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成纪》 楔子 我素来畏寒,所以总觉得冬日难熬。 记得那日雪下得特别大,也是,在那样的大雪天,所有的一切,才会被那毫无色彩的雪白牢牢掩埋,一层又一层,直至冰冷…… 被长剑贯穿身体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其实,我预想过这样的结果,虽然有些震惊,却并不意外,这只是最坏的一种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念及此处,我的嘴角牵出一丝微笑,目光低垂,望着那从后背刺入,穿透胸口露出来的小半截“寒光剑”,“寒光剑”薄如蝉翼,锋锐无匹,剑尖带着殷红的血,落在银白的雪地上,象鲜艳的红梅。 “寒光剑”从背后抽出去之后,那股锥心之痛才迟钝地席卷而来,我不由自主地微蹙头,缓缓转身,双腿似灌了铅,摇晃中几近失衡,胸口那个被洞穿的窟窿涓涓地往外渗着血,浸湿了大片的衣衫,那样刺骨的冰冷也掩不住从心里透出来的寒凉,鲜红的血衬在黑色的衣衫上并不明显,我捂住胸口,粘腻的血迅速浸湿了我的手,我讨厌血,即使是自己的…… 或许是因失血过多,眼前的景象蒙上一层雾气而变得朦胧,对面那个手执“寒光剑”的人,他谪仙般的面容此刻竟添了几分不应有的苍白,宛如冬日初晨霜覆峰巅,冷冽又虚幻。这大概是濒死之际,眼前所生的幻境吧,我再度轻嘲,眼前的他依旧面无表情,从容淡泊,以往的我,怎未曾察觉,这张面皮象是精心画上去的呢。 真是没长眼啊,竟从未看透,他的面无表情只是因为他冷酷,从容淡泊则是因为他寡情而已,果然,唯有血冷心狠之人,才能攀得更高,走得更远。 我轻轻阖上涨得发痛的双眼,可是如他这样的一个人,我深知与他的距离从来不是简单的遥远,也许终我一生,我都无法走进他的心里,即便如此,我也曾甘愿放弃一切,舍弃一切,即使他的眸中并无温情,笑中掺着虚假,我仍不悔在那烈火中焚尽自身。 我兴许无法再这样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人了。 就这样吧。 我不想留下尸身,退至崖边,绝望地望着他,悠然开口,“如此也好,来去皆由我自己作主。”然后无声地往后倒去。 他猝不及防地朝我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拉住我,只勾住了一节袍袖…… 发在风中散开,看着我从崖边一点一点地往下坠落,他眼里终是泛起一丝与平日里的些许不同。 “阿雪——”他的声音好像有些失控,响彻在整个山谷中蔓延出很远。 我凄声喊道:“唯愿来生不复相见——” 不——复——相——见——不——复——相——见—— 最后入眼的是那漫天肆虐飞雪,我讨厌雪,包括,我名字中的那个雪…… 象是断线的纸鸢,我迅速地向下飘去,原来,这便是我的宿命,即使是我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的宿命。 第一章 风陵客栈 晟,天元四年冬,戸城初雪。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早,戸城却是异常的热闹,大晟国主李文乾,即将迎来五十寿诞,举国同庆,大赦天下。 自五年前的上元夜,晟灭晋,改国号天元,皇城建在前晋旧都,晟跻身三大强国,隧天下三分,戸城以东,临海而兴,谓之东临,戸城之南,水陆纵横,是为南晟;戸城西北,疆域辽阔,部落散乱,各自为阵,其中以阿其那部最为强盛。 戸城,这座地处三国交界见证了历史更迭的边陲小城,也因互市通商变得异常繁华。 戸城隶属西州,西州在前晋时叫西都,是前晋临西门户,曾驻扎着一支前晋楚王王军,领军的是楚王长子,高子屿,字天枢。 时至今日,戸城城墙上仍保留高天枢战死时的铠甲,国界不同,生为对手,依然让对方尊重,这位年轻将军曾付诸生命守过的城池,护过的一方百姓,都足以让他为世人所铭记。 华灯初绽,戸城最负盛名的“风陵客栈”前,忽而迎来一列气势恢宏的队伍,其排场之大,足以令过往行人侧目,就连随行护卫与仆从,皆是衣着锦绣,华光熠熠。 队伍之首,是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身姿挺拔高挑,五官深邃立体,虽身着一身中原女子的衣裙,仍能一眼看出她是关外人,紧随其侧的,是个年约六、七岁的男童,生得粉雕玉琢,十分精致漂亮,一身绯红的锦衣,气质华贵。 小二快步迎上去,满脸堆笑正欲开口,却被高大壮硕的护卫首领不动声色地拦下来,语气生硬地道:“你们客栈,我们包下了。” 小二嘴角微扬,似乎对这等自视甚高、派头十足的客倌见怪不怪,转头朝柜台里唤了一声:“年叔!”便端着一旁桌上的茶壶朝大厅里走去。 店堂很大,灯笼照得很亮,四角都燃着炭火,很暖和,厅里一排一排的坐着很多人,正前方有个大方台,方台上摆着个长桌案,桌案前正坐着一个身着灰色粗布衣衫的男人,蓄着胡须,皮肤略黑,看上去约摸四十余岁,嗓音略粗,字正腔圆,似乎正在讲什么传奇话本。 被唤做年叔的男人从柜台后走出来,一揖手道:“小姓年,是这‘风陵客栈’的掌柜。” 护卫首领一脸生人勿近,递上沉甸甸的一包银子:“包下你们客栈,请他们出去!” 年叔并不伸手接银子,脸上笑意不减,那样子却不像市侩的生意人:“我‘风陵客栈’开门做生意,进门便是客,断没有把客人赶走的道理。” 护卫首领上前一步。 “跃铢!”一声稚嫩清脆的声音,那漂亮的小男童开口,应该是叫了护卫首领的名字,虽是童音,听上去却有几分上位者的气势,那护卫回转身,露出了背上背的包袱,看样子是个方形的盒子,他脚下一窒,随即谦恭地退回到小男童身后。 小男童不动声色地回望了一眼身旁为首的少女一眼,少女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 “护卫鲁莽,年掌柜莫怪,劳烦为我们准备十六间客房。” 年叔和气点点头:“二楼有空房间十五间,三楼阁楼还有四间,若是需要,都给你们了。” “多谢!”少女展颜一笑。 “阿久!”年叔高声朝厅里喊了一声。 “是!”小二应声过来。 “带客倌们上楼,天气冷,去吩咐厨房做些热乎的饭菜给他们送去。” “是!”小二再应,朝着小男童一行人道:“请!” 楼梯上了七、八阶,少女望向厅堂里那位说书人,问前面领路的小二,“他是在讲故事吗?” “对……” “萦真,你上三楼去!”小男童沉声开口。 萦真,应该就是少女的名字。 “不,我要听他讲故事!”萦真嗔道。 小二看出来了,这群人做主的虽是这位叫萦真的少女,但一旁这位六、七岁的小男童身份也应是不凡,小二身在戸城边境,见过的客商行行色色,也见过不少官家少爷,世家公子,面前的这小男童,浑身上下透着股清贵且冷厉的气质,小二有些错觉,那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气场竟是让人不觉生寒,小二沉了沉心思,笑容更亲和了几分: “今日下雪,不少客倌被风雪阻了路,店里客人多,厨房有些忙,劳客倌们久候,老徐头说书很有趣的,这堂下坐的,也有不少是镇上的乡亲,您可以到二楼雅座里坐坐,我给您烫壶酒,来两盘花生,解解乏,也解解闷。” “不用……”小男童道。 “老徐头,你上次不是讲‘睚眦精卫’的故事么,再讲讲……”只听厅堂中一青年男子高声喊道。 “对,对,对,再讲讲……”又一人附和。 “就是,就是……” “……” 小男童微微顿了下脚步,对前面引路的小二道:“不用酒,沏壶茶来吧。” “好嘞,您这边请!” 萦真微微一笑,看了看小男童,跟着小二朝前走。 雅座正对着大方台,视野极好,但这种敞开式的雅座不同于包厢,围栏只有半人高,相邻的雅座也没有遮挡。 旁边的雅座里坐着一个道士打扮年轻男子,玄色的道袍,头发在头顶梳成髻,插了一支木簪,一只脚支在长凳上,拂尘放在一边,正在嗑瓜子,一旁支着根长杆子,上面垂着的布条上写着“测字算命,趋吉避凶”,布条边缘还有一行小字“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萦真朝那布条多看了两眼,小道士立即把手里的瓜子扔进盘里,抓起拂尘拿在手里,轻轻一扬,一脸谄媚:“小娘子,测个字吧!” “测字?”