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术士》 第1章 新的一天 林昭然敲了敲面前的门,紧张地站在原地。 开学的第一周相当平静,除了发现高等算术也是由楚丹秋教授的,而且她对这门课同样充满热情,又给他们安排了一次摸底测试和更多的“推荐”阅读。 不过,现在已经是周五了,是时候去见他的导师了。 “进来。”屋里传来一个声音,林昭然发誓他都能听出其中的不耐烦,仿佛那人还没见到他就觉得他在浪费时间。 他推开门,迎面见到了臭名昭著的赵虚明。 从对方的表情就能看出,赵虚明对他评价不高。 “林昭然?坐吧。”赵虚明命令道,甚至懒得等他回答。 林昭然刚坐下,就差点没接住对方扔来的笔。 “展示一下你的基础三式。”指的是他们第二学年学的真元操控练习。 他听说过这一环节。 没人能完美掌握基础三式来打动赵虚明。 果然,林昭然刚让笔浮起就被打断了。“太慢。”赵虚明断言,“你花了一整息才进入状态。必须更快。重来。” 重来。重来。重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直到林昭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这样练了两个小时。 他完全忘记了时间,只顾专注于练习,而不是越来越想把笔戳进赵虚明眼窝的冲动。 “重来。” 笔立刻浮到空中,赵虚明话还没说完。 说真的,这种练习怎么可能再快? 一颗弹珠击中他的额头,打断了他的专注。 “你分心了。”赵虚明责备道。 “你朝我扔弹珠!”林昭然抗议道,无法接受赵虚明竟做出如此幼稚的事。 “我以为你会继续专注于练习。”赵虚明说, “如果你真的掌握了这个练习,这点小干扰不会影响你。 看来我又一次遗憾地被证明是对的:当前学院的课程设置不足,阻碍了又一个有潜力的弟子成长。 看来我们得从真元操控的基础开始。我们要把基础三式练到完美为止。” “老师,我一年前就掌握这些练习了。”林昭然抗议。 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基础三式上。 在他看来,他已经花了太多时间精进这些。 “你没有。”赵虚明说,语气仿佛被林昭然的说法冒犯了。 “能可靠地完成练习不等于掌握了它。此外,这样做能教你耐心和控制脾气,显然你在这方面有困难。这些都是术士必备的重要技能。” 林昭然抿紧嘴唇。 他确信这人是故意惹他生气。 看来传闻没错,这些课程将是一场巨大的挫折练习。 “我们从悬浮练习开始。”赵虚明无视林昭然的思绪,“重来。” 他开始讨厌这两个字了。 ------------------------------------------------------------ 如果有人第一周结束时问林昭然哪门课最难,他会说是术法符箓和高等算经。 也许是斗法。 两周后,他可以肯定地回答是结界术。 结界术,即用术法保护事物的技艺,是一门出奇复杂的术法。 你必须考虑要保护物体的材质、尺寸和几何形状,结界如何与已有术法相互作用..... 抛开这些复杂性不谈,这门课本该很简单,至少不该这么令人困惑 ——林昭然在术法上是个耐心、有条理的人,曾以不错的成绩熬过比结界术更难的课程。 问题在于他们的教习,一个头发短得几乎剃光的严肃女子,根本不会教书。 哦,她显然很懂这门课,但就是不知道如何将这些知识转化为合适的讲习。 她的讲习遗漏了很多内容,显然没有意识到,虽然这些对她来说显而易见,但对她的学生来说并非如此。 她指定的教材也好不到哪去,读起来更像专业结界师的指南而非学习教材。 第六题: 你被要求在青冥山的初品灵脉上建造一个研究前哨。 该建筑需随时容纳四名人员,勘探队对周围大量雪狼群和蚀木蜂的侵扰表示担忧。 你的预算是两万五千灵石,并假设你是一名二品结界师。 假设只有从灵脉中提取的真元可用于维持结界,你认为哪种结界组合最适合前哨?解释你的理由。 绘制前哨的基本平面图,并解释房间布局和建筑形状如何影响结界效果。 你认为蚀木蜂侵扰问题最好用驱虫结界解决,还是通过精心选择建筑材料解决? 解释你的理由。 假设你被委托建造五个前哨,预算不变。 这会如何改变你的答案?你认为五个前哨的结界完全相同好,还是有所差异好? 解释每种方法的优缺点。 林昭然沮丧地揉了揉眼睛。 他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没选修建筑学,也不知道要学好结界术必须选它。 更别提这题假设他们知道购买必要材料的市场价格,或者知道青冥山在哪。 林昭然地理学得不错,但他也不知道,不过考虑到雪狼等凶兽的存在,他猜是在北荒某处。 他的思绪被教室后排传来的少女笑声打断。 林昭然不用回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明远又在逗周围的同学了。 他希望教习能惩罚这个捣乱的家伙,尤其是在考试中途, 但张明远是这位严厉女子的宠儿,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考试拿满分的学生。 毫无疑问,这家伙已经以百分之百的准确率完成了考试。 顺便说一句,这完全说不通 ——在他们前两年,张明远是个成绩低于平均的学生,更出名的是他的魅力而非术法天赋。 实际上,有点像更友善的昭武。 但今年,他样样都拿满分。 样样。 他拥有丰富的知识和去年底还不具备的勤奋,远超过正常时间流逝所能获得的进步。 一个人怎么会在一个夏天内进步这么大? 一刻钟后,他把笔扔在案上,放弃了。 他只答了十道题中的八道,而且不确定这八道是否正确,但只能这样了。 他得抽出几天时间自学结界术,因为讲习一天比一天难懂。 唯一和他一样在教室里待这么久的弟子是慕容雪,她只比他晚几息交卷,然后跟着他出了教室。 当然,他们留在教室的原因大不相同。 他留下是为了多捞几分。 她留下是因为她是个完美主义者,想再三检查以确保没有遗漏。 “林昭然,等等!” 林昭然放慢脚步,让慕容雪追上他。 这姑娘有时很烦人,但总体上是个好人,他不想因为考试不顺就对她发火。 “你觉得考得怎么样?”她问。 “很差。”他回答,觉得没必要撒谎。 “我也是。” 林昭然翻了个白眼。 他和她对“很差”的定义大不相同。 “宁璐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答完了。”沉默片刻后,慕容雪说,“我打赌她又会得满分。” “慕容......”林昭然叹了口气。 “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嫉妒,但这不正常!” 慕容雪压低声音激动地说,“我很聪明,一直在学习,但还是跟不上。我们过去两年都和宁璐同班,她从来没这么厉害过。现在......现在她每门课都比我强!” “有点像张明远。”林昭然说。 “完全像张明远!”她赞同道, “他们甚至一起玩,他们俩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姑娘,表现得像......像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 “或者像一对情侣。”林昭然说,然后皱眉,“三个人的感情关系叫什么?” 慕容雪嗤之以鼻。“随便吧。重点是这三个人整天无所事事,惹恼教习,却总能得满分。他们甚至拒绝了转到甲等班的机会,你能相信吗?” “你太在意这事了。”林昭然提醒道。 “你不好奇他们怎么做到的吗?”慕容雪问。 “当然好奇。”林昭然嗤之以鼻,“很难不好奇。但我能怎么办?而且张明远从没对我做过什么。我不想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天才就给他找麻烦。” 林昭然感觉到白明泽突然加入他们,从拐角处冒出来和他们并肩而行。 有时他怀疑这胖小子是不是能闻到八卦的味道。 “我懂你的意思。”白明泽说,“我一直以为张明远什么都不行。你知道的,就像我一样?” “哈。他不可能在一个暑假内变得这么厉害。”林昭然说,“我猜他一直都在装傻。” “伙计,那太蠢了。”白明泽说,“如果我有那么厉害,我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知道。” “我不认为他能连续两年装傻。”慕容雪不满地说,“他至少偶尔会露馅。” “那还能是什么原因?”林昭然问。 他确信学院检查过张明远,确保他不是变形冒充者或被古代术士的魂魄附身。 “也许他提前知道答案。”她建议道。 “除非他是预言师。”白明泽说,“上周二你早退时,楚丹秋给了他一个口试,他像吞了教科书一样对答如流。” 谈话随着三人进入丹房而平息。 这里更像一个大型丹房而非普通教室。 大约有二十张案几,每张都摆满了各种容器和其它器具。 当天课程所需的所有材料都已摆在他们面前,不过有些还需要进一步处理才能用于他们当天要学习的过程 ——比如他确信他们不会把活的地穴蟋蟀放进沸腾的溶液中。 丹道和结界术一样复杂,但他们的丹道教习既懂行又会教,所以林昭然在这门课上没什么问题。 理论上他们必须两三人一组,因为案几和器具不够,但林昭然总是和白明泽一组,实际上等于独自工作。 唯一的问题是要让白明泽闭嘴,不要在课上分散他的注意力。 “嘿,昭然。”白明泽不太小声地对他耳语,“我以前没注意到,但我们的教习有点漂亮!” 林昭然咬紧牙关。 这该死的笨蛋就算命悬一线也压不住声音。她不可能没听见。 “白明泽。”他低声对搭档说,“我需要丹道课的好成绩才能在毕业后得到理想的工作。如果你搞砸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白明泽不满地嘟囔着,继续偷看。 林昭然重新专注于将蚀木蜂壳磨成细粉,这是他们当天要制作的特定胶水所需的材料。 不得不说,苏曼虽年过半百,却依旧风姿绰约,宛若二八佳人。 想来定是某种驻颜之术 ——毕竟她可是丹道课的老师。 或许,她甚至服用了传说中的青春永驻丹,只是这等丹药极为罕见,且往往暗藏瑕疵。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这门课,”白明泽嘟囔道,“这哪算什么术法?连真元都用不上。整天就是找草药、切根茎……简直跟做饭似的。老天,我们居然还在做胶水!这种活儿就该让姑娘们去干。” “明泽……” “我说的是实话!”他争辩道, “连咱们教习都是个女的。虽说是个美人儿吧,可终究是女的。我曾在某本书上读到,丹道之术源自巫山秘宗,那些瓶瓶罐罐的玩意儿,可不就是她们的拿手好戏?就连如今最负盛名的丹道世家,祖上也都是巫山一脉。你肯定不知道吧?” 事实上,他当然知道。 毕竟,在进入天衍阁之前,他曾师从一位货真价实的古法炼药师学习丹道。 那位炼药师极为传统,甚至对“丹道”一词嗤之以鼻,坚称自己的技艺为“炼药术”。 不过,这种事他可不想让人知道,原因嘛,自然是多得很。 “你要是再不闭嘴,我就再也不跟你搭档了,”林昭然正色道。 “喂!”白明泽抗议道,“那谁来帮我?我可搞不定这些!” “我不知道啊,”林昭然故作无辜地说道,“或许你可以找个姑娘帮你。” 幸好,老师此刻正忙着对张明远的最新杰作赞不绝口,无暇顾及林昭然这边 ——那小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用提供的材料炼出了一瓶强化灵液,显然令人刮目相看。 苏曼似乎并不介意张明远完全无视了制作灵胶的作业,自顾自地搞起了自己的名堂。 林昭然摇了摇头,努力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他不禁思忖,若是自己做出类似的事,是否会得到同样的赞誉,还是会被指责为卖弄。 他曾有几次试图在老师面前露一手,结果却被训斥要夯实基础,切莫骄傲自满,毕竟“骄兵必败”。 难道是因为张明远是张氏世家的继承人? 还是另有缘由? 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了慕容雪为何会对这一切心生不忿。 第2章 初境鉴文 “今日的课就到这里,”云墨心说道, “不过在你们离开之前,我有件事要宣布。 想必你们中有些人已经知道,天衍阁学院历来会在夏祭前夕举办一场踏舞会。 今年也不例外,踏舞会将于下周六在学院正厅举行。 今年,所有弟子必须参加,不得缺席。” 林昭然哀叹一声。 云墨心继续说道。“若有不会踏舞的,可在六号房参加舞艺课。至于那些自诩会踏舞的,也需至少参加一次课程以证明自己——我可不想在宴会当晚看到有人丢人现眼。下课。慕容雪、林昭然,你们两个留下。” “真是太好了,”林昭然低声嘟囔。 事实上,他早已打定主意要逃掉这场舞会,管它是不是强制参加。 云墨心是否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不,从她的姿态中看不出任何不悦,但他确信,若她知晓他的计划,定会大为光火。 “那么……”待其他人散去,云墨心开口道,“你们两个可会踏舞?” “会,”林昭然答道。 “呃……”慕容雪局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我不太擅长。” “无妨,”云墨心说道,“你们的不足很容易弥补。我留你们下来,是想请你们协助我教授舞艺课。” 林昭然本想一口回绝 ——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但转念一想,若能借此卖个人情,或许能让云墨心对他的一些“小过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如,逃掉这场所谓的强制舞会? 然而,他还未及表态,慕容雪已替他做了决定。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她显然对这份“殊荣”感到欣喜。 林昭然挑了挑眉,对她擅自替他做主的行径略感不悦,但暂且按下不表。 “我们只有五天时间教会所有人踏舞,”云墨心说道,“所以,我打算借助术法。” “是御灵术吧?”林昭然猜测道。 “正是,”云墨心点头,随即为慕容雪解释道,“此术可引导人的四肢与身躯,按照预设的舞步行动。虽不能替代真正的舞艺,但若在其加持下练习,学习速度将事半功倍。” “这术法是如何起效的?”慕容雪好奇地问道。 “这术法会像提线木偶一样操控你的身体,直到你学会如何配合它的动作,至少是为了摆脱那种被人拉扯的别扭感,”林昭然解释道,“最终,你便无需术法也能跳得标准了。” “看来你对这法子颇有亲身体验啊,”云墨心微微一笑。 林昭然强忍住皱眉的冲动。 被林昭明用这术法折腾的经历,堪称他童年的一大阴影。 这事可一点都不好笑。 “我希望您能给同学们选择拒绝的权利,”林昭然说道。 “当然,”云墨心点头同意,“不过,拒绝此法的人需至少参加三次课程,而非一次。 因此,我预计大多数人会选择术法辅助,而非传统方式。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们二人在课程中协助我施法。我估计需要频繁解除并重新施术,正需要帮手。” “那您为何特意选中我们?”林昭然问道。 “你们二人对术法的掌控颇为娴熟,且看起来足够可靠,值得传授此术。毕竟,针对人体的御灵术属于禁术范畴,寻常弟子是无法接触的。” 哦?那林昭明又是怎么搞到这术法的? 而且还是在他二年级的时候? 算了,无所谓。 至少学会这术法后,将来应对起来会容易些。 “还有问题吗?”云墨心问道,“很好,那最后一节课后到我办公室来,我会准备些木偶供你们练习,之后再过渡到真人。若控制不当,此术会令人极为不适。我们可不想给任何人留下阴影。” “慕容雪,你可以先走了——我还有事要与林昭然单独谈谈。”云墨心停顿了一下说道。 慕容雪刚一离开,云墨心便开口了,让林昭然有些措手不及。 他摇了摇头,试图抛开对林昭明的不满,专心听云墨心说话。 “那么,昭然,”她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你与你的导师相处得如何?” “他让我继续练习基础三式,”林昭然平淡地答道,“我们还在练御物诀。” 是啊,即便过了四周,赵虚明还是让他反复练习御物诀,一遍又一遍地让笔浮空。 重来,重来,再重来。 林昭然在那些课上学到的唯一东西,就是如何躲开赵虚明不断朝他扔来的弹珠。 那家伙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弹珠。 “没错,你的导师喜欢让学生们先扎实掌握基础,再接触高深内容,”云墨心赞同道。 要么如此,要么就是他讨厌自己的弟子。 林昭然个人认为,后一种解释更为可信。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可能很快就能更换导师了,”云墨心说道,“我的一名弟子将在夏祭后退出,届时我会有一个空缺。除非有意外情况,否则你几乎肯定是我选择的人选。当然,前提是你确实有兴趣转过来。” “我当然有兴趣!”林昭然几乎喊了出来,引得云墨心莞尔一笑。 他皱了皱眉,“不过,您不会也打算用弹珠砸我吧?难道这是某种标准训练方法?” “不会,”云墨心轻笑, “你的导师在这方面可是独树一帜。好了,我只是想在采取行动前了解一下你的想法。” 直到走出教室,林昭然才意识到,这一变故让他逃掉舞会的计划变得复杂了许多。 他可不敢惹恼自己(潜在的)新导师,否则剩下的学业生涯就得继续忍受赵虚明的折磨了。 -----------------------------------------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开始时自己施法呢?” 林昭然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御灵术无法让你做出你自己都不会的动作。你不会跳舞,自然也无法用术法操控他人跳舞。再说了,舞会结束时,你若连手臂都控制不了,又该如何解除术法?这种术法本就不该对自己施展。” 说实话,这想法问题太多,林昭然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人提问题之前,到底有没有动脑子? “那我们得学多少种舞?” “十种,”林昭然答道,同时做好了迎接众人抱怨的准备。 果然,此言一出,抱怨声此起彼伏。 幸好,云墨心此时接过了课程的主导权,吩咐众人两两配对,分散到宽敞的房间各处,以确保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空间。 林昭然已感到头痛欲裂,暗自懊悔当初为何会被云墨心说服来帮忙。 尽管六号房颇为宽敞,但人数众多,今日众人散发出的无形压力格外强烈。 “你没事吧?”白明泽将手搭在林昭然肩上,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林昭然挥开他的手,淡淡道。他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只是有点头痛。你有事?” “没,只是看你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怪孤单的,想着来陪陪你,”白明泽说道。 林昭然不想告诉他,自己是有意站在一旁,除非必要绝不插手。 白明泽这种人,向来不懂什么叫“保持距离”。 “对了,你找好舞伴了吗?”白明泽特然问道。 林昭然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白明泽当然会想谈这个。 “儿女情长这种事,我向来懒得费心思。”林昭然淡淡道,“何况……”他忽然止住话头。 “何况什么?”白明泽追问道。 “我不打算去。”林昭然干脆利落地说。 “什么叫做不打算去?”白明泽心头一紧。 “字面意思。”林昭然漫不经心道,“就说我炼丹时出了事故,晚上得待在房间里。” 这或许有点老套,但无所谓。 林昭然已经找到了一种特别棘手的丹药配方,据说能让人更外向和善于交际 ——这完全是他会尝试制作的东西 ——如果做错了会让人病得很重,但不会致命。 如果他做对了,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诚实的错误,而不是逃避舞会的借口。 “哦,别这样!”白明泽抗议道。 林昭然不得不掐他一下让他压低声音。 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被云墨心听到。 “这是夏祭!一个特别的夏祭,还有那个……平行……什么的……” “九星连珠,”林昭然补充道。 “随便吧。重点是,你必须去。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 “我是个无名小卒。” 白明泽叹了口气。“不,林昭然,你不是。听着,林昭然,我们都是商贾子弟,对吧?”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林昭然瞪了瞪白明泽。 “我知道你不爱听,但——” “我说了,闭嘴。”林昭然陡然提高声线,引得周遭众人纷纷侧目,他却浑不在意。 “行行行!”白明泽慌忙摆手,额角渗出冷汗,“祖宗诶,这么多人看着呢……” “能不能让我静静。”林昭然咬牙向白明泽吐出几个字。 该死的夏祭和该死的舞会。 有趣的是,与大多数讨厌这类活动的人不同,林昭然并不是完全不擅长这些。 他知道怎么跳舞,知道怎么吃饭才不会出丑,也知道怎么在这种场合与人交谈。 他必须知道这些,因为他的父母过去常常带他参加这类活动,并确保他知道如何得体地表现自己。 但他讨厌这些。 他无法用语言形容这类活动让他多么反感。 为什么他必须参加自己讨厌的活动,而学院却完全没有权利要求他这么做? 不,他们完全没有这个权利。 ------------------------------------------------ 林昭然犹豫地敲了敲门,心里纳闷云墨心为什么叫他来。 不可能……莫不是察觉了什么? “进来。” 林昭然探头进去,立刻被示意坐下,而云墨心则平静地坐在案台后,喝着杯子里的东西。 大概是茶。 她看起来平静安详,但林昭然能从她的姿态中察觉到一丝不满。 嗯…… “昭然,”云墨心轻啜一口茶,淡淡道,“你在我课上表现甚佳。” “呃,谢谢,”林昭然谨慎地说。“我尽力了。” “那么,对周六的踏舞会感到兴奋吗?”云墨心问道,似乎转换了话题。 “自然期待,”林昭然面不改色地扯谎,“想必十分有趣。” “那就好,”云墨心微微一笑,“因为我听闻你打算缺席。这让我很是失望。我记得我说过,此次宴会不得缺席。” 林昭然心中暗骂:白明泽,你这长舌鬼,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不如施个灼舌术,让你尝尝舌根生疮的滋味…… 或者干脆让你下腹剧痛,生不如死…… “那都是谣言,”林昭然神色自若,“弟子怎敢违抗师命?若当真无法出席——” “昭然,”云墨心打断他。 “老师,为什么我出席这么重要?”林昭然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烦躁。 他知道对老师发火不是个好主意,但该死的,这整件事让他恼火! “我有健康问题,你知道吗?人群会让我头痛。” 她哼了一声。“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点的话,他们也会让我头痛。我可以给你一瓶药水。坦白告诉你,我是舞会的组织者之一,如果太多学生缺席,我的记录上就会留下污点。尤其是像你这样显眼的学生。” “我?显眼!?我只是个普通学生!”林昭然抗议道。 “你未免太过自谦了,”云墨心摇头,“能入天衍阁者,哪个不是天资卓绝?更何况你出身凡俗,自幼未接触术法,能有今日成就,已属难得。学院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再者——”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可是林昭明的胞弟。” 林昭然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他确信最后一个原因才是问题的关键,其他所有论点都只是借口和试图讨好他。 即使他的哥哥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林昭然仍然无法摆脱他的阴影。 “你不喜欢被拿来和他比较。”云墨心道。 “是。”林昭然简短地承认。 “为何?”她饶有兴致地问。 林昭然本欲搪塞过去 ——家事向来是他心头一根刺 ——但不知为何,今日竟生出一吐为快的冲动。 虽知无济于事,却仍想一抒胸中郁结。 “从小到大,我的一举一动总被拿来与昭明比较, 偶尔还要捎带上昭武。即便在昭明成名之前,父母也从未掩饰过偏心。 他们眼中只有那些能光耀门楣的成就,而我这个整日埋首书堆的怪胎,自然入不了他们的眼。 这些年,他们对我视若无睹,只当我是琪琪的保姆。” “但近来,他们似乎开始关注你了?”云墨心推测道。 “还不是因为昭武捅了篓子,”林昭然冷笑, “他几门大考皆不及格,还得靠父亲的人脉才勉强过关。如今他已显露出不堪大任的苗头,而昭明又常年在外游历,生死难料。于是他们才想起还有我这个后备,急急忙忙从角落里扒拉出来,指望我能顶上。” “而你并不想当这个后备?”云墨心一语中的。 “我压根不想掺和家族的破事儿,”林昭然愤然道。“我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计划。” 他决定就此打住,因为他越说越生气。 而且,他怀疑云墨心并不怎么同情他。 大多数人认为他只是对家庭过于戏剧化。 他们又不是那个必须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人。 当她意识到他不会再说更多时,云墨心向后靠了靠,深吸了一口气。 “我同情你,林昭然,但恐怕这种比较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我认为你正在成为一名优秀的术士。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林昭明那样成为天才。” “对,”林昭然说,拒绝看她。 她叹了口气,用手捋了捋头发。“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反派。 撇开家庭问题不谈,你为什么这么反感这件事? 这是个盛会。 我以为所有少年都喜欢盛会。 你是担心找不到舞伴吗? 只要问问一年级的学生,她们就会抓住这个机会 ——除非被高年级学生邀请,否则他们不能参加,你知道吗?” 林昭然也叹了口气。 他不是在找舞伴 ——他毫不怀疑,只要报出自己的姓氏, 就会有一大堆一年级生排队争着做他的舞伴。 ——他是在找脱身的办法。 而云墨心似乎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我不会找舞伴,”林昭然告诉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没错,这次舞会是强制性的,但你当初可没说必须带舞伴。” 他惊讶地发现,云墨心在他离开时没有反驳他。 第3章 全面入侵 林昭然拖着疲惫的步子,慢吞吞地走在回廊上,半点没有赶回房中的兴致。 因着夏祭将至,师长们大发慈悲,未曾布置繁重课业。 若在平日,这难得的闲暇定会让他欣喜若狂,可一想到明日那场避无可避的舞会,他便觉兴致全无,只想倒头大睡。 刚踏入居所,便见廊道两侧的墙壁上涂满了斑驳的彩漆,黄绿红三色交杂,显是有人已按捺不住节庆的喜悦。 “昭然!可算找着你了!” 一声洪亮的呼喊自背后炸响,惊得林昭然浑身一颤。 他猛地转身,正对上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 “林昭武,你来做什么?”他皱眉问道。 “怎么,当哥哥的不能来看看弟弟?”昭武故作委屈地摊手,“你如今架子这般大,连陪大哥说说话都不肯了?” “少来这套,”林昭然冷冷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惹了什么麻烦?” “这话说的,你可是我最好的弟弟!”昭武夸张地捂住胸口。 林昭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昭明不在,你就退而求其次来找我,是吧?” “昭明那混蛋!”昭武顿时炸毛,“自从他成名后,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弟弟?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五十步笑百步。”林昭然低声嘟囔。 “你说什么?”昭武没听清。 “没什么,”林昭然摆摆手,“说吧,这次又捅了什么篓子?” “呃,我答应给一位朋友配止痒丹……”昭武挠头讪笑。 “世上哪有什么止痒丹!”林昭然气得直翻白眼,“只有止痒膏,是外敷的,不是内服的。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还敢夸下海口?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不小心把她推进了紫藤丛里……”昭武支支吾吾道,“求你了,帮帮我吧!事成之后我给你介绍个姑娘!” “我不要姑娘!”林昭然恼火地打断他。更何况昭武介绍的姑娘,怕是比紫藤还难缠。“你干嘛非要找我?去药铺买点不就得了?” “今儿个是夏祭前夜,所有铺子都关门了。” “那我也爱莫能助,”林昭然摊手,“前两年学的都是理论,今年才刚开始接触丹道,还没正经炼过几炉丹呢。” 这话半真半假。 虽说课上没炼过几炉丹,但私下里他可没少钻研。 区区紫藤疹的解药,他闭着眼都能配出来。 可凭什么要浪费自己辛苦攒下的灵材,替昭武收拾烂摊子? “得了吧!”昭武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你连三门古语都精通,那些繁琐的真元操控也练得炉火纯青,怎么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你整天窝在房里,到底在捣鼓些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林昭然怒极反笑,“你比我早入院一年,这点小事都搞不定?” “嗐,你知道我对丹道一向没兴趣,太繁琐了,”昭武满不在乎地摆手,“再说了,我连煮个菜汤都能把娘的锅烧穿,你确定要让我碰丹炉?” 这话倒是不假…… “我累了,”林昭然揉了揉太阳穴,“明天再说。” “你疯了吗?明天就来不及了!” “得了吧,区区皮疹又死不了人!”林昭然不耐烦道。 “求你了,昭然,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她正暗恋一个男孩,要是——” 林昭然翻了个白眼,自动屏蔽了后面的废话。 光是这几句,就足以让他明白这场“紧急事件”的本质了。 “——要是她的疹子没好,就不能去舞会,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闭嘴。”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我说闭嘴!我配,行了吧?我配那该死的药膏,但你欠我个大人情,听见没有?” “没问题!”昭武眉开眼笑,“要多久?” “三个小时后,灵泉边见。”林昭然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林昭然目送昭武一溜烟跑远,生怕他反悔或是提出更多要求。 他摇了摇头,转身回房取来所需的炼丹材料。 天衍阁虽设有丹房供学生使用,但灵材需自备。 所幸他平日积攒了不少,此番倒也不愁。 丹房内空无一人,但这并不稀奇。 明日便是夏祭,谁还有心思来炼丹? 林昭然对满室寂静毫不在意,将灵材一一摆开,着手炼制。 说来讽刺,这止痒膏的主材,正是引发此事的罪魁祸首——紫藤叶。 林昭然早已将其晒干,如今只需研磨成粉。 这一步最为恼人,因紫藤叶若用寻常药杵捣碎,会扬起一阵刺鼻粉尘。 丹经上记载了诸多应对之法,但无一不需昂贵器具。 林昭然却有个简单的法子:他将叶片裹在微湿的布巾中,再包上一层皮革,然后用锤子敲打至再无阻力。 如此一来,粉尘便会被布巾吸附,叶片也碎得均匀。 将紫藤叶粉与十滴灵蜂蜜、一勺青浆果汁混合后,他将其置于文火上,缓缓搅拌至色泽均匀。 随后取下丹炉,静待药膏冷却。 “手法不错,”一个相当女性化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紫藤叶的处理很有巧思,我得记下这招。” 林昭然听出声音的主人——墨玄。 尽管有一些恶毒的谣言,但这少年并非女子。 他转过身,打量着对方那如雪的白发与深邃的蓝眸,片刻后又继续清洗丹炉,没有理由因为自己没有清理而被禁止使用丹房。 墨玄熟练地检视着药膏,林昭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这少年今年才转入他们班,来历成谜,平日寡言少语。 更何况,他还是个摩罗族。 他究竟在一旁看了多久? 林昭然懊恼地发现,自己一旦投入炼丹,便全然忘了周遭动静。 “不过是些小把戏,”林昭然终于开口,“倒是你的丹道造诣,令人叹服。我总觉得你与我们不在一个层次上。就连张明远也时常不及你,而他近来可是样样精通。” “张明远对丹道并无热忱。炼丹需匠人之心与极大耐心,无论他学识如何渊博,终究缺了这份心境。”白发少年微微一笑:“而你不同。若你有他那样的历练,定能超越他。” “哦?你也觉得他早有根基?”林昭然试探道。 “我初来乍到,对他了解不深。但丹道一途,绝非数月之功。他举手投足间,俨然是多年老手。” “像你一样。”林昭然道。 “像我一样。”墨玄点头,“恕我冒昧,你可否快些?我今日也想炼些东西。” 林昭然致歉后匆匆离去,心中暗忖:方才真该顺手炼些安神丹 ——今夜若不养足精神,明日怕是连闭眼的机会都没有。 -------------------------------------- “来了,来了,”林昭然抱怨着,大步走向门口。 真的,这么急的敲门声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拉开门,发现慕容雪正用不满的表情盯着他。 “你在这儿干嘛?”林昭然挑眉道。 “我该问你才对,”她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宴会——” “还有一个小时,”林昭然打断道。“我一刻钟就能到那里。” “说真的,你为什么非得等到最后一刻才出发?你不知道你树立了多坏的榜样吗?” “时间宝贵,”林昭然说。“我再问一遍:你在这儿干嘛?我不觉得你平时会特意去找那些不够早的人。” “老师让我来找你,”慕容雪道。 林昭然眨了眨眼。 看来云墨心想确保他不会“忘记”,哈。 虽然他有这个想法,但他知道这行不通。 “她还说你找不到舞伴,所以今晚我就是你的舞伴了,”慕容雪用更低的语气继续说道。 林昭然皱起眉头。“拒绝带舞伴”怎么变成了“找不到舞伴”? 看来云墨心和他母亲一样,有“翻译”他的话的习惯,只要最符合她的目的就行。 林昭然怀疑,她们俩会相处得很好。 “总之,穿好衣服,我们可以走了,”她突然恢复了自信说道。“你可能喜欢卡着时间做事,但我不喜欢。” 林昭然盯着她看了整整三秒钟,试图决定该怎么做。 他差点想把门摔在她脸上,拒绝参与这场闹剧,但他觉得慕容雪被卷进来不是她的错。 很可能她今晚原本有更愉快的计划,而不是陪一个讨厌这种经历的暴躁男孩。 他把她赶进房间,然后走进净室换衣服。 不过,他不得不佩服云墨心的操纵技巧。 如果只是他去参加这个活动,他会穿着便装去,在那里待最短的时间,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所有人。 现在呢? 他不想毁了慕容雪的夜晚,这意味着他至少得做个样子。 是的,云墨心和他母亲会像一对豆荚里的豆子一样合得来…… 去宴会厅的路上很安静。 林昭然拒绝主动交谈,尽管他感觉到慕容雪觉得这种沉默很尴尬。 这种沉默对他来说正合适,他知道今晚他会对很多事情感到不舒服。 他会享受这短暂的平静。 这并没有持续多久 ——学院为这次活动预留的大殿离他的住处大约一刻钟路程。 他们一靠近,就看到入口处聚集了一大群人,兴奋的学生们正在热烈讨论。 看到密集的人群,林昭然脸色有些苍白——光是看着他们,他就开始头痛了。 遗憾的是,无论他怎么恳求慕容雪,她都拒绝让他们在人群外围等到舞会开始。 作为报复,林昭然“不小心”在被带进去时与慕容雪走散了,混入了人群中。 他暗自偷笑,想知道她要多久才能再次找到他。 对于一个本应简单的学院舞会来说,整个活动出奇地奢华。 桌子上摆满了食物,其中许多是如此异国情调, 以至于林昭然无法辨认,大厅里装饰着高质量的绘画和会动的雕刻,它们以预设的方式移动。 天哪,甚至连桌布都满是复杂的花边,柔软得像是用某种极其昂贵的材料制成的。 他的许多同学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的环境,即使是林昭然,虽然参加过很多次这类活动,但也有点震惊。 然后他耸耸肩,尽力融入人群,这样慕容雪就找不到他了。 他在摆满食物的桌子间闲逛,偶尔看到有趣的东西就尝一口,观察其他人, 并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想和他交谈的人。 他明白为什么云墨心如此坚决地要让舞会顺利进行 ——除了高昂的费用外,在场的不仅仅是学院弟子。 还有来自各个世家、协会和组织的代表。 而且不仅仅是联盟的,还有来自国外的 ——他至少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北溟军装的男人,一个来自赫桑的小代表团,还有一个穿着如此鲜艳衣服的黑皮肤女人, 他想知道这个舞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这些人不会为了一个简单的学院舞会而来。 没过多久,第一支舞即将开始。 林昭然走向慕容雪。 她怒气冲冲,当他说他真的迷路了,直到现在才找到她时,她似乎不相信,但她设法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对他发火。 他把她带到舞池,当她“不小心”踩了他几脚时,他没有报复。 “有人找你,”她终于说,暂时厌倦了虐待他的脚趾。 “嗯,我就在附近,”林昭然带着一丝微笑说。“他们只要找我就行了。” “不过,你现在也可以去找他们,”慕容雪说。 “但是我们在跳舞。我绝不会为了任何事情离开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我已经让你独自待得太久了,”林昭然说,语气中没有一丝嘲讽。 这是一种熟练的技巧。 她瞪了他一眼,但林昭然看得出她喜欢这个赞美。 遗憾的是,这并没有阻止她很快把他拖去见一个又一个的人。 林昭然讨厌被这样展示,但他怀疑慕容雪是受云墨心的指示,所以他没有对她发火。 林昭然发现自己记住了各种面孔、名字和头衔,尽管他并不太在意。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本能了,即使他不想这样做。 “哦,你该不会是——” “林昭明和林昭武的弟弟,是的,”林昭然说,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厌烦。 “哎呀,真是幸会!”那贵妇掩唇轻笑,“令兄的琴艺可是不俗呢。”她指向舞台,天衍阁乐坊正在演奏一曲舒缓的乐章。 林昭武虽名义上是普通乐师,却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一如既往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与议论。 “不知林公子擅长何种乐器?” “一窍不通。”林昭然直言不讳。 家族曾逼他学琴,毕竟这在世家子弟中颇为流行,奈何他天生五音不全,对音律更是兴致缺缺。 当然,若场合需要,他也能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母亲对此颇为失望,毕竟林昭明擅抚琴,林昭武精于胡琴,虽非惊才绝艳,却也足以在这些场合博得赞誉。 “比起音律,我更好奇这乐声是如何均匀地传遍整个厅堂,无论远近,音量都恰到好处。”林昭然自顾自地问道。 可惜,不仅那贵妇,周围众人也无一人能答。 他们似乎从未注意过这个细节,甚至觉得他提及此事颇为古怪。 林昭然暗自嗤笑:这些人对术法毫无鉴赏力,为何还要来天衍阁的舞宴? 所幸慕容雪终于大发慈悲,拉着他到一旁案几用些点心。 几位同窗也凑了过来,闲谈渐起。 昭然虽觉话题无聊,却仍适时点头轻笑,偶尔应付几句“你太安静了”“该放松些”的客套话。 他正欲享用面前的灵果糕,忽觉膝上一阵轻触。 