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的陈远瞪大了眼睛，惊愕又绝望。
“你，你难道忘记我了吗，我是你哥哥，阿远……”
螺女没有再理睬他，她转过身，跟着孟化凡的步伐离开，走上二楼。
少年的双眼死死盯着妹妹远去的背影，他想要声嘶力竭地大喊，意识却在慢慢涣散，瞳孔失神黯淡，额间那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猩红色瞳孔，跟着闭上。
他趴在那儿，陷入昏迷，浑身都是被业火腐蚀过的痕迹，就像一团烂肉。
按照普通人、哪怕一般咒禁师的标准，这种程度的重伤是死定了。但阿修罗的力量赋予了陈远超凡的自愈能力。少年气息微弱，状态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稳定下来。
……
孟化凡带着陈久重新回到岑冬生等人面前。
“抱歉，刚才去处理了些琐事，让几位贵客久等了。”
“无妨。”
安知真回答，她的目光落在小螺女的面庞上，毫不掩饰视线中的探询之意。
“这些被你改造过的螺女，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我还以为她们只是你拿来赏乐的玩物，但其中有几位的地位似乎与众不同。”
“哈哈，您真是直白。”
孟化凡笑了起来。
“我就不瞒着诸位了，螺女是我最重要的作品，称得上‘无价之宝’，但制作她们耗费巨大，所以最终成功的试验品只有三位。”
之前一直跟在孟化凡身后的两位螺女，此时不约而同地朝着贵客们鞠躬，脸上露出矜持的笑容。
岑冬生的目光首先落在她们的脸上，然后又观察了一圈底下楼层的螺女，渐渐看出分别来。
这对姐妹的衣服与样貌都更显华贵，最关键的是身上那些非人的异化特征——
打个夸张点的比方，如果说是普通的螺女是融合了有鳞与骨螺的畸形儿，美则美矣，却能看出不协调之处；那这对姐妹则是真正意义上有别于人类的新种族，种种特征在她们身上和谐共处。
而和陈久相比，她们的样貌更成熟。
“大姐和二姐是我最初得到的成果，小的这位是今年才来到船上的，但过程出奇顺利，是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孟化凡说道。
“我很看重这几位姐妹。刚才你们应该听到了，说她们是我的女儿都不为过。至于下面的……”
他摇了摇头。
“其实是用低等材料制成的复制品。她们的诞生是奇迹，是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新族群、新生命，我担心她们会因此产生寂寞感，所以才造出了样貌相近的同类陪伴她们。”
自从“海市蜃楼号”拔锚起航后，时而会有受到孟化凡私人邀请的客人上船，久而久之，这群无事可做的侍女们又有了新的工作。
而深受重视的三姐妹则从来不会参与其中。她们根本不是一个地位，一方是公主，一方是侍女。
“小久心地好，倒是时常与她们厮混。”
二姐笑嘻嘻地说道。
“但我们终究不是同类。”
大姐则一脸严肃地说明。
在她们眼中，复制品们相比起自己，天生就是更低劣的一方，比起一般的人类更容易看不起。
“我理解了。”
岑冬生点点头。
“可现在，出了点小小的差错，小久过去的哥哥找上门来了。”
孟化凡眯起眼睛。
“我赐予了她们全新的生命，告别了过去的人生，过往的一切都与她们无关。”
螺女姐妹纷纷点头，显然发自内心地赞同她们创造主的话。
只有陈久——或者说，“螺女小久”，她依旧无动于衷，大大的瞳孔毫无焦点地注视着眼前的人们，更像是在注视着遥远的彼岸。
“但这是你的个人看法，对旁人而言不过是一种任性。”
岑冬生毫不客气地说。
“事实上，你是肆意扭曲了一个……不，两个凡人的人生。”
当然，特等咒禁师从来都有这个资格任性；
就好像他现在与安知真和伊清颜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所以同样有这个资格。
“岑先生，原来你认识那位小兄弟。”
见青年不愿意松口，孟化凡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拍着膝盖，大马金刀地坐下，宽阔的沙发堪堪能支撑他的体型。
“是。他原本是个偷渡客，说自己是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妹妹，才到这艘船上来。”
青年平静地回答。
“我看他志气可嘉，就答应要帮他一把。”
“您还真是热心肠。”
孟化凡一边说着，主动为岑冬生倒了杯酒。
这世上有资格与他同桌对谈的人就寥寥无几，能让他敬酒的更是头一回。他的目光依次从面对面的青年，与其周围几人的面庞上依次掠过。
超工委的最高顾问，能称得上如今这个国家咒禁师界名义上领袖的女人；
以及，阎罗会的会长，第一位有着亲手杀死特等咒禁师战绩的怪物。
从刚才开始，她们就没有再开过口。但她们所坐的位置已经表明了一切态度：在这一刻，女人与少女都以岑冬生这个男人的态度为主，作为他的后盾默默支持着他。
虽然对安知真与岑冬生的暧昧关系早有耳闻，但在实际看到他们的默契表现之后，孟化凡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在这点上，他的心情与底下那群咒禁师并无不同。
何况，这次还又加上了一个伊清颜。
他之前还听说安知真和伊清颜两人是敌对关系，因为超工委和阎罗会的总部都在天海市，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但那种情况最好理解，反而是眼前这般为同一个男人撑场面的表现，有点……超乎想象。
惊讶过后，孟化凡转念一想，特等咒禁师都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他的怪癖是对生命本质的追索，或许这两位的怪癖就是抢男人呢。
他的目光又落在张是道身上，看到此人正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场对话，慢慢转悠着手里的酒杯。
张是道与岑冬生等人保持距离，又与自己不在一边，显然是打算作壁上观。
孟化凡与张是道先前有过约定，但与眼下这事无关。
“就算看在小久的份上，我不会对那个小伙子做任何事，这点请放心。”
“当然，我相信孟先生。”
