’,再添一把猛火,逼他们快点钻进这死局!” 种谔眼中出现一抹狠厉,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那就加这把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些辽狗俘虏,在牢里白吃白喝这么些日子,也该‘回报’一二了!” 他语气森然,“允承说过,此计虽险,却是逼敌速进的最快法门! 就用他们的命,为大军奇袭幽州,再铺一块垫脚石!” 第185章 给辽军都忽悠瘸了 翌日·大同府东城·瓮城附近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撕裂了大同府清晨的宁静! 轰隆——!!! 仿佛平地惊雷,又似地龙翻身! 恐怖的爆炸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东城区域,地面剧烈颤抖,无数房屋的瓦片簌簌落下,距离最近的城垛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爆炸的中心——东城靠近关押辽军俘虏的瓮城附近一处废弃的仓库,此刻已化为一片人间炼狱。 浓烈呛人的硝烟混杂着刺鼻的血腥味冲天而起,形成一朵小型的蘑菇云。 断臂残肢、破碎的脏器混合着泥土和碎石,呈放射状溅射到数十步开外,将附近的墙壁、地面染成一片片暗红黏稠的修罗场。 残破的旗杆、断裂的兵器散落一地,现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据“幸存”的守城士兵惊恐地描述:不知道为什么仓库就炸了,所有震天雷全报销了! 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开,整个大同府陷入一片惊恐和混乱。 仅仅半个时辰后,大同府官署内再次传出了比前日更加激烈、更加失控的争吵和咆哮! “种谔!!!” 黄忠嗣那暴怒到几乎破音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都清晰可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滔天的怒火,“你……你……你干的好事!!! 我大同府仅存的震天雷库存……全……全没了?!全都毁于一旦?!就在那个该死的仓库里?!!” “黄忠嗣!你休要血口喷人!”种谔的声音同样怒不可遏,“是你的人监管不力,若非…… 若非老夫命人及时将大部分军械转移至他处,损失只会更大!这是个意外!” “转移他处?说得好听!”黄忠嗣的声音充满了尖锐的讽刺和绝望,“如今府库空虚,军械司报损文书在此! 仅存的震天雷原料、成品,连同前几日缴获还没来得及拆解的辽人火油罐……全毁了! 全炸上天了!没个十天半月,休想从后方运来新的!十天半月? 耶律颇的的大军就在城外不远了!你告诉我,拿什么守城?!拿什么对付辽狗的冲车、云梯?!啊?!” “那是意外!天大的意外!” 种谔的声音也拔高了八度,充满了老将的固执,“守城之道,岂能只依赖一两种奇技淫巧? 没了震天雷,我大宋将士手中的弓弩刀枪难道是摆设? 莫非你黄大经略只会靠那些‘妖法’打仗不成?!” “你……你……老匹夫误国!!” 黄忠嗣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绝望的嘶吼,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和一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砰!!!” 随后,种谔那饱含“悲愤”和“无奈”的咆哮声追出门去:“黄忠嗣!你给老夫站住!把话说清楚!站住——!” 但回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 充满“暴戾”气息的脚步声,以及衙门内外无数“亲耳听闻”争吵的官吏军士们噤若寒蝉的死寂。 不到半日,一则如同瘟疫般的“噩耗”,伴随着“黄种彻底反目”的“铁证”, 通过被严密监控却“意外”漏网的“辽国细作”,如同插上翅膀般,飞速向外扩散。 一日后 “报——!!!大帅!天大喜讯!天大喜讯啊!!!” 斥候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耶律颇的帅帐,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讲!”耶律颇的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帐内所有将领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名斥候身上。 “大同府……大同府东城发生惊天爆炸! 据城内细作拼死传出的确切消息:宋军存放震天雷和火油等火器的秘密仓库,因看守不慎,被意外引爆! 死伤惨重!宋军仅存的震天雷库存……毁于一旦!全没了!!”斥候几乎是吼出来的。 “什么?!”耶律颇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狂跳起来!困扰他多日的噩梦,那令他行军如履薄冰的“妖法”,竟然……自毁了?! 紧接着,斥候的声音因为兴奋变得更加高亢:“而且!而且! 就在爆炸之后,黄忠嗣和种谔那两个老贼小贼,在官署内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细作亲耳听到黄忠嗣咆哮说震天雷全毁了,守城无望! 种谔则斥责黄忠嗣只会依赖妖法!两人彻底翻脸! 黄忠嗣暴怒离府,不知所踪! 宋军高层已乱成一团!军心涣散!此时正是攻城良机啊,大帅!!” “哈哈哈!天佑大辽!天佑大辽!!!” 一名契丹万夫长狂喜地蹦了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拳头。 “妖法自毁!黄种反目!真是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 萧挞挞凛也激动得胡须乱颤,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帅帐内瞬间炸开了锅,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谨慎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彻底冲垮! 所有将领都陷入了狂热的亢奋之中。 耶律颇的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的剧烈震荡和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 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地图笔砚跳起老高,声音如同惊雷,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传令三军!即刻拔营!抛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五日干粮和攻城器械!” “所有骑兵,一人双马!步卒,跑步前进!” “目标——大同府!全速开进!” “务必要在宋军新的火器运抵、黄种二人勉强弥合分歧之前——给我一举拿下大同城! 活捉种谔!让黄忠嗣那小儿,无家可归!!”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迟则生变!全军——加速!加速!!再加速!!!” “遵令!!”帐内诸将齐声怒吼,声音震天。 狂喜和必胜的信念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谨慎。 辽军的庞大军团,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的烈马,骤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卷起漫天烟尘,朝着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的大同府,疯狂地扑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眼中因“内乱”和“火器尽毁” 而变得脆弱不堪的大同府,那看似坚固的城墙和“军心涣散”的守军背后,是一场早已准备好演给他们看的大戏。 更不知道,在他们身后千里之外的幽燕大地,一支由黑色玄甲组成的死亡洪流,如同出匣的利剑,正撕裂夜幕, 以他们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决心,直刺辽国南京的心脏——幽州城! 第186章 抵达幽州城。 熙宁五年四月十七日·幽州城下 暮色四合,将巍峨的幽州城垣染成一片铁青的巨影,压在大地之上。 城头火把如星,人影幢幢,刀枪的寒光在火光中闪烁,显是早已严阵以待。 黄忠嗣率领的一万七千余振武军玄甲精骑,如同沉默的黑色潮水,在距城数里外悄然停驻,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铠甲偶尔的轻碰声在压抑的空气中低徊。 连日来的疯狂突进,如同尖刀般刺穿了辽国南京道的层层防御。 破关夺寨,势如破竹,每次战斗都控制在最短时间内,抢掠战马物资后便毫不停留,将接收的烂摊子甩给后方拼了老命追赶的河间府守军。 代价是惨重的——上万匹累毙的战马被遗弃在沿途,成了惊魂未定的辽地百姓意外的“馈赠”。 此刻,这支疲惫却依旧锐利如初的军队,终于抵达了最终的目标——辽国南京,幽州的心脏。 黄忠嗣勒马立于一处矮丘上,披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他望着那座戒备森严的雄城,脸上非但不见凝重,反而露出一抹惯有的、带着几分冷冽戏谑的笑意。 “老规矩,”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几位核心将领耳中,“今晚夜袭。” 张承岳、赵勇、李固、萧承弼四人肃立马前,眼神如铁。 “守军有防备是必然,” 黄忠嗣继续道,目光扫过四人,“但没用。我亲自带五千人攻西门!张承岳,你领四千攻北门! 赵勇,四千攻东门!李固,四千攻南门!四个门,同时动手,用震天雷,全给我炸开!”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记住,先用震天雷招呼! 把你们手里剩的,还有刚补充的,全给我砸过去!炸开城门,炸塌城楼,炸乱他们的阵脚! 别他娘的傻乎乎地顶着箭雨往上冲,我振武军的命金贵,不是拿来填壕沟的!”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等炸开缺口,才是见真章的时候!让他们辽狗见识见识,我振武军可不止会玩炸药! 近身肉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咱们也是一把好手!”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却又充满了绝对的自信:“都听清楚了?城内守军,不下五万! 咱们,连一万八都凑不整了。怕不怕?” 回应他的,是四声几乎同时爆发的、带着浓浓血腥气和桀骜不驯的大笑。 “哈哈哈!总教头,您这是瞧不起谁呢?”张承岳摩拳擦掌,眼中战意沸腾。 “怕他个鸟!五万辽狗?正好给老子磨刀!”赵勇啐了一口,狠狠拍着腰间战刀。 “肉搏?老子手下的崽子们早就等不及了!”李固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好!”黄忠嗣猛地一挥手,眼中同样燃烧着狂放的光芒, “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我振武军,打的就是硬仗!啃的就是硬骨头!” 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压抑的暮色中,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既如此,那就给老子记住了——今晚,就算是崩了门牙,豁出性命, 也得把幽州城这座乌龟壳子,给我啃下来! 让它改姓宋!” “诺!!!”四位将领轰然应诺,声震四野,杀气冲霄。 命令既下,再无多言。 四人迅速转身,奔向各自早已划分好的部队。 压抑的营地瞬间活了过来,却又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沉默。 士兵们默默检查着甲胄的每一片甲叶,束紧每一根皮索。 战刀被抽出半截,用粗糙的手指抹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再缓缓推回刀鞘,发出细微却整齐的“嚓”声。 长槊的槊锋在昏暗中反射着幽冷的光。 一捆捆震天雷被小心翼翼地分发到最精悍的突击队手中,引信被再次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战马被牵到隐蔽处,喂上最后一把精料,饮下清水。 骑兵们则抓紧这最后的时刻,靠着冰冷的岩石或蜷缩在马腹旁,闭目养神。 黄忠嗣也回到了自己的中军。 福伯如同影子般递上一个水囊和几块干硬的肉脯。 他接过来,慢慢地嚼着,目光始终锁定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幽州城,眼神幽深如寒潭。 夜,越来越深。 旷野上,只有风掠过枯草的呜咽和一万七千颗心脏在黑暗中搏动的无声轰鸣。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一刻,等待着那将撕裂幽州夜空的爆炸与喊杀。 ...... 城楼上,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守军一张张写满惊惶的脸。 辽国南京留守、守城主帅耶律挞不也,手扶着冰冷的垛口。 他眺望着城外那片死寂的黑暗。 “宋军…振武军…黄忠嗣…” 耶律挞不也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里。 昨天传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莱州,辽国南京道东南沿海的重镇,竟然已被一支宋军轻骑攻破! 而那支骑军的番号,赫然就是黄忠嗣麾下最锋利的尖刀——虎翼团!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宋军不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幽州城下,更有一支奇兵已经切断了幽州通往海路和东南方向的道路! “疯子…这个黄忠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耶律挞不也几乎将牙齿咬碎。 他昨天收到莱州失守的消息时,眼前一黑,差点从城楼上栽下去。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宋军主力明明应该在大同府与耶律颇的元帅对峙,怎么会像鬼魅般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幽州? 还有余力分兵去打莱州?!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层层淹没上来。援兵? 最近的耶律颇的元帅大军远在西京道腹地,鞭长莫及,就算立刻回援,日夜兼程也至少需要十几日! 上京?更远!… 大同府的惨剧如同梦魇,时刻萦绕在他心头。 “不能乱!绝不能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一股狠厉,对着身后肃立的几位万夫长吼道:“都听好了! 幽州城高池深,粮草充足,我军足有五万之众!宋军不过万余人,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 只要守住,待耶律颇的元帅大军回援,他们就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他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张脸:“传令各门守将,给本帅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宋军惯用夜袭、诡计,今夜尤要严防死守!”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血腥气:“怯战者,斩!懈怠者,斩!敢言降者,诛三族! 告诉儿郎们,守住幽州,荣华富贵!城破,玉石俱焚!想想大同府的下场,我们别无选择!” 虽然自己占据城池,兵力还占优,但他还是觉得非常不安! 人的名树的影,他已经被黄忠嗣给吓到了! 第187章 血战 子时 四百名身负沉重震天雷的死士,沉默地立在冰冷的夜风中,甲叶轻碰的声响是唯一的伴奏。 他们大多是年轻的汉子,脸上刻着风霜,眼中却燃烧着平静的火焰,那是对总教头无条件的信任,是对身后袍泽的托付,更是对洗刷百年国耻的决绝。 黄忠嗣策马立于阵前,玄甲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又年轻的脸庞。 他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嘶哑的低吼,穿透压抑的空气: “诸君……拜托了!”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没有生离死别的悲戚。 回应他的,是死士们骤然爆发的大笑,带着一种近乎狂放的豁达。 “总教头!您可答应过我们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队正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城拿下了,您得给咱振武军写赋! 写最威风的那种!让汴京城那帮酸丁老爷们瞧瞧!” “对!写赋!写咱们怎么用刀子把幽州城啃下来的!”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笑声更大,驱散了沉重的阴霾。 黄忠嗣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翻涌的热血与酸楚强行压下,重重点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放心!城破之日,黄某定当亲笔,为尔等,为振武军,写下这燕云光复第一赋!传唱千秋!” “哈哈哈!好!有总教头这句话,值了!” 死士们再无多言,脸上的笑容收敛,化作冰冷的坚毅。 转身,毫不犹豫地融入黑暗,如同四百支离弦的毒箭,射向幽州四门。 半个时辰后,死寂的护城河荡开涟漪。 死士们口衔利刃,背负着沉重的震天雷,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泅渡。 然而,耶律挞不也的守军并非庸碌,对岸火把骤然亮起,警哨凄厉划破夜空! “敌袭——!!!” “放箭!放箭!” 瞬间,箭如飞蝗!平静的河水被搅碎,无数身影在惨叫声中沉没,血花在月光下晕开暗红。 付出了惨重代价,剩余的死士终于攀上河岸,如同疯虎般扑向外城门洞。 他们无视头顶倾泻的箭雨滚木礌石,眼中只有那厚重的城门! “轰——!!!”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四门几乎同时炸响!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撕裂夜幕,坚固的外城门在震天雷的恐怖威力下,如同纸糊般被轰然撕裂、崩塌! 火光映照下,是守军惊恐扭曲的脸和漫天纷飞的碎石木屑。 然而,幽州城那该死的瓮城结构,如同张开的巨口,依旧横亘在前! 瓮城的内墙才是真正的死关!外城门的爆炸,只是撕开了第一道伤口。 幸存的死士,浑身浴血,身上沾满袍泽的碎肉,没有半分迟疑,没有一丝退却,甚至没有去看一眼身后尸横遍野的惨状。 他们眼中只有瓮城内那道更厚实的墙! 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最后的气力,在守军疯狂的箭矢和反扑下,再次扑向内墙的城门洞! “拦住他们!放千斤闸!”城楼上,耶律挞不也目眦欲裂,嘶声咆哮。 但晚了!抱着必死决心的振武军死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迎着滚落的火油、砸下的巨石,用身体为引信争取最后的时间! “轰——!!!” “轰——!!!” 更为沉闷、却更加致命的巨响再次撼动大地! 瓮城内墙那精铁包裹的厚重门板,在数处同时爆开的巨大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轰然向内倒塌! 坚固的瓮城结构,终于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豁口! 就在最后一道爆炸的硝烟尚未散尽,趴在城门口附近观察的斥候,在腰间拿出号角用力吹响! “呜——呜呜呜——!!!” 凄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划破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瞬间点燃了城外压抑已久的怒火! 黄忠嗣一直死死盯着南门的火光。 当那代表瓮城已破的号角响起,当最后一名死士的身影被爆炸彻底吞噬的瞬间, 他眼中蓄积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硝烟与尘土滚落。 那不是软弱,是痛彻心扉的悲恸,是对勇士最深的敬意!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天子剑,剑锋直指那豁开的城门,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 发出撕裂夜空的咆哮,那声音带着哭腔,更带着滔天的杀意: “诸君——!我黄忠嗣,与你们同去! 若我死,踩着我的尸体,杀光辽狗! 为我报仇!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为百年屈辱——雪耻!!” “杀——!!!” 猩红的披风在狂风中怒卷,如同燃烧的战旗!黄忠嗣一马当先,狠狠一夹马腹,如同离弦的血色利箭, 射向那死亡与荣耀并存的城门洞! 身后,是早已按捺不住、发出震天动地怒吼的振武军铁流! 冲入瓮城的瞬间,如同坠入阿鼻地狱!残肢断臂铺满地面,粘稠的血液几乎没过马蹄。 瓮城内幸存的辽军正组织起最后抵抗,箭矢如雨。 黄忠嗣仗着身上精良的新制铠甲,无视射在甲叶上叮当作响的箭矢,将迎面扑来的辽兵连人带盾直接撞飞! “夺城!控制城门!步卒结阵推进!震天雷,给我炸!” 黄忠嗣一边挥剑格挡,一边厉声下令。 身后涌入的振武军精锐迅速分成小队,顶着城墙上下的疯狂反击,开始逐寸争夺城墙的控制权。 一枚枚震天雷被精准地投入顽抗的辽军小队或试图关闭内城门的绞盘处, 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将幽州城的内瓮城变成了沸腾的熔炉。 守军的惨叫声、兵刃的碰撞声、爆炸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奏响着地狱的乐章。 激烈的巷战瞬间在瓮城区域爆发,并迅速向城内蔓延。 振武军以伍、什为单位,依托残垣断壁和缴获的盾牌,步步为营, 用长槊突刺,用强弩压制,用震天雷开路,冷酷而高效地清除着每一个抵抗的据点。 黄忠嗣正指挥一队士兵争夺一段关键的马道,一支刁钻的冷箭, 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射中了他左臂甲胄的间隙!箭头深深没入皮肉,剧痛瞬间传来! “呃!”黄忠嗣闷哼一声,身形一晃。 “总教头!”一直护卫在他身侧的竹叶青和福伯大惊失色, 几乎同时扑上,用身体挡在黄忠嗣身前,手中刀剑舞动如风,格开后续射来的箭矢。 周围的亲卫立刻收缩阵型,将黄忠嗣死死护在中央。 “保护大帅!”竹叶青嘶吼着,眼中满是血丝。 与此同时,南门城楼下的激烈厮杀中,一名负责了望指挥的辽军小校敏锐地捕捉到了宋军核心区域的短暂骚动 那个极其醒目的猩红披风身影似乎踉跄了一下,周围的护卫瞬间变得极其紧张,阵型向内挤压。 这名小校浑身一个激灵!猩红披风!年轻的主帅!如此严密的保护! 他立刻意识到这情报的惊天价值! 此刻,幽州城官署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已经在城门破后就转移到这的耶律挞不也正焦头烂额地站在巨大的城防沙盘前。 传令兵如同走马灯般进出,带来的全是坏消息: “报!东门瓮城内墙被炸塌一角,宋军正在涌入!” “报!西门守军告急!宋军攻势猛烈!” “报!北门请求增援!敌军死士异常凶悍!” “报!南门瓮城失守过半!攻势太猛,我军伤亡惨重!” 耶律挞不也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但他还是在咆哮着下着命令:“命令四门守将,拿命填也得给我把他们挡住。 我们人数比他们多,耗也耗死他们!” 第188章 我避他锋芒? 就在这时,那名浑身是汗、 气喘吁吁的报信亲兵冲了进来,扑倒在地, 声音因激动和奔跑而尖锐变调:“大…大帅!南门急报! 宋军主帅黄忠嗣…黄忠嗣在瓮城被射伤了!” “什么?!”耶律挞不也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天赐良机!居然敢亲临战场,真是找死。” 耶律挞不也狂吼一声,一掌重重拍在沙盘边缘,震得地图上的小旗簌簌抖动。 “传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让东,北,西,三处各分出五千兵,极速赶往南门,将黄忠嗣弄死!” “遵命。”亲兵立马领命。 ...... 南门区域,振武军已突入城内,战斗已进入最血腥的绞杀阶段。 黄忠嗣被亲兵们半扶半架着,退到一辆运送滚木礌石的破车后面。 竹叶青和福伯脸色煞白,焦急地围在他身边。 鲜血浸透了黄忠嗣左臂的甲叶缝隙。 “总教头,箭必须拔出来!否则伤口会溃烂!” 竹叶青的声音带着哭腔,准备用刀割开甲片。 福伯浑浊的老眼扫视着混乱的战场,低吼道:“没时间了!先简单包扎止住血! 必须立刻护送总教头转移!辽狗发了疯,都朝这里涌来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内城方向汹涌而至,盖过了这边的厮杀声! 无数火把汇成移动的火龙,兵刃的寒光在火光下连成一片,将整个南门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辽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层层叠叠地压了过来,无数声音在狂吼: “杀黄忠嗣!赏万金!封王侯!” “大帅有令!取黄忠嗣首级者,世袭罔替!” “围住他们!一个都别放跑!” 耶律挞不也下了重注了,连自己贴身的三百铁林军都派了过来,目标只有一个——黄忠嗣! 竹叶青和福伯惊得魂飞魄散。 “总教头!辽狗疯了!我们先避其锋芒,暂退出城!” 竹叶青一脸着急,伸手就要强行架起黄忠嗣。 “避其锋芒?”黄忠嗣猛地抬头。 “我避他锋芒?!兄弟们都在这里拼命! 我之前说过什么?我若死,踩着我的尸体,给我报仇!但我现在要是撤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间的剧痛和怒火一同吼出: “——军心必溃!这南门,我们流了这么多血才撕开的口子,顷刻就要被辽狗重新堵死! 所有死去的弟兄,就白死了!” “都给我让开!”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竹叶青,用尽全身力气,左手抓住露在甲外的箭杆!