抬眼望去,慕容雪正以眼神示意。 “用错筷子了。”慕容雪低声提醒。 林昭然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象牙箸,这才发现该用那对专为点心准备的青玉筷。 他耸耸肩,依旧用长筷夹起一块灵果糕。 “我知道。”他含糊应道。 这句话似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昭然,”慕容雪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你为何非要这般别扭?不过是一晚而已。我知道我不是你心仪的舞伴……” “不是这个原因,”他打断她,“我本就没打算带什么舞伴,我原本是打算一个人来的。” “你……你宁愿一个人来,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糟了。 他一直以为慕容雪是被派来监视他的,可如果她其实是真心想和他一起来呢? 这…… 还没等他想出该说什么,她已经转身逃开了。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双手捂住脸。 这就是他讨厌这种场合的原因。 过了好一会,林昭然确信慕容雪已不在宴会厅内,且不会回来了。 他并不想深夜追着她满城跑,便未跟出去。 何况,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 他连如何开口都想不出。 他本想直接回去,但最终只是跃上宴厅的屋顶,仰观星象。 反正今晚他也睡不着了。 为了让自己分心,他默默地为所能见到的星辰与星宿命名。 得益于儿时对天象的兴趣以及天衍阁第一年的天文学课程,他对这些颇为熟悉。 整整一个小时后,他才将能想到的名字与描述一一列举完毕。 下周的课怕是会尴尬至极。 林昭然毫不怀疑,他们这场小风波早已被人听去,未来几周定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何况,慕容雪在多数课业上都是师长们的得意门生,师长们很可能会因此给他添些麻烦。 真是糟透了。 焰火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显然已是午夜,庆典正式开始了。 林昭然稍稍放松了些,仰头望着夜空中绽放的焰火,每一朵都以独特的方式炸裂开来,美不胜收。 大多数焰火在初次炸裂后便化作转瞬即逝的光点,但有几朵却保持着完整的形态,光芒持久不散,更像是信号弹而非焰火。 它们在夜空中划出弧线,随后如流星般坠落。 他皱了皱眉。 奇怪,它们不是该炸裂了吗? 离他最近的那枚信号弹径直撞上了附近的天衍阁弟子居所,随即爆炸。 爆炸声震耳欲聋,光芒刺目,林昭然一时失明失聪,踉跄后退,跪倒在地,整座建筑在他脚下剧烈摇晃。 他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黑点,耳中仍回荡着爆炸的余音。 林昭然挣扎着站起身,盯着那处被击中的居所。 几乎整座建筑已被夷为平地,爆炸点附近的一切可燃物都在燃烧,而毁灭的中心正冒出诡异的火焰形状。 等等……那是他的居所! 想到此处,林昭然再度跪倒在地。 若他按原计划留在房中,此刻早已命丧黄泉。 这念头令他脊背发凉。 但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绝非烟花,更像是高阶术法炮击! 不知是听力受损还是其他原因,他注意到庆典的喧嚣声已然消失。 俯瞰全城,他发现居所的惨状并非孤例 ——凡有“信号弹”坠落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未及细想,他又见远处升起一批“信号弹”。 这一次,它们未被烟花掩盖,显然是术法炮击。 他们正遭受攻击! 第4章 魂术 随着“信号弹”再度坠落,林昭然慌了神。 他该怎么办?! 盲目逃跑毫无意义,因为他根本不知这些“信号弹”的目标何在。 若贸然行动,很可能自投罗网。 等等,他为何非要独自应对? 楼内高手如云,他只需通知他们即可。 他急忙冲回宴会厅。 刚踏上楼梯,他便撞见了云墨心和齐戎。 “昭然!你在这里做什么?”云墨心质问道。 “呃,我方才出去透透气,”林昭然支吾道,“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同意,”齐戎说道,“小子,刚才那爆炸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这是你干的?” “怎么可能,”林昭然回答,“城里到处都是坠落的信号弹,它们摧毁了所有击中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强大的炮击术法。” 云墨心与赵虚明对视一眼,随即转向他。 “去宴会厅和慕容雪他们汇合,”云墨心吩咐道,“我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必要时会传送大家去避难所。” 两人从他身边挤过,匆匆奔向屋顶,留下林昭然茫然地走进宴会厅。 慕容雪……慕容雪不在宴会厅。 她离开了。 因为他。 她还在外面,甚至可能已经…… 他摇摇头,驱散这些念头。 他取出寻踪盘,迅速施展占卜术法定位她的位置。 他不确定这能否奏效,因为他所用的术法只能定位“熟悉之人”——换言之,朋友或家人。 幸好,与她同窗的情分似乎足以让术法生效。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他可能会因此丧命,但……好吧,这多少算是他的错。 如果慕容雪因他而死,他觉得自己无法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如无形幽灵般,他在躁动的学生们与异域贵宾间穿梭,无人注意,亦无阻碍,直至接近出口。 他悄然溜出建筑,随即朝着寻踪盘所指方向疾奔而去。 ----------------------------------------- 山魈这等精怪最是难缠。 虽分作数类,却皆是三丈高的人形魔物,生就铜皮铁骨,更有断肢重续的再生神通。 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当属青面魈 ——通体碧绿如老苔,惯于北荒古林深处游荡。 林昭然屏息藏身檐角,望着十余头青面魈在长街上横冲直撞,利爪所过之处窗棂尽碎,暗自庆幸周遭焦灼烟尘掩盖了自身气息。 典籍有载,此獠嗅血识人的本事堪称一绝。 若在平日,他定要思忖这群北荒精怪何以现身青云城。 然则此刻,魔物手中寒光凛凛的狼牙巨锤已说明一切 ——这般锻造精良的兵刃,岂是茹毛饮血的山魈能铸? 分明是被人豢养的战魈。 待它们离开后,林昭然稍稍放松了些,试图理清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真是个蠢货。 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先跑出来,而不是向师长们求助? 不过,他原本以为那些信号弹是唯一的威胁,若是如此,找到慕容雪应该不成问题 ——只要他不被流弹击中。 然而,他却发现城中已遍布魔物。 这不是他以为的恐怖袭击,而是一场全面入侵! 遗憾的是,返回宴会厅的退路已被切断 ——大量入侵者正朝学院方向集结,阻断了他的归路。 想到这里,林昭然决定继续前往慕容雪所在之处。 他隐匿于阴影中,深知入侵者会迅速发现任何暴露在外的目标,比如那个站在……那边的……男孩…… 那是张明远? “这边!”张明远大喊着,朝空中挥手,“我在这儿呢,你们这群蠢货!来抓我啊!” 林昭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鲁莽至极的一幕。 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无论他天赋多高,面对此刻在城中肆虐的魔物,张明远也绝无胜算。 但为时已晚 ——被张明远的喊声吸引,那群青面魈调转方向,发出一声集体战吼, 朝这个愚蠢到吸引它们注意的男孩冲去。 从张明远的姿态中,林昭然看出他打算与青面魈交战,这在他看来简直疯狂 ——面对这种几乎能从任何伤势中恢复的魔物,他能做什么? 只有火焰与酸液能对其造成永久伤害,而他们并没有—— 张明远一手紧握战棍,另一只手朝冲锋的青面魈伸出 ——一颗咆哮的火球从他手中迸发,正中魈群中央。 火焰散去后,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尸体。 林昭然震惊不已。 如此威力的火球术是三境术法,需消耗大量真元,远超任何学院弟子的能力范围。 即便是林昭明在张明远这个年纪时,也无法施展此术。 然而,张明远不仅成功施展,甚至看起来毫无疲态。 紧接着,一群铁喙鸟袭来,朝张明远倾泻致命的羽毛,他却只是在自己周围撑起一道护盾 ——护盾术! ——并用追踪火球将那些鸟一一击落。 林昭然看得入神,几乎没注意到一只冬狼从主群中悄然脱离,正悄悄逼近他。 几乎。 幸好,某种本能让他察觉到危险,他猛地向旁扑去,险险避开了那魔物的致命扑击。 林昭然咒骂着自己,他真该料到会被盯上,毕竟张明远吸引了那么多注意力。 他本该趁张明远战斗时分心逃跑,现在却为时已晚 ——林昭然知道自己跑不过冬狼,也没有任何战斗术法可以自保。 或者说,他没有术法杖之类的法器。 如果今晚能活下来,他一定要学几门战斗术法,哪怕它们已经过时。 不过,这是个很大的“如果”。 一道闪耀的灵矢术击中冬狼的头颅,瞬间将其炸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碎块。 林昭然不知是该为自己被溅了一身血污而恶心,还是该为自己能多活一会儿而庆幸。 他还注意到,这道灵矢术的威力比普通的术法符箓强得多。 他猜测这又是张明远在战斗术法上令人费解的熟练表现的另一个例子。 “昭然?你在这儿干什么?” 林昭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明远。 注意到对方身后留下的一路尸体,他瞥了一眼张明远右手中的术法杖和挂满腰间的术法符箓。 尽管看似鲁莽,张明远显然准备充分。 他差点想反问对方同样的问题,但觉得这样未免太过挑衅。 毕竟,张明远刚刚救了他的命。 他决定实话实说 ——考虑到张明远那令人惊叹的战斗技巧,或许对方会愿意帮他找到慕容雪。 “我在找慕容雪。她在袭击前离开了宴会厅,这多少算是我的错。” 张明远哀叹一声:“老兄,我甚至费尽心思确保你去参加宴会。你简直像是想找死似的!” “你?”林昭然难以置信地问,“是你告诉云墨心我不打算去的?我一直以为是白明泽干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总是待在房间里,如果我不做点什么阻止你,你会在第一轮攻击中丧命。老实说,要想不靠暴力或不找云墨心帮忙就说服你别待在房间里,真是件麻烦事。你固执起来简直像个倔驴。”张明远叹了口气说道。 林昭然盯着他,一脸困惑。 听张明远的语气,仿佛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似的! “不过,这些先放一边,”张明远展颜一笑,“咱们还是先找到慕容雪吧,免得她被魔物啃了。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于是他们出发了。 两人穿行在燃烧的街道上,身后留下一路入侵者的尸体。 张明远甚至懒得躲避魔物,像一位愤怒的神祇般径直碾过它们。 有一次,他们甚至遭到一群骷髅兵和一名敌方术士的袭击,但张明远只是让地面裂开,将他们全部吞噬。 林昭然乖乖闭口不言,从未质疑张明远那似乎取之不尽的真元储备,或是他为何能掌握远超其境界的高阶术法。 他乐得享受张明远的技艺与天赋带来的好处。 没有张明远的帮助,他绝不可能走到这一步,他真心感激对方的援助。 张明远可以保留他的秘密,无论那是什么。 最终,他们在一栋房子的二楼找到了慕容雪。 显然,她被一群冬狼追赶至此,随后因害怕那些魔物在外埋伏而不敢离开。 这很聪明,真的。 比林昭然的做法聪明多了。 幸运的是,此时房子周围已无冬狼的踪迹 ——即便有,对张明远来说也不成问题 ——于是他们开始进行一项略显烦人的任务:说服慕容雪开门是安全的。 显然,冬狼的经历让她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林昭然本以为她会责怪自己害她离开了宴会厅的安全环境,没想到当慕容雪终于打开门后,立刻扑向他,紧紧抱住他并在他的肩膀上抽泣时,他感到十分意外。 “我以为我要死了!”她哭喊道,“那些巨大的鸟到处扔铁羽毛,还有冬狼……” 林昭然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向张明远投去求助的目光。 后者却促狭一笑,满脸看好戏的神情。 林昭然困惑地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此情绪化的爆发。 他向张明远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对方只是顽皮地咧嘴一笑,似乎对这反应感到有趣。 “啊,年轻的爱啊,”张明远自以为是地点点头,“不过恐怕你们得回到避难所再继续这感人的重逢了。” “对!”慕容雪立刻喊道,从林昭然的肩膀上抬起头。 她完全无视了张明远关于他们相爱的调侃,不过林昭然怀疑她根本没听到那句话。 她仍然用铁钳般的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似的。 这有点疼,但他忍住没说。“避难所!我们在那里会很安全!” 张明远微微退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这一瞬间的失态快得连慕容雪都没注意到,但林昭然察觉到了。 所以避难所也不安全? 不过显然,那里比他们现在的位置还是要安全些,因为张明远似乎决心要去。 “好极了!”张明远拍手笑道,从腰间取出一枚符箓递给慕容雪,“昭然也抓紧了。” “这是什么?”林昭然狐疑地问。 这根符箓上没有任何标识,让人无法判断它的用途。 使用未知的法器而不清楚其作用,可是术法界的大忌,除非你想早点去见阎王。 “这是传送符箓,”张明远解释道,“它能将持有者传送到避难所。我设置了三十息的延迟,所以抓紧了,别被落下。” “那你呢?”慕容雪急道,“你也得抓紧才行!” “啊,不用,”张明远挥了挥手,“我在这儿还有事要办。” “有事要办!?”慕容雪抗议道,“张明远,这不是游戏!那些东西会杀了你的!” “我完全能应付——” 林昭然不知为何,心头忽生警兆,一如先前冬狼偷袭时的直觉。 他猛地挣脱慕容雪的怀抱,一把推开张明远。 一道猩红光束堪堪擦过张明远方才站立之处,击中他们身后的墙壁。 红光如利刃般切入墙体,激起漫天烟尘。 “糟了,”张明远低咒,“被他发现了。快抓紧符箓——” 话音未落,慕容雪已随遁地符消失无踪。 “——在它启动前。”张明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为何不抓紧?” “不然你就死了!”林昭然抗议道。 他不能让今晚帮了自己这么多的人被一道流弹般的术法夺去性命, 更何况,施术者肯定会像他们之前遇到的其他魔物和敌方术士一样,倒在张明远的术法之下。 这个敌人能有多厉害呢? 一阵阴风拂过,烟尘散去。 一道枯瘦身影映入眼帘,林昭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具笼罩在惨绿幽光中的骷髅,漆黑骨骼泛着金属光泽,仿佛并非白骨,而是某种黑铁铸就的赝品。 它身披金纹战甲,一手持法器,头戴镶满紫晶的王冠,宛如从坟墓中爬出的古代君王。 这是一具巫妖。 一具该死的巫妖! 他们死定了...... 巫妖空洞的眼窝扫过二人。 当林昭然与那漆黑深渊对视的瞬间,一股不适感席卷全身,仿佛灵魂都被看穿。 不到一息,巫妖便懒洋洋地将注意力转向张明远,显然将林昭然视若无物。 “原来......”巫妖开口,声音中蕴含着令人战栗的力量,“就是你一直在屠杀我的仆从。” “快走!”张明远紧握流云尺,“我来对付他。” 不等回应,张明远便朝巫妖发射了一连串追踪火球,而巫妖则用三束紫色光束还击,同时挥动骨手,在周身撑起一道护盾术。 其中两束光束瞄准了张明远,但不幸的是,巫妖认为有必要将第三束射向正在逃跑的林昭然。 虽然光束没有直接击中他,但其击中附近地面引发的爆炸将碎石片刺入了他的双腿。 剧痛袭来,林昭然瞬间倒地,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接下来半盏茶的功夫,林昭然忍痛爬向街边一辆板车后。 张明远与巫妖的斗法已令整条长街面目全非,青石板化作齑粉,两侧楼阁如蜡炬般消融。 张明远与巫妖激战正酣,无暇再对林昭然出手,这让他稍感庆幸 ——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力躲避任何术法。 他不安地看着张明远与巫妖你来我往,施展着各种他无法辨认的毁灭性术法,心中的恐惧愈发强烈 ——无论张明远多么强大,他都远非巫妖的对手。 那怪物分明是在戏耍他,迟早会失去耐心...... 林昭然倒吸一口凉气,一道猩红长矛般的术法穿透了张明远的护体光幕,贯穿了他的侧腹。 林昭然怀疑巫妖之所以没有击中要害,只是为了多享受一会儿猫捉老鼠的游戏。 果然,巫妖并未立即了结张明远,而是随手一挥,将他抛向空中。 张明远重重撞在林昭然藏身的墙壁上,痛苦地**着。 巫妖不紧不慢地走近,似乎对张明远颤抖着站起来的举动毫不在意。 林昭然看到张明远左手紧握一枚符箓,右手则死死按住侧腹的伤口。 “你倒是挺能打的,”巫妖说道,“对于一个学院弟子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 “还......不够,”张明远喘息着,符箓从手中滑落,他双手捂住伤口,显然痛苦不堪,“看来......下次......我得......再加把劲。” 巫妖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与它的形象极不相称。“下次?愚蠢的孩子,不会有下次了。你以为我会让你活着离开吗?” “废话少说,”张明远啐了一口,强撑着站直身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倒是出奇地淡定,”巫妖饶有兴致地说道,“明明马上就要死了。” “呵,无所谓,”张明远翻了个白眼,“反正我又不会真的死。” 林昭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明远,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巫妖似乎听懂了。 “啊,我明白了,”巫妖说道,“你一定是刚接触魂术,才会以为这样就能不死不灭。我大可以把你的魂魄封入魂瓮,不过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巫妖随意地朝林昭然挥了挥手,他顿时感到全身被一股诡异的力量禁锢。 再一挥手,林昭然便以极快的速度飞向惊愕的张明远,重重撞在他身上。 两人摔作一团,林昭然庆幸那股禁锢之力终于消失了。 “如果你的魂魄在转世前就被毁得面目全非,重生又有何用?”巫妖说道,“毕竟,魂魄虽不朽,却并非不可改变。” 林昭然隐约听到巫妖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吟唱着,显然不是传统术法所用的古篆文。 但任何好奇都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和难以名状的不适感淹没。 他张开嘴想要尖叫,眼前却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随后陷入无尽的黑暗。 ----------------------------------------------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他全身痉挛,被压在他身上的东西弄得弓起身子,瞬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早上好,哥哥!“一个令人烦躁的欢快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 林昭然震惊地盯着琪琪,试图理清发生了什么。 他最后的记忆是巫妖对他和张明远施法,随后陷入黑暗。 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在栖云镇的房间里。 这完全说不通。 虽然他很高兴自己活了下来,但至少也该在医馆醒来吧? 而且琪琪不该在他经历了如此可怕的事情后还这么若无其事 ——即便她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此。 更何况,这一幕......诡异得熟悉。 “琪琪?” “嗯?” “今天几号?”林昭然问道,心中已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星期四。” 第5章 时间回溯 他皱眉道:“我是问日期,琪琪。” “车驾月初一。你今天要去学院报到。别告诉我你忘了。”琪琪戳了戳他的侧腹,瘦小的食指精准地戳进他的肋骨间。 林昭然拍开她的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没忘!”林昭然厉声道,“我只是......” 他戛然而止。 他能告诉她什么? 说实话,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 “你知道吗?”沉默片刻后,他说道,“别管这个了,我觉得你该从我身上下来了。” 不等琪琪回答,林昭然便毫不客气地将她掀到床下,自己也跳了起来。 他仔细地扫视房间,寻找任何异常之处,任何可能揭露这是一场恶作剧的线索。 虽然他的记忆并非完美无缺,但他习惯将物品按特定方式摆放,以防家人翻动他的东西。 他没发现任何明显异常, 所以除非这个神秘的“重现者”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不太可能),或者琪琪终于决定在他不在时尊重他的隐私(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这确实是他去青云城前的房间。 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可这梦境未免太过真实。 他的梦向来模糊不清、荒诞不经,醒来后很快就会遗忘。 而这些记忆却与平常无异 ——没有会说话的鸟、漂浮的金字塔、三眼狼这些他梦中常见的超现实场景。 而且记忆如此丰富 ——整整一个月的经历,怎么可能只是一场梦? “娘亲要见你,”琪琪躺在地板上说道,似乎并不急着起来,“不过在那之前,能不能先给我变个法术?求你了!求求你了!” 林昭然皱眉。 法术? 说起来,他确实学了不少术法。 如果这只是一场特别逼真的梦,那他所学的术法应该都是假的吧? 他做了几个手势,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双手合拢。 一个光球随即在他掌心上方浮现。 嗯,看来不只是一场梦。 “太棒了!”琪琪兴奋地用手指戳了戳光球,却直接穿了过去。 这并不奇怪,毕竟那只是光。 她收回手指,好奇地盯着它,仿佛期待它会有什么变化。 林昭然心念一动,光球便在房间里飞舞,绕着琪琪转了几圈。 没错,他确实会这个术法 ——他不仅记得施法步骤,还掌握了通过反复练习得来的精细控制。 这种能力可不是靠一场幻象就能获得的,即便是预知梦也不行。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琪琪嚷道。 “够了,琪琪,”林昭然叹了口气。 他现在实在没心情陪她胡闹。“我已经满足你了,不是吗?去找点别的事做吧。” 她撅起嘴,但他早已对此免疫。 接着她皱了皱眉,突然挺直身子,像是想起了什么。 等等...... “不!”林昭然喊道,但为时已晚。 琪琪已经冲进净室,砰地关上了门。 “该死,琪琪,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不在我醒来之前?” “你倒霉呗,”她答道。 林昭然向前倾身,额头抵在门上。“明明有预兆,我还是上当了。” 他皱起眉头。 预兆,确实如此。 无论那些“未来记忆”是什么,它们似乎相当可靠。 那么,青云城真的会在夏祭期间遭到入侵吗?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他摇摇头,大步走回房间。 在弄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前,他不会去考虑这些问题。 他锁上门,确保隐私,然后坐在床上。他需要好好想想。 好吧。 他经历了整整一个月的学院生活,然后……发生了某些事…… 接着他在栖云镇的房间里醒来,仿佛那一个月从未存在过。 即便有术法的因素,这也太荒谬了。 时间回溯是不可能的。 他房间里没有详细讨论这个话题的书籍,但所有涉及时间回溯的记载都一致认为这是无法实现的。 即便是空间术法也只能扭曲时间,加速或减缓它。 这是少数几个权威术法师公认的、术法无法做到的事情之一。 那么,他到底是怎么经历这一切的? 他正打算查阅房间里的书籍,寻找某种能“模拟”时间回溯的术法时,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而娘亲早就想和他谈谈了。 他迅速换好衣服,打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位是他的娘亲。 他差点脱口而出叫出云墨心的名字,但及时忍住了。 “天衍阁学院的一位教习来和你谈谈,”娘亲说道,她不满的眼神表明她会在云墨心离开后好好教训他一顿。 “幸会,”云墨心说道,“我是云墨心,来自天衍阁术法学院。我想在你出发前和你谈些事情。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当然,”林昭然说道,“呃,我们去哪里……” “你的房间就行,”云墨心说。 “我去给你们准备些茶水,”娘亲说完便离开了。 林昭然看着云墨心将各种文书摊开放在他的书桌上(她带这些来做什么?), 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如果他的未来记忆是真实的,她应该马上就会递给他那份卷轴…… 果然,卷轴来了。 提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种感觉真是诡异。 为了不露破绽,林昭然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下卷轴,然后注入真元。 一切都如记忆中一样 ——书法的笔迹、华丽的官方措辞、文件底部的精美徽章 ——一股寒意涌上他的心头。 他到底卷入了什么?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这绝非小事。 他一度想向云墨心坦白自己的处境,寻求她的建议,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这听起来是最明智的选择 ——像她这样受过完整训练的术法师肯定比他更有能力处理此事 ——但他能说什么呢? 说他记得尚未发生的事? 这听起来可不太妙。 更何况,考虑到未来记忆的性质,如果他的警告真的揭露了入侵青云城的阴谋,他很可能会被逮捕。 毕竟,他这种惊人的“预知”能力,更可能是来自叛逃的阴谋者,而非什么时间旅行者。 他脑海中闪过自己被官府密探拷问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现在最好还是保密。 接下来一盏茶的时间里,林昭然基本上重演了记忆中与云墨心的初次互动。 既然当初的选择依然合理,他也没必要改变什么。 不过这次他没有和云墨心争论赵虚明的事,因为他已经知道争论毫无意义。 他也没有要求去净室,因为他已经清楚自己想选修哪些课程。 云墨心对他的果断似乎毫不在意,显然和他一样急于结束这场谈话。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要对他的果断感到惊讶? 她可没有未来记忆来对比这次会面。 事实上,在此之前她根本不认识他。 林昭然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些记忆确实和普通记忆一样真实,很难忽视。 “你还好吗?” 林昭然好奇地瞥了云墨心一眼,试图揣摩她为何这么问。 她的目光短暂地扫过他的手 ——虽然只有一瞬,但林昭然还是注意到了。 他的手在颤抖。 他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事,”他说。接下来是几秒尴尬的沉默,云墨心显然不愿继续她的结束语,而是继续打量着他。“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云墨心说道,“我来就是为了解答你的疑问。” “你对时间回溯怎么看?” 她显然被这个问题惊到了 ——这大概是她最没想到他会问的问题,至少也是倒数几个。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镇定。 “时间回溯是不可能的,”云墨心坚定地说,“时间只能被拉伸或压缩,无法跳过或逆转。” “为什么?”林昭然问道,真心感到好奇。 他从未见过关于时间回溯不可能的解释,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之前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云墨心叹了口气。“我承认我对细节并不十分了解, 但我们的最佳理论表明,逆流时间是完全不可能的。 就像‘画一个方形的圆’一样不可能,而不是‘跳过海洋’那种不可能。 时间长河只向一个方向流动。 除此之外,历史上有无数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她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我真心希望你不要把才华浪费在这种愚蠢的追求上。” “我只是好奇,”林昭然辩解道,“我刚读到一章讨论术法局限的内容,想知道作者为什么如此确定时间回溯是不可能的。” “现在你知道了,”云墨心说着站起身来,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真的该走了。回院后我很乐意回答你更多问题。” 林昭然看着她离开并关上门,随后瘫倒在床上。 这个月肯定会很长。 这一次,乘坐飞舟并未让林昭然昏昏欲睡。 当娘亲试图训斥他时,他巧妙地用一些敏感话题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因此他确信这不是某种复杂的幻术 ——除非施术者知晓一些极为隐秘的家事。 而且他的神志太过清醒,不像是被诱导的幻觉。 就目前所知,他确实回到了过去。 他在飞舟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笔记本上写下所有他能想到的重要信息。 他并不认为这些记忆会很快消失,但这样做有助于理清思路,并注意到可能忽略的细节。 他发现自己忘了在混乱中从琪琪床下取回书籍,但觉得这无关紧要。 如果课程和上次一样,他在第一个月里根本用不上那些书。 林昭然确信,这一切与巫妖对他和张明远施展的最后一道术法有关。 问题是,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术法。 甚至连术语都陌生得很。 标准术语以古篆文为基础,而林昭然对古篆文足够熟悉,能通过施法者的吟唱大致判断术法的性质。 但巫妖用的却是另一种语言。 幸运的是,林昭然记忆力极佳,记住了大部分术语,并用音标形式记在了笔记本上。 他确信以自己的权限无法找到这个术法 ——它很可能被严格限制,像他这样的初境术士根本接触不到 —但他打算在学院藏经阁里查查这种语言,并找一本合适的词典。 另一个线索是张明远本人。 那家伙竟然能和巫妖 ——那可是巫妖! ——交手十数回合才落败。 即便巫妖在戏耍他,这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林昭然估计张明远的实力至少相当于三境术士,甚至更高。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学院弟子混在一起? 张明远身上肯定有古怪,但在弄清真相之前,林昭然不打算直接与他摊牌。 毕竟,这可能是那种“你知道得太多,所以我们必须灭口”的情况。 他得小心应对这位张氏少主。 林昭然合上笔记本,揉了揉太阳穴。 无论怎么看,这整件事都荒谬至极。 他真的有未来的记忆,还是单纯疯了? 两种可能性都令人不寒而栗。 他完全没有能力独自应对这种事, 但又不知道如何在不被送进疯人院或审讯室的情况下寻求他人帮助。 他决定稍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确切地说,是明天再考虑。 这整件事太过离奇,他需要好好睡一觉再做决定。 “打扰一下,这个座位有人吗?” 林昭然瞥了一眼说话的人,回忆片刻后认出了她。 那个在落霞镇停靠时与他同车厢的无名绿衣少女。 当然,上次她可没这么客气,直接就坐下了。 这次怎么变了? 算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上次她坐下后不久,又来了四个女孩。 非常吵闹、非常烦人的女孩。 他可不想再听她们叽叽喳喳一路了。 “是的,”他点点头,“事实上,我正要离开。 我们是在落霞镇停靠吧?祝您愉快,小姐。” 说完,他迅速抓起行李,去寻找另一个车厢, 留下那女孩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 也许这些未来记忆还是有些用处的。 ------------------------------------------------- 砰! “小蟑螂!” 砰!砰!砰! “小蟑螂,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林昭然在床上翻了个身,**了一声。 陶晚晴这么早来干什么? 不对……他从床头柜上抓起闹钟, 凑到眼前看了看……她不是来得早,而是他睡过了中午。 呵。 他明明记得自己从飞舟站直接回了学院, 房间后没几分钟就睡着了,结果还是睡过头了。 看来死而复生、回到过去这种事确实挺累人的。 砰!砰!砰!砰!砰! “来了来了!”林昭然喊道,“别敲了!” 当然,她敲得更起劲了。 林昭然匆忙整理了一下仪容,气冲冲地走向门口。 他猛地拉开门,给了陶晚晴一个凌厉的眼神…… ……而她直接无视了。 “终于!”她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我在睡觉,”林昭然咬牙切齿地说。 “真的?” “真的,”他咬牙切齿地重复。 “可是——” “我很累,”林昭然打断她,“非常累。你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吧。” 她冲进房间,林昭然则花了几秒钟平复情绪。 在他的未来记忆中,自从他拒绝和她一起去地下暗渠后,她就再也没来找过他,这足以说明她对这段“友谊”的真实态度。 不过话说回来,他自己也直到现在才想起她,所以也没资格评判。 无论如何,他现在比未来记忆中更不愿意参与她的任务 ——这次他确实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再加上原本的顾虑依然存在。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只花了一个小时就说服她离开了。 这番折腾后,他即刻动身前往藏经阁,途中绕道膳堂匆匆啃了两口灵米糕果腹。 甫一踏入藏经阁,他便开始搜寻与时间回溯相关的典籍,同时试图辨识巫妖施法时所用的语言。 说是大失所望都算委婉了。 首先,关于时间回溯的专著一本也无。 因这术法被视作虚妄,学界根本不屑深究。 零散记载如同星子散落夜空,埋藏在各类不相干典籍的边角段落里。 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不仅耗时费力,更毫无收获 ——无一条能解他未来记忆之谜。 至于巫妖的术语,则更令人沮丧。 他连语种都未能辨明,遑论翻译。 整整三日,林昭然在故纸堆中徒劳翻检,终在意识到此路不通后弃了这念头。 更兼值守弟子已对他所阅书目投来异样眼光,他可不欲惹出什么流言蜚语。 眼下只盼开学后能设法从张明远口中套出真相。 ----------------------------------------------------- “你迟到了。” 林昭然凝视着慕容雪严肃的面容,暗自思忖。 他很庆幸不必因那晚的尴尬而面对任何戏剧性场面 ——几乎和他庆幸自己还活着一样高兴 ——但他仍忍不住好奇她当时的情绪爆发究竟为何。 她看起来并不像对他有意,为何他的那句话会让她如此激动? “什么?”她问道,林昭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看了太久。 糟糕。 “班上大半人都还没到,你为何独独对我说这些?”他问道。 “因为至少你有可能听进去,而他们不会,”慕容雪坦言,“而且像你这样的人本该为其他弟子树立榜样,而非自降身份。” “像我这样的人?”林昭然追问。 “快进去吧,”她不耐烦地呵斥道。 他叹了口气,走进教室。 或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他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而她太过循规蹈矩,实在不合他的性子。 第6章 谋划 他不知道走进教室时自己期待发生什么。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盯着他看? 至少那样他还能为自己第二次参加开学第一课而感到不安找到理由。 但当然,他们什么反应都没有。 对他们来说这不是第二次,而他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压下不安,在教室后排坐下,不动声色地扫视新来的弟子,寻找张明远的身影。 他确信那家伙与此事有关,而这位神秘的少年似乎是林昭然弄清真相的最佳突破口。 教室里短暂骚动了一阵 ——陆明轩的火鳞兽突然发狂,追着他那惊恐的邻座满教室跑,直到陆明轩将它安抚下来。 显然这只灵兽对那倒霉蛋的厌恶更甚于林昭然。 无论如何,云墨心很快走进教室,开始授课。 张明远始终没有出现。 林昭然整堂课都处于恍惚状态,对事态的发展感到震惊。 张明远到底去哪儿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与他未来记忆中的情景几乎完全一致,而张明远的缺席是第一个重大偏差。 这进一步证实了张明远与这场疯狂事件有关,但也意味着林昭然暂时无法接触到他。 这堂课比第一次听时更令人烦躁,因为在他看来,这些复习内容他不到一个月前才学过。 显然云墨心是按照某种固定模式授课的,因为这次讲课与他记忆中的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张明远不在,无法与慕容雪竞争回答云墨心的问题。 回想起来,事情似乎更加清晰了。 张明远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有些古怪,但林昭然当时并未在意。 当然,张明远主动回答教习的问题确实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毕竟这只是复习课,而且他们必须掌握这些知识才能通过初境鉴文考试。 直到两周后,大家才真正注意到张明远的突飞猛进。 疑问如此之多,答案却寥寥无几。 他只能希望张明远尽快出现。 张明远当天没来上课,次日依旧缺席,第三日亦然。 林昭然已确信那少年不会现身了。 据白明泽所言,张明远在他乘飞舟前往青云城当日便从家族府邸消失,至今杳无音讯。 