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阁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废弃工厂的硝烟、血腥与钢铁的冰冷彻底隔绝在外。
前店里,只有一盏青焰引魂灯幽幽燃着,跳动的青光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惨烈。
陈郁被安置在平时待客的红木方桌上,身下垫着厚厚的素色棉褥。
他脸色依旧灰败,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右肩处,被一件浸透了古井青辉的素麻布紧紧包裹着,布料的边缘隐隐透出温润的青色光晕,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
血,奇迹般地止住了,甚至那狰狞的伤口边缘,在青辉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类似玉石化的微弱光泽。
但他并未醒来,眉宇间紧锁着,仿佛依旧被困在审判回廊的冰寒与亿万镜面的尖啸之中,睫毛在昏迷中不时地、痛苦地颤动。
秦无涯则直接瘫在了窗边那张老旧的竹榻上,连挪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欠奉。
那具几乎成了他半身的琵琶被小心地放在他身侧的矮几上。
曾经温润光滑的琴身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痕,如同破碎后勉强粘合的瓷器。
琴弦尽数崩断,无力地垂落着,几根染血的断弦还缠绕在他血肉模糊的指尖。
他仰面朝天,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上剥落的旧漆,胸膛起伏微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剧痛,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响。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带着失血过多的虚弱和一丝不死心的执念:“咳……瞎子……这趟……亏到姥姥家了……老子的琴……老子的命……诊金……得翻倍……翻十倍……”
声音渐低,被剧烈的呛咳打断,几缕血沫再次溢出嘴角。
我靠在冰冷的博古架上,身体里每一寸筋骨都叫嚣着疲惫与透支后的空虚。
右眼深处,通灵瞳被过度压榨后的灼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点在陈郁眉心时,那股属于濒死者的、深入骨髓的冰凉触感,以及强行锁住他生机时,精神力撕裂般的剧痛。
后院里,一片死寂。
古井,在爆发出那声救世的龙吟后,早已归于深沉的平静。
然而,就在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试图感应青鸾的状态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涟漪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穿透通幽阁厚重的砖墙,直接荡漾在我的感知深处。
是那口井!
意念瞬间被牵引。
无需起身,通灵瞳的视野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动,穿透空间的阻隔,清晰地“看”向了后院。
古井幽深的水面,不再映照废墟的死亡与尘埃。
水面如同最光滑的墨玉,此刻正无声地、清晰地……映照出一幅画面:
一位老妇人。
满头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朴素的发髻。
面容慈祥,布满岁月雕刻的皱纹,如同秋日里温暖的菊瓣。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斜襟布衫,坐在一张磨得油亮的旧藤椅上。
光线很柔和,像是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老式玻璃窗洒进来。
她的怀里似乎抱着什么,手臂微微环拢,做出一个轻柔呵护的姿态。
布满老年斑却干净温暖的手,正一下下,极其温柔地……拍抚着怀中的“虚空”。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
前方,并非墙壁或窗户。
而是一个……画框。
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老旧的木质画框。边框是深沉的枣红色,边角处有细微的磨损痕迹。画框里,没有画。
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微微泛黄的……素白画布。
老妇人微微低着头,嘴唇轻轻开合着。
尽管听不到声音,但通过她柔和的面部线条和嘴角噙着的、充满追忆的温暖笑意,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正对着那个空无一物的画框……温柔地、絮絮地……讲述着什么。
仿佛那空白的画布上,正映着她最珍视的、唯一能看见的瑰宝。
她的眼神专注而深情,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温柔与……无法言说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画面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水面微澜轻晃,老妇人的影像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无声地晕开、消散。
井水重归幽暗平静。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过度疲惫下的幻觉。
但空气中,却真真切切地,残留下一缕极淡、却无比清晰的……气味。
不是血腥,不是硝烟,不是工厂的机油铁锈。
而是……陈旧木质画框的淡淡霉味,混合着水粉颜料特有的、带着点粉质的微甜气息,还有一种……如同被阳光晒透的旧棉布般的、属于岁月沉淀的……温柔味道。
这气味,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
通幽阁内,死寂被打破。
青鸾那清冷的声音,如同凝结的冰晶丝线,直接刺入我疲惫欲裂的意识深处,带着一丝洞悉因果的了然:
“盲者,下一位‘病人’……已在路上。”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似乎在感知着空气中那残留的、来自空画框的气息,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此物……非凶非煞。其执念之核,不在器物本身……”
“而在……那无画之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