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伴随着的折裂声,那支箭杆竟被他硬生生从中折断! 不顾剧痛,不顾血流如注,黄忠嗣右手猛地抽出腰间的天子剑! 剑锋在火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寒芒! 他一步踏上车辕,站在那破败的辎重车上,将天子剑高高擎起, 声音如同九天惊雷,撕裂了夜空的喧嚣,压过了辽军的狂吼,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振武军士兵的耳中: “振武军的儿郎们!听着——!” “我!黄忠嗣!在此!!” 他染血的臂甲指向那潮水般涌来的辽军,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誓死不退!!!” “耶律挞不也想取我黄忠嗣的性命?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所有瓮城内外浴血奋战的振武军士兵,无论轻伤重伤,无论手执长槊还是强弩,在这一刻,眼睛都红了! 主帅断箭擎剑,立于阵前,那身影就是最不屈的战旗! 主帅不退,他们岂能退?! 那“誓死不退”的怒吼,点燃了他们骨子里最原始的凶悍和守护的意志! “好!”黄忠嗣剑锋前指,直指幽州城深处,辽国南京留守官署的方向,发出最后的冲锋号令: “耶律挞不也就在官署!随我——杀穿他们!活捉耶律挞不也!!!” “杀——!!!” “活捉耶律挞不也!!!” 被彻底点燃的振武军,爆发出了比辽军更加狂暴的怒吼! 他们如同被激怒的狼群,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以伍、什为单位,主动迎着数倍于己的辽军反冲锋! “保护总教头!”竹叶青嘶吼着,带着亲兵死死护在车旁,用身体和兵刃为黄忠嗣筑起人墙。 黄忠嗣则稳稳站在车辕上,天子剑高举,成为了整个战场最耀眼、也最危险的灯塔! 他不懂武艺,无法亲自搏杀,但他的存在,就是军魂所在! 他每一次剑锋的挥动,每一次声嘶力竭的呐喊“向前!”, 都如同战鼓,狠狠擂在每一个振武军士兵的心头! 巷战瞬间升级为最惨烈的贴身肉搏! 每一寸街道,每一处残垣断壁都成了血腥的磨坊。 振武军以命换命,以伤换伤,硬是用钢铁般的意志和娴熟的配合, 在辽军的人潮中撕开一道道血路,向着官署方向推进! 随着耶律挞不也抽调其他三门的兵力前往南门,如今守卫压力骤增,突破最快的当属西门张承岳这边。 他身先士卒,挥舞着陌刀,如同人形凶兽与两百亲兵如同坦克一般越突越近,越突人越少。 感受着骤减的压力,他脑中灵光一闪,立马大吼:“快!跟上,目标官署!活捉耶律挞不也!” 西门守军本就因被抽调精锐支援南门而力量空虚, 城门被这毁灭性的爆破彻底摧毁,憋足了劲的“尖刀”部队的猛冲,抵抗瞬间崩溃! 张承岳带着两百多把锋利的“尖刀”,在混乱的幽州城内横冲直撞! 他们无视小股辽军的纠缠,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射幽州的心脏——南京留守官署! 当张承岳率领着仅剩一百多人的队伍, 浑身浴血如同地狱魔神般冲到官署那高门大院前时, 留守的耶律挞不也亲兵才如梦初醒。 “拦住他们!保护大帅!” 辽军亲兵将领目眦欲裂,带着最后也是最精锐的数百名契丹武士, 死死堵在官署大门和院墙前,组成了一道钢铁防线。 这些亲兵装备精良,悍不畏死,是耶律挞不也最后的底牌。 惨烈的白刃战在官署门前爆发! 张承岳的陌刀大开大合,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但辽军亲兵如同磐石,寸步不让。 振武军士兵们怒吼着冲击,却一时难以突破。 “军使!门太厚!人太硬!冲不进去!”一个满脸是血的队正冲到张承岳身边嘶吼。 第189章 幽州城-拿下 “震天雷!还有谁有震天雷?!”张承岳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盖过了兵刃交击的噪音。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破开这乌龟壳!他必须尽快拿下耶律挞不也! “我这有!”“我小队还有几个!” “我这里也剩两枚!”……绝望之中,希望的火花被点燃。 士兵们一边格挡着辽兵疯狂的进攻,一边迅速将身上剩余的震天雷掏出来传递。 很快,二十多个沉甸甸的震天雷被集中到了张承岳脚下。 “好!天助我也!”张承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弟兄们!护住老子!把这群契丹狗逼退几步!” “杀!”百余名亲兵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在张承岳的带领下,如同烧红的铁钎,硬生生顶着辽军亲兵的反扑,又向前推进了十余步! 每一步都踩着同伴或敌人的尸体,每一步都洒下滚烫的热血。 他们用身体和兵刃在官署大门前短暂地挤出了一小片空地,代价是又有数十名兄弟倒下。 就是现在! 张承岳和身边几个力气最大的士兵,用尽最后的力气,抡圆了臂膀, 将手中点燃引信的震天雷,狠狠地朝着官署高墙后投掷过去! “扔!给老子全扔进去!”张承岳的吼声如同炸雷。 二十多个冒着火星的“死亡包裹”,划破被火光和浓烟染红的夜空, 越过官署的前院和负隅顽抗的亲兵头顶,落入了官署深处。 轰!轰!轰轰轰——!!! 一连串比之前任何一次爆炸都要密集、都要猛烈的巨响,如同天罚降临! 整个幽州城似乎都在这恐怖的爆炸声中颤抖! 耶律挞不也所在的官署核心区域,瞬间被一团团巨大的、混杂着烈焰与浓烟的死亡之花吞噬! 坚固的辽式砖木建筑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撕裂、被掀飞! 一段近两丈宽的高墙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轰然向内倒塌,碎石断木如同暴雨般四溅! 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啊——!”官署内传来阵阵凄厉骇人的惨叫。 官署内外,所有抵抗者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被这毁灭性的景象所震慑,无论是辽军还是宋军。 张承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陌刀高高举起, 指向那片燃烧的废墟,声嘶力竭地狂吼,声音传遍整个官署区域,甚至压过了爆炸的余音: “辽军大将耶律挞不也——已死!!!” “耶律挞不也死了!被炸死了!!!” 周围的振武军士兵如梦初醒,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附和: “耶律挞不也死了!” “辽狗主帅死了!!” “杀光辽狗!!!” 这吼声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以官署为中心,向整个幽州城疯狂蔓延! “主帅死了?!” “大帅……大帅在官署里……” “官署炸了!全炸没了!大帅肯定没了!” “完了……全完了……”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辽军士兵中飞速传染。 本就因各处城门失守、巷战惨烈而摇摇欲坠的士气,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尤其是那些被临时抽调来南门围攻黄忠嗣, 又被官署爆炸和“主帅阵亡”消息冲击的辽军,更是瞬间失去了所有斗志。 “跑啊!” “大帅死了!快逃命!” “幽州守不住了!回家!回家!” 崩溃如同雪崩般发生。 辽兵开始成建制地丢盔弃甲,放弃抵抗,哭喊着、推搡着, 只想逃离这片血肉磨坊,逃离这座正在陷落的雄城。 军官的喝骂声被淹没在溃兵的浪潮中。 幽州城内的巷战,随着辽军的大规模溃散,迅速失去了悬念。 宋军各部,无论是南门黄忠嗣处、西门张承岳处,还是东门、 北门的赵勇、李固部,都感受到了敌人抵抗的急剧减弱。 他们乘势猛攻,如同驱赶羊群般追杀溃散的辽兵,零星的抵抗迅速被扑灭。 …… 晨曦微露,第一缕惨淡的天光艰难地刺破笼罩幽州城的硝烟。 南门区域,激烈的喊杀声已逐渐平息,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胜利者粗重的喘息。 黄忠嗣依旧站在那辆破车上,高举着天子剑。 但此刻,他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晃,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冷汗混着血污从额头滚落。 左臂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持续的失血,早已浸透了好几层包扎的布条, 鲜血顺着臂甲滴落在脚下的车板上,汇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他看到辽军的抵抗如冰雪消融般瓦解,看到那面代表着辽国南京留守的旗帜从官署的废墟上倒下 看到振武军的士兵们开始欢呼着清扫残敌……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透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总教头!”一直死死守护在他身侧的竹叶青第一个发现不对,失声惊呼。 黄忠嗣只觉得眼前一黑,排山倒海的眩晕感和脱力感瞬间将他吞噬。 高举的天子剑脱手落下,“当啷”一声掉在车板上。他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竹叶青和几名亲兵眼疾手快,飞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接住了他沉重的身躯。 “快!医官!医官死哪去了!” 竹叶青抱着昏迷不醒的黄忠嗣,嘶声怒吼,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 福伯也挤了过来,老眼通红,颤抖着手去探黄忠嗣的鼻息和脉搏。 就在这混乱中,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创的张承岳带着几名亲兵,几乎是撞开人群冲了过来。 他看到了昏迷的黄忠嗣,心中一紧,立刻单膝跪倒在车旁:“总教头!末将来迟! 官署已破,辽军已溃!幽州城……拿下了!” 他的声音洪亮,既是报告,也是提振军心。 周围的士兵听到“幽州城拿下了”,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 但看到昏迷的黄忠嗣,欢呼又迅速转为担忧的低语。 或许是张承岳的声音刺激,或许是心中那最后的执念, 昏迷中的黄忠嗣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然极其艰难地微微睁开了眼睛。 眼神涣散,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却死死地、模糊地锁定了跪在车前的张承岳。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竹叶青和福伯立刻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承…岳” “…幽…州…” “你统领…全军…” 黄忠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着,“肃清…残……敌……稳住城防抚民安民……” “谨…慎…行…事…尽…量…少…流…血…” “等……援……军……”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眼神彻底涣散,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总教头。”众人纷纷大喊。 福伯则立马拦住他们:“家主是流血过多,昏迷而已。去弄点人参之类的,补补血。” 竹叶青点点头,立马带着十几名亲卫往城中跑去。 张承岳虎目含泪,他猛地站起身,扫视着周围所有将官和士兵, 脸上血污未干,眼神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毅和威严:“总教头军令!张承岳暂代指挥!各部听令!” “第一营、第二营,随我肃清城内顽抗残敌,搜捕辽狗将官!” “第三营、第四营,由李固指挥,即刻分兵接管四门及城墙,布设哨防,严防辽军反扑!” “第五营,由赵勇指挥,维持城内秩序,清点府库,安抚百姓,敢有趁乱劫掠者,杀无赦!” “医护营!全力救治所有伤员!优先重伤弟兄!快!”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瞬间稳住了因主帅昏迷而可能产生的混乱。 各部军官轰然应诺,迅速散开执行命令。 晨光终于彻底驱散了黑暗,将光芒洒在幽州城头那面刚刚被宋军士兵重新竖起、 染着血迹却猎猎飘扬的“宋”字大旗之上。 这座沦丧于异族之手百余年的汉家故土,燕云十六州的心脏, 在付出了无尽的鲜血和一位年轻统帅的昏迷后,终于,回到了大宋的怀抱。 十几匹战马冲出幽州城,载着天大的捷报, 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幽州城尚未散尽的硝烟, 向着西南方向——汴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90章 大同府的血肉磨坊 熙宁五年四月十八日·大同府城下 震耳欲聋的鼓声与号角声在辽军庞大的军阵中回荡,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十万辽军精锐如同黑压压的潮水,将大同府围得水泄不通,刀枪如林,旌旗蔽空,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另外五万辽军精骑则如两条铁臂,分别扑向应州与浑源州方向,彻底斩断了大同府与后方的联系,摆明了要将这座孤城连同里面的五万宋军,一口吞下,不留一丝生机。 城头之上,种谔、曲珍、刘昌祚与林从文并肩而立。 城下是望不到边的敌军洪流,头顶是盘旋的秃鹫,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散尽的气息与大战前的死寂。 然而,这几位宋军统帅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轻松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上演的、结局早已注定的好戏。 “种老将军,您看那耶律颇的,排兵布阵倒是煞有介事。” 林从文指着远处辽军帅旗下的身影,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可惜啊,他这算盘珠子,早被允承一颗颗拆下来,扔进桑干河里了。” 种谔捋着花白的胡须,呵呵一笑,眼中闪烁着老狐狸般的光芒:“阵仗是不小。可惜,没有那‘震天雷’的玩意儿,想啃下老夫把守的大同府? 嘿嘿,没几个月功夫,他想都别想! 正好,让咱们的儿郎们,拿这些辽狗练练手,磨磨刀。” 他语气笃定,带着西军宿将特有的傲气与自信。 大同府城高池深,粮草军械充足,五万精兵据守,他确有这个底气。 曲珍接口道:“老将军说的是。黄相公那边,想必已经动手了吧?算算日子,该到幽州城下了。” 他望向东北方,眼中充满期待。 刘昌祚用力握了握腰间的刀柄,咧嘴笑道:“真想看看耶律挞挞不也那厮,看到黄相公帅旗时是个什么表情!哈哈哈!” 几人相视而笑,仿佛城下那十万虎视眈眈的敌军,不过是助兴的背景板。 辽军高台之上,耶律颇的身披厚重的黑色大氅,宛如一尊铁铸的雕像。 他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巍峨的大同城墙,最终落在那些严阵以待的宋军旗帜上。 种谔、刘昌祚……都是西军名宿,绝非易与之辈。 不过他有些纳闷,为什么没有看到黄忠嗣的旗帜? 这让他有些疑惑,但很快又抛之脑后,他现在只想赶紧拿下这座城池! “萧挞挞凛,”耶律颇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朔风刮过铁甲,“都准备好了吗?” 副将萧挞挞凛抱拳沉声道:“回大帅!各部均已就位! 冲城队、填壕队、弓弩手、冲车云梯,皆已备妥! 只待大帅一声令下!” “好!” 耶律颇的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大同府城头,发出震天的怒吼:“攻城——!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 “呜——呜呜呜——!”凄厉的进攻号角瞬间撕裂长空!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爆发! 早已蓄势待发的辽军前锋,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扑向城墙! 最前面的是数千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民和契丹贫民, 他们被皮鞭和刀枪驱赶着,扛着沉重的沙袋和石块,在盾牌的勉强掩护下,哭嚎着冲向护城河。 紧随其后的是两千名身着皮甲、手持利刃的步卒督战队,眼神凶狠,稍有迟疑者立斩不赦! 更后面,是如同移动森林般的云梯、如同巨兽般缓缓推进的冲车,以及大批张弓搭箭的辽军弓手。 城头之上,种谔须发戟张,猛地拔出腰间宝剑,声如洪钟:“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当下!给我狠狠地打!” “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沉寂的城头瞬间活了! 那数十架在黄忠嗣离去后,由林从文督造、新近组装完毕的巨型投石机发出了沉闷的咆哮! “嗡——嘭!嘭!嘭!” 三十多枚沉重的石弹带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如同陨石天降,狠狠砸入冲锋的辽军队列! “轰!咔嚓!噗嗤——!” 石弹落处,血肉横飞! 坚固的盾牌如同纸糊般碎裂,密集的人群被砸开巨大的豁口,断肢残骸与内脏碎块四溅!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战马惊嘶声混成一片,瞬间在辽军前阵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冲在最前面的填壕民夫更是如同被巨掌拍碎的蝼蚁,死伤枕藉。 巨大的冲击力和飞溅的碎石,让整个进攻势头为之一滞。 然而,辽军的冲锋并未因此停滞! 督战队的钢刀毫不留情地砍向退缩者,后排的步卒踩着同伴和民夫的尸体, 如同被驱赶的野兽,在军官的嘶吼和箭雨的间隙中,继续疯狂前冲! 他们顶着不断落下的石弹造成的零星杀伤,付出了数百条人命的代价, 终于将前锋推进到了距离城墙约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弓箭手!”刘昌祚猛地拔出佩刀,刀尖斜指苍穹,声音如同炸雷:“目标!城下蚁附之敌!仰角——放!!” “嗡——!” 三千多名宋军弓箭手动作整齐划一,强弓拉成满月,箭簇斜指天空! 随着刘昌祚一声雷霆般的“放!”,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汇聚成死亡的尖啸! “咻咻咻咻咻咻——!” 刹那间,一片黑压压的箭矢腾空而起,如同一片骤然升起的、遮天蔽日的死亡乌云! 阳光被瞬间吞噬,只余下那令人绝望的破空厉啸! 乌云急速升到顶点,然后带着死亡的尖啸,如同暴雨般精准地倾泻在一百五十步至护城河边的区域! “噗噗噗噗噗——!” 箭雨之下,如同镰刀割草! 那些扛着沙袋、石块的民夫,以及掩护他们的辽军步卒,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惨叫声此起彼伏,冲在前排的人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 护城河边瞬间堆叠起一层尸体,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河床边缘。 填壕的行动再次被残酷地打断,幸存的民夫和步卒惊恐地寻找着掩体,或者被督战队逼着继续向前。 “废物!冲!继续冲!填河!” 督战队的万夫长眼睛赤红,挥舞着战刀狂吼,“后面的!再上!用尸体也要给老子把河填平了!” 在督战队毫不留情的砍杀和驱赶下,又有两三千名面无人色的民夫被驱赶上前。 他们几乎是用同伴的尸体作为掩护,哭喊着将沙袋、石块扔向护城河,更多的人则直接被射死在河边,尸体滚落河中。 第191章 耶律颇的的绝望 时间在残酷的拉锯中流逝了近两个时辰。 护城河边尸积如山,河水早已被血水染成暗红色,粘稠得几乎不再流动。 终于,在付出了近五千条人命的恐怖代价后,几条狭窄的、由血肉和沙石混合铺就的通道,勉强越过了护城河! “云梯!冲车!上!快上!”督战队的吼声带着狂喜和急迫。 沉重的云梯被迅速抬起,在幸存的辽军步卒和更多后续部队的簇拥下,如同嗜血的蜈蚣,越过尸堆,搭上城头; 吊桥上的绳索被烧断,沉重的桥板轰然落地,巨大的冲车在数百名辽兵“嗬!嗬!” 的号子声中,沿着吊桥,发出沉闷的“隆隆”巨响,开始猛烈撞击城门! “杀上去!第一个登城者,赏千金,封百户!”辽军的军官们在城下声嘶力竭地鼓噪。 云梯钩爪死死扣住垛口,辽军悍卒口衔钢刀,开始奋力攀爬! 城下的辽军弓手也开始向城头仰射,压制守军,箭矢如飞蝗般射上城头,带起朵朵血花,宋军开始出现伤亡。 “滚木!礌石!金汁!给我砸!”种谔沉稳的声音在城头各处响起,指挥若定。 城头守军怒吼着,将巨大的滚木礌石狠狠推下! 沉重的撞击声中,攀爬的辽兵惨叫着跌落。 滚烫恶臭的金汁瓢泼而下,被淋中的辽兵发出非人的惨嚎,皮肉瞬间溃烂,冒着青烟从云梯上滚落,砸在下方的同伴身上,引起更大的混乱。 然而,辽军的攻势如同被激怒的狂潮,更加凶猛地拍向城墙! 后续的士兵踏着同伴的尸体和滑腻的血浆,悍不畏死地继续攀爬。 冲车每一次撞击城门,都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震得门楼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弓箭对射、刀枪碰撞、临死的哀嚎、愤怒的嘶吼……城墙上下,瞬间变成了最残酷的血肉磨坊! 真正的血战,在付出了无数填河者的生命作为铺垫后,才刚刚开始! 种谔、曲珍、刘昌祚等人早已收起笑容,眼神冷冽如冰,在城头各处督战指挥,不断调兵遣将,堵住一个又一个被突破的缺口。 耶律颇的站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眼神深处只有冰冷的计算。 他知道,消耗才刚刚开始,他在等待守军疲惫、城防松动的致命时刻。 大同府这座坚城,正用钢铁与血肉,迎接着狂风暴雨,而每一刻的坚守,都是在为东北方那座更重要的城池争取着时间。 熙宁五年四月十八日·傍晚·大同府城下 残阳如血,将大同府城墙浸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与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凝固的暗褐色血迹融为一体。 持续五个时辰的疯狂进攻终于偃旗息鼓,辽军大营方向传来沉闷的收兵金钲声。 耶律颇的站在高台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整整一个白天的狂攻,除了在护城河边扔下七千多具尸体(其中大半是被强征来的民夫和部落贫民)外,竟寸步未进! 宋军的防守坚若磐石,投石机、强弓劲弩、滚木礌石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次辽军付出巨大代价刚靠近城墙, 就被城头倾泻而下的死亡之雨砸得粉碎。 绝望的哭嚎和垂死的呻吟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收兵!明日再战!” 耶律颇的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冰冷刺骨。 他知道部下已有怨气,尤其是看着那些无谓死去的填河者,但他别无选择。 大同府必须拿下,越快越好。 辽军帅帐·入夜 营火在寒风中摇曳,疲惫不堪的辽兵草草啃了几口干粮便沉沉睡去, 营地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压抑的气氛。 突然,一匹浑身浴血、口吐白沫的战马嘶鸣着冲破外围警戒,直扑帅帐! 马背上滚落下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斥候,他铠甲破碎, 身上插着几支断箭,脸上布满血污,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大…帅…急…急报…”斥候喉咙里咯咯作响, 用尽最后力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沾满血污、 被汗水浸透的油布包,颤抖着递向闻声冲出的耶律颇的亲兵。 亲兵急忙接过,解开层层油布,里面是一封被鲜血浸透大半的信函。 耶律颇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接过信,就着帅帐透出的火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只一眼,他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信是幽州城守将耶律挞挞不也的亲笔求援信,字迹潦草,带着极致的惊恐与绝望: “……振武军突现城下!攻势如潮! 南门、西门告急!莱州已于三日前被宋军奇兵攻陷,海路断绝!守军苦战,恐难持久! ……十万火急!恳请大帅速速回援!迟则……南京不保!” 噗通!那个传递消息的斥候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断气,尸体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耶律颇的却仿佛没看见,他死死攥着那封染血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内心早已天崩地裂,惊涛骇浪!幽州!南京!心脏之地! 黄忠嗣!他怎么可能在那里?! 他不是被宋廷勒令固守大同吗? 种谔谔不是牵制着他吗?莱州又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震惊、愤怒、绝望如同毒蛇噬心。 但他脸上,却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沉静得可怕。 他缓缓将信纸折起,贴身藏好,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拖下去,厚葬。” 他声音平静地吩咐亲兵处理斥候尸体,然后转身入帐,声音不高不低, 恰好让周围几个将领听见,“一个疯子闯营,已处置了。都回去休息,明日攻城照旧。” 帐外将领不明所以,依令散去。 帅帐内,只剩下耶律颇的和他的心腹副将萧挞挞凛。 厚重的帘子落下,隔绝了内外。 “大帅?”萧挞挞凛看到耶律颇的异常平静下的凝重,心知有异。 耶律颇的这才将那份密信掏出,递给萧挞挞凛。 萧挞挞凛借着烛光看完,脸色瞬间煞白,倒吸一口冷气,几乎要惊呼出声,被耶律颇的凌厉的眼神制止。 第192章 折磨 “大帅!这…这如何可能?!” 萧挞挞凛压低声音,声音都在发抖,“黄忠嗣…他…他难道会分身术?!” “不是分身术,是金蝉脱壳! 我们都被骗了! 汴京的旨意,种谔谔的争吵,甚至那场该死的‘爆炸’…全都是幌子! 黄忠嗣早就带着他的振武军主力跑了!他真正的目标…是幽州!” 