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杆兵虽然遭受了不小的打击,但他们义无反顾,沿着山垄般高低不平的小山丘,毫不迟疑地向前窜行。
秦拱明有过片刻的犹豫,但城头上的山地炮,大部分已经停止射击,只有一两门山地炮,不时射出一两枚开花弹,因为距离的问题,很难落到人群中,对于白杆兵已经没有多少威胁。
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心中默默念叨着:已经进入火炮的盲区,只要逼近天命军,就能发挥“白杆”的作用了!
白杆兵,就是以持白杆长矛为主的部队,这种白杆长矛是秦良玉根据当地的地势特点而创制的武器,用结实的白木做成长杆,上配带刃的铁钩,下配坚硬的铁环,作战时,钩可砍可拉,环则可作锤击武器,必要时,数十杆长矛钩环相接,便可作为越山攀墙的工具,悬崖峭壁瞬间可攀,非常适宜于山地作战。
即便在平地上,白杆长矛也是长兵器,非常适合近身作战。
白杆兵们似乎感应到秦拱明的心思,都是奋勇争先,在他们的眼中,对面的天命军,完全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流寇,不知道从哪座府县缴获了明军的火炮,刚才让本方的兄弟吃了亏,现在一定要扳回来,即便不是为了复仇,也要为白杆兵的荣誉而战。
宋文将望远镜交给身边的亲兵,他虽然年龄偏大,但白杆兵就在两三百步的正前方,已经用不着望远镜了。
看着不断涌过来的白杆兵,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将军,只有二百步了!”
宋文依然没有说话,二百步的距离,非常适合射击,不过,一旦白杆兵遭受重创,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撤退?放近些,再放近些,即便白杆兵想要撤退,也难以逃脱西宁步枪的射程!
“将军,一百步了,白杆兵前部已经进入一百步的死亡线!”
“射击!”宋文终于吐出两个字,心中如释重负。
“砰,砰,砰……”
第一排的枪手,足有千人,他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宋文话音刚落,他们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千余颗子弹,组成一道密集的火力网,向着白杆兵平推过去。
“吽……啊……嘭嘭……”
最前面的白杆兵,在子弹穿体的一刹那,方才发出惊呼声,但已经太迟了,他们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一个个摔倒在地,填塞了一个个沟垄,又形成新的人体沟垄……
跟在后面的士兵,只听到一阵“噼噼啪啪”之声,便看到同伴集体摔倒在地,他们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还以为前面有人跌倒,引发了多米诺骨牌。
前面的人倒下,正好给他们让出了机会,白杆兵们绕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出击,再后面的白杆兵,因为看不到,只能踏着同伴的尸体前进了。
天命军也没闲着,第二排枪手稍稍等待了片刻,见白杆兵又上来了,方才扣动扳机。
一轮射击,五千六百枪手,射出了五千六百颗子弹,对面的白杆兵又是步兵,命中率至少达到四成。
白杆兵伤亡过半,最先摔倒的伤兵,这会终于发出阵阵惨叫,在百步的死亡线上,回荡成一首极为真实的悲惨交响乐……
这时,冲在最前面的白杆兵已经明白过来了,同伴们不是被坎坷的山路绊倒,而是死在流寇的火铳之下!
惊慌之余,他们放缓了脚步,想要仔细观察一番。
但潮水岂能在半途中止?后面的白杆兵不明白真相,还是奋力前行,前面的白杆兵立脚不住,被挤压着前行,人群更加密集。
这是天命军最希望的场景,人群越密集,步枪子弹的命中率就会越高!
宋文岂肯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不断呼喊着,命令士兵加快射击的速度,白杆兵的潮头,不断向后方退缩,最前面的白杆兵,差不多在一百五十步之外了。
这样的距离,天命军的士兵还是十分喜欢。
当第四排的枪手射出子弹后,已经将白杆兵打穿了——他们已经看到了队尾,以及远远督战的秦拱明!
