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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


    “你不能杀我!”


    “我是贵族!我是格沃部的少主!”


    “是你们的皇帝请我们过来,帮你们打叛军!”


    “杀了我,你们的皇帝,会惩罚你们的!会抽你们的鞭子,会杀你们的头!”


    “我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抢你们了!放我回去!我死在这里,我的阿妈,我的阿妹,都会变成奴隶的!”


    “饶命!饶命!”


    “啊——”


    一大串语音机关枪一样迸射出来。从骄傲到威胁,从威胁到惊慌,从惊慌到求饶——


    但是,仍然抵挡不住一把利刃,笔直捅进胸腹,了结了这个少年的性命。


    沈乐低头看着面前的尸体。脸色黑黄,脸颊上两团高原红,皮肤却还没有变得粗糙,眉眼轮廓,仍然带着少年的稚气。


    双眼大睁,定定地看向天空,清澈的黑褐色眸子里,残存着浓厚的惊恐、痛苦和茫然:


    仿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死了,死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死在还没能建功立业的年少。


    “唉……”


    沈乐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抚过少年双眼。一次,两次,那双凸起的眼睛依然不肯闭上,像是不肯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


    “阿李!你在磨蹭什么!”


    远远地,有同袍扬声呼喊。须臾,一个战士快步走来,“啧”了一声,弯下腰去:


    “一个吐蕃蛮子,死就死了,你管他闭不闭眼!赶紧搜刮了东西走人——这身甲不错,帮我一把,把他翻过来!”


    沈乐机械地帮着他忙活。剥下铠甲,拽下头盔,扯掉腰带。还想再扒靴子,却是不远处的队长喊了起来:


    “别磨蹭了!今天还要跑两个烽燧!不要看到什么破烂都捡!”


    沈乐身边的同袍摇摇头,直起身子。他把腰带和头盔绑在一起,背在自己背后,铠甲直接甩给沈乐:


    “这肩吞不错,正好你的之前砍坏了——”


    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沈乐拎着铠甲,也跳上自己马背,暗暗叹息:


    所以,这一对吐蕃风格的肩吞,就是这样来到安西,成为安西将士装备的吗?


    即便成了安西将士铠甲的一部分,它的内部,依然残存着浓烈的执念:


    怎么才能让部族里的人过得好一点?


    怎么才能让他们吃好,穿好,小孩子不容易夭折,冬天来的时候,不会有老人自愿走向荒漠?


    可惜,在生产力匮乏,资源缺少的古代,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


    一直要到现代,到汽车能开上高原,铁路能通往高原的时候,平原地带的生产力,才能大面积地惠及雪域高原……


    而在中唐时期,不管是唐人还是吐蕃人,抑或回纥人,突厥人,粟特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


    跟随队伍巡视了三个烽燧,返回自己驻扎的那一个之后,沈乐,或者阿李,记了功,得到了赏赐,那身铠甲正式归于他名下。


    沈乐很开心地摸摸铠甲,摸摸那一对银光闪闪的狮子肩吞,甚至小心抠了抠上面的绿松石:


    很漂亮的绿松石啊!


    比他在现代修复完的,那一对历经风霜,在坟地里,在垃圾堆里,埋了上千年的绿松石,要漂亮多了!


    肩吞也很棒,形态生动,线条流畅。虽然有点儿氧化发黑,但是,比起他在老师们和卢员外的指导下,修复的肩吞,形态要自然很多——


    赶紧的,把它的形状记清楚,回去再整一整!


    然而,等他高兴完了,回头看去,立功受赏的将士们,却没有人高兴。


    夜幕降临,一群人点起篝火,围成一团,就着陶罐里的汤水撕咬着干饼子,轻声抱怨:


    “哨所的人越来越少了……”


    沈乐隔着火堆抬眼看去。火光照亮了一张黑黄黑黄的脸,皮肤和砂纸一样粗糙。


    所谓“龇牙一笑,看不到脸,只能看到雪白的牙齿”也不成立——


    那一口牙齿也是七歪八倒,黑里带黄,甚至,还少了五六个的样子。


    沈乐记得,他是和阿李一起从华县出发,一起来来安西四镇支援的,今年只有三十岁。但是,就这张饱经风霜的脸,说是五十岁也有人信。


    “是啊,我们小队,本来应该有十个人,现在只有七个……说好给我们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上……”


    沈乐飞快地扫了一眼火堆边上。一二三四五,六,连他也只有七个人。


    中原没有更多的兵力补充过来,他们这一批援军之后,就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至于本地的兵源?