耶律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那…那我们…”萧挞挞凛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能乱!消息绝不可泄露!” 耶律颇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寒冰,“否则军心顷刻崩溃!你我,连同这十五万大军,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不顾一切立刻回援南京! 但大同府宋军必然衔尾追杀,路上粮草断绝,十五万疲惫之师,千里奔袭,九死一生!要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赌一把!倾尽全力,明日,最迟后日,必须攻破大同府! 拿下种谔!以此坚城为据点,再图救援南京!至少我们手里有筹码!” 萧挞挞凛脸色惨然。攻破大同府?谈何容易! 今日的惨烈已经说明一切。但他也明白,立刻撤退更是死路一条。 这几乎是…绝境! “大帅,末将…”萧挞挞凛欲言又止。 耶律颇的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你,立刻点齐最精锐的两万宫帐骑兵, 一人双马,抛弃所有辎重,只带三日干粮!趁夜色掩护,即刻出发!星夜兼程,驰援南京! 记住,不惜一切代价! 若幽州还在…务必守住!若…若城破…” 耶律颇的声音艰涩,“那就收拢残兵,保存实力,等我大军汇合!” 这是他最后一线希望。两万铁骑轻装疾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萧挞挞凛单膝跪地,抱拳领命:“末将领命!誓死…”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眼神已说明一切。 “去吧!事不宜迟!”耶律颇的挥挥手。 看着萧挞挞凛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心中的绝望更深了一层。 两万人去救南京,杯水车薪啊。但他别无选择。 他坐回帅座,望着摇曳的烛火,眼神空洞。 黄忠嗣…好狠的计!好大的手笔! 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一步步被引入死局。 而破局的唯一希望,就只剩下脚下这座染血的大同府了。 他必须更快!更狠! 翌日·大同府城头 种谔谔老当益壮,一夜未眠,密切注视着辽军大营的动静。 天色微明,便有斥候飞马来报:“禀种帅!辽军大营有异动! 昨夜后半夜,有大队骑兵离营,方向东南,人数约两万,轻装疾驰!” “两万骑兵?”种谔谔花白的眉毛一扬,眼中精光爆射! 东南方向?那绝不是回上京的路!他猛地一拍城墙垛口,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黄允承!成了! 幽州动手了!怕不是已经得手了!这两万骑兵,是耶律颇的剜心割肉,派去救命的!” 他周围的将领闻言,无不精神大振! “传令!”种谔谔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亢奋和杀意,“全军戒备!辽狗今日必是困兽之斗! 他们急了!把咱们的‘宝贝’都准备好!给耶律颇的送份大礼!” 果然,辽军的进攻比昨日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 督战队的钢刀砍得卷刃,驱赶着如同行尸走肉的民夫和士兵,顶着巨大的伤亡, 踩着同伴的尸体,再次涌向护城河和城墙。 他们似乎要用人命硬生生填平所有障碍! 然而,当辽军前锋付出了比昨日更加惨重的代价,好不容易将云梯搭上城墙,士兵开始蚁附攀爬时—— “放!”种谔谔苍老却无比洪亮的声音响彻城头! 刹那间,城墙上飞出的不再是普通的礌石滚木! 一个个黑黝黝、冒着青烟的铁疙瘩,如同索命的阎罗帖子,被守军用特制的投掷叉或直接点燃引信抛下! “轰!轰!轰!轰轰轰——!!!” 比投石机石弹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更加令人肝胆俱裂的爆炸声连成一片! 火光在辽军密集的攻城队伍中猛烈绽放!冲击波裹挟着破片和碎石横扫四方! 刚搭上的云梯被炸得粉碎!攀爬的士兵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撕碎、震飞! 城下的填壕队伍更是血肉横飞! 惨叫声瞬间被爆炸的轰鸣淹没! “震天雷!是震天雷!” “天杀的宋狗!他们还有!” “不是说仓库炸光了吗?!” “妖法!又是妖法啊!” “跑啊!!” 辽军的攻势瞬间崩溃! 前一刻还悍不畏死的士兵,在看到同伴被这噩梦般的武器成片收割后,积累了的恐惧和对统帅的怀疑彻底爆发! 军心瞬间大乱士! 兵们哭嚎着,丢盔弃甲,不顾督战队的砍杀,疯狂向后溃逃! 城头上,宋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嘲笑! “哈哈哈!辽狗们!爷爷的震天雷管够!接着来啊!” “耶律颇的!你的仓库炸得干净不?!老子这里还有一屋子!” “骗子!大王骗我们!”绝望的嘶喊在辽军中蔓延。 帅旗下,耶律颇的看着眼前如同雪崩般溃退的士兵, 听着那刺耳的“震天雷”爆炸声和宋军的嘲笑,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 心中一片绝望! 只能下令鸣金收兵收拢部众! 又是一日无果,深夜! 军需官来到耶律颇的帐内,声音带着哭腔:“大帅!粮…粮草!…营中存粮,只…只够两日了!” 两日?!耶律颇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干。 粮尽,军心崩,外有宋军虎视眈眈,内有幽州陷落之危…十五万大军,已是死局! 他脸上终于无法维持那伪装的平静,显露出一丝深切的疲惫和绝望。 但作为统帅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刻决断! “传令…”耶律颇的声音嘶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各营主将,速来帅帐议事…不得声张。” 第193章 钝刀子割肉。 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坟墓。 耶律颇的只留下了最核心的几名心腹万夫长。 “粮草只够两日。军心已不可用。” 耶律颇的开门见山,声音冰冷,“幽州…可能已经陷落。” 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恐惧。 “固守待援是死路。强攻大同更是以卵击石。” 耶律颇的目光扫过众人,“唯一的生路…是立刻撤退! 趁宋军尚未察觉我军粮尽,趁夜轻装突围,回援南京!” “大帅!这…十五万大军,如何能无声无息撤走?宋军必会追杀!”一名万夫长急道。 “所以,要快!要舍!” 耶律颇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传令:全军立刻集结!抛弃所有攻城器械、营帐、笨重辎重! 只带随身兵刃、粮食!战马不足者…步行!各部以万人队为单位,分散行动! 目标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向东南方,南京道方向突围!能跑回去多少…是多少!”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决绝:“此乃死中求生!违令者,延误者,斩! 泄露军情者,诛族!立刻执行!” “遵命!”将领们知道这是最后的生机,纷纷领命而去。 很快,庞大的辽军营地在黑暗中如同一个被惊醒的蜂巢,在极度的混乱和压抑的恐慌中开始了大崩溃前的撤离。 火光被尽量熄灭,沉重的投石机、冲车、被遗弃在原地,无数帐篷被掀翻。 士兵们被军官低声呵斥着,惊慌失措地挤上战马, 或跌跌撞撞地跟着队伍徒步前行,如同逃难的流民,哪里还有半分精锐之师的模样? 整个撤退过程混乱不堪,充满了踩踏和低声的咒骂、哭嚎。 翌日清晨·大同府城头 朝阳初升,霞光万道。 种谔谔站在城楼,望着远方辽军大营的方向,眉头紧锁。 昨夜辽营的喧嚣和异常火光,早已引起他的警觉。 “报——!”一名斥候飞马入城,冲上城头,“禀种帅!辽军大营…空了! 营帐、辎重、攻城器械尽数遗弃! 营内一片狼藉,遍地杂物!辽狗…跑了!” “跑了?!” 种谔谔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猛地一拍大腿,“好!耶律颇的撑不住了!粮尽军溃!他想跑?没那么容易!” 他立刻转身,厉声下令:“传令!韩岳!着你率一千精骑,一人双马,即刻出城!” “末将领命!”韩岳抱拳。 种谔谔眼中闪烁着老辣而冷酷的光芒:“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正面冲阵! 耶律颇的至少还有十几万人,困兽犹斗! 你们只需像草原上的狼群一样,远远跟着他们! 分成数队,轮番袭扰!白天,用骑射!专射他们的斥候、落单的士兵! 晚上,吹号角,放响箭,虚张声势! 让他们一刻不得安宁!让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让他们…睡不了觉!吃不下饭!走不动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森然:“记住!钝刀子割肉! 我要让他们这千里溃逃之路,变成黄泉路! 能活着回到南京道的…十不存一! 这十五万大军,我要他们彻底丧失战力,变成一支只会逃命的孤魂野鬼!去吧!” “末将明白!”将领眼中也燃起战意,转身大步流星冲下城楼。 很快,大同府西门轰然洞开,三千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洪流,卷起漫天烟尘,向着辽军溃散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即将展开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猎杀。 大同府城头,宋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种谔谔望着远方,捋着胡须,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无比狠厉的笑容。 大局已定。 黄忠嗣在幽州城下搏命撕开的缺口,终于由他在这西京坚城之下, 用一场精妙绝伦的心理战和一场即将到来的死亡追击,彻底钉死了耶律颇的十五万大军的棺材板。 这支曾经威震草原的辽军主力,已经丧失了任何翻盘的可能, 他们唯一的结局,就是在这塞北的春风里,被饥饿、疲惫、恐惧和宋军的利箭,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 很快,大同府西城门轰然洞开。 一千精锐骑兵如同两道蓄势已久的黑色铁流,从城门内汹涌而出。 一人双马,长刀劲弓,战马的口鼻喷吐着白雾。 他们没有丝毫迟疑,分成数股,绕过遗弃的辽军营盘, 如同嗅到了血腥味最浓烈方向的狼群,向着东方溃军卷起的滚滚烟尘,衔尾疾追而去! 马蹄踏地,声如闷雷,预示着一条由无尽恐惧和死亡铺就的归途。 大同府城头,守军爆发出震耳欲聋、混合着疲惫、狂喜与血仇得报般痛快的欢呼。 种谔佝偻的身躯靠在冰冷的墙垛上,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而在遥远的幽州城墙之下,营帐之内,昏迷中的黄忠嗣, 仿佛在深邃的黑暗中感应到了这份来自西北方向的浓烈杀气与铁血决断。 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紧蹙的剑眉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 ...... 血染的捷报,如同燎原的星火,从幽州城头点燃,沿着河北平原的官道一路向南飞驰。 八百里加急的驿马,蹄铁踏碎了黎明的寂静,也踏碎了百年的屈辱。 马背上的骑士,双目赤红却亮如星辰,怀中紧揣的油布密信,重若千钧——那是用无数振武健儿的鲜血写就的四个字:幽州光复! 消息最先在沿途驿站和府城炸开。 河间府,这座见证了振武军“金蝉脱壳”奇迹的城池,率先沸腾。 当驿卒嘶哑着喉咙,将“黄经略相公亲率振武军破幽州”的惊天喜讯吼出时,全城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百姓涌上街头,箪食壶浆迎接报捷的驿马,泪水和笑声交织。 他们亲眼见过那支“散漫”的“虎贲军”,如今才知那竟是直捣黄龙的玄甲天兵! 消息继续南传,过真定,渡滹沱,直扑河北心脏——大名府! 这里,是振武军的摇篮,是黄漕司苦心经营的后方,是无数振武儿郎魂牵梦萦的故乡。 自振武军挥师北上,深入辽境,大名府的空气便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自豪、焦虑与深沉祈祷的气息。 第194章 悲伤与欢乐。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腰背已有些佝偻,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布衣,正颤巍巍地跪在灵位前最前方的蒲团上。 他的儿子,在攻克浑源州的惨烈巷战中,为掩护袍泽断后,力战而亡。 他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灵位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的一个, 仿佛要将那刻入木中的笔划,刻进自己的心里。 突然!祠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 如同滚雷般的马蹄声,紧接着是驿卒那因激动而变调的、 撕心裂肺的嘶吼,穿透了庄严的静穆,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大捷!大捷——!!!幽州城破!幽州光复——!!黄漕司亲率振武军——收复幽州啦——!!!” 轰——! 仿佛九天惊雷劈落凡尘! 整个英烈祠内外,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 所有声音——香烛燃烧的噼啪、低声的祷告、风拂过幡旗的轻响——全都消失了。 人们的动作凝固了,上香的手停在半空,叩拜的头颅忘了抬起,所有人都如同中了定身法。 下一秒,巨大的声浪如同积蓄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幽州?!!” “光复了?!!”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我汉家故土!一百多年啊!” “黄漕司!振武军!万胜!万胜!万胜——!!!” 狂喜的泪水瞬间决堤,人们相互拥抱、捶打、跳跃! 祠内的香烛被震得摇曳不止,巨大的灵位在声浪中仿佛也微微颤动。 祠外的街道上,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汇成一片,直冲云霄。 大名府,这座承载了太多牺牲与期盼的城市,彻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与沸腾! 然而,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欢腾海洋中心,那位白发老翁,却依旧静静地跪在那里。 周围的世界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汹涌的声浪拍打着他,狂喜的人群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却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浑浊的老眼里,没有周围人那种纯粹的狂喜,而是盈满了滚烫的泪水, 那泪水顺着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没有欢呼,没有跳跃。 他只是深深地凝视着灵位上那个属于他儿子的名字。 周围的喧嚣渐渐在他耳中淡去。 他微微前倾身体,嘴唇翕动着,用只有他自己和那灵位上的英魂才能听到的声音, 低低地诉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泪的重量,却又蕴含着无法撼动的平静与骄傲: “儿啊…你听到了吗?” “幽州…幽州城…光复了!” “黄漕司…他…他带着你的袍泽兄弟们…打过去了…把咱汉人的…故土…拿回来了啊!” “一百多年了…儿啊…你在那边…也替爹…替咱家…替大名府…替咱大宋…高兴高兴…” 他的声音哽住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涌的悲恸与自豪: “家里…都好。黄漕司派的人…把‘烈士证书’送来了…红绸裹着…金印盖着…体面…真体面…” “抚恤…足额发的…一个铜板不少…家里…没短了吃喝…” “你那俩侄儿…大郎…二郎…都进了振武军小学了…穿新衣…背新书包…先生夸他们懂事…像他们叔…” “都好…儿啊…你在天之灵…别惦记…” “爹…就求你一件事…” 老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哀思和最深切的恳求,却又无比坚定: “求你…好好保佑着…保佑着你那些还在人间的…振武军的袍泽兄弟们…” “他们…都是爹的好孩子…都是咱大宋的好儿郎…” “保佑他们…少些伤病…多些平安…” “保佑黄漕司…逢凶化吉…” “保佑他们…打赢了仗…都能…” 老翁的声音再次哽咽,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后两个字: “回家!” 说完,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灵位底座上,久久不动。 白发在周围震天的欢呼声中,显得格外刺目,又格外庄严。 他的身影,是无数牺牲在光复燕云征途上的振武英烈家属的缩影。 他们的悲痛深入骨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永不磨灭。 然而,在这无边的悲痛之上,升腾着一种更为浩瀚的情感——自豪! 一种为儿子选择了卫国之路而骄傲,为儿子与无数英雄并肩作战而荣耀, 为儿子用生命参与铸造了这光复故土的不世功勋而无怨无悔的自豪! 这份自豪,连同那白发老翁无声的祈祷, 在英烈祠袅袅的青烟和鼎沸的人声中,汇成一股深沉而磅礴的力量, 仿佛穿透了云霄,跨越了阴阳,直抵那血与火交织的北疆战场,护佑着那些仍在为“回家”而战的振武英魂。 大名府,这座英雄之城,在这一刻,将最深沉的悲痛与最崇高的荣耀,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熙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汴京城 晨曦初破云层,这座千年帝都尚未完全苏醒,空气中却已弥漫着一种莫名的躁动。 忽然,朱雀大街上响起一阵急促如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声若雷霆! “大捷!大捷——!!!”熟悉的嘶吼声再次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带着一种超越前两次的、近乎破音的狂喜与嘶哑, “幽州光复!黄经略相公亲率振武军——收复幽州城啦——!!!” “幽州城破!俘斩辽狗五万余人!黄相公万胜!大宋万胜——!!!” 这一次的呼喊,不再是单纯的捷报,而是石破天惊的宣告! 那两个字——“幽州”——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座汴京城! “幽州?!是幽州!!” “天哪!燕云十六州!幽州城拿下了?!” “黄相公神威!振武军天兵下凡!” “一百多年了!祖宗啊!你们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轰——!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狂潮! 百姓从四面八方涌上街头,箪食壶浆已不足以表达此刻的激动。 泪水与欢笑交织,无数人跪地仰天,捶胸顿足地呼喊着、 宣泄着积压了百年的屈辱与此刻喷薄的狂喜! 朱雀门守卫在听到“幽州光复”四字时,已然红了眼眶,没有丝毫犹豫,不等任何命令,城门轰然洞开! 守卫队长翻身上马,亲自带领一队士兵,为那风尘仆仆、几近力竭的信使开道护卫,直冲皇城! “让开!速速让开!幽州捷报!!” 守卫的吼声在沸腾的街巷中依然清晰, 百姓们自发地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 无数人向着信使离去的方向叩拜。 第195章 宋朝难得的团结 垂拱殿 朝议正进行到户部奏报春耕事宜,气氛尚算平稳。骤然间,殿外由远及近传来那无比清晰的报捷声: “大捷!幽州光复!黄经略……” 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殿内每一位大臣的心头! 信使在守卫的搀扶下,踉跄着冲入肃穆的大殿。 他高举着那封染着北地风霜、更浸染着鲜血与荣耀的战报,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吼: “陛下!幽州大捷!黄经略相公率振武军夜破幽州,血战破城!俘斩辽寇五万余!幽州城——光复了!” 满殿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下一秒,如同火山爆发! “天佑大宋!!”富弼老泪纵横,第一个失态地喊出声。 “祖宗庇佑!燕云重光!!”韩琦激动得须发皆颤。 “黄忠嗣!国之干城!!”连一向稳重的吕公着也忍不住挥拳。 而此刻,站在文官班首的王安石,脸上的表情最为复杂,却也最为精彩。 捷报入耳,他先是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瞳孔瞬间放大。 他之前所有的担忧——担忧旷日持久的战争会耗尽国库, 担忧黄忠嗣的军事冒险会将国家拖入泥潭——在这一刻,被“幽州光复”这四个字砸得粉碎! 紧接着,几乎让他眩晕的狂喜席卷而来! 一场速胜!一场足以彪炳史册、光耀千古的大捷! 王安石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脸上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畅快淋漓的笑容! 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双手用力地拍在一起,发出响亮的掌声,声音洪亮地加入了欢呼的行列: “壮哉!黄经略!壮哉!振武军!天佑大宋! 此乃陛下励精图治,将士浴血奋战之功!燕云重光,指日可待!” 他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喜悦和激动,看向御座上的皇帝时, 眼中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对胜利的由衷赞叹和对未来更进一步的强烈期待。 他王安石,此刻与殿中每一位同僚一样,是这百年荣光的见证者与共享者! 御座之上,皇帝赵顼早已冲下御阶,几乎是颤抖着从信使手中夺过捷报。 他贪婪地阅读着每一个字,泪水汹涌而出,划过年轻的脸庞。 “祖宗…列祖列宗在上…顼…终于…拿回幽州了!”他哽咽着,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短暂的狂喜后,赵顼立刻揪心地询问黄忠嗣的伤势。得知性命无虞后,他毫不犹豫地命令:“吴充!立刻! 将宫中库藏最好的百年老参、灵芝、阿胶、鹿茸,凡能补气益血、续骨生肌之珍品,尽数取出! 选派精干御医,殿前司精锐护送,八百里加急,送往幽州! 告诉黄卿,安心养伤!大宋需要他!” 随即,赵顼环视殿内依旧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群臣,声音洪亮: “诸卿!今日乃我大宋百年未有之大喜! 朕要亲率尔等,即刻前往太庙,告慰祖宗! 昭告天下,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云霄。 此刻,无论是新党领袖王安石,还是旧党重臣富弼、韩琦,亦或是其他派系的官员, 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为国家民族复兴而激动的笑容。 党争?在这一刻,在收复故土的滔天功业面前, 在举国同欢的民族大义面前,任何私心杂念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卑劣! 没有人,绝对没有人,敢在此时、在此事上,流露出半点不合时宜的情绪。 这是属于整个大宋的胜利,是超越一切分歧的荣光! 从太庙返回,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但朝堂上下依旧洋溢着振奋的气息。 关于封赏的议题,自然而然地被提起。 枢密使富弼率先开口,语气中充满了对前线将士的敬佩:“陛下,黄经略立此不世之功, 振武军将士浴血奋战,扬我国威。 虽陛下圣意待燕云全复后再行封赏,以激励将士一鼓作气, 然…如此大功,朝廷是否可先予以嘉勉,或赐下恩荣,以彰其功,安将士之心?” 王安石此刻也完全站在了支持前线将士的立场上,他立刻出列,声音沉稳有力,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同感:“富枢相所言甚是! 黄经略以雷霆之势光复幽州,不仅大振国威,更极大缓解了长期作战对国力的消耗,此乃功在社稷! 臣以为,陛下可先行下旨,对黄经略及振武军有功将士予以褒奖,赐下金银、绢帛、美酒犒军, 并明谕全军:待燕云全境光复,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赏! 如此,既可显陛下天恩浩荡,又能激励将士再接再厉!” 王安石的态度转变清晰可见,他不再提财政压力, 而是完全着眼于如何最大化利用这场胜利的士气,推动战局进一步发展。 他的提议也得到了其他大臣的纷纷附议。 赵顼看着殿内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的氛围,心中亦是豪情万丈。 他朗声道:“诸卿所言,甚合朕意!着中书门下即刻拟旨:擢黄忠嗣为河北路宣抚使,总制幽云战事, 赐金万两、绢五万匹!振武军将士,每人赏钱二十贯,绢三匹,酒一石! 阵亡及伤残者,抚恤加倍! 并昭告全军及天下:凡光复燕云故土者,朝廷必以王侯之爵、世代富贵酬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安石和负责财政的三司使:“然,封爵授土,待功成之日。 眼下最紧要者,是确保前线粮秣、兵甲、医药,源源不断! 王卿,三司使,朕要你们不惜一切代价,优先保障幽州所需! 户部、兵部、枢密院,需通力协作,不得推诿延误! 朕,要黄卿和将士们无后顾之忧,给朕——把整个燕云,都拿回来!” “臣等遵旨!必竭尽全力!” 王安石、富弼及各部主官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信心与决心。 此刻的朝堂,目标空前一致:倾举国之力,支持前线,彻底光复那梦寐以求的燕云十六州! 一缕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照亮了御座上的年轻帝王,也照亮了殿下每一位大臣的脸庞。 狂喜之后,是更重的责任和更坚定的信念。 脚下,是刚刚收复的幽州;前方,是等待光复的整个燕云。 第196章 苏醒 黄忠嗣感觉自己像是从无底的深渊中被拽了上来。 眼皮沉重得像压了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 但意识却在慢慢回归,最先感知到的是胃部火烧火燎的空虚感——饿。 