林昭然自忖无法想出比张明远家族所雇密探更高明的寻人手段,又不愿因四处打探惹人注目,只得暂且将此事搁置。 至少课业还算顺利。 得益于预知未来的记忆,他在随堂测验中屡拔头筹,甚至无需温书 ——稍加温习便足以应对任何考核。 待结界术课**正展开后,这种悠闲或许会消失,但眼下他有大把时间思考如何应对迫近的夏祭与随之而来的袭击。 可叹张明远缺席,所有线索尽数断裂,林昭然此刻竟不知该从何着手。 “进来。” 林昭然推开赵虚明斋舍的门,挑衅地迎上对方目光。 如今他对自己“未来”记忆的准确性颇有信心 ——张明远的神秘失踪除外 ——因此明知这又是场徒劳的折磨。 他一度想拒绝会面,但料想正是自己面对赵虚明刁难时的隐忍,才令云墨心最终收他为徒。 更何况,若此刻退出倒像是遂了赵虚明的意 ——上回他便觉此人处处逼他放弃 ——而林昭然偏生执拗,断不肯让对方称心。 他未等吩咐便落座,暗自遗憾对方竟未对他刻意的无礼之举置评。 “林昭然?”赵虚明问道。 林昭然点头,早有预料般凌空接住对方掷来的玉笔。 “展示基础三式,”男子命令道,对这番默契配合毫不见怪。 林昭然当即摊开掌心,玉笔如有灵性般跃入空中 ——这次他连调息都省了。 “令其旋转,”赵虚明说。 林昭然瞳孔微缩。 说好的“重来”呢? 此番演示与上回舞宴前并无二致,当时赵虚明如往常般只丢下一句“重来”。 究竟是何变故? “耳力不济?”赵虚明挑眉,“令其旋转!” 林昭然恍然回神,暗骂自己竟在此时走神。“什么?旋转?基础三式里可没这......” 赵虚明夸张地叹息,另取一支玉笔悬于掌心。 与林昭然僵滞的玉笔不同,他掌中玉笔竟如风车般疾旋。 “我......不知道该怎么操作,”林昭然坦言,“课堂上从未教过这种技法。” “确实可悲,基础教学竟如此疏漏,”赵虚明冷哼道,“这等简单的御物诀变式,本不该难倒初境术士。无妨,在进阶修行前,老夫自会替你补足缺漏。” 林昭然暗叹。 果然如此。 难怪无人能达到赵虚明所谓的“圆满境”——这老道总在重新定义“圆满”的标准。 单是基础三式,恐怕就有数百种“微调变式”,足够耗人数十载光阴研习,遑论区区两年之期。 更别提赵虚明对“圆满”的苛刻定义了。 “继续,”赵虚明催促道,“开始。” 林昭然凝神于掌心悬停的玉笔,试图参悟其中关窍。 原理应当不难,只需在笔杆中段设一锚点,再对两端施加压力? 这念头刚起,忽觉眉心一痛。 他怒视赵虚明,暗骂自己竟忘了这老道的琉璃珠。 赵虚明却瞥向仍悬于半空的玉笔:“分心未散,尚可。” “您用琉璃珠砸我!”林昭然控诉。 “不过提点你罢了,”赵虚明面不改色,“太慢了。要快,快,再快!重来。” 林昭然认命地垂首,继续运诀。 果然,又是场煎熬。 在赵虚明屡屡干扰与技法生疏的双重夹击下,林昭然终是未能令玉笔旋转,仅使其微微颤动。 这般收场,着实令人难堪。 他素以真元塑形之术自矜,在同辈中堪称翘楚,纵使赵虚明百般刁难,也该做得更好才是。 所幸藏经阁中恰有典籍详述此道,他暗忖七日之内必能参透 ——自然,绝非赵虚明所谓的“圆满境”,但至少下次会面时能不再这般狼狈。 若在平日,他断不会为这等基础术法耗费心力。 然此时,他急需转移注意。 初时,这场时间回溯的荒诞感令他尚能自持,总觉是梦中幻梦,一朝惊醒便烟消云散。 可随着异象愈发明晰,心底那丝侥幸化作惊涛骇浪。 张明远失踪如阴云压顶,令他既不敢贸然示警,又恐重蹈覆辙。 他非圣人,不愿舍己救人。 这未来记忆乃是重生机缘 ——他确信自己在那场劫难中已然殒命 ——岂能轻掷? 虽觉有义务警示青云城,却需寻得两全之法。 最简之法当是面告众人,毕竟书柬易被弃置。 然此举必被视作疯癫,除非袭击如期而至。 可若因他示警令逆党蛰伏,届时众口铄金,他必成替罪羔羊。 更甚者,若所告之人恰是逆党...... 愈思愈觉匿名传讯方为上策。 然术法当前,匿迹谈何容易。 虽知卜算之术非无所不能, 但他对其中关窍仅止于经卷所载,若遇精于此道者追查,恐难周全。 林昭然叹了口气,无视讲台上教习慷慨激昂的术法史讲解,开始在笔记本上勾勒初步计划。 他需确定传讯对象、拟定书信内容,并确保无法追查至己身。 官府自不会允许刊印规避追查之法,但他仍打算去藏经阁碰碰运气。 他沉浸于自设任务中,连下课铃响都未察觉,只顾奋笔疾书,直到白明泽凑近窥视才猛然惊醒。 “你在写什么?” 林昭然条件反射般合上笔记本,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偷看他人笔记,太没礼貌了。” “这么紧张?”白明泽咧嘴一笑,拖过邻桌椅子坐下,“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第7章 举报 “你倒是想,”林昭然冷哼。白明泽笑得更欢了:“找我什么事?” “随便聊聊,”白明泽耸肩,“你今年格外孤僻,总是一脸烦躁,开学就这么忙。想知道你怎么了。” 林昭然叹息:“这事你帮不上忙......” 白明泽发出怪声,似乎被激怒了:“什么叫帮不上忙?!我可是情感专家!” 这次轮到林昭然发出怪声:“情感?!” “得了吧,”白明泽大笑,“神不守舍、上课走神、计划匿名信?明摆着嘛!是哪位佳人?” “没有佳人,”林昭然咬牙道,“你不是说什么都没看见吗?” “听着,我觉得匿名信不是好主意,”白明泽无视他的反驳,“太......幼稚了。你该直接向她表白。” “我没空陪你胡闹,”林昭然起身欲走。 “喂,别这样......”白明泽追在后面,“你这人真难相处,没人告诉过你吗?我只是......” 林昭然充耳不闻。 此刻他实在无心理会这些。 事后想来,林昭然早该知道无视白明泽并非明智之举。 不出两日,全班皆知他心有所属,喧嚣的猜测令人不胜其扰,更别提分心了。 然而,当宁璐某日递给他一份“或许有用”的书单时,那些流言蜚语带来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他本欲将这张点缀着无数心形的书单一烧了之,但终究抵不过好奇心,前往藏经阁一探究竟。 他想着,至少能博自己一笑。 然而,他得到的远不止一笑 ——宁璐推荐的并非他预想中的情爱指南,而是如何确保书信、礼物等不被卜算之术追踪的秘籍。 显然,若将这些内容冠以《禁恋:红笺秘录》之名,包装成情感建议,便能绕过此类话题通常面临的审查。 当然,他无从得知书中建议是否可靠,借阅时图书执事也投来异样目光,但他仍为觅得此书而欣喜。 若此事最终圆满,他定要好生答谢宁璐。 随着夏祭临近,林昭然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他在一家看似寒酸杂乱、无力追踪顾客的店铺购得大量普通纸张、笔墨与信封。 他字斟句酌,避免泄露任何个人信息,全程戴着手套,确保汗渍、发丝或血迹不会沾染信封,刻意以方正拘谨的笔迹书写,与平日字迹大相径庭,最后将多余的笔墨纸张尽数销毁。 夏祭前一周,他将书信投入青云城各处公共信匣,静候佳音。 等待令人焦灼。 无人因书信之事寻他,这固然是好消息,却也意味着一切如常。 是无人信他? 还是他出了纰漏,书信未能送达? 抑或对方反应隐秘,未起波澜? 等待令他备受煎熬。 终于,他忍无可忍。 舞宴前夜,他自忖已竭尽所能,乘上首班飞舟离城。 无论书信奏效与否,此举至少能保他周全。 若有人问起(尽管他怀疑不会),他便搬出那套屡试不爽的“炼丹事故”说辞:他误炼丹药,吸入致幻烟气,待神志清醒时已身在城外。 没错,事实正是如此。 飞舟在夜色中疾驰,林昭然压下内心的不安与愧疚 ——他几乎未对即将到来的袭击发出任何警告。 他还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渐渐地,他在飞舟的律动中沉入不安的梦乡,梦中流星坠落,绿焰骷髅若隐若现。 ----------------------------------------------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他全身痉挛,被压在他身上的东西弄得弓起身子,瞬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早上好,哥哥!”一个令人烦躁的欢快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 林昭然难以置信地盯着妹妹琪琪,嘴巴一张一合。 什么,又来? “开什么玩笑!”林昭然怒吼,琪琪吓得赶紧从他身上爬下来,躲到一旁。显然她以为他的怒火是针对她的。“不是说你,琪琪,我……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简直不敢相信,又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上次他庆幸这种事发生,因为这意味他没……你知道的,没死。 但现在? 现在只觉得诡异。 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哦,就在他内心哀叹命运时,琪琪又把自己关进了净室。 真是够了! ------------------------------------------------------------- 林昭然凝视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无尽田野,舱室内寂静无声,唯有飞舟机械的节奏性轰鸣偶尔打破这片宁静。 他神色平静,举止从容,但这不过是一层精心练习的伪装罢了。 他那副坚忍的面具或许显得有些可笑,毕竟周围并无他人评判他的举止。 然而,多年来林昭然发现,外表的平静往往能助他更快地达到内心的安宁。 此刻,他急需一切能帮助他获得内心平静的手段,因为他即将陷入无头苍蝇般的恐慌之中。 为何这一切再次发生?第一次发生时,他确信是那巫妖所为。 那术法击中了他,随后他便回到了过去。 因果分明。 然而这一次,他并未被任何神秘术法击中 ——除非有人趁他熟睡时潜入舱室,而这在他看来极不可能。 不,他只是打了个盹,便再次回到了过去,仿佛这是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事。 不过,这倒也揭示了一些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毕竟,巫妖为何要对他施展时光倒流的术法? 这与那“秘密入侵”的计划似乎背道而驰。 时光倒流太过复杂且目的明确,不像是偶然的副作用。 他严重怀疑,巫妖会使用一个连它自己都不了解效果的术法。 即便是他这样的新手,也深知在不可控的环境中使用不明术法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而那巫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显然不会为了几个早已击败的小辈做出如此鲁莽之举。 不,答案其实更简单:巫妖并非他时光倒流问题的始作俑者。 它当时确实是想杀了他们。 “他们”,复数,因为张明远也是目标。 那个突然在所有课程中表现惊人的张明远。 那个在城中四处游荡、拥有着远超学院弟子水平的战斗术法的张明远。 那个在过去一个月里频频发出古怪言论的张明远…… 或许,施展时光倒流术法的并非巫妖,而是张明远? 张明远若是个时光旅者,倒是能完美解释他那惊人的能力和突如其来的学业进步。 既然这种时光倒流的方式似乎只是将一个人的意识送回年轻时的躯体,那么他的实际年龄可能已经大得难以估量。 而林昭然回想起张明远那些零零散散的言论,愈发觉得这家伙可能已经历过这段时光无数次了。 一个拥有数十年经验且对未来了如指掌的术士,自然会觉得三年级的课程简单得可笑。 不过,即便张明远是施展时光倒流术法的人,仍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为何林昭然也被卷了进来? 或许这纯属意外 ——他知道,若在术士施展传送术法时抓住对方,很可能会被一同带走,而他们当时确实纠缠在一起 ——但这无法解释为何林昭然会第二次重复这个月。 张明远整个月都不见踪影,根本没机会对林昭然施展任何术法。 他思绪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愿这次张明远会出现,好让他有机会问个明白。 “落霞镇即将停靠。”一道空洞的声音回荡在舱室内,故障的传音阵法时不时发出刺耳的杂音。 “重复一遍,落霞镇即将停靠。感谢乘坐。” 第8章 差事 什么,这么快? 林昭然瞥向窗外,熟悉的白色石碑映入眼帘,确认他已抵达这座商贸重镇。 他一度心生冲动,想直接下飞舟,整个月都在这儿闲逛,试图忘却这该死的时光倒流之事,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像这样荒废学年的开端,不仅极其不负责任,还会自毁前程,尽管再经历一次一模一样的课程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致。 当然,他有可能第三次被抛回过去,但这并非他该依赖的假设。 毕竟,这种术法不可能无限次地将他送回过去 ——迟早会耗尽真元。 或许很快就会耗尽,毕竟时光倒流这种术法,等级一定高得离谱。 ……对吧? “呃……” 林昭然猛然回过神来,终于注意到舱室外有个少年正探头张望。 他皱了皱眉。 他特意选了这间舱室,正是因为在他的……第二次人生中,这里一直空无一人。 上次他让那个穿绿色高领衫的少女自生自灭后,便来这里寻求片刻宁静,所以这次他决定未雨绸缪,一开始就直奔此处。 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猜测,自己的存在吸引了这个少年 ——有些人就是喜欢结伴而行,会刻意避开空荡荡的舱室。 “有事吗?”林昭然礼貌地问道,心里希望这少年只是来问个路,而不是想找个座位。 他错了。 “我能坐这儿吗?” “当然,请便。”林昭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心里暗骂一声。 少年冲他灿烂一笑,迅速拖着一大堆行李挤了进来。真的是一大堆行李。 “一年级新生,对吧?”林昭然忍不住问道。 他原本打算保持沉默,用冷淡的态度把这少年吓跑,结果计划泡汤了。 算了。 “是啊,”少年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行李就知道了,”林昭然淡淡道,“你该不会不知道学院离主站有多远吧?等你走到那儿,胳膊都得累断。” 少年眨了眨眼,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呃,应该没那么糟吧?” 林昭然耸了耸肩。“你最好祈祷别下雨。” “哈哈,”少年干笑两声,“我运气应该没那么差吧。” 林昭然嘴角微扬。 啊,预知未来的好处。 或者说,是“后知后觉”? 语言这东西,显然没考虑到时光倒流的可能性。 “啊!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少年突然一拍脑门,“我叫庄泽阳。” “林昭然。” 少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就是那个——” “对,就是林昭明的弟弟,”林昭然迅速打断,突然对窗外的景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少年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期待他多说几句关于兄长的事,但林昭然显然没这个打算。 他可不想谈论自己那位长兄。 “呃,你和林昭明是亲戚吗?还是说你的姓氏只是巧合?”少年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忍不住问道。 林昭然假装没听见,反而从邻座上拿起笔记本,装模作样地认真研究起来。 笔记本几乎空空如也,毕竟他之前关于入侵和“未来记忆”之谜的所有笔记都已消失,留在了他抛下的未来里。 虽然那些笔记大部分都是无用的 ——空洞的推测和毫无进展的线索,根本没能帮他解开谜团 ——但多少还是有点可惜。 不过,他还是记下了几件从之前笔记中回忆起来的事,比如巫妖在杀他之前念的那段术语。 没错,张明远很可能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他还不能确定…… 等到沉默持续到足够尴尬的时间后,林昭然才从笔记本上抬起头,装出一副困惑的表情看向那等待回应的少年。 “嗯?你刚才说什么?”林昭然假装没听见,微微皱眉,仿佛真的一个字都没听清。 “呃,没什么,”少年赶紧改口,“不重要的事。” 林昭然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至少这家伙还算识趣。 他和少年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回答一些关于一年级课程的问题,但很快就觉得无聊,又开始假装对笔记本感兴趣,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的暗示。 “那笔记本里到底有什么这么有趣?”少年问道,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林昭然对继续谈话的冷淡,或者干脆故意无视了。“别告诉我你已经开始学习了?” “不,这只是些个人研究的笔记,”林昭然回答, “进展不太顺利,所以有点烦心。 我的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上面去。”尤其是当替代选项是和一个过分好奇的一年级新生聊天时。 “学院的藏经阁——”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儿,”林昭然叹了口气,“我又不傻,你知道吧?” 少年翻了个白眼。“你是自己找书的,还是请了藏经阁的执事帮忙?我母亲就是执事,她们会用一些特殊的寻物术法,几分钟就能找到你光靠书名和翻书得花几十年才能找到的东西。” 林昭然张了张嘴,又闭上。 请执事帮忙? 好吧,或许他确实有点傻。 “这个……我确实不太想拿这种问题去麻烦执事,”林昭然试图辩解。 这倒是实话,但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会去尝试的。“或许我能在术法典藏里找到那些寻物术法?不过算了吧,这类占卜术法最难的是正确使用和解读结果,而不是施法本身……” “你不如去藏经阁当差,”少年提议道,“如果天衍阁的藏经阁和我母亲任职的藏书楼差不多,那儿肯定缺人手。他们通常会教弟子怎么用那些术法。” “当真?”林昭然来了兴致。 “试试总没坏处。”少年耸了耸肩。 接下来的路程里,林昭然不再刻意回避交谈。 庄泽阳这番话,倒让他对这人生出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 “当然!我们这儿可缺人手啦!” ——这也太顺利了吧? “工钱给不了多少,你懂的——那个抠门的掌院老头又削减了我们的预算! 不过当值时间很灵活,而且咱们这儿氛围可融洽了……” 林昭然耐心等着这位藏经阁执事把话说完。 乍看之下,她只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但一开口就让人明白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她浑身洋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活力, 光是站在她身边,林昭然就感受到一种身处人群中的压迫感,不得不强压住后退的冲动,仿佛在躲避一团炽焰。 “看来你们平时招不到什么人?”林昭然试探着问, “为何如此?这般有名的藏经阁,不该是弟子们挤破头也要来的地方么?” 她嗤笑一声,林昭然发誓自己从这声轻嗤里听出了三分嘲讽七分酸楚。 “学院规定,藏经阁杂役弟子至少得是初境术士。可但凡结业的弟子,谁不想找个更体面的差事?” 她朝四周书海挥了挥手,“最后只能招些弟子来充数。偏偏这些弟子啊……” 她突然停下,眨了眨眼,仿佛想起了什么。 “哎,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她双手一拍,冲林昭然笑出满脸褶子,“从今日起,你就是咱们藏经阁的杂役弟子啦!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林昭然用尽毕生定力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他不过是询问差事可能,何时应承过什么? 这妇人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过也罢,他确实需要这份差事 ——不仅是为了研习术法、破解巫妖的术语,更因藏经阁杂役能出入寻常弟子禁入的秘阁。 这等诱惑,任谁也无法抗拒。 “第一个问题,”林昭然开口道,“我多久来当值一次?” 第9章 邪术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 大概以为他会抗议她的自作主张吧。 “呃……你什么时候有空?除了上课、温习功课和其他杂务,大多数杂役弟子每周来一两次。你能抽出多少时间?” “眼下课程对我来说很简单,”林昭然道,“主要是复习之前的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留一天应对突发情况的话,我每周能来四次。周末也基本有空,如果需要的话。” 话一出口,林昭然就在心里暗骂自己 ——课程还没开始,他怎知内容如何? 幸好,这位执事并未深究。 相反,听到这番话,她眼中立刻放光,随即高声喊道:“安慧心!我给你找了个新搭档!”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抱着一摞书从柜台旁的小房间探出头来。 哦,是那个穿绿色高领衫的女孩(她此刻还穿着那件衣服),上次在飞舟上和他同处一舱…… ……不过这次他选了另一侧的座位,所以两人并未在飞舟上碰面。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区别。 “好了,该介绍一下了,”执事说道,“我是吕冬莲,这儿为数不多的正经执事之一。这位漂亮的姑娘,” 她指了指高领衫女孩,后者被夸得脸颊泛红,不自在地抱紧了怀里的书,“是我们这儿勤快的小蜜蜂。慧心从去年就在这儿帮忙了,没有她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慧心,这位是林昭然。” 女孩听到这名字突然来了精神。“林昭然?难道是……” “没错,就是林昭明的弟弟,”林昭然无奈地叹了口气。 “呃……” “其实,我猜她指的是你另一个哥哥,”吕冬莲狡黠一笑,“她和林昭武同班,对他有点意思……” ——还有十几个姑娘也是。林昭武身边从来不缺投怀送抱的女子。 “吕执事!”安慧心抗议道。 “哎呀,别这么紧张,”吕冬莲摆摆手,“总之,林昭然接下来会常来帮忙。你带他熟悉一下工作。” 就这样,林昭然成了藏经阁的杂役弟子。 至于这是否在浪费时间,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了。 和上次一样,张明远又没来上课。 林昭然虽早有预料,但依然感到烦躁。 这愈发让他确信张明远与这场乱局脱不了干系,可对方缺席,他连质问的机会都没有。 接下来该怎么办? 话说回来,他真的需要做些什么吗? 上一次,他坚信若自己不采取行动,便无人能阻止那场入侵。 毕竟,只有他拥有那些诡异的未来记忆。 可若他的推测无误,张明远穿梭时空或许正是为了阻止入侵 ——否则他何必频繁回到这个时间点? 更何况,张明远曾在袭击发生时游走城中,狙杀入侵者。 如此看来,或许已有一位经验丰富的时光旅者在处理此事,而他贸然插手只会添乱。 问题在于,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真相如何他无从得知。 若因袖手旁观而害了自己与整座城池,那便得不偿失。 更何况,他对张明远实在没什么信心。 那家伙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兄长们。 再说了,张明远不也败在巫妖手下了吗? 面对这团乱麻,林昭然既不知从何解起,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索性一头扎进课业与藏经阁的差事中。 得益于第三次经历这段时光,课业对他而言已无甚难度,唯一的麻烦是赵虚明那令人抓狂的执念 ——对方总嫌他“转笔”(林昭然私下如此称呼)的姿势不堪入目,逼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至于藏经阁的差事……倒是有趣,只是与他预想的大相径庭。 他尚未学到任何术法,不过他觉得这很正常 ——吕冬莲和安慧心显然认为他得先掌握其他更紧要的事务,才能开始传授术法。 说白了,他这差事干得实在不怎么样。 看似简单的书籍整理工作,因藏经阁的种种规程与至关重要的分类法而变得异常复杂。 林昭然本想先证明自己能胜任差事,再开口讨教,可两周过去,他渐渐意识到自己至少得花几个月才能达到那种水平, 而他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 夏祭已近在眼前。 正因如此,他在吕冬莲放他下值时拦住了她,询问那梦寐以求的寻书术法。 安慧心假装忙碌,实则竖起耳朵偷听。 这姑娘明明腼腆,却偏偏爱凑热闹。 “前辈,弟子有一事相求。”林昭然开口道。 “但说无妨,”吕冬莲笑道,“你这些日子帮了大忙,老身若能相助,定不推辞。像你这般能干的杂役可不多见。” “啊?”林昭然一愣,“能干?弟子连差事都做不利索,若非您和慧心指点,只怕现在还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所以老身才让你跟着慧心学嘛。你这孩子学得可快,比老身当年强多了。说实话,杂役弟子平日只做些简单琐事,可你比他们用心,老身便破例多教了些。” “这……”林昭然沉默片刻,“弟子受宠若惊。”他确实有些感动。“其实弟子是想请教寻书术法。弟子在查一件冷僻事,至今毫无头绪。” “哎呀!”吕冬莲一拍脑门, “瞧我这记性!自然要教你,咱们藏经阁的老杂役都会这手。 不过这术法用起来有些门道,得花些时日才能掌握。 让慧心教你便是。当然,你若急着用,不如直接告诉老身要找什么,老身帮你寻。 这藏经阁的书,老身闭着眼都能摸到。” 林昭然犹豫是否该将巫妖的术语示人,毕竟这东西恐怕会惹来麻烦,可他别无选择。 学那寻书术法少说也得数月,而他等不起。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记着术语的那页,递了过去。 吕冬莲挑眉看着纸上文字,安慧心也装不下去了,凑到她肩后偷瞄。 “这是一种未知语言,”林昭然解释道,“弟子连它属于哪一族都不清楚。” “嗯,有些棘手,”吕冬莲沉吟道,“单凭一段不明其意的发音,就想找到对应的文字记载,即便用寻书术法也非易事。若此事紧要,不如找个通晓语言的导师帮你。” “不妨去找娄松先生。”安慧心插话道。 “咱们的史课先生?”林昭然讶然。 “他也教语言学,”安慧心道,“精通三十七种语言。” “当真?” “嗯,”安慧心点头,“即便看不懂,他至少能认出是哪族文字。你若好言相求,他定不会推辞。” 这倒有趣。 “啊,林小友,找老朽何事?” 娄松年事已高,须发皆白,一袭青袍古意盎然,举手投足间却透着几分轻灵,目光锐利更胜壮年。 林昭然虽未选修语言学,但从史课上便知此老对学问的痴迷不亚于楚丹秋对符箓与算学的执着 ——不过娄松至少明白,并非所有弟子都如他一般热衷此道。 “弟子听闻先生精通语言,特来求教,”林昭然道,“弟子得了一段陌生语言的残篇,只有音译,想请先生看看是何族文字。此语与弟子所知诸语皆不相同。” 一听是未知语言,娄松顿时来了兴致,小心翼翼接过林昭然递来的纸片。 甫一瞥见咒文,他瞳孔骤缩。 “此物从何而来?”他低声问道。 林昭然心中权衡片刻,决定半真半假作答。“弟子前些日子遇袭,对方施法时念了这段术语。弟子只想弄明白此术有何效用。” 娄松深吸一口气,靠回椅背。“你没中招实属万幸。这是魂术。” “魂术?” “确切地说,是邪术。”娄松解释道。 林昭然一怔。 邪术? 巫妖用这类术法倒不稀奇,可邪术与时光倒流有何干系? 毫无关联。 这几乎坐实了张明远才是他陷入困境的主因。 “那这到底是何族文字?”林昭然追问。 “哦!对,这文字……”娄松回过神来,“是古蛮文,天墟族崛起前,与他们在蛮荒大陆共存的多族皆用此语。 青阳城许多遗迹上刻的便是这种文字。 可惜,它也是许多邪术术语的载体。 这类典籍不会在市面上流通,恐怕你无从查找。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袭击者用这等邪术,绝非善类。 他们既然敢对学院弟子下手,只怕所图非小。” 第10章 暗杀 林昭然心知此时退缩已无可能,但终归不敢提及时光倒流之事,只得临时编造说辞。 他向娄松透露自己偶然听闻有人欲在夏祭时攻袭青云城,初时只当是荒诞玩笑,未料两名黑袍人察觉他偷听,竟以陌生术法追杀。 娄松对此事的重视远超预期,当即命他速归居所,余下诸事交由自己处置。 倒是顺利得出乎意料 ——至少娄松没直接押他去戒律堂录口供,不过料想这类麻烦也近在眼前。 林昭然在房中焦躁踱步,睡意全无,心中不安如附骨之疽般蔓延。 此刻木已成舟,他只能静观此举会招致何等后果——无论对他,还是对所有人。 叩门声骤起。 短促有力的敲击全然不似他熟识之人的风格。 “来了!”林昭然扬声应道,料想是娄松遣人来问话。 他拉开门扉,“不知前辈——” 喉间忽地哽住。 林昭然呆望着没入胸口的刀锋,张口欲呼却无声。 勉强抬眼望去,只见刺客身形矮小,玄衣猎猎,面上覆着无面白具。 未及细辨,刀身已自胸腔抽出,复又刺入。 一下,两下,三下…… 当黑暗吞没视线时,他竟生出几分解脱之感。 原来被利刃贯胸数次,当真痛彻骨髓。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部剧痛如刀绞。 他浑身痉挛,撞开压在身上的一团重物,顷刻间睡意全无。 “早安安——” 林琪琪话音未落,便见兄长陡然坐起,瞳仁震颤如惊鹿,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死了! 他们杀了他! 他不过稍透口风,当夜便遭灭口! 那些人是如何瞬息知晓? 娄松竟是同谋,抑或他们耳目通天至此!? “做噩梦啦?”林琪琪问道。 林昭然深吸一口气,无视胸口的幻痛。“对,绝对是噩梦” ---------------------------------------------------- 林昭然心知该专心听云墨心说话,可思绪却不受控地回溯昨夜之事。 细想之下,他本不该对那番变故如此惊诧 ——如此规模的入侵若无内应相助,绝难掩人耳目,自然会对任何示警者痛下杀手! 况且,若阻止入侵只需报官这般简单,张明远早该办妥,何须他三度重历此月? 不过,他对这“回溯”之能倒是生出了几分敬意。 这是他第二次丧命,却仅重历此月三回。 看来自己命途多舛,难怪张明远曾说若他不设法自保,必在首轮攻势中粉身碎骨。 他猛然回神,发觉云墨心已停下讲解,正凝眸注视自己。 “你可还好?”她问道,目光掠过他的双手。为何她—— 哦。 他的手在颤抖。 若从手背肤色推断,他此刻想必面色惨白。 他搓了搓手,随即攥紧拳头,试图重掌控制。 “不太好,”林昭然坦言,“但会好的。您不必挂心。” 她凝视他片刻,微微颔首。 “也罢,”她道,“可要我送你回学院?以你现下状态,乘飞舟想必难熬。” 林昭然一怔,一时语塞。 他素来厌恶飞舟,此提议无异于雪中送炭,可……为何? “弟子不敢劳烦您……”他试探道。 “无妨,我本就要去学院,”她道,“昨日耽搁许久,又替你择了赵虚明这等严师,权当补偿。” 这倒不假。 赵虚明确实是个糟糕透顶的导师。 林昭然告退去禀明母亲 ——过程冗长得令他心烦,母亲突然忧心起他的安危,对传送术法刨根问底 ——随后拎起行李,随云墨心步出宅门。 他其实有些雀跃,毕竟从未体验过传送。 若非昨夜惨死的记忆犹新,他定会更加兴奋。 “可准备好了?”云墨心问。 林昭然颔首。 “莫信坊间传言,”她宽慰道,“传送术法不会将人嵌进山石——此术自有规避之理。纵生变故,老身亦能立时感知,在虚空乱流撕碎你我前撤去术法。” 林昭然蹙眉。 他早知此理,却懒得辩驳 ——方才与母亲那番对话定被她听了去。 云墨心掐诀诵咒,林昭然挺直脊背,生怕错过分毫—— 世界一阵波动,随后发生了变化。 突然间,他们站在了一个明亮的圆形房间中,脚下的青石地板上刻着一个巨大的术法阵。 没有眩晕,没有色彩闪烁,什么都没有 ——几乎让人失望。 他仔细打量着这个房间,试图弄清楚他们身处何地。 “这里是传送重定向点,”云墨心解释道,“学院的守护阵法会将所有外来传送术法的落点强制转移到这里,以确保安全。 当然,这前提是你有足够的权限和身份识别,才能进行传送。” 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传送到一个有守护阵法的空间只是传送术的众多危险之一。别自己瞎折腾。” “呃……我很确定传送术远超出我的权限范围,”林昭然讪讪道。 “天衍阁不乏过目不忘的奇才,”她挑眉,“若得术语手势,八成难关已破。” 林昭然眨了眨眼。他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 “前辈可否再演示一回?”他故作恳切,“纯为精进学业……” 云墨心轻笑:“不可。你现下真元稀薄,纵得术法亦难施展。” 这话着实伤人。 林昭然暗下决心,定要习得此术 ——瞬息跨越飞舟一日行程,纵冒奇险也值。 他长叹一声辞别云墨心,朝居所行去。 “这等赶路方式倒是不赖,”林昭然一边嘟囔,一边开锁入室,如释重负地撂下行李。 可惜装不出那等惶急之态,否则定要哄得云墨心每次回溯都捎上我。 他忽地僵住。 不该这般想。此念危险至极。 他并无证据表明回溯会永无止境。 事实上,他所知的术法之理皆指向相反结论 ——无论何种术法加诸己身,真元终有耗尽之日,届时再无回溯,再无转机……再无死而复生。 他须将每次回溯视作最后一次,因事实或许正是如此。 不过他也得承认,尽管上次回溯以惨死告终,却非全无收获 ——至少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张明远,而非巫妖。 与其钻研未知语言与时光倒流,不如查清张明远每次消失去了何处。 但非是此刻。死而复生后,他总该稍事休憩。 ----------------------------------------------- 他早该料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甫一试图追踪张明远,他便想起为何初次回溯时未曾这般行事。 张明远不仅是张氏世家的继承人——更是该世家仅存的子嗣,余者皆殁于碎星大战。 待他成年,将继承庞大的财富帝国与数代术士的遗泽,故而一举一动皆受多方瞩目。 正因如此,他的失踪成了大事,无数人欲知其去向。 林昭然不过是其中之一,若连那些专职追查者(及其雇佣之人)都无功而返,他成功的希望更是渺茫。 不出所料,张明远在林昭然原有时光中结交的两名少女,若无这位世家子相助相伴,便无甚特别之处(而打听她们的下落还招来些恼人谣言。) 说真的,难道一个男子打听女子就非得是倾心于她? 张明远的宅邸被重重结界封锁,其族中长辈无从联络,若有密友也绝非同窗。 林昭然不通刑名之术,纵使知晓追踪门道,怕也难敌那些铩羽而归的老江湖。 一月匆匆而过,几无进展。 夏祭来临,林昭然再度登上驶离青云城的飞舟,夜色渐深,他仍清醒如初。 此番他带了怀表,不时瞥上一眼,暗自祈祷不必再度回溯,却也想知道若真回溯,确切时间是几点。 果不其然,天不遂人愿。 约午夜两点,他眼前一黑,醒来时琪琪已压在他身上,道着早安。 他本该即刻承认现实。 毕竟他素来聪慧,不易自欺。 然而又经历了四次回溯,他才终于接受自己身陷时光循环的事实,此局无解,短期内不会终结。 他不知此局如何成真。 或许那术法依托于张明远那看似无穷的真元,而非施法时注入的固定量。 或许它是罕见的自续之术。 天晓得,说不定它直通地脉,汲取世界龙脉之力! 其运作原理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确实如此。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当时他拒不接受现实,试图如常度日。 固然乏味,可若此次回溯便是终结呢? 若此次回溯中,他的抉择不会在夏祭午夜两点被魔法般抹去呢?(他核实过,四次回溯皆在此刻。) 第11章 张明远回归 他已然厌倦——再无法这般虚度光阴。 即便抛开入侵之事,这月时光在初次经历时便已乏味至极,而他已重历八回。 如今他对第一月的课业了如指掌,足以在诸科考校中拔得头筹,甚至包括结界术。 然而,他发觉此举对旁人的态度几无影响。 他本就以才干闻名,课业素来优异,故而即便他在斗法课上信手拈来一记完美的灵矢,众人也不以为奇。 这与张明远和宁璐的突飞猛进截然不同,仍在众人预料之内。 唯二因他进步而态度骤变的,是慕容雪与赵虚明。 慕容雪如今愈发烦人,俨然将他引为知己,总缠着他互校功课,遇不解处便来请教。 林昭然本以为她会因被他超越而妒火中烧,孰料她似乎更介怀被张明远与宁璐之流压过一头。 赵虚明则将他优异的成绩视为应更严要求的依据。 是以,他非但未认可林昭然的“转笔”之术足以进阶,反倒将他贬回基础御物诀。 平心而论,林昭然对此并不十分在意 ——即便他真将“转笔”练至赵虚明满意的程度,也只会换来基础三式的另一变体罢了。 总而言之,他绝不愿再虚度这般乏味的一月。 此番他选了不同的选修课——天象学、筑术学与地脉流变学 ——并决意将课业成绩压回寻常水准,好让赵虚明与慕容雪恢复那尚可忍受的本性。 他还打算跳过许多耗时的课业,专注于自身研习,并斥巨资购置炼丹材料。 若此次轮回真是最后一回,他必将陷入诸多不便,但也不至天塌地陷。 更何况,他料想入侵后的乱局会使许多寻常忧虑变得无关紧要。 然而,开学首日踏入基础术法课堂时,他意识到计划须作调整。 张明远终于回来了。 起初,林昭然甚至没注意到他。 这本身便值得玩味,因张明远绝非易被忽视之人。 此子素喜引人注目,似乎难以安坐静默,即便在他突变为古怪的时光旅者后,这一特质也未曾改变。 然而今日,这位平日聒噪张扬的少年却异常沉默。 他亦未如往常般占据后排座位,反倒坐在了前排。 若非他反常的举止引得众人频频侧目,林昭然恐怕真会将他忽略。 见到张明远终于现身课堂,林昭然震惊得一时愣在原地,如木桩般杵在教室中央。 片刻思索后,他朝这可能的罪魁祸首走去。 他本能地想立即上前将张明远拽到无人角落,将一切问个明白,但对方那副萎靡模样令他迟疑。 张明远面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浅薄,俨然一副病容。 细想之下,如此直接接近对方实属鲁莽,甚至可能招致危险。 撇开他败于巫妖之手不谈,张明远的实力远超林昭然,而林昭然全然不知若对方得知自己也被卷入时光之旅会作何反应。 不过,他迟早得与张明远摊牌,故而决意至少先试探接触。 他扫视教室前排,寻找靠近张明远的空位,以便在课上观察对方。 他无需费力寻找 ——张明远正坐在陆明轩附近,而陆明轩周围座位皆空。 原因显而易见:众人不愿靠近他怀中那只怒目而视的火鳞兽。 作为知晓未来之人,林昭然明白他们的顾虑不无道理。 尽管这只幼年火鳞兽未曾喷火烧人(有时林昭然怀疑这是因其年幼力弱,而非自制力强), 但它毫不迟疑地撕咬抓挠,且难以捉摸何事会激怒它。 所幸,它似乎对林昭然的容忍度高于常人,故而他径直在陆明轩身旁落座,以厌烦的目光止住蜥蜴的嘶鸣。 他紧盯火鳞兽那狭长的黄瞳,直至它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哇,你一下就镇住它了,”陆明轩感叹道,“我要是也能这么轻松地控制它就好了。” 火鳞兽猛然朝陆明轩面前空咬一口,吓得他往后一缩。 陆明轩恼火地哼了一声,似乎就此作罢。林昭然再次暗忖,这畜生究竟有多聪明。 随后,他故作自然地转向稍远处的张明远。 “你看起来糟透了。”林昭然道。 张明远**一声,将脸埋入掌心。“我感觉糟透了,”他哀叹道,“那堆骨头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林昭然心跳加速。 张明远无疑以为自己的话会被当作古怪隐喻而忽略,但对林昭然而言,这无疑证实了张明远也是时光旅者。 那神秘的“骨头堆”所指何人何物,不言自明。 现在的问题是 ——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知晓过多的情况下,诱使张明远多说几句? “骨头堆?”