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兰英一听，眼泪立即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泄下来了。


    她双腿一软，失了魂似的，重重跌坐在地上。一会儿，双手用力拍打着大腿，嚎了起来，“我的亲娘哎，这日子可咋过哦！我这累死累活的，到底图个啥子哦……”


    张兰英越嚎越伤心，越嚎声音越大，那单纯的嚎哭声竟渐渐转变成了说唱。


    在杨家河，女人间不成文的规矩——要是遇上伤心事，不能只默默流泪。


    得扯开嗓子先哭后嚎，先把气氛搞起来，然后再边抹眼泪边唱，且字正腔圆她将满心苦楚清晰唱出来，这样效果才明显，才能引人注目，搏得同情，让人为自己撑腰。


    果不其然，张兰英这一番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四邻，左右四邻纷纷从家中赶来，院子里渐渐热闹了起来。


    男人们大多站在一旁，默默抽着烟，抱着胳膊，只想看热闹。


    而小媳妇、大婶和老太太们则围到张兰英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表达着同情。


    那些嘴快的、辈份高的，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把杨胜利臭骂一通，连带着站在门口看热闹的男人们也吃了一通夹枪带棒的晦气话。


    有些心中有愧的男人，听着这话，不禁有些心虚，开始悄悄往门口退，慢慢向院外挪。


    毕竟他们或多或少都与杨胜利有些牵扯，借钱、耍牌、吃吃喝喝，而杨胜利在村里本就是不受人待见的二流子，如今他们也觉得脸上无光。


    此时的杨胜利，刚从牌局中出来，得瑟地不行。


    他哼着小曲，挺着身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晃晃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


    天气炎热，他时不时掀起衫子擦拭脸上的汗水，露出半截肚皮。


    路上，他遇到不少人，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真他娘见鬼，奇怪了，今儿个庄上人看自己的眼神咋那么奇怪。


    走过打谷场，跨过小桥，远远望见自家院门口围了不少人。


    这时，有人已经看见了他，朝他瞅去时脸上挂着贼兮兮的笑。


    他满心疑惑，想了一下，突然一拍大腿，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血液也开始上翻，大吼一声，道，“直你林大盘算个娘，敢拆老子的大瓦房？”


    他口中的林大算盘，本名林红民，这时是杨家河的大队支书。


    杨家河村的姓氏结构颇为复杂。


    早年以杨姓为主，后来因河道搬迁、招婿、逃荒等诸多因素，到六七十年代，逐渐形成了“三大三小”的格局。


    杨、朱、林为三大姓，邵、王、李则是三小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便有了不成文的规定：村支书一般从三大姓中选，村长则在三小姓里选。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然而，杨、林两姓有仇怨，且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


    当年，林姓保长抓了杨姓壮丁，此事引发了大规模械斗。


    后来，林姓一位当官的带着县里团丁，又抓了不少杨姓人。


    自那以后，两姓之间的仇疙瘩越系越紧。即便到了八十年代，两家表面看似平静，私下里却小动作不断。


    如今，杨家河正是林姓当家，又赶上计划生育追查倒算，所以在杨胜利看来，肯定是林红民要拿他家的大瓦房开刀。


    在他心里，四个子女不会有什么妖蛾子，张兰英自不必说，更是对他服服帖帖，能出什么大事？


    思来想去，无非就是小儿子当年超生的事儿。前些日子，生产队里就有人家因超生被罚了两千块砖头，他还想着怎么逃过此劫呢。


    再一想起庄上人那贼兮兮的眼神，这是赤裸裸的嘲笑，他更是怒不可遏：哼，想扒我大瓦房，想看我笑话吗？没那么容易！


    他脑门一冲血，猛地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心急火燎地朝家奔。


    到了家门口，他看到男人们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路，就连看他的眼神都是带着同情的。这更让他笃定，村里派人来拆他的房子了。


    他二话不说，撒腿就往院子里跑。


    一进院子，看到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哭嚎的张兰英，他没好气地吼道，“你孬吧，嚎个啥嚎，人呢，人在哪儿？”说着，便在人群中四处找豆包。


    在他心里，真没把村干部当干粮！


    这时，李永祥的老娘抱着小孙女，在一旁好言相劝，“我说胜利呀，你看你多福气，你家大瓦房多敞亮，你敢胡闹腾个啥，快劝劝兰英吧。”


    可这话在杨胜利听来，却像是来刻薄自己。


    这老娘们还上杆子去夸自己大瓦房，这不纯心来骚自己吗，他本就铁青的脸，此刻愈发阴沉，“你这老娘们故意找茬是吧？”


    他满心以为，李永祥家还住着坯房，如今李姓人当了村长，肯定是帮着自家说话，故意来气他的。


    他正要跳脚骂人，冷不防张兰英抄起赶猪的竹杆子，劈头盖脸地朝他扫了过来，“杨胜利，我跟你拼了。”


    “你疯了啊！”杨胜利没搞清楚状况，大声反驳道，“这能怪我吗？”


    在他笔直清新的思维里，生小儿子虽是个意外，可这是夫妻两人的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凭什么全怪他！


    “八百块钱啊，你还有脸在这儿说不关你的事儿？”张兰英气得浑身颤抖，竹杆子挥舞得呼呼作响，恨不得敲开丈夫那榆木脑袋，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不是浆糊。


    “啥，八百块？”杨胜利顿时火冒三丈，“你个老娘们打我做啥，老子这就找这***林大算盘算账去，跟他评评理，凭啥跟咱家要八百块钱。”


    周围的村民听了，忍不住哄笑起来。


    张兰英也顾不上丢脸了，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在外拉了八百块钱外债，还有脸找村里？”


    ”你这老娘们到底说什么，什么八百块？”话音未落，杨胜利的头上就挨了一竹杆子，本能地想就往外面跑。


    三妹机灵，早就搬来几张长条板凳，拦在院门口给人坐。


    杨胜利刚准备爬过去，竹杆子又呼啸着过来了，只好又掉头往堂屋跑。


    张兰英紧紧跟在后面，堂屋小，竹杆子长，没几下就抽到了杨胜利身上。


    “今年的猪白养了，你个造孽啊！”张兰英边抽边骂道。


    一提到猪，张兰英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今年开春，她特意去郑庄集市买了四头猪仔，日夜操劳，精心喂养，眼看着如今猪仔长成，正想着出栏卖钱。


    一担生猪四十块，一头生猪一百一二十块，四头能卖五百，现在全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