他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在熟悉的营帐顶棚上。 鼻腔里充斥着药草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醒了!家主您醒了!” 福伯沙哑而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张写满担忧和疲惫的老脸立刻凑到了眼前,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水光。 “饿…” 黄忠嗣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只剩气音。 “哎!好!好!饿了好!饿了好啊!” 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连声答应着,几乎是踉跄着冲出营帐, 对着外面喊道:“快!快!把煨着的清粥端来!还有参汤!快!” 不一会儿,一碗温热的、熬得极烂的米粥和一小碗参汤就送到了黄忠嗣嘴边。 福伯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亲自一勺一勺地喂。 温热的食物滑入食道,那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稍稍缓解,身体深处也似乎随之涌起一丝暖意和力气。 他贪婪地吞咽着,一碗粥很快见底,参汤也喝了大半。 就在他刚放下碗,长长吁了口气时,帐帘再次被猛地掀开。 张承岳、赵勇、李固、萧承弼等核心将领,以及竹叶青等人,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将不大的营帐挤得满满当当。 “总教头!” “大帅!” “您…您感觉怎么样?” 众将脸上写满了狂喜和后怕,七嘴八舌地询问,目光紧紧锁在黄忠嗣苍白的脸上。 张承岳虎目含泪,赵勇则是一脸庆幸地拍着胸口,李固咧着嘴想笑又强忍着,萧承弼风尘仆仆但眼神锐利。 “死不了…” 黄忠嗣扯了扯嘴角,想露出惯常的那抹冷冽笑意,却牵动了伤口,眉头微蹙了一下,“阎王爷嫌我聒噪,不收。” 这句自嘲让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快了不少,众将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让诸位担心了。” 黄忠嗣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关切的脸,带着一丝暖意, 但很快转为沉静,“幽州既下,辽国南京道震动,但非万事大吉。 承岳,城防如何?溃兵清剿干净了?百姓安抚可有章程?” “回总教头!” 张承岳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城防已由末将重新部署, 四门及城墙险要处皆由我军精锐把守,并开始修复南门、西门破损之处。 城内溃兵大部已肃清,零星反抗不成气候。 赵勇正带人维持秩序,清点府库,安抚百姓,已有告示贴出,言明我军纪律,敢劫掠滋事者杀无赦! 伤兵营也已建立,医官正全力救治。” 黄忠嗣微微颔首,又看向萧承弼:“承弼,莱州如何?” “末将幸不辱命!” 萧承弼抱拳,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自豪,“莱州已克!歼敌两千,俘获甚多! 粮草军械正由登州水师转运而来。 末将留一千并伤兵守城,率虎翼团两千精锐星夜兼程赶来,沿途拔除三处辽军据点,已于昨夜抵达!” “很好。” 黄忠嗣再次点头,声音虽弱,但那份掌控全局的冷静已然回归,“诸位辛苦了。 如今局势微妙,幽州是钉子,更是诱饵。 耶律颇的十五万大军已成瓮中之鳖,大同府那边种老相公自会料理,我们只需固守此城,静待其变。”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但燕云其余城池,不能等。 传令下去:以我振武军都部署、河北路宣抚使黄忠嗣之名, 即刻起草檄文,分送蓟、檀、顺、儒、妫、武、新、朔、寰、瀛、莫、涿等十三州守军及地方官吏!” “檄文内容:言明幽州已下,耶律颇的援军已断绝归路,覆灭在即。 大宋王师收复燕云,乃天命所归。 守军若识时务,即刻开城归降,献上户籍图册、府库钥匙,可保性命,军官视才录用,百姓免赋三年! 负隅顽抗者,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 “诺!” 众将齐声应命,眼中闪烁着光芒。 他们都明白,幽州这个心脏被摘掉,辽军在燕云的脊梁骨已经被打断。 这份檄文,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如黄忠嗣所料,大部分城池,恐怕真的不用打了。 “去吧。” 黄忠嗣挥了挥未受伤的右手,“各司其职,看好幽州,静候佳音。 我无事,休养几日即可,不必再如此兴师动众来看我。” “是!总教头\/大帅保重!” 众将再次行礼,带着振奋的心情鱼贯退出营帐。 帐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福伯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 黄忠嗣靠在软枕上,闭上眼,却并非在休息。 巨大的功勋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如山的重压和深沉的忧虑。 “幽州…燕云十六州…终于拿回来了…” 他心中默念,这份功绩,足以彪炳史册,光耀千古。可接下来呢?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 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枢密使?位极人臣?恐怕都不够。 王爵?大宋百年,异姓王何曾轻易授予? 就算官家赵顼愿意,朝堂上那些相公们呢? 嫉妒、猜忌、攻讦…这些无形的刀子,比辽人的箭矢更可怕。自己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他叹了口气,疲惫感更深了。 看来,得学学古人的智慧了——自污。 念头一起,他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有了计较。 “福伯!” 他睁开眼,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老奴在。” “取纸笔来。” 福伯迅速准备好。 黄忠嗣强撑着坐直了些,忍着左臂的疼痛,用右手执笔,蘸饱了墨,在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内容并非发给汴京的捷报或请功奏章,而是一份措辞极其强硬、甚至可以说是狂妄的——最后通牒。 收信人:辽国皇帝耶律洪基。 “辽主洪基鉴:尔国昏聩,屡犯天朝,今我大宋王师已克复南京幽州,燕云故土尽归版图指日可待! 尔征南元帅耶律颇的十五万大军已覆灭! 天威赫赫,顺昌逆亡!今特此通牒: 速割辽东之地宋,岁贡六十万贯,称臣纳质!限尔一月内遣使至幽州城下议和,签署割地文书。 若逾期不至,或敢有违逆,天兵所指,必犁庭扫穴,踏平上京,断尔宗庙! 勿谓言之不预!大宋河北路宣抚使、振武军都部署——黄忠嗣!” 第197章 被气吐血的辽国皇帝 写完,他吹干墨迹,仔细审视一遍。这份通牄,完全越过了朝廷, 直接以个人名义对辽国皇帝发出,要求割让战略要地辽东,语气更是极尽羞辱和威胁之能事。 这绝对是欺君罔上、擅权越职的滔天大罪! “立刻誊抄一份!用八百里加急,送往辽国上京! 另一份…也送,但缓两日,送往汴京枢密院!” 黄忠嗣将信递给福伯,眼神坚定。 福伯接过信,看清内容后,手都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黄忠嗣:“家…家主…这…这辽东…” “我知道,” 黄忠嗣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洞悉,“辽东是辽国龙兴之地,根基所在,比燕云更重要。 他们不可能放手。我本就没指望他们答应。” 福伯更困惑了:“那您这是…” “自污罢了。” 黄忠嗣缓缓躺回去,闭上眼睛,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经朝廷,擅自与敌国议和,索要重镇…这罪名,足够大了。 等消息传回汴京,朝堂上那些相公们,弹劾我的奏章怕是要堆满官家的御案。 正好…把我收复燕云的滔天之功,抵消个七七八八。官家…也才好封赏,朝堂…也才能安稳些。” 福伯恍然大悟,随即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神色,有心疼,有钦佩,更有深深的忧虑。 他明白家主的苦心,这是用自己的政治生命,来换取整个振武军和刚刚光复的燕云之地的平稳过渡。 “至于辽东…” 黄忠嗣的声音几不可闻,像是在对虚空诉说,又像是在规划遥远的未来,“现在要不得。 燕云十六州丢了一百多年,人心思变又人心浮动,需要时间消化,需要铁腕治理。 此时再吞下辽东,战线过长,根基不稳,必生叛乱,反受其乱。 饭…要一口一口吃。燕云…才是当下根本。 能稳稳地把它吃下去,融入大宋,便是此战最大的功业了…” 他不再说话,帐内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福伯压抑的低叹。 这位刚刚创造奇迹的年轻统帅,在血与火的胜利之后,已悄然投身于另一场更为复杂凶险的政治漩涡之中。 自污的刀锋已然挥出,只待那必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 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尽,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便如同惊雷般砸在西夏朝廷之上。 “幽州……幽州城被宋军攻破了?!黄忠嗣……振武军……”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枢密使、中书令等重臣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大同府对峙,辽军主力被牵制,这本是他们乐于见到的局面。 甚至有人暗中盘算着能否在宋辽两败俱伤时渔利。 然而,幽州的陷落,彻底颠覆了棋盘。 黄忠嗣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辽国南京心脏,不仅证明了宋军的恐怖战力,更昭示着宋国百年国运的强势逆转! 辽国这棵参天大树,一条最重要的根系已被斩断! 朝议从清晨持续到正午,争论激烈异常。 主战派的声音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迅速微弱下去。 最终,一个清晰的共识形成:此刻的宋国,携光复幽州之威,锋芒正盛,锐不可当! 西夏绝不能成为这柄利刃的下一个目标。 当日下午,一道旨意便从深宫传出,飞骑直奔东方:西夏遣使,即刻启程前往汴梁,愿与宋国重修旧好,约为兄弟之国,并承诺岁岁纳贡。 姿态之低,反应之速,前所未有。 兴庆宫内的决策者们明白,这是用最快的速度、最谦卑的姿态,避开那即将席卷北方的滔天巨浪。 同日·上京临潢府 “噗——!” 辽国皇帝耶律洪基在御座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点溅落在幽州失守的急报上,触目惊心。 他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轰然向后倒去,在群臣惊恐的呼喊和太监的尖叫声中,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陛下!陛下!” 殿内瞬间大乱,御医连滚爬爬地冲上御阶。 朝堂之上,早已是死寂一片,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与悲鸣。 幽州!辽国五京之一的南京!燕云十六州的心脏! 竟然在耶律颇的十五万大军“牵制”宋军于大同府时,被黄忠嗣硬生生掏走了! 这消息如同九天惊雷,劈得所有辽国重臣魂飞魄散。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百年基业动摇的恐惧,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 翌日,昏迷了一天的耶律洪基悠悠转醒,面色灰败,眼神涣散。 他刚挣扎着在太监搀扶下坐起,试图理清这噩梦般的现实,内侍又呈上了一份染着风尘、 却带着刺骨寒意的信函——正是黄忠嗣以个人名义发出的那份“最后通牒”。 耶律洪基颤抖着展开信纸,目光扫过那狂妄到极点的字句:“速割辽东之地……岁贡六十万贯……称臣纳质…… 犁庭扫穴,踏平上京,断尔宗庙……” 尤其是“割辽东之地”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 辽东,那是大辽龙兴之地,祖宗陵寝所在,比燕云更核心的根基! “黄……黄忠嗣!小……小……儿……安敢如此!!” 耶律洪基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胸中气血翻涌, 眼前再次金星乱冒,一口气没上来,又直挺挺地晕厥过去,身体抽搐着,口中溢出白沫。 又一日过去,再度被救醒的耶律洪基仿佛老了十岁,眼神浑浊,气息奄奄。 他环视着榻前跪伏一地、面如死灰的重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众卿……可……可有良策?” 殿内一片死寂。败局已定,大势已去! 大同府那十五万大军自身难保,南京道腹地正被黄忠嗣以幽州为据点快速蚕食。 派兵夺回幽州? 拿什么去打那支刚刚创造奇迹的振武军? 即便能凑出兵马,粮草、军心又从何而来? 面对皇帝垂询的目光,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说出半个有用的字,唯有更深的绝望在殿内弥漫。 耶律洪基看着这死水般的沉默,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 “遣……遣使求和吧……燕云……燕云十六州……可以还……还给他们……辽东……绝……绝不能给……” 这是他身为皇帝,为保住社稷最后一点根基所能做出的、最屈辱也是最无奈的抉择。 “臣……遵旨……” 群臣带着哭腔叩首领命,声音里充满了亡国的悲凉。 起身告退时,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第198章 燕云十六州,光复 大同府以东·溃军之路 与此同时,在应州通往南京道的荒凉道路上,萧挞凛率领的两万救援精骑, 此刻只剩下一万出头,且人人带伤,战马更是十不存三,几乎成了步兵。 他们昼夜兼程,不顾一切地向幽州狂奔,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赶在城破前抵达。 然而,当他们终于遥遥望见幽州城那熟悉的轮廓时,看到的却是城头高高飘扬、刺眼无比的“宋”字大旗! “幽州……真的丢了……” 萧挞凛如遭雷击,瞬间瘫软在地,失魂落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他知道,他们这点残兵败将,别说夺回幽州,连靠近城下都是送死。 绝望之下,他只能带着这支疲惫不堪、 士气跌入深渊的残兵,调转方向,循着来路去寻找耶律颇的大军, 希望能带回这最后的情报,虽然这情报本身已是绝望。 然而,当他找到那支曾经威震草原的十五万大军时,看到的景象比幽州失守更令人心胆俱裂。 原本浩浩荡荡的营盘早已不复存在。 饥饿,是比宋军刀箭更可怕的武器。 多日断粮,早已将这支大军折磨得形销骨立。 种谔派出的韩岳所部一千精骑,如同附骨之疽的群狼,日夜不休地执行着“钝刀子割肉”的策略。 白日里精准的骑射狙杀斥候和落单者,夜晚则用号角、 响箭制造恐慌,时不时还将仅存的几颗震天雷投入营地,在黑暗中制造爆炸和混乱, 让辽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彻底无法休息。 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耗尽了士兵最后一点忍耐力。 更致命的是,黄忠嗣光复幽州并发出檄文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传遍了整个南京道。 沿途州县,在檄文的威慑和幽州陷落的震撼下纷纷投降,更有些为了自保,纷纷紧闭城门, 甚至组织乡兵自守或袭扰辽军,求宋军到达之时可以博个功劳。 辽军这支曾经视作靠山的王师,如今在饥饿和绝望的驱使下,已然变成了最可怕的流寇。 耶律颇的的军队,彻底成了无根之萍,腹背受敌。 十五万大军,在饥饿、逃亡、自相践踏、宋军袭扰和地方武装的零星打击下,如同烈日下的雪堆般迅速消融。 当萧挞凛找到中军时,曾经旌旗蔽日的营地,只剩下不足五万形容枯槁、 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的士兵,武器散落一地,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帅帐内,耶律颇的端坐在一张破旧的马扎上,盔甲歪斜,须发凌乱,曾经锐利的鹰眼此刻只剩下死灰一片。 萧挞凛带来的幽州陷落和黄忠嗣那狂妄通牒的消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帐内仅存的几名心腹万夫长和狼狈不堪的萧挞凛,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 他推开试图搀扶的亲兵,踉跄着走到帐外,望着西方大同府的方向,又望了望南方幽州的方向,最后抬头望向苍茫的天空。 “哈哈哈……好一个黄忠嗣……好一个种谔……好一招金蝉脱壳,瓮中捉鳖……天亡大辽……非战之罪……” 他发出一阵嘶哑、悲凉到极致的惨笑,笑声在死寂的营地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戛然而止。 耶律颇的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刀锋毫不犹豫地抹过自己的脖颈! “大帅——!!” 萧挞凛和帐内诸将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呼,扑上前去,却只接住了那具轰然倒下的身躯。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辽国天下兵马大元帅、北院枢密使耶律颇的,这位曾经威震北疆的名将, 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为自己和麾下这支走向末路的军团,画上了一个绝望的句号。 主帅自戕,最后的军心彻底崩溃。 幸存的将领们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们默默地对视一眼,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麻木。 无需再下令,残存的士兵们如同受惊的鸟兽,丢下一切能丢下的东西,向着草原深处、 深山老林,四散溃逃,只为求得一线渺茫的生机。 曾经试图踏平大同府的十五万辽军主力,就此烟消云散, 成为了黄忠嗣奇谋和种谔追击下最辉煌的战果,也成为了宋辽百年国运逆转的冰冷注脚。 ...... 熙宁五年五月三日·幽州城 辽国使者身着素服,面色灰败,在振武军甲士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穿过尚带焦痕与血渍的幽州南门甬道。 那曾经坚不可摧的瓮城,如今只余断壁残垣,无声诉说着月余前那场血战的惨烈。 使者目光扫过,心头剧震,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帅府正堂,黄忠嗣端坐主位,左臂依旧用夹板固定,脸色苍白却目光如电。 张承岳、萧承弼等将领按剑侍立两侧,杀气凛然。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虚与委蛇。 黄忠嗣开门见山,将早已拟定的文书推到辽使面前。 文书内容如惊雷贯耳: 辽国正式放弃对燕云十六州一切主权要求,将其全境归还大宋。 辽国向大宋称臣纳贡,岁贡骏马三千匹,牛羊各万头,钱十万贯。 双方即日停战,辽军残余势力退出燕云全境。 辽使双手颤抖,几欲昏厥。 这不仅仅是割地赔款,更是将大辽百年的尊严踩在脚下! 但他看着堂上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想起上京城内忧心忡忡的皇帝和惶惶不可终日的大臣, 想起耶律颇的十五万大军的灰飞烟灭,想起幽州城头那面刺眼的“宋”字大旗…… 他最终无力地垂下手,颤抖着在文书上签下了屈辱的名字,盖上了象征辽国最高权力的印玺。 黄忠嗣接过文书,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如释重负的凝重与深藏的疲惫。 “八百里加急!将此文书及辽国印玺副本,火速送往汴京枢密院! 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务必以最快速度送达天子御前!” 他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 这一刻,他完成了宋人最极致的梦想——光复燕云故土! 第199章 君臣坦诚 同日·汴京城·垂拱殿后暖阁 赵顼独坐案前,面前摊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第一份,是数日前由枢密院呈上的、黄忠嗣“僭越”发出的那份措辞狂悖至极的《致辽主洪基通牒》。 朝堂当时便炸开了锅。 旧党痛斥黄忠嗣“目无君父,擅启边衅,其心可诛!” 新党亦有人指责其“跋扈逾制,陷君于不义”。 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来,要求严惩的呼声甚嚣尘上。 赵顼当时看罢,确实心头巨震,一股被轻视甚至被胁迫的怒意涌上心头。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被小心夹在《通牒》后面的第二封信笺时, 所有的愤怒、猜疑,都化作了滚烫的酸楚与无言的震撼。 信是黄忠嗣的亲笔,墨迹力透纸背,带着北疆的风霜与血火的气息: “臣忠嗣惶恐顿首,百拜泣血谨奏于皇帝陛下: 臣自知狂悖,擅发辽东之议,形同悖逆。 然此非臣本心,实乃万不得已之‘自污’拙计耳! 燕云光复,功成太速,恩宠逾制。朝堂之上,物议汹汹,皆曰‘功高震主’,臣岂能不知? 陛下天恩浩荡,然臣不愿使陛下为难,不愿见朝堂因臣再生波澜。 故行此狂狷之举,自毁名节,折损功勋,以塞悠悠众口,消弭猜忌于未然。 辽东之地,辽之根本,彼必死拒,臣岂能不知? 此议实为虚张声势,只为昭示臣之‘跋扈’,为陛下日后处置留有转圜余地。 臣本岭南寒微书生,蒙陛下拔擢于草野,委以封疆重任。 自入仕以来,所思所虑,唯社稷安危、生民福祉耳。 唯求强国安民,未尝有半分私心,更不屑介入新旧党争。 臣心如赤子,可昭日月! 陛下天纵英明,堪比汉之光武。 臣不才,愿效武侯鞠躬尽瘁之志,不求裂土封王,不恋枢密权柄。 但求陛下恩准,允臣卸甲归政,以一身布衣,长驻燕云。 臣愿倾尽心血,抚流亡,垦荒田,兴文教,筑城防,使燕云之地,民知宋恩,地归王化,真正融入大宋版图,永绝北患! 此臣肺腑之言,天地共鉴! 若陛下怜臣微忱,允臣所请,则臣虽死无憾! 若陛下犹疑,臣亦当自解兵权,归隐林泉,绝无怨怼。唯愿陛下保重龙体,大宋国祚绵长! 臣黄忠嗣泣血再拜!”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没有狡辩,只有坦荡的剖白与赤诚的奉献。 他宁愿背负千古骂名,自污其身,只为消除皇帝的猜忌,维护朝廷的稳定; 他甘愿放弃泼天之功与显赫权位,只求能留在刚刚收复、满目疮痍的燕云, 像老农呵护幼苗般,默默耕耘这片浸透忠魂的热土。 赵顼的手紧紧攥着信笺,指节发白,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滴落在信笺上,氤氲开来。 他脑海中闪过黄忠嗣自入仕以来的一幕幕: 在朝堂上,他不结党、不营私,只论国事,无论是支持新法的富国强兵之策, 还是坚持旧法中可取的爱民之举,只要利国,他便敢言敢为,为此得罪了多少权贵! 在地方上,他兴修水利、整顿吏治、创办振武军学堂,所行皆是惠及民生、巩固边防之实政。 在战场上,他身先士卒,血染征袍,以“回家”为念激励将士,光复的是百年来历代帝王将相梦寐以求的汉家故土! 他想起当初黄忠嗣那句甘为诸葛武侯的承诺! “允承啊允承……” 赵顼声音哽咽,喃喃自语,“你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光复燕云,功在千秋! 你疑朕会鸟尽弓藏,会做那诛杀功臣的汉高祖……你何至于疑朕至此啊!” 这声叹息里,有被误解的委屈,有对忠臣如此自苦的心痛, 更有深深的愧疚——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在收到那份狂悖通牒的瞬间,他心底确实闪过了一丝忌惮与恼怒。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中翻腾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悲痛于黄忠嗣竟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自保; 欣慰于他的一片赤诚从未改变; 更有一股帝王应有的豪情与担当被彻底激发。 “你愿为诸葛武侯,鞠躬尽瘁于边疆……” 赵顼睁开眼,眸中泪光已化作坚毅与决然,“朕若因此猜忌于你,夺你之功,束你之手, 岂非自毁长城,寒尽天下忠臣良将之心?朕又岂能…做那刻薄寡恩的汉高祖!” 心意已决,赵顼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在一份空白的密信上飞快书写: “忠嗣吾弟: 卿之心迹,朕已尽知。字字血泪,朕心恸然! 卿为国为民,光复故土,此功耀千古,彪炳史册,何来自污之说? 辽东之事,卿可全权便宜行事,朕信卿之忠勇智略,必能为国谋取最大之利。 卿不必卸甲,更无需归田! 河北路宣抚使、振武军都部署之职,非卿莫属! 燕云新复,百废待兴,人心待抚,强敌环伺,此正需卿擎天之柱,为朕镇守北疆,化剑为犁,深耕此土,使其永固! 朕许卿开府建制,便宜行事,凡燕云军政要务,卿可先行后奏! 待燕云局势稍定,卿务必将振武军事务妥为交割,率有功将士,凯旋回京! 朕当率文武百官,亲迎于朱雀门外! 封侯之赏,世代富贵,朕必践前言! 此非酬卿之功,乃彰我大宋酬功之典,激天下忠义之气! 勿复多虑!朕非汉祖,卿乃朕之卫霍、武侯!君臣相知,共保山河! 切切此谕,速速遵行!保重贵体,以待凯旋! 兄 顼 手书” 写罢,赵顼取出随身携带的“皇帝之宝”小玺,郑重地钤印其上。 “八百里加急!将此密信,直送幽州黄忠嗣手中!沿途如有阻滞,以谋逆论处!” 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深切的嘱托。 熙宁五年五月十日 幽州·接到密信 当黄忠嗣展开那封带着天子体温的密信,看到“朕非汉祖,卿乃朕之卫霍、武侯!君臣相知,共保山河!”时,这位在尸山血海中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的铁血统帅,眼眶瞬间通红。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将密信示于身旁的张承岳、萧承弼等心腹将领。 众将看罢,无不激动振奋,齐刷刷跪地:“陛下圣明!吾皇万岁!” 