萦真面露好奇。 “贫道今日还没开张呢,这样吧,测得准呢,您就看着给,测得不准,分文不收,如何?” “去去去,一边去。”跃铢不客气地道。 那道士身量瘦小,眼睛灼灼有神,上下打量了跃铢一番,“啧啧”了两声:“这位小郎君印堂发黑,双目含刹,两日之内,有过血光之灾吧。” 第二章 狼神之子 跃铢目光一肃,习惯性地把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上,“你怎么知道?” “年轻人,有伤在身,戾气不要这么重。”说着,道士上前两步从袖中取出一小盒药膏,“疗伤圣药,止血散瘀,消肿去痛。”隔着围栏,道士把小药盒递了过来。 小药盒子精致小巧,略带幽香,跃铢有些迟疑地拿起递过来的药盒,道士并没有收回手,反而更伸长了些,笑道:“谢谢惠顾,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这么贵?!一般的疗伤药也不过二十文。”跃铢道。 “你也说是一般疗伤药了,贫道无妄,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 “跃铢,把银子给他。”小男童道。 “是!”跃铢无奈拿出银子,放在无妄手上。 接过银子,无妄轻轻往上一抛,继而接住,一脸痞笑道:“多谢,多谢!” 小二很快送来了茶和茶点恭身退下。 “看几位衣着光鲜富贵,关外贵族?阿其那人?”无妄攀着围栏,转头望着萦真几人,眼神精亮。 萦真与小男童互看一眼,跃铢更是僵在一边。 “哟,真是阿其那人啊,”无妄十分敏锐,似乎是在几人的表情中寻找答案,“听说,阿其那部蝎利王卸了兵权,真的?假的?” 阿其那部蝎利王,名唤阿其那西琅,是可汗阿其那也罗的异母弟弟。 若论身份,这位蝎利王可是比阿其那也罗更有资格继承阿其那部可汗之位的,因为他的生母便是统治了阿其那部数十年的女王姬兰,传闻,阿其那西琅出生当天漫天彩霞,彩雀盘旋在阿其那部皇城“弓月宫城”上久久不散。 阿其那部大巫师曾断言,狼神之子降生,来日必是阿其那部之主。 关外各部皆信奉天狼神,大巫师的话,几乎可以算是神旨了。 正所谓出生即是王者,普天之下,非阿其那西琅莫属,然而在波谲云诡的王族之中,在人性本恶的虎狼窝里,一个不能自保的孩童,生存该是多么的不易,于是阿其那西琅六岁那年,就被女王姬兰送到王军军营,远离王庭,由王军统帅扎恪抚养长大,在阿其那西琅十四岁初战告捷之际,大巫师第一次承认自己的卦言有误,称阿其那西琅是将星,而非王星。 这在当时的阿其那部,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大巫师的卦言从未有过错漏,毕竟,大巫师当年初见姬兰时,便说她是狼神转世,错生女身。 其实在有心人看来,大巫师的澄清卦言有些画蛇添足,占卜预言之人,最重信誉,坦诚失误,也需要极大的勇气,何况西琅尚且年轻,未来可期,大巫师的卦言并不是全无可能。 然而大巫师并没有被这则错误的卦言影响,反而一跃成为国师,权倾朝野。 阿其那西琅十五岁时,阿其那部王军统帅扎恪战死,阿其那西琅接掌王军,是阿其那部有历以来最年轻的王军统帅,随即挥军北上,历时近两年,拿下漠北部,成为阿其那部战神,授封蝎利王,人称“毒蝎王”。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女王姬兰死后,各族各部,诸方势力引发了激烈的夺位战争,就算是也罗他们同胞兄弟间的争夺也十分惨烈,或是在政变中殒命,或是在也罗登位时被赐死,只余阿其那西琅,这位蝎利王曾帮也罗赢下最后一战,助他登上阿其那部可汗大位,往后几年,阿其那西琅内平北境各族各部之间的纷乱,荡平各路叛军,于外镇守边境,战功赫赫。 这样一位有着从龙之功,且实权在握的王爷,突然解甲,怎不让人心生疑窦? “别拒人千里嘛,出门在外的,聊聊嘛。”无妄兴致盎然地道。 “你们大晟不是说不能非议皇家之事吗?”小男童道。 “咱们这是大晟境内,唠嗑一个关外皇室,也不算非议吧。” “道长这么好奇?”小男童微勾了一下唇。 “嗯。”无妄点头。 “你刚刚不是说测字吗,听说,你们中原道家测字算命挺厉害的,”小男童岔开话题,看了跃铢一眼,大概想到他也不识几个汉字,转眼望向萦真,“萦真,你写个字让道长瞧瞧。” 无妄清了清喉咙,甩了下拂尘,端了端身子:“小娘子请,贫道就送你两句。” 萦真沾了杯中茶水,可能是关外的女子识字也不多,迟疑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个“大”字。 无妄看了一眼,原地转了两圈,凝神定气,那样子,倒有几分仙风道骨,喃喃道,“‘大’字若添上一横,即是‘天’,大晟的天下第一家在京城,如此看来,娘子此行,该是一路往南,前往京都吧?!” 萦真闻言,面上掠过一丝讶色。 无妄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继续道:“‘天’字出头,便是‘夫’字,看娘子面如桃李,双目含春,应是红鸾星动,喜事将近,娘子此去,该是有关终身大事?!” 虽说“终身大事”的字面意思,关外姑娘不一定能明白,但是“夫”即夫婿,还是浅显易懂的。 看到萦真面上微不可察的一红,无妄知道自己说对了,了然一笑,“能与天下第一家联姻,娘子的身份定然也是天家王女。” 阿其那部王女,那就只有阿其那部可汗也罗的掌上明珠了,也罗迄今为止,只有一个女儿,阿其那萦真,身份尊贵。 跃铢有些目瞪口呆,萦真就写了一个字,这小道士就把萦真的身份给算出来了?不是说这是神棍吗?不是说中原的这些玩意就是骗人的吗? “看你们这一路应是还有险阻,言尽于此,各位保重!”无妄言罢,双手作揖,行了一礼,随后抄起长杆,迈步向雅座外行去。 接着只听到他高声唤小二的声音:“……切点牛肉,送到我房里去。” “道长,你这是有钱了?” “看不起谁呢?!叻,剩下的就赏你了。” “多谢道长……” 小男童皱了一下眉心,眼光落在跃铢解下来放在桌上的包袱,他没有忽视无妄离开时,看到这包袱眼里那一闪而逝贪婪的目光。 第三章 楚王王妃 这时,大方台上的老徐头将手中的折扇一合,虽说是冬日手里握着这样一把扇子很不合时宜,不过他的动作倒是极为潇洒。 “话说大晋贞庆三年,也就是五年前的上元夜,那一夜也如今日这般,大雪纷飞,晟兵困围前晋帝都多日,大晟镇国将军燕赤宏终于攻破了大晋京都西城门,随即长驱直入。 “月挂中天,照不明大晋帝都的暗黑。 “大晋年仅十一岁的景骁帝高煜寝殿走水,火势蔓延得很快,整个皇宫变成一片火海,将半边天映得火红,大晋最后一位帝君和那座古老皇城化为灰烬。 “从晟扣关,再从边城一直打到大晋帝都,楚王膝下六子一女,以北斗七星为字,长子高天枢、次子高天璇、三子高天玑、五子高开阳、六子高天权皆在卫晋的战争中为国捐躯。 “楚王一生只有王妃单氏一个妻子,单氏只育有高玉衡、高开阳与七女高摇光,其他四子或是同袍后人,或是战场遗孤。单氏出身江湖,在府破之前,将楚王仅剩的一双儿女四子高玉衡与幺女高摇光送出府外。 “大晟镇国将军燕赤宏胞弟燕赤列率先锋营五千兵士踏雪而入。 “就在大晟士兵即将跨入前晋楚王府的地界时,忽然‘嗖嗖嗖——’三声,只见地上插着三支白色羽箭,力道、方向完全一致,警示着来人止步。 “只见楚王府的高墙上站着一个人,体态纤瘦,是个女子,手上正握着黑色的弓,显然,这三支箭是她射的,她一身黑色的锦衣,黑色宽襟带,黑靴,双腕扣着黑色袖甲,那样的黑色,溶于黑夜,立在屋顶的白雪之中,是那样的遗世独立,那样的与众不同,此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楚王妃。” 老徐头声音激荡,情绪十分饱满:“再说这位燕赤列,夺晋大军副将,大晟境内第七高手,天下的高手榜,他也是排得进前二十的,此时的他高坐在马背上,胯下的灵驹,亦是驰骋过万里疆场的,硬是被那三支羽箭透出的凌人戾气逼退了好几步。 “燕赤列的脸上露出不可思意的神色,瞪大眼睛,好像反复确认过很多次,才吐出两个字:‘是你!?’ “楚王妃声音清冷,象是来自地狱里的鸣啸,让人不寒而栗,只听她一字一字地说:‘所以,不要再往前一步,否则,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燕赤列叹道:‘原来十八年前,陆善失踪,竟是在南晋做了楚王妃!’” 老徐头顿了顿,将折扇一合在掌心中一敲,继续道: “这位大晋楚王妃,只知其姓单,莫说是大晋百姓,便是前晋皇家宗室里知道这位楚王妃名讳的也不多,低调如斯,的确很难联想到她便是大名鼎鼎的陆善? “有道是: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何况陆善这样的奇女子。” “不是说那陆善是妖女吗?”堂下又有人道。 “听说杀人不眨眼的……” “真的,假的……” “……” 老徐头“哗啦”一声再将折扇打开,轻轻摇了摇: “且说陆善其人,本是孤女,幼时被‘逍遥阁’灵虚真人收养,收为弟子,十七岁成名,因她屠了‘烈火门’,满门二百二十八人,一时间,江湖上炸了锅,陆善因此成了臭名昭著的邪魔妖女。 “然后,要复仇的,要除魔的,要维护正义的,还有想杀陆善扬名的,一拨又一拨奔着陆善而去。 “那些年,陆善是何等的恣意轻狂,她从不屑于隐藏身份,来报仇的她坦然面对,来挑战的她欣然接受,她功法奇高,剑术精湛,轻功极好,关健是人家长得还漂亮,除了‘烈火门’的血债,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劣迹,而且,她行事颇为光明磊落,于是,江湖上就有些好事之徒对她为何要屠尽‘烈火门’,大为好奇,至于真相如何,陆善从未解释,只是在她二十一岁那年,忽然就销声匿迹了。 “燕赤列之所以如此肯定陆善的身份,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其兄镇国将军燕赤宏是‘逍遥阁’灵虚真人第二个徒弟,与陆善乃同门师兄妹。 “燕赤列在朝有大晟先锋营将军的军职,在野江湖上的名号也不小,他想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在江湖高手榜上除名十余年,就算单打独斗他或许没有胜算,可他身后不是还有这么多的士兵吗,想到这里,燕赤列紧了紧手里的长枪道:‘陆善,你再厉害,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陆善的声音很轻很淡,却满含肃杀:‘尽力试试!’ “说话间,一名士兵一只脚踩过了地上的三支羽箭,只见陆善轻轻一挥手,立即从四面八方冲出一队人,身着黑衣,戴着精致的铁面具,遮着上半张脸,身手矫健,晟军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划破喉咙,被刺穿心脏,手法不一,简单直接,都是招招致命。 “一名黑衣人轻身将扑向高坐在马上的燕赤列,燕赤列起枪格挡,另一名黑衣人又腾空踢向他的头,燕赤列回枪,看准空档,再一名黑衣人发出暗器射向燕赤列腋下,燕赤列叫了一声,立即伸手将暗器拔出来,这时又窜起一名黑衣人抱住燕赤列的腰,把他从马背上扑了下来。 “燕赤列拔出腰间的佩剑,他也是征战多年的老将,功夫高强,可他却从没有遇到过这样一群人,单打独斗,他们自然不是对手,但他们自身功夫都不弱,且配合默契,你划伤了燕赤列一剑,另一人会立即飞身上来再补一刀,你打中他一拳,另一人便会扑上来补一掌,加之方才还中了暗器,暗器上似乎还涂了迷药之类的药物,这样一来,擒住燕赤列竟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而黑衣人只有两人受了不重的轻伤。 “这便是大晋楚王府的‘睚眦精卫’。” 堂下再度哗然,老徐头饮了一口桌上的茶,眼底浮闪一片清亮,提高了声音道: “睚眦,龙之二子,龙首豺身,好勇擅斗,嗜血嗜杀。 第四章 睚眦精卫 老徐头的折扇一下一下在手里敲,似思索,又似在回忆: “在晟夺晋的战役中,燕赤列不是没见过‘睚眦精卫’,进军中来刺杀的,探查情报的,虽然燕赤列兄弟俩身边都有重兵护卫,但都有好几次险些被‘睚眦精卫’得手,‘睚眦精卫’不像一般刺杀的死士,不成功便成仁,他们很有纪律,很有规矩,他们讲究协同作战,在单兵格斗中从不逞强,面对比自己强的对手绝不恋战,做不到绝不硬扛,这让他们在无数次的实战中伤亡很小。 “那一夜,燕赤列见到了‘睚眦精卫’的惊人实力,自己被生擒,他带进城的先锋营五千人所剩寥寥无几,晟军也再无人敢踏过那三支羽箭。 “第二夜,站在三支羽箭前的是燕赤宏的精骑赤霞军,陆善仍然站在墙上,燕赤列被绑得扎实,跪在三支羽箭内侧,嘴里被塞着布条,‘嗷嗷——’地冲着赤霞军主将齐勇叫。 “赤霞军是燕家军,齐勇与燕赤列同年,同袍之义甚笃,私交甚好,此时,燕赤列就在数十步外,齐勇却不敢上前救他,他知道前一夜先锋营的惨烈,冒然上前,不仅会害了燕赤列,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齐勇冲着陆善喊道:‘楚王妃,你放了列将军,你有什么条件?’ “陆善毫不客气:‘你做得了主吗,废什么话!’ “齐勇一噎,没说出话来。 “这时,燕赤列挣扎着跪直了身子,艰难地往前跪挪了两步,陆善张弓搭上两支箭,同时一左一右,插进燕赤列两条大腿中,两支箭头从后穿过腿骨,再从前面露出来,带着腥红的血,燕赤列闷哼一声,整个身子倒在地上。 “齐勇脸色一变,冲口叫道:‘陆善,你好狠毒……’ “‘狠毒?!是你们杀到我家,怎么,我还要任你们予取予夺不成?’陆善杀意凛然,恨恨地道。 “说话间,一名齐勇的亲卫迅速上前,跨过三支羽箭,想将近在咫尺的燕赤列拽过来。 “‘不要……’齐勇出声阻止已经晚了。 “陆善面色一寒,右手一挥,‘睚眦精卫’再次出现。” “若是经历过前一夜的晟军先锋营士兵还在,就会知道,这一夜的‘睚眦精卫’比前一夜少了大半不止,陆善也从墙上跳下来加入战斗,赤霞军因很快退出了战圈,折损的人不多,‘睚眦精卫’并没有象前一夜一样穷追猛打,很快退回王府内。 “到第三日清晨,燕赤宏亲自站到三支羽箭前,陆善单薄的身影仍立在屋顶上,她身边的‘睚眦精卫’不再隐藏,两人站在她身前的屋檐上,四人站在墙边,四人站在三支羽箭边,这十名‘睚眦精卫’的黑衣很讲究,襟边、腰带和袖甲上都绣着金色的云纹,那是用金线绣的,显示他们在‘睚眦精卫’中的品级相当高了。” 其间,小二送来了饭菜。 “小二,你们客栈这样妄议前朝旧事,不怕官府来拿人吗?”小男童问。 小二满不在乎,“客倌不是本地人,不知我们戸城虽是大晟旧都,可是晟灭晋后,地域有变,我们离阿其那部反而更近,城里三国人混杂,日子本就过得不易,我们边城百姓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南晋在大晟人眼里是旧朝,在戸城人眼里,晟与晋却是没什么分别。”小二微一恭身:“客倌慢用!”退了下去。 堂下老徐头再度提高声音: “说起‘睚眦精卫’,其实,燕赤列曾经俘虏过一名,在刀斧架在那‘睚眦精卫’胫上时,燕赤列一脸兴奋,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掰他的嘴。 “那名‘睚眦精卫’语气轻松:‘轻点,燕将军,弄伤了我的下巴,我怎么招供呀,你找什么?找我嘴里藏的毒药?没搞错吧燕将军,我可是睚眦精卫,你当我是普通的死士吗?’ “揭下铁面具,燕赤列看到的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十七、八岁,笑起来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明朗与跳脱,很有感染力。” “老徐头,你编的吧,你还知道那名‘睚眦精卫’的样子?”堂下一名听客啐道。 一片哄然。 “各中细节若非生动有趣,又如何身临其境?!”老徐头捋了捋胡须,摇摇折扇,一本正经地道。 堂下哗声夹着笑声更响了。 