林昭然故作好奇地问道。 张明远正欲回答,云墨心却恰在此时步入教室,他只得作罢。 林昭然强忍瞪视云墨心的冲动,看着她朝自己微笑。 她为何不能多等片刻? 对林昭然内心的抱怨一无所知且毫不在意,云墨心从慕容雪手中接过学生名册,开始自我介绍并讲解课程。 这些内容林昭然已听过八遍,故而他大多充耳不闻, 转而专注于观察张明远,盘算如何从他口中套出与时光倒流相关的信息。 忽然,他意识到云墨心已停下讲解,正朝他的方向看来。 片刻后,他发觉她注视的是张明远。 “张明远,你看起来病恹恹的。可别告诉我你是宿醉未醒来上课的。” 全班哄堂大笑,张明远瑟缩了一下,不知是因他此刻状态不佳而受不得喧闹,还是因听出了云墨心问话中的不悦。无论如何,他迅速恢复镇定。 “不是宿醉,”张明远辩解道,“我醒来就这样了,真的。” “那你为何觉得这副模样来上课是个好主意?”云墨心追问。 “呃……我本以为一两个小时就能好。”张明远讪讪道。 林昭然蹙眉。 若这病症是那夜巫妖施法的后果(而张明远显然如此认为,从他先前的话中可见一斑), 那便意味着张明远已受此折磨约莫八月之久,因他已缺席这般久。 为何张明远会认为如此严重的症状“一两个小时就能好”? 为何这一切中,竟无一个简单的答案? “显然没好,”云墨心总结道,“虽然我欣赏你对学业的专注,”林昭然分明听到慕容雪在背后嗤之以鼻,“但我必须坚持你回家休息,或者更好的是,去看大夫。你看起来随时会晕倒。” 未等张明远开口,林昭然已起身。 “弟子送他回去。”他说道。 张明远投来惊讶的目光,云墨心却只是点头示意他们离开。 林昭然拎起书囊,带着张明远离去,心中颇为自得。 他不仅得到了与张明远私下交谈的正当理由,还获准逃掉一节已上过八次的课。 还有比这更圆满的胜利吗? “你不必如此的,”张明远跟在他身后说道,“我自己能回去。我没那么难受。” “可若不如此,我就得再听两小时的无聊复习。”林昭然反驳道。 张明远大笑,笑声却很快转为痛苦的咳嗽。 “该死,”他喘息道,“那家伙真把我整惨了。” “你一直提的那人是谁?”林昭然试探道。 “不重要。”张明远含糊道。他深吸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看向林昭然。“嘿,要不要去膳堂吃点东西?” “你确定你的胃受得了?”林昭然问。 “当然,”张明远点头,“我饿坏了!” 林昭然耸耸肩,示意张明远带路。 第12章 你变了 于是,林昭然发现自己正与这时光倒乱局的始作俑者同桌而坐,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开启这场他渴望已久的对话。 或者,他是否该等几天,让张明远先习惯他的存在? 嗯…… “你知道吗,我觉得这情形挺有趣的,”张明远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这确实有趣。 林昭然的母亲总要求他“举止如世家子弟”。 若她见到张明远的吃相,怕是要气晕过去。 “像你这样的好学生,竟逃课与班中顽劣共进午膳……世风日下啊。若你母亲见你这般,会作何感想?” “首先,我不是逃课——我是护送你回家,”林昭然指出,无视张明远的嗤笑,“我们只是中途用膳,免得你饿晕在半路。”又是一声嗤笑。 “至于我母亲,她只会因我与谁共膳而两眼放光,全然忘了我本该在课堂。” “啊,攀龙附凤之辈,”张明远面露嫌恶,“不必多言。至少你是男子,她不会想着撮合我们。” “可我还有个九岁的妹妹……” “打住。”张明远警告道。 “好吧。”林昭然同意。他本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所以,你打算告诉我谁把你整成这样吗?” “你比我想象中八卦多了,”张明远哼道,“你凭什么觉得我是被人整了?” “你那些随口之言可没你以为的那么隐晦。”林昭然道。 “随你怎么说,”张明远嗤之以鼻,“我不过是昨天摆弄炼丹炉时吸了些怪气,仅此而已。” 啊,万能的“炼丹事故”借口。 虽老套,却屡试不爽。 林昭然自己也用过几次。 不过,他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话题。 他决定冒险一试,试图激出张明远的反应。 “那怪气定是极不寻常——这后遗症倒像是魂术反噬。”林昭然故意大声推测。 林昭然预料张明远会有所反应,但对方的反应之强烈远超预期。 张明远猛地挺直身子,眼中闪过恍然之色。 “没错!难怪即便时光倒流,我仍受其害!那混蛋瞄准了被送回之物——我的魂魄!” 膳堂内一片死寂,众人皆盯着这在大庭广众下胡言乱语的疯癫少年。 张明远缓缓放下手(他方才激动得手舞足蹈),低声嘟囔了句抱歉,声音轻得只有林昭然能听见。 零星的笑声在人群中荡开,片刻后一切恢复如常。 “呃……”张明远开口,“要不咱们去灵泉边继续聊?” “若你仍要这般喧哗,”林昭然谨慎道,“去哪儿都无济于事。” “呵呵,”张明远咕哝道,“我不过是有点激动……又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冷若冰霜。” “冷若冰霜?”林昭然语带警告。 但张明远已开始收拾,林昭然只得恼火地哼了一声,跟了上去。 不过,张明远的这番失态倒是解答了他的一些疑问。 原来被送回的不是记忆,甚至不是意识,而是魂魄。 这无疑解释了为何他的术法与真元操控能力不会在每次回溯时消失。 众所周知,术法与魂魄息息相关,尽管无人知晓其确切关联。 行至灵泉,张明远似陷入沉思,林昭然便借机细观泉中游弋的彩鲤。 他倒有些怜悯这些生灵,因其时日无多。 此泉年久失修,只因今岁夏祭格外隆重才得以修缮。 待庆典过后,学院可会继续维护?恐难。 更遑论维持至彩鲤存活之境。它们命数已定。 “昭然……”张明远试探道。 “嗯?” “你可知……时光倒流之事?” 林昭然眨了眨眼。倒是直截了当。 “时光倒流?”他故作困惑,“所知甚少。这与何干?” “呃,这个……”张明远支吾着,不安地挠了挠下巴,“你大抵会以为我疯了,但我算是个时光旅者。” 好家伙,张明远当真毫无城府可言。 “你看起来并不年长,”林昭然道,“若你来自未来,想必不远。” “不,不,更像是……整个世界在夏祭当晚重置,而我是唯一记得发生了什么的人。” 这解释倒有趣,不过影响整个天地的术法比时光倒流更匪夷所思。 “我已历此月……老天,至少两百次,”张明远续道,“说真的,我都快记不清了。” “等等,听你口气,似是无法终止?”林昭然难掩一丝惊惶。 所幸张明远心绪不宁,未曾察觉。 “正是如此,我不知能否终止!”张明远喊道,随即意识到失态,压低声音以免引人注目,“我在上一次回溯中被这个术法击中,效果在回溯后并没有完全消失。” 林昭然蹙眉。“上次回溯”? 那前七次呢? 是张明远跳过了,还是他全然不记得? 他忽觉巫妖之术的后果或比眼前所见更为严重 ——若张明远前七次轮回皆在昏迷中度过? 可这又引出另一疑问:为何他的族中长辈报其失踪,而非延医诊治? “想来确如你所言,是魂术,”张明远续道,“我今后得当心此类术法。 起初我以为只是重疾,稍后自愈,某种程度上我没错。 今晨至今,我已好转许多。 只是受创的不仅是肉身 ——自醒来后,我的神识便有些紊乱。” 糟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启动这个时间循环的,”张明远总结道,证实了林昭然的担忧。“甚至不确定是不是我启动的。我的记忆现在充满了这样的空白。我希望一切都能恢复,但……” 林昭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 基本上,他们俩都陷入了大麻烦。 不过张明远似乎误解了林昭然的凝重神色。 “你不信我。”张明远断言。 “这听起来很离谱,”林昭然说道。 如果他没有亲身经历过,他确实不会相信。“不过我是个挺开明的人。暂且假设你是对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明远挑了挑眉,似乎对某些事感到难以置信。 “呵,”他道,“你与‘另一个你’大不相同。” “‘另一个我’?”林昭然好奇道。 “对,”张明远点点头。“我的记忆可能有些模糊,但我绝对记得你。主要是因为你总是在袭击开始时死掉……” 张明远最后一句低声嘟囔,大概本意是不想让林昭然听见,但他还是听见了。 林昭然假装没听到。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张明远说道。“你以前更易怒,总是忙这忙那。我试图告诉你时光回溯的事时,你从不相信我——你以为我在捉弄你。” 嗯……这种故事听起来确实像是他两个哥哥会拿来骗他的把戏。 而且张明远已经和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了。 “你变了,”张明远总结道。“你更冷静了。更随和了,我想。” 林昭然蹙眉。 他并不觉得自己性情大变,但经历这等事,想不变也难。 更何况,自轮回伊始,他已度过八月有余。 “所以,等等……那我为什么会变?”林昭然问道。“你不是说整个世界都会重置吗?” “不知道,”张明远耸耸肩,然后给了他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说起来,你当时也在场,不是吗?” 林昭然给了他一个困惑的眼神。他可不会这么轻易上钩。 “不,你当然不记得了,”张明远叹了口气。“你最近至少感觉有点不一样吗?” “说起来……确实,”林昭然承认道。“我选了一些原本没打算选的选修课,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而且自从来到青云城后,我还做了一堆奇怪的事。” 第13章 轮回之利 林昭然说这番话的动机有两个。 首先,他想看看张明远对另一个人也经历时间循环的反应。 其次,他想为每次时光倒流中自己行为不同的解释打下基础,以防他决定不向张明远透露自己的情况。 不过张明远如此轻易信他,倒令他意外。 显然即便过了这么久(若张明远所言非虚,已近十七年),他仍未学会识人。 又或者,林昭然当真演技了得。 “奇怪,”张明远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林昭然附和道。“所以……时光回溯者能给像我这样的凡人什么建议吗?比如什么厉害的秘术?” “说实话,我知道的术法大多是战斗用的,”张明远承认道。“我擅长战斗术法,这很好,因为我必须擅长。有件事……我试图阻止。” “和那个把你搞成这样的神秘对手有关?”林昭然试探道。 他真的很想把入侵事件引入对话,但不知道如何合理解释自己知道这些。“你至少记得那是怎么发生的吗?” “呃,”张明远回答道。“大部分记得。我清楚地记得你当时在场,但你大概在战斗一开始就死了——无意冒犯,昭然,但你不太擅长战斗——然后我愚蠢地冲了上去,以为自己无敌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林昭然问道,真心感到困惑。“以为自己无敌,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危险又自大吗?” “你知道我在这些回溯中死了多少次吗?”张明远抗议道。“我的记忆又开始模糊了,但次数很多。 时间久了,你就不会太当回事了。 而且我也没差太远——下次小心点邪术就行了,对吧?” “不只是邪术,”林昭然沉重地叹了口气。“还有心术要担心。 除了可能变成心奴,你还可能失去更多记忆 ——甚至整个意识都会被抹去。 如果你太不小心,还可能被施加禁制,据我所知,禁制也会束缚灵魂。 有些生物,比如幽魂,会吞噬魂魄——这也是要担心的。 还有一些方法可以封印术士的术法能力,这些效果很可能在你‘回溯’时依然存在。” 张明远沉默了,但林昭然敢发誓,他在听这番话时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这还只是我随便想到的几点,”林昭然总结道。“我只是个学院弟子,什么都不懂。很明显,你——呃,你不是无敌的。明白了吗?” 林昭然重重地咽了口唾沫。 差点说漏嘴。 幸好张明远这么迟钝,如果换作是他,早就发现不对劲了。 “哇,你倒似在关心我,”张明远终于开口,干笑一声,“你当真信我是时光旅者了?” 林昭然耸肩。“我并未全信,但在我看来,此事不值得争执。若你自称时光旅者,我们便权当你是。” 是的。在他摸清张明远的秉性并弄清时光循环的真相前,他会继续伪装。 待林昭然终于返校,已错过基础术法的剩余课程与随后的术法戒律课。 他甫一现身,便被好奇的同窗与慕容雪围住。 慕容雪倒好应付,她不过是想斥责他耽搁太久,并警告她已记下他的缺勤。 林昭然确信,包括师长在内,唯一在意那点名册的只有慕容雪。 至于那些想知张明远出了何事的同窗,亦不难打发——炼丹事故罢了。 什么?这可是张明远用的借口! 不幸的是,许多人还想知道他为何突然主动送张明远回家,又为何耽搁如此之久。 八卦,八卦至极。 他们还穷追不舍,整日缠着他。 当林昭然终于回到房中,他立即锁上门,长舒一口气。 他终于有时间细思今日所得。 张明远自信明日便会好转,记忆亦会恢复。 林昭然却远不及他乐观。 张明远那七个月的记忆空白(甚或存在空白)暗示他遭受了极其严重的创伤。 为何林昭然未受此害? 嗯……或许他也曾受害。 他在首次轮回中感到异常疲惫,却将其归咎于心神压力。 或许他只是被术法波及,故仅受轻微损伤,又或许他的“首次轮回”只是他记得的第一次。 这可能性令人不安,但纠结于此无益。 细想之下,这其实并不意外。 他与张明远所中的奇异时光倒流之术,本质上将他们化作了魂体。 巫妖,究其根本,亦是魂体。 他们是自戕后以秘术将魂魄缚于某物 ——其命匣——以免入轮回的术士。 若其现世之躯被毁,便会回归命匣,再行夺舍。 巫妖知晓如何对付同类,合情合理。 而对巫妖有效的术法,对他与张明远同样有效。 而张明远在战斗结束时竟然愚蠢地对巫妖说了那样的话!“我又不会真的死掉”,真是够了! 巫妖可能不知道张明远究竟是什么, 但那样的话强烈暗示了他要么是巫妖,要么是某种附身灵,而从实际角度来看,这两者差别不大。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 真正的问题是:他现在该怎么办? 即使张明远恢复了记忆(这很可疑),他也无疑会希望继续时光回溯,直到找到击败巫妖的方法。 如果张明远之前与那巫妖的交手有任何参考价值,那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而且这还是假设张明远是术法的始作俑者。 如果这种事发生过一次,就可能发生两次。 他隐隐怀疑,张明远可能和他一样,也是被卷入循环的“局中人”。 会不会还有第三个循环者在四处活动? 突然,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迫切想要摆脱这一切。 摆脱循环未必意味着恢复正常。 这次入侵显然不是随机的恐怖袭击,而林昭然也怀疑,阻止它并不会是事情的终点。 某种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而林昭然只是个小角色。 用陶晚晴的话来说,他就是只“小强”。 在时间循环中,他有机会为自己争取未来。 而在循环之外,他只是另一个受害者。 况且,若张明远所言非虚,林昭然的“常态”便是在入侵伊始丧命。 他对这种“常态”毫无兴趣。 事实上,他愈想愈觉此事非但不是麻烦,反倒是天赐良机。 曾几何时,年少时的林昭然梦想成为一代宗师。 那种缔造传奇、独力革新术法领域的伟人。 随着时光流逝,此梦渐逝,因他既无天赋,亦无勤勉,更无助力。 他不过是个略高于平民水准的弟子,毫无特殊优势。 但如今? 他有的是时间积累优势,超越同辈,成就真正伟业——甚至超越林昭明。 他摇头甩开这思绪。 他有些好高骛远了。 他需要比模糊的伟业愿景更具体的指引 ——明确的目标与行动方针。 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向张明远讨教,搜刮藏经阁的术法,并利用那奇异的金钱状况提升炼丹造诣。 他对依赖张明远的帮助持谨慎态度。 即使对方愿意,他能从这位时光回溯者身上学到的东西也有限,除非他暴露自己每次回溯后也保留记忆的事实。 藏经阁里当然有很多术法, 但任何“严肃”的术法(即用于战斗、犯罪或侦查的术法)都受到限制, 而且他从高年级弟子那里得知,师长们对许可非常吝啬。 就连林昭武都没能拿到许可,而他可是连青面魈都能哄得不吃他的家伙。 精进炼丹之术确为可行之策。 他此前更专注于术法,只因炼丹所需材料皆需自费,而他正竭力攒钱。 任何深入的炼丹研习皆需大量资金 ——炼丹材料价格不菲。 然而,随着每次轮回后积蓄自动恢复,金钱已不再如从前般限制他。 说实话,这些计划还不够。 他需要一个更好的计划。 林昭然叹了口气,拿出他那本可靠的笔记本,开始规划和记录。 第3章 回阁 林昭然轻嗤摇头。 他始终不解昭武这等资质如何能入天衍阁这等顶尖宗门,想来定是父亲使了银钱疏通。 倒非说昭武愚钝,只是懒散成性,做事全无专注——当然,世人只见他八面玲珑,哪知金玉其外。 父亲常戏言昭武与林昭然各得昭明一半:一个承其风采,一个袭其才学。 林昭然素来厌恶这等玩笑。 尖锐呼啸声撕裂长空,飞舟挟着刺耳的声音驶入站台。 这艘新式飞舟则以灵枢核心驱动,洁净省事。 走近时,林昭然甚至能感受到舟身散发的灵气波动,可惜他感知尚浅,难辨精妙。 他常想窥探这飞舟的灵枢室,却苦无良机结识操控之人。 不过此刻非思索这些之时。 他草草与母亲、琪琪道别,登舟寻座。 出乎意料,空舱甚多——站台虽人头攒动,乘这班飞舟的却寥寥。 很快,又一声震耳呼啸响起,飞舟向着青云城破空而去。 「喀嚓」一阵杂音后,清越的声音响起。 「落霞镇到站。」空洞的声音在舱内回荡。又是「喀嚓」一声,「重复,落霞镇到站。」 传音石最后发出几声杂音,归于沉寂。 林昭然烦躁地长叹一声睁开眼。 他素来厌恶乘飞舟——闷热无聊,加之规律的震动总催人入睡,偏生每次将将入眠,便被这报站声惊醒。 虽知此乃提醒乘客莫坐过站,仍觉恼人至极。 窗外站台与先前五处毫无二致,连「落霞镇」三个描蓝大字的白玉碑都如出一辙。 站台上候舟者甚众——落霞镇乃商贾云集之地,不少新贵将子弟送往天衍阁,既修术法,亦结权贵。 林昭然暗自祈祷莫要有同窗进他这舱室,却也知是痴想:乘客太多,而此处尚余四座。 最先进来的圆脸少女穿着翠色高领衫,只扫他一眼便默默展卷而读。 这般知趣的旅伴本合林昭然心意,岂料随后涌入的四名少女占满余座,一路嬉笑聒噪不休。 林昭然几欲起身另寻清净处,终是忍了下来。 余下路程,他时而眺望窗外无垠田野,时而与翠衫少女交换无奈眼神——她似乎同样不堪其扰。 当地平线上出现连绵树影时,林昭然知道青云城近了。 这条航线上,唯有青云城毗邻北荒森林——其他城镇的飞舟航线都刻意避开这片凶地。 林昭然提起行囊走向出口,本想抢先下舟避开拥挤人潮,却见舱门处早已堵得水泄不通。 他倚窗而立,耳边飘来三名新弟子的雀跃议论,正兴高采烈地畅想如何修习术法。 这群雏儿怕是要大失所望——首年尽是打坐调息、感应真元之类的枯燥功课。 「喂!你是师兄吧?」 林昭然看向搭话的少女,强压住心头烦躁。 他半点不想搭理这些人——清晨登舟前,母亲因他未给云教习奉茶之事训了他半晌,此刻他只想图个清静。 「算是吧。」他谨慎答道。 「能给我们露手术法吗?」少女满眼期待。 「不能。」林昭然干脆道,这倒非虚言,「飞舟布有禁制,专防有人纵火毁物。」 「哦……」少女大失所望,蹙眉思索片刻又问,「禁制?」 林昭然挑眉:「你竟不知真元为何物?」虽是新生,但这等基础常识,蒙学童子都该知晓。 「是……术法?」她支吾道。 「啧,」林昭然嗤道: 「教习听了定要罚你抄书。 真元非术法,而是催动术法之本源——修士将真元运转成形,方显诸般妙用。 横竖无真元便施不得术法,此刻我亦无能为力。」 这番说辞虽不尽不实,但他懒得与陌路人多费唇舌——这些本该是蒙学常识。 「呃,抱歉打扰了……」 伴着刺耳的嘶鸣声,飞舟终于停靠在青云城枢纽站。 林昭然快步挤过那群目瞪口呆的新生,径自下舟。 青云城的枢纽站之巨,从这穹顶如隧的站台便可见一斑。 实则整个枢纽有五条这般「隧洞」,更有诸多附属建筑,堪称当世无双。 初临此地者无不震撼失语,林昭然当年亦不例外。 此刻站内人潮更将这份目眩推至极处——往来旅客、卸货力夫、卖报童子的吆喝与乞儿的哀告声交织成片。 据他所知,这人流昼夜不息,今日尤甚。 他瞥了眼穹顶悬着的巨型日晷,见时辰尚早,便在附近饼肆买了块炊饼,信步向青云城中央广场行去,打算在喷泉边享用这简餐——那处最宜小憩。 青云城着实是座奇城。 作为当世最繁华的大城之一,它既毗邻妖兽横行的北荒,又非商路要冲,本不该有此盛况。 真正令其崛起的,是城西那个巨大的环形地穴——堪称最显眼的九渊入口,亦是已知唯一的九品灵脉。 地脉中喷涌的浩瀚灵气,对修士而言犹如蜜饯之于蜂群。 如此多的修士聚居,使得青云城的风土人情、建筑形制皆独树一帜。 许多在别处难以实现的奇巧营造,在此地却是司空见惯。 若能寻个高处俯瞰全城,必觉蔚为壮观。 正思忖间,林昭然忽在阶梯下方僵住脚步——一群灰鼠正齐刷刷仰首盯着他。 这诡异行径已够骇人,待看清它们头颅时,他更是心跳如鼓:那……那裸露在外的莫非是脑仁? 他喉头滚动着后退两步,缓缓远离阶梯后拔腿便逃。 虽不知是何妖物,但绝非寻常鼠类。 转念又想,青云城既吸引修士,自然也会招来诸般精怪。 幸而那些妖鼠未追击——他手头半式斗法都不会,唯一会的「惊兽诀」对这等妖物能否奏效,实在难说。 虽心有余悸,林昭然仍决意绕道附近园林前往喷泉。 岂料今日运蹇,刚行至必经的小桥,便撞见个哭成泪人的女童。 费了好些工夫才哄得她抽抽搭搭道出原委——他本可径直离去,终究狠不下这个心。 「车、车车……」女童打着哭嗝,小手指向桥下,「掉、掉下去啦!」 林昭然顺着望去,果见一辆童车半陷在灵溪淤泥中。 「奇也,」林昭然挑眉,「怎会落在此处?」 「就是掉下去了嘛!」女童嘴一扁,眼看又要落泪。 「罢,莫哭,」林昭然忙道,「我与你取来便是。」说着打量那溪水深度。 「会弄脏衣裳的。」女童小声提醒,语气里却满是期待。 「放心,」林昭然轻笑,「何须涉水——瞧好了。」 他掐诀念咒,施展「御物诀」,那童车顿时晃晃悠悠破水而出。 此物比他平日练习的重许多,需抬得更高,但尚在能力范围内。 待车近前,他一把抓住车座将其搁在桥上。 「好了,」林昭然道,「虽沾了泥水,但我不会涤尘之术。」 「谢、谢谢。」女童紧紧抱住童车,仿佛一松手它就会飞走似的。 辞别女童后,林昭然索性放弃去喷泉小憩的念头。 天色也愈发阴沉,乌云压境,显见要落雨。 他干脆汇入三三两两往天衍阁去的学子队伍中。 从枢纽站到天衍阁路途颇远——枢纽站位于城郊,而天衍阁紧邻九渊。 脚力好的轻装而行,约莫半个时辰可达。 林昭然身形清瘦又少锻炼,所幸行装简省。 他随着人流前行,偶尔瞥见几个被行李所累的新弟子,不由想起自己初来时也被两个混账兄长戏弄,带了许多无用之物。 虽心有戚戚,却也爱莫能助。 第4章 焕然一新 虽天公不作美,林昭然却觉神清气爽——愈近天衍阁,周遭游离灵气愈浓,方才施展御物诀耗损的真元正飞速恢复。 各派宗门皆建于灵脉之上,正是为此般妙用。 灵气充盈之地,最宜初境弟子修习术法,纵真元耗尽,亦可从天地间汲取补充。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顺来的苹果,任其在掌心上方悬浮。 这并非正经术法,而是最基础的真元操控——修士借此锤炼驾驭灵气之能。 看似简单,林昭然却花了整整两年才臻至圆满。 有时他不免自疑是否如家人所言过于痴迷修行。 同窗中多数人对此道掌控远不及他,似乎也无碍修习。 撤去真元,苹果落回掌心。 此时雨点已零星飘落,他忽地想起若会「避雨结界」该多好——油纸伞也成。 可惜前者需数年苦修,后者……此刻也无处可寻。 「术法有时当真鸡肋。」林昭然郁郁道。 深吸口气,他拔足向宗门奔去。 「咦,还真有避雨结界。」林昭然嘀咕着看雨滴在身前寸许撞出无形涟漪。 他试探性地将手伸出结界边缘,立时被淋得湿透。 缩回手后,他沿着结界边缘极目远眺——这屏障竟笼罩着整个天衍阁建筑群,仅阻雨水而不碍人行。 想来是阁中新布的阵法,去岁落雨时尚未有此等妙用。 他耸耸肩,转身朝执事堂行去。 可惜这结界不会顺带烘干衣物,此刻他浑身湿透的模样着实狼狈。 幸而行囊防水,内中典籍衣物无碍。 缓步前行间,他细看阁中景致—— 不止结界,整个天衍阁都似精心妆点过:楼阁新漆,青砖换作彩石道,花圃争艳,连废弃多年的小喷泉也复流了。 「不知是何缘故。」他喃喃自语。 思量片刻,终觉与己无关。若真要紧,迟早自会知晓。 执事堂内果然门可罗雀——多数弟子都躲雨去了,不住阁中的更不会今日来此。对林昭然而言倒是正好,省得排队。 这「省时」终究是相对而言——他与执事堂女弟子掰扯了两个时辰,才办妥一应文书。 问及课表,被告知须待周一清晨才能定下。 细想来,云教习确也提过此事。 临行前,那女弟子塞给他一册《弟子守则》,嘱他务必熟读。 林昭然边寻第一百一十五号寮舍,边随手翻看,旋即将书册塞进行囊最隐蔽的夹层——料想再不会取出。 宗门寮舍虽简陋,林昭然住得也不甚舒坦,但胜在无需银钱。 青云城房屋租金高昂,纵是世家子弟也多寄居阁中,他又岂敢挑剔? 何况毗邻讲经堂省却奔波之苦,藏书楼更是近在咫尺,实在利大于弊。 一个时辰后,他踏入间颇为宽敞的静室,嘴角不自觉扬起。 更可喜的是竟有独立净室!再不必与邋遢同窗挤陋室,也不必与整层弟子争抢澡堂。 室内陈设虽简——一床、一柜、五斗橱、书案与木椅各一——于他而言却已足够。 林昭然将行囊掷于地上,换下湿衣后瘫倒在床。 距开课尚有整整两日,收拾物件大可留待明日。 他静静躺着,忽觉奇怪——为何听不见雨打窗棂之声? 片刻后才想起那道避雨结界。 「得学会这术法才行。」他咕哝道。 眼下他所学不过二十余种基础术法,实在贫乏。 但既已通过初境鉴文,今年便可进入藏经阁以往不得涉足的楼层搜罗典籍。 何况第三载课业本就侧重实用术法,想来能习得不少妙诀。 长途跋涉令人倦极,林昭然阖目小憩。 这一睡,竟至次日破晓方醒。 ------------------- 天衍阁虽常自诩因教习精湛方成翘楚,然其真正立身之本,实乃那座九重藏书楼。 历代阁主挥金如土,门人弟子竞献孤本,更兼青云城律法殊异,阴差阳错间竟积下这前无古人的书海。 上至玄门秘典,下至风月话本,无所不包。 阁中卷帙浩繁,竟将地宫密道也辟作书库,只是下层多设禁制,非宗门长老不得入内。 林昭然蹉跎两载,直至今日方得窥其堂奥。 恰逢旬休,他晨起便直奔地底,誓要补全这些年的缺憾,顺带充实术法典籍。 但见初境术士可习的术法要诀竟如恒河沙数,纵穷尽一生也难尽数掌握。 多数术法要么用途偏狭,要么不过稍作变通,倒不必尽数学全。 然此间典籍已够他整年埋首钻研。 最奇者,不少术法看似简易无害,却偏藏于禁地。 若早二年得见,何至于那般狼狈? 正翻检那「避雨结界」的阵图——此术已融入天衍阁守护阵法体系。 忽觉饥肠辘辘,日影早过中天。 只得拣了两册典籍借出,打算回房细细参详,眼下且去膳堂祭一祭五脏庙罢。 可惜房中并无庖厨,幸而天衍阁设有膳堂,虽价廉却也可口。 此间素来是寒门子弟果腹之处,那些富家子多去周边酒楼用膳。 故而林昭然踏入膳堂时,不由一怔——此番变化竟不止于门面,但见窗明几净,桌椅崭新,连地面都光可鉴人,这般洁净倒教人不惯。 他摇头暗叹,取了两碟菜肴,忽觉今日厨子竟格外大方,肉块都比往日厚了三分。 正寻思间,目光在膳堂内逡巡,欲觅个相熟的面孔问个究竟。 他向来厌恶这般被蒙在鼓里的滋味。 「昭然!这边!」 倒是巧了。 林昭然闻声望去,只见那圆脸同窗正朝他招手。 这些年来他早已知晓,这位同窗最是耳聪目明,若论阁中消息之灵通,无人能出其右。 若要打听什么,找白明泽准没错。 「明泽兄。」林昭然近前落座,「倒不想你这么快就回青云城了。往常不都是搭末班飞舟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白明泽嗓门洪亮,震得人耳膜生疼,「我特意早来,你倒比我还快!」 「开课前两日才到,算什么早。」林昭然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也唯有白明泽会把这点小事当什么了不得的壮举,「我昨日方归。」 「我也是昨日方到。」白明泽拍案道,「早知你回来,咱们结伴同行多好。你独自闷在这青云城里一整天,岂不无聊?」 「确实有些。」林昭然嘴角噙着礼节性的笑意。 「那你可期待?」白明泽突然话锋一转。 「期待什么?」林昭然一怔,琪琪昨日不也这般问过? 「新学年啊!咱们如今可是入门三载的师兄了,好戏这才开场呢。」 林昭然眨了眨眼。 他分明记得这位同窗素来对术法修行不甚上心——横竖家业已定,不过是为那张初境鉴文才留在天衍阁。 原以为他得了认证便会离去,谁知竟也这般期待深入术法奥妙。 思及自己先前的偏见,不免有些惭愧…… 「原来如此。自然期待。」林昭然颔首,「倒不知明泽兄对修行这般上心。」 「什么修行?」白明泽狐疑地瞪着他: 「我说的是那些师妹们!新入门的女弟子最仰慕咱们这些师兄了。今年这批新生,还不得围着咱们转?」 林昭然扶额长叹。 早该料到如此。 第5章 天象 「罢了。」林昭然定了定神,「既然你素来耳听八方——」 「这叫洞悉时势。」白明泽板着脸打断,偏生那故作正经的腔调里透着几分滑稽。 「好。那且说说,为何天衍阁突然焕然一新?」 白明泽瞪圆了眼:「你竟不知?这事都传了数月!昭然兄莫非是住在深山老林里?」 「栖云镇本就是穷乡僻壤——你又不是不知。」林昭然敲了敲桌面,「快说。」 「是为夏祭。」白明泽凑近几分,「整座青云城都在筹备,岂止天衍阁?」 「可夏祭年年都有。」林昭然愈发困惑。 「今年不同,据说是百年难遇的九星连珠天象。」白明泽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比划着。 「九星连珠?」林昭然眉峰一动,忽然想起藏书楼某卷星象典籍上的记载,「可是指太阴、荧惑等九曜同宫?」 「啊对,就是那个!」白明泽一拍大腿,转眼又挠头,「不过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需要我详细解释么?」林昭然指尖蘸了茶水,作势要在桌上画星图。 「别别别!」白明泽连连摆手,讪笑道,「这些玄虚之事,还是留给术数课的酸儒们钻研罢。」 林昭然轻嗤。这白明泽倒是好糊弄。 实则他自己对九星连珠所知有限,若要细说怕撑不过三十息。 这等玄奥天象,本就是冷僻学问。 想来确如明泽所言,不过是借个由头大肆庆贺罢了。 「说来,你今夏如何消遣?」白明泽忽又问道。 林昭然扶额:「明泽兄这般口吻,倒似我蒙学时的塾师——『诸生须作《暑期记事》一篇,不得少于三百字』。」 「不过寒暄几句。」白明泽讪讪道,「莫非是虚度光阴,羞于启齿?」 「哦?难道明泽兄今夏颇有建树?」林昭然挑眉反问。 「这个...实非自愿。」白明泽挠头苦笑,「家父觉着是时候传我祖业,整个夏日不是随他查账,便是替他誊写契约。」 「原来如此。」 「可不是!」白明泽咂舌道,「还硬要我选修《商贾经营》,听闻这门课极是难缠。」 林昭然沉吟片刻:「我倒不曾这般劳神。多半时辰都在读些闲书,躲着家里人。母亲原想将妹妹塞给我照看,幸而推脱了。」 「真真可怜!」白明泽打了个寒颤,「我家那两个妹妹若是跟来,怕是要折我十年阳寿。对了,你选修了哪些课业?」 「《机巧造物》、《金石丹道》,还有《太玄算经》。」 「啊?」白明泽脸色骤变,「昭然兄这是要成为炼器师?未免太过拼命了些!」 「正是。」林昭然颔首。 「何苦来哉?」白明泽瞪大眼睛,「炼制法器这等苦差,令尊难道不能为你在族中谋个闲职?」 林昭然嘴角扯出个苦笑。 是啊,父母早为他铺好了路——族中账房、商铺管事,甚至与某世家联姻的路数,怕是都已盘算妥当。 「我宁可饿死街头。」他淡淡道。 白明泽扬了扬眉,最终只是摇头叹息:「疯子...对了,你拜在哪位长老门下?」 「哪容得挑选?」林昭然嗤笑,「轮到我时,只剩赵虚明长老尚未收满弟子。」 哐当一声,白明泽的汤匙跌在盘中。「那个活阎王?!」 「可不是。」林昭然长叹一声。 「换作是我,定要申请转投他处。」白明泽咂舌道,「昭然兄当真胆识过人。」 「那你选了哪位?」林昭然挑眉。 「花月仙子。」白明泽顿时眉飞色舞。 「别告诉我你单凭容貌择师?」林昭然扶额。 「倒也...不全然是。」白明泽讪笑,「听闻仙子待人宽和...」 「说白了就是想偷懒。」林昭然一针见血。 「横竖这两年不过是偷得浮生闲。」白明泽挤眉弄眼,「少年时光岂可虚度?你呀,就是活得太较真。」 林昭然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于他而言,钻研术法、博览群书本就是乐事,只可惜知音难觅。 「或许吧。」他含糊应道,「可还有什么我该知晓的新鲜事?」 二人又闲谈了个把时辰。 最教人意外的,是竟有近四分之一同窗未能通过初境鉴文——他原以为那考核太过简单,看来倒是想差了。 细究之下,落第者多是寒门子弟,倒也不足为奇。 修真世家子弟自幼得长辈指点,更肩负光耀门楣之责。 最令他欣慰的是,那个跋扈的符铭竟因在戒律堂咆哮公堂而被逐出师门。 这等祸害早该清理门户,可见即便是世家嫡系,触犯门规也难逃惩处。 待白明泽开始评点同窗女修的姿容时,林昭然便寻了个由头抽身。 刚回房中展卷,尚未读得几行,忽闻叩门声响起。 会来此处寻他的,横竖不过那几人。 「哟,小强!」 林昭然盯着门前笑靥如花的少女,正斟酌是否该为这浑号发作,终是侧身让她进了屋。 当年暗生情愫时,这绰号确如芒刺在背,如今倒只余些许烦厌。 只见陶晚晴三步并作两步,竟如孩童般蹦上他的床榻——当初究竟看上她什么? 除却那明艳容颜与玲珑身段,以及偶尔施舍的几分温柔。 「你不是已结业了?」他淡淡道。 「结业归结业。」陶晚晴顺手抄起他借来的术法典籍翻看,玉指轻捻书页: 「如今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初境修士,肯收徒的宗师却寥寥。我现下在董教习手下当助教。」 她忽抬眼一笑,眸中闪过狡黠,「若你选修非术法战斗,咱们可要日日相见了!」 「免了。」林昭然轻嗤,「董教习早将我列入黑名单。」 「当真?!」 「自然。何况我本就不会选这等粗浅课程。」他口不应心道。 除非是为看陶晚晴身着那紧束劲装,香汗淋漓的模样。 「可惜。」她佯装专注书本,指尖却将书角卷了又展,「你这身板真该练练。姑娘家最喜健硕郎君呢。」 「谁稀罕那些庸脂俗粉的喜好!」林昭然怫然作色。这口吻倒与他母亲如出一辙。「你究竟所为何来?」 「哎哟,这就恼了?」陶晚晴故作哀怨地长叹,「少年郎的脸皮当真比纸还薄。」 「陶师姐,」林昭然眯起眼睛,「再这般消遣,莫怪我不讲同门之谊。」 「明日有个宗门任务,想邀你同往。」她终于敛了戏谑之色,将手中典籍搁在一旁。 「宗门任务?」林昭然狐疑地挑眉。 「正是。执事堂玉璧上张贴的那些。」她指尖轻叩床沿,「城里那些囊中羞涩的修士,专爱使唤我们这些学子当苦力。」 林昭然微微颔首。 虽说报酬微薄,但积累功德点数乃必修功课。 按惯例,弟子们多数入门四载才开始接取这等差事——除非实在捉襟见肘。他本也打算循此旧例。 「这次可是桩美差。」陶晚晴双眸微亮,「不过是去地下暗渠寻件失物——」 「地宫密道!?」林昭然骇然打断,「你竟要我去钻那腌臜去处?」 「这可是难得的历练!」陶晚晴急道。 「免谈。」林昭然抱臂冷笑。 「算我求你了!」她忽然扯住他袖角,眼波流转如三月春水,「队伍尚缺一人方能接令。难道这点薄面都不肯给我?」 「怕是有命去无命回!」 「三位好手护着你呢!」她信誓旦旦地竖起三根玉指,「那地方我们熟门熟路,传言里的凶险都是唬人的。」 林昭然别过脸去。 纵有人相护,要他与三个素不相识之人共赴那污秽之地已够膈应——更遑论那三人必也嫌他累赘。 何况当年那场假约会的旧怨尚未清算。 她虽不知他当时心意,但那夜戏弄之举,终究如鲠在喉。 再者,若她肯改掉那恼人的浑号,或许还能商量。 什么「小强」,分明是存心折辱。 第6章 术法课 「不如打个赌?」她眼珠一转。 「不赌。」林昭然断然回绝。 陶晚晴顿时柳眉倒竖:「你都不问赌什么!」 「无非是要比武。」他冷笑,「你哪回不是这般?」 「怎的?」她朱唇微撅,「怕输给女儿家?」 「甘拜下风。」林昭然面不改色。 陶家世代武修,这丫头自会走路便习拳脚。 若论近身搏斗,莫说他撑不过五息,便是整个天衍阁也找不出几个敌手。 只见陶晚晴气鼓鼓地挥舞双臂,忽地仰面倒在他床榻上。 正暗松口气,却见她倏然盘坐如莲,唇边笑意愈发诡谲。 「昭然师弟——」她拖长声调,「近日修为进境如何?」 林昭然扶额长叹。 好好的休沐日,终究是葬送在这冤家手里了。 --------------------------------- 两日后,林昭然已在新居所安顿妥当。 周一天光未明,他便强忍困意起身——虽养成了晏起的习惯,但自律二字终究刻在骨子里。 那日与陶晚晴唇枪舌剑三个时辰,终是将其打发。 只是经此一役,再无心研读典籍,索性将功课抛诸脑后。 整个休沐日竟在闲散中虚度,反倒隐隐盼着课业早些开始。 首节《基础术法》课颇令他困惑。 课表上其他科目皆顾名思义,唯独这“术法“二字太过宽泛。 世人提及术法,多想到的无非是掐诀念咒,继而呼风唤雨。 实则内中门道远比表象复杂,但天衍阁既将此课列为每日必修,自有其深意。 行至讲堂门前,却见个熟悉身影执簿而立。 慕容雪自初年便担任课业执事,最是一丝不苟。 她瞥见林昭然时目光骤冷,倒教他暗自嘀咕——不知何时又触了这位姑奶奶的霉头。 「你迟到了。」待他走近,慕容雪冷然道。 林昭然挑眉:「距开课至少还有十息,何来迟了一说?」 「按规矩,弟子须提前一刻钟入座静候。」她板着脸道。 林昭然险些翻出白眼。 这般严苛,倒不愧是慕容雪的手笔。 「我莫非是最后一个到的?」 「……那倒不是。」她沉默片刻才不情不愿地承认。 林昭然径自越过她踏入讲堂。 但见满室奇人异士——这便是修真世家的气象。 青云城作为天衍阁所在,四海修士皆遣子弟来此求学。 同窗中多有世家子弟,血脉传承或秘法加持之下,往往生就异相: 或绿发如翠,或双生同心,更有面生符纹者。这些可都是眼前活生生的例子。 林昭然定了定神,朝前排走去,对几位略熟的同窗颔首致意。 虽无人与他攀谈,倒也无甚嫌隙——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 正欲落座,忽闻嘶嘶之声。 侧目望去,但见邻座同窗膝上趴着只赤鳞蜥蜴,正吐着信子紧盯他瞧。 待他缓缓入座,那蜥蜴方敛了敌意。 「惊扰了。」陆明轩歉然道,「这小家伙见生人便不安。」 「无妨。」林昭然摆手。虽与陆明轩交情不深,却知他家世代豢养火鳞兽。「看来令尊赐了你一只本命灵兽?」 陆明轩欣然点头,指尖轻挠蜥蜴额间鳞片,惹得那小兽眯起金瞳。 「暑期限方结的魂契。」他笑道,「初时颇不惯,如今已能心意相通。至少劝住了它莫要随意喷火,省得戴那禁火环——它最厌那物事。」 「带着灵兽听讲,教习们不管?」 「得先向天衍阁报备,且需驯服温顺。」陆明轩轻弹蜥蜴鼻尖,「体型亦有规矩。」 「听闻火鳞兽能长到小牛犊大小?」 「正因如此,家父至今才许我养。」陆明轩眼中闪过憧憬,「待它壮硕难入讲堂时,我早该学成归乡了。」 确定那火鳞兽不会暴起伤人后,林昭然便漫不经心地打量起四周。 目光在几位女修身上逡巡时,他暗骂都是白明泽那厮带坏了自己——虽说其中某位的梨涡确实…… 「瞧着可心?」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他险些跳起来。暗恼自己竟如此大意,他强作镇定转身:「此言何意?」 张明远笑吟吟的眉眼分明写着「早看穿你了」。 这位同窗总让他又羡又恼——明明生得剑眉星目,行事张扬,偏又待人温厚,常在他独处时前来搭话。 这般作派,总让他想起家中两位兄长。 「咱们班哪个男修没肖想过红发仙子?」张明远促狭地挤眼。 林昭然轻嗤。 他方才看的明明是雷琳身旁那位,不过也懒得解释。 关于女子的话题,他向来讳莫如深。 天衍阁里那些风言风语,往往能教人多年不得安生。 「听你这幽怨口气,莫非还没讨得佳人欢心?」林昭然顺势将话头引开。 「红发仙子可是块硬骨头。」张明远不以为忤,「不过我有的是时间慢慢磨。」 林昭然眉梢微动——“有的是时间“?这话里似乎别有深意。 正思忖间,忽闻门扉洞开。 但见云墨心抱着那本教习专用的青皮厚典踏入讲堂,经过他座前时还颔首浅笑。 待书册落案,她轻击双掌,满室喧哗顿时寂然。 「肃静。」云墨心接过慕容雪呈上的名册,那姑娘却仍绷直腰杆侍立一旁,活似军中亲兵。 「诸君既已通过初境鉴文,便是真正的术法界中人了。」她指尖轻抚案上典籍,「过往两年所授不过基础术法,从今日起,才算真正登堂入室。」 满堂弟子顿时欢呼雷动,云墨心含笑由着他们闹了片刻,才抬手示意肃静。 这般做派,倒与戏台上的名角有几分神似——当然弟子们的欢呼也未必真心,不过是凑趣罢了。 「然则术法究竟为何物?」她环视众人,「可有人知晓?」 「竟是温故知新。」林昭然低声嘀咕。 堂下嗫嚅声四起,直到云墨心点中某位女修,才听得「结构化术法」四字。 「不错。」云墨心袖中飞出一道流光,在虚空中凝成符箓,「术法符箓,实乃真元之桎梏。过去两年诸君所习运转之法——」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正是非结构化术法。理论上,此法无所不能。而咒诀不过是根拐杖,以僵化换便捷。」 她忽然敛了笑意: 「若在理想之境,自当以非结构化术法为尊。