    安西四镇,能够养活的人口一直在萎缩,唐人更少,哪怕把男丁全数调入军中都是杯水车薪。


    什么回纥人,粟特人,突厥人,大唐威震天下的时候,他们是忠心耿耿的仆从兵,大唐衰落之后,边地军人,还要睁开一只眼睛防着他们……


    “我已经五十岁了……按说早就可以换防回家了,到现在都没有调令……


    老婆子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前些年家里来信,说老二给我添了孙子……”


    另一个白发老兵轻声叹息。火光照耀在他脸上,看着他


    大唐军制,最初是府兵制,一个个地区的府兵被陆续征调,来回轮换。


    每个地区的驻守军队,每一段边疆的府兵,服完几年兵役,就可以轮换回家——但是很遗憾,到了安史之乱的时代,府兵制,已经完全崩坏了……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还算是幸运的,至少还可以返乡。


    更多的人,十五从军征,然后,就把一辈子抛掷在了边疆,到白发如雪,都再也没能回去……


    沈乐默默叹息。刚刚得到那身肩铠的喜悦,荡然无存。他抱紧了自己的陶碗,往里面舀了一勺肉汤,蘸了蘸干饼子,奋力撕咬:


    “嗯——这也太硬了吧!”


    不但硬,还带着一股浓厚的酸味,还十分粗粝,努力咽下去,甚至都拉嗓子。


    如果沈乐不是没有那个吐蕃勇士旺堆的记忆,没有吃过那些青稞饼子、青稞糌粑,他真心吃不下去:


    拼着饿肚子,拼着这次幻境通不过,也不想吃这种鬼东西,也要回到现实社会来大吃一顿!


    但是现在,沈乐只能奋力填饱肚子。然后抱着长刀,靠到了烽燧的垭口边上:


    “老黄,你今天受伤了,你先去睡,我替你值夜——”


    夜风凛冽。他努力裹紧老旧的羊皮毯子,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异样响动。


    昆仑山上雪水潺潺,顺着山谷奔流而下,汇入和田河中;


    灌木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时不时就有碎石随风滚动,发出辘辘声响。很远很远处,传来鸟兽的鸣声:


    是黄羊在呼唤,是雪豹在咆哮,抑或,是狼群在对月长嚎?


    沈乐对这些声音并不熟悉。守边将士听得惯熟,凭借本能就可以分辨的声音,对他来说,每一样都是陌生的。


    每一次响动,他都要竖起耳朵:


    这声音离我有多远?


    在什么方位?


    是自然的声音?


    还是敌人在进袭?


    他努力熬了一夜,熬到天亮,什么都没有发生,暗暗念叨一声谢天谢地,倒头睡去。


    如此值守几个晚上,渐渐地就倦怠了,听那些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好像是白噪音,特别催眠……


    “铮!!!”


    一声弦响。沈乐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是狠狠一痛。睁眼望去,一条黑影俯身站在面前,正踏在他身上,从他胸口抽出钢刀……


    被摸哨了……


    被吐蕃人摸哨了吗?


    身为守夜的哨兵,我没有尽到责任,被他们干掉了,没来得及向我的同袍发出警报?


    那他们呢?他们会怎么样?烽燧会失守吗?下面的城池?


    我……


    又死了吗……


    沈乐慢慢睁眼。身体前俯后仰,来回乱晃,却是铁甲拽着他不停折腾,甲片“哗哗”乱响: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疏忽了……我不是故意的……”


    沈乐无奈地抚摸着铁甲,输入一点热流安抚它。铁甲却跳腾得越发厉害,不但跳,护膊、裙甲还卷了起来,一下一下往他身上拍:


    啪!


    啪!


    啪!


    看这样子,仿佛是在生气,又仿佛是在谴责:


    你怎么可以这么废?