老徐头高声继续道: “燕赤列问那名‘睚眦精卫’姓什名谁,那‘睚眦精卫’也不隐瞒,自报姓名、年岁,答着坦然,象是在聊家常,没有丝毫被俘的自觉。 “燕赤列又问他,‘睚眦精卫’有多少人,归谁管,还问了‘睚眦精卫’这支队伍的内情。 “与燕赤列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睚眦精卫’十分配合,一一作答,交待得十分详细,大晋最神秘的‘睚眦精卫’所穿的黑锦衣可是很讲究的,襟边、腰带和袖甲上均绣有云纹,分金、银、铜三色,还有一种就是黑色云纹,论品级黑色最高,金色次之,再依次是银色和铜色,最多的一种就是没有绣纹的。那‘睚眦精卫’的语调调侃,看起来却并无作伪,燕赤列准备的酷刑一样没用上。 “第三天,燕赤列问的是‘睚眦精卫’的布署与藏身之处,那‘睚眦精卫’居然也是毫无隐瞒。 “燕赤列嘲道:‘我以为,睚眦精卫一个个都是硬骨头,没想到真是言过其实。’ “那‘睚眦精卫’看看窗外的天色,语气里伴着几分挑衅,几分淡定,几分从容:‘燕将军,你是第一次抓到睚眦精卫吧,你没有看过我的黑袍吗,上面是没有云纹绣的,就算我交待了布署,你认为有用吗?我品级低,所知有限,干我们这一行的,你不是应该很了解么,一旦有人被俘,布署自然会被废。至于藏身之处,狡兔尚有三窟,何况是睚眦,我就只知道这么一处,而且,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绝对是真的,可是——’他拉长了声音,那抹挑衅似更深了几分,‘你们敢去吗?睚眦精卫迄今存在已经有十几年,各国细作,本国权臣,总有好奇之人想一窥究竟的,可你听说过有成功的吗?’他微微顿了一下,再抬眼看燕赤列时,眸中尽是自豪与自信,‘我们不是死士,不是暗卫,我们是守国护民的军人,生有军职有俸禄,死有荣誉有抚恤。不惧无畏、忠诚勇敢、平等互持、心志坚定!知道我们为什么叫睚眦吗?悍如蝮蝎,睚眦必报!’” 老徐头绘声绘色,说到亢奋处,略黑的面色竟泛起一丝浅淡的潮红,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话到此处,屋顶忽地一阵轻响,瓦片碎裂四散,紧接着,七道身着绣有银色云纹的黑衣身影跃然眼前,其中一人动作迅捷,瞬间斩断了束缚那‘睚眦精卫’身上的铁索,随后再把剑给他,那精卫接过剑,目光如炬,盯着燕赤列,‘燕将军,知道为什么这三日我有问必答吗,一来就算你知道也未必有用,二来我可不能让你对我用刑,不然他们来救我,会拖后腿的。’ “就这样,七个人硬生生地将多年来唯一俘获的一个‘睚眦精卫’给劫走了。” “八个人可以从燕赤列的军营全身而退,好象有点言过其实吧!”堂下一个声音响起。 老徐头抿了抿嘴,浮起一丝笑意,眼神中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幽深,没有再继续。 小男童轻啜了一口茶,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戾色。 其实,当年大晋楚王府前的十睚眦之战天下皆知。 那一战,十名“睚眦精卫”力保京都百姓,硬是没让晟军踏过楚王府门口的界线,最终燕赤宏妥协,以不伤平民百姓,和平接管京都为条件,改了大晋高家的天下。 而陆善最终跳入大火中的楚王府,尸骨无存。 那一战,与燕赤宏经历的所有战争都不同,绝对的让他终生难忘,燕赤宏也经历了他入仕以来最惨烈的一次胜利,燕赤宏付出了他从军以来最惨痛的代价,燕赤列身死,齐勇重伤,先锋营五千人折损殆尽,赤霞军伤亡万余人,燕赤宏自己心脉受损,一身功法半废。 那一战,让“睚眦精卫”为世人所铭记,又如流星一瞬而逝,象神话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那一战,让护城河的水变得腥红,往后三年才渐渐淡去。 老徐头在柜台领了赏钱,拎着一旁的小酒壶,十分满意地跨出了厅堂大门。 第五章 三尺战神 翌日天亮,萦真一行人便离开了“风陵客栈”,往南急行两个时辰,直到来到一片树林,他们停了下来,决定稍适休整。 烈日化雪,日正中天,着实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跃铢扶着小男童从马车上下来,在一棵大树根茎上坐下,把手里的水囊递给小男童,“主子!” 小男童接过水囊,送到唇边饮了一口,问道:“还有多久能到泠水镇?” “酉时,应该能到。”跃铢答。 小男童环顾了一下四周,实在有些静,他敏锐地道:“留神,戒备!” “嗖——”地一声,破空的长鸣,一支弩箭直朝着小男童射来,跃铢拉着小男童往左一闪,箭矢深深地插进一棵大树中,入木三分,阿其那部的强弓利箭天下闻名。 接着是一阵密集箭雨,好在他们处在这片树林,寻处隐蔽不难,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个护卫中了箭。 “阿图——”萦真惊叫了一声,只见她正拖着个右腿中箭的婢女往树后躲,看她一脸焦急的模样,应是与这婢女关系亲厚。 或许是被追了一路,甚是委屈,心下一横,萦真拔出腰间的弯刀,迎上前去,怒斥箭始方向,大喊:“真是够了,这都到了大晟了,还有完没完呀,给我出来……” 已离弦的箭矢没有因为萦真是个美娇娘而停歇,险险地避过一支箭,萦真余惊未消,就见一支箭矢直朝自己咽喉而来,她大惊失色,本能地后退几步,紧紧地闭上眼睛。 小男童惊呼一声:“萦真——” 千钧一发之际,萦真只觉得自己小腿关节处一痛,随即痛呼一声就朝身侧一倒,这一倒,正好避开了那致命的一箭。 两个护卫上前,正想护住萦真往身后的大树退,结果双双中箭倒下。 这时,小男童身边的几个护卫忽然拿出弓弩,这样可以连续发射的弓弩只在阿其那部王军中可见,在一阵强势又密不透风的箭矢掩护下,萦真再被两个上前的护卫拉到了树后,萦真按住自己略有些发麻的右腿,关节处被打中的地方隐隐作痛,应该是块小石子,萦真朝小石子大概射过来的方向看了看,并无发现,目光往上一抬,树枝节处,似乎有一片黑色的衣角划过,仔细看过,又好像并无异常。 手执连弩的护卫有六人,分别挡在小男童面前,再散开四周,将小男童与萦真等人围在中心。 “可有受伤?”小男童问萦真。 “没有。”萦真摇头答道。 小男童略有深意地朝萦真刚才望去的那棵树枝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回到跃铢的面上。 跃铢会意点头,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背上的包袱,高声朝前面的一众人影喊道:“肃其,知道是你,不用藏了,敢对公主放箭,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大概是被跃铢叫破了身份,树影暗处走出来一个一身灰衣,身形颀长的男子,在他身后出现几十余人与他衣着相似,手里拿着短弩,跟着他一同走到明处。 那大高个男子一脸假笑,微一躬身右手按住左边胸口,朝着萦真行了一礼:“肃其参见公主!”不等萦真叫起,他自个就直起了身,转眼朝着小男童,微微点点头再行一礼:“参见蝎利王!”这后一礼明显行得极为敷衍。 什么!?那大高个叫小男孩什么?蝎利王?! 只听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随即又一声叫喊:“啊……啊……”,接着“呯——”的一声,从树枝上掉下来一个人,那黑色的大围帽从头罩到膝盖,将他从上到下遮了个严实,此刻他胸朝下,背朝上,脑袋正在小男童脚尖前。 “咳……咳……哎……哎……”地上的人被扬起的尘灰激得咳了两声,又呻吟了两声,显然这一跤摔得不轻。 “道长不必如此大礼!”小男童揶揄道。 地上的人一愣,爬起来,语气里很是挫败:“不是吧!我都包成这样了,你还能认出来?” 小男童唇角一勾,轻笑道:“鞋,你没换鞋!” 摘下大围帽,正是前一天在“风陵客栈”见过的道士无妄。 无妄看了看自己的鞋,他习惯穿鞋底很厚的鞋,这多少可弥补他个矮的自卑。 “道长跟了我们一路了,有何赐教?” 无妄望了一眼小男童,适才听到大高个儿叫小男童蝎利王,才把他从树上惊了下来,“你——真是蝎利王?” 