“但是，他若打的是带她离开这艘船的主意，那又是另一码事。我对小九感情深厚，我在她身上耗费的资源、时间，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想要把人带走，就得展露足够的诚意。”
“孟先生的意思是……？”
“我会给予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
孟化凡露出笑容。
“正好，眼下我打算准备一个能让人大展身手的舞台，希望几位贵客当揭幕式的嘉宾。岑先生，要不要考虑一下？”
*
陈远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
他醒来的地点是位于中层甲板的医务室，这里负责治疗工作的都是咒禁师。
陈远醒来后，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他在病床上呆坐了很久，后不顾阻拦，吃力下了床。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这艘船上唯一能依靠的那个男人——
陈远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他深知自己当时是何等莽撞。万幸，那个人并没有抛弃自己。
“孟化凡将你的妹妹改造成了这世上从未有过的‘全新种族’，他还宣称那是他最满意的作品，所以不会轻易交出来，除非能得到他的承认。”
岑冬生接到消息后就来了，现在正坐在他的病床前，见陈远想爬起来行礼道谢，青年挥了挥手让他别在意细节。
青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评价道：
“你变强了。”
与郑永亮的殊死一战后，陈远从“丙三”，一跃升级为“乙等”。这个实力已经能算得上是咒禁师组织中的中坚力量，大概就比上辈子的岑冬生稍微差上一点儿。
宴会上的那场战斗，实力差距太过悬殊，所以陈远终究没有可能赢下，但他的表现，无疑已经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
听到岑冬生的评价后，少年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惊喜之意。
实力阶位的跃升，对于任何一位咒禁师来说都是值得庆祝的大事，特别是这种“打了一架升了一级”的爽快提升，但陈远的表情却郁郁沉闷，眼神里满是茫然。
不知是因为他习惯了自己那在无数次濒死战斗中超常发挥的晋升速度，还是已经被沉重的现实所击倒。
当然，说是“超常”，和岑冬生这种靠着重生者的先见之明出门捡到特等咒禁的案例，那还是差得远了。
见陈远情绪低落，他虽然能理解少年的心情，却不打算出言劝慰。
“你打算放弃吗？你妹妹现在很可能已经不认识你了，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事实。你要是现在想下船，那就走吧。”
虽然为了获取其它碎片，陈远的存在很有价值，但也不是非他不可。
“……不！”
陈远的手掌蜷缩，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被子，在痛苦与迷茫中挣扎了很久，他给出确定的答复：
“那是我的妹妹，我……不会放手。”
“好，有志气。”
岑冬生抚掌。
“对方是这艘船的主人，我……还有没有带走小久的机会？”
“有。实际上，他已经给了你一条路。就在你昏迷之后，孟化凡在所有咒禁师们面前宣布要在船上举办一场竞赛，只要能通过三道考验，就有资格向他提出请求。”
岑冬生说着，心里却在想：这情节的既视感是真的强，连舞台都准备好了。
“比赛？”
病床上的少年愣住了，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该不会又有阴谋陷阱吧？或者，就算我赢了，他还是不打算履行承诺，不愿意将妹妹还给我……”
“那就有动手的借口了。”
岑冬生淡定地回答。
“从一位特等咒禁师手上抢人，总得有借口。”
“不是我要抢人，是先抢走了我的妹妹……”
“我知道。但我们是咒禁师，有自己的规则，你不止经历过挫折磨难，经历过不公平的战斗，应当心中有数。”
“……”
陈远再一次陷入沉默。
“想要保证承诺的实现，除去信赖别人的道德，剩下可靠的就是实力。我与你的约定是前者，而我和孟化凡的约定，则是后者。”
“岑先生，你为了我……”
“不错，我说过会让你和妹妹一起下船。他若是想耍赖，我就会替你出头。但你要是赢不了，那一切都是空谈。”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气，看来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那就好好准备吧。”
岑冬生估算了一下，虽然目前还不理解孟化凡举办这场所谓竞赛的意义——可能另有所图，也可能真的单纯是为了热闹，但对陈远而言，这是唯一的机会。
顶尖强者不会自降身份参与到闹剧中，以剩下的人为对手，实力正在高速成长的陈远还是有希望的。
少年的突破速度不可能无止尽地持续下去，毕竟他身上寄宿着的是《六道轮回》的碎片，而非完整版本；但想要赢过一般的甲等咒禁师，却并非没有可能。
陈远自己是想都不敢想，毕竟两天前他才被暴揍到半死不活；但岑冬生站得高看得远，对他有几分信心。
……
还有一件事，岑冬生并没有对陈远提起。
就在孟化凡宣布“极乐盛宴”开幕之后，他带着螺女三姐妹离开，而一直在悄悄观察着他们的姜学姐给出了一个令人在意的结论：
“你看清楚了吗？”
“是的，他们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密切的联系。”
孟化凡和陈久身上笼罩的迷雾浓密深重，螺女大姐和二姐则要在规模上淡了些许，这才被姜云湄抓住了空隙，用“他心通”捕捉到了这份联结。
这是一种比血脉层次更深，源于精神和灵魂层面的联系；如此看来，孟化凡说将她们看成自己的“女儿”并非惺惺作态。
但陈久明明是陈远的妹妹，是两年之前才被销魂窟的成员拐走的……
“想要继续探询这个秘密，必须得先搞懂《苦海无涯》的运作机制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