可惜吾辈寿数有限,而咒诀已足堪大用——有些奇效,至今未见非结构化术法能够重现。」 云墨心自袖中取出一支青玉笔搁在案上,掐诀施了个「明光术」。 但见笔管泛起柔光,霎时照亮满室——林昭然这才明白为何讲堂要垂下竹帘。 此术去年便已学过,算不得新鲜。 「『明光术』乃最简易的术法之一,」她指尖轻点发光的笔管,「与诸君习过的『荧光诀』运转法颇有相通之处。」 接下来便是长篇大论的比较之说。 林昭然听得乏味,索性在笔记边角勾勒起各种妖兽图样。 余光瞥见慕容雪等人正埋头疾书,连这等温故知旧的内容也不放过。 最奇的是,竟有同窗施展术法驱使毛笔自行记录。 他虽不喜这等取巧之法,倒也在册页上记了笔——改日需寻这术法来瞧瞧。 云墨心转而讲起「驱散术」——这亦是初境鉴文必考的课业。 平心而论,此术确实紧要。 不同术法需以不同法门破解,若不通此道,贸然研习结构化术法恐酿大祸。 只是这般老生常谈,未免令人倦怠。 为增趣味,她忽掐诀念咒,案上霎时现出数十青瓷小盏。 慕容雪奉命分发给众人后,但听她道:「且以『御物诀』令其悬空。」 这对曾以御物术救起落水女童的林昭然而言,实与儿戏无异。 「看来诸君皆已得心应手。」云墨心颔首,「现在请对其施展『驱光术』。」 林昭然眉峰一挑——此举何意? 「莫不是忘了咒诀?」她促狭道。 他当即并指成诀,低诵真言。 那瓷盏在空中颤了颤,倏然坠地。 满堂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显是众人皆遇此况。 待他疑惑望去,云墨心方抚掌轻笑。 第7章 重来 「诸位且看,」云墨心广袖轻拂,将坠地的瓷盏复又摄回案上: 「『驱光术』竟能破去『御物诀』,岂非咄咄怪事?实则此术本是专破光源的『驱散术』变体——」 她指尖凝出一缕青光,「但凡灌注足够真元,便能瓦解多数低阶术法结构。」 「何不直接教授正统驱散术?」座中有女修发问。 「此乃后话。」云墨心不动声色地略过此问: 「方才诸位可见,瓷盏坠地时若非法器,早已粉碎。 这便是『驱散术』最大弊端——越是高阶术法,反噬愈烈。 有时任其自然消散,反倒比强行破解更为妥当。」 她忽话锋一转:「现在请将笔记撕下数页,置于盏中。」 林昭然虽觉莫名,却也依言而行。 撕纸声簌簌响起时,他莫名觉得畅快,索性多撕了几张。 「且以『引火术』点燃纸页,再立施『驱光术』灭火。」云墨心道。 林昭然暗叹。 此番他已看破关窍——那凡火岂是驱光术能灭? 却仍依言施为。果然焰苗纹丝不动,直至纸张燃尽方熄。 「诸君『引火术』倒是纯熟。」云墨心似笑非笑: 「这也难怪,控火本就是术法中最易入门的。不过为何无人能驱散火焰?」 听着同窗们胡猜乱答,林昭然终是耐不住这闹剧,扬声道:「因那不过是凡火。术法只作引子,并未持续供能。」 「正是。」云墨心赞许地看他一眼: 「此即『驱散术』另一局限——仅能破解真元构造,对衍生的凡俗效应无能为力。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 一个时辰后,林昭然随人流涌出讲堂,心下颇觉失望。 这《基础术法》课竟要再温习月余基础方授新术,今日不过得了篇关于驱散术的功课。 想到此后五日皆要面对这般枯燥内容,更觉烦厌。 余下四堂皆是导论,无非交代课业纲要。 丹道与法器操控尚有些意思,术法史与术法戒律却仍是老调重弹。 最可恼那须发皆白的娄松教习,竟要弟子旬日内读完二百页的《紫墟族兴衰史》。 「当真晦气。」林昭然揉着太阳穴喃喃道。 这开学首日,着实令人气闷。 翌日《斗法》课设在演武堂。 甫一见那齐戎教习,林昭然便知此课非同寻常。 但见此人虽身量不高,却如铁塔般峙立堂前——秃顶方颌,筋肉虬结,赤膊袒露着岩石般的胸膛。 左手执教师专用的青皮厚典,右手倒提乌木战棍。 这般形容若只听人转述,必觉滑稽,可当真面对时,却只余凛然生畏。 「斗法非是术法类别,」齐戎声如洪钟,倒似将军训话而非师长授课。 满室弟子噤若寒蝉,连平日最聒噪的宁璐、玉璇二人都屏息垂首。 「而是施术之道!」他猛然顿棍,震得梁间灰尘簌簌而落,「临敌之际,慢半息便是生死之别——」 林昭然疑他暗中施了扩音术。 「念咒掐诀那套,在碎星大战后的世道里,早该扔进故纸堆了!」 齐戎大手一挥,身后空气忽现扭曲,幻化出一尊暴怒的牛头怪虚影。 那幻象张牙舞爪,却连三岁蒙童都唬不住。 「古时术士常借凡人畏怯之心取胜。」他屈指弹碎幻影,「如今连市井匪徒都晓得『青面魈惧水』这等常识。」 乌木战棍忽地迸出三寸毫光,「故而当代修士多用符箓施术——」 他顿了顿,忽然森然一笑:「当然,最要紧的是...」 战棍猛地刺出,将三丈外的陶偶轰得粉碎,「生死关头,没人等你慢悠悠念完咒诀。」 随后弟子们各领了根灵矢杖,对着演武堂尽头的陶偶习练。 林昭然趁前排女修尚未耗尽真元,细细端详手中法器——此物两端皆可激发,只需稍注真元,便能瞬发灵矢。 轮到他时,方知借助符箓施术竟如此轻易——只需将真元注入灵矢杖,指向目标即可。 那符箓自会完成九成工序。 只是这「灵矢术」耗损真元之巨,远超他所学任何术法。 不过八发,气海便已见底。 林昭然拭去额角细汗,瞥见张明远仍在不紧不慢地激发灵矢。 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看得他心头微涩——此人耗去的真元,怕已是自己的三四倍有余。 「今日便到此为止。」齐戎忽然开口,声若金铁相击,「除张明远外,诸君气海皆空。斗法之道,原在勤练。」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奉劝一句——若有人仗此术逞凶,休怪某家亲自清理门户。」 若换作其他教习说这话,林昭然必当笑谈。 但出自齐戎之口,却令人脊背生寒。 紧接着是术法符箓课,此道正是制作灵矢杖等法器的根基。 授课的楚丹秋教习生就一头烈焰般的赤发,对符箓之道的热忱堪比娄松。 虽然林昭然对此道确有兴致,却也招架不住她开出的十二本典籍的荐读书目。 更惊人的是,她当场宣布每周将加设讲筵,随后又发了份足有六十问的小测来检验弟子们的基础。 临下课还叮嘱众人预习课程——需读完荐读书目中某部的前三章。 相较之下,当日的剩余课业简直如同儿戏。 林昭然立于门前,指节轻叩三下,喉间不自觉地发紧。 开学首周波澜不惊,唯太玄算经竟也是楚丹秋执教——那女子又搬出荐读书目与摸底考的老套路。 而今终到周五,该拜见那位传闻中的导师了。 「进。」 单字如冰锥刺来,未见面已觉森然寒意。 推门便见赵虚明端坐案前,眉宇间凝着三分不耐。 那目光如秤,似已将他斤两估了个透彻。 「林昭然?坐。」 不待应答,一支青毫倏然破空而至。 他堪堪接住,便听得: 「演基础三式。」 早有耳闻这位严师从未满意过任何弟子的基本功。 果然笔尖方才离案三寸,冷声已至:「迟滞。凝心竟要一息工夫?重来。」 「重来。」 「重来。」 「重来。」 这二字如魔咒般循环往复,待林昭然惊觉时,竟已过去整整一个时辰。 他强压着将青毫插进赵虚明眼窝的冲动,全神贯注于笔尖—— 「重来。」 不待话音落地,青毫已应声浮空。这已是极致,还能如何更快? 砰! 额前突然袭来的剧痛打断凝神。 但见一粒玉弹珠滚落脚边。 「分心了。」赵虚明淡淡道。 「您用弹珠砸我!」林昭然几乎不敢相信这位严师竟会行此儿戏之举,「这怎能不分心?」 「若真臻至化境,外物岂能扰之?」赵虚明摇头,「看来老朽又要多费些工夫了。从今日起,每日加练基础三式三个时辰。」 「师尊明鉴,弟子去年就已——」 「差得远。」赵虚明冷声打断,「能施展与臻至化境,判若云泥。」 他拈起案上茶盏,「更何况——,心浮气躁,如何修得大道?」 林昭然双唇紧抿成线。 这老狐狸分明是存心激怒他——传闻果然不虚,所谓拜师不过是场煎熬的开端。 「今日先练御物诀。」赵虚明对他的愠色视若无睹,「重来。」 这二字,怕是要成为他今后最大的梦魇。 第8章 有古怪 若问林昭然首周课业中哪门最难,他必答术法符箓与太玄算经,至多再加个斗法。 然两周过后,答案已毫无悬念——结界术。 结界之术看似不过是护物之法,内中门道却繁复得令人咋舌。 需考量受护物的材质、形制,结界与既有术法的相生相克…… 当然也可草草布个通用结界了事——但若在课业上这般敷衍,那位铁面教习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平心而论,此课本不该如此艰涩。 林昭然素来耐心,再繁复的术法也能抽丝剥茧。 问题出在那位教习身上——这位留着寸短灰发的老妪显然深谙此道,却完全不通授业之法。 她总将关键处一笔带过,仿佛那些晦涩原理本该不言自明。 指定的典籍更是堪比匠人手札,全然不顾弟子能否领会。 第六问:今需在珐冥山一品灵脉处建一研究别院。 该院需常驻四人,勘探者称周边冬狼群聚,蛀木蜂肆虐。 预算二万五千灵石,假设你已取得二境结界师认证。 若仅能以灵脉抽取真元维持结界,何种结界组合最为适宜?详述理由。 绘制别院简图,并说明房间布局与建筑形制如何影响结界效力。 解决蛀木蜂之患,当用驱虫结界抑或慎选建材?阐明缘由。 林昭然揉着酸胀的太阳穴。 这题目简直荒谬——他又未选修《营造法》,哪知什么建筑形制? 更可笑的是,题目默认他们清楚建材市价与珐冥山方位。 他自诩精通地理,却从未听闻此地名,只能从「冬狼」等妖兽推测当在北荒某处。 至少第三问的答案他胸有成竹——必选驱虫结界无疑。 即便建材能防蚀木蜂幼虫,那虫豸仍会就近筑巢。 此物最是记仇,岂容它们在卧榻之侧安家? 虽说精选建材能省下维持结界的真元,但针对蚀木蜂的专用结界本就耗能极微。 正思忖间,后排忽传来少女轻笑。 不必回头也知,定是张明远又在逗弄同窗。 林昭然暗盼教习能治他个扰乱考场之罪,偏生这铁面妇人最是偏爱张明远。 因他是唯一能在此科考取满分之人。 此刻那厮想必早已答完考卷,且必是分毫不差。 说来也怪,前两年张明远不过是个中流弟子,全仗着伶牙俐齿才不显平庸,活脱脱是个脾性更好的林昭武。 怎的过了一个夏天,竟似脱胎换骨? 一刻钟后,他掷笔于案,宣告放弃。 十题仅答其八,且无十足把握,但也只能如此。 看来得抽几日自修结界术——这课程当真一日比一日晦涩难明。 教室内仅剩慕容雪与他同样苦熬。 待他交卷时,那姑娘不过数息后也起身而出。 自然,二人滞留的缘由截然不同:他是为多挣半分算半分;她则是要反复核查,唯恐遗漏分毫。 「林昭然!」 他放缓脚步,任慕容雪追上。 这姑娘虽有时令人气闷,到底心性不坏,他不愿因考砸了便迁怒于人。 「考得如何?」她问。 「糟透了。」他实话实说。 「我也是。」 林昭然暗自翻个白眼。她口中的「糟透」,与他认定的标准怕是大相径庭。 「宁璐半个时辰就交卷了,」慕容雪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定又是满分。」 「慕容……」 「我知道你们都道我善妒,可这实在蹊跷!」她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激动: 「我自问勤勉,课业尚且吃力。那宁璐前两年不过中流,如今竟科科夺魁!」 「倒与张明远如出一辙。」林昭然道。 「正是!」慕容雪纤指攥紧袖口,「他们三人终日厮混,却回回考得头筹。更可气的是,竟连甲等班的选拔都推辞了!」 林昭然蹙眉:「你过虑了。」 「你就不疑心?」她急道。 「自然疑心。」他轻嗤,「可又能如何?总不能因他突显天赋就寻衅滋事。」 忽见白明泽从廊柱后闪出,圆脸上堆着促狭笑意加入谈话。 林昭然有时疑心这厮是否生着对专闻闲话的顺风耳。 「我懂你们的意思,」白明泽搓着胖手道,「张明远从前分明和我一样是个庸才,怎的突然开窍了?」 「总不会是暑假突飞猛进。」林昭然摇头,「怕是这两年都在藏拙。」 「蠢透了!」白明泽一拍大腿,「我要有那本事,早吹得全阁皆知。」 慕容雪冷哼:「装两年废物?迟早要露马脚。」 「那还能有何解释?」林昭然咽下后半句——诸如夺舍、阴魂附体等邪术,料想天衍阁早该排查过。 「许是预先知晓试题?」她迟疑道。 白明泽怪笑:「除非他能未卜先知。前日楚教习临时口试,他答得比典籍还利索。」 三人踏入丹房时,谈话戛然而止。 这炼丹之所与其说是讲堂,不如说是座工坊——二十张青玉案错落分布,每案皆陈列着各式丹炉器皿。 今日要用的药材已备齐,不过有些尚需预处理——比如那些地穴蟋蟀,总不至于活蹦乱跳就扔进沸液里。 丹道与结界术一般繁复,所幸教习深谙授业之道,林昭然修习起来倒不费力。 因器具有限,弟子们需两三人结组,他向来与白明泽搭档——实则与独修无异,只要能让那话痨闭嘴。 「昭然兄,」白明泽突然压着嗓门道,声量却足以让半个丹房听清,「咱们教习竟有几分姿色!」 林昭然牙关紧咬。这蠢材就算刀架脖子也学不会噤声。 「白明泽,」他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指望着以丹道成绩谋职。若被你搅黄,这辈子休想我再搭理你。」 白明泽悻悻然闭嘴,却仍偷眼瞟着教习。 林昭然则专注于将蚀木蜂壳研磨成粉——这是炼制今日特定粘合剂的必备材料。 平心而论,苏曼教习年近五旬却风韵犹存,想必是用了什么养颜秘术。 毕竟身为炼丹师,说不定连传说中的驻颜丹都能炼制——虽然此物稀有且总有瑕疵。 「真不懂你为何偏爱这课,」白明泽边捣药边嘟囔: 「连真元都不需调动,整日不是采药就是切根…跟厨娘似的。老天,我们居然在熬胶!这种活计就该让女子来做。」 「明泽…」 「本来就是!」他振振有词: 「连教习都是女子。虽是个美人儿…我曾在典籍中看过,炼丹术本源于巫觋之术。至今许多炼丹世家,祖上都是巫修。没想到吧?」 林昭然指节微顿。他岂会不知? 入天衍阁前,他的丹道启蒙老师正是位古法巫修。 那老婆子连“炼丹“二字都不屑称,只道是“熬药“。 不过这些往事,还是烂在肚里为妙。 「若再不闭嘴,」林昭然正色道,「下回便自己结组吧。」 白明泽顿时慌了神:「别啊!我哪应付得了这些?」 所幸教习正对张明远新炼的灵药赞不绝口——那家伙竟用制胶材料配出了强化药液。 苏曼教习非但不怪他离题万里,反倒满面春风。 林昭然摇头摒去杂念。 若换作自己这般标新立异,怕早被斥为好高骛远。 难道只因张明远是张氏世家嫡子?抑或另有隐情? 此刻他忽然懂了慕容雪的愤懑。 第9章 踏舞会 「今日课业到此为止。」云墨心合上典籍,「另有一事相告。想必诸位已知,夏祭前夕天衍阁照例要举办踏舞会。今年亦不例外,地点设在前厅。」 她目光扫过众人,「今年所有弟子必须出席。」 林昭然额头重重磕在案上,引得满堂窃笑。云墨心佯装未见。 「不会舞艺者,每晚戌时可至六号院习练。已通此道者,也需至少到场一次验明正身——」 她指尖轻敲案几,「老身可丢不起这个脸。散课。慕容雪、林昭然留下。」 「糟了。」林昭然暗恼自己反应过激。 他本打算装病躲过这劳什子舞会,难道被看穿了? 细察云墨心神色,倒似并无责备之意。 待众人散去,云墨心方道:「你二人可通舞艺?」 「略知一二。」林昭然道。 慕容雪绞着袖口:「弟子…拙于此事。」 「无妨。」云墨心展颜一笑,「留下你们,是要委以助教之职。」 林昭然本欲断然回绝。 这等差事实在无趣——转念又想,或许能借此讨个人情,将来逃课逃舞会时多个转圜余地。 正踌躇间,慕容雪已代他应下: 「但凭教习差遣。」她眉眼间尽是得蒙青睐的喜色。 林昭然对她越俎代庖之举挑了挑眉,暂未发作。 「只剩五日,」云墨心道,「故需借术法之助。」 「赋灵术?」林昭然脱口道。 「正是。」她向慕容雪解释,「此术能牵引肢体舞动。虽不能取代真功夫,但辅以练习,可事半功倍。」 慕容雪好奇道:「是何原理?」 「初时如提线木偶,」林昭然冷哼,「为免被扯得生疼,自然学得快些。」 云墨心莞尔:「看来昭然是过来人。」 他强压下皱眉的冲动。 幼时被林昭明用此术戏弄的糗事,至今想来仍觉恼火。 「望教习允弟子们自愿选择。」林昭然沉声道。 「自然。」云墨心颔首,「不过拒用此法者,须习满三课而非一课。料想多数人会选捷径。」 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玉简,「此术需你二人相助施展。」 「为何选中我们?」 「因你二人真元操控纯熟,心性也稳当。」她指尖轻点玉简,「以人为目标的赋灵术乃禁传之术,寻常弟子不得修习。」 林昭然暗嗤。 那林昭明当年从何处偷学的? 还是在入门二载时就—— 也罢。 习得此术,日后反倒能防着再被戏弄。 「可还有疑?」云墨心将玉简收回,「今日散学后到老身静室,先用傀儡演练。此术若操控不当,滋味可不好受。」 林昭然眯起眼睛。 云墨心自然不会拿弟子试术——但林昭明? 那厮当年定是直接拿亲弟弟练手,还乐在其中呢。 「慕容雪先回吧。」云墨心忽然道,「老身与昭然还有话说。」 待慕容雪离去,她轻叩案几:「与赵长老相处如何?」 「仍在练基础三式。」林昭然木然道,「至今还在御物诀上打转。」 整整四周,赵虚明只让他反复浮起一支笔。 重来。重来。重来。 唯一长进的是躲避弹珠的身法——那老顽固袖里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弹珠。 云墨心了然颔首:「赵长老最重根基。」 林昭然腹诽:分明是拿弟子撒气。 「老身知会你一声,」云墨心忽然压低声音: 「夏祭后我门下有个空缺。若无意外,这位置便是你的了——若你愿转投我门下的话。」 「求之不得!」林昭然脱口而出,随即警觉道,「您该不会也用弹珠砸人吧?」 「那倒不会。」她忍俊不禁,「赵长老是独一份的。今日不过先探探你口风。」 直到踏出讲堂,林昭然才猛然醒悟——这下再不能装病逃那劳什子舞会了。 若得罪了未来师尊,岂不是要永生永世受那弹珠之苦? 姜还是老的辣啊。 ------------------------- 「何不直接在舞会上给自己施术?」有弟子突发奇问。 林昭然长叹:「赋灵术只能复现已知动作。况且——」 他揉着太阳穴,「若连手臂都控制不了,如何解除术法?此术本就不该对自身施展。」 这问题蠢得他都不知从何驳起。 「究竟要学多少种舞?」 「十种。」他话音未落,满堂哀鸿。 幸而云墨心及时接手,指挥众人结对散开。 林昭然只觉额角青筋直跳——早知不该应下这差事。 六号院虽宽敞,可这般人挤人,连空气都滞重起来。 「没事吧?」白明泽突然搭上他肩膀。 「无妨。」林昭然拂开那只胖手,「只是有些头痛。」他本躲在角落图个清静,偏生这厮不识趣。 「对了,」白明泽挤眉弄眼,「舞伴可有人选?」 林昭然强忍叹息。 男女之事,他向来不愿多想。 同窗女修瞧不上他这等年纪的毛头小子。 她们向来以结交年长修士为荣,前两年追捧甲等班师兄,如今又对已结业的弟子青眼有加。 至于阁外女子,不是将他看作「林昭明的弟弟」,就是「林昭武的弟弟」,待发现他与那两位兄长截然不同后,又总难掩失望。 更何况…… 「说啊?」白明泽催促道。 「我不去。」林昭然道。 「什么?」 「就说我炼丹时出了岔子,需闭门调息。」他面不改色。 这借口虽老套,但他早已备好一味「开怀散」——此丹若炼岔了,只会令人上吐下泻,绝不致命。 届时只消在丹房故意失手,便能顺理成章告假。 「别啊!」白明泽急得直跺脚,被林昭然掐了一把才压低嗓门: 「这可是九星连珠的夏祭!青云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 「我无名小卒一个。」 「胡扯!」白明泽突然正色,「昭然,咱们都是商贾子弟对吧?」 林昭然顿时警醒:「打住。」 「你听我说——」 「闭嘴。」林昭然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好好好!」白明泽慌忙摆手,「昭然兄,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深吸一口气。可恨这夏祭,可恨这舞会。 说来讽刺,他并非不善此道——自幼被父母强拽着出席各种宴席,早将那些虚与委蛇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 但恶心。 想到要在一群假笑的人堆里装模作样,胃里就翻江倒海。 天衍阁凭什么逼人做这等事? 凭什么。 -------------------------- 林昭然迟疑地叩响云墨心的门扉,心中七上八下。总不至于—— 「进。」 他轻手轻脚入内,但见云墨心正执盏品茗,神色恬淡,可那微微绷直的脊背却泄出一丝不悦。 「昭然啊,」她放下茶盏,「你在老身课上表现甚佳。」 「教习过誉。」他谨慎答道。 「堪称同窗表率,与慕容雪一般,都是老身属意的衣钵传人。」 不妙。 「弟子——」 「周六的舞会,想必很期待吧?」她话锋一转。 「自然。」他面不改色地扯谎,「定是场盛会。」 「那便好。」云墨心笑意不达眼底,「老身还以为,有人打算抗命不遵呢。」 林昭然暗自咬牙:定要叫白明泽那厮尝尝「灼舌咒」的滋味…… 「都是无稽之谈。」他神色自若,「弟子怎会违抗师命?若当真无法出席——」 「昭然。」云墨心打断道。 「教习何必强人所难?」他终是没压住火气,「弟子素有畏喧之症,人一多就头痛欲裂。」 「老身也是。」她竟轻笑出声,「可以赠你安神丹。实不相瞒,此次舞会由我主理,若有要员缺席——」 「要员?!」林昭然几乎跳起来,「弟子不过中人之资!」 「过谦了。」云墨心摇头,「能入天衍阁者已是万里挑一,何况你这般毫无根基的子弟?更别说——」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可是林昭明的弟弟。」 林昭然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是林昭明的弟弟——哪怕那人远在异国,这阴影仍如附骨之疽。 「你不喜与他相提并论。」云墨心看穿他的心思。 「是。」他硬邦邦地承认。 「为何?」 他本欲搪塞,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实话: 「从小到大,我做的每件事都要拿来与林昭明比——后来还加个林昭武。父母偏心从不遮掩,偏我又最不善交际。」 他冷笑一声,「直到前些日子,他们才发现家里还有个三子。」 「近来出了什么变故?」云墨心敏锐地抓住关键。 第10章 炼药 「林昭武捅了娄子。」林昭然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连挂数科,要靠父亲走关系才没被退学。 这废物本是家里备着的继承人,万一林昭明死在外头…… 现在他们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了。」 「你不想被别人比较?」 「我根本不想掺和家族的事。」他指甲掐进掌心。 他猛然住口,再说下去怕要失态。 何况云墨心未必理解——外人总当他小题大做。 「老身明白你的苦衷,」她轻叹,「但人言可畏。不过依我看,你已初具术士风骨,未必就比令兄差。」 「承教。」林昭然别过脸去。 云墨心揉了揉眉心: 「倒显得老身不通人情了。撇开家事不谈,你究竟为何如此抵触舞会? 年轻人不都爱热闹吗?莫非是为舞伴发愁?只要透出点风声,不知多少新生要抢着——」 「不必。」林昭然霍然起身,「弟子会准时到场,但绝不带什么舞伴。」 他大步离去时,意外发现云墨心竟未再阻拦。 或许这场舞会,未必如想象中难熬。 ---------------------------- 林昭然拖着疲惫的步子穿过回廊,丝毫不急着回房。 师长们体贴地未布置休沐日功课,可想到明日要应付的场面,他连研习术法的心思都没了,只盼着倒头就睡。 行至住处,忽见廊柱上泼满黄绿红的彩斑——不知哪个浑人已开始庆贺。 「昭然!正找你呢!」 身后炸响的嗓门惊得他猛一哆嗦。 转身便见林昭武那张嬉皮笑脸凑到跟前。 「所为何来?」他冷声道。 「当兄长的不能来看看弟弟?」林昭武做捧心状,「如今架子这般大了?」 「少装蒜。」林昭然拂袖,「你几时无事登过三宝殿?」 「这话说的!」林昭武突然压低声音,「你是我最喜爱的弟弟,知道吗?」 林昭然木然盯了他几息:「林昭明不在,就退而求其次?」 「那混账眼里哪有兄弟!」林昭武突然激动起来,「自从成名,连信都不回一封!」 「五十步笑百步。」林昭然低声嘀咕。 「什么?」 「无事。」他转身欲走,「这次又惹什么祸?」 「那个…我答应给朋友配止痒丹…」林昭武搓着手。 「哪有什么止痒丹?」林昭然气极反笑,「只有外敷的止痒药膏。连这都分不清,也敢夸海口?」 林昭武突然抓住他袖子,「好弟弟,帮帮我!事成后给你介绍姑娘!」 「免了!」林昭然甩开他,「药铺买去。」 「今晚全城歇业。」 「爱莫能助。」林昭然冷笑,「我才刚学炼丹,连丹炉都没摸过几次。」 这话半真半假。 课上虽未深研,私下却早已熟习。 紫藤疹的解药他信手就能配来,但何必为这废物糟蹋辛苦攒下的药材? 「得了吧!」林昭武嗤道,「你连古蛮文都啃得动,却搞不定这点小玩意?平日关在房里都修些什么?」 「你还有脸说!」林昭然怒极反笑,「长我一岁,连这都要人代劳?」 「炼丹太琐碎,不合我脾性。」林昭武满不在乎地摆手,「再说我煮个菜都能烧穿锅底,碰那些瓶瓶罐罐还得了?」 这倒是不假…… 「明日再说。」林昭然转身,「我累了。」 「明日就迟了!」 「不过是个疹子,还能要命不成?」 「她明日约了心上人——」 林昭然捂住耳朵。果然又是这等无聊缘由。 「——要是疹子没消,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求你了,求——」 「闭嘴。」 「——求你了,求你了,求——」 「我答应就是了!」林昭然咬牙切齿,「但你要记住,这次欠我个大人情。」 「成!」林昭武眉开眼笑,「要多久?」 「三个时辰后喷泉边见。」 望着兄长逃也似的背影,林昭然摇头回房取药材。 天衍阁的丹房虽可借用,材料却需自备。 所幸炼制止痒膏的几味药他都有。 丹房空无一人,倒也不稀奇——明日便是夏祭,谁还会来炼丹? 林昭然将药材排开,着手调制解药。 讽刺的是,止痒膏的主料正是紫藤叶。 林昭然将晒干的叶片用湿布包裹,再裹层皮革,以石杵捣至绵软——这法子比典籍记载的繁琐工序简便多了。 待叶末与十滴灵蜂蜜、一勺青浆果汁混合,他以文火慢熬,直至药膏色泽均匀。 正待冷却时,身后忽响起清越嗓音: 「妙哉。这紫藤叶的处理手法,当真别出心裁。」 林昭然回身。但见墨玄立在灯影里,白发如雪,蓝瞳似冰。 这少年今年方转入阁,出身神秘的摩罗族,素来寡言少语。不知已旁观多久? 「雕虫小技罢了。」林昭然终于开口,「倒是墨兄的丹道造诣,连张明远都望尘莫及,而他最近可是样样精通。」 白发少年浅笑:「张明远缺了份匠心。炼丹如琢玉,急不得。」 他指尖轻点药膏,「你若多下些工夫,必能超越他。」 「你也觉得他早有根基?」 「我虽初来乍到,」墨玄眸光微动,「但丹道一途,绝无速成之法。他那手法,没十年火候使不出来。」 「就像你一样。」 「就像我一样。」墨玄颔首,「抱歉,这丹房可否让与我用?」 林昭然告退时忽想:早该顺手配副安神丹——明日那场煎熬,怕是彻夜难眠了。 -------------------------- 「来了来了!」林昭然嘟囔着重重踏向房门。 这般急如星火的叩门声,究竟是谁非要闯进他屋里不可? 他猛地拉开门,正对上慕容雪那张含嗔带恼的脸。「你来做甚?」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她蹙眉道,「夜宴将至,你怎还赖在屋里?」 「尚有时间。」林昭然截住话头,「去宴厅不过盏茶工夫。」 「林昭然!」慕容雪袖中玉指攥得发白,「凡事总要拖到最后一刻,你这般作派,叫师弟师妹们如何效法?」 「寸阴尺璧。」林昭然反唇相讥,「且再说回前话——你专程跑来,总不会就为训诫我吧?」 少女耳尖微红:「是云教习命我来寻你。」 林昭然眉峰一动。 原来云墨心是防着他「忘」了赴宴。 他确曾动过这般念头,却也知晓终究躲不过。 「教习还说...」慕容雪忽然盯着门框上雕纹,声若蚊蝇,「你既寻不着舞伴,今夜便由我暂代。」 少年顿时面沉如水。 分明是他不愿携伴,到云墨心嘴里竟成了「寻不着」? 这手曲解词意的本事,倒与他母亲如出一辙。 念及此处,林昭然暗自冷笑——这二人若相见,想必投契得很。 「莫要耽搁了!」慕容雪忽又端起架势,「你惯会争分夺秒,我却不愿误了时辰。」 第11章 恐袭 林昭然盯着她看了整整一息,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他几乎忍不住要当着她的面摔上门,拒绝参与这场闹剧。 但转念一想,慕容雪被牵扯进来也非她本意。 比起陪他这个厌恶夜宴的阴郁少年,她本应有更好的安排。 他挥手示意她进屋,自己则转身去净室更衣。 不过云墨心的手腕当真令人叹服——若只他一人赴宴,他大可以穿着常服露面,待够最低时限便抽身离去,整晚避人如避瘟神。 如今却要顾及慕容雪的颜面,少不得要装装样子。 是了,云墨心与他母亲,当真是臭味相投... 前往宴厅的路上,二人静默无言。 林昭然察觉到慕容雪对这般沉默颇不自在,却仍不愿主动搭话。 这寂静正合他意,毕竟今夜能让他舒心的事本就不多,且享受这片刻安宁罢。 可惜好景不长——学院辟作宴厅的楼阁距弟子居不过一刻路程。 甫近前庭,便见入口处人头攒动,兴奋的弟子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望着这摩肩接踵的阵仗,林昭然面色微白。 单是看着这群人,他额角已隐隐作痛。 可恼的是,任凭他如何恳求,慕容雪执意不肯在外围静候夜宴开场。 作为报复,当人群拥着他们入内时,林昭然“不慎“与慕容雪走散,将自己隐没在人潮中。 他暗自轻笑,倒要看看她几时能寻到自己。 以他避开特定人物而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少说也能清净半个时辰。 「区区学宫夜宴,竟奢华至此。」林昭然暗自咋舌。 但见珍馐满案,多是见所未见的异域奇珍; 四壁悬着精工绘卷与机关木雕,皆能自行运转; 就连案上铺的织锦软缎,亦非凡品。 不少同窗已然看直了眼,饶是见惯场面的林昭然也不免愕然。 他略一耸肩,便往人丛深处隐去。 他漫不经心地穿行于食案之间,偶见新奇点心便拈来尝鲜,一面冷眼打量着满堂宾客,一面小心避开那些可能与他搭话之人。 此刻方知云墨心为何这般重视此次夜宴。 且不说耗费之巨,单看席间除学子外,尚有各宗门、世家、帮会的代表,甚至不乏异国来客: 着北溟军装的武官、南荒使节团、还有位彩衣耀目的黑肤女子。 林昭然懒得多想这些人为何会来赴寻常学宴,横竖权贵们的「要事」,与他这等凡夫本就不相干。 约莫半个时辰后,乐声响起。 林昭然踱回慕容雪身旁,少女气得双颊绯红,显是不信他「迷路至今」的说辞,却终究强忍未发。 他牵她步入舞池,任她「不慎」踩了自己几脚,也只作不知。 「方才有人寻你。」慕容雪终于停下踩他脚背的动作,冷冷说道。 「我一直在场,」林昭然嘴角微扬,「他们大可以自己来找。」 「但现在该你去见他们了。」她不为所动。 「阿雪,」林昭然忽然正色,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戏谑,「既已与你共舞,岂能半途弃美而去?方才冷落你多时,已是罪过。」 少女瞪了他一眼,但林昭然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悦色。 可惜这并未阻止她随后拖着他周旋于各色人群之间。 林昭然厌恶这般被人摆布,但料想是云墨心授意,终究没有发作。 他机械地记下一张张面孔、名讳与头衔——虽觉索然,这本事却已刻进骨子里,是家族当年强要他学会的应酬手段。 「林氏子弟?莫非与那位...」 「林昭明、林昭武确是在下兄长。」林昭然强压着烦躁答道。 「哎呀,这可巧了。」那妇人掩唇轻笑,「令兄的胡琴技艺当真不俗。」 她指向乐台——天衍阁乐坊正在演奏一支舒缓的曲子。 林昭武虽列在寻常乐师之中,却分明是最惹眼的那位。 他一如既往地吸引着众人目光与议论。「不知小友擅长何种乐器?」 「一窍不通。」林昭然木然答道。 当年族中确曾逼他学艺——毕竟这是世家子弟必备的风雅之事——奈何他天生五音不全。 说实在的,即便能装出几分兴致,他骨子里对此毫无兴趣。 此事曾教母亲大失所望,毕竟林昭明善抚琴,林昭武精胡琴,虽称不上大家,却也足够在这些场合博人喝彩。 「在下不似两位兄长通晓音律。倒是这乐声——无论坐席远近,音量竟分毫不差——更令人在意。」 可惜在座诸位无人能解此惑,甚至无人察觉此等异状。林昭然分明从他们眼中读出了「此子当真古怪」的意味。 呵,这群连术法玄妙都瞧不出的俗客,来天衍阁夜宴作甚? 所幸慕容雪此时发了善心,引他至邻近食案用些正经膳食。 同窗二三陆续入座,席间渐起闲谈。 林昭然虽觉尽是些无谓琐事,仍适时颔首浅笑,对「太过沉闷」「该放轻松些」的调笑也只作未闻。 正欲取案前灵糕时,膝上忽被慕容雪轻碰。 他挑眉以目相询。 「错箸了。」她低声道。 林昭然垂眸,方知手中执的是取主膳的象牙长箸,而非配甜点的青玉小箸。 他耸眉,依旧一箸戳进糕中。 「我晓得。」他含糊应道。 这似乎终于触及了少女的忍耐极限。 「林昭然,」她语带恳求,「何苦这般作态?不过一夕之宴。我知非你属意之伴...」 「非也。」林昭然截住话头,「本就不欲携伴,原打算独赴此宴。」 她怔怔望着他,眸中碎光颤动,竟似遭了重击。林昭然一时茫然——何至于此? 「宁...宁可独行也不愿与我...?」她语声发颤。 糟了。 原道是云墨心遣她来盯梢,岂料... 未及寻得说辞,少女已拂袖而去。 他低咒一声,以手掩面。 最厌这等场合,便是为此。 一个时辰后,林昭然确信慕容雪已离席不返。 夜半追人实非良策,何况他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本欲归去,最终却跃上宴厅屋顶观星——横竖今夜难眠。 为排遣愁绪,他默诵起星宿名目。 幼时痴迷此道,又兼天衍阁第一年修过星象课,倒能辨得七七八八。 这般数了整整一个时辰,方将满天星辰认尽。 想到明日课堂相见,必是尴尬万分。 方才争执必已落入旁人耳中,怕是要成未来数周谈资。 更可虑者,慕容雪素来得教习们青眼,若他们存心刁难... 正自烦闷,忽闻烟花声响。 原来已至子时,庆典正式开始。 林昭然略舒展了眉头,看那烟火次第绽放夜空。 多数烟花转瞬即逝,却有数枚异乎寻常——不似寻常烟花爆散,反如流星般拖着长焰划破天际,久久不灭。 他不由蹙眉:怪哉,此时不是该炸开了么? 最近的那道火芒正正击中邻近的弟子居,轰然炸裂。 震耳欲聋的爆响伴随刺目强光,震得整座楼阁都在摇晃。 林昭然踉跄后退,双膝跪地,耳中嗡鸣不止。 待视野中的光斑稍褪,他挣扎着爬起。 只见原先的弟子居已然夷为平地,撞击处方圆数丈尽成火海,更有诡谲火影自废墟中心窜出—— 等等,那正是他的居所! 这个认知让他再度跪倒在地。 若按原计划留在房中,此刻早已命丧黄泉。 但眼前这究竟...? 那绝非寻常烟火,分明是某种高阶轰击术法! 不知是耳力受损之故,城中欢庆之声已然消歇。 举目四望,但见火芒落处皆成焦土。 未及细想,远处又一批火芒升空——这次再无烟火遮掩,分明是铺天盖地的术法轰击。 他们正遭受攻击! 第12章 全面入侵 眼见火芒即将坠落,林昭然方寸大乱。 该当如何?盲目逃窜只怕正中轰击范围。 等等——何须他逞强? 宴厅里多得是高手! 他急奔向楼梯口,正撞见云墨心与齐戎。 「昭然?」云墨心厉声道,「此时还在外游荡?」 「弟子...只是出来透气...」他仓促应道,「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齐戎道:「方才那声巨响,莫非与你有关?」 「非也!」林昭然急道,「城中落下诡异火芒,所触之物尽毁,怕是某种高阶轰击术法!」 二人交换眼色,云墨心当即决断:「速回宴厅与慕容雪他们汇合。若有必要,我们会启动传送阵法送你们去避难所。」 不待他回应,二人已掠上屋顶。 林昭然恍惚回到宴厅,猛然惊醒——慕容雪早已离去。 因他之言负气出走...此刻或许已葬身火海... 他猛然摇头驱散这些念头,取出罗盘掐诀念咒。 这寻踪术唯有对亲朋故旧方能生效——所幸同窗之谊已足够建立感应。 深纳一口气压下心头惊惶。 此去凶险,但...终究是因他之过。 若慕容雪因此殒命,他此生难安。 如游魂般穿过骚动的人群,无论是惊慌的学子还是各国使节都无人阻拦。 潜至出口处,他顺着罗盘金针所指方向疾奔而去。 山魈这等精怪最是难缠。 虽分作数类,却皆是三丈高的人形魔物,生就铜皮铁骨,更有断肢重续的再生神通。 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当属青面魈 ——通体碧绿如老苔,惯于北荒古林深处游荡。 林昭然屏息藏身檐角,望着十余头青面魈在长街上横冲直撞,利爪所过之处窗棂尽碎,暗自庆幸周遭焦灼烟尘掩盖了自身气息。 典籍有载,此獠嗅血识人的本事堪称一绝。 若在平日,他定要思忖这群北荒精怪何以现身青云城。 然则此刻,魔物手中寒光凛凛的狼牙巨锤已说明一切 ——这般锻造精良的兵刃,岂是茹毛饮血的山魈能铸? 分明是被人豢养的战魈。 待它们离开后,林昭然稍稍放松了些,试图理清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真是个蠢货。 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先跑出来,而不是向师长们求助? 不过,他原本以为那些术法轰击是唯一的威胁,若是如此,找到慕容雪应该不成问题 ——只要他不被流弹击中。 然而,他却发现城中已遍布魔物。 这不是他以为的恐怖袭击,而是一场全面入侵! 遗憾的是,返回宴会厅的退路已被切断 ——大量入侵者正朝学宫方向集结,阻断了他的归路。 想到这里,林昭然决定继续前往慕容雪所在之处。 他隐匿于阴影中,深知入侵者会迅速发现任何暴露在外的目标,比如那个站在……那边的……少年…… 那是张明远? 「这边!」张明远立在街心振臂高呼,「蠢物们,来战啊!」 林昭然瞠目结舌。 这疯子意欲何为? 纵是天才学子,岂能独抗满城妖魔? 未及细想,魈群已闻声折返,齐声咆哮着扑向那不知死活的少年。 但见张明远横杖而立,竟是要正面迎战——须知寻常刀剑难伤魈怪,唯火系与腐蚀类术法可制,他怎敢... 电光火石间,张明远左手掐诀前推,一枚爆裂火球轰然炸裂在魈群中央。 烈焰散去,只余满地焦尸。 林昭然心头剧震。 此乃三境术士方能施展的「炎爆术」,耗真元甚巨,纵是兄长林昭明在张明远这年纪也无力施展。 更骇人的是,对方竟似游刃有余。 当铁喙鸦群自高空袭下时,张明远周身骤然浮现「天罡罩」,信手挥出连串追踪火矢,宛若火系灵矢。 正看得入神,忽觉脊背生寒——一头冬狼不知何时脱离战团,正朝他潜行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侧身翻滚,狼爪擦着衣襟划过,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锐响。 眼见那冬狼矫健转身欲再扑来,林昭然暗骂失策。 张明远闹出这般动静,自己早该趁机遁走。 如今为时已晚——他既无御敌术法,更跑不过这等凶兽。 如果能活过今夜,定要学几手斗法之术... 不过这是一个很大的‘如果’。 一道耀目灵矢贯入狼首,霎时颅骨爆裂,血雾纷扬。 林昭然抹去溅在脸上的狼血,不知该作呕还是庆幸。 这灵矢威力远胜寻常,想必又是张明远深藏不露的本事。 「林昭然?」张明远甩去杖上血渍,「你在此作甚?」 林昭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明远。 注意到对方身后留下的一路尸体,他瞥了一眼张明远右手中的术法杖和挂满腰间的术法符箓。 尽管看似鲁莽,张明远显然准备充分。 他差点想反问对方同样的问题,但觉得这样未免太过挑衅。 毕竟,张明远刚刚救了他的命。 林昭然坦言道:「寻慕容雪。她因我负气离席...」 「见鬼!」张明远扶额,「我特意安排你去夜宴,你偏要自寻死路?」 「是你?」林昭然愕然,「向云教习告密之人竟是你?我一直以为是白明泽!」 「每次你都窝在房里,首轮轰击就把你炸得渣都不剩。」张明远拄着血迹斑斑的法器叹道: 「不使些手段,你这倔驴根本不肯踏出房门半步。」 林昭然瞳孔骤缩。 这番话听着,倒似这等灾祸是家常便饭! 「闲话少叙,」张明远忽然精神一振,「趁慕容雪还没被魔物吞了,速去寻人。你可知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二人遂穿行于烈焰熊熊的街巷。 张明远如降世凶神般碾过沿途敌寇,有群骷髅兵与敌方术士拦路,他翻掌便令大地裂渊吞噬。 林昭然始终沉默,对同伴深不见底的真元储备与超阶术法视若无睹——横竖多亏此人自己才能活命,何必深究? 最终他们在一栋民宅阁楼寻得慕容雪。 原来她被冬狼群逼至此处,因惧野兽守株待兔而不敢妄动。 眼下狼群虽已无踪,劝她卸下门闩却费了好一番功夫——那双向来沉静的杏眸里,还凝着未散的惊惶。 林昭然原以为慕容雪会怨他害其离席涉险,不料门开刹那,少女竟直接扑进他怀中,泪浸青衫。 「我以为要死了...」她抽噎着,「那些铁羽怪鸟...还有冬狼...」 林昭然僵着双臂不知所措,向张明远投去求救目光,却见对方促狭一笑。 「年轻的爱情啊,」张明远故作老成地点头,「不过要诉衷肠,还请移步避难所。」 「对!去避难所!」慕容雪猛地抬头,全然没理会那句调侃——许是根本没听见。 她仍死死攥着林昭然衣襟,指节都发白,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虽被勒得生疼,他却没吭声。 张明远闻言却身形微滞。 这转瞬即逝的异样没逃过林昭然的眼睛。 莫非避难所也不安全? 但看张明远仍决意前往,想来总比滞留此地强些。 第13章 晨安 张明远自腰间抽出一枚符箓递给慕容雪,又对林昭然道,「你也抓紧。」 「这是何物?」林昭然盯着那无纹无咒的素符,心生警惕。 