黄忠嗣望向南方汴京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释然:“臣…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将士热血,定将此燕云故土,真正化为我大宋不可分割之疆域!” 他知道,最艰难的政治关隘已过。现在,他可以将全部心力,投入到燕云大地的重建、安抚与巩固之中。 待到这片土地真正焕发生机,融入大宋的血脉,他才能安心地、带着无上的荣耀与袍泽们一同——回家。 ps:这一章是理想化写法,可能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但我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按照我心中去写。希望大家别纠结这点。另外呢,求关注,求五星书评,求催更,求免费小礼物。谢谢大家了。别嫌我烦,我一天就五块钱的收入,是真穷,真纯为爱发电了。希望大家别介意。 第200章 回京受赏 熙宁五年八月七日·幽州城 初夏的晨风带着桑干河的水汽,吹拂过焕发新生的幽州城。 城墙上崭新的“宋”字大旗猎猎作响,街道上虽仍有修缮的痕迹, 但行人脸上已不见战时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新生活的期盼和对“王师”的敬畏。 黄忠嗣站在留守使衙署的高台上,俯瞰着这座浴火重生的雄城。 三个多月来,他如同最精密的织机,将一道道政令编织进这片刚刚回归的故土。 民族融合的铁腕与怀柔: 他颁布法令,允许契丹、奚、渤海等胡族保留部分习俗, 但强力推行汉语官话、宋制律法、儒家教化。 孩童一律入“振武军小学”或新设的“燕云州学”,学习中原文化。 他深知这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筑坝,过程必然艰难, 甚至会有暗流涌动,但必须强行奠基,否则百年分离的裂痕永难弥合。 他设立了“宣抚司”,由精干文吏和振武军老卒组成,深入乡里,宣讲政策,调解纠纷,恩威并施。 豪族大户的“胡萝卜加大棒”: 那些原本盘踞燕云、与辽国关系盘根错节的豪族大户,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他以“朝廷抚恤新归之民,均田以安民心”为由,强制赎买(价格约为市价五成)了这些家族名下的大片土地。 此举虽引起不满,但“赎买”而非“抄没”给了他们台阶,不至于立刻鱼死网破。 紧接着,他组织这些家族的族长,由精锐振武军“护送”,浩浩荡荡前往河北大名府“参观考察”。 当这些习惯了草原和简单农耕经济的豪族们,看到规模宏大的钢铁厂里铁水奔流, 高效运转的纺织厂中布匹如云,晶莹剔透的琉璃器皿在窑火中诞生, 以及由此带来的惊人财富时,震撼之余,心思也活络起来。 黄忠嗣适时抛出橄榄枝:朝廷将在燕云各地,依托本地资源(如煤、铁、羊毛、皮货), 设立官督商办的作坊、工场,优先邀请这些“熟悉本地、实力雄厚”的家族入股经营。 巨大的利益前景,加上身家性命和家族未来都捏在对方手中, 这些豪族大户心中那点因土地被赎买而产生的不快,迅速被对“新财路”的渴望和深深的忌惮所取代。 黄忠嗣对人心的精准拿捏,让他们又恨又怕,却又无可奈何,甚至隐隐有一丝跟随强者分一杯羹的期待。 输血与造血: 河北路转运使的职权被他发挥到极致。 大批的粮食、农具、种子、布匹、药材从河北源源不断运抵燕云,稳定民生,恢复生产。 同时,从河北调来的熟练工匠、管理人才开始指导本地人建设新式砖窑、规划水利、筹建依托本地资源的工坊。 燕云之地,正从战火的创伤中,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元气,并开始尝试融入大宋更先进的经济体系。 他看着城内城外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听着市井间传来的不再是战栗的胡语, 而是越来越熟练的汉话讨价还价声,心中一块巨石终于稍稍落地。 根基已初步打下,后续的深耕细作,需要朝廷委派的能臣干吏和时间的沉淀了。 “福伯,” 黄忠嗣转身,对侍立一旁的老仆道,“传令下去吧。 振武军各部,除张承岳部暂留幽州协助城防及维持秩序, 其余各部,明日开始集结,清点人员装备,后日一早,拔营启程,班师回京!” “是,家主!”福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立刻转身去安排。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整个幽州城,并通过驿站飞向汴梁。 留守的振武军将士们激动不已,浴血奋战,终于到了衣锦还乡、接受荣耀的时刻! 次日清晨。 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笼罩着肃穆集结的军阵。 经历幽州血战和后续平靖燕云的大小冲突, 曾经随黄忠嗣深入辽境的两万八千余名振武军将士,如今只剩下两万两千多名还能站立。 六千多个名字,永远留在了这片刚刚光复的土地上,其中超过一半,倒在了那夜攻破幽州城的修罗场中。 空气里弥漫着尚未消散的血腥与硝烟,以及更深沉的悲伤与疲惫。 他目光扫过台下沉默却坚毅的将士,他深吸一口气。 “弟兄们!”黄忠嗣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仗,打完了!幽州,拿回来了!燕云十六州,回家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热欢呼,无数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们的统帅。 “我们完成了祖宗百年的夙愿!这份功业,彪炳史册,光耀千古! 每一个活着的人,每一个倒下的人,都是大宋的英雄!” 黄忠嗣提高了声音,眼中隐有泪光,“但是,回家的时候到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歉意: “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都想昂首挺胸地走进汴京城,想亲眼看看朱雀门, 想亲耳听听官家对你们的褒奖,想接受万民的欢呼! 你们配得上!每一个活着的,每一个牺牲的弟兄,都配得上!” “可是,”他的声音带着无奈,“汴京城,容不下我们这两万多人。 朝廷有朝廷的规矩,百官有百官的顾虑。 带大军入京,会引来猜忌,会生出无数风波,会让本该属于我们的荣耀,蒙上不该有的阴影。”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又恳切:“我不想!也不能! 让那些已经躺在英烈祠里的兄弟们的血,再因为我们活人的一点意气,而受到玷污! 他们的功绩,必须清清白白,受万世敬仰!” “所以,”黄忠嗣的声音斩钉截铁,“我决定,只带三千精锐,代表我振武军全体将士,入京面圣,接受封赏!” 台下微微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去。 士兵们信任他们的总教头,即使心有不甘,也理解他的苦衷。 “其余将士,由张承岳、李固统领,即刻启程,返回河北路大名府! 你们的家人,在等着你们!朝廷的封赏、抚恤,会直接送达大名府! 你们的功劳,朝廷知道,官家知道,天下百姓都知道! 回到大名府,回到家人身边,好好休整!未来大宋的边疆,还需要你们来镇守!” 他指向身后肃立的萧承弼:“虎翼团,是此战最锋利的尖刀! 此去汴京,我要一千五百虎翼团健儿,作为我振武军最强悍战力的象征!” 他又指向赵勇:“赵勇!你部再挑选一千五百名功勋卓着、作战勇猛的普通步卒、骑兵! 他们代表着我振武军每一个默默奋战的士兵!” “诺!”萧承弼、赵勇抱拳领命。 “福伯,”黄忠嗣转向一直沉默侍立的老仆,“准备行装,我们回家。” “是,家主。”福伯用力点头。 黄忠嗣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片浸透忠魂的幽燕大地,翻身上马。 “出发!目标——汴京!” 三千名精心挑选的精锐,一人双马,在黄忠嗣的带领下,向着西南方,汴梁城,迤逦而去。 身后,是返回大名府的庞大队伍,带着荣誉,也带着对未来的期许,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ps:这一更,感谢给我送礼物的小伙伴们。特别感谢:港口,港口 送的催更符跟灵感胶囊,还有人生真难的波波奶茶。 对了,希望大家给个五星书评,一个五星书评更一章。不食言,昨天有两个五星好评,我昨天加更了两章。 第201章 赵顼震怒 熙宁五年八月十二日·垂拱殿朝会 殿内金碧辉煌,香炉青烟袅袅,却掩不住一股无形的紧张气氛。 皇帝赵顼端坐御座,年轻的面庞因激动而微红,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 “众卿!”赵顼的声音洪亮,带着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 “八百里加急!黄卿已率振武军凯旋之师,自幽州启程,不日将抵达京师! 此乃我大宋百年未有之盛事,天兵凯旋,功耀千秋! 朕意已决,着礼部、太常寺即刻操办,以最盛大之典礼,于朱雀门外,亲迎黄卿及振武军有功将士! 务必彰显朝廷恩荣,昭示天下!” 旨意一下,殿内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黄忠嗣光复燕云之功,震古烁今,无人敢在明面上质疑迎接的规格。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片和谐的氛围中,老成持重的韩琦缓步出列,拱手道:“陛下,迎接大典彰显天恩,臣等自当尽心竭力。 有功将士封赏,枢密院与吏部、兵部亦在加紧拟定,除黄经略外, 其余振武军将领及有功人员之封赏、擢升、恩荫等事,皆有成例可循, 或依陛下先前之封爵、世代富贵’之诺,料无大碍。” 他话锋一转,声音平缓却带着一丝探究:“然,黄经略之功,旷古烁今,非寻常可比。其封赏……当如何定夺? 是晋枢密使?封国公?亦或……? 此乃朝廷重典,关乎礼制、国体,更关乎后世法度。 是否需交付政事堂、枢密院及台谏共议,拟定章程,再请陛下圣裁?” 韩琦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虽语气恭敬,但“共议”二字,却精准地触动了赵顼那根敏感的神经。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赵顼脸上的兴奋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威严。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韩琦,扫过台下沉默却心思各异的群臣, 尤其是那些曾经在“国书事件”中极力攻讦黄忠嗣、甚至叩阙逼宫的面孔。 “此事,”赵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朕自有主张,不必议了!” “陛下!”富弼身为枢相,职责所在,不得不出列。 他姿态更低,但语气同样坚持:“陛下天心独运,臣等本不当置喙。 然,迎接大典在即,礼部官员需知进退之节、仪仗之序。 若陛下不稍示恩典之方向,譬如黄经略觐见时位次、礼服规制、 乃至入城后是否当受百官拜贺等诸般细节,礼部实难措手,恐有失礼之处,反损朝廷颜面与黄经略之威仪。 恳请陛下略示一二,臣等也好遵旨办事。” “恳请陛下略示一二!”不少大臣,尤其是礼部官员和一些看似中立的大臣,纷纷躬身附和。 他们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是为了典礼顺利,但字里行间,仍是对皇帝独断的试探,想知道那“自有主张”到底指向何方。 赵顼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燃起,瞬间烧尽了最后一丝耐心! 三个月前的那场风波历历在目!黄忠嗣那份“僭越”的《致辽主洪基通牒》传回汴京,立刻成了点燃朝堂的引线。 言官清流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弹章雪片般飞来,“擅权跋扈”、“目无君父”、“心怀叵测”的罪名一个比一个重! 更有甚者,数十名言官与所谓清流,竟在廷议之时,以“死谏”之名,集体叩阙施压,要求严惩黄忠嗣! 那场面,哪里是议政,分明是逼宫! 当时赵顼震怒之下,以雷霆手段,将为首叩阙闹事者悉数罢官免职,永不录用! 那份狠厉与决绝,才勉强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只想沽名钓誉的嘴炮之徒。这才过去多久? 三个月! 硝烟未散,伤疤未愈,这些人——而且是分量更重的政事堂参政、 枢密院重臣——竟又借着“典礼细节”的名头,来试探他的皇权,来试探他对黄忠嗣的态度底线! 他们哪里是关心典礼? 他们关心的是权力分配的规则,是他们自己那点“谏阻圣意”以博取清名的算计! “够了!”赵顼猛地一拍御案,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殿中,震得群臣心头一颤。 他目光如刀,冰冷地扫过韩琦、富弼以及那些附和的大臣,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朕说了,朕自有安排!不必议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森寒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几个蠢蠢欲动、似乎还想“据理力争”的官员脸上。 “若还有人,”赵顼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想借此机会,行那逼宫试探之举——” 他目光如电,锁定那几个官员: “这个官,你就别当了!退朝!” 话音未落,赵顼已霍然起身,绛红的龙袍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再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在众臣惊愕、 惶恐、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垂拱殿。 ...... 福宁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赵顼胸中的怒火却并未平息,反而越烧越旺。他烦躁地扯下冠冕,狠狠摔在御榻之上。 “混账!一群混账!”赵顼在空旷的殿内踱步,拳头紧握,指节发白。 他越想越气,越对比越觉得心寒。 朝廷里衮衮诸公,一个个道貌岸然,张口闭口祖宗法度、江山社稷,可真正在干实事的,有几人? 边患紧急时,除了喊打喊杀或畏缩议和,又有几人能拿出安邦定国的良策? 反观黄忠嗣! 赵顼脑海中浮现出案头那厚厚一摞来自燕云的奏报。 这三个月,黄忠嗣在燕云十六州做的事,桩桩件件,他都看在眼里! 短短三个月! 燕云之地,这个分离百年、满目疮痍的烂摊子,竟在黄忠嗣手中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气象! 民心初步归附,秩序井然,未来可期!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朝廷、为江山社稷夯实基础,是在为他赵顼的江山添砖加瓦! 黄忠嗣的心,如赤金一般纯净透亮! 他想的只有做事,只有为国分忧,何曾有过半分拥兵自重、骄横跋扈之举? 那份“自污”的通牒,更是为了消弭朝堂纷争,保全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和权威! 可朝廷里这些人呢?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只会盯着黄忠嗣的“逾制”,盯着他可能获得的滔天权柄和荣耀, 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制衡”,如何“规劝”皇帝,如何在他们所谓的“礼法”框架内, 将这份盖世功勋“妥善处理”,以免坏了他们文贵武贱、君臣相制的“祖宗规矩”! 甚至不惜一次次试探、挑战他这个皇帝的权威! “草包!全是只会空谈、嫉贤妒能的草包!” 赵顼心中的愤怒和失望如同岩浆般翻涌,“若非允承力挽狂澜,燕云岂能光复? 江山岂能稳固?尔等此刻安能高坐庙堂,在此聒噪?!” 他走到御案前,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章,大部分依旧是些陈词滥调、无关痛痒的琐事,或是隐晦的劝谏。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他猛地抓起一叠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 “陛下息怒!”侍立一旁的贴身内侍和宫女吓得扑通跪倒,瑟瑟发抖。 赵顼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成形,再无半分动摇。 第202章 新旧两党罕见联合 政事堂 炽烈的日光从雕花木窗斜射而入,在青砖地上烙下清晰的窗棂影子。 堂内檀香升腾,却驱不散五位宰执眉宇间的凝重。 王安石、韩琦、吕公着、富弼、吴充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四周,案上堆叠的奏章纹丝未动,气氛沉滞得能听见窗外蝉鸣的聒噪。 此刻主宰政事堂的议题,只有一个:若官家真以“封王”酬那光复幽云十六州的盖世奇功,他们该如何阻挡? 富弼须发皆白,老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率先打破了沉默:“功莫大于光复燕云,黄允承之功,彪炳千秋,封侯拜相,世袭罔替,皆不为过。 然,‘王’之一字,非同小可!太祖太宗定鼎以来,非宗室不得封王,此乃祖宗成法,社稷基石。 今日若开此例,后世何以继之?若再有军功盖世者,封是不封? 此例一开,法度崩坏,祸乱之源也!” 他重重顿了一下拐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王安石脸上。 韩琦紧随其后,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此刻面容肃穆如铁:“富枢相所言极是。 王爵,乃国器之重器,非人臣所能居。 黄忠嗣年方廿一,虽立下不世奇勋,然其功再大,亦不可凌驾于祖宗法度之上! 此非吝惜爵禄,实为保全社稷纲常,亦是为黄允承长远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骤登王位,非福反祸,恐令其成为众矢之的,反失陛下保全功臣之心。”他话语沉稳,却字字千钧。 吕公着捋须叹息,补充道:“韩相公之言,老成谋国。 况黄允承手握重兵,振武军唯其马首是瞻,根基在河北,威望震天下。 若再封王,裂土封疆之势成矣。其本人或许忠贞不二,然其子孙后代呢?其麾下骄兵悍将呢? 一旦时移世易,谁能保证不起不臣之心? 此非杞人忧天,乃防患于未然!祖宗之法,正是为此等局面而设。不可坏,绝不能坏!” 吴充作为一个中立者,立场向来持重,但此时也缓缓开口:“诸位相公所言,皆老成谋国之论。 下官亦以为,封王太过。 一则,确如富枢相、韩相公所言,坏了百年规矩,后患无穷。 二则,黄允承毕竟太年轻了!二十一岁的亲王? 亘古未有!其心性、其未来,尚需时间磨砺考验。骤登绝顶,恐非其能承受之重。三则……”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许,却道出了在场许多人心中不便明言的微妙心思, “……我等皆朝廷重臣,位列两府,日后若在朝堂之上,对一位如此年轻的异姓王行臣下之礼…… 此非仅为朝廷体统,亦是个人心结。长此以往,朝纲何以维系?上下尊卑何以分明?” 王安石一直沉默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内心翻腾如沸水。 封王?在他心中,“祖宗之法”本就是用来革除的束缚。 黄忠嗣之功,惊天动地,挽百年颓势,振华夏雄风,其功勋之巨,在他看来,封王何尝不可? 这是对功臣的极致褒奖,亦能激励天下志士为国效死! 然而,他是新党魁首,新法本就阻力重重,树敌无数。 他深知自己阵营内部,从曾布、吕惠卿到章惇等干将,虽然佩服黄忠嗣的能力,但绝不愿意看到如此年轻的、且并非自己派系的人物,骤然获得一个凌驾于所有文臣武将之上的、近乎与皇室比肩的崇高地位。 这会让内部失衡,让依附于他的势力产生动摇甚至离心。 若自己此时力挺封王,不仅会引来旧党更猛烈的攻讦,更可能引发内部的分裂。 韩琦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安石的沉默与挣扎,他身体微微前倾, 目光锐利地看向这位政敌,语气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恳切:“介甫,你我政见相左,为国事争辩多年,此为公义。 然今日此事,关乎国本,关乎千秋法度,关乎朝廷安危! 非你我意气之争可比。黄忠嗣之功,无人可抹杀; 其封王之后患,亦非危言耸听。 望你能以江山社稷为重,摒弃门户之见,与我等共持此议! 若官家执意封王,非止我等,满朝文武,恐将群起而谏!” 韩琦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王安石心上。“以江山社稷为重,摒弃门户之见”——这顶帽子太重了。 他知道韩琦在激他,但这话也点破了他内心的顾虑:新党的团结,此刻比支持一个超然物外的黄忠嗣更重要。 王安石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迎上韩琦、富弼等人审视的目光。 他脸上惯有的锐气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取代,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诸公所言……虑之深远。黄允承之功,震古烁今,封王似不为过。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艰涩,“祖宗成法,行之百年,骤然更易,确需慎之又慎。 功高震主,古有明训。骤封王爵,非止朝廷法度堪忧,恐亦非保全功臣之道。且……” 他顿了顿,“……天下初定,燕云新复,百废待兴,朝廷宜示以宽厚平稳,不宜行此惊天动地之变,徒惹四方猜测,反生波澜。” 他环视众人,最终艰难地吐出结论:“是以,介甫以为,诸公所虑甚为周全。黄允承之功,当以国公之极爵, 世袭罔替,厚加封赏,田宅财帛,荫及子孙,使其富贵无极,足以酬其不世之功勋。然王爵……确乎不宜。” 王安石的表态,让富弼、韩琦、吕公着都暗暗松了口气。 最难啃的一块骨头,终于也站在了他们一边。 虽然知道王安石内心未必完全认同,但只要他在宰执的位置上表态反对,份量就足够了。 吴充也点头道:“王相深明大义,下官附议。国公之位,已是人臣极顶,足显皇恩浩荡。” 韩琦目光炯炯,扫过在场每一位:“好!既如此,我等共识已成。 官家圣明,或已有定见,然为社稷计,为祖宗法度计,我等身为宰执,责无旁贷!若官家确有封王之议……”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决绝,“……我等当联袂率百官,伏阙死谏!务必请陛下收回成命!” “正该如此!”富弼重重顿拐。 “附议!”吕公着肃然道。 “下官附议!”吴充拱手。 王安石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可。” 政事堂内,达成了一项冰冷的共识。 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这五位帝国最高文臣心中那因巨大的功劳而产生的恐惧与算计。 他们为了维护那套他们认为至关重要的秩序和自身地位的稳固,准备联手扼杀一项本该属于旷世功臣的、前所未有的荣耀。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对那个年仅二十一岁的青年,那功勋可能带来的“潜在威胁”的深深忌惮之上。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对即将到来的御前风暴的无声等待。 ps:书评加更,另外感谢爱吃瓜的绪、薇尔莉特的花、异族伪装渗透,还有其他小伙伴送的礼物。谢谢。 另外说一下,刚才更新的那一张,我发现我章节搞错了。重新更新了。还有关于时间线,我之前本来想的是一个月初步评定燕云,但感觉太短了。所以改成三个月初步平定治理。所以时间已到了八月份。 第203章 林从文的来信。 熙宁五年八月下旬,黄昏 驿站简陋的房间里,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 黄忠嗣刚用罢晚饭,正倚窗看着窗外官道上络绎不绝的车马和远处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 连日奔波,即使是他,眉宇间也难掩一丝疲惫。 福伯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加漆印的信函:“家主,汴京来的急信,林大人遣心腹快马送来的。” 黄忠嗣收回目光,接过信函。 林从文行事向来稳重,用“急信”二字,必是非同小可。 他拆开火漆,抽出信纸,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信的内容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允承吾弟台鉴: 京中风云骤起,非比寻常。兄已返京多日,近日朝野上下,暗流汹涌。 陛下于垂拱殿之上,震怒压议,力排众议,言封赏之事“朕自有主张,不必议了!”,其意甚坚,其势甚烈。 坊间传言喧嚣尘上,皆谓允承之功,旷古烁今,非王爵不足酬。 然此议一出,政事堂、枢密院乃至台谏诸公,无论新旧,皆为之色变,私底下串联商议,或有联袂劝谏之意。 富、韩、王诸相,罕见同心。 兄揣摩圣意,陛下待弟之心,赤诚如金,欲以极位酬弟之心,昭然若揭。 然,“王”之一字,于本朝实乃惊涛骇浪。 祖宗法度、朝堂平衡、天下观瞻,尽系于此。 若处置不当,朝堂必生波澜,恐非陛下与弟所乐见。 此非劝弟辞让功勋,弟之功绩,理应彪炳青史,享无上荣光。 然“王”位之重,牵一发而动全身。 弟乃社稷柱石,当知其中利害。陛下心意已决,弟亦需早做绸缪,思虑周全。 弟智计无双,胸有丘壑,自能权衡。 如何应对,全在弟一念之间。 望弟珍重,平安抵京。 兄 从文 手书 熙宁五年八月廿日 于汴京 林从文这封信,写得极有分寸。 没一句劝他“推辞”,只是把京中暗涌、百官可能的联合、以及皇帝那不容置疑的心意,清清楚楚摊在他面前。 潜台词再明白不过:“允承,你配得上王爵,官家也铁了心要给。 但这东西就是个烫手山芋,接不接,接了怎么端稳,全看你自己本事。 兄弟我只能提醒到这了。” 黄忠嗣一字一句地看完,信纸在他手中微微颤动。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将信纸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窗外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 “唉……”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无奈和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封王?官家这是……”黄忠嗣心里直犯嘀咕,“这哪是封赏,简直是把我架在火炉上烤啊!那些相公们能答应才怪!” 林从文信里那句“陛下待弟之心,赤诚如金”,说得太对了。 官家这是铁了心要用最顶格的荣耀来酬谢他,甚至不惜跟满朝文武对着干。 “士为知己者死……官家这份心意,真是……” 黄忠嗣心里暖流涌动,夹杂着沉甸甸的压力。 