小男童眼眉一挑,“如假包换!” 阿其那部蝎利王是阴诡狠毒,杀伐果绝的悍将,怎么可能是这面若桃花,身如稚童的小童? 等等,无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蝎利王上阵杀敌均是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现身阵前还要戴个十分狰狞的鬼头面具,这么多年下来,竟是鲜少有见过蝎利王真容的人,这蝎利王除了“毒蝎王”还有个“三尺战神”的名头,无妄乍听到这个名号时只觉有些奇怪,也没多想,他对蝎利王的一知半解仅仅是因为关注女王姬兰时,顺道了解了一下,现在,倒是一目了然了,目测这位蝎利王的身量也就三尺多些不足四尺的样子。 “你谁呀?”肃其不客气地问无妄。 无妄回过神,拍了拍身上的土,“路过的。” “想活命的就滚一边去!”肃其恶狠狠地道,然后朝身后的人一挥手:“上!” 无妄撇撇嘴,后退数步,斜靠在一棵大树边,从后腰拔出一截甘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没想掺和。 以肃其为首的一群人蜂蛹而上,六个手持连弩的护卫迅速往后退,后面的护卫上前,他们分工明确,看得出来是被调教过的。 “肃其,你这样一路追杀我们,就不怕我告诉父汗吗?”萦真厉声道。 “公主此去是和亲,嫁入大晟皇室,还怎么回‘弓月宫城’?!杀了蝎利王,属下自会护送公主去大晟京都!” 这是一点都不遮掩呀。 或许,同是阿其那部的人彼此了解,双方一时间打得难舍难分,这种近身互博全靠力量,拳拳到肉,亦是拼尽全力。 无妄皱眉,嚼着甘蔗,瞥了一眼一旁的阿其那西琅,口齿不清地说:“你不是你们阿其那部的战神么?他哪一边的?为什么要杀你呀?” 第六章 邀月神刀 阿其那西琅挑挑眉,回望着无妄,唇边带起一丝笑意,“道长,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无妄吐出甘蔗渣。 “你助我击退肃其,护我入京都,至于你想要什么,说说看!”阿其那西琅双手负在身后,双眼沉静地凝视着前方。 “你这么看得起我呀!”无妄尾音上扬,声音里有一丝得意。 “道长步履轻盈飘忽,呼吸沉稳绵长,我不了解中原武学,但我见过几个武功高手,大概也不会比你好!” 这恭维让无妄很受用。“你真的什么都给吗?” 阿其那西琅看着前面的跃铢回身凶险地躲过一刀,重重地“嗯”了一声。 “那我要跃铢小郎君背上的方盒子!” 阿其那西琅回头望着无妄,眼光有些怪,似乎有些迟疑。 无妄眼睛一亮,下巴微微抬高,“给吗?” “你要它干嘛?” “如果,我说我想尝尝它是不是甜的,你信吗?” 阿其那西琅尚未接话,只听肃其高声一唤,“‘黑域三魔’,还等什么?!”就见从他身后腾空飞起三个人,两男一女。 “黑域三魔”可谓臭名昭彰,首魔黑大龙,阴狠狡诈,一身硬气功鲜有敌手,二魔黑二虎,轻功卓绝,极善追踪和反追踪,三魔黑三凤,是个近三十岁的女人,毒术魅术都不差,擅练采阳补阴之术。 黑三凤与黑大龙分别落在肃其左右两边,黑二虎手执长剑,速度极快地直向阿其那西琅刺去,跃铢脸色一变,回防已经来不及了,萦真焦急地大叫一声:“王叔!” 阿其那西琅也是一惊,退后两步,清脆略有些稚气的声音喊道:“成交!”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尖锐的嗡鸣,在场众人只觉得那尖利的声响好似要洞穿双耳,只见那空中飞旋的利刃,挡开了黑二虎的长剑,在空中旋出好看的弧度,顺势又回到已站在阿其那西琅身前的无妄手里,那脚不沾尘的架式,仿佛刚才那个摔得狗吃屎的并不是他。 另一边,黑大龙已将刚才夹着劲风袭向肃其面门的一小截啃过的甘蔗捏在手里,肃其咽了一口口水,那截甘蔗停在距自己的鼻梁不足一寸。 黑二虎被那利刃震得后退半步,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剑身上已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崩着裂纹,似乎稍一用力便会断裂,回头与黑大龙互望一眼,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无妄手里那柄泛着森森寒光的利刃,惊讶地异口同声:“‘邀月刀’!” “你是谁?”黑二虎望着手握“邀月刀”的年轻男子,这身板都没长开呢,个子矮得有些不象话。 “贫道无妄。” “管你有望,无望,这‘邀月刀’哪里来的?”黑大龙粗声问道。 这把“邀月刀”可是很出名的,铸剑大师童烨所铸之剑皆是当世剑道高手心之所求,而这把“邀月刀”却是他一生中唯一铸造的一柄刀,传说童烨当年偶得乌金,在剑炉中三年不曾炼化,于是他割开皮肉以血炼之,七七四十九日,成就此刀。 童烨一生醉心铸剑,少年时辜负同门师妹,师妹伤心另嫁,岁月蹉跎,师妹丧夫新寡,童烨本欲将此刀作为聘礼,送与师妹,想重续旧缘,但不知何故师妹却用此刀捅进他的心口,“邀月刀”也在成刀之日饮尽童烨心头血,成为他的绝世之作,因此,“邀月刀”被世人视为不祥,亦是绝情之刀。 在今年“一品堂”堂主百晓知新出庐的兵器簿中,“邀月刀”排第八。 “一品堂”是“逍遥阁”一个分堂,“逍遥阁”在江湖上以贩卖消息而闻名,“一品堂”是总理“逍遥阁”消息往来中枢,百晓知任堂主以来,将“一品堂”打理得十分出色,提起“一品堂”,无人不知百晓知,“九洲天下晓,江湖事尽知”。 加之“消遥阁”出了妖女陆善这样的弟子后,便被江湖正派所不齿,更有甚者称之为邪教,现任阁主逍遥子连昇,乃灵虚真人首徒,人称“鬼医”,比起百晓知的善于经营,连昇更擅长医道,近些年,“一品堂”似乎是要突破与“逍遥阁”的从属关系,已有并驾齐驱之势。 “邀月刀”是极适合女子用的,宽窄似剑,长短似匕首,此刻无妄左手横握着“邀月刀”,看上去似乎并不觉违和,衣袂翻飞,阳光正透过光秃的树枝映照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暖暖的金光,那样子几分痞气,几分帅气,几分桀骜,几分招摇,看着竟是有几分雌雄莫辨。 黑二虎大喝一声,挥剑迎过来,他本是轻功见长,剑术也是以轻巧灵动为主,无妄脚下步数十分灵活,显然这种短兵进攻的路数他使得极为娴熟,须臾,二人已过十余招,黑二虎是实战高手,眼见这种打法他占不了便宜,剑尖一挑,加重了力度,招式变得狠戾,力求速战速决,只见黑二虎使出一招回身剑后,忽然高跃起身,猛地下落朝无妄劈下,无妄扬刀格挡,刀剑相撞,发出巨响,一阵刺拉,鸣声刺耳,火星飞溅,“邀月刀”划至黑二虎长剑根处,无妄左手一转,“邀月刀”换在右手,将黑二虎右手腕处划出一道血痕,看着不深,实则筋脉已断,黑二虎惊呼一声,长剑脱手掉在地上,并从刚才崩裂处断成两截。 “看来,黑二爷以后要练左手剑了。”无妄轻笑一声。 “竖子猖狂!”黑大龙怒喝,急步上前,劈首一掌,直拍向无妄面门,这一掌劲力十足,黑大龙是内家高手,功夫自然比黑二虎高出许多。 无妄微一矮身,避过一击,又一旋身闪过第二掌,再后退躲过第三掌,他这一退却是腾出了进攻的距离,他双手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刀朝黑大龙扎去,这一刀有劈山分海之势,黑大龙不觉心惊,这少年身材瘦小,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或许更小,一身功法甚是灵巧,刀法使得诡谲狠辣,虽然内功自己仍在上锋,可也被那神鬼皆惧的“邀月刀”压制得有些发怵。 眨眼之间,无妄在黑大龙的周身戳了好几下,皆是在大穴,黑大龙明白,无妄这是在找自己的罩门,收敛心神,运功至掌,招式变得凌厉毒辣起来。 无妄气沉丹田,一时有些犹豫,想着是否要调动内息,刚才胜黑二虎是因为他轻敌,现在能在黑大龙手上走上这么多招也是占了兵器的便宜,若不动内力,只怕难以取胜,可此时显露内功,他的身份,大概就藏不住了。 