修真界最忌乱用不明法器,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 「传送符,」张明远解释道,「三十息后会将持符者送至避难所。若不想被落下,就赶紧...」 「那你呢?」慕容雪急道,「你也得一起走啊!」 「我尚有要事未了。」张明远摆手。 「要事!?」慕容雪声音陡然拔高,「这可不是儿戏!那些妖魔会要了你的命!」 「我自有把握——」 林昭然忽觉后颈汗毛倒竖。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挣开慕容雪,将张明远狠狠推开。 一道赤芒擦着张明远鬓角掠过,在后方砖墙上蚀出三尺深沟,激起漫天烟尘。 「见鬼!」张明远变色,「他追来了!快持符——」 慕容雪身形倏忽消失,已被传送符送走。 「——就会生效。」张明远长叹一声,「昭然,你为何不持符?」 「方才若不管你,你已命丧黄泉!」林昭然反驳。 他岂能坐视恩人死于暗算? 何况以张明远今夜展现的修为,来袭之敌应当不难对付...吧? 一阵阴风忽起,吹散烟尘。 但见一具缠绕惨绿幽光的骷髅踏雾而来——那漆黑骨架上泛着金属冷光,宛如玄铁所铸。 黄金铠甲加身,一手持嵌宝权杖,头戴紫晶王冠,活脱脱是古墓里爬出来的帝王尸骸。 巫妖!竟是千年道行的巫妖!林昭然心底一片冰凉。 那巫妖空洞眼窝扫过二人。 当目光相接时,林昭然只觉魂魄都被看透。 不过一息,巫妖便意兴阑珊地转向张明远,俨然将他视作蝼蚁。 「原来...」巫妖的声音似金铁交鸣,「是你在屠戮本座麾下。」 「昭然,」张明远横杖在前,低声道,「我拖住他,你快走。」 不待回应,张明远已扬手射出连串灵矢。 巫妖骨掌轻挥撑开护盾,同时回敬三道紫芒——两道直奔张明远,剩下一道竟朝林昭然背心袭来。 虽未直接命中,爆裂气浪却掀飞碎石,将他双腿打得血肉模糊。 剧痛之下,他当即扑倒在地。 接下来半刻钟里,林昭然忍着剧痛爬至板车后暂避。 所幸张明远缠斗得紧,巫妖无暇再补刀。 他心惊胆战地望着战局——那些闻所未闻的高阶术法对轰间,渐渐明悟必死之局:任张明远天资卓绝,终究难敌千年巫妖。 那魔头分明在戏耍... 「噗」的一声闷响,赤红矛影贯穿护盾,将张明远钉穿侧腹。 林昭然倒抽凉气——这一击未取要害,显是巫妖存心折辱。 果然,那魔头随手一拂,张明远便如断线纸鸢撞上他藏身的矮墙,呕血不止。 巫妖缓步逼近,对挣扎起身的张明远浑不在意。 少年左掌紧攥符箓,右腕死死压着血流如注的伤口。 「小小年纪,倒有几分本事。」巫妖森然道,「天衍阁何时出了你这等弟子?」 「还...不够...」张明远双手紧捂侧腹伤口,符箓自指间滑落,疼得冷汗涔涔,「下次...定要...更...」 巫妖竟发出格格怪笑:「下次?孩子,你以为还有下次?」骨掌中凝聚起幽绿魂火,「本座这就送你往生。」 「废话少说。」张明远强撑着站直身子,嘴角溢出血丝。 「将死之人,倒是镇定。」巫妖饶有兴味道。 张明远翻了个白眼:「横竖...又不会真死。」 林昭然完全不明白张明远在说什么。 巫妖却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若以为这般就能不死不灭,可见对魂术一窍不通。」 骷髅五指一张,林昭然顿觉浑身僵直,如陷无形桎梏,「拘魂炼魄太费工夫,本座另有好主意。」 只见巫妖骨爪一抓,林昭然便如提线木偶般猛撞向张明远。 二人跌作一团时,他庆幸那诡异束缚终于消散。 「纵使你魂魄能往别处转世,」巫妖阴恻恻道,「若本座先将它撕得粉碎,又有何用?须知魂魄虽不朽,却非不可改易。」 恍惚间,林昭然听见巫妖诵起晦涩咒文——绝非传统术法所用的古篆文。 未及细辨,剧痛伴着难以名状的扭曲感骤然袭来。 他张口欲呼,眼前却先爆开刺目强光,继而陷入永夜。 -------------------------------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间剧痛炸裂,全身痉挛般抽搐,被重物压得弓起身子,霎时间睡意全无。 「晨安,兄长!」欢快到恼人的嗓音自他头顶炸响,「晨安晨安晨安!!!」 他怔怔盯着林琪琪,试图拼凑记忆碎片。 最后所见分明是那巫妖朝他与张明远掷出咒术,而后万物归寂。 目光急扫过熟悉的家居陈设,心头疑云骤起——此处竟是栖云镇旧居。 不合常理。 纵然庆幸死里逃生,也该在医馆苏醒才是。 何况经历那般凶险,小妹断不会如此没心没肺……更诡异的是,此情此景竟透着毛骨悚然的熟稔。 「琪琪?」 「嗯?」 「今夕何日?」他问得艰涩,已预感到答案可怖。 「木曜日呀。」 他拧眉:「我问历法。」 「初轸日。你不是今日要返阁么?可别说忘了。」林琪琪边说边将细瘦食指精准戳进他肋间。 林昭然吃痛挥开她的手,倒抽凉气。 「自然记得!」他厉声喝止,又蓦然语塞。 该从何说起?连他自己也如坠云雾。 静默片刻,他忽然道:「且先从我身上下去。」 不待林琪琪应答,林昭然已掀被而起,顺手将小妹掀落床榻。 他目光如刀细细刮过屋内陈设。 每件器物都按特定方位摆放——这本是为防家人翻弄所设的暗记。 而今青瓷笔山仍压着《基础丹道》扉页,铜镇纸斜倚窗棂第三格,连砚台边沿的墨渍裂痕都与记忆分毫不差。 除非有人能完美复刻他这套痕迹(断无可能),或是林琪琪突然转了性子肯尊重兄长私物(除非黄泉结冰),此处确是他赴青云城前亲手布置的居所。 莫非大梦一场? 可那记忆实在真切得过分。 他素来梦境混沌荒诞,醒后便如雪泥鸿爪。 而今脑海中尽是连贯琐碎的细节:天衍阁晨钟暮鼓,丹房里的药香,乃至张明远袖口磨损的云纹…… 更遑论整整一月的经历,岂是南柯一梦能囊括? 「娘亲唤你过去。」林琪琪赖在地上慢吞吞道,「不过……下楼前能给我耍个术法么?求你了!好兄长!」 术法? 林昭然眉心骤紧。 若没记错,他在那「梦境」里确实精进不少。 倘若真是幻梦,所习术法定然漏洞百出。 他双手虚拢成诀,袖袍翻飞间咒文脱口而出。 一团明光应声浮现在掌心。 呵,看来不单是场大梦。 「妙极!」林琪琪欢呼着戳向光球,手指却径直穿过了虚影——这本就是一团光影。 她不甘心地缩回手,盯着指尖直瞧,仿佛期待它能突然染上灵光。 林昭然心念微动,那团明光便绕室三匝,最后在小妹头顶盘旋数周。 果然,他不仅记得咒诀,连操控时的精微手感都分毫不差。 这般熟稔,绝非寻常预兆幻象所能赋予。 「再来!再来!」林琪琪扯着他袖口不依不饶。 「适可而止。」林昭然揉着太阳穴叹气,实在无心应付她的玩闹,「方才不是遂了你的愿?自去别处寻乐子罢。」 小妹鼓着腮帮子瞪他,这招他早习以为常。 忽见她眉头一蹙,似想起什么要紧事般猛地直起身子—— 等等! 「不可!」喝止声未落,那抹翠影已闪进净房,「砰」地甩上门扉。 「混账!偏挑这时候?怎不趁我未醒时——」 「活该倒霉~」门缝里飘出促狭回应。 林昭然前额重重抵上门板:「明知故犯,当真愚不可及。」 他忽然僵住。 既称「明知」,那些「未来记忆」恐怕并非虚妄。 若青云城当真会在夏祭时遭袭……他该当如何? 又能如何? 猛地甩头驱散杂念,他大步折返寝室落锁盘坐。 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自身异状。 第14章 时光倒流 如此说来,他竟在宗门度过整整一月光阴,而后……莫名重返栖云镇旧居? 纵有万千术法玄通,此事也荒谬绝伦。 逆转光阴乃修真界公认不可为之术,他房中典籍虽无专论,但凡涉及时空之术的残卷断简,皆言至多不过「延年缓步」或「白驹过隙」。 加速延缓尚可,倒流乾坤断无可能。 那此刻际遇,又作何解? 正欲翻检藏书寻些「伪溯光阴」的偏门术法,骤响的叩门声截断思绪。 他这才惊觉仍着寝衣,而母亲早前便传过话。 匆匆更衣启扉,却见廊下立着两道身影——除却面色不豫的母亲,竟还有位…… 「天衍阁师长特来寻你。」母亲眼风如刀扫过他衣冠,显是打算待客去后再行训斥。 他险些脱口唤出来者名讳,幸而及时咬住舌尖。 「叨扰。」那女子执礼如仪,「老身云墨心,忝列天衍阁青云分院教习。此番冒昧,是为启程前商议些琐事,片刻即毕。」 「但凭吩咐。」林昭然侧身让路,「不知该往何处……」 「此间即可。」云墨心径自踏入内室。 林昭然冷眼瞧着云墨心将一叠文书摊在案头(这些究竟是何物?),心下暗自计较。 若那些「未来记忆」不虚,此刻她该递来那玉简…… 果然。 料事于先的滋味着实诡异。 他佯作初识,草草扫过玉简便渡入真元。 熟悉的泥金小楷、官样辞令、文末朱印——每处细节都与记忆严丝合缝。 寒意顺着脊梁窜上天灵,他攥着玉简的指节已然发白。 究竟卷入何等祸事? 虽不明就里,却知必是惊天动地的大劫。 几欲向云墨心坦白的冲动在喉头翻滚,又被他生生咽下。 按理说,向这位天衍阁师长求助再明智不过——可难道要直言「弟子预见未来」? 怕不是立时被当作失心疯。 更甚者,若青云城当真将遭袭,他这番「未卜先知」,反倒会令自己背上通敌嫌疑。 毕竟在旁人眼中,知晓阴谋者多半就是同谋。 脑海中闪过衙役刑讯逼供的可怖画面,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暂且……缄口为妙。 此后半刻钟,林昭然近乎复刻着记忆中与云墨心的对答——既然当初的抉择缘由至今未改,又何须另作他想? 只是此番未再争辩赵虚明之事,既知徒劳,何必多费唇舌。 选修课目更是径直点明,省了借故离席的周折。 云墨心对他反常的果决毫不在意,倒似与他一般急着走完过场。 不过她本就不识得自己,又无「未来记忆」相较,自然不觉有异。 他揉着眉心暗叹。 这些记忆真切得刺目,想置之不理都难。 这漫漫一月,怕是有得煎熬。 「你可还安好?」 云墨心突然发问,他抬眼正迎上她瞥向他双手的视线。 虽只一瞬,已足够他察觉自己指尖正不受控地轻颤。 猛然攥紧拳头深纳一气,喉间挤出句「无妨」。 沉默在斗室蔓延。 女教习迟迟不念那段收尾套话,探究的目光如附骨之疽。 他索性打破僵局:「弟子可否请教一事?」 「但说无妨。」 「您如何看待……逆时之术?」 云墨心闻言一怔——这问题显然在她预料之外。 她很快敛容正色道:「逆时之术绝无可能。光阴长河只可缓流或湍行,断无倒转之理。」 「为何?」林昭然追问。 他确实好奇,此前虽知此术不可为,却未深究其因。 女教习轻叹:「我虽不精此道,但据《太虚玄论》所载,逆时如求方圆同体,非力有不逮,实属悖逆天道。自古多少惊才绝艳之士尝试,皆铩羽而归。」 她目光陡然锐利,「望你莫要枉费天资,追逐镜花水月。」 「不过偶阅《术法禁限》心生疑惑罢了。」他故作轻松地辩解。 「既已解惑,老身便告辞了。」云墨心起身拂袖,「若有疑问,待朔日课后可再来寻我。」 目送那道青影掩门而去,林昭然颓然倒回榻上。 这三十日,怕是比想象中更难熬。 ------------------------------------- 此番乘飞舟竟未昏沉睡去。 林昭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记上的墨迹——先前用几桩家族秘辛试探母亲时,她骤变的脸色做不得假。 若这是幻境,施术者未免知晓太多;若说迷心,神志又清明得过份。 看来时光倒流,确有其事。 舟行途中,他将能想到的要紧事尽数录于册中。 倒不担心记忆消退,只是笔墨梳理间,常能察觉疏漏之处。 譬如慌乱间竟忘了向琪琪讨回床底藏书,转念又释然——若课程与「前世」无二,首月原也用不上那些典籍。 必是那巫妖最后所施之术! 问题在于,他全然不识得那道咒法。 寻常咒诀皆以古篆文为基,他虽造诣不深,也能听个大概。 可那巫妖所用,分明是另一种晦涩语言。 幸而记性绝佳,他将音节逐个摹写下来。 料想以初境术士的权限,断无可能直接查到这等禁术,但至少能在天衍阁藏书楼先辨明语种…… 另一条线索便是张明远此人。 那少年竟能与巫妖周旋数刻——那可是千年道行的老怪物! 纵使对方未尽全力,也足见其修为深不可测。 林昭然暗自估量,张明远至少有三境术士实力,甚或更高。 如此人物,为何蛰伏于天衍阁作寻常学子? 其中必有蹊跷。 但在查明真相前,他断不会贸然接触——谁知道会不会触发「知晓秘密者必死」的杀局。 面对这位张氏少主,须得如履薄冰。 「啪」地合上笔记,他烦躁地抓乱额发。 无论从哪个角度思量,这境况都荒谬绝伦。 究竟是预见未来,还是癔症发作? 两种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 以他如今修为,独自应对这般诡事着实勉强,可若求助他人,不是被当作失心疯,便是遭暗卫拘去拷问…… 索性明日再议。 此事实在太过吊诡,合该静卧存神,从长计议。 「敢问此处可有人坐?」 林昭然抬眼细看来人,片刻便忆起这是上次停靠落霞镇时,那个不请自入的翠衫少女。 上回她可没这般知礼——慢着,既她在此,那四个聒噪丫头怕是也要接踵而至。 「请便。」他突地起身,「正巧我要离开。」 说完,他迅速抓起行李,去寻找另一个舱室,留下那女孩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 能预知麻烦避而远之,这「未来记忆」倒也不算全无用处。 -------------------------- 砰!砰!砰! 「小强!」 门板震响如擂鼓,陶晚晴的嗓门穿透力十足:「给姑奶奶开门!晓得你在里头!」 林昭然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迷蒙间抓过案头刻漏——竟已日上三竿。 怪哉,明明记得自枢纽站直奔宗门后倒头就睡,怎会酣眠至此? 看来死而复生又溯回光阴,着实耗神费力。 砰砰砰砰砰! 「来了!」他赤足踏地怒吼,「再敲就拆了你那双铁掌!」 门外击打声反倒更欢。 他胡乱套上外衫,阴沉着脸拽开房门—— 「磨蹭什么!」陶晚晴直接无视他杀人般的目光,「活像闺阁小姐梳妆似的!」 「补觉。」他咬牙迸出二字。 「当真?」 「嗯。」 「可——」 「乏得很。」他侧身让出通道,「要进便进,哪来许多废话。」 待陶晚晴风风火火闯进屋,林昭然闭目凝神片刻。 按「前世」记忆,自他拒绝同探地宫后,这姑娘便再未登门——所谓同窗之谊,不过如此。 转念又想,自己又何尝记挂过她?倒也无需苛责。 此番他更无暇陪她胡闹,既要追查逆时之谜,又存着与「前世」相同的顾虑。 打发她的过程竟比预想顺利,不过个把时辰,那袭红衣便悻悻离去。 他径直往藏书楼去,途经糕饼铺子胡乱塞了两块桂花酥充饥。 楼中皓首穷经三日,所求不过二者:溯时之术的蛛丝马迹,与巫妖咒言的真身。 结果令人丧气。 溯时之术既被视作虚妄,自然无专论可考。 偶有只言片语散见杂籍,拼凑整月也不过些「光阴如箭不可逆」的老生常谈。 至于那晦涩咒文,连属何种语言都未能辨明,遑论破译。 待到执事弟子眼神渐异,他只得罢手。 看来唯有待开课后,从张明远处套话了。 第15章 谋划 「你迟到了。」 慕容雪板着脸的模样映入眼帘,林昭然暗自挑眉。 虽庆幸不必再应付那场尴尬夜宴——这份庆幸仅次于死而复生——却仍不解她当日为何失态。 这姑娘瞧着一本正经,怎会因他随口之言方寸大乱? 「嗯?」慕容雪蹙眉,他这才惊觉凝视过久。 「讲堂尚空大半,何必独独揪着我不放?」 「因你尚存羞耻之心。」她抿唇道,「何况你这等资质的弟子,原该以身作则。」 「我这等?」他话音未落,对方已拂袖低喝:「速速入座!」 也罢。 横竖他眼下有更要紧的谜团待解,这古板姑娘的心思,不知也罢。 踏入讲堂那刻,他莫名期待众人会齐刷刷望来——好歹给这份重历旧事的悚然找个由头。 可惜同窗们各忙各的,毕竟于他们而言,这只是寻常首课。 他强压心悸踱至后排,目光如筛子般过滤每个进门的身影。 张明远。 唯有那神秘少年,或能解他心头之惑。 一阵骚动忽起——陆明轩那头火鳞兽竟对邻座弟子穷追不舍,喷吐的焰息燎焦了半幅帘帐,直到主人连声呵斥才罢休。 看来这灵兽厌憎那人更甚于己。 待云墨心踏入讲堂,风波方歇。 可张明远始终未现身影。 整堂课林昭然如坠云雾。 这变故如当头棒喝——诸事皆与「前世」记忆严丝合缝,唯此人缺席。 张明远必与时光倒流有关,偏偏此刻无处寻踪。 温故知新的课程更显乏味。 云墨心所言与记忆分毫不差,活像照本宣科。 唯一不同是少了张明远与慕容雪争答的场面。 回想起来,蛛丝马迹早现端倪。 首日课堂上张明远主动应答时,众人只道他转性勤学,谁料两旬后其修为突飞猛进方惹人注目。 疑云密布,却无解惑之钥。 唯盼那少年早日现身。 三日过去,张明远始终杳无踪迹。 林昭然已断定对方不会现身。 据白明泽所言,那少年自他乘飞舟赴青云城当日,便从张氏别院离奇消失,连其监护人所聘的暗探都寻不到半分线索。 他自忖想不出比专业人士更高明的寻人法,又恐打草惊蛇,只得暂将此事按下。 课业倒是顺遂。 仗着「先知」之便,楚丹秋的突考、各科温习皆游刃有余。 虽知结界术深入后必不轻松,眼下却有大把光阴筹谋夏祭之劫。 可缺了张明远这条线索,诸般谋划如陷泥沼。 「进。」 推开赵虚明廨署木门时,林昭然直视对方鹰目,毫不避让。 既已确信「未来记忆」大体无误,他早知此番又是白费功夫。 本欲借故推脱,转念想起正是自己前世锲而不舍,才换来云墨心青眼。 何况若半途而废,反倒遂了这老狐狸心意——他分明记得上次赵虚明百般刁难,就是为逼自己知难而退。 径自落座后,他竟有些失望——对方对他刻意失礼之举毫无反应。 「林昭然?」赵虚明话音未落,青玉笔已破空而来。 早有准备的少年信手一抄,那管笔便稳稳落入掌中。 「演基础三式。」老者对这般默契浑不在意。 林昭然掌心微倾,笔杆应声浮空——这次他连调息都省了。 「旋之。」 少年瞳孔骤缩。 说好的「重来」呢? 此番演示与「前世」赴宴前那次毫无二致,当时这老儿除了「重来」二字,半个多余音节都未施舍。 今日怎生转了性? 「耳力不济?」赵虚明指节叩案,「令其旋转!」 林昭然这才回神,暗恼自己竟又沉湎旧忆。「这……基础三式何曾包含旋笔之法?」 赵虚明夸张长叹,另取一管笔悬于自家掌上。 但见那笔凌空飞转,恍若微型风车。 「弟子……未曾习得此法。」 「误人子弟!」老者冷笑,「区区悬浮术变式,竟难倒通过初境认证的术士。今日不将此缺补全,余事免谈。」 林昭然暗自苦笑。 难怪无人能令赵虚明满意——这老儿对「纯熟」的定义根本深不见底。 基础三式怕是有千百种变式,便穷尽数十年也未必能尽数掌握,何况短短两载? 「继续。」赵虚明叩案催促。 他凝神于掌心悬笔,尝试推演旋转之法。 按理只需在笔杆中段设个支点,再以真元催动两端……正思忖间,额前骤痛—— 那枚该死的弹珠! 「笔未坠。」赵虚明竟面露嘉许,「心志尚可。」 「您用弹珠袭我。」少年咬牙。 「治尔怠惰。」老者理直气壮,「太慢!须更快!重来!」 林昭然认命地拾起笔。 果然又是场煎熬。 生疏的技法加上赵虚明屡屡作梗,直至课业结束,那管笔也不过勉强晃了几晃——着实颜面扫地。 真元操控本是他少数过人之处,纵使老者百般干扰,也该表现更佳。 幸而天衍阁藏书楼确有记载此术的典籍,下回课前当能掌握。 自然,离赵虚明所谓「纯熟」相去甚远,但至少不必再如盲人摸象。 若在平日,他断不会为这等雕虫小技耗费心血。 可眼下,他亟需一件事分神。 起初只道逆时之事荒诞不经,尚能从容应对。 心底某处总盼着大梦方觉,一切烟消云散。 而今幻梦成真,那点侥幸便化作惶恐啃噬心神。 张明远杳无音讯,更令他如芒在背。 既不敢将城破之祸宣之于口,又不愿见生灵涂炭。 他林昭然本非舍己为人的性子,若要为救旁人赔上性命,这等亏本买卖决计不做。 那些「未来记忆」既是死而复生的机缘——他分明记得自己最终命丧黄泉——岂能轻掷? 然则预警之责终究难逃。 只是这警告,须得不露痕迹才好。 最直白的法子莫过于当面警示众人——口耳相传总比白纸黑字更令人信服。 可这般行事,在阴谋应验前,自己怕是要被当作失心疯。 若那伙贼人因计划败露按兵不动呢? 若无人当真直至祸至眉睫,反拿他顶罪卸责呢? 若所告之人恰是内应,抢先灭口呢? 愈想愈觉冷汗涔涔。 张明远无故失踪,保不准就折在这些「若」字上。 匿名传讯之念遂日渐强烈。 然修真界要追查书信来源,自有千百种手段。 占卜之术虽非万能,可他仅通皮毛,若遇高手穷追,怕是遮掩不住。 史课教习正讲到兴头上,林昭然却埋头疾书,将腹案逐条录于笔记。 须得斟酌告警人选、书信内容、隐匿之法……衙役自不会刊行《规避官府侦查要术》,但藏书楼或有些许蛛丝马迹可寻。 待课室人声渐稀,他仍运笔如飞,浑然未觉同窗尽散,更不知白明泽已在身后窥视多时。 「写什么呢?」 白明泽话音未落,林昭然已「啪」地合上笔记,眼风如刀扫去。 「窥人私笺,非君子所为。」 「这么紧张?」白明泽浑不在意,拖过邻座椅子与他相对而坐,「放心,我什么都没瞧见。」 「没瞧见是运气。」林昭然冷声道,「有何贵干?」 「叙叙旧罢了。」对方耸肩,「你今年总锁着眉头,课业才开就忙得脚不沾地。可是遇着难处?」 「此事你帮不上忙……」 白明泽倒抽凉气,活像受了天大委屈:「小瞧人不是?我解相思局最拿手!」 这回轮到林昭然呛住:「相思局?!」 「装什么傻。」白明泽挤眉弄眼,「神思恍惚、课上走神、还琢磨匿名信——明摆着嘛!哪家姑娘这般有福气?」 「胡扯!」林昭然霍然起身,「方才谁说没瞧见?」 「听我一句劝,」白明泽追着他往外走,「递匿名信忒俗套。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当面——」 「没空奉陪。」 「哎你这人……」白明泽在身后嚷嚷,「谁给你惯的臭脾气?」 林昭然头也不回。 这节骨眼上,他哪有闲心陪这活宝扯淡。 第16章 又来 如今想来,放任白明泽胡闹实非明智之举。 不出两日,满学堂都在「热议」林昭然心有所属之事,那些聒噪揣测令人不胜其烦。 直到宁璐塞给他一份「或许有用」的书单。 纸笺边缘还画满桃心,他险些当场焚毁。 终究耐不住好奇往藏书楼走了一遭——横竖能博君一笑。 岂料这些《禁恋:朱笺秘术》《鸿雁隐踪要诀》看似风月指南,内里竟全是规避占卜追踪的法门。 想是冠以艳情之名,方能逃过官府审查。 虽不知书中法子有几分可信,管理员异样的目光更如芒在背,但终归意外之喜。 若此事能成,倒该好生谢过宁璐。 夏祭临近,林昭然暗中筹备。 他在市井陋巷购得素笺信封,行文时刻意隐去个人痕迹:戴鲛绡手套誊写,改用方正馆阁体,连半根发丝都不教落入信笺。 末了将余下的笔墨纸砚尽数焚毁。 夏祭前七日,他将信笺分投青云城各处公函箱,而后静候。 等待最是煎熬。 既无人寻他对质,城中亦无异常动静——是无人采信? 抑或信件根本未达? 还是官衙应对隐秘不露痕迹? 种种猜测啮咬心神。 终于,在祭典前夜,他登上了首班离城的飞舟。 无论告警成与不成,此举至少可保自身无虞。 若有人问起(虽然可能性渺茫),便推说炼丹时误吸迷烟,神志不清间已至城外。 对,正是如此。 夜阑更深,飞舟划破云霭。 林昭然压下心头不安与愧疚——他已尽力。 除此以外,还能如何? 朦胧间,飞舟规律的震颤催他入眠。 梦中流星坠地,白骨缠碧火,久久不散。 ------------------- 腹间骤痛炸裂,林昭然猛然睁眼。 全身痉挛着弓起,撞上压来的重物,睡意顿时消散无踪。 「晨安,兄长!」恼人的欢快嗓音自头顶砸下,「晨安晨安晨安!!!」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琪琪,唇瓣开合数次。 又来?! 「岂有此理!」怒喝脱口而出,吓得妹妹连滚带爬躲到墙角——显然以为兄长在冲自己发火。「不是说你,琪琪……方才魇住了。」 竟又重来一遍! 上次回溯至少证明自己未死,可这次……简直邪门! 正暗自恼恨,净室方向又传来门闩滑动声。 真是够了! ------------------------ 林昭然凝望着窗外飞逝的无垠原野,空荡舱室内唯有飞舟规律的噪音。 他看似从容自若,实则不过是经年累月练就的表象功夫罢了。 这般强作镇定或许显得可笑——毕竟四顾无人品评——但多年下来他发现,外表的平静往往能牵动内里的安宁。 此刻他急需这份牵动,因那无头鸡雏般的恐慌即将破膛而出。 为何这光景再度上演? 初次遭遇时,他笃定是那巫妖作祟。 那道术法击中他,旋即醒转于过往。 因果分明。 可此番并无神秘术法加身——除非有人趁他熟睡潜入舱室,但这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打了个盹,竟又重返过去,恍若世间最寻常之事。 转念想来,此事倒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某些困惑。 那巫妖何必对他施展时光回溯之术? 于「秘密入侵」的大计岂非南辕北辙? 这等术法精妙非常,断无可能是意外所致。 他更不信那巫妖会动用自己都不甚了然的术法。 即便如他这般初窥门径者,也知在失控环境下施展陌生术法何等荒谬。 这不死巫妖既已修至如斯境界,断不会为两个手下败将行此愚举。 真相其实浅显:巫妖与他的时光回溯毫无干系,当时确是要取他们性命。 「他们」——复数,因为张明远亦是目标。 正是那个突然各科精进的张明远,那个佩满超越学阁弟子所能的斗法器具游走街巷的张明远,那个月来屡发惊人之语的张明远...... 莫非施展时光回溯之术的并非巫妖,而是张明远? 若张明远本就是时光回溯者,那些惊世骇俗的能为与突飞猛进的修为便说得通了。 此法既是将人之神识投入年少之躯,其真实年岁恐怕已不可考。 忆及张明**日的只言片语,倒像是将这年月往复经历了千百回。 于一个通晓未来、积淀数十载的术士而言,三境课业自是儿戏。 纵使真是张明远施术,却仍有一桩疑案——何以连他也被卷入回溯? 或许是意外所致。 他知晓若在术士施展传送术时与其纠缠,确有可能被一并带走。 但这解释不了他为何会第二次重历此月。 那张明远整月行踪成谜,哪有机会对他施术? 思绪如乱麻难理。 但愿此番能寻得张明远问个明白。 「落霞镇将至。」舱内忽响起空洞传音,破损的传讯盘不时发出刺啦杂响。「重复,落霞镇将至。多谢乘驾。」 「这就到了?」林昭然瞥向窗外,那块标着集镇名称的白玉界碑确凿无疑。 他几乎要跨出飞舟,就此逍遥一月忘却时光回溯的烦扰,却又立即打消此念。 纵然重读雷同课业令人厌烦,但学年伊始便逃课终究太过荒唐。 虽说可能第三次坠入回溯,却不可寄望于此——那术法总该有真元耗尽之时。 既是涉及时光回溯的高阶术法,恐怕消耗更巨。 ……应当如此罢? 「这位师兄……」 林昭然蓦地回神,这才发现有个少年正在舱门外探头。 他眉头一皱。 上次——或者说第二次经历此生时——这舱室明明空无一人。 彼时他撇下那翠衫少女独对嬉闹,特来此寻个清净,此番便直接占了此处。 未料仍有变数。 想来是自己在此反倒引来了旁人——总有那等爱凑热闹的,见不得空舱室。 「何事?」他端出副温润模样,只盼对方问完便走。 却是错会了意。 「可否同席?」 「但坐无妨。」林昭然挤出一丝笑意。晦气。 少年粲然一笑,拖着大堆行李挤进舱室——那箱笼竟有五六件之多。 「新入门的?」林昭然终是没忍住开口。什么缄默退敌之策,早抛到九霄云外。 「正是,」少年点头,「师兄如何知晓?」 「瞧这堆行囊,」林昭然挑眉,「可知学阁距枢纽站有多少路程?怕是要走到臂断筋折。」 少年瞠目,显是不知。「当、当真如此艰难?」 林昭然耸肩:「但求别逢阴雨。」 「哈...」少年干笑,「总不会这般倒霉。」 林昭然嘴角微扬。 先知先觉的妙处啊——抑或该说是后知后觉? 凡俗言语哪堪度量这时光倒转的玄机。 「啊!还未通名!」少年突然惊呼,「在下庄泽阳。」 「林昭然。」 少年眸中霎时亮起:「莫非——」 「正是林昭明胞弟。」林昭然忽对窗外流云生出无穷兴致。 少年目光灼灼似有期待,若是指望林昭然多言几句家兄事迹,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此刻他最不愿提及的,便是那位长兄。 「那个……阁下与林昭明是血亲,抑或只是同姓?」静默良久,少年终是忍不住问道。 林昭然恍若未闻,自顾自从邻座取过记事卷册佯装研读。 卷册上空空如也,先前所记关于入侵与「未来记忆」的线索,皆随前尘消散。 倒也不算可惜——那些多半是穿凿附会的妄测,于解谜无益。 不过他还是重新录下几段记忆犹新的内容,比如那巫妖下杀手前吟诵的咒诀。 虽说张明远应是始作俑者,但终究难以断言…… 待静默延续至足够令人窘迫的时长,他才自卷册间抬首,对那等候多时的少年露出困惑神色。 「嗯?方才说了什么?」他微微蹙眉,俨然当真半字未闻的模样。 「无、无事……」少年慌忙改口,「不过闲话罢了。」 林昭然这回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好在是个识趣的。 之后他勉强应付了些新生课业的询问,待兴致阑珊,便又捧起卷册作凝神状。 第17章 藏书楼差役 但愿这小子能领会其中深意。 「这卷册有何玄妙?」少年浑然不觉,或故意无视林昭然的疏离之意,「总不会现在就预习课业吧?」 「不过些私己研究,」林昭然道,「进展不顺,难免时时挂怀。」 尤其当替代选项是与一个刨根问底的新生闲谈时。 「学阁藏书楼——」 「早试过了,」林昭然轻叹,「我还不至愚钝至此。」 少年翻了个白眼:「阁下是自己翻检,还是请教了执事?家母曾任藏书楼执事,她们通晓特殊占卜术法,盏茶功夫便能寻得常人十年也找不到的典籍。」 林昭然张了张口又阖上。 请教执事? 看来自己确实愚钝。 「此事...不便劳烦执事。」这倒是实话,不过他心知终究会尝试。「或许能寻得这类术法?但占卜术法重在解卦而非施术...」 「何不应征藏书楼执役?」少年提议,「若与家母所在藏书楼相似,那里常年缺人。执事自会教授相关术法。」 「当真?」林昭然终被勾起兴致。 「一试无妨。」少年耸肩道。 余下行程里,林昭然再不回避交谈。 这庄泽阳,倒是有几分见识。 ------------------------- 「自然!我们正缺人手!」 ——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工钱不多,望你知晓——那矮冬瓜掌阁又削了我们的用度!——不过当值时辰灵活,此间氛围也颇融洽……」 林昭然静候那执事说完。 初见是位貌不惊人的中年妇人,一开口却判若两人——她神采飞扬,周身似有说不出的精气神。 光是站在近前,便如置身人群般教人喘不过气,他不得不强抑退避三舍的本能。 「想必应征者寥寥?」林昭然试探道,「如此名楼,不该争破头才是?」 执事嗤笑一声,那看似寻常的鼻音里分明透着讥诮与苦涩:「学阁规定,非初境术士不得应征。那些毕业的,谁不向往更风光的前程?」 她挥手扫过四周书海,「只能招些学子。而这些学子又——」 她忽地顿住,眨了眨眼,似想起什么要事。 「闲话休提!」她双掌一拍,笑靥如花,「从今日起,你便是藏书楼执役了。若有疑问,尽管来询!」 林昭然以绝大定力按下翻白眼的冲动。 他不过探问差事可能,何曾应允——这执事明显装糊涂? 但转念一想,他确需此职,非但为研习新术法、破译那巫妖咒诀,更因藏书楼执役或可踏入初境术士本无缘得见的秘阁。 此等诱惑,实难抗拒。 「第一问,」林昭然道,「当值频次几何?」 执事一怔,显是未料他竟不抗辩。 「这个……你何时得空?寻常学子兼顾课业,每周当值一两次。你能抽出多少时辰?」 「眼下课业不过温习之前旧学,」林昭然信口道,「于我易如反掌。除预留一日应急,每周可来四次。休沐日亦得闲。」 话方出口便暗悔不迭——新学年未始,他怎知课业内容? 幸而执事未起疑,反是双眸骤亮,扬声疾呼: 「安慧心!给你寻了个新搭档!」 但见问讯台侧室转出个抱满典籍的少女,鼻梁架着水晶镜片——正是那翠衫少女(此刻竟仍着此衫),原该与他同舱之人…… ……不过此番他选了飞舟另侧席位,二人未曾相逢。 罢了,横竖也无甚差别。 「且容老身引见,」执事道,「老身吕冬莲,此间执事之一。这位勤勉小蜂——」 她指向那翠衫少女,少女闻赞面生红霞,局促地抱紧怀中书册,「乃是安慧心,去岁便在此当值,实乃老身左膀右臂。慧心,这位是林昭然。」 少女闻言倏然抬头:「林?莫非是……」 「正是林昭明胞弟,」林昭然轻叹,终是没忍住。 「呃……」 「老身倒觉得她问的是令兄昭武,」吕冬莲促狭一笑,「她与昭武同班,且有些个女儿家心思……」 ——与那十余个姑娘一般无二。 林昭武身边从不缺投怀送抱之人。 「吕执事!」安慧心急道。 「恁地脸薄,」吕冬莲摆手,「闲话少叙,昭然今后便是常驻执役。你且带他熟悉庶务。」 这般三言两语间,林昭然便成了藏书楼一员。 是否虚掷光阴,唯有岁月可证。 与上回如出一辙,张明远仍未现身讲堂。 林昭然虽早有预料,仍不免心头火起。 这愈发坐实了张明远与时光回溯脱不了干系,可人既不在,又如何对质? 眼下该当如何? 更进一步想,他当真需要有所作为么? 前两次他总道若不自力阻止入侵,便无人能挽此劫——毕竟唯他怀有未来记忆。 但若所料不差,张明远穿梭时光本为阻截这场灾劫,否则何必反复滞留此段光阴? 况且入侵当日,那少年确在城中剿杀来犯之敌。 如此说来,或许早有身经百战的时光回溯者在运筹帷幄,自己贸然插手反倒不美。 然此念想终是臆测,虚实难辨。 倘若袖手旁观,恐将误己误城——那张明远虽非凡俗,却总令他想起两位兄长,实难全心托付。 更何况,此子前番不也败于巫妖之手? 既不知如何破解迷局,亦不晓从何着手,林昭然只得埋首课业与藏书楼差事。 课业因三度重历早已驾轻就熟,唯赵虚明那老顽固喋喋不休,非说他「笔旋之术」形同儿戏,逼他反复重练。 至于藏书楼际遇,虽非预期那般,倒也别有意趣…… 虽未习得任何术法,林昭然心知此乃因吕冬莲与安慧心认定他尚有更紧要的庶务需学。 简言之,他这执役当得实在蹩脚。 看似简单的典籍归位,因着藏书楼诸般规约与至关重要的分类法度,竟变得繁复异常。 他本打算先精熟本职再求术法,可两旬过去,方悟要达此境至少需数月之功——而夏祭大典已近在眉睫。 这日放值时,他截住吕冬莲,问起那令人艳羡的典籍占卜术。 安慧心佯装忙碌,实则竖耳偷听。 这姑娘明明腼腆,却偏偏爱凑热闹。 「弟子有个不情之请。」林昭然开门见山。 「但说无妨,」吕冬莲道,「你近日勤勉,老身自当相助。这般得力的执役可不多见。」 「啊?」林昭然愕然,「得力?弟子至今仍常手足无措——若非您与慧心师姐指点,怕是要如无头蝇虫般乱撞。」 「正因如此才让你跟着慧心修习。你这进境,可比老身当年快多了!」吕冬莲笑道: 「寻常学子不过做些粗浅功夫,见你用心,才授以精深之道。」 「这……」林昭然静默片刻,「承蒙抬爱。」倒是由衷之言。 「其实弟子想请教典籍占卜术之事。近日钻研一冷僻课题,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哎呀!」吕冬莲拍额惊呼,「老糊涂了!此术本就要传授长驻执役,只是运用起来颇有门槛,需慧心慢慢教你……」 忽又压低声音,「不过你若直言所求,老身或可相助。这藏书楼的一砖一瓦,可都在老身心里装着。」 林昭然暗自权衡。 那巫妖咒诀干系重大,贸然示人恐惹祸端,却别无他法。 修习占卜术动辄数月,而夏祭迫近——他终是撕下卷册中相应页册递去。 吕冬莲挑眉审视纸上文字,安慧心也顾不得掩饰,凑近窥看。 「是种陌生文字,」林昭然解释,「连属何种语系都未可知。」 「棘手,」吕冬莲蹙眉,「单凭读音寻典籍,纵有占卜术也如大海捞针。既是紧要,不如寻个通晓语言的行家。」 「娄松教习或可一试。」安慧心突然插话。 「那位史课教习?」林昭然讶然。 「他兼授语言学,」安慧心道,「通晓三十七种语言。」 「竟至于此?」 「嗯,」少女点头,「纵不能破译,至少能辨明语种。他性子温和,但有所问,必不吝赐教。」 ——倒是个意外之喜。 第18章 刺杀 「林小友何事见教?」 娄松之老,老得惊人。 一袭绀青道袍——真正古修制式的广袖深衣,银须修剪得极是齐整。 虽年齿已高,步履却轻捷如风,那双眼更是锐利胜过后生晚辈。 林昭然虽未选修语言学,但从史课便知此老治学之专,堪比楚丹秋之于符箓算学。 不过娄松至少明白,寻常学子难有他这般热忱。 「听闻先生精通译事,」林昭然道,「弟子偶得一段陌生咒诀,只录其音,未解其意。但求先生指点语种渊源。」 闻听陌生语言,娄松双目骤亮,小心翼翼接过记着巫妖咒诀的纸笺。 甫一瞥,瞳孔便猛然收缩。 「此物从何而来?」声若蚊蚋。 林昭然心念电转,终择半真半假之说:「月前遇袭,对方施术时念诵此咒。但求知其所云。」 娄松深吸一气,仰身靠向椅背:「未中此术实乃万幸。此乃魂术一类。」 「魂术?」 「亡灵邪法,」娄松正色道。 林昭然一怔。 亡灵术? 巫妖施展此等术法倒不稀奇,但亡灵术与时光回溯有何干系? 毫无关联。 这愈发坐实张明远才是始作俑者。 「且慢,这究竟是何种文字?」林昭然追问。 「嗯?哦!此乃古蛮文,」娄松道,「紫墟族崛起前,蛮荒大陆各族多用此语。崆阳城遗迹中常见此文字,可惜……」 老人叹息一声: 「最阴毒的仪式与亡灵邪法,多以古蛮文撰就。坊间绝无相关典籍流传。不过当务之急是这袭击者——施展此等邪术,必有所图。」 林昭然心知无法搪塞,却仍绝口不提时光回溯之事,只杜撰道:夏祭期间曾听闻有人密谋攻城,初时只当笑谈,不料被两名黑袍人察觉,竟以陌生术法相袭。 娄松反应之郑重远超预期,当即令他归家静候,声称此事交由他处置。 啧。 竟比预想顺利——娄松未当即押他去衙役录供,虽觉此事迟早难免。 林昭然在房中来回踱步,睡意全无,渐难压制心中惊惶。 无论明智与否,木已成舟,如今只能静观其变,且看这抉择将酿何等后果——于己,于众生。 叩门声骤断思绪。 那敲门声铿锵短促,与他相识之人的节奏迥异。 「这就来!」他扬声应道,暗忖定是为那番说辞而来,「不知——呃!」 林昭然呆望胸前透出的刃尖,张口却发不出声。 勉强抬眼,只见袭击者身形矮小,着玄色夜行衣,面上覆着无相白面——尚未看清,那利刃已自他体内拔出,又狠狠刺入。 一次,两次,三次…… 当黑暗吞没视野时,他竟庆幸死亡降临。 原来利刃穿胸之痛,这般难熬。 ----------------------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部剧痛如潮水般炸开。 他全身痉挛,撞上压来的重物,霎时睡意全消。 「晨安——」 林琪琪的问候戛然而止。 但见兄长惊坐而起,双目圆睁,喘息如牛。 他被杀了! 那些人杀了他! 刚将袭击之事告知他人,当夜便遭毒手! 对方怎会知晓得如此之快!? 娄松是同谋,抑或敌人眼线遍布!? 「可是噩梦?」林琪琪问道。 林昭然深纳气息,强压胸臆间残留的幻痛。「确是场...噩梦。」 ------------------------- 林昭然自知该凝神听云墨心讲授,可心神总不由自主溯及昨夜之事。 细想来,遭此变故原不足为奇——那般规模的入侵若无内应,岂能掩人耳目? 既有人示警,对方自然要除之后快! 况且若通报衙役便能化解灾劫,张明远早该办妥,何至于令他三度重历此月? 不过他对这「回溯」倒是生出几分敬意。 方经两度生死,竟已三历此月。 自己似乎格外容易殒命。 张明远不是说过,若不早作防备,他总在最初那波袭击中粉身碎骨么? 忽觉云墨心已止住话头,正凝眸相视,他这才回神,投以询问目光。 「可还安好?」她问道,目光瞥向他双手。 这是何—— 原来双手正不住轻颤。 若面色与手相仿,想必此刻也是惨白。 他交叠双掌搓揉数下,继而紧握成拳,终是重掌肌体。 「尚有些不适,」林昭然坦言,「但无大碍,教习不必挂怀。」 云墨心默视他片刻,微微颔首。 「善。」云墨心道,「可要为师施展传送术送你?瞧你这般情状,乘飞舟怕是难熬。」 林昭然一时语塞。 他素来厌烦飞舟,此刻这提议无异雪中送炭,只是……为何这般殷勤? 「不敢劳烦教习……」 「不妨事,」她摆手,「为师正欲前往天衍阁。现既强令你拜入赵虚明门下,权当补偿罢。」 这倒不假。 那赵虚明确是个不堪造就的授业恩师。 林昭然告退去禀明母亲——耗时之久令他暗恼,母亲听闻传送术便忧心忡忡,絮叨不休——随后拎起行囊随云墨心出门。 他心下其实隐有雀跃,毕竟从未体验过传送之术。 若非昨夜利刃穿胸的记忆犹新,这份欣喜当更浓几分。 「可准备好了?」她问。 他郑重点头。 「莫忧,那些关于传送术凶险的传言多半夸大其词。」云墨心宽慰道: 「不会卡进墙垣——此术原理本非如此——即便真出差错,为师亦能即刻感知,在空间裂隙撕碎我等前解除术法。」 林昭然蹙眉。 此节他早已知晓,但既被听去与母亲的对话,辩解也是徒劳。 云墨心开始吟诵咒诀,他不由挺直腰背,生怕错过—— 天地微漾,景物骤易。 眨眼间二人已立于明亮圆厅之中,脚下白玉地砖镌刻着巨大阵图。 既无眩晕,亦无流光,平淡得近乎扫兴。 他细观所处之室,欲辨方位。 「此乃传送接引台,」云墨心道,「为防不测,学阁会将所有传入的传送术引至此间。自然,前提是施术者持有对应符钥与权限。」 她目光如炬直视林昭然,「闯入禁制区域不过是传送术万千凶险之一。莫要自行尝试。」 「呃……弟子如今的境界怕是连边都摸不着。」 云墨心耸肩:「有些学子看一遍就能仿效术法。一旦知晓咒诀与手印,八成难关已过。」 林昭然一怔。 此节他竟未曾想到? 「教习可否再演示一回?」他故作天真,「纯为研学之故……」 云墨心轻笑:「不可。若叫你知晓,你如今气海尚不足以支撑此术,倒要挫了锐气。」 这话实在难称慰藉。 纵是刀山火海,他也要习得这传送之术。 瞬息省却整日飞舟颠簸——这般能耐,值得千难万险去求。 他轻叹一声,辞别云墨心自去安顿。 「这般往来倒是畅快,」推开房门掷下行囊时,林昭然喃喃自语,「可惜装不出那等惶急情状,否则定要教习每次回溯伊始便捎上我。」 忽地僵在原地。 此念大谬。 焉知回溯能持续几时? 但凡通晓术理者皆知,纵是何等玄妙术法,终有真元耗尽之日。 届时再无回溯,再无转圜……便是真正的身死道消。 须将每次回溯视作末次,因或许当真如此。 虽则上回以利刃穿胸告终,倒也非全无收获——至少几可断定,始作俑者乃张明远而非巫妖。 与其钻研陌生文字与时光之道,不若查探那张明远每每遁去何处。 不过眼下……既历死而复生,且容小憩片刻。 第19章 少年回归 他早该料到此事不易。 甫一追查张明远,便知首度回溯时为何放弃。 此子不仅是张氏世家唯一血脉(余者皆殁于碎星大战),更将继承庞大家业与数代术士积淀。 