一个皇帝能为你顶住整个朝廷的压力,这份信任和情谊,太重了。 他是人,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感动归感动,麻烦也是实实在在的。 “王侯?” 黄忠嗣嘴角勾起一丝苦笑,眼神里没有半分向往, 自己要是真想图个富贵快活,当个逍遥闲人或者富甲一方的巨贾,很难吗? 搞点新奇玩意儿,钱多得用不完,日子别提多自在。 皇帝那位置,坐得未必比我舒坦。 况且如今吕宋那,他的势力在那可以说是一方霸主了。 他跑去那当皇帝都行。 但这些都非他所愿。 他的思绪飘得更远。 从穿越过来到现在,一路科举,连中三元,踏入仕途。 起初或许带着点改变命运的新奇,但真正让他找到价值和归属感的,是看到自己治下的百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是河北路饥民领到赈灾粮时那浑浊眼泪里的感激; 是大名府工坊里工匠们拿到丰厚工钱时脸上的笑容; 是幽州城光复后,白发爹娘捧着阵亡通知书和抚恤金,悲痛中夹杂着为儿子成为英雄的骄傲; 甚至就是刚才窗外,那代表着一份安稳生活的袅袅炊烟…… 这些,才是他黄忠嗣真正想要的! “我要的是‘名’!是青史留名! 是百年千年后,后人提起黄忠嗣、黄允承,都得真心实意赞一句: 这是个为国为民、让大宋真正强盛起来、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大英雄!大能臣!” 黄忠嗣眼神灼灼,内心无比坚定,“而不是成为一个什么异姓王爷,一个因为功高盖主、封无可封而引发朝廷动荡、埋下猜忌祸根的由头!” “官家啊官家,您这可真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他低声自语,语气里没有不敬,只有面对复杂局面的感慨。 他站起身,走到油灯旁,拿起那封信纸,凑近跳动的火苗。 信纸的边缘迅速卷曲、焦黑,明亮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林从文的字迹和京城的风云。 火光映着他年轻却坚毅的侧脸,眼神深邃。 封王的诱惑与风暴并存,皇帝的信任与朝堂的暗箭齐飞。 但他心中那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志向,那份对身后“清名”的执着,如同定海神针,让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归于清明。 信纸彻底化为灰烬,点点火星明灭,最后归于黑暗。 黄忠嗣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昏暗,只有窗外透进微弱的暮色天光。 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汴京的方向,最后一丝躁动平息,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平静和一丝面对挑战的锐利。 “福伯。” 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将我官服准备好,等到京城外我好换。” “是,家主。”门外传来福伯沉稳的应声。 ps:今日五星书评的三章已经补发完毕。明日继续爆更,希望大家觉得文还可以的话,帮我给个五星书评。谢谢大家。 第204章 新党内部已升嫌隙 熙宁五年八月下旬,深夜 王安石府邸·书房 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窗棂,更添几分深夜的寒意。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王安石紧锁的眉头和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 他刚批阅完一封关于青苗法的争议奏章,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带着一丝急切。 “进来。” 王安石声音低沉。 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卷着湿气涌入。 章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未着官服,只一身深色常服,脸上带着燃烧着困惑和压抑的怒火。 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相公安好。” 章惇行了一礼,声音有些僵硬。 王安石抬头看他,眼神复杂:“子厚?深夜冒雨前来,所为何事?坐吧。” 他指了指书案对面的椅子。 章惇没有坐,他向前两步,站在烛光下,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安石:“使相,下官心中有一惑,辗转反侧,不吐不快!” 王安石放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淡淡道:“讲。” “为何?”章惇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为何使相您,会同意富弼、韩琦那些旧党老朽之见,同意反对官家封黄允承为王?!”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王安石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注视着章惇,眼神里有无奈,有疲惫,甚至有一丝……愧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子厚,你只看到了封王的荣耀,只看到了酬功的‘应当’,却未看到其后的滔天巨浪。” 章惇眉头紧锁:“滔天巨浪?相爷指的是旧党的聒噪? 他们不过是嫉妒允承之功,何惧之有? 当初推行新法,面对何等狂风骤雨,使相不也一往无前,‘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吗? 怎么今日……” “子厚!”王安石打断他,语气严厉了些,随即又显疲惫,“今日不同往昔。新法,才是重中之重!”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章惇,望着漆黑的雨夜,声音低沉清晰: “你以为反对封王的,只有旧党吗?政事堂内,枢密院中,三司里,甚至是我们内部,反对之声,早已暗流汹涌!” 章惇一愣:“我们内部?谁?” 王安石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章惇:“吕惠卿、蔡确、邓绾、李定……他们,都绝不会同意!” 章惇脸色骤变:“吉甫(吕惠卿)、持正(蔡确)他们?他们为何……” 他瞬间想通,“他们担心允承封王,威望将凌驾于我等所有人之上? 担心一个‘王’会成为他们无法掌控的存在?担心新党内部因此失势,甚至分裂?” “正是!” 王安石声音沉重,带着一丝痛心,“子厚,你并非不知。新法推行至今,看似成效斐然,然根基未稳,阻力暗藏。 吕惠卿等人,身居要职(虽被革职,但影响力还在),羽翼渐丰,心思已不似当初纯粹。 他们容不下一个黄允承!一个功勋震古烁今、年方弱冠便得封超品王爵的文臣同僚! 若我此时力挺允承封王,你猜他们会如何?” 章惇喉头滚动:“……借题发挥,攻讦使相,甚至不惜以掣肘新法、动摇朝局相逼?” “不错!”王安石斩钉截铁,“我们与旧党之争未息,若内部再因封王一事决裂倾轧! 朝堂之上,必陷入无尽的内耗! 子厚,你告诉我,当此之时,新法何存? 你我呕心沥血之变法大业,难道要毁于这封王的虚名之争吗?” 王安石的话语如同重锤,揭示了残酷的政治现实:为了新法的稳定与延续,必须牺牲黄忠嗣那份本应无上的荣耀。 这是一种冰冷的权衡与妥协。 章惇脸上的困惑激动褪去,化为深切的失望和冰冷的愤怒。 他看着自己曾无比崇敬的变法领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 “稳定?”章惇的声音冷得刺骨,“使相,这就是您所谓的稳定? 为了维系一个内部已然滋生权欲、背离初衷的所谓稳定,就可以枉顾公义,压制功臣? 就可以坐视朝廷对一位挽狂澜于既倒、光复汉家百年故土的英雄,吝啬于那应得的、最高的肯定?!”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王安石有些闪避的眼睛:“使相,您变了! 您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富国强兵,敢言‘三不足’,敢与整个天下为敌的王介甫! 您变得……只知权衡利害,却忘了是非公理! 您忘了我们当初支持新法的初衷是什么吗? 是为了打破陈规,革除积弊,是为了让大宋强盛,让百姓安乐! 不是为了维系一个什么权位和所谓的‘内部稳定’!” 章惇的话语尖锐如刀,字字诛心。 王安石身形微晃,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却无言以对。 “黄允承之功,震古烁今!此功若不封王,天下士子谁还肯为大宋效死力? 朝廷威信何在?公道何在?” 章惇的声音因激愤而颤抖,“新法?若新法要以压制功臣、 屈从于同僚私心权欲为代价才能维系,这样苟延残喘、失了本心的新法,还有何意义?!” “章子厚!”王安石被彻底激怒,拍案而起,“休得放肆!” 章惇惨然一笑,后退一步,深深一揖,这礼行得标准却充满疏离:“下官失言。夜深雨重,不便久扰,告退。” 说完,他决绝转身,推门而出。 冷风裹挟着更大的雨势卷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将王安石孤立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墙上,无比孤寂。 门被重重关上。 王安石僵立原地,胸口起伏,怒容未消,但眼底深处是翻江倒海的波澜。 章惇那句“您变了”、“忘了初衷”、“屈从于私心权欲”、“失了本心”……在他脑中轰鸣。 他缓缓坐回椅子,双手撑额,指节发白。 烛火跳跃的光芒映在他眼中,第一次映照出深切的迷茫和一丝……动摇。 “难道……我真的错了?”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 他仿佛看到黄忠嗣的赤诚,看到官家在垂拱殿上力排众议的震怒与维护,看到章惇眼中那燃烧的失望与鄙夷…… “不!”王安石猛地抬头,眼中迷茫被强行压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他用力地、低吼般对自己说:“我没有错!”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望着无边的黑暗风雨,仿佛在说服自己,对抗内心的裂痕:“新法!变法图强! 这才是根本!牺牲……是必要的代价!只要新法能成,只要大宋能强……一切,都值得! 黄允承……他会明白的,官家……日后也定会补偿。 对,为了新法,为了大局,必须如此!” 他反复默念着“新法”、“大局”,试图用这信念重新筑起心防。 然而,章惇撕开的那道缝隙,那缕名为“初衷”的冷风,已经悄然灌入,在他心底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刻痕。 窗外风雨声,似乎更急更响了。 王安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那份新法推行的纲要,指尖冰凉。 第205章 振武军赋 浩荡的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三千振武军精锐,甲胄鲜明,马蹄踏着官道坚实的黄土,向着汴京城的方向迤逦而行。 距离那座承载着荣耀与未知的帝都,只剩下一日的路程了。 空气里弥漫着凯旋的亢奋,也潜藏着一丝紧张。 萧承弼策马紧跟在黄忠嗣身侧,看着总教头虽已康复但依旧略显清减的侧影, 又想起前几日偶然听到几个老兵兴奋地讨论着总教头答应过的那首诗赋, 终于忍不住,驱马又靠近了些,低声道: “总教头……” “嗯?”黄忠嗣目光依旧望着前方,应了一声。 “那个……”萧承弼斟酌着措辞,“有将士们私下里问起……就是您当初在幽州, 说等打完仗,要亲自为他们写一首诗……一篇赋……” 黄忠嗣猛地勒住缰绳,胯下神骏的战马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剑眉微蹙,眼神带着一丝惊愕和懊恼,直直瞪向萧承弼。 “嘶……赋!你……”黄忠嗣用力一拍自己的额头, 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竟把这茬给忘得死死的!承弼!你怎不早提醒我?!” 萧承弼脸上立刻露出无奈又委屈的神情,连忙拱手:“总教头息怒!末将知错!只是…… 只是之前总教头在燕云,既要抚民安境,又要处理辽使和降城事务, 日夜操劳,连轴转得脚不沾地,末将……末将实在不忍心拿这等‘小事’去叨扰您分心。 后来启程回京,一路上您又要思虑朝堂应对……末将想着,等快到汴京,尘埃稍定,再……” 看着萧承弼小心翼翼解释的样子,黄忠嗣无奈苦笑,也明白他说的确是实情。 收复幽州后那三个月,千头万绪,殚精竭虑,连睡觉都是奢侈。 回京路上,皇帝的态度、朝臣的猜忌、封赏的暗涌,更是在他心头盘旋不去。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罢了罢了,此事也怪不得你,是我忙昏了头, 竟将承诺将士们的大事给疏忽了。” 他目光扫过身边跟随的将领和稍远处的士兵,心念电转。 片刻之后,他眼神一定,沉声下令:“传令!全军止步,就地列队!” 号令迅速传开,训练有素的振武军将士虽不明所以,但军令如山, 很快便整齐列队于官道旁的旷野之上,三千双眼睛带着疑惑与崇敬, 望向队伍前方翻身下马,立于高坡之上的那道身影。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吹动他的衣袍。 他提气开声,清朗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位振武军的弟兄们!” 全场肃然。 “今日在此停下,不为别的,是黄忠嗣要当面向诸位谢罪!” 此言一出,队列中顿时响起一片轻微的骚动和不解的低语。 黄忠嗣抬手虚按,声音带着真挚的歉意:“昔日幽州城下,血战方歇,我曾当众许诺, 待功成之日,要亲笔为诸位浴血奋战的振武儿郎,写一首诗,作一篇赋! 以此铭记我等共赴国难、光复山河的壮烈!此诺如山!” 他顿了一下,语气转为沉重:“然!燕云初定,百废待兴,抚民安境、处置降城、应对辽使、筹划后续…… 桩桩件件,千头万绪,实乃国事之重。 黄某身负其责,不敢有丝毫懈怠,竟日奔波,心力交瘁…… 竟将当初对诸位的承诺,忘在了脑后! 直至方才萧将军提醒,我才恍然惊觉!此乃我黄忠嗣之过! 是我失信于诸位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 说罢,在三千将士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黄忠嗣竟毫不犹豫地对着整齐的军阵,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总教头不可!” “使不得啊总教头!” “大帅!折煞我等了!” “我等明白!总教头一心为国,太忙了!” “是啊!一篇赋而已,算不得什么!” “总教头保重身体要紧!” 队列中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喊,士兵们激动地向前拥挤着,许多老兵更是眼眶发红。 “肃静!”张承岳一声虎吼,压下了激动的声浪。 黄忠嗣直起身,看着将士们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理解和体谅,心中暖流涌动,鼻尖也有些发酸。 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声音也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诸位心意,忠嗣心领!然,一诺千金!岂因事忙而废? 此赋,不单是为铭记功勋,更是为祭奠我六千余埋骨燕云的振武英魂! 更是为昭告天地,我振武军,不负家国,不负此身!” 他目光如炬,环视全场,胸腔中酝酿了许久的磅礴气概,如同即将喷薄的火山。 他猛地吸足一口气,声震四野,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天地之间: “夫宋有锐卒,其名曰振武!霹雳惊蛰,发于真定之府;春雷裂北疆,其道大光!” 开篇如金石交击,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将士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握紧了拳头。 “霹雳所至,飞狐口开,灵丘、蔚州摧;其芒所向,浑源、应州陷,云州、幽州降!震天雷吼,山河震荡,二十五万辽骑灰飞烟灭于锋镝之下。三月之期,契丹胆丧,舆图重定,燕云故土尽归汉家之疆!” 一个个浴血攻克的城池名被掷地有声地喊出,那惊心动魄的战场画面仿佛重现眼前,震天雷的轰鸣似乎还在耳畔回响。士兵们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神炽热如火,那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辉煌! “壮哉!振武之军!其行如霆,不滞阴霾,摧枯拉朽,裂土开疆! 血肉铸烽台,忠骨化燕山!其勇若何?敢以孤军贯长虹,蹈死地而气愈昂! 其毅若何?连克雄关如卷席,风霜砺刃志愈刚!其魂若何? 但求金瓯无缺,何惜七尺昂藏!” 黄忠嗣的声音越发激昂,每一个设问,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将士们的心头。 孤军深入、蹈死地、连克雄关、金瓯无缺……这些正是他们亲身经历的写照! “血肉铸烽台,忠骨化燕山!” 两句一出,无数士兵瞬间泪崩,他们想起了倒下的同袍,想起了那些永远留在北疆的兄弟。 悲壮与豪情交织,在胸中激荡! “彼苍鹰盘桓,徒哀败鳞残甲;胡笳呜咽,空泣落日残阳。 振武旌旗所指,万骑噤声,群酋俯首!昔之锁钥重镇,今作凯歌高扬!” 昔日的强敌在振武军面前灰飞烟灭的对比,将振武军的赫赫威势推向了顶点。 一股无与伦比的自豪感在每一个士兵心中升腾,仿佛能将苍穹顶破! “美哉!我振武军,与北疆同春! 壮哉!我振武军,与华夏同疆! 三月血火,涤荡百年之辱;一腔赤诚,尽付家国之偿! 十六州明月,终重归汉家之檐;燕赵悲歌地,再谱慷慨之章!” 将振武军与北疆春色、华夏疆土相连,赋予其永恒的生命力。 三月血火洗刷百年耻辱,十六州明月重归汉家! 这不仅是功绩的总结,更是民族精神的宣告! 最后,黄忠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古烁今的呐喊: “噫吁嚱!此即大宋之刃,此即华夏之梁!其魄永耀幽云,其功长铭鼎璋!” 赋毕!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秋风卷过旷野的呼啸。 下一秒—— “吼——!!!” “振武军!万胜!万胜!万胜——!!!” “大宋之刃!华夏之梁——!!!” “永耀幽云!长铭鼎璋——!!!” 如同压抑到极点的火山轰然爆发,三千名铁血将士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呐喊! 声浪直冲云霄,震得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泪水混合着吼声肆意流淌,长刀出鞘,矛戈顿地,发出铿锵的应和! 他们用最原始、最狂野的方式,宣泄着内心的激荡,回应着统帅这篇将他们血肉功勋铭刻于青史的雄文! 萧承弼、张承岳、赵勇、李固等将领,亦是热血沸腾,虎目含泪,振臂高呼! 黄忠嗣站在高坡之上,胸膛剧烈起伏,看着下方这片沸腾的、由他亲手锻造出的铁血雄师,看着那一张张激动到扭曲、却又无比纯粹的面孔。 这篇赋,终于在他承诺的地方,以最震撼的方式,献给了最值得拥有它的人。 他心中的沉重似乎被这冲天的豪情冲淡了些许。 他缓缓抬起手,虚按下去。 狂热的呐喊渐渐平息,但那份激昂和归属感,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人的骨血里。 “列队!继续前进!” 黄忠嗣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明日,回家!让汴京城,也听听我振武军的吼声!” “诺——!!!” 三千人齐声应和,声震四野。 队伍重新启程,马蹄声比之前更加铿锵有力,每个人的脊梁挺得更直,眼神中除了荣耀, 更多了一份被这篇《振武军赋》点燃的、永不磨灭的魂魄。 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身上,给这支即将踏入帝都的凯旋之师,镀上了一层永恒的光晕。 那篇赋文的余韵,仿佛仍在天地间回响,伴随着他们,走向最终的归途与起点。 第206章 高规格接待 次日中午 · 汴京城外两里 骄阳炙烤着官道,空气中弥漫着黄土的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皇帝赵顼身着绛纱龙袍,头戴通天冠,站在临时搭建的御幄前,目光灼灼地望着北方官道的尽头。 他身后,是以政事堂五巨头为首的文武百官。 队伍肃穆,却暗流涌动。 百官们的脸色大多不太好看。 富弼、韩琦、吕公着等重臣面沉如水,眼神复杂, 既有对皇帝出城两里迎接一个臣子逾制的不满,更有一份对即将到来的封赏风暴的深深忧虑。 王安石紧抿着唇,眼神深处是挣扎与权衡后的疲惫。 吴充则努力维持着中立者的平静。 只有一些年轻的低阶官员,脸上难掩激动与崇拜, 目光炽热地望向远方——他们向往着黄忠嗣的功业,憧憬着那份改变大宋国运的荣光。 “来了!黄相公来了!”不知是谁低呼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官道尽头,烟尘微起,一面猎猎作响的“黄”字帅旗率先映入眼帘, 其后是肃穆列队、甲胄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的振武军精锐。 黄忠嗣骑在神骏的战马上,远远望见御驾仪仗和黑压压的百官,心中猛地一惊。 “停!” 他毫不犹豫地抬手喝令。 全军令行禁止,瞬间停驻。 “承弼、承岳,随我来!快!” 黄忠嗣低声吩咐,同时庆幸自己清晨已依礼换上了绯色官袍。 否则此刻若当众卸甲更衣,不仅失礼,更显得傲慢。 他猛夹马腹,与萧承弼、张承岳三人如离弦之箭般脱离大队,疾驰向前。 百米距离转瞬即至。黄忠嗣在距离御幄约五十步处便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卫,快步小跑向前。 赵顼见黄忠嗣如此恭谨,心中更是满意,忍不住也向前迎了几步。 “臣黄忠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忠嗣在赵顼面前三步处停下,毫不犹豫地撩袍跪倒,以最恭谨的臣礼叩首。 萧承弼、张承岳紧随其后,轰然跪倒。 “贤弟快快请起!无需多礼!” 赵顼笑容满面,亲自俯身,一把扶住黄忠嗣的双臂,将他托起,力道之大甚至让黄忠嗣微微踉跄了一下。 这个亲昵至极的“贤弟”称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后方所有官员的心头, 尤其是政事堂五巨头,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富弼的眉头拧成了川字,韩琦眼神锐利如刀, 王安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抿紧。 这称呼,已逾君臣之礼,几近兄弟! 赵顼又转向萧、张二人,语气和蔼:“两位将军也请起,一路辛苦了。” “谢陛下!”萧承弼、张承岳齐声应道,声音洪亮。 黄忠嗣顺势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臣惶恐。全赖陛下洪福齐天,运筹帷幄, 将士用命,振武军方能不负圣恩,侥幸建功。 此乃全体振武军将士之荣光,非臣一人之功。”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压力, 立刻将皇帝的荣宠巧妙地转化为对整个振武军集体的褒奖, 试图化解那份聚焦于他个人的、足以焚身的炽热。 赵顼闻言,心中更是熨帖。 看看!这就是他的允承! 立下不世奇功,却毫无骄矜之色,时刻不忘将士,更时刻为他这个皇帝着想!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异心?那些猜忌他的人,何其可笑!何其可恨! “哈哈哈,好!好一个将士用命!” 赵顼开怀大笑,用力拍了拍黄忠嗣的肩膀,然后指着后方肃立的振武军,“爱卿,快下令,让将士们都过来吧! 朕今日要率百官,与我大宋的振武雄师一同入城! 也让汴京的百姓们,好好看看,是什么样的威武之师,替他们拿回了丢失百年的故土! 是何等的好儿郎,为我大宋洗刷了百年国耻!” 此言一出,如巨石投入死水。 “陛下!万万不可!” 枢密使富弼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前一步,躬身急谏,声音带着急切,“陛下厚爱将士之心,老臣感同身受。 然则,汴京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百姓安居乐业,骤然引入数千甲胄之士入城, 人马喧嚣,刀枪林立,必令市井惊扰,黎庶惶恐! 此非彰显皇恩之道,反易生不测之虞。 为百姓安宁计,请陛下三思!”他言辞恳切,句句不离“百姓安宁”, 将自己对武将掌兵入京的极度忌惮和对潜在威胁的担忧,巧妙地包裹在冠冕堂皇的“为民”外衣之下。 “臣等附议!”韩琦、吕公着、吴充以及大批官员立刻躬身附和,声浪不小。 王安石沉默片刻,也缓缓拱手:“陛下,富枢相老成谋国,所言不无道理。大军入城,确需慎重。” 只有部分年轻官员咬着嘴唇,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们内心认同振武军的功绩,但根深蒂固的文贵武贱观念和初入官场的谨小慎微让他们不敢出声支持。 黄忠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豁然转身,目光如电,直视着身旁的萧承弼,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股凛冽的质问,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萧承弼!” “末将在!”萧承弼挺胸应诺。 “本官问你,振武军的使命是什么?!”黄忠嗣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萧承弼立刻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震四野,带着无与伦比的坚定与自豪: “忠于陛下!忠于大宋!忠于百姓!护我河山,死不旋踵!” 黄忠嗣目光更加锐利,再次厉声喝问:“那我再问你!你振武军上下,可曾有过半分不臣之心?! 可曾想过要犯上作乱,惊扰黎民?!若有此等败类,该当如何?!” 萧承弼虎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再次用尽全身力气,如同宣誓般发出震天的咆哮: “禀总教头!振武军上下,自末将以下,若有不忠于陛下,不忠于大宋,不忠于百姓者,天地共弃! 人神共愤!当受千刀万剐,永堕阿鼻地狱!末将第一个亲手斩其狗头,悬于辕门示众!” 这惊天动地的誓言,如同最炽热的熔岩,瞬间冲垮了富弼等人精心构筑的“惊扰百姓”的借口。 “好!好!好一个‘忠于陛下,忠于大宋,忠于百姓’! 好一个‘天地共弃,人神共愤’!” 赵顼被这气势彻底点燃,连道三声好,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和感动。 