第七章 黑域三魔 只见黑大龙五指成爪,直直地朝无妄咽喉而去,无妄轻身一跳,黑大龙的五指深深嵌进身后如大腿粗的树杆中,黑大龙一声低喝,只听“咔嚓——”一声,树杆拦腰折断。 黑大龙丝毫没有停顿,迅速折转身,运力到指间,疾如风且力道十足,再次袭向无妄的咽喉,说是迟,那是快,树林里另一个方向飞出一个黑影,甩出一道寒光,黑大龙本能地一顿,那道寒光擦着他的手指扎进前面的树杆中,是一枚飞镖。 那黑影落在黑大龙身后,肩宽窄腰,个子高高的,戴了顶小斗笠,帽沿压得有些低看不清面容,无妄心大,反正出手相助必不是敌人,紧了紧左手里的“邀月刀”,又开始朝黑大龙攻去,那黑影也拔出匕首朝黑大龙刺去,原本略输一筹的无妄有了黑影的加入,形势瞬间便逆转了。 在西琅眼里,那黑影与无妄配合得十分默契,同样的利刃短兵,近身缠斗,他前我后,他左我右,位置互转一蹴而就,数十招下来,黑大龙竟只有疲于应付的份了。 只听黑三凤忽然娇声叫了一声:“大哥!” 然后,黑大龙飞快地朝黑三凤的身边一退,从黑三凤手里散出一些白色的粉尘,无妄立时推了黑影一把,黑影倒退数步,粉尘落了无妄一身。 “道长!”黑影叫道。 “无妄!”西琅叫道。 二人异口异声同时出声。 黑三凤媚笑一声:“小丫头片子,中了我的‘追魂香’,还不交待遗言。” 果然,能瞒住别人,瞒不住练媚功的黑三凤呀,无妄想着。 丫头?女的?! 无妄觉得众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怪异,她在身上拍了拍,激起淡淡的一层粉灰,打了个喷嚏,嗫嚅道:“味道有点像‘桂香楼’的胭脂。” “你——没事?”黑三凤变脸。 “我家老道士擅医,知道医毒不分家吧,平日里没少让我给他试药,一般毒药对我没用,你这毒也没什么特别。” “一起上!”肃其发了狠。 西琅眼眸一闪,左手抬高,轻飘飘的一挥,便有一阵疾风箭雨,冲着“黑域三魔”和肃其一群人而去,那箭矢速度飞快,闪着灿灿金光,明显比刚才的利箭更锋利,射程更远,穿透力更强,“黑域三魔”仗着功夫高强,也不敢大意,顷刻间,肃其那边的人就倒地一大半。 肃其一脸震惊,不可置信:“西琅,你竟敢私带金羽军出‘弓月宫城’?!” 金羽军是阿其那部王族隐卫,是阿其那部极神秘的一支护卫。 “肃其,你都能一路追杀本王到大晟了,本王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你不是说杀了本王,你要护送萦真去大晟京都吗,那么本王杀了你,你又怎么回‘弓月宫城’告密呢?!”西琅的语气很慢,眼睛清亮,黑白分明,就算是说着这样杀意满满的话,那双明眸也是好看得惊人。 “你有金羽军跟着,为什么一直容忍我们到现在?”肃其的声音有些抖,已不似先前的肆无忌惮。 “若在阿其那部境内要你的命,本王就算是做得再干净,以我们这样往日有冤近日有仇的关系,本王都难以撇清干系不是,你知道本王最怕麻烦了。”西琅的童声带着稚嫩,不急不缓,双手背在身后,长篇大论的小模样有点可爱,“肃其,你好歹也是国师首徒,这城府一点没有哪成呀,怎么,国师又卜卦说老二会继承汗位了?你这么迫不及待地往老二身边凑,既做了老二身边的近臣,凡事就该劝着他些,他老子的汗位还没坐热乎呢,没事这样瞎蹦哒对他没好处,你说,他出头也就罢了,你瞎掺和什么呀,神仙打架,怎么着都轮不到你这小鬼遭殃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你这么找死还不依不饶,不死不休的。怎么,杀了本王,你要披甲上阵?还是老二要守关戍边呀?你以为,本王释了兵权,就敛了杀气,软了心肠?本想看看你的底气在哪里,‘黑域三魔’,哼,肃其,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西琅俊秀的小脸溢满嫌弃。 肃其这时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握刀的手抑制不住有些颤抖,脸色也越来越白。 西琅邪魅一笑,望向“黑域三魔”,朗声开口:“‘黑域三魔’,现在离开,今日之事,本王不予追究,若是执迷不悟,本王定叫你们变为‘黑域三鬼’!” 满满的威胁,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样的威胁通常是很有效的,“黑域三魔”本来就不是什么有义之士,黑三凤本欲带肃其走,手刚触及到肃其的肩膀,一道金光,擦着肃其肩上的衣服,挡开了黑三凤的手,黑大龙朝黑三凤轻轻摇摇头,黑三凤低叹一声,与黑大龙一起架起黑二虎转身而去。 肃其的心彻底地凉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他身旁剩下的手下见首领都跪下了,也跟着跪了。 “王爷,王爷,饶我一命……我不想死……”肃其告饶道。 无妄很多年后都忘不了西琅那时面上绽出的微笑,有些冰冷,有些瘆人,有些残忍,象是黄泉路上妖艳的曼朱沙华,美丽又危险,他一个字都没有再说,抬起左手,与先前一样的手势,无数的箭羽从他身后射向匍匐在他面前的肃其众人。 无妄被黑三凤撒了一身的药粉,她换了一身萦真的衣服,萦真的衣服很华丽,颜色太鲜艳,她在一堆绫罗绸缎里扒拉了半天,才找了件淡黄色的女装,其实,她本来想借一身护卫的男装,奈何阿其那部的人本来就较中原人更加健壮魁梧,以她的身高在中原女子中也属寻常,真借给她了,她也没法穿。 想着到了泠水镇,再买身合适的男装吧,无妄爽快地穿上女装,头发由道士发髻放松下来,用一个黄冈玉扣系住,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几缕发丝随意地飘在额角鬓边,小道长立即变为女娇娥,众人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黑域三魔”在西北大草原的名号挺响的,横行了很多年,那就是神仙级别的流氓啊,毕竟能击退“黑域三魔”的小娇娘,还是让人很好奇的。 无妄也看清了帮自己的黑影,正是头一天还在“风陵客栈”说书的老徐头,无妄郑重地道谢。 老徐头承了无妄的谢意,自报姓徐,名峰,然后说自己也要进京,问他们可不可以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无妄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路上有这么一个能说会道的说书人,一定不会无聊的。 一番耽搁,跃铢已安置了受伤的人,帮他们处理了伤,安排了几个人送他们回阿其那部,一行人就又往南而去。 第八章 二两银子 也许是路不太熟,还是舆图有误,酉时过了,西琅一众人并未到达泠水镇,于是他们在野外支起了帐篷。 月光皎洁,撒在一地的雪白上,更显几分冷清。 几个护卫生起了几团火,打了几只野兔,几只山鸡,架在火上烤得香喷喷的。 西琅过来时,无妄、徐峰和萦真就坐在火堆边。 “王叔,过来暖一暖。”萦真喊道。 西琅没说话,在徐峰身边坐下。 望着西琅粉嘟嘟的小脸,想着他先前那杀人不眨眼,睥睨歹人的模样,无妄觉得反差有点大,小声问坐在身旁的萦真,“你王叔几岁呀?” “二十二岁。”瞄了一眼西琅,萦真小声道。 无妄不可思议地吸了一口气。 “说什么呢?”西琅问。 “我说,蝎利王殿下,您不是有您的金羽军吗?为什么还要我的护送您进京呢?”无妄问。 “本来肃其做好老鼠的本分,没想要他的命,”西琅说得云淡风轻,“至于金羽军,他们离开‘弓月宫城’已属抗命,是不可能随我入晟朝腹地的。” “这么说,您的金羽军已经回去了?” “嗯,回去了!”西琅并不隐瞒。 无妄挑了一下眉:“这么坦白呀,您就不怕我杀人越货?” “那来吧!”西琅话接得自然丝毫没有停顿。 无妄一窒,“本道长好胜不经激,你可别后悔!” 西琅弯起唇角,那恬淡的笑意,象是严冬后的第一抹春色,如初绽的三月桃花,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 妖孽。无妄心里泛起了这两个字。 没人接话,气氛沉默了下来。 良久,西琅转开话题问无妄:“你与徐兄认识?” “不认识!” 徐峰也摇摇头。 “可我看你俩武功招式颇有些相似。”