多少势力日夜紧盯其动向,故而失踪之事非同小可。 若那些专司追踪之人都无功而返,他又有几分胜算? 果不其然,终究徒劳。 张明远素日结交的那两位少女,离了他便平庸无奇(打听她们还惹来满城风言风语,莫非问个女子就定是儿女情长?)。 其宅邸布满重重禁制;监护人杳无踪迹;同窗中也无挚友踪影。 林昭然本非寻迹之才,纵通追踪之术,怕也难敌众多专业好手的屡屡败绩。 一月虚度,夏祭已至。 当夜,林昭然携着怀表登上驶离青云城的飞舟,目视表针划过子时。 他既盼此番不必重来,又欲确知回溯时刻。 然天不遂人愿,约莫丑时二刻,黑暗骤临——再睁眼时,林琪琪正压在他身上道晨安。 彼时他便该认清现实。 以他素日之明达,原不该自欺至此。 偏又历经四次回溯,方肯接受这困局:他陷于某种时光回溯之中,短期内恐难脱身。 虽不解其理——或许因张明远那浩瀚真元维系术法,而非拘于施术时的有限灵力。 又或是罕见的自续型术法;甚或连通了太初之心,自太初之龙汲取力量! 然机理如何已无关紧要,事实如此便足矣。 此乃后话。 当时他只道此番或会不同,强作寻常度日。 固然乏味,可若此次回溯便是终点呢? 若此番抉择不会在夏祭夜子时二刻烟消云散呢?(他查验过,前四次皆准时回溯。) 他已忍无可忍——再难这般虚度光阴。 即便不计入侵,首度经历此月时便觉乏味,何况如今八度重历? 此刻他闭眼也能将课业演练得尽善尽美,连结界术也不例外。 然众人待他如旧。 他本就天资卓绝,课业优异,如今科科夺魁也好,初次斗法课便信手拈来完美灵矢也罢,皆在众人预料之中,不似张明远那般突兀。 唯慕容雪与赵虚明态度有变:慕容雪见他突飞猛进,竟引为知己,愈发缠人,不是央他勘验课业,便是求解疑难。 原以为她会因被压过一头而妒火中烧,未料她似乎更介怀败于张明远、宁璐之流。 赵虚明则视其优异为理所应当,非但未允他进阶修习,反将笔旋之术降回寻常御物诀。 不过林昭然倒不甚在意——纵使真练至赵虚明满意,左右不过再授个基础三式的变体罢了。 总之,他决计不再虚耗光阴。 此番选修了星象学、筑术学与地脉流转志,更打算将课业压回寻常水准,好教那二人恢复往日(尚可容忍的)模样。 他还准备弃置那些耗时费力的课业,专注己身研习,并倾囊购置炼丹材料。 即便此番真是最后回溯,至多不过平添些麻烦,横竖入侵过后,诸般俗务怕也无关紧要了。 直至开学首日踏入基础术法讲堂,方知计划需变—— 张明远终于现身了。 起初林昭然竟未察觉他的存在。 此事本身便值得玩味,因张明远绝非易于忽视之人。 这少年素喜招摇,静默端坐于他而言堪比酷刑——纵是突然化作那等穿越时光的怪客后,这般脾性也未见更改。 然今日这惯常喧嚷跳脱之人,却诡异地保持着死寂。 他更一反常态舍弃了后排座位,直踞讲经堂前端。 若非这般反常举止引得众人频频侧目,林昭然或许当真会忽略他的存在。 见那少年终于现身课堂,林昭然惊得足下一滞,呆立堂中如泥塑木雕。 略定心神后,他径直朝那祸根行去。 本能驱使他欲当场揪住对方拖至僻静处问个分明,可张明远惨白如纸的面色却令他骤然止步。 那失了血色的面皮下,气息短促紊乱,分明是病态之相。 细想之下,贸然近前恐非明智之举。 且不论败于巫妖之事,张明远修为本就远胜于己,若教他知晓这趟时光回溯竟有旁人相随,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端。 然此事终须了结,林昭然决意先作试探。 目光扫过讲堂前端,欲寻个邻近座位以便观察。 倒也不必费力找寻——张明远身侧坐着豢养火鳞兽的陆明轩,周遭座位皆空。 缘由不言自明:众人皆畏那龇牙咧嘴的赤红妖兽。 知晓未来事的林昭然却知此惧非虚。 这幼年火鳞兽虽未喷火伤人(他常疑心此乃因妖兽年幼力弱,而非懂得克制),爪牙之利却毫不含糊,更兼性情难测。 幸而此兽待他倒比旁人温驯几分,遂坦然落座陆明轩身侧,一记眼刀便止住那畜生的嘶鸣。 直至那对金黄竖瞳悻悻转开,林昭然方收回视线。 「嚯,转眼就把它治服帖了。」陆明轩咋舌道,「我若有这等本事就好了。」 火鳞兽猛然朝陆明轩面门虚咬,惊得他后仰躲避。 少年悻悻作罢,这已非林昭然头回怀疑这孽畜灵智深浅。 他故作自然地转向稍远处的张明远:「你气色比那阴司无常还瘆人。」 张明远将脸埋入掌中闷哼:「浑身都像被拆过一遍——那堆老骨头究竟给我下了什么绊子?」 林昭然心头骤紧。 此言在旁人听来不过怪诞比喻,于他却是铁证——眼前人亦是历劫归来者。 那「老骨头」所指,除却巫妖更有何人? 眼下难题是:如何套话而不露破绽? 「老骨头?」他佯作好奇。 张明远唇方启,恰逢云墨心踏入讲堂,此事便就此搁下。 林昭然强抑住瞪向云墨心的冲动——这教习偏在此时含笑望来,若能迟来半刻该多好? 浑然不觉少年腹诽的云墨心自慕容雪手中接过名册,照例开始讲授课程纲要。 这套说辞林昭然已听过八遍,索性分神盯紧张明远,暗自筹谋如何套问时光回溯之事。 忽觉堂中一静,抬眼正见云墨心目光如剑——却是落在张明远身上。 「张明远,你面色青白,莫不是宿醉未醒?」 满堂哄笑中,张明远眉心骤蹙。 不知是因声浪刺耳,还是察觉了话里藏锋。只见他强振精神辩解:「弟子岂敢,晨起便是这般模样。」 「既如此,抱恙前来听讲是何道理?」云墨心步步紧逼。 「这个......原以为调息片刻便好。」张明远讪讪道。 林昭然闻言暗惊。 若这症状真是当夜巫妖所施咒术遗毒(观其先前「老骨头」之语,分明作此想),则张明远已带病八个月之久——怎会妄想三两时辰便能自愈? 世间诸事,为何偏无一件简明痛快? 「看来这调息并不见效。」云墨心一锤定音,「虽说勤学可嘉——」 林昭然分明听见慕容雪在旁嗤笑,「但我还是劝你归家休养,最好去医馆瞧瞧。你这般模样,怕是随时要昏厥过去。」 不待张明远应答,林昭然已离席而起:「弟子送他回去。」 张明远面露诧色,云墨心却颔首挥袖放行。 林昭然拎起书囊引路而出,心下暗喜。 既得了与张明远独处的由头,又免去重复听讲的烦厌,岂非一箭双雕? 「其实不必如此,」张明远跟在后面嘟囔,「我自能回去。也没那么难受。」 「若不这般,我岂非要枯坐两个时辰温那陈词滥调?」林昭然反唇相讥。 张明远方笑出声,却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见鬼,」他喘着粗气道,「那老东西当真阴毒。」 「你总念叨的究竟是何人?」林昭然顺势探问。 「不值一提,」张明远含糊其辞,忽又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望来,「喂,去膳堂用些点心如何?」 「你这身子骨消受得起?」 「自然!」张明远拍胸脯道,「肚里早唱空城计了!」 第20章 坦白 林昭然耸了耸肩,示意张明远带路。 就这样,他与这时间回溯的始作俑者对坐膳堂,暗自盘算着如何开口试探。 是趁热打铁,还是徐徐图之? 正踌躇间—— 「说来有趣,」张明远狼吞虎咽地吸溜着面条,含混不清地说道。 这吃相确实令人发噱。 若母亲见他效仿这等粗鲁举止,怕是要气得背过气去。 「你这等乖学生,竟逃课陪我这个混世魔王用膳...世风日下啊!令堂若见你这般,不知作何感想?」 「其一,我并非逃课,是奉师命送你回府。」林昭然无视对方的嗤笑,「其二,用膳是为防你饿晕在半路。」 见张明远又要发笑,他补充道:「至于家母?若知我与张氏少主同席,怕是欢喜得连课业都忘了追究。」 「呵,攀龙附凤之辈。」张明远面露讥诮,「幸好你是男儿身,否则怕是要与撮合我俩了。」 「舍妹年方九岁...」 「打住!」张明远急忙摆手。 「也罢。」林昭然见好就收,话锋一转:「所以,揍你之人究竟是谁?」 「你何时变得这般好事?」张明远挑眉,「何以见得我与人动手?」 「你那些自言自语,可没想象中那般隐晦。」 「胡扯!」张明远嗤之以鼻,「不过是昨日摆弄丹炉时吸了些浊气罢了。」 呵,好个「丹炉浊气」的托词。 虽俗套却屡试不爽——林昭然自己也没少用这借口。 但他岂会轻易罢休? 决意再进一步,剑走偏锋激他一激。 「这浊气倒是稀奇,症状竟似魂术反噬。」他故意扬声道。 虽料到张明远会有反应,却不想对方陡然挺直脊背,眼中精光暴涨: 「是了!所以即便时光回溯仍未消除!那老匹夫算计的竟是随魂魄溯回的——」 膳堂蓦地一静。 众弟子皆侧目而视,看这狂徒当众胡言乱语。 张明远这才发觉失态,胡乱摆手嘟囔着赔罪,声若蚊呐唯有林昭然可闻。 零星哄笑如涟漪荡开,片刻后堂内复归喧闹。 「呃…」张明远耳根发赤,「不如去灵泉边说话?」 「只怕不妥,」林昭然慢条斯理道,「若还是这般嚷闹,去哪儿都一样。」 「少阴阳怪气!」张明远恼羞成怒,「谁似你这块千年寒冰!」 「寒冰?」林昭然尾音微扬。 然张明远已收拾妥当,林昭然只得暗恼着紧随其后。 这番失态倒解了他些许疑惑——原来回溯的并非记忆或神识,而是魂魄本源。 难怪每次重来,他的术法与真元操控皆未消散。 虽说无人参透其中玄机,但术法根植魂魄乃修真界常识。 行至灵泉畔,张明远忽作沉思状。 林昭然借机端详泉中锦鲤,倒替这些活物生出几分怜悯。 这灵泉荒废多年,不过因逢夏祭盛典才得修缮。 待庆典过后,天衍阁哪会费心维护? 更遑论保这些鱼儿周全。 大限将至矣。 「昭然……」张明远突然开口。 「嗯?」 「你可知……时光回溯之事?」 林昭然睫羽微颤。倒是单刀直入。 「时光回溯?」他佯装困惑,「所知有限。怎的突然问这个?」 「呃,这个……」张明远抓耳挠腮,支吾道,「说出来你定当我疯了——我乃历劫重生之人。」 好个直肠子!林昭然暗叹。 这张氏少主浑身上下,怕找不出半根迂回曲折的骨头。 「瞧你年岁未增,」林昭然故作沉吟,「若来自未来,想必不过咫尺之距。」 「非也非也,」张明远连连摆手,「倒像是...夏祭当夜天地重启,唯我独存前尘记忆。」 这说法倒新鲜,不过若论荒谬,能波及整个修真界的术法,比那时光回溯之法更甚。 「这轮回光景,我少说也历过二百余次。」张明远抓了抓头发,「实不相瞒,早已记不清数了。」 「且慢,」林昭然声线微颤,强自镇定,「听你言下之意,竟似无法挣脱?」 所幸对方心绪激荡,未察异样。 「正是如此!」张明远猛然拔高声调,又慌忙压低,「上回回溯时中了那邪术,此番回溯竟未消尽!」 林昭然眉心骤蹙。「上回」?那前七次呢? 是张明远跳过了,还是...全然不记得? 思及此,他忽觉寒意彻骨——莫非那巫妖的邪术,远比眼前所见更凶险? 若这七次轮回间,张明远皆在昏迷中度过...可为何其监护人称他失踪而非延医? 「看来确如你所言,是魂术作祟。」张明远继续道,「往后须得提防。起初只当是寻常病症,倒也猜对几分——此刻已比晨起时舒坦许多。只是...」 他指了指太阳穴,「连这儿也不甚灵光了。」 林昭然暗叫不妙。 「我记不清这轮回如何开启,」张明远一锤定音,正应了林昭然心中所惧: 「甚至不确定始作俑者是否是我。如今记忆尽是这般缺漏,虽盼着能逐渐恢复,但……」 林昭然面若寒霜地盯着他——两人分明都已深陷大麻烦。 张明远却会错了意。 「你不信我。」他颓然道。 「确是天方夜谭。」林昭然道。若非亲身经历,他断不会轻信。「不过我向来开明。权当你说的是真,又与我有何干系?」 张明远眉峰一挑,似是对某件事难以置信。 「有趣,」他摩挲着下巴,「与『那位』倒是大不相同。」 「那位?」林昭然心头微动。 「不错,」张明远点头,「纵有记忆残缺,我却清楚记得你。毕竟……」 他声音忽低如蚊蚋,「每次袭杀伊始,你总难逃一死……」 林昭然佯作未闻。 「你与从前大不相同。」张明远突然说道,「往日那般急躁,终日忙得脚不沾地。每当我提及时光回溯之事,你总当是戏言。」 这说辞倒与两位兄长捉弄他时的把戏如出一辙。 说来这张明远的脾性,本就与那二人有七八分相似。 「你变了,」张明远断言,「如今沉稳得多,也...更从容。」 林昭然蹙眉。 他自觉心性未有大变,但经历这等奇事,要说毫无改变倒也未必。 更何况对他而言,这轮回已持续八月有余。 「且慢,」他佯作不解,「若如你所言天地重启,我为何会变?」 「不知。」张明远耸肩,忽又目光灼灼地看来,「细想起来,当时你也在场,不是吗?」 林昭然面露茫然。 这等粗浅试探,岂能让他露了马脚? 「罢了,你自然不记得。」张明远叹道,「近日可觉有何异状?」 「说来...确有蹊跷。」林昭然顺势道,「选修课业时鬼使神差改了主意,自入青云城后,行事也多反常。」 此言一箭双雕:既试探张明远对「同道中人」的反应,又为日后掩饰轮回中的行径变化埋下伏笔。 林昭然暗自诧异张明远竟这般轻信。 纵使真如其所言历经十七载轮回,这少年依旧不谙察言观色之道——抑或是自己演技当真炉火纯青? 「蹊跷。」张明远只吐出二字。 「确实。」林昭然顺水推舟,「不知历劫仙师可愿指点凡夫俗子?譬如传授几式惊天秘术?」 「说来惭愧,」张明远挠头,「我所精通的尽是斗法之术。毕竟要阻止那场灾祸,不得不尔。」 「可是那伤你的神秘敌手?」林昭然试探道。他亟欲将妖兽入侵之事引入话题,却苦于无从解释消息来源。「至少记得交手经过吧?」 「呃——」张明远喉头滚动,「大抵记得。分明见你在场,不过……」 他忽而支吾,「你约莫甫交战便殒命了——无意冒犯,但你本就不擅厮杀。随后我莽撞冲阵,自以为金刚不坏。」 「何来这等妄想?」林昭然真心困惑,「刀剑无眼,这般自负岂非取死之道?」 「你可知我在这轮回中死过多少次?」张明远突然激动起来: 「虽记不清具体数目,但确实死了又死。久而久之,便不将生死当回事了。况且我也非全无凭仗——下回提防着亡灵邪术便是!」 第21章 灵矢变式 「岂止亡灵邪术,」林昭然长叹一声: 「更需提防心术侵袭。轻则沦为心奴,重则神识尽毁。 若再大意些,被人种下魂契禁制也未可知——此术可是直烙魂魄的。 还有那专噬魂魄的幽魂,另有封印术士真元的法门,怕是你『回溯』时也难摆脱……」 张明远默然不语,但林昭然分明见他面色又白了几分。 「这不过是我随口能想到的几样,」林昭然总结道,「我不过一介学阁弟子,见识浅薄。但显而易见,你绝非金刚不坏之身。可明白了?」 他喉头一紧——险些说漏了嘴。 幸而张明远迟钝,若易地而处,他早该察觉端倪。 「哈,你倒像真在担心我,」张明远干笑两声,「看来你是真信了时光回溯之说?」 林昭然耸耸肩:「未敢尽信,但此事不值得争辩。你既自称历劫之人,我便权当如此。」 正是。 在摸清张明远底细、参透轮回玄机之前,他自会继续这般「权当」。 ----------------- 待林昭然重返天衍阁时,已错过《基础术法》与《术法戒律》两堂大课。 刚踏入院门,便被慕容雪与一众好事同窗团团围住。 应付慕容雪倒容易——她不过要训斥他耽搁太久,并警告已将缺勤记入名册。 林昭然心知整座学阁上下,会在意这名册的怕也只有这姑娘。 至于探问张明远病情的,更是一句「丹炉浊气」便打发了。 怎么?这借口可是正主亲授的! 麻烦的是那些追问「为何突然热心护送」「究竟耽搁何事」的长舌之辈。 这些人如附骨之疽,直至暮鼓时分方得脱身。 待回到房闩紧门闩,林昭然终得长舒一口气,细细梳理今日所获。 张明远自信明日便能痊愈,记忆也将恢复。 林昭然却不敢如此乐观。 那七个月的空缺记忆(甚或存在痕迹),分明昭示着某种骇人手段。 为何自己未受影响? 或许……并非全然无恙。 首度回溯时那股莫名倦意,原以为是心神损耗所致。 说不定只是被那邪术余波扫中,故损伤轻微; 又或者,所谓的「首次回溯」,不过是他尚存记忆的最早一次。 这念头令人不安,但沉溺于此亦无益处。 细想之下,倒也合乎情理。 他与张明远所受的时光回溯之术,本质是将魂魄炼作实体。 而巫妖之流,究其根本亦是魂体——那些邪修以秘法自绝性命,将魂魄禁锢于命匣之中。 若现世躯壳被毁,自会回归命匣,再行夺舍之事。 既如此,巫妖通晓对付同类之法也在情理之中。 而能伤及巫妖的手段,对付他们二人自然同样有效。 而张明远这蠢材,竟在决战尾声对那巫妖嚷道「我又不会真死」! 真是够了! 巫妖虽未必看破其根脚,此言却无异自曝与巫妖、夺舍者之流相差无几。 然此皆后话。 眼下要紧的是:下一步当如何? 纵使张明远恢复记忆(此事存疑),也必会延续轮回直至找到诛灭巫妖之法。 观其先前战况,怕是要耗费不少光阴。 更何况,若假设张明远本就是施术者——既有一便有二,他隐约怀疑张明远或许与自己一样,不过是个「搭便车」的。 莫非还有第三位轮回者? 突然间,他不再如初入轮回时那般焦灼于脱身。 所谓「脱身」,未必是回归常态。 妖兽入侵显然非寻常暴乱,即便阻止恐也难断祸根。 此乃惊天变局,而林昭然不过是条池中小鱼——用陶晚晴的话说,是只「小强」。 困于轮回反令他有机会谋定后路,若在外界,不过枉死城中添个新魂罢了。 何况若信张明远所言,他的「常态」便是在入侵伊始毙命。 这般「常态」,还是不要也罢。 细想来,这轮回倒似天赐良机。 幼时他也曾梦想成为开宗立派的大术士,后来方知自己既无天赋又缺人脉,不过是寻常子弟中稍出众者。 但如今?他有的是光阴积累优势,终有一日—— 要超越林昭明。 他摇了摇头,驱散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眼下需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宏愿,而是切实可行的目标。 思来想去,无非三条路:向张明远讨教术法、去藏书楼搜罗典籍、借着轮回重置银钱之便精进丹道。 倚仗张明远终非长久之计。 纵使对方愿意指点,若要不露破绽,能学的也有限。 藏书楼虽典籍浩如烟海,但凡涉及斗法、侦缉之类的要紧术法,皆需教习手谕。 据高年级同窗所言,那些老古板对此吝啬得很——连素来八面玲珑的林昭武都求而不得。 精研丹道倒是个法子。 先前因囊中羞涩,他才主修术法。 毕竟炼丹所需药材样样价值不菲。 如今既知银钱会随轮回重置,自当物尽其用。 「还是太单薄了……」林昭然轻叹一声,取出随身卷册开始勾画筹谋。 --------------------------- 「小子,有事?」齐戎挑眉道,「没听见下课钟声?」 「弟子有一事相询。」林昭然稳住心神,直视对方双眼——这位教习素来欣赏胆色过人之辈。 「恕弟子冒昧,您安排的课业似乎...过于粗浅。整月只练灵矢术,于我而言实属虚耗光阴。」 齐戎定定看他数息,忽而咧嘴一笑: 「既如此,老夫也直言相告——你这点微末真元,连战修的门槛都摸不着。手法虽巧,十发灵矢便气海枯竭,当真厮杀起来顶个屁用。」 「此事弟子自知。」林昭然坦然道。 经数次轮回苦修,他如今已能连发十二矢,但确实杯水车薪。「不知可有弥补之法?」 「劝你趁早死心。」齐戎摇头,「真元虽会随修为增长,但天生根骨之差终难逾越。那些吃战修饭的,十之八九都是天赋异禀之辈。」 他拍了拍腰间战棍,「似你这般精于操控的,不如去学符箓阵法,何必在斗法上蹉跎?」 「弟子明白了。」林昭然道。 他虽无意专攻斗法,但大劫将至,总要有些自保之力——至少得能应付流窜的冬狼与山魈。 「不过适才所言仍望教习三思。既然灵矢术我已纯熟,而未来课业又仅止于此,继续参修恐徒耗光阴。」 「呵,」齐戎冷笑,「小子敢跟老夫讨价还价?」 「这……」 「罢了,老夫倒欣赏你这脾性。」齐戎摩挲着虬髯沉吟片刻,「在此候着。」 约莫一刻钟后,齐戎携着另一根灵矢杖、薄册与四只陶盘归来。 陶盘劈头掷来,林昭然手忙脚乱才堪堪接住。 「身手不错。」齐戎颔首,「其实摔不坏的。」他抄起平日授课所用的灵矢杖,「看好了——往我左侧掷盘!」 林昭然依言而行。 只见齐戎信手一指,灵矢虽初时偏斜,竟于半空折转,将陶盘击得粉碎。 「再来!」 第二只陶盘甫一脱手,这回灵矢却化作细长银针,透盘而过只留孔洞,未伤周边分毫。 「剩下两只一并掷来。」齐戎令道。 双盘齐飞之际,老者手中灵矢杖轻点。 林昭然凝神以待,却不见灵矢破空,唯闻裂帛之声——两盘竟凭空断作四截,如遭无形利刃所斩。 齐戎收杖负手,肃然道:「老夫专攻灵矢术,正因其变化无穷。基础式『震爆矢』直来直往,以冲力伤敌,虽简却效。」 他忽将灵矢杖舞了个枪花:「然高手运使,可附追踪之能,可化透甲尖针,可作无形气刃,更可万箭齐发——全看真元多寡与操控精微。」 「无形?」林昭然讶然。 「正是。」齐戎颔首,「完美的力场术法本该无形无相。你平日所见流光溢彩,实乃术界不固所致。」 他屈指弹了弹杖身,「临阵对敌讲究快字,术界难免疏漏。即便分毫不差,大量真元奔涌也会扭曲术式。」 「所以弟子所施灵矢皆华而不实?」林昭然想起自己那些光华灿烂的灵矢,忽又疑惑,「可教习您的灵矢也……」 第22章 传授斗法 齐戎捻须而笑:「早说过——斗法首重真元雄浑。寻常战修连基础灵矢都难化无形,遑论高阶力场术法?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杀敌制胜。」 他拍了拍腰间战棍,「纵是老夫,平日也懒费这功夫。」 忽将灵矢杖与簿册塞入林昭然怀中:「你倒没说错,接下来月余课业确实于你无益。震爆矢虽简,同窗中尚有过半不得要领。」 他指了指书页上朱批,「按此修习,寻个僻静处演练。切记带个帮手以防不测——」 虬髯陡然一抖,「若敢用老夫的灵矢杖伤人,仔细你的皮!半月后验你进境。」 「谨遵教诲。」林昭然难掩喜色,此番收获远超预期。 「滚吧。」齐戎挥袖驱客,「平白误了老夫吃茶的时辰。」 -------------------------- 林昭然将一摞典籍搁在案几上,环视藏书楼重重书架。 他再度应聘杂役之职,盼着能借职务之便翻阅禁术典籍。 张明远已连续数日未至书院,想必仍在魂术反噬中煎熬,自是无法套话。 况且他始终惦记着遇害前吕冬莲许诺传授的寻书卜术。 不过此事倒也不急——齐戎所授的灵矢变式已够他焦头烂额。 正如那老教习所言,斗法之难在于瞬息成诀,且需将海量真元灌入仓促构筑的术法结构。 若只求直来直往的震爆矢尚算容易,但要在弹指间赋予追踪之能,简直难如登天。 更遑论消除所有瑕疵,炼就隐形灵矢。 当然也非全无进展!他已能使灵矢微调轨迹,昨日更成功凝出一记完美的穿甲灵矢。 「你倒是熟门熟路。」身侧整理书册的安慧心忽然开口,「寻常人要摸清本阁规制可得费些功夫。莫非曾在藏书楼做过事?」 「嗯。」林昭然含糊应道。这话倒不算欺瞒,「那处的分类之法...与此处意外相似。」 「这倒不稀奇。」身后突然响起的嗓音惊得林昭然险些跳起来——吕冬莲不知何时已立在背后。 「官立藏书楼皆循统例,便是旧盟诸国的规制也大同小异。」 「因本是同源之故?」林昭然猜测道。 「所谓旧盟算不算统一王朝尚有争议。」吕冬莲轻嗤,「联盟二字已道尽本质。硬要改制为集权王朝,反倒酿成碎星大战。」 她拂去书脊尘埃,「不过诸国确实承袭了不少旧盟典章,包括这藏书分类法。」 林昭然忽然明白这位执事为何与掌阁不睦了。 那位掌阁大人虽素未谋面,但听闻是个热衷朝堂的「爱国之士」。 而暴风联盟始终坚称「旧盟」从未终结,只是疆域收缩——这等鬼话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偏生吕冬莲这般刚烈性子,怕是在掌阁面前直言过「旧盟本就不算正统王朝」之类的逆耳之言。 「喂!」熟悉的嗓音炸响藏书楼,「林昭然可在?听说——」 「噤声。」林昭然扶额,「看你活蹦乱跳,想是大好了?」 「自然!」张明远把胸膛拍得砰砰响,「壮实得像千年铁桦。可有闲陪我用膳?」 「没见我正当值?」 吕冬莲却插话道:「今日差事已了。」忽又凑近他耳语,「除非...你本就想甩开这小祖宗?」 林昭然摆摆手示意无妨,随张明远出了藏书楼。 虽想看吕冬莲如何打发这位小祖宗,但他确有事要问。 「怎的突然寻我?」林昭然问道。 他原以为需费些功夫才能套话,不料张明远竟主动亲近。 这究竟是福是祸? 虽则便利,却更易露馅。 「眼下就属你最有趣,」张明远咧嘴一笑,「除宁璐外,唯你信我时光回溯之说。」 「宁璐?」林昭然挑眉。 「那丫头最爱志怪传奇,满脑子奇思妙想。」张明远耸肩,「她爹常骂她痴人说梦。没费什么劲就信了我这套说辞——约莫是心甘情愿上当。」 「原来如此。」林昭然恍然。 这下明白首轮回溯时,张明远为何总带着宁璐了。 只是另一名女子身份仍是个谜,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试探。「你究竟与多少人说过这事?」 「同窗师长、掌阁大人、青云城官衙,还有几个世家子弟。」张明远掰着手指数道,「但凡说得上话的,都试过了。」 当真……锲而不舍。 「想必收获寥寥?」林昭然试探道。 「岂止是寥寥,」张明远长叹,「简直是对牛弹琴。」 林昭然忽而蹙眉——张明远为何要四处宣扬时光回溯之事? 这不像为阻止入侵而来的穿越者所为,倒似自己当初走投无路时的下策。 只是他最终未付诸行动,正因料到会落得这般境地。 「张明远,」他斟酌道,「那些记忆空缺...可曾...」 「仍在。」张明远脸色一沉,「所幸未再扩大。」 「唔,」林昭然顺势追问: 「那你可知这时光回溯之术从何而来?我查过典籍,此术该是悖逆天道之举,犹如要画个方不方圆不圆的三角。」 「这不显然成了么?」张明远撇嘴,「不过确实...不知是否出自我手。」 「是否二字用得好。」林昭然点头: 「听你话里话外,初入轮回时不过是个寻常学阁弟子。恕我直言,印象中的你可不像是能自创术法之人,遑论这等逆天秘术。」 「嘿嘿...」张明远干笑两声,「说得在理。从前我于术道确实愚钝。不过——」 他忽而神采飞扬,「今日可是给你带了好消息!」 「哦?」林昭然挑眉。 「听闻你近日在修习斗法?」张明远击掌道。 「此话从何说起?」林昭然心头骤紧。 「齐戎说与诸位教习,教习传于执事堂,执事堂告知杂役,杂役又透露给学生——」 张明远掰着手指数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因轮回所赐,于斗法一道颇有心得,决意倾囊相授。就当是谢你信我之言。」 林昭然愕然。 竟这般轻易得手? 无需机关算尽? 倒有些……索然无味。 「你那是什么眼神!」张明远跳脚,「我于斗法确实造诣非凡!实不相瞒,此道正是我天赋所在!」 林昭然眸中精光一闪——机会来了。 「非是怀疑,只是……」他故作迟疑,「术士们素来吝于传授斗法要诀。纵有轮回之便,又怎会倾囊相授?况且你……」 「素有荒唐之名。」张明远自嘲地接话,「其实这些术法来路不正。若非身负轮回,我断不会荐人效仿——」 他忽然正色,「会死很多次。」 「原来如此。」 「不过有我在,你大可放心。」 林昭然暗自揣度这番机缘是福是祸,终是举步相随。 第23章 离谱 「就是此处!」张明远雀跃地张开双臂转了个圈,「你觉得如何?」 林昭然审视着眼前草甸,目光狐疑地来回扫视。 乍看不过是林木环抱的寻常草地,却处处透着荒废痕迹——野草疯长得过分,树隙间挤满争夺阳光的幼树。 确是修习斗法的好去处,却也适合埋尸灭迹。 若在平日,他宁可死也不会随陌生人踏入这般阴僻之地。 如今竟觉稀松平常,想来心境已大异从前…… 「这些幼树为何只生在林缘?」林昭然忽道,「按常理早该蔓延成林。」 张明远眨了眨眼:「我倒从未想过这茬。昭然兄当真明察秋毫。」 「我更不解这等荒地怎会存于青云城中,」林昭然续道,「此地寸土寸金,主家为何任其荒废也不变卖?」 「这简单,」张明远笑道: 「此乃我张家私产。准确说是家主专用庭园,未经我首肯谁也不敢擅动。不过在回溯前,我压根不知有这地方存在……」 「嗯,」林昭然颔首,「早该料到如此。贵府距此不远吧?」 「你竟知我居所?」张明远声露诧异。 糟了。该如何圆场…… 「张氏世家宅邸谁人不晓?」林昭然摆出看痴儿的眼神,「此问未免愚钝。」 ——实则知晓者恐怕寥寥。 至少他在某次回溯前,对此全然不知。 「哈!看来本公子声名远播啊?」张明远咧嘴笑道。 林昭然暗自记下:此人虚荣心甚重,稍加奉承便可转移其注意。 「是极是极,」他故作不耐地叹气,「敢问尊贵的张氏少主,可还记得允诺指点在下斗法?天色可不早了。」 张明远闻言打了个响指,似是方才想起正事。 只见他双手翻飞结印,空地彼端霎时隆起数尊土俑,竟是人形。 林昭然瞠目结舌。 这一手着实了得——无需诵咒已属难得,结印之快更令他眼花缭乱。 更惊人的是那些土俑并非死物,竟能蹒跚而行。 此情此景,方令他真切意识到眼前之人修为深不可测,自己望尘莫及。 「妙极。」他脱口赞道。 「华而不实罢了,」张明远摆手,「实战中几无用处。倒是当靶子甚好——任尔千摧百折,转瞬自愈如初。」 说着信手拈出一道灵矢,正中土俑心口。 那土俑被震得倒退半步,胸前蛛网般的裂痕却须臾弥合,恍若未受其害。 「简直神了!」林昭然难以置信地摇头。 「何出此言?」张明远不解,「不过是些土俑罢了——」 「非指土俑!」林昭然打断道,「是那道灵矢!无咒无诀,不借符箓,仅凭一指便能施展!」 虽说伸指也算动作,但断不足以催动灵矢这等术法。 「哦,这个啊,」张明远漫不经心地摆手,「也算不得什么。此乃『意动施法』。但凡将某个术法施展千万遍——」 「真元运转便成本能,可省去施法步骤。」林昭然接过话头。 但凡正经术士,总有几个熟稔到能省略咒诀的看家术法。「但要做到一指瞬发,少说也需数载苦修!」 张明远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 「想来...你确实有此积累。」林昭然顿觉自己愚不可及,「这时光回溯倒便宜了你。话说你究竟掌握多少意动术法?」 「如方才灵矢这般纯熟的?护盾术、投掷术、召回术、火球术,外加几式粗浅斗法。」 「了然。」林昭然酸溜溜道。 此刻已非「自惭形秽」四字可表,简直要「无地自容」了。 还是速速回归正题为妙。 「所以...从何处开始?」 「齐戎教习不是赐你术法杖,让你修习灵矢么?」张明远反问道。 「正是。」林昭然颔首。 「那便先瞧瞧你练得如何。」张明远朝土俑群一挥手,「且对着这些泥人试几道灵矢。」 「泥人?」林昭然挑眉,「莫非这术法真叫——」 「大抵不是。」张明远耸肩,「我早忘了正经术名,随口称作『捏泥成人』罢了。横竖是门冷僻古法,除我之外无人研习。」 「也罢。」林昭然按下追问的冲动——若再东拉西扯,今日怕是练不成术法了。 他擎起齐戎所赐术法杖,对准最近的「泥人」发矢。 那土俑竟侧身闪避,不似先前硬接张明远灵矢之态,却仍被他以心神导引之术修正轨迹击中。 自然,这般灵矢难伤土俑分毫,裂痕转瞬即愈。 林昭然不以为意,续发三矢:先以穿透型灵矢直取泥人眉心,虽中印堂却未能贯颅; 再试切割型灵矢,真元却骤然溃散,化作七彩光泡半途崩解; 末了两道震荡型灵矢,其一竟被泥人偏头避过。 见气海将涸,林昭然罢手停功。 左右已展尽所学。 张明远夸张击掌,全然不顾对方飞来的眼刀。 「你才练了几日?」张明远挑眉。见林昭然点头,他眼中闪过讶色,「竟已能导引灵矢?倒是比我想象的强些。」 「哦?」林昭然声线微沉,「此话怎讲?」 「不如换个问法——你气海耗尽前能发几道灵矢?」 「十道。」林昭然答罢忽怔,「啊,莫非修习进度本应与真元储量相关?」 「正是!」张明远抚掌,「气海愈阔,每日修习时辰愈久。故而真元雄厚者,进境往往远超同侪。」 「前提是勤勉与悟性相当。」林昭然补充道。 「自然。」张明远颔首,「不过真元多寡之差,足以抹平其余优势。可知我能发多少灵矢?」 林昭然岂会忘记入侵时对方深不见底的真元。 纵如此,气海终有极限——齐戎所赐《术法初阶》有载: 寻常术士耗尽真元不过发矢八至十二,天赋异禀者或可达二三十之数。 且真元虽随年岁修为增长,终究有其桎梏,常人至多可达初境四倍。 观张明远言行做派,显是远超常人之辈,再加时光回溯之利...... 「五十?」他试探道。 「二百三十二。」张明远得意洋洋。 林昭然惊得几乎脱手摔落术法杖,最终只是瞠目结舌地望着对方,活似见了生吞活鸡的怪物。 二百三十二?这厮莫不是妖魔转世?! 「诚然我的气海确实比常人宽广些。」张明远说得轻描淡写——这简直是千古第一谦辞! 「况且历经数载苦修,早已臻至巅峰。即便你穷尽一生,恐怕也难以突破四十之数。 如此算来,我的真元储量近乎是你的六倍。这般差距,可不是单凭勤勉能弥补的。」 「废话。」林昭然冷笑,「所以阁下是来指点迷津的?还是专程来羞辱在下?」 「哈!你方才那副震惊模样确实赏心悦目,不过嘛——」张明远忽然招手示意他近前,未等回应便掐诀念咒,一道陌生术法已朝林昭然迎面袭来。 异种真元渗入双目时,林昭然本能地运起真元相抗。 倒非疑心此术有害,只是这般不问缘由便擅自施术的行径,实在有违修真界礼数。 他暗叹一声,终究撤去抵抗,任由那道术法在眼中流转。 第24章 另辟行径 「你竟已能自如掌控真元抵抗术法?」张明远讶然挑眉: 「妙极!寻常修士都得先学上三月。说实话,若非经历时光回溯,当初我也不懂这门道。」 林昭然蹙眉未答,凝神体会眼中术法玄机。 既作用于双目,想必是令他能见...... 天光骤亮。 但见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直贯九霄,其形扭曲如活物,柱身不时迸现转瞬即逝的炫目涡流。 他顷刻明悟: 「这便是『九渊』在灵视中的模样?」 「壮美否?」张明远抚掌而笑,「每见这真元洪流冲霄而起,便觉尘世种种不过尔尔。」 「然则青云城中灵视术理应失效。」林昭然质疑道,「游离灵气充斥四野,按说万物皆当刺目难视——」 「此乃改良版灵视,可滤去芜杂,独显要津。」张明远解释道,「虽未尽善,倒也够用。」 「作何用?」 「稍后我反复施展灵矢,你且观摩真元运转。」张明远掐起法诀: 「这次会用完整咒诀,且放至最缓。务必记清口诀指法——齐戎所赐法器虽利实战,但修行之初,还是正经掐诀念咒更有裨益。」 林昭然深以为然——他本就苦求斗法咒诀多时。 不过张明远未免小觑了他。 试着记忆? 他虽无对方那般浩瀚气海,记性却是一等一的好。 仅观张明远完整施展一次,便将咒诀指法烙入脑海。 可惜后续进展却不尽如人意。 张明远又演示数遍后,便让林昭然试手。 这一试才知,施展术法不仅比术法杖慢上三分,更是艰涩异常。 幸而亲眼目睹过真元运转轨迹,修习速度倒快了许多,最终竟真让他凝出一道像模像样的灵矢。 只是气海已然见底,张明远便顺势提议今日到此为止。 归途暮色四合,林昭然思绪万千。 张明远那句「真元洪流令人顿悟」的戏言,此刻想来竟格外应景。 纵有时光回溯之利,他终究难在斗法之道上与张明远这等天骄争锋。 既不能如对方所愿以力破局,若要破此死局—— 唯另辟蹊径尔。 只可惜这条蹊径究竟在何处,他此刻仍毫无头绪。 眼下看来,唯有弄清时光回溯的根源与机理,方能破局。 然此事说来容易——以他如今浅薄的修为,想要勘破这等玄机,无异于蚍蜉撼树。 横竖这回溯光阴最是不缺,倒不如先潜心修行。 虽说循环何时终结尚未可知,但观张明远从容之态,想必短期内无虞。他决意暂且效仿对方行事。 想到此处,林昭然不由暗叹。 若得高人指点迷津该多好。 寻常修士遇此困境,自当求教师尊。 但赵虚明那老顽固,除了「多练真元运转」之外,怕只会掷来满室弹珠他躲避。 慢着……云墨心在前几次回溯中,似乎提过愿收他为徒? 虽有心另寻名师,林昭然却决意先耐着性子与赵虚明周旋数日。 如此虽需虚耗光阴,却可免去解释为何早知那老顽固教习方式的麻烦。 何况等待期间亦非无事可做——张明远对斗法修习的热忱竟比他更甚,日日课后必来相邀。 旬日苦修下来,他不仅将追踪之能炼入灵矢,更习得护盾术与火球术二法。 自知这等粗浅术法在战修面前不堪一击,但若遇冬狼山魈之流,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首回修习翌日,张明远便重返学堂,记忆缺损竟似全然无碍,反比往日更显张扬。 林昭然虽佩服这位同渡光阴之人苦中作乐的本事,但其招摇行径却令众人对其突飞猛进的修为愈发侧目。 此情此景,恍若初次经历此月时的重演——只不过当初与宁璐等女修同游的张明远,如今换作了与他形影不离。 自然,那些好奇同窗探究张明远修为突进缘由的目光,如今尽数落在了他身上。 「我该如何应对他们?」膳堂里,林昭然瞥见几名同窗频频侧目,显然正候着张明远离席的时机。 他压低声音道:「总不能直言你是溯时异客。」 「为何不能?」张明远舀着莲子羹,漫不经心道,「每逢有人问起,我便说是时光回溯之功。」 「你当真如此告知?」林昭然瞠目,不知该笑该叹。 胸腔忽泛起幻痛——那是另一段时空中,蒙面刺客贯穿心口的记忆。 这家伙莫非从未因吐露真相遭过反噬? 转念又想,张明远所言仅是回溯之事,从未提及入侵之乱。 事实上,就连对他也是语焉不详。 「你若稍加收敛,何至如此。」林昭然扶额。 张明远忽露粲然一笑:「我偏生爱这众星捧月之感。」 「当真?」林昭然难以置信,「我仅经历此番便已烦厌,你竟十数载未觉腻味?」 「哈!你当我会次次都来听这陈词滥调?」张明远嗤笑: 「第三回回溯后便腻了。如今多半在外云游,连青云城都懒得踏足。偶尔来学堂,不过图个新鲜。」 他忽然凑近,「此番归来,一是因上回伤及魂魄记忆有损,二嘛......」指尖转着瓷勺,「你这人倒有趣得紧。」 「为何独独对我青眼有加?」林昭然挑眉,「非是抱怨,只是不解——既知下回回溯皆成泡影,何苦在我身上耗费心血?」 「这般算计未免太过凉薄。」张明远搁下瓷勺,「纵知往事成空,我亦愿与同窗相交。虽有些人冥顽不灵......」 他忽而轻笑,「倒是你,往日见我如避蛇蝎,此番却意外投契。既得良机,岂能错过?」 林昭然胸中蓦地涌起愧意。 自己从未想过在回溯中结识同窗,而张明远屡次暗示往昔的他待人刻薄——究竟发生过什么,竟令对方记忆如此深刻? 「原来如此。」他含糊应道,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其实我常暗自揣度,」张明远忽然倾身,「如今的你与我所识之林昭然判若两人,简直......」 「莫非还能是旁人冒充不成?」林昭然愕然。 对方显然未察觉他亦在回溯,此言又是何意? 「许是我无意中踏入另一条时轨了。」张明远郑重道。 林昭然险些将茶水喷出。 时轨?这便是他的结论? 他几乎要当场坦白自己同为回溯之人,好教这荒谬猜想不攻自破——几乎。 「或是什么别的缘由。」林昭然干巴巴地接道。 「怎的?」张明远不服,「时空玄理岂是你能参透的?」 「初见后我倒真翻过几本溯时之术的典籍。」林昭然信口道。 也不算全谎——虽非此番回溯所为,他确曾研读相关经卷。 「想必一无所获。」张明远轻嗤,「尽是些伦理悖论的老生常谈。那回可是我唯一踏足藏书楼——」 「此乃戏言否?」林昭然倏然打断。 「哪句?」 「『唯一踏足』那句。」 张明远顿时支吾起来,干笑两声:「这个嘛...实在不喜埋首故纸堆...」 林昭然定定望着他,疑为戏言。 若说时光回溯前的张明远从不进藏书楼,他毫不意外——多少弟子在取得初境鉴文前都如此。 但眼前这人历经二百余次回溯,竟对楼中秘藏术法视若无睹。 缘由仅是...不喜读书? 第25章 基础变式 林昭然只觉匪夷所思——不,该说是叹为观止。 「课业典籍你总该读过,」他忍不住指出,「否则岂能门门甲等?」 「我又没说完全不看书,」张明远振袖反驳,「只是能免则免罢了。况且我素来擅于观摩领悟。」 此言倒与林昭然截然相反——他向来需先研读经义,方能事半功倍。 虽说修士厌读实乃大忌,但转念一想,张明远确有所成。 何况天衍阁藏书楼中本就没有多少凶险术法,若求高深秘术,此处确实用处有限。 「所以你专寻名师指点?」林昭然猜测,「不过一月之期,如何说动那些大家倾囊相授?寻常不都需数年考察?」 「寻常确是如此,」张明远忽露傲色: 「可你莫忘了,我乃张氏独苗。多少名宿抢着要收我为徒?往往只需亮明身份,他们便趋之若鹜。」 林昭然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妒意。 张明远不过是善用自身优势罢了,换作是他亦会如此。 可这仍令他想起林昭明与林昭武——那两位兄长总能轻易获得师长青睐,而自己却屡屡碰壁。 父母总说这是因他不够圆融,若肯多些礼数、多些逢迎…… 但在他眼中,兄长们额上仿佛烙着唯有修士能见的隐纹,注定比他更受眷顾。 不过张明远终非他那两位兄长,不该成为他宣泄郁愤的对象。 「倒是便宜。」林昭然勉强扯出个笑容。张明远浑然未觉。 抛开私心,他愈发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张明远当真如他一般是误入回溯的局外人? 此人气海之阔堪称同辈翘楚,身为世家独苗享尽便利却无父母管束,兼之八面玲珑,连高阶术士都愿倾囊相授。 虽非纨绔子弟,但这份天时地利……未免太过恰到好处。 正因如此,纵使张明远看似推心置腹,林昭然始终如芒在背。 至少此刻,他决不会透露自己同为局外人的身份。 眼下他最大的优势,便是张明远这场棋局中多出的变数。 这步暗棋,他定要物尽其用。 无论张明远背后藏着何等势力,林昭然都无意过早暴露自己。 ----------------- 「坐吧。」云墨心轻拂袖袍,「我早料到你会上门。」 「您早知?」林昭然微怔。 「自然。」她眼含揶揄,「寻常弟子受赵虚明指点一回,便要哭喊着换师。你能熬过两回,倒算沉得住气。」 「原来如此。」他嘴角微抽。 「不过眼下不便更换导师,」云墨心指尖轻点茶盏,「恐怕你还得再忍忍。」 「弟子早有所料。」林昭然淡然道——答案与上次回溯时别无二致。「此番前来,另有所求。」 「哦?」她黛眉微挑。 「既然赵长老只肯教授基础三式,」他正襟危坐,「晚辈欲自行参悟,还望前辈指点迷津——该从何处着手,又需注意哪些关隘。」 云墨心长叹:「修行之道岂有定法?否则学阁何必设师承之制。」见少年神色执着,终是松口:「罢了,且说说你基础三式练得如何?」 「若问寻常教习,皆言已臻纯熟。」林昭然苦笑,「但赵长老总说......」 他模仿着老顽固的腔调:「『简直辱没修真界颜面!』」 云墨心轻嗤一声,竟是将毛笔递到他手中——而非如赵虚明那般劈面掷来。 能与通情达理的师长交谈,实乃快事…… 「御起它。」她道。 话音未落,那毛笔已在林昭然掌心上方悬旋如飞。 「竟已掌握悬物旋舞?」云墨心眸中闪过赞许,「赵长老想必欣慰非常。」——才怪。「可会其他变式?」 「不会。」林昭然苦笑,「莫非此乃常规课业?」 「虽非赵长老那般教法,」她颔首,「但多数导师确会以基础三式变体锤炼弟子真元。」 「共有多少变式?」 「少说数千。」云墨心之言印证了他的猜测,「不过寻常弟子三年内能习得六式便算不错。接着——」 她将一册厚重典籍推来。 