他猛地转身,面向百官,脸上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冰冷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富卿之言,看似有理,实则杞人忧天! 我大宋百姓,无不想亲睹王师凯旋之盛况,无不想看看是什么样的虎贲之师,替他们拿回了幽云故土! 看看是什么样的英雄儿郎,在为他们浴血奋战! 此乃民心所向,何来惊扰之说?!朕意已决!勿复多言!” 他的目光扫过富弼、韩琦、王安石等人,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 那目光仿佛在说:三个月前垂拱殿的教训,你们忘了吗? “黄爱卿,” 赵顼不再理会百官,转向黄忠嗣,语气重新变得温和, 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传令,振武军将士,整队入城!你,” 他指着停在御幄旁的华丽御辇,“随朕同乘此车!朕要与你,并肩同行,共享这万民欢呼的荣光! 让天下人都看看,朕如何待我大宋的擎天之柱!” 皇帝此言一出,无异于将黄忠嗣直接置于风口浪尖的最顶端。 同乘御辇!这是何等的恩宠? 这是将黄忠嗣的地位瞬间抬升到几乎与皇帝比肩的骇人高度! 百官之中,许多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骇、嫉妒、恐惧、愤怒…… 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们吞噬。 王安石闭上了眼,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 韩琦和富弼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深处, 是浓浓的忧虑和冰冷的决绝——皇帝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示,封王之事,恐怕已无可挽回! 一场前所未有的朝堂风暴,已在入城的车轮声中,隆隆逼近! 黄忠嗣心中凛然,知道这已是无法推拒的皇恩,更是将自己彻底架在火上烤。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拱手沉声道:“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他转身,对萧承弼下令:“传令!全军整队,随圣驾入城!令行禁止,秋毫无犯!” 命令传下,远处的振武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顼大笑,率先登上御辇。 黄忠嗣在无数道或炽热、或冰冷、或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 整理了一下官袍,也登上了那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御辇,坐在了皇帝身侧。 第207章 允承是大大的忠臣啊 御辇缓缓行进。 刚走没多久,黄忠嗣率先开口:“官家,臣在途中收到消息,说如今汴京有人谣传,陛下欲封臣为王。” 赵顼身体一僵,目光锐利地看向黄忠嗣。 这并非谣传,正是他刻意放出的风声,用以试探群臣底线。 他本以为黄忠嗣得知此事,即便不喜形于色,内心也该是欣喜的。 然而此刻黄忠嗣的语气,平静得让他心惊。 黄忠嗣迎着赵顼的目光,神情坦荡而凝重:“臣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 但臣既为陛下之臣,为大宋社稷计,必须坦言: 若陛下真有此意,臣恳请陛下中断此念。否则,恐非国家之福,内乱将起!” “内乱将起”四个字,如同重锤砸在赵顼心上。 他脸上的难以置信瞬间化为震惊,死死盯着黄忠嗣。 这不是故作姿态的推辞谦让! 黄忠嗣眼神里的忧虑和决然是如此真切, 他是在真心实意地拒绝这份即将到手的、人臣极致的荣耀,甚至不惜用“内乱”这样的重词! 赵顼的心猛地一沉,他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与满朝文武强硬对抗才下的决心,竟被当事人如此干脆地否定。 他沉默了片刻,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份巨大的冲击。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近乎朋友间的困惑和坦诚:“允承……” 他连自称都变了,“我长你几岁,权当是兄长问贤弟一句肺腑之言。 封王酬功,非我一时冲动。你之功绩,震古烁今,配得上! 为何……为何不愿接受?告诉我,你心中真正所想。” 黄忠嗣看着赵顼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困惑与关切,心中亦是暖流涌动。 皇帝能放下身段如此询问,足见其真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澄澈如秋日晴空,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道: “官家,‘王侯非我意,但愿天下平’。” 短短十字,却重逾千钧。 赵顼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这并非华丽的辞藻,而是黄忠嗣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他想起幽州血战、想起燕云抚民、想起那份自污的通牒、想起皇城司密信中描述的燕云新气象…… 黄忠嗣所做的一切,哪一件是为了自身的权势富贵? 他所求的,自始至终,都是这个“平”字——边疆平定,百姓安平,天下太平! 赵顼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庞,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允承啊……你这般心思,让朕……让我该如何封赏你才好? 我这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如今又被你搅得一团乱麻,更添苦恼了。” 这苦恼中,竟也带上了几分知己难寻的感慨。 黄忠嗣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狡黠:“官家不必苦恼。 若真要赏,给臣个侯爵便足矣! 陛下那位义妹,可晋封长公主,以示恩宠。 再给臣的老母亲和幼妹一些诰命荣誉,让她们脸上有光,臣就心满意足了。 赵顼被他这“讨价还价”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 刚想说“一个侯爵岂能酬你之功”,黄忠嗣却已正色接道: “官家,臣还年轻。若您此刻便封臣为国公,已是人臣极顶。 那往后呢?若臣再为朝廷、为陛下立下些许微功,您又该如何封赏? 难道真要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吗?到时,恐怕就不是臣的福分,而是祸端了。” 他点出了“功高震主”最核心的隐患,不是现在,而是未来。 赵顼怔住,随即无奈地摇头苦笑,指着黄忠嗣:“你啊你……黄允承,你是真想当那古之圣人了! 功成弗居,淡泊名利。” 话语中带着浓浓的欣赏和一丝心疼。 黄忠嗣却用力摇头:“官家,臣不想当圣人! 臣只愿我大宋江山永固,子孙后代,永不再受外族铁蹄践踏之辱!此志,天地可鉴!” “外族?”赵顼微微一怔,有些不解,“辽国已被你打残,燕云已复,其南京道精华尽失,国力大损。 西夏吐蕃,经此震慑,料想短时内亦不敢再启边衅。 至于境内诸部族……” 他摇摇头,“不过是癣疥之疾,岂能撼动我大宋根基?” 他此刻正沉浸在光复燕云的巨大喜悦和解决内部问题的思绪中,对更远的威胁尚未深虑。 黄忠嗣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他总不能说“官家,您儿子赵佶将来会葬送大好河山,您自己的陵墓都会被金人给掘了吧? 他迅速调整,神情转为深沉的忧虑,沉声道:“官家明鉴,如今确看似无大患。 然,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千余年来,北境之患,何曾真正断绝? 草原苍茫,部落更迭,今日之残辽衰夏,焉知明日不会崛起新的强敌? 臣所忧者,非眼前,乃千秋万代!故,武备不可废,强兵不可弛,此乃臣之本意。” 赵顼被黄忠嗣话语中的深沉忧患所触动,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允承深谋远虑,朕……我明白了。 也罢,封赏之事,就依你所请。 侯爵之位,朕定当予你,你母亲与幼妹的诰命荣耀,亦会从厚。” 他做出了让步,心中那份对黄忠嗣的信任与倚重,却更深了。 “谢官家恩典!”黄忠嗣郑重行礼。 随即,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仅容两人听闻:“官家,封赏之事虽定,但今日朝堂之局,新旧两党罕见联手反对封王,其势已成。 臣有一计,可借此风波,更能为陛下扫清未来可能发生的祸患,稳固朝纲。” 赵顼好奇地看向他:“哦?计将安出?” 黄忠嗣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将心中早已盘算好的计划和盘托出。 半晌后。 赵顼听着听着,脸上的神情从好奇转为震惊,又从震惊变为无比的动容。 在黄忠嗣描绘的蓝图里,个人的荣辱得失被压缩到了最小, 而家国天下的安危、皇权的稳固、变法的推进,都被他放在了首位。 为了这个大局,他甚至甘愿将自己置于一个“委屈求全”甚至可能再次背负非议的位置! “允承!” 赵顼猛地抓住黄忠嗣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不必如此!真不必如此委屈你自己! 朕……我信你,绝不会让你受此等委屈!” 在这一刻,赵顼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之人,非为权势,非为富贵,其心胸之广,谋国之深, 当真配得上“国士无双”四字!这已远超君臣之义,近乎一种赤诚的托付! 黄忠嗣感受到赵顼手上的力道和眼中的真诚,心中亦是一暖, 但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反手轻轻拍了拍赵顼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抚而决然的笑容:“官家,臣不委屈。 为大宋江山社稷计,为陛下皇图永固计,臣觉得这‘买卖’,值!非常值! 陛下只需按计行事,陪臣演好这场戏即可。”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顼看着黄忠嗣那坦然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得臣如此,夫复何求?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力点了点头:“好!朕答应你!允承,此心此情,朕……我永志不忘!” 他在心中立下誓言:自此之后,黄忠嗣便是他赵顼的股肱心膂,谁若再敢构陷于他,他绝不轻饶! 黄忠嗣见赵顼应下,神情轻松:“官家,稍后至宫门,群臣毕集。臣请官家登城楼,臣有礼物要送给您...” 他凑近赵顼耳边,将入宫后的行动细节,低声密授。 赵顼仔细听着神情古怪,随后轻笑出声:“你啊,总能给我玩出点新花样。” 黄忠嗣莞尔一笑,两人对视一眼,君臣默契尽在不言中! 第208章 荣耀时刻 御辇缓缓驶入汴京城门,瞬间被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吞没。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振武军威武!黄相公威武!” “燕云光复!大宋万胜!” 街道两侧人山人海,人头攒动,禁军士兵们手挽手,用尽全力维持着秩序,却依旧被汹涌的热情推挤得摇摇晃晃。 鲜花、红纸、甚至铜钱如雨点般抛向凯旋的队伍,空气中弥漫着狂热与崇拜。 黄忠嗣坐在皇帝身侧。 他微微倾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赵顼耳中,盖过了些许喧嚣:“官家,请恕臣僭越。 待会儿车驾入城深处,百姓聚拢之时,您不妨站于车头,向万民挥手致意。 臣自会令振武军齐声颂唱,为陛下造势增威。” 赵顼闻言,龙颜大悦,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亲近与信任:“允承此言甚妙! 来,与朕一同站出去,让汴京子民看看我大宋的擎天之柱!” 他伸手便要拉黄忠嗣起身。 黄忠嗣却如同被火烫到一般,身体猛地后缩,脸上瞬间写满惶恐与坚决,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官家!万万不可!” 这突兀的反应让赵顼一愣。 黄忠嗣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官家对臣的恩宠,已如烈日悬空,炽盛难当! 臣若再不知进退,与陛下同立车头,共受万民瞻仰…… 待今日过后,臣那府邸门槛,怕是要被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徒踏破! 更要命的是,朝堂之上,弹劾臣‘恃宠生骄’、‘结党营私’、甚至‘图谋不轨’的奏章,怕是要如雪片般飞入政事堂!” 他目光扫过车外那些激动到近乎狂热的百姓面孔,又飞快地看向赵顼,眼中是真切的忧虑:“官家信任臣,臣铭感五内,粉身难报! 但正因为如此,臣更不能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更不能让这份信任成为陛下受人非议的由头! 臣……只想为大宋做事,只想好好过日子,不想整日陷于这些无谓的猜忌攻讦之中! 官家……恕臣……抗旨了!” 话音未落,黄忠嗣竟不等赵顼回应,猛地起身,一把掀开厚重的御辇车帘, 在赵顼错愕的目光和随行内侍、侍卫的惊呼声中,动作迅捷地跳下车去! 他落地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头也不回地快步奔向自己的战马, 翻身而上,动作一气呵成,迅速将自己重新“埋”进了玄甲骑兵的队伍里。 “允承!你……”赵顼看着黄忠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最终化作一声无奈又带着点心疼的叹息,缓缓摇头苦笑:“这个黄允承啊……” 他终究是理解黄忠嗣的顾虑,那份如履薄冰的清醒,让他既欣慰又有些酸涩。 他整理了一下龙袍,依言独自站到了御辇车头那最显眼的位置。 “陛下!陛下出来了!” “快看!是官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现身,瞬间将百姓的情绪推向了新的高潮,欢呼声浪几乎掀翻了汴京城的屋瓦。 人群沸腾着,无数目光聚焦在年轻帝王身上,充满了敬仰与狂热。 “瞧见没!那就是振武军!乖乖,这精气神!” 人群中,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指着行进中的玄甲骑兵,啧啧称奇,“眼神跟刀子似的,队列齐得跟尺子量过一样! 那身板,那甲胄,啧啧,难怪能把辽狗赶出燕云!这才是咱大宋的虎贲!” “喏,快看那位骑黑马,穿绯色官袍的人!” 旁边一个书生激动地指着队伍前方的黄忠嗣,“那就是咱们连中三元的黄经略相公!黄允承! 我的天,瞧瞧那风姿,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关键还如此年轻俊朗!这老天爷也太偏爱了吧? 真就是毫无瑕疵,文曲星、武曲星合着一起下凡了!” 言语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 “黄相公!黄相公看这边!”不少大胆的少女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手帕。 就在这时,在黄忠嗣的示意下,三千振武军将士,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卒,齐齐挺直脊梁,齐声高唱起来。 那整齐划一、饱含力量的歌声,仿佛带着千军万马冲锋的气势,瞬间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你说你是兵,我说你是兵, 这个兵啊,是咱大宋的百姓兵! 厢军戍城安黎庶,乡兵共守万家宁, 不惧西夏烽烟起,敢向辽骑亮剑锋!” 歌声嘹亮,直冲云霄。歌词简单直白,却蕴含着振武军独特的灵魂, 不是以前那些兵匪,而是来自田间地头、市井坊间的子弟兵! 是为守护“黎庶”、“万家宁”而战的兵! 这前所未有的歌声,这“百姓兵”的称呼,瞬间击中了所有汴京百姓的心坎。 “大宋百姓兵!你听到了吗?他们唱的是‘大宋百姓兵’!” 一个老者激动地抓着身边儿子的胳膊,老泪纵横,“我的天!老头子活了六十多年,头一回听说这样的兵! 头一回有军队这样唱自己!” “哈哈!老丈,您不知道吧?” 旁边一个操着浓重河北大名府口音的汉子, 脸上满是自豪的红光,嗓门洪亮地解释道,“振武军!那就是真正的百姓兵! 在咱河北,给老百姓干农活,挑水劈柴,修墙补路,那都是常事! 而且!人家军法严着呢!拿老百姓一根针线都得挨鞭子,还得加倍赔钱! 这就是咱河北练出来的兵,大名府走出来的子弟兵!” 他旁边一个汴京本地人听得热血沸腾,却又忍不住带着点酸意和更宏大的认同感反驳道:“什么河北的兵、大名府的兵!兄弟,格局小了! 你听听这歌——‘是咱大宋的百姓兵’!这是咱全大宋的兵!是咱所有人的子弟兵!” 那河北汉子先是一愣,随即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对对对!兄弟说得对! 瞧我这嘴!是大宋!是咱全大宋的百姓兵!是咱所有人的兵!” 两人相视大笑,眼中都是骄傲的光芒。 在《大宋百姓兵》那雄浑有力、饱含深情的歌声中,在万千百姓愈发炽热、 充满归属感的欢呼和议论声中,浩荡的仪仗队伍缓缓穿行过汴京最繁华的街道。 金色的阳光洒在皇帝威严的身影上,洒在振武军将士闪亮的甲胄上,洒在每一张洋溢着自豪与希望的笑脸上。 当队伍最终抵达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东华门前时,歌声渐歇, 黄忠嗣与萧承弼、张承岳等将领勒住战马,三千振武军如同磐石般瞬间静止,肃然无声。 第209章 临时阅兵 旌旗猎猎,甲胄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冷冽而荣耀的光芒。 按照黄忠嗣事先的密议,赵顼没有急于下车,而是示意内侍传令。 很快,以富弼、韩琦、王安石为首的文武百官,带着满腹的疑惑与各自的心思,被引导着登上了东华门的巍峨宫墙。 城下是肃立的振武军与沸腾的汴京百姓,城上则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与掌握者们。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宫墙上的大臣们也纷纷交头接耳,无人知晓皇帝与黄经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在这时,赵顼和黄忠嗣同时下了御辇。 早有内侍牵来两匹神骏的战马——一匹是赵顼心爱的纯白御马,一匹则是黄忠嗣惯乘的黑色骏马。 两人翻身上马,赵顼在前,黄忠嗣落后一身位,立于宫城正门之前。 在他们身后,三千振武军在萧承弼的低沉口令中迅速调整队形,由行军队列变为严整的受阅方阵。 刀盾、长枪、弓弩、骑兵各营泾渭分明,宛如一块块沉默的钢铁磐石,瞬间将之前的喧嚣压制下去,只余下一种令人屏息的肃杀与威严。 宫墙上的百官看得更真切了。 韩琦的眉头拧得更紧,富弼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王安石则是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那些年轻的官员则激动地瞪大了眼睛。 萧承弼小跑到皇帝马前数步,右拳横握于胸前甲胄之上, 行了一个标准的振武军军礼,声如洪钟,清晰地传遍城上城下: “报告皇帝陛下!振武军凯旋之师应到三千人,实到三千人!现已列队完毕,准备完毕!请您检阅!” 赵顼放声大笑,连日来的郁气仿佛一扫而空,豪情万丈:“好!开始!” 话音落下,赵顼与黄忠嗣并驾齐驱,策动坐骑,沿着受阅方阵的前方,由东向西缓缓而行。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 随着皇帝和统帅的移动,三千振武军将士的眼神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身上。 那目光明亮、炽热、坚定,充满了对统帅的忠诚和对皇帝的崇敬,没有丝毫游离。 这无声的注目礼,比任何呼喊都更能体现这支军队的纪律与灵魂。 赵顼看着身边这些百战余生的勇士,看着他们脸上风霜刻下的痕迹和眼中不屈的光芒,胸中激荡。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这支由他信任的臣子一手缔造、为大宋光复失地的铁血雄师,发出了震动宫阙的问候: “将士们——你们好!!!” 声音在宫墙间回荡,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发自内心的激赏。 “皇帝陛下好——!!!” 三千人的回应如同平地惊雷,整齐划一,声浪直冲云霄,震得城楼上的琉璃瓦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宫墙上的百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惊得心头一跳,不少人情不自禁后退半步。 赵顼继续前行,声音依旧洪亮:“将士们——辛苦了!!!” 这一次,振武军的回应更加震撼,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与归属感,吼出了他们的信仰与宗旨: “为——百姓——服务——!!!” “万胜!万胜!万胜!!!” 回应之后,萧承弼带头,三千将士再次爆发出三声山呼海啸般的“万胜”, 这是献给皇帝的,更是献给他们浴血奋战所守护的家国与黎民! 这“为百姓服务”的口号,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宫墙上每一个官员的心头。 王安石的眼角猛地一跳,富弼和韩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有些苍白。 文贵武贱?骄兵悍将?惊扰黎民? 这五个字如同最响亮的耳光,抽碎了他们之前所有的担忧与指责! 原来这支军队的魂魄,竟是如此! 吴充则露出了然又震撼的神情。 年轻的官员们激动得浑身颤抖,紧紧抓住了城墙的垛口。 赵顼眼眶微热,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一种来自于军队与民心结合的力量。 一刻钟后,皇帝与黄忠嗣完成了对全军的检阅,回到了东华门下。 两人下马,登上宫墙,站到了百官的队列之前。 阅兵,并未结束! 萧承弼回到军阵前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下一个指令,声音响彻全场: “队列——行进——开始!!!” “咚!咚!咚!咚!”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瞬间取代了所有的声音,仿佛大地的心脏在搏动。 三千振武军如同一个精密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 首先通过宫门正下方的,是刀盾兵方阵。 沉重的步人甲随着步伐发出铿锵的金属摩擦声,一面面巨大的盾牌紧密相连,组成移动的钢铁城墙。 他们手中的斩马长刀斜指苍穹,刀锋在阳光下划出令人心悸的寒光,沉默前行,每一步都带着碾压一切的压迫感。 紧随其后的是长枪兵方阵。 长枪如林,密密麻麻的枪尖闪烁着致命的冷芒。 士兵们步伐统一,长枪随着步伐规律地起伏,仿佛一片移动的死亡荆棘丛。 枪杆撞击甲胄的“啪啪”声,汇入沉重的脚步声,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 接着是弓箭手方阵。他们背负长弓,腰悬箭壶,行进间带着一种奇特的轻盈与肃杀。 不同于前两个方阵的厚重压迫,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随时能挽弓控弦,将死亡精准地泼洒向任何方向。 最后压轴的是骑兵方阵。 战马披着轻甲,骑士手持骑枪或马刀,控马技术精湛,保持着与步军方阵完全一致的步速。 马蹄敲击石板的声音更加清脆密集,汇聚成一股奔腾的洪流。 百姓们在看到这雄壮的威武之师后,先是惊愕,随后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欢呼! 三千人,分属不同兵种,行进间却宛如一个拥有共同意志的整体。 脚步声、甲胄摩擦声、兵刃轻撞声、马嘶声,交织成一曲雄浑壮阔的铁血交响。 那股在幽州城头、大同府下、辽境血战中淬炼出的冲天煞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弥漫在整个东华门前。 他们不再仅仅是得胜归来的英雄,更像是一台为战争而生、为守护而存的精密机器,冰冷、高效、无坚不摧! 宫墙之上,百官失语。 富弼、韩琦等老臣脸上只剩下深深的震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犹豫、忌惮、以及一丝疑惑。 王安石紧抿着唇,眼神复杂地看着城下那支由黄忠嗣一手锻造的铁军,又看了看身边同样目光灼灼的年轻皇帝,心中百味杂陈。 已经在开始怀疑自己了,他的新法相较于黄忠嗣,不管是经济,民生,还是军事,可以说是被碾压的体无完肤。 赵顼挺直身躯,站在最高处,俯瞰着他的无敌雄师和欢呼的子民,胸中豪情激荡。 黄忠嗣侍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面色平静,眼神深邃如海。 心中暗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看向那些老臣,眼中闪耀着莫名的意味。 第210章 封赏 夕阳如血,旌旗猎猎。三千振武将士的雄姿仍震撼着城上城下的每一个人。 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铁血与荣耀的味道。 皇帝赵顼志得意满,站在城墙垛口,俯瞰着下方肃立如林的钢铁雄师, 又扫过身边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掌控一切的快意。 他朗声开口: “诸卿!”赵顼的目光扫过富弼、韩琦、王安石等宰执重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观我振武军威仪,如何?” 城墙上陷入短暂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富弼、韩琦、吕公着等人面沉如水,心中翻江倒海。 他们瞧不起武人,视武人掌权为祸乱之始,更对这支几乎是黄忠嗣一手带起来的强军充满忌惮。 但此时此刻,在刚刚结束的震撼阅兵之后,在皇帝那锐利目光的逼视下, 在城下万千百姓尚未平息的狂热注视中,他们能说什么? 说这支军队不行? 那是睁眼说瞎话,更是自取其辱,触怒龙颜。 韩琦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却带着一丝“由衷”的赞叹:“回陛下,振武军将士,军容整肃, 号令森严,气势如虹,实乃我大宋百年未有之强军!黄经略练兵有方,将士用命,诚为社稷之福!” 他巧妙地将赞誉引向“社稷之福”,而非单纯肯定武人地位。 