西琅再说。 无妄十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位高权重的人啊,总喜欢以己度人,算计别人自然担心被人算计,无妄也就罢了,还忽然加入一个功夫很好的徐峰,武功招式相似,不认识?!多疑的蝎利王,大概不会相信吧。 “我家老道士喜欢周游各地,看到资质好的年轻人总喜欢指教几招。”无妄道。 “老道士?!”西琅重复。 “就是我师父,是个游方道人,他是老道士,我自然就是小道士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萦真问,她问得自然,本来这样直接问一个中原女子名讳是不太礼貌的,尤其,还有外男在场。 无妄自认是个江湖人,没太多计较,答得坦然:“我姓景,就叫我小景吧!” 萦真还在嗡嗡地说着什么,小景没再听进去,因为那烤兔子肉实在太香了,她直勾勾地盯着那冒热气的烤兔子,咽了口口水,舔了舔嘴唇。 一旁的小护卫拾掇好了烤兔子,撕了一只兔子腿,递给小景。 小景奇怪,他家两个主子都在呢,小护卫却先给了自己,她看了看小护卫,“给我的?” 小护卫的脸被火光映得发亮,双眼跳动着两簇小火苗,用十分生硬的官话道:“功夫,利害!” 少年人对强者有着天生的崇拜。 小景欣然接过兔子腿,放到唇边吹了吹,咬了一口,热热的感觉,还不错。 “想学!?” 小护卫皱皱眉,萦真嘀咕了一句,应该是用他们语言翻译了一下。 小护卫大喜,又一通叽里呱啦,好一会儿才明白小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朝小景直点头。 小景笑着朝小护卫伸出两根手指:“谢谢,二两银子。” 小护卫一脸懵。 萦真有些没反应过来。 徐峰低下头,想掩住唇角的笑。 西琅哼了一声:“掉钱眼里去了吧。” “这不没办法嘛。”小景无奈地道,“我这趟出来,瞒着我家老道士呢,谁知道他这么狠,停了我的口粮,想逼着我回去呢。” 萦真把小景要银子又对小护卫翻译了一遍,小护卫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锭金子递给小景。 小景有些感慨,小护卫都这么有钱,当主子的得有多土豪呀,她也不扭捏,接过金子放进兜里,“叫上你兄弟,想学的都一起过来吧。”说着,站起身,往前走,发现手里还拿着兔子腿,朝着徐峰一丢,徐峰伸手接过。 护卫们迅速围了过来,小景捡了根树枝,长短与护卫们惯用的长刀相似,她的招式潇洒飘逸,轻盈敏捷,武功修炼大都从小练起,讲的是内外兼修,这群阿其那部的汉子,没有内功根基,于他们最适用的就是近身博术,这是她的看家本领,正所谓,以巧博力,以静待动,以短胜长,以寡制众。 看着小景舞动的身姿,西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在阿其那部为质的少年人,恣意潇洒,宛如谪仙,是他教西琅弈棋习字,是西琅为数不多真心以待的朋友。 火堆边只剩下西琅与徐峰了,西琅看着前面已有护卫跃跃欲试上去与小景拆招了。“徐兄,不去看看?!” “小景可以应付。” “徐兄,好像很了解她。” “小景不是说了吗?她的师父曾传我功夫,我与她——算是师兄妹。” “徐兄当过兵?”西琅转了个话题。 “当过。”徐峰诚实答道,笑了笑,“这都能看出来?” 西琅也笑,笑容中多了几分真诚,他亦是从小在军营里混的,虽然徐峰表面的油滑并不让人反感,可骨子里的冷静沉着是没法伪装的,“不是什么说书人都可以说出:‘不惧无畏、忠诚勇敢、平等互持、心志坚定!’这样的话来的。” 徐峰没有接话。 西琅又道:“我对徐兄昨日在‘风陵客栈’讲的‘睚眦精卫’的故事很有兴趣。” 徐峰愣了一会儿,一副显然没想到他会绕到“睚眦精卫”的事情上,西琅却觉得这个表情有些刻意,徐峰捻捻胡须,脸上再换了一幅说书人的招牌笑容:“世道艰难,糊口,糊口。” 西琅还欲说什么,徐峰朝着小景喊:“小景,过来歇会儿。” 听到徐峰的呼喊,小景应声过来,她面色微红,额上有薄薄的细汗,她直接用袖子擦了擦,显然十分畅快。 第九章 暖阳明珠 小景扔了自己手中的树枝,回头看见一边站着的跃铢,想起了什么,朝他叫道: “跃铢!” 跃铢近前。 “把你身上的包袱给我!” 跃铢征询地望着西琅,西琅点头。 这时,火堆中高耸的火苗随着冷夜的寒风微微晃动,徐峰眼帘一抬,眼里映出火焰的明亮之外,还有暗夜的深邃。 跃铢解下包袱,小景立即扒开,露出玉匣子,正欲打开盖子,一条银色的链子迎面而来,将玉匣子套住,是条九节鞭。 小景拽住九节鞭,望向另一头,那是一个黑布蒙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黑衣男子,身后是十来个一样打扮的人。 “交出玉匣子,我们不伤人命!”见小景不放手,握住九节鞭的黑衣男子低声开口。 嗬,好大的口气,小景微挑眉峰,忽然一松手,抬脚朝玉匣子一踢,玉匣子飞向空中,掠过小景头顶,朝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身后徐峰的手里。 黑衣男子大怒:“找死!”手中的九节鞭一扬,直朝小景挥去。 小景左手一翻,“邀月刀”已握在手中,按理说,长距进攻的兵器较短距进攻的兵器更有优势,而小景似乎对这种长距软兵器更加熟悉,对峙起来,好像比白日对付黑大龙和黑二虎更加游刃有余,九节鞭进攻的距离,回旋的速度,落点的预判,无一不准,黑衣男子大骇,自己引以为傲的九节鞭以这个架式打下去,在一个小女娘面前走不过三十招,而且她或许尚未尽全力,两人对招,心生怯意的一方必落下乘。 只见小景扬刀一挥,兵器互撞溅出点点火花,在“咔嚓——”一声脆响之后,黑衣人手中的九节鞭最末一节生生被“邀月刀”削了下来,而在这一削之力下,九节鞭的末节改变了方向,直直刺向一边欲偷袭上前的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低呼一声,应声倒地,胸口上插着的那节削断的九节鞭几乎完全没入,九节鞭虽属于软兵器一类,最末端虽是锋利,但份量颇轻,这样间接打入人体,力道要巧,力量要足。 一边火堆中的火苗摇曳得更厉害了,徐峰唇角上翘,习惯性地挼挼胡须。 小景后退几步,“邀月刀”已经收回,朝身后刚才自己教过的一众阿其那部的护卫打了个朝前冲的手式,不管语言通不通,手式还是简单明了的。 护卫们冲向一众黑衣人,小景的声音清悦悠扬,她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自顾自地道,“实战是检验自己所学最好的方式,还等什么!打——” 不得不说,小景这一次的教学还是很成功的,西琅的护卫们悟性也是蛮高的,毕竟是上过战场的。 徐峰站起身,走到小景身边,把手里的玉匣子递还给她,“他们和白日里那批人不是一伙的。” 小景接过玉匣子,看着与护卫们打在一起的黑衣人,唇边泛起一丝不可察的冷沉笑意,这伙人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与她过招的使九节鞭的领头人,功夫可不低。 “我知道。”小景说得随意,“晟宫里的侍卫。” 徐峰微一挑眉,眼里有些探究:“何以见得?” “不是‘见’,是‘闻’,刚才与那人过招时,闻到他身上很淡的龙涎香,这味道就宫里那人用,能沾上的不是内宫太监,那就只能是大内侍卫了,太监出宫不容易,能沾着龙涏香的侍卫,品级也不会太低。” 说着,小景打开盖子,一缕柔和的暖光晕开,是一枚如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晶莹剔透,用缕空的金丝半包着,上面系着扣,下面坠着穗。 在漆黑的夜中,那珠子如皎月般明亮。 使九节鞭的男子见状,失声喊道:“不是‘雪火莲’,撤!” 众黑衣人闻言,飞快退去,消失在夜色里。 