林昭然翻阅时,只见其中详载十五种「精妙变式」,每式基础术法各录五变。 「前辈莫非要我尽数参透?」林昭然扶额长叹。 云墨心闻言失笑:「你这孩子倒会异想天开。方才不是说寻常弟子一年不过习得六式?真要学完这册,怕是你都该从天衍阁毕业了。」 她指尖轻叩书封,「自然,学与不学全在你自己。」 「一年六式么......」林昭然眸中精光一闪,「若晚辈能在一月之内尽数掌握这十五变式呢?」 云墨心怔了怔,倏然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拭泪道:「好个狂妄的小子!若你真能做到,我现在就破了规矩收你为徒。」 她忽然正色,「这等旷世奇才,任谁都不会错过。不过......」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我劝你还是莫要做这痴想。」 林昭然嘴角勾起一抹狷狂笑意。 自然,此番回溯断无可能尽数掌握十五变式——但这并非关键。 既知此册藏于学阁书楼,下回回溯时自可取来研习。 届时莫说区区一月,便是穷年累月亦无不可。 说不定练成之后,连赵虚明那老顽固都会对他刮目相看。 细览之下,这典籍倒真别具匠心。 不仅详解每式要诀,更阐明创术初衷,连基础三式的本源之理都剖析得明明白白。 林昭然先将各变式粗览一遍,方从头细读。 令物生光、凌空悬浮、燃起火焰……这些不过是真元运转的粗浅应用。 譬如御物术,无非掌心发出斥力,实乃最简单的术法之一。 修真界类似的基础术法何止三种,但唯此三式被列为必修——因其乃万千术法共通的根基。 而书中所谓「变式」,实则已是「进阶之术」。 虽云墨心与典籍皆以「变式」相称,林昭然却觉更似「升阶」之法。 譬如那「笔旋之术」——典籍中称之为「悬针回风式」。 较之基础御物术已非同日而语。 不仅要维持悬空之力,更需分心操控旋转之势,实为锤炼修士「分心二用」之妙法。 虽与赵虚明评判相左,但典籍所载标准印证了林昭然的想法——「笔旋之术」确已纯熟。 于是他转而钻研其余四式御物变体,欲择其易者先行。 细读方知,这五变式不仅难度递进,更是环环相扣。 「垂云式」需先以吸力令物件附于掌心,再转腕为立掌之势,最后令物件悬垂不坠。 吸附之法林昭然早会,但要物件离掌不落,须得同时维持吸斥二力平衡。 若非先习得「笔旋之术」的分心之能,怕是终生难成。 继而「定空式」更需器物悬停原处,任尔手掌移形换位。 此式虽借「垂云式」的平衡之道,却要随势而变,时刻调节两力强弱。 如是层层递进。 既知修习顺序,林昭然便从「垂云式」着手。 只可惜此番回溯时日无多—— 夏祭将至。 第26章 寻书术 「古蛮文。」林昭然沉声念出咒诀末字,顿觉术法如涟漪般自周身荡开,扫过藏书楼重重书架,搜寻与这字眼相关的典籍。 他指间真元再催,欲扩其搜寻之界,岂料术法几欲崩散,忙凝神固守三息,方使真元归位。 但见七道金线自心口迸现,如灵蛇游走,连接此间七卷藏书。 他唇角微扬。 此乃安慧心所授「书卜术」之一,专寻典籍中特定字句。 此术如薄冰履刃,若应验过多必溃——其数全凭施术者修为而定,寻常仅用于搜寻僻典残章。 譬如这「古蛮文」。 娄松当日所言非虚,专述此道之书确如凤毛麟角。 迄今仅觅得十三卷偶提只字,多不过浮光掠影。 安慧心所授「藏书楼秘术」不过皮毛,若真知隐于术法难察之处,他亦徒呼奈何。 林昭然垂眸望着胸前金线,信手一挥,但见五指穿线而过,虚实无碍。 此般戏耍,他总乐此不疲——虽知日久生厌,此刻却仍觉新奇。 这金线本为幻象,不过卜筮术映照心田之相。 凡占卜术皆需媒介显化天机,盖因凡胎俗骨难承术法真意。 如他眼前这般随心化形的幻象,在占卜媒介中已属上乘——至少安慧心听闻他半时辰便掌握此术时曾如此断言。 那姑娘当时满脸狐疑,显是当他信口雌黄。 他实难理解此术玄奥何在。 金线不过心念所化,无需精深真元运转,但凭观想而已。 于他而言,简直如呼吸般自然。 摇头甩开杂念,他循着一缕金线来到某部典籍前。 这是部四百页厚的《蛮荒大陆史》,煌煌巨著令人望而生畏。 他岂肯埋头苦寻只言片语? 当即掐诀再施一术,但见书页间「古蛮文」三字皆泛碧光。 正待翻检,忽闻—— 「昭然?你在此作甚?」 他「啪」地合拢书册塞回架中。 虽未触犯门规,却实在不愿向安慧心解释为何搜寻「古蛮文」踪迹。 林昭然方欲反唇相讥,却在转身看清来人时骤然失语。 但见安慧心双目通红,鼻尖犹带泪痕,右颊至颈项赫然蔓延着大片紫红斑痕——那绝非寻常淤伤,倒像是...... 他心头蓦地一沉。 「慧心...」他迟疑道,「你莫非与家兄同班?」 少女闻言瑟缩,偏过头去。 他长叹一声,果然如此。 「你怎知晓?」静默片刻后她低声问。 「今晨家兄曾来寻我。」林昭然冷声道,「说是将个姑娘推入紫藤丛中,要我配什么止痒膏。当时心烦,便打发了他。」 此言半真半假。 历经三次回溯,他早发觉只要课后不归寝舍,林昭武便寻他不得——这也正是他终日泡在藏书楼的缘由。 然则凭着特殊经历,他分明知晓若当时在场会如何。 「原是如此...」她声若蚊蚋,「无妨的。」 「大有干系。」他断然道,「若知受害的是你,我定会...」 话音忽顿,改口道,「定会助你。至于家兄,合该葬身火海。」 略作思忖后,他忽然拍案:「此刻配药也不迟,只需回房取些药材——」 「不必如此...」安慧心慌忙截住话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过...小事罢了。」 林昭然凝目细观。 少女眼角泪痕未干,言辞更是欲盖弥彰——她说的是「不必」,而非「不可」;道是「小事」,却非「无事」。 「不过举手之劳。」他温声道,「先前推拒,只因来者是林昭武。你且说个去处,配好药我便送来。」 「若...若方便,」她声如细丝,「我想随你同往。也好见识制药之法,以备不时之需。」 他闻言一怔。 此事却有些棘手。 时近宵禁,丹房早该闭门落锁,若要强行入内......也罢,横竖下次回溯时她也不会记得。 二人遂往弟子舍去。 不料刚至廊下,又见一道熟悉身影倚门而立——正是张明远。 对此他倒不甚意外。 这些时日演练术法,随着夏祭临近,这回溯者眉宇间忧色愈重,显是忌惮那场即将到来的袭击。 虽始终三缄其口,但连日来已数次试探他夏祭去向,字里行间皆暗示闭门不出乃取死之道。 想起上次回溯时那道轰平屋宇的赤焰,林昭然暗忖此番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张明远似乎认定他冥顽不灵。 此刻前来,多半又要苦劝他赴那劳什子祭典宴会。 念及此处,他不由第无数次揣测:前几次回溯中的自己,究竟何等固执,竟让这同伴如此放心不下? 林昭然走近时,张明远正盘坐门前,全神贯注于掌心之物——不,待他细看,才发现那支青玉笔竟是悬在掌上半寸,懒洋洋地打着旋儿。 原来这人也会笔旋之术,候人时也不忘修炼。 他险些就要弹枚珠子过去,喝令其重头练起,终是按捺住了。 主要是因身上未携弹珠之故。 「明远兄。」他出声唤道,惊得对方手中青玉笔「啪嗒」坠地,「在此候我?」 「正是。」张明远应道,余光瞥见他身后安慧心,话锋急转,「呃...我是否来得不巧?」 「无妨。」林昭然叹道,「不过取些炼丹材料,与安姑娘配剂药膏。你寻我何事?」 「倒也不急。」张明远摆手道,「所炼何药?或许我能相助——于丹道一途,我尚有几分心得。」 「敢问还有什么是你不擅长的?」林昭然嗤之以鼻。 「多着呢...」对方含糊应道。 安慧心静立旁观,然张明远本是个热络性子,待林昭然捧着药匣出来时,二人已言笑甚欢——多半是在谈论她面上那片紫藤疹。 「昭然,我竟不知令兄如此不堪。」张明远忽然摇头晃脑道,「难怪你成了这般......」 话音戛然而止——林昭然正挑眉睨着他,目光如刃。 安慧心却已急声辩驳:「昭武绝非恶人!此事原非他本意。」 「但善后之责总该担起。」张明远不依不饶,「无论有心无意,祸既由他而起,岂能推给弟弟?」 「又无人逼迫昭然。」安慧心转向林昭然,眼中满是期冀,「你是自愿相助的,对吧?」 「自然。」林昭然颔首,「我自愿为之。」 他心下其实赞同张明远之言,却未说破。 经整轮回溯相处,他早瞧出安慧心对林昭武芳心暗许,此时出言贬损实属不智。 更何况平心而论,他自己对长兄的评判亦难称公允——两人积怨已久,早无转圜余地。 所幸二人很快默契地终止争执,三人之间复归静默。 这静默于林昭然倒是惬意,但看张明远抓耳挠腮的模样,显然并不作如是想。 「昭然,」张明远突然发问,「为何往正殿方向去?」 「自是去丹房配药。」林昭然淡然道。他早知对方用意,仍存着蒙混过关的侥幸。 天不遂人愿。 「这个时辰,丹房早该落锁了。」张明远指出。 「啊!」安慧心轻呼,「确实!丹房两个时辰前就闭门了!」 「无妨。」林昭然从容道,「只要收拾干净,无人会知晓我等来过。」 「但门上有禁制。」张明远紧追不舍。 林昭然轻叹:「禁制拦不住术法。」 「你竟通晓启门术?」张明远难掩惊色。 这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启门术因易遭滥用,早被列为禁术。 若无特批玉牒,即便知晓咒诀亦属触犯律例。虽非重罪,终究有干禁条。 好在林昭然其实半句启门术咒诀都不知晓,倒也不算欺心。 第27章 传言 「非也。」林昭然摇头道,「不过是寻常机括锁。以御物诀拨动锁簧即可,易如反掌。」 二人面露茫然。世人多不解锁具机理,更不知破解之易。 而他因少时际遇特殊,早谙此道。 实则不用术法,单凭一套撬锁工具他亦能开启寻常门锁——只是远不如这术法取巧来得迅捷。 行至丹房门前,他试推门扇,果如张明远所言已落锁。 林昭然不以为意,掌心虚按锁眼,闭目凝神。 察觉二人凑近围观,他暗自屏息——此术最忌分心。 这门手艺是他二载前所创。 当时厌倦了学阁基础御物功课,便自辟蹊径。 原理是以真元灌入锁芯,借力场感知锁簧方位,再以巧劲拨动机关。 苦练数月,如今三十息内可开世间大半门锁。 ——包括下过禁制的。 他未向二人言明的是,眼前这扇门实则布有禁制。 天衍阁内稍要紧处皆如是。 然则经他反复试验发现,低阶禁制仅能防范几种常见启门术。 他这手法本非正规格局,反倒能避过禁制侦测。 「咔嗒」一声轻响,门闩应声而开。 「妙哉!」张明远随他步入丹房,啧啧称奇,「竟能以掌抵锁,数息即开!」 林昭然冷眼相向:「其中玄机岂止如此——你只见皮毛罢了。」 「自然自然,」张明远连连摆手,「我岂会小觑?」 安慧心却始终缄默,不时投来古怪目光。 这正是他素来讳言此技之故——世人多疑其为梁上君子。 更怕学阁知晓后改良禁制,断他后路。 所幸这姑娘不似某些人那般武断。 待他着手调制止痒膏时,她已释去疑色。 蹊跷的是,张明远虽在丹道课上展露过高超技艺,此刻竟不识此方。 更无意讨教——显然在他眼中,区区止痒膏太过平庸,唯有力士丹、金疮散之类才值得留心。 这般好高骛远,犹如筑基未稳便欲起高楼。 不过林昭然转念又想,自己尚非历经十载的回溯者,倒也难断对错。 「这可是紫藤叶?」安慧心忽指着他铺在湿绢上的青翠叶片问道。 「正是。」他将叶片裹入绢中: 「此乃主药,须先捣碎。丹经多言需研磨成粉,实则不必苛求。无非多费些叶片罢了,横竖紫藤漫山遍野都是......」 一个时辰后,药膏已成。 张明远倒是体贴,幻化出一面水镜供安慧心敷药。 这番体贴却暗藏机心——趁她专注涂药时,他将林昭然拽到角落私语。 「何事?」林昭然直截了当。 张明远自怀中取出一枚金戒递来。 素面无纹的戒圈在他注入真元时泛起奇异波动。 「术法符箓。」对方解释道。 「灵矢术?」林昭然猜测。 「外加护盾与火球术。」张明远道,「临敌时三者皆可瞬发。」 林昭然肃然起敬。 符箓容量全凭载体大小,能将三术共铸于方寸戒指,纵是低阶术法也堪称绝艺。 「所费不菲吧?」他摩挲戒面道。 「亲手所制。」张明远咧嘴一笑。 「相识未满月便赠此重礼...」林昭然忽眯起眼睛,「莫非近日我将有用武之地?」 张明远笑容骤敛,声线陡然沉了下来:「或许吧。未雨绸缪而已,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撞上发狂的青面魈。」 「这例子举得...倒是别致。」林昭然意味深长道: 「自夏祭临近,你便愈发坐立不安。更蹊跷的是,你似乎铁了心要我去赴那场舞会。」 「你会去的,对吧?」张明远急问。 「应过你多少回了。」林昭然拂袖道,「那舞会究竟有何玄机?来自未来的先知大人可否明示?」 「若非亲见,说了你也不信。」张明远长叹,「怕是比时光回溯更荒诞离奇。」 「竟至于此?」林昭然挑眉,心下暗忖若非亲身经历,那般规模的袭击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总之...务必活下来。」张明远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不待回应,忽又换上浮夸笑脸,故意提高声调:「哎呀昭然,今日畅谈甚欢!我先回去养精蓄锐啦!夏祭舞会见!」 话音未落便溜之大吉。 林昭然摇头失笑,转向已褪去紫藤疹的安慧心: 「咱们也该走了。虽说平日入夜后无人巡查,但那蠢材方才嚷得怕是十里外都听得见。」 「啊...嗯,好。」 安慧心随他退出丹房,待他以御物诀重新锁门时,这姑娘却莫名沉寂——全然不似得偿所愿的模样。 「有何不妥?」行至回廊处,他终于发问。 「没、没有呀。」她指尖绞着衣带,「为何这般问?」 「疹疾既愈,却不见欢颜。」 「我自然欢喜!」她急声辩解,却又踌躇道,「只是...」 「但说无妨。」 「祭典舞会...无人相伴。」她声若蚊蚋,「原想邀约的那人,早已有女伴了。」 若她所指是林昭武(观其情态多半如此),那厮确然早有舞伴。 怕是大半月前便定下了,她本就不该存此痴念——不过这话未免太煞风景,他自不会点破。 「那便如我一般,独赴盛会又何妨?」林昭然淡然道。 她倏地驻足,眸光微亮:「你也无人结伴?」 林昭然闭目暗叹。这可真是...自投罗网。 ----------------- 林昭然心神不宁。 自初次回溯以来,每逢夏祭当日他便避居城外,唯恐再陷那场浩劫。 城中凶险,动辄殒命,何况彼时他尚不知此番回溯是否为绝响。 如今却不得不赴会——除非他愿让张明远起疑(自然不愿)。 更出乎意料的是,安慧心竟成了他的舞伴。 此事着实令他头疼。 他本打算静观其变,有此女在侧难免束手束脚。 何况前次与慕容雪结伴的尴尬记忆犹新,纵有时光倒流之能,亦不愿重蹈覆辙。 不过平心而论,安慧心比慕容雪通情达理得多。 未提前时辰强拉他出门,未令他在人潮汹涌的入口苦等,更未逼他与那些只知他是“林昭明与林昭武之弟“的闲客周旋。 她只顾在人群中寻觅林昭武踪影,反倒正中他下怀——他本就不信这邀约出于倾慕。 僵持半晌,他终是心软告知:林昭武早与乐坊众人入内筹备演出去了。 张明远的登场倒是一如既往张扬。 携着两位陌生女伴现身已够惹眼,偏又即兴起舞,身法翩若惊鸿,引得满堂喝彩。 看来这位回溯者十载光阴不止修习术法。 林昭然随众人拊掌时暗忖,或许自己也该研习些世俗技艺——自然不是歌舞这类需要戴上面具周旋的“风雅之事“。 若要精于此道,怕是要将假面焊死在脸上,这笔买卖可不划算。 「这场面比想象中隆重得多。」安慧心指尖摩挲着蕾丝桌布,低声叹道。 「显然不止是寻常弟子聚会。」林昭然环视四周,「怕是学阁今年要招待外邦使节,索性将两桩事并作一处办了。」 「想来如此。」她颔首,「这般铺张,总不会单为弟子们助兴。」 目光忽投向长桌彼端——张明远正被三五同门围着谈笑,那两位女伴却不知去向。 观望片刻,她突然转头盯着林昭然,眼神古怪。 「怎么?」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她犹豫道,「你与张明远究竟是何交情?虽知你们交好,但性情实在天差地远...」 「相识未久。」林昭然道: 「说来全是他在张罗。那日他在课上突发不适,我送他回寝舍后,他便认定我是莫逆之交。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那你可知他...那个...」 「修为突飞猛进之事?」他接过话头,暗诧她竟此刻才问——旁人早按捺不住了。 自然,给她的说辞与应付其他人的并无二致: 「个中缘由我也不知,但绝非如某些人猜测的那般弄虚作假。这些时日他指点我斗法要诀,确实造诣非凡。」 第28章 逃跑 「嗯,我听闻此事了。」安慧心这话令他眉头一皱。 自与张明远交好,旁人对他一举一动皆投以过分关注,纵是琐事亦难逃耳目。 这月余来如芒在背的滋味,着实令人不快。「齐教习还夸你进境神速呢。」 是啊——直至发觉张明远插手,这份赞誉便成了那人的又一件奇事,再无人提及他林昭然的天资。 仿佛张明远定是身怀什么秘传心法。 当然,他绝非耿耿于怀! 「进境神速,是么?」林昭然语带讥诮,「那你觉得张明远这般能耐,根源何在?」 「这个...说来荒唐...」她踌躇道。 他扬手示意但说无妨。 这月来坊间对张明远的猜测千奇百怪,有说他是吞食人脑获取智慧的,有说他是上古大能转世的——横竖不会比这些更离奇。 「时光延展。」她犹豫片刻,终是吐出四字。 林昭然睫羽微颤。 安慧心啊...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 「寻常加速术法岂有这般神效?」林昭然摇头: 「张明远如今修为至少已达三境术士之境。依我看,他留在学阁不过图个乐子,好显摆才学罢了。」 「我也瞧出几分。」安慧心瞥了眼远处众星拱月的张明远,「但我指的不是加速术。你可曾听闻『玄室』?」 见他摇头,她压低声音: 「传闻如我暴风联盟这般的大国,皆设有能扭曲时光的修炼秘所。入内修行数月,外界不过弹指一两天。」 林昭然眉峰骤挑。 若当真如此,诸国早该借此大批培养高阶术士,何以修真界至今未见端倪? 「终归是谣传罢了。」她忙补充道: 「介于市井奇谈与阴谋论之间。我有个痴迷此道的友人,坚称青云城地底就藏着这么一处玄室,需依托灵脉巨量真元维系。」 「而九渊正是最大的灵脉所在。」林昭然若有所思,「既如此神效,为何秘而不宣?」 「据传玄室限制极严。」她解释道: 「至于遴选标准,才是阴谋论最盛之处。寻常说法是专为培养暗卫所设,离奇些的传闻就更荒诞了...」 「倒是别致的说法。」林昭然故作沉吟。 这猜测远比市井流言接近真相,但他断不会说破——即便戏言亦不可。 她既信此荒诞传闻,若闻实情恐怕更会当真,眼下徒增尴尬。 或许下次回溯时可尝试说服她? 此事值得斟酌。 「但若张明远当真在玄室苦修经年,为何形貌未改?再者,凭何允他使用此等秘所?」 「未必真要耗上数年。」安慧心道: 「他所展露的术法也算不得如何精深。若有明师指点,数月特训或可臻此境。纵使真过了数载光阴,亦有驻颜丹可保青春——对年少者尤具神效。」 林昭然蓦地心念电转。 张明远虽爱卖弄,却从未真正展露过入侵时那般骇人修为。 若他当众施展过那等术法,安慧心断不会以「不算精深」轻描淡写带过。 或许这正是其高明之处——「突飞猛进」尚在世人接受范围内,若直接展现大能手段,怕是要惹来无穷麻烦。 张明远的张扬,莫非全是精心算计? 「至于为何是他?」安慧心继续道: 「他终究是张氏世家最后的血脉。当年张家势倾朝野,非止富可敌国。 纵如今式微,暗中人脉未必尽断。 家族复兴全系于他一身,保不齐是其监护者行险一搏,欲将他培养成中兴之主。」 地面猛然震颤,不及喘息间,震耳欲聋的爆响轰然而至。 雕花窗棂咯咯战栗,幸未迸裂。 宴厅内死寂如坟,唯有远方断续传来的闷雷声撕扯着众人的神经。 「这...这是?」安慧心颤声问道。 惊惶私语如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林昭然忽觉平日令他烦厌的嘈杂心念,此刻竟化作滔天惧意压顶而来。 陌生情绪如潮水侵蚀灵台,他咬舌强撑,心中骇然——上次袭城之劫中,何曾有过这般异状? 一刻钟过去。 云墨心与齐戎仍在角落争执,全无登楼查探之意。 林昭然暗自惊疑:上回他昏厥时间竟比预想中长得多? 「昭然?」安慧心第五次——或第六次——唤道,「你面色煞白,不若我去寻——」 「无碍。」他强抑心神道。 爆响虽止,人群反愈躁动。 恰在此时,云墨心终于越众而出,显然也察觉到了情势危急。 「诸位稍安勿躁!」云墨心立于乐台上,借扩音术法朗声道: 「我与齐教习即刻登楼联络城中衙署,必当查明原委。还望诸位留候片刻。」 此言非但未能安抚众人,反令场面愈乱。 有些弟子见她转身上楼,当即不顾警告夺门而出。 林昭然倒不苛责——之前的回溯中的自己正是如此。 所幸那诡异压迫感已消退,复归为寻常烦厌的心神扰动,他长舒一口气。 「昭然兄。」张明远这家伙偏偏挑这时候来搭话: 「真是热闹啊,对吧?你把安姑娘哄来作伴了,可喜可贺!没想到你竟偏爱年长的女子。」 「我只比他大一岁而已,」安慧心忍不住辩解,目光飞快地瞥了林昭然一眼,见他无意指出是她主动邀约,这才松了口气。 林昭然强忍翻白眼的冲动。「你那两位女伴呢?怎不引见?」 若想以此言挤兑张明远,怕是要失望了。 但见对方从容笑答:「她们先行归家了。眼下这光景,走了也好。」 「方才究竟发生何事?」林昭然试探道。虽知难获实言,姑且一试。 「很快便知分晓。」张明远朝楼梯方向一指。 云墨心正与数名弟子交谈,林昭然认出其中有慕容雪等人。 「她在与何人商议?」安慧心问。 「各班的课业执事。」林昭然道,「我认得的几位皆是。」 进展迟缓得令人心焦。 虽说对学阁不应苛求,但这应对袭城之劫的举措实在拙劣。 至少该着手疏散人群,或组织防御才是。 云墨心与齐戎竟似未察事态严重。 待课业执事们领命散入人群,林昭然即刻明其用意——正按班级整队。 他辞别安慧心,随张明远归列。 慕容雪肃然宣令:学阁将动用有限传送阵法优先送走外邦使节,众弟子则需经地下密道徒步前往避难所。 教习们另有要务,带队之责全落在课业执事肩上。 林昭然侧目窥探张明远神色,只见少年面沉如水。 「时辰到了。」对方低声自语。 不祥预感如阴云压顶。 令人意外的是,最先察觉危机的竟是雷琳。 不知她如何预知冬狼来袭,竟比狼群现身早了一刻钟示警。 虽有不少弟子将信将疑,但大多数人宁可信其有。 整个队伍加速向那通往避难所的圆柱形塔楼涌去。 可惜终究未能赶在冬狼杀至前抵达。 林昭然虽非行伍出身,不通兵法,但见众同门遭遇狼群时的反应,仍觉愚不可及。 人群瞬间四散,距离地宫入口较近者尚知疾奔而去,余者却各自寻最近处躲藏。 他听见张明远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要众人莫要分散,却无济于事。 「该死!」眼见慕容雪要冲向附近宅邸,他一把扣住其手腕,指向地宫。 本想细说缘由,却知时不我待。 松手疾奔时,只盼她能心领神会紧随而来。 第29章 作弊 所幸慕容雪心领神会,另有数名目睹此景的弟子也紧随其后。 奔逃间,更多弟子加入这支队伍,以求人多势众。 四周已成人间炼狱。 数百冬狼如潮水般涌来,与仓皇逃窜的弟子们不同,它们行动间竟暗合兵法。 狼群中不时分出三五小队,包抄截杀落单者后立即归阵。 雪白毛色与鬼魅般的静默行进,令其恍若阴兵过境。 惨叫声、怒喝声、术法光华与狼嚎此起彼伏——并非所有弟子都坐以待毙。 前方张明远正死守隧道入口,震荡灵矢如暴雨倾泻,每一波皆令数十冬狼毙命。 另有部分人逃入附近楼宇后立即封门自保,对外面哀求充耳不闻。 就在林昭然以为能平安抵达入口时,厄运骤临。 约三十头冬狼察觉他们,正包抄而来。 众人僵立原地,进退维谷——突围是死,滞留亦是死。 张明远此刻正与刚现身的战魈周旋,分身乏术。 「早说该佩剑而来!」一少年抱怨道,「偏说什么舞会不宜兵刃,杞人忧天!」 「闭嘴!」女声厉喝。 林昭然强忍施放灵矢的冲动。 即便凝成穿透型,也未必能一击毙杀皮糙肉厚的冬狼,何况他给灵矢附加追踪之能时还常失手。真元须用在刀刃上。 然旁人却不这般想。 数名弟子如他般暗藏符箓戒指或项链,此刻灵矢如雨倾泻。 唯有一名少女能施展正经的追踪型灵矢,余者大多落空,纵有命中也不过震荡型,难伤狼群根本。 但这番攻势终令狼群放缓脚步,被迫聚拢——因那少女专射意图包抄的孤狼。 此景令他灵光乍现。 待狼群逼近至三丈内,林昭然猛然催动火球术轰入阵前。 狼群扎堆,多半避无可避。 冬狼素畏火,登时哀嚎遍野。 恰在此时,又一道更炽烈的火浪排空而来,残存狼群当即溃逃。 回首望去,竟是陆明轩怀抱火鳞兽傲立。 那小兽咂嘴舐舌,盯着焦狼垂涎欲滴——什么「幼兽不能喷火」的推断,此刻尽成笑谈。 众人惊魂稍定,当即涌入地宫入口的塔楼,沿阶梯急趋地下。 林昭然尚未站定,便被满脸忧色的安慧心拦住——见她因自己生还而欣喜若狂的模样,虽知即便她殒命也会随回溯重置,仍不禁暗舒一口气。 此刻细想,她能幸存倒也不奇。 身为四载弟子,不知何故竟走在队伍最前。 这本是幸事,因四载弟子修为理应更高......却令低年级同门失了庇护。 「不知你竟通火系术法。」左侧传来陆明轩的声音,他正轻抚怀中灵兽,「想必是张明远这月所授?」 「然。」林昭然承认道,瞥了眼那昂首瞪视的火鳞兽,「你竟携灵兽赴宴?」 「岂会!」陆明轩大笑,「我尚未痴迷至此。是狼群现踪时,我以召回术唤它前来。」 「此术不是极耗真元?」 「灵兽与主人魂契相连,」陆明轩解释道,「施术自然事半功倍。」 「原来如此。」林昭然若有所思。 一个时辰过去,外间仍无动静。 林昭然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暗自筹谋下次回溯时如何改进这混乱的疏散。 思绪忽被一阵骚动打断——六位教习终于踉跄闯入避难所。 他们满面倦容惊色,与围上前求解释的弟子们一般无二。 唯齐戎依旧神色冷峻,令林昭然稍感安心。 此刻他不再赤膊,身披甲虫壳般的全身灵铠,腰间悬满术法符箓,手中战棍握得青筋暴起。 齐戎带来的消息极坏:袭击学阁不过是攻城之战的一环。 林昭然虽早知此事,众人却如闻晴天霹雳。 敌军筹谋周密,守军甫接战便溃。 城池将陷,待敌军掌控要地后,避难所反成死地。 他们必须在敌军合围前杀出城去。 人群顿时哗然。 「为何不用传送术送我们走?」有人高喊,「这不是教习们拿手的吗?」 「守护阵法已遭篡改。」齐戎沉声道,「敌军反制了我等的传送禁制,眼下内外皆无法施术。」 林昭然暗自咬牙。 敌军竟能操控学阁阵法? 天衍阁这等要地的防护阵法,岂是寻常宅邸可比? 质问声持续片刻,齐戎终不耐喝令整队。 众人正待行动,林昭然却察觉身侧弟子神色有异——自教习们踏入避难所,那少年便躁动难耐,满心期待着什么。 故当对方猛然摔碎盛满惨绿液体的琉璃瓶时,林昭然早已屏息凝气,一道震荡型灵矢直贯其胸。 腥臭绿烟腾起,避难所顷刻大乱。 毒烟障目,唯闻兵戈之声。 林昭然踉跄穿行烟中,四周呛咳声警示着呼吸的危险。 幸而此烟不伤双目,他方能及时催动护盾术,堪堪挡住袭面而来的灵矢。 力场屏障震颤须臾,终未溃散。 忽闻齐戎暴喝咒诀,周遭毒烟竟如百川归海,尽数向其掌心汇聚。 林昭然瞥见那位教习左掌擎天,绿烟在其上方凝成浑圆毒球,旋即不得不再次展开护盾——第二波袭击已至。 至少现在能呼吸了——谢天谢地。 不待袭击者重整旗鼓(这帮褐袍修士定是借毒烟掩护传送而来,否则入避难所时他必会留意),齐戎并指如刀,一道光鞭裂空而过。 入侵者身躯顿时上下分离,恍若原本便未相连。 林昭然震骇地望着这位前战修。 早知其修为精深,亲眼所见仍是另一番感受。 此人瞬息判明局势,仅用两术便力挽狂澜。 若最初疏散时由他带队......想必能无损击退冬狼群。 弟子们对齐戎的服从,定然远胜课业执事——那身经百战的气度做不得假。 「你...怎么...还能...站着?」不远处张明远喘着粗气问道。 显然也吸入了毒烟。 看来即便历经数十次回溯的老手,也会中招。 林昭然正欲作答,身侧地面突然炸裂。 飞溅的碎石将他击倒在地。 他听见齐戎急诵咒诀,却为时已晚——那头破土而出的褐甲巨虫快得匪夷所思,而剧痛已令他动弹不得。 眼见森然利齿覆顶而下,他堕入了永恒的黑暗。 最后的念头是:这不公平。 敌军究竟准备了多少后手?这帮入侵者简直作弊! 第30章 突变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间剧痛如潮水般炸开。 他浑身痉挛,撞上压覆之物时脊背弓如虾米,霎时间睡意全无。 「早——」 「早个鬼!」林昭然截断话头,「被蠕虫生吞也算好?每次醒来都要遭这罪...」 他死死盯着小妹林琪琪,「就不能晚一日开始轮回么?」 林琪琪茫然回望,杏眼里满是惊惶。 「你在说什...呀!」 话音未落,她已被掀落床榻。 林昭然箭步窜起,直奔净室——前几次轮回吃够苦头,这回岂容她反击? 木门落栓刹那,外头传来跌坐声与娇叱。 「林昭然!你给我出来!」 少女跺脚声混着叫骂穿门而入。 他掬一捧冷水拍在面上,听着母亲闻声赶来训斥小妹的动静,忽觉晨光透窗而入,竟真有三分明媚。 -------------------- 飞舟...林昭然原本就无甚好感,自陷入轮回后更添七分厌憎。 这铁皮匣子往复不休,简直比林琪琪每回轮回伊始的飞扑更恼人。 他原想与藏书楼当值的安慧心攀谈,待他日应聘时也好行事,转念却又作罢——此番轮回他决意不去应征。 先前在藏书楼当差太过耗时,而今他有更要紧的打算:将云墨心要求的基础变式尽数参透,好拜入这位天衍阁导师门下。 虽说藏书楼术法确有可取之处,但若能摆脱赵虚明那老顽固... 青云城大劫将至,这次他定要提前离城。 纵使要向张明远吐露轮回隐秘,他也要在夏祭大典前夜登上首班飞舟。 理智告诉他应当留观入侵动向,记下破局关键。 他何尝不明白? 只是...终究难以自持。 非但因涉险必死,更因那「疏散」时的种种惨状,如钝刀剜心。 可细究起来,这些又仿佛都非根本缘由。 他蹙眉沉思,却觉万千思绪皆如雾里看花,不得其解。 灵台倏然清明。 是了,正是这无力之感。 每思及入侵,便觉敌势如泰山压卵,自己能苟活至今,不过侥幸而已。 前番葬身巨型蠕虫之口,恰似这场劫数的缩影——击退凛冬狼群,破去敌修埋伏,便以为劫波已渡? 愚哉!蠕虫突从地底破土,血盆大口瞬息噬首! 此等灾厄,教他如何抵挡? 或许本就不该硬抗。 细想入侵种种蹊跷处,竟与张明远一夏之间突飞猛进、自己月余练成基础十五式、乃至轮回这等逆天之事,同属荒诞。 若真有第三位回溯者暗中操盘,倒能解诸多疑惑... 然则新疑又起:那巫妖既能伤他与张明远,又已投效敌阵,为何至今未对张明远下手? 横竖要再探个究竟,也须待他修为精进,或是心境澄明能直面惨象之时——二者孰先孰可。 况且若次次甫遭劫便殒命,又如何细察其中关窍? 待飞舟抵达青云城,林昭然缓步向天衍阁行去。 此番他从容不迫,因在上回轮回终觅得避雨结界之术,正欲一试。 这避雨结界虽耗真元甚巨,却正合其用——青云城灵脉充盈之地,维持个把时辰尚可。 寻常修士嫌其耗费过甚,于他倒是无妨。 那无形气罩将雨水尽数排开,连道旁积水亦自行退避,恍若神人出行。 这般景象颇有趣味,更抚平了几分前次轮回中被入侵碾压的郁结。 待脱出轮回后,这避雨结界多半要束之高阁——寻常雨天一柄油纸伞足矣,何须耗费真元? 可转念又想,此番寻伞不得的窘境,怕是不会仅此一遭。 他摇头自嘲。 此刻妄想脱劫后的日子,未免太早。 当务之急...这念头甫起便觉荒唐,身处轮回竟还要专注当下? 比如那张明远之事。 他几欲和盘托出,与其共谋破局之策——集思广益总强过独木难支。 那小子虽性急,却能在这轮回中游刃有余,必非庸碌之辈。 然则...林昭然眉头微蹙,总觉张明远身上另有隐秘。 贸然交心,恐非良策。 且观此番轮回中张明远待他如何,再作计较。 ------------------------ 林昭然瞥见白明泽那厮正手舞足蹈地招呼他,心下踌躇。 虽说是同门至交,但这百事通聒噪得很,此刻更无甚新鲜事可说。 终是轻叹一声,慢腾腾挪步过去。 纵在轮回中,对这般热切笑脸视若无睹,终究过意不去。 倒是白明泽此刻现身膳堂颇不寻常——先前轮回中从未有此情形。 这类莫名变故时有发生,毕竟至少两位回溯者在轮回中搅动风云。 但此番轮回伊始便生变数,着实蹊跷。 入青云城方一日,往常至少七日方见乾坤颠倒。 即便那时,诸多事仍会重演。 譬如诸位教习授课,大多循规蹈矩; 又似林昭武求取紫藤疹药膏,纵使其与安慧心的事端临近轮回尾声方显。 思及此处,林昭然眸光一凛。 既然轮回更迭都难改此事,那「意外」怕是大有文章。 「你方至青云城吧?」白明泽待他甫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探身问道,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林昭然迟疑颔首。 这百事通唯有谈及绝色佳人或是惊天秘闻时,方会如此亢奋。 但愿是后者——若是前者,他即刻便要拂袖而去。 「你绝对想不到!」白明泽激动得几乎拍案,「可记得张明远?就是那个张氏世家的独苗!前两年还与咱们同窗听讲。」 果然是他。 林昭然暗自苦笑,早该料到。 「自然记得。」他淡淡道,「此人...令人过目难忘。」 「咦?」白明泽一怔,随即恍然,「也对,虽说他术法资质平庸,你又鲜少与他往来...」 林昭然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实则他天生过目不忘,莫说同窗之名,便是仅有一面之缘者,时隔多年亦能脱口道出。 纵在堕入轮回前,他也断不会认不得白明泽所指何人。 「且说正事,」白明泽压低声音,「昨日张明远从自家府邸逃出来了。」 「嗯?」林昭然眉峰一挑,「逃字从何说起?他为何要逃离自家宅院?」 「妙就妙在此处!」白明泽双掌一拍: 「听闻他与监护人楚羽争执不下,最后竟演变成斗法。你猜怎么着?张明远赢了! 张氏世家半座府邸化为废墟,那小子遁入城中,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满城衙役都在搜捕!」 「这...」林昭然一时语塞。此事当真蹊跷。 「难以置信吧?」白明泽凑近道: 「要我说,官衙说辞未必可信。楚羽可是七境术士,张明远连初境鉴文都是勉强通过...可那府邸的损毁又做不得假...」 「你从何处得知?」 「满城小报都在刊载,街头巷尾更是议论纷纷。」白明泽忽又怅然,「同门竟卷入这等风波...昭然你怎么看?」 「明泽,」林昭然缓缓摇头,「此事...恕我难以置评。」 他确未虚言。 张明远能击败监护人他毫不意外——那楚羽虽是七境,终究是政客而非战修——可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看来他此番不会来学阁了。」林昭然若有所思道。 不过以张明远的性子,保不齐哪天就会若无其事地晃进讲堂。 「想也知不可能。」白明泽失笑。 「可曾闹出人命?」见对方摇头,林昭然继续道,「既无大恶,他若主动投案,最坏不过如何?」 「楚羽真人此刻定然震怒,以他在暴风联盟的权势,纵是张氏世家独苗也难善了。」白明泽压低嗓音: 「袭击联盟政要本是重罪,若真要追究...不过料想楚羽也不会将事做绝,这朝堂丑闻闹大了对他更不利。 我猜待风波稍平,月余后张明远自会归来,届时楚羽再宽宏大量地既往不咎罢了。」 第31章 远观 林昭然默然。 张明远曾言甚少在轮回开始时滞留青云城,更鲜少踏足讲堂。 如此想来,自己竟期待此番能遇见他,倒是痴念。 前次轮回中那小子或许觉得他有趣,但未必值得特意相寻。 此事蹊跷处在于——若张明远欲离府独行,大可择日径自出走,何须闹得这般惊天动地? 楚羽这两年来对张明远向来放任自流,任其旷课逃学,修为荒废亦不闻不问,又怎会突然阻拦? 思绪如乱麻难解。 林昭然也不愿费神寻人,纵使寻去,怕也难得其踪。 倒不如专注眼前可及之事—— 比如挣脱赵虚明那老顽固的魔掌。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么? 此番轮回倒是风平浪静。 张明远始终未曾现身,连衙役都寻不得踪迹。 约莫七日后,学阁里的流言也渐渐止息。 林昭然则全心参悟基础十五式,几乎荒废其他课业,逮着机会便逃课。 慕容雪为此勃然大怒——因他屡屡缺课拖累考勤——竟说动云墨心亲自来堵他。 幸而他科科优等,倒让慕容雪的责难显得无理取闹。 他对云墨心谎称正在钻研私密课题,保证夏祭大典后必回归课堂,又许下完工后定当呈阅的诺言,这才搪塞过去。 这般专注终见成效——轮回终结前,他竟同时练成「悬空式」与「定空悬浮」两式。 不过也懒得在赵虚明面前显摆,那老顽固至今仍逼他练习「笔旋之术」,横竖都讨不得好脸色。 入侵降临时,他自然不在城中。 此番未得张明远的法器相助,战力比上回轮回更逊,若陷身灾劫怕是撑不过半刻。 不过他每日必练那小子所授斗法诀窍,盼能修至对方那般心随意动的境界。 虽知非数年苦功不可,亦当尽早用功。 此番他亦未乘飞舟离去,而是徒步登临城外山巅,俯瞰整座青云城。 这般远观入侵,不仅免了亲历时的惊心动魄,更窥得几分玄机。 但见入侵分作数段:首当其冲便是那天火焚城阵,爆炎流星分袭三处——府衙、军营,另有一片陌生楼宇。 天衍阁倒非首要目标,想是入侵者欲保其完好。 爆炎过后,着弹处竟涌出成群火之精魄,幸而城中屋舍多设御火禁制,否则顷刻便要化作火海。 待火精肆虐片刻,地宫密道又爬出无数妖兽,横行街巷后方见施术者现身。 当时辰刚过子时二刻,天地骤然归暗时,城中战火犹未平息。 平心而论,那妖兽大军反倒是入侵中最不足虑的一环。 若能设法阻截大火焚城,或是除掉随妖兽现身的术士...待他修为精进后,倒值得一试。 --------------------- 后续三次轮回如出一辙,连张明远与监护人大战后夜遁的戏码都分毫不差。 看来此事非偶然,竟是常态。 细节虽有出入,但每次那小子都要先痛殴楚羽一顿才扬长而去。 可惜林昭然始终未能探得楚羽底细——这位朝堂重臣岂是易与之辈? 公开典籍中也寻不着张明远敌视他的缘由。 真元操控基础变式的修习虽稳步推进,他却渐生倦意。 终日练习基础,任谁都会意兴阑珊。 何况云墨心曾言,寻常弟子一年不过练成六式,他已算进境神速——无非是心无旁骛之功。 世间能有几人可倾尽心力专修此道? 寻常弟子要分心的事务太多,基础的真元操控练习自然排在最末。 正因如此,他此刻才会立在云墨心的静室外,盘算着能否未竟全功而先得真传。 「有事?」云墨心搁下朱笔。 「弟子斗胆,」林昭然拱手道,「教习首日所列课业,于弟子恐无大益。其中要旨,弟子已粗通八九。」 云墨心眉梢微挑。 这招既对得了齐戎,想必对她亦能奏效。 「既如此,」她略作沉吟,「可愿受我三两道小测?」 林昭然自无异议。 只见云墨心从檀木屉中取出两份卷轴。 其一竟是夏祭大典前全堂测验的复本,他凭着轮回记忆,不消半盏茶便挥毫而就。 另一卷却尽是高阶要义,多是课业未涉之秘,他勉强答完四分之一,尚有半数存疑。 云墨心朱批如飞,俄顷合卷颔首。 「经义根基尚欠火候。」她故作怅然一叹,惹得林昭然险些绷不住脸色——这分明是存心刁难! 那第二卷小测根本是刻意为之!「且将这些经义典籍拿去参详。」 不待他分辩,两息后已被“送“出门外,手中多了张墨迹未干的竹纸。 瞪着列满书目的清单,他指节捏得发白,恨不能当场用火系术法焚了这劳什子。 可终究还是将纸笺揣入袖中——赵虚明那老顽固都熬过来了,岂会败给几册典籍? 他定要再来讨教,教她知晓厉害。 ---------------------- 「晨安!晨安晨安晨安——!」 「琪琪晨安。」林昭然笑吟吟起身,「多谢唤醒。」 林琪琪愣怔数息,见他全无往日狼狈之态,悻悻然自行爬下床榻。 早知这般容易打发,何必先前与她斗智斗勇? 「无趣!」小妹鼓着腮帮子指控。 林昭然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娘亲唤你去前厅。」她忽又扯住他袖角,「不过...先给我变个戏法可好?求求你啦——」 横竖无事,他掐诀施了道浮光术,掌心倏地跃起一团明光。 待那光球绕梁三匝,他又连施两诀,此番化出的光球竟呈碧赤二色。 云墨心所列典籍虽多陈词滥调,却也有意外之获。 原来那些变式不止锤炼操控之能,竟还能随心调整术法效果。 譬如明光术的变色法门,亦可用于浮光术的光球着色。 更妙的是,同系术法修习到极处,施术时真元消耗大减而威能倍增: 火系锻脉可助炎矢术,悬空式精熟则摄物真劲愈强。 得知此节,他对那些枯燥练习的怨气顿时消了大半。 待练尽云墨心所授,说不得还要另寻高阶变式。 「还要看!再来嘛!」林琪琪拍手雀跃。 趁小妹被五彩光球迷住,林昭然悄然抽身往净室行去。 这丫头为何总执着于抢占净室? 纵是她素来顽劣,此举也未免太过幼稚。 下回轮回,定要好生问个明白。 偏生他忘了满屋浮光未散,竟贸然将云墨心请入房中。 仓促挥手熄了光球,却早被对方瞧个正着——但见那女教习眸光如电,直刺得他脊背发凉。 「这不该是初境弟子该会的术法。」云墨心指尖轻叩案几。 「家兄昭明授艺时,偶尔也靠谱。」林昭然扯出个混不吝的笑,毫不犹豫拿兄长作挡箭牌。 私自传授未授箓修士初境术法虽犯禁,但林昭明那厮素来百无禁忌。 「竟连变色法门也掌握了?」云墨心微微颔首,「倒是小瞧了你。既如此...」 她递来一卷眼熟的玉简。 林昭然正待灌注真元解封,忽觉有异——云墨心此刻注视他的神情,活似苍鹰盯住野兔。 往日验看玉简何曾这般郑重? 他细观简上符印,分明与往常无异。 慢着... 数息后他猛然想起符印出处,顿时恨不能以头抢地——那鬼画符般的纹路竟是解法要诀! 原来他一直用错了法子! 从前只知蛮力灌注真元破封,实则需按特定脉络疏导灵力,方能完好揭下封印。 这要求不过是最基础的真元微操,莫说如今,便是堕入轮回前他也早该掌握。 那些符纹哪是什么装饰,分明是再明白不过的解封指南,不过写得隐晦些罢了...自己竟眼拙至今! 他依纹路引导真元游走,封印顿时无声脱落。 「不错。」云墨心浅笑,「这般年纪就有如此造诣的弟子可不多见。林氏麒麟儿,果然名不虚传。」 林昭然强撑笑脸。 不能黑脸...绝不能黑脸... 「可惜我尚有要事,余话待青云城再叙。」她转身时广袖流云般拂过案几,「选修课业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