    怎么可以刚进去就被搞死了?!


    沈乐头大如斗。他连续安抚了能有一刻钟,铁甲还是没有安静下来,一直扭来扭曲。没奈何,沈乐解下头盔,拽开铁甲: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努力通关——你再闹,我不理你了,不修你了啊!就把你一直这样放着!”


    奇迹一般地,铁甲安静下来,服服帖帖地挂在他手上,甚至往他胳膊上卷。沈乐叹口气,再摸摸它:


    “我又不是大唐将士,我没经验,没警惕性,你要容我慢慢进步啊。乖,咱们再来一次?”


    头盔自行飞起,扣到沈乐脑门上:这次很注意地转了个方向,把他的脸露出来。


    沈乐活动活动胳膊腿,往肚子里填了一点食,安慰一下记忆中那个只能吃糙饼子的自己,这才全副武装,再次进入幻境当中:


    “站住!站住!——降者免死!!!”


    顺利的战斗,顺利的击杀,之后又是漫长的巡逻和戍守。这一次,沈乐靠在垭口下面,努力吐纳,努力放开自己的精神力:


    我就不相信,你们能够瞒过我的感应,顺利冲过来!


    一天又一天,一晚又一晚。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都没有发生事故,沈乐却是越来越紧张:


    上次“死掉”是什么时候?


    快到了吧?


    按照和田这边的天气,应该,再过一个月,差不多就太平了,吐蕃人不会下山了——


    至于回纥人,突厥人,他们归于阗城里的驻军对付,自己这个偏远的山口,他们一般都不会来……


    他耐心地又等了半个月,终于,感受到了引而不发的异样。沈乐仔细聆听了一会儿,悄然起身,去一个一个推醒战友:


    “来了!——他们来了!”


    七个人。一个白发老兵,四个壮年汉子,还有两个,是去年刚刚入伍的,于阗当地的少年兵,嘴唇上还有淡淡的绒毛:


    他们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顶盔束甲,握紧弯刀,整理弓弩。沈乐身先士卒,躲在垭口下面,右手握紧一把割肉用的短刀:


    “噗!”


    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落下,就地翻滚。不等他起身,沈乐纵身扑上,左手抱住他身体,右手短刀深深扎进他喉咙:


    那个黑影奋力挣扎起来,像一条离水的鱼儿,在沈乐怀里扑腾。沈乐左手死死箍住他,右手短刀横拉:


    咔嚓——


    糟了!


    这家伙脖子侧面有护甲,短刀碰在上面,别断了!


    第二个黑影滚落进来。沈乐来不及和第一个家伙缠斗,奋力把他往前一推,借力后退两步,抄起长矛。


    左脚弓步,右脚箭步,运用全身力量,向前一刺:


    铮!


    一道火花冒出。第二个敌人扭身闪避,在千钧一发之际让开矛头,反手一刀劈落。


    沈乐抽矛后退,与他缠斗,很快,一个又一个黑影从下面翻了上来,进入哨所:


    “铮!”


    “铮!”


    “铮铮!”


    弦响不停。房间里,屋顶上,沈乐的同袍们张弓搭箭,每个人都射出了一箭。然后,点亮烽火,挥刀扑下:


    “敌袭!”


    “敌袭!”


    “干掉他们!”


    唐军在呐喊,敌军也在呐喊。沈乐一边持矛刺击,一边纳闷:


    这些家伙,为什么要拼命攻打烽燧?


    如果是小股人马,静悄悄地撤回去,烽燧兵力不足,也许不会追杀——所以,为什么要上来?


    呐喊声,惊呼声,惨叫声,连绵不绝。沈乐持定心神,调动内力,把热流运转全身,和敌人拼杀:


    “去死!”


    “去死!”


    “给我死远一点!”


    “滚下去!”


    一力降十会。刀刀见血,刀刀入骨。然而敌人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一浪一浪涌上来,身边惨叫连连,战友不断倒下:


    “走!阿李,走!上报将军!”


    不知砍杀了多少时候,眼前一空,赫然已经没有了敌人。沈乐以刀支地,剧烈喘息,茫然四顾:


    没有了。


    都没有了。


    整个烽燧,所有的活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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