小景拿起珠子脸色变了,玉匣子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当即碎裂,她望向西琅,眼底深沉如渊,声音里隐有怒气:“你耍我!” “是你说要跃铢背上的盒子,我已如你所愿!” “跃铢,你说,这盒子里装的一直是这珠子,不是‘雪火莲’?” “雪火莲”生长在阿其那部极北的雪山上,通体火红,状如莲花,十二年开一次花,摘下与茎分离后,需用寒玉匣子装盛,否则便会立即枯萎,至于功效嘛,有人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也有人说可以永保青春。 又是一个打“雪火莲”主意的,他们从“弓月宫城”行来这一路,都多少波了呀,跃铢深吸一口气,从“弓月宫城”出发护送“雪火莲”的卫队就有十二支,这是明面上的,跃铢知道的,以他家主子的心思,没准儿还有暗地里的,但他们这一支无疑是最瞩目的,蝎利王与萦真公主同行,加上跃铢这个前阿其那部王军统帅扎恪的儿子,阿其那部功夫最好的勇士,自离“弓月宫城”后,承载“雪火莲”的玉匣子的确是由跃铢背着,片刻不曾离身,西琅予跃铢此行的任务也不是护卫他与萦真的安全,而是“雪火莲”不容有失。 跃铢觉得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雪火莲”在他们这里,西琅说了一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道理,跃铢不懂,也不想懂,这些年,他家主子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被那大晟质子教得鬼精鬼精的。 事实上,直至刚才小景打开玉匣子之前,跃铢都不知道里面装的竟不是“雪火莲”。 跃铢不会说谎,答非所问地道:“这是我阿其那部珍宝‘暖阳珠’,是炙热至宝,这珠子够我边军将士一整年的口粮了,你知足吧。” “嗬——”小景哼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对,是我没说清楚,我要的是‘雪火莲’。” “‘雪火莲’,我已经答应要给我一个朋友了。”西琅声音不高,却很是坚定。 “小景——”萦真被小景的样子吓住了。 “你算计我!” “我可以告诉你,‘雪火莲’的味道不是甜的,很苦!” “你知道,你尝过?”小景冷冷地盯着西琅。 “尝过!” 小景望着西琅的目光更加冷沉,二十二岁还如小孩模样的妖怪。 似明白小景在想什么一样,西琅叹了一口气,语气诚恳地道:“小景,本王可以承诺你……” “不必!”小景截住西琅的话,脸色一淡,收起戾色:“王爷的‘暖阳珠’我收下了,一路相护入京,我自会守诺。” 第十章 一路南下 历经了“黑域三魔”那惊心动魄的截杀之后,后续的风雨便显得微不足道了,阿其那部的护卫们都可以自己解决,倒是那群以使九节鞭为首的黑衣人如鬼魅般,始终如影随形,紧紧咬住不放,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雪火莲”。 虽避着与小景正面交锋,暗里也在西琅随行的马车里搜寻翻找,小景对此,半睁半闭佯装不知,她只是答应西琅护他周全,可不负责抓蟊贼,况且,有人替她找“雪火莲”,自是省去了她不少麻烦,她乐得置身事外,作壁上观,虽然她知道,以蝎利王的精明,“雪火莲”大概已经不在这支队伍里了,她无视使九节鞭的骚扰,事实上,小景只在那一次夜里对使九节鞭的出过手,后来几乎视若无睹,西琅很不满意,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小景就觉得很解气,能给西琅添堵,她自然很乐意。 小景有可靠的情报,在蝎利王离开“弓月宫城”时,“雪火莲”的确是在他这支队伍里的,他是什么时候转移走的呢?是在“风陵客栈”那晚她太着相被西琅察觉了?还是在他们进入晟境之时?亦或是更早,在他们离开“弓月宫城”之后? 在尚有一月便是元日新年的时候,小景一行人终于来到入京都的最后一个驿馆。 入冬的天气虽冷,已不如边城那般恶劣。 也许是离京都愈近,徐峰竟是有些情怯,这些年,他辗转各地,就是不曾到京都,是不经意还是刻意,他不曾细想过,越深的伤,痂结得越厚,越惨痛的经历,就越不愿意再想起。 徐峰走出驿馆房间,在大厅的柜台上拿了一壶酒,喝了一口,嗯,有些糙,不似戸城的酒那般烈,烈酒御寒。 走在回廊上,寒风轻拂在徐峰脸上,的确是比戸城的寒风温柔许多呀,这个时节的戸城,冷风是直往骨头缝里钻,整个人从外到里,都冷得透透的,可是却能清楚地让徐峰觉得,他还活着。 回廊上铺陈着银白的月光,远处的树枝被雪覆盖着,压得低垂,上面透明的冰晶被衬得反光,亦如坠落的星辰。 抬头向上看时,发现小景坐在屋顶上望着月亮发呆。 徐峰轻身上了屋顶,小景一身黑色的劲装,她显然不习惯女装,到了泠水镇就将换下萦真的衣裙,徐峰的目光在小景发上的黄冈玉扣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这么晚了,小景还没休息。” “我夜里睡得不多。” 徐峰把手里的酒壶,递到小景面前。 小景伸手抵住酒壶,“我饮不了烈酒。” 同行月余,徐峰也知她不饮酒,只是在她身边,总有把她当儿郎的错觉,回手把酒壶凑近唇边狠狠地饮了一口,用衣袖擦擦嘴,他问:“小景因何去京都?” 小景想说,这不接了蝎利王的差事嘛,护送他进京来的。 也许,是因为徐峰在自己危难时的出手相助,也许,是他身上有几分自己莫名的熟悉,这种熟悉无关于诓骗西琅,他们是师兄妹的说辞,老道士医术不赖,功夫还真不怎么样。 小景觉得敷衍的话难以启齿,遂只简洁地吐出了两个字:“寻人!” 徐峰闻言,沉默不语。 小景见状,转开话题问道:“徐大哥,又为何去京都?” “算是回乡吧。” “徐大哥是晋人?” “嗯!”徐峰应得肯定,并不遮掩。 徐峰如此坦诚,小景也不隐瞒,她低叹了一声,“我有未解的谜题,或许到了京都,会寻到答案。” “不过,我看你好像有些犹豫。” “人对未知的事总是既新奇又充满着好奇,即便知道危险,也禁不住想一窥究竟。” 老道士说,有舍才有得,有因必有果,缘法天定,宿命注定,凡事皆有定数。 只是参禅悟道,小景是真的没有慧根。 “无妨,既做了决定,便一路往前吧,冲过火海刀山,焉知不是大道康庄!”徐峰再饮一口酒,眉间绽出一个洒脱的微笑。 这一笑,让小景找回了真实感,她是一路奔着“雪火莲”去的,在西琅一行人未到“风陵客栈”之前,她就在那里住了好几天,听老徐头说了几天的书,她对徐峰的印象也就停留在那里,脸上挂着痞笑,心里憋着蔫坏,而一路同行的徐峰,有点严肃沉默,有点莫测高深,感觉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小景出手很快,忽然伸手就把徐峰的胡子拽了下来,徐峰瞪大眼睛,按住自己的下巴,小景想着他刻意装扮过的黝黑面皮下,应该也是张朗星舒阔的脸。 “徐大哥书讲得不错,易容次了点。” 这时,在树下的阴影里闪过一个人影,小景警惕地要从袖中滑出“邀月刀”,徐峰迅速按住小景的手臂,轻声道:“他是来找我的。”说着,从屋檐上跳了下去。 那人的身量与徐峰一般高,与徐峰执礼,行的是属下之礼,在与徐峰一阵耳语之后,徐峰望向小景,招手示意让她下去。 于是小景也跳下屋檐,走近二人。 徐峰朝小景介绍来人,“这是我兄弟瞿静,这位是小……”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京都在即,再称小景有失礼数,“这位是景娘子。” “瞿大哥安好。”小景并不在意,拱手揖礼。 “景娘子切勿客气,叫我瞿静就好。”瞿静连忙回礼,瞧他年纪二十来岁,五官清俊,眉目秀气,唇角微扬,长着一张笑脸,看起来很和气。 “景娘子,瞿静是来接我的,我在京都还有熟人,蝎利王身份特殊,与他的使团进京多有不便,我这就走了。”徐峰道。 “好!” 徐峰面露犹疑,看了小景一会儿,才问道,“景娘子,你要和我一起走么?” “既答应了蝎利王,自然是要送他入城的。” 徐峰颔首,沉吟道:“西二街‘墨上香’的老板娘秦二娘与我有旧,在京都的日子,我都在那里,有事可到那里寻我。” 小景点头,寻思一下:“‘墨上香’?!是书斋吗?” “不!”徐峰脸上再泛起一抹笑意,“是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