富弼紧接着,捋着白须,语气沉重:“老臣观之,此军煞气冲天,锐不可当,确为虎贲之师。 幽云光复,此军居功至伟,当得起陛下厚赐。” 他着重强调了“功绩”和“厚赐”,暗示封赏可以,但需慎重。 王安石看着城下那支与自己变法目标似乎相悖、却又实实在在为大宋开疆拓土的军队,心情复杂。 他沉默片刻,也开口道:“军威之盛,甲胄之利,训练之精,非比寻常。黄允承……功在社稷。” 他肯定了事实,但“功在社稷”四字,说得意味深长,目光不经意间与黄忠嗣平静的眼神一触即分。 其他大臣,无论是旧党还是新党,或真心震撼,或迫于压力,都纷纷附和: “陛下圣明,得此强军!” “将士忠勇,实乃国朝柱石!” “军威浩荡,震慑敌胆!”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但听在黄忠嗣、林从文、章惇等人耳中,却分明能感受到那话语底下强压着的酸涩与不甘。 “哈哈哈哈!”赵顼放声大笑,笑声在城楼间回荡,充满了快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城下肃立的三千将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既然诸卿皆言我振武军威武雄壮,乃国之干城!如此强军,如此功勋,岂能埋没? 今日,就在这东华门下,当着汴京百姓的面,朕,要亲自宣布封赏!” “陛下!” 富弼脸色剧变,急忙出列,声音带着急切,“封赏功臣,乃朝廷大典,关乎礼制国体,宜在朝堂之上, 由有司按律拟定,昭告天下,方显庄重严肃!在此市井喧哗之地,恐失朝廷威仪!” “陛下三思!”韩琦、吕公着、吴充等重臣几乎同时躬身, 声音带着近乎恳求的劝阻,“凯旋入城已是殊荣,封赏大典确需慎选场合,以示对功臣之敬重!” 他们的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侍立在皇帝侧后方的黄忠嗣,却平静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城楼: “陛下,臣以为,在此地封赏,正当其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那些旧党重臣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锥。 黄忠嗣迎着众人的目光,不疾不徐地继续道: “振武军将士之功,非止在战场杀敌,更在提振国人士气,洗刷百年之耻! 此刻,将士们刚刚接受陛下检阅,心潮澎湃; 汴京百姓亲眼目睹我大宋雄师之威,群情激昂! 在此万众瞩目之下,陛下亲口封赏功臣,其意义远胜深宫诏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下翘首以盼的百姓和肃立的将士: “此举昭示天下:陛下重军功、惜勇士! 让这汴京的每一名百姓,让这天下的每一名热血男儿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为国浴血奋战者, 陛下绝不吝啬荣宠! 朝廷绝不亏待功臣! 如此,方能真正激励天下志士,踊跃投军,强我大宋兵锋! 臣,恳请陛下圣裁!” 黄忠嗣的话,句句打在赵顼的心坎上,更是直指未来强军之路! 这正是赵顼想要的效果——打破文贵武贱的窠臼,树立尚武重功的新风! “陛下!黄经略所言极是!” 一个清朗的声音立刻响起。 刚升任审刑院知事林从文,这位皇党干将、黄忠嗣的坚定盟友,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功臣之功,当于功成之地,昭告天下! 将士血战方归,正需陛下即刻褒奖,以慰英魂,以励生者!此刻封赏,正当其时!臣附议!” 紧接着,章惇也大步出列,他面色微红, 带着一丝与王安石决裂后的决然与激昂:“陛下!富枢相、韩相公皆言振武军乃强军,既是强军,自当有强军之荣! 何须拘泥于繁文缛节?在此宣示皇恩浩荡,彰显朝廷对功臣之信重,正是提振国威、凝聚民心之举! 臣,附议黄经略之言!” “臣等附议!”一些被阅兵场面激荡得热血沸腾的年轻官员,以及部分立场本就偏向皇帝或感佩黄忠嗣功业的中立官员,也纷纷鼓起勇气出言支持。 城楼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 富弼、韩琦、吕公着等人脸色铁青,目光如同利刃般在林从文、章惇以及那些附议的官员脸上刮过,仿佛要将每一个名字、每一张面孔都刻进心里。 王安石则闭目不言,袖中的手却微微攥紧。 新党魁首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态度。 旧党重臣们心中怒火中烧,几乎要将牙咬碎。 黄忠嗣!林从文!章惇!还有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官员! 他们这是在联手推动一场颠覆朝堂格局的变革!是在公然挑战百年文治传统! 赵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他不再看那些试图阻止的老臣,目光炯炯地扫视全场,带着无上威严: “朕意已决!就在此地,就在此时!封赏功臣,昭告天下!” 他猛地一挥手,对侍立在旁的贴身内侍喝道:“宣旨!” 内侍总管早已捧着明黄的圣旨候命,此刻深吸一口气,展开圣旨,用洪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寂静的城楼和下方万千屏息凝神的军民面前,高声宣读: 敕:河北宣抚副使、振武军厢都指挥使萧承弼,夔州路兵马钤辖、虎翼团统制张承岳等 朕绍膺骏命,统御万方。幽蓟故壤,沦于腥膻,今赖将士忠勇,廓清朔漠。萧承弼身冒锋镝,斩将搴旗,功冠诸军。可特授晋城县开国侯,食邑八百户,依前检校太尉、同签书枢密院事,充燕山府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总北边甲兵,永镇疆圉。 张承岳摧锋陷阵,所向无前。可特授遵义县开国伯,食邑五百户,除云麾将军、夔州路安抚使兼兵马钤辖,领播州等处番部招抚使,绥靖西南。 原振武军上下,血战克捷,宜更戎号,永彰殊勋。可赐军额曰 “天雄军” ,诸将校功赏,着枢密院、三司速勘议以闻。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熙宁五年八月二十日敕 第211章 辩论赛1.0 紫宸殿内,庄严肃穆的气氛被皇帝赵顼一句“封黄卿为燕王”彻底点燃,旋即被汹涌的反对声浪淹没。 “陛下!万万不可啊!” 韩琦须发皆张,第一个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爵乃国器之重,非宗室血胤不得轻授! 此乃太祖太宗定鼎以来铁律,关乎社稷根本!若开此例,后世军功卓着者何以酬之? 法度崩坏,祸乱之源也!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老泪纵横,字字泣血,仿佛大宋江山顷刻间就要倾覆。 “陛下三思!” 富弼紧随其后,声音带着沉痛的悲怆,“黄经略之功,彪炳千秋,封国公已是人臣极顶,世袭罔替,富贵无极,足酬其功! 封王…非但于礼不合,更将置黄经略于众矢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骤登王位,非福反祸!此非保全功臣之道啊陛下!” 他将矛头巧妙地转向“为黄忠嗣好”,试图软化皇帝的决定。 “臣等附议!” 吕公着、吴充以及殿内几乎所有文臣,无论新旧党派,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跪倒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几乎铺满了紫宸殿的中央甬道。 殿门口处,更多无法进入内殿的中低级官员,也层层叠叠地跪倒在地,以叩阙般的姿态表达着无声却无比强烈的抗议。 上百人的齐声高呼“陛下三思!”汇成一股沉重的压力,仿佛要将殿顶都掀开。 王安石站在文官班首,嘴唇紧抿。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烈叩首,但也深深躬下身,声音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陛下,富枢相、韩相公老成谋国,所言句句肺腑! 封王…实属骇人听闻,动摇国本!臣…恳请陛下慎之!重之!” 他代表了新党最终的选择——压制黄忠嗣,维系内部的“稳定”和法度的“神圣”。 章惇站在王安石身后不远处,看着佝偻的背影和那些跪满大殿的同僚,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 但他咬紧牙关,没有跪,也没有出声。 整个紫宸殿,只剩下御座上的赵顼和侍立在他身旁、垂手而立的黄忠嗣还站着。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的压力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赵顼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冰冷和一丝……嘲讽。 黄忠嗣的功劳表现没让他感受到危机,而这些大臣接二连三的试探,威逼... 不...应该说是逼宫,才让这他真正的感觉到了危机。 他环视着下方跪满的群臣,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面孔。 他没有立刻说话,任由那“陛下三思”的声浪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衰减,直至彻底沉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赵顼缓缓开口,声音不高,隐含着一丝早有预料的疲惫: “诸卿……好,好一个‘法度’!好一个‘保全功臣’! 好一个‘老成谋国’!满殿朱紫,煌煌高论,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啊!”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喜怒,但那股无形的威压让所有跪着的臣子都感到脊背发凉。 赵顼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身旁的黄忠嗣身上。 此时的黄忠嗣,正如用户所言,老神在在,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仿佛眼前这为了阻止他封王而跪满一地的景象,不过是一场早已排演好的戏剧。 “黄卿,” 赵顼的声音转向黄忠嗣,带着询问,“你看,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 他们对你,真是‘爱护备至’啊。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他将皮球直接踢给了风暴中心的黄忠嗣,眼神深处却传递着只有两人能懂的讯号:戏台搭好了,该你上场了。 黄忠嗣微微躬身,向前一步,站到了御阶边缘,正对着下方黑压压跪着的百官。 他的动作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或愤怒、或忧虑、或探究的眼神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他脸上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环视一周,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 他先是对着赵顼拱手,然后转向百官,“诸位同僚拳拳之心,忠嗣……深受感动。” 这话一出,跪着的韩琦、富弼等人心头都是一跳,感觉异常刺耳。感动?这黄忠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黄忠嗣继续道,语气诚恳得近乎真诚:“韩相言‘法度’,富枢言‘保全’,王相忧‘国本’,诸位同僚忧心忡忡,皆是为国为民,为忠嗣着想。忠嗣岂能不领情?” 众人闻言以为黄忠嗣还是顾大局的,心中原还有些欣慰。 而在此时,黄忠嗣却继续出声: “但是,韩公、富公、王公、吕公、吴公…诸公拳拳之心,忠嗣感佩。然,忠嗣心中仍有困惑,望诸公不吝赐教。” 他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韩琦等人: “诸位如此激烈反对陛下封赏之恩,究竟是怀疑我黄忠嗣对官家不忠?还是怀疑我对朝廷不忠?又或是指责我黄忠嗣乱法害民了?”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直接将个人立场与国家法度、道德评判捆绑在一起。 富弼眉头紧锁,立刻沉声道:“黄经略此言差矣!无人敢质疑你的忠诚! 光复燕云,功在社稷,彪炳千秋,此乃不争之事实!老夫等亦深感钦佩!” 韩琦紧随其后,声音带着一种“苦口婆心”的规劝意味, 仿佛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晚辈:“允承啊,正因你是大大的忠臣,我等才更要劝你,更要劝陛下! 此非疑你,实乃为你好,更是为君父好,为江山社稷计啊!”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向黄忠嗣,又转向御座上的赵顼,试图将道理说透: “王爵之重,非同小可!此乃太祖太宗所定之祖宗家法,百年不易之铁律! 陛下待你之心,天日可表,然为君父者,亦有行差踏错之时。身为臣子,更要体恤君父! 君父若一时思虑不周,行将踏错,违了祖制,身为臣子、身为君父所倚重之臣,难道你允承,要眼睁睁看着君父犯错,背负后世骂名而不发一言,不加以劝谏么?” 韩琦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意味,将黄忠嗣定位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臣子,仿佛在说:皇帝是你爹,你爹要犯错,你身为儿子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你忍心让你爹被天下人指责? “韩卿此言何意?!” 御座之上,赵顼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几乎能拧出水来! 他猛地从御座上挺直身体,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狠狠剜向韩琦。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合着你们全是对的,坚持祖制是绝对正确的,而我这个皇帝坚持要封王,就是“思虑不周”、“行将踏错”? 我违背祖制就是错的? 你们这群大臣永远站在道德和法理的制高点,而我这个皇帝反而成了需要被规劝、需要被阻止的“犯错者”? 赵顼胸中的怒火腾地燃起,感觉自己的皇权、自己的决断被这群老臣彻底藐视了! 他死死地盯着韩琦,虽然没有立刻出声呵斥,但那眼神中的冰冷怒意几乎要将韩琦冻结。 第212章 辩论赛2.0 就在这君臣对峙、气氛降至冰点的刹那,黄忠嗣却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的神情,对着韩琦拱手道: “韩公此言,真乃金玉良言,忠嗣受教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却又暗藏机锋: “韩公所言极是! 但‘长者赐,不可辞’。官家于我,既是君父,亦是长辈。 君父赐予,恩泽天降,身为臣子,岂有推拒之理?若坚辞不受,岂非辜负君父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岂非不忠不孝?此其一也。” 他目光炯炯,直视着韩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诘问: “其二,韩公方才教诲,‘天下哪有不是的君父’? 官家天纵圣明,乾纲独断,所思所虑,皆为江山永固,社稷安康。 韩公方才言及‘君父犯错’、‘行将踏错’… 此言何意?莫非是在指摘君父之失? 此等言论,置君父于何地?身为臣子,公然指摘君父,妄议圣裁,这难道不是…更大的不孝不忠么?” 黄忠嗣的话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韩琦的心头! 第一道雷:“长者赐不可辞”。他巧妙地将皇帝封王类比为父亲赐予儿子珍贵的礼物,拒绝就是不孝! 这直接瓦解了韩琦“为黄忠嗣好”的劝谏基础——你不让我接皇帝的赏赐,是想陷我于不孝? 第二道雷:“天下哪有不是的君父”。这是儒家伦理的绝对准则! 韩琦刚才情急之下用“劝谏犯错君父”的道理,虽意在祖制,但言辞中确实隐含了“皇帝可能犯错”的潜台词。 黄忠嗣敏锐地抓住这一点,反手就扣上了一顶“指摘君父”、“大不孝大不忠”的帽子! 这帽子比“反对封王”要沉重百倍! 韩琦脸色由白转红,胡须微颤,显然被黄忠嗣这顶“大不孝”的帽子扣得又惊又怒。 但他宦海沉浮数十载,岂是易与之辈? 短暂的失态后,他眼中厉色一闪,声音陡然拔高: “黄经略!休要曲解老夫之意,更休要妄言‘指摘君父’!老夫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他猛地转向御座方向,对着赵顼深深一揖,姿态极其恭谨,但话语却字字如刀,矛头直指黄忠嗣的理论根基: “陛下明鉴!老臣所言‘劝谏君父’,非是指摘陛下有失! 恰恰相反,正是为了维护陛下圣德,避免陛下因一时之仁,而违背了太祖、太宗皇帝所定之万世不易的祖宗法度!” 他深吸一口气,将“祖宗法度”的地位拔高到前所未有的位置,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祖宗之法,乃太祖、太宗皇帝所制定!此乃我大宋立国之根基,安邦之圭臬! 其神圣庄严,尤在当朝君父之上!陛下身为天子,承祖宗之业,继祖宗之法,乃是大孝! 君父若违制,那便是不孝于祖宗! 我等臣子阻止君父违制,是为了让君父免于落下‘不孝于祖宗’之口实,免受后世史笔苛责!这岂是指摘君父? 这分明是为君父分谤,为君父尽忠尽孝啊!” 韩琦这番反驳,堪称老辣至极! 这番话掷地有声,逻辑严密,将“祖宗家法”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几乎堵死了“君父”在此事上乾坤独断的空间。 殿内许多大臣,尤其是旧党,纷纷暗自点头,深以为然。 连一些中立官员也觉得韩琦此言占理。 富弼立刻出声支持:“韩相所言,字字珠玑,老臣附议!维护祖宗法度,乃臣子本分,亦是维护陛下千秋圣名!” 吕公着、吴充等人也纷纷附和:“臣等附议!祖宗之法不可轻废!” 王安石依旧沉默,但眉头锁得更紧,显然韩琦这套“祖宗至上”的理论, 虽然此刻用来反对封王很有效,但也正是他变法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心中滋味复杂。 赵顼坐在御座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韩琦这番话,听起来句句为他这个皇帝着想,实则是在用“祖宗法度”这个紧箍咒死死地套在他头上! 他感觉自己的皇权被这顶“孝于祖宗”的大帽子压得喘不过气。 群臣屏息,目光在皇帝铁青的面容和韩琦等重臣肃穆的表情间逡巡。 新旧两党罕见的联合,在这“祖宗法度”的大旗下显得牢不可破。 连王安石都沉默着低下了头,殿内只剩下一种令人绝望的、僵持的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打破了这凝固的冰层: “呵呵……”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站在风暴中心的黄忠嗣,竟突然轻笑出声。 他甚至还抬手挠了挠鬓角,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国本、剑拔弩张的争论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韩公,富公,王公,诸位同僚,” 黄忠嗣脸上挂着那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般的笑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韩琦身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诸位拳拳之心,忠嗣……受教了!” 他微微拱手,态度看起来竟有几分诚恳。 但紧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将巨石投入深潭的平淡: “我适才细想诸公所言,字字珠玑,真乃金玉良言,发人深省啊!” 他特意顿了顿,仿佛在回味这句“金玉良言”,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探询,看向韩琦等人: “所以,诸公方才那般极力劝阻陛下封赏之恩,反复强调祖宗法度不可逾越,其深意…… 莫非主要就是担心我黄忠嗣将来的子嗣不成器,担不起王爵之重,反而惹祸上身,甚至辱没门楣,连累我黄家一门忠烈之名?” 台阶! 一个绝妙的、让人无法拒绝的台阶!黄忠嗣主动将韩琦等人那冠冕堂皇的“祖宗法度”、“为君父分谤”的高论,精准地解读并“降格”成了对他黄氏家族“子孙教育”问题的深切关怀。 台阶是递过去了,可这台阶的材质却滑溜异常。 第213章 辩论赛3.0 韩琦、富弼等人瞬间愣住,表情极其精彩。 他们眼中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黄忠嗣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是在认怂?还是在……挖坑? 这台阶接不接?不接,等于否认了刚才自己“为黄忠嗣着想”的立场; 接,就等于承认刚才那番义正辞严的争论,核心不过是担心他黄家后代不行? 这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与祖宗法度的高度相去甚远! 但黄忠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态度又如此“诚恳”,他们一时竟找不到更体面的反驳。 尤其黄忠嗣那“恍然大悟”的神情和“金玉良言”的评价,更是把他们架在了一个“关心同僚”的道德高地上。 吏部侍郎反应最快,硬着头皮顺着这个被强行扭曲的台阶下了,语气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干涩和奉承:“呃……黄经略果然颖悟过人!谋国之言,一点即透!正是此理!正是此理! 经略功业彪炳,乃不世出之国士!然……儿孙自有儿孙福,亦自有儿孙祸。 王爵尊荣,非比寻常,若后世子孙……德不配位,恐……恐非家族之福,亦非朝廷之幸啊!” 他艰难地把“败家子”、“惹祸”的意思,用尽可能文雅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心中却憋屈无比。 “着啊!”黄忠嗣猛地一拍手,脸上绽放出无比真诚、甚至带着感激的笑容,重重点头,声音洪亮地响应道:“诸公高见!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高瞻远瞩!为忠嗣计,为黄家一门计,此言可谓至理!” 他仿佛被彻底说服,充满了“顿悟”后的轻松,随即深吸一口气,面向御座上脸色依旧阴沉但眼神已微微闪烁的赵顼顼,朗声道: “陛下!臣感念诸公金玉良言!为免后世子孙不肖,辱没圣恩,祸及家门,臣恳请陛下收回王爵封赏! 臣只愿受封侯爵,足矣!” 他顿了顿,语不惊人死不休,声音愈发清晰坚定,如同惊雷炸响在刚刚有所缓和的殿内: “且为保万全,臣更恳请陛下,废除臣爵位‘世袭罔替’之制!亦不取‘降等承袭’之例!” “臣之爵位,只限臣一身!待臣身死,朝廷即刻收回爵位! 为酬臣之微劳,可赐臣之遗属一笔安身立命之财,使其衣食无忧,则臣于九泉之下,亦感陛下圣恩,更无愧于黄氏列祖列宗矣!” “此乃臣肺腑之言,恳请陛下恩准!” 轰隆——! 如果说刚才的争论是狂风暴雨,那黄忠嗣这番话就是投下了一颗炸雷!其威力远超之前的“封王”之争! “黄忠嗣!你……你疯了不成?!”一位勋贵老臣目眦欲裂,失声惊呼,几乎要扑上来。 “荒谬!世袭罔替乃祖宗成法,朝廷酬功之本!岂容你如此儿戏!”另一位重臣气得浑身发抖。 “住口!黄允承!你居心叵测!你自己不要祖宗恩典,难道还想拖着天下功臣一同陪葬吗?!” 咒骂声此起彼伏,矛头瞬间从“祖宗法度”转向了自身利益的核心——世代相传的特权! 林从文反应神速,立刻出班,脸上是货真价实的震惊和痛心疾首:“陛下!万万不可!黄经略光复燕云,功盖寰宇! 若仅封侯爵,且爵位身死即消,天下人将谓朝廷刻薄寡恩,寒尽忠臣良将之心! 此例一开,日后谁还愿为陛下、为大宋效死力?! 请陛下三思!黄经略,你切莫意气用事啊!” 他一边喊冤,一边给黄忠嗣递话。 章惇此刻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积压的怒火和对旧党虚伪的鄙夷,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怒斥那些气急败坏的勋贵和旧党: “住口的是你们!” 他双目圆睁,须发戟张,指着那些叫骂的官员,“尔等口口声声祖宗法度,朝廷体统! 方才韩相、富公以‘忧心后世子孙’为由规劝,黄经略深以为然,主动避祸全身,甘愿放弃王爵与世袭之权! 此等深明大义、高风亮节之举,尔等不颂扬其德,反诬其‘居心叵测’、‘拖人陪葬’?是何道理?!” 他声音带着滔天的愤怒和凛然正气,如同审判: “尔等极力反对,究竟是为了维护‘祖宗法度’,还是为了维护自家那世代承袭、永不降等的铁杆庄稼? 是为了朝廷体统,还是为了尔等子孙后代永享富贵? 黄经略不过以身作则,求个‘身死爵除’的清净,尔等便如此惶惶不可终日,跳脚咒骂! 尔等心中,可还有半分忠君体国?可还有半分公心? 尔等才是真正的其心可诛!” 章惇这番怒斥,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了所有世袭特权阶层的脸上,将他们极力掩饰的私心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殿内瞬间死寂,被点名的旧党和勋贵们面红耳赤,羞愤交加,一时竟无法反驳。 黄忠嗣则适时地再次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混合着巨大委屈和“深明大义”的表情, 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臣……臣只是想求个安稳,不想让后世子孙因无能而惹祸啊! 臣一片赤诚,为君分忧,为家避祸,何至于……何至于被诸公如此猜忌诋毁?臣……臣惶恐至极!” 他成功地将一场关于封王和祖宗法度的争论,彻底扭曲并引爆成了一场关于“世袭特权”存废的、关乎所有勋贵和恩萌官员根本利益的滔天风暴! 而他自己,则牢牢占据着“被误解的委屈忠臣”和“以身作则的改革先锋”的道德制高点。 赵顼顼看着殿下这混乱而精彩的一幕,看着黄忠嗣那炉火纯青的表演,看着章惇那怒发冲冠的助攻, 看着旧党和勋贵那狼狈不堪、气急败坏的嘴脸,他那原本被“祖宗法度”压得铁青的脸上,冰霜终于开始融化。 一丝极淡、却蕴含着无尽冷冽与掌控感的笑意,缓缓爬上了他的嘴角。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全场,那眼神,锐利如刀,洞穿人心。 “噫……” 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叹,从他喉中逸出,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一丝戏谑,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