秦拱明不知是没看清战场的形式,还是被惊呆了,竟然没有发出一道命令。
但白杆兵的士兵看清了形式,像是潮头撞上了岩石,被击得支离破碎,地上到处都是白杆兵的尸体和伤兵,想要继续进攻,必须翻越前面的尸山。
天命军的枪口,已经从前胸的转为脑袋,脑袋以下,已经被尸山阻挡,很难再瞄准了。
“不好,天命军的火铳太厉害……”
明白战场形式的白杆兵,再不敢翻越尸堆,或是从两侧绕过去,不待秦拱明下令,已是转身便逃。
“张令将白杆兵吹得跟天兵似的,在西宁步枪面前,亦不过如此?”宋文冷冷一笑,大喝道:“继续射击,别让白杆兵跑了……”
秦拱明跟傻子似的,这会才看出门道——三千白杆兵,几乎全军覆没!
“快,快撤回来!”
白杆兵擅自撤退,秦拱明不但没有责罚,反而为他们加油鼓劲,在他的心中,能撤回一个是一个,天命军的火铳太犀利了,他唯一不明白的是,明明已经进入天命军的阵前,为何看不到白杆兵出击?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击碎了秦拱明的所有梦想,正在逃窜的上百白杆兵,像是集体中了魔法,一个个扑倒在沟壑里……
天命军的阵前,已经没有了站立的白杆兵,但凡有白杆伤兵欲待起身,都会被点射,凌乱而单调的枪声,笼罩着白杆兵的四周!
“啊……”秦拱明的嘴巴张成了大大的“o”型,这次他亲眼看到,超过百名士兵,在这短短的一瞬,就这么丢了性命……
白杆兵尚未死绝,阵阵凄惨而绝望的叫喊声,像刀子般割着秦拱明的心,三千,三千白杆兵啊,这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轰……隆……”
一枚开花弹,在秦拱明身前数十步的地方炸出一道浅坑,弹片横飞、碎石乱舞,险些将一名亲卫击倒。
秦拱明正对着弹坑中燃起的烟雾发呆,一名亲兵却是叫道:“都督快走,天命军恐怕就要追击了……”
“对,快走!”秦拱明这才醒悟过来,三千士兵没了,他成了光杆的都督,弄不好会和马祥麟一样,成为天命军的战俘。
他拨转马头,带着督战的亲卫,忙沿着原路返回猫耳山。
“将军,督战的白杆兵军官跑了,追不追?”
宋文朝着秦拱明逃跑的方向吐了口吐沫,笑着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你能追得上?”
“那……要不要用山地炮发射几枚开花弹?”
“发射开花弹?为他们送行?”宋文没好气地道:“他们不过数十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在山地炮的射程内,谁有这么好的准头?真是浪费开花弹!”
“那就这么让他们跑了?”亲兵有些不舍,见宋文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好讪讪道:“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向大都督传讯,同时打扫战场,将这些白杆兵的伤兵解决了,”宋文道:“然后向猫耳山迫近,尽快与大都督汇合!”
打扫战场的事,天命军再熟悉不过,伤兵一律补上致命的一刀,这次战斗,并没有战俘。
尸体被一一搜身,然后扒下铠甲,与武器堆积在一处,尸体架在枯枝败叶上,一把火烧了。
秦拱明带着亲卫,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在山道遇上秦良玉的大军,忙翻身下马,跪拜在地,“姑姑,侄儿……”
“咦,拱明,你怎么在这儿?”秦良玉左右顾盼,发现秦拱明身边只有数十亲卫,“不是让你攻打忠州吗?”
秦拱明像是受了极度委屈的孩子,不觉放声大哭:“姑姑,侄儿没用,侄儿战败了……”
“战败?这么快就败了?”秦良玉像是明白了什么,“是不是被天命军伏击了?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沿途放出游骑,让我说你什么好?还知道哭……”
“……”秦拱明哭得很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不起身?当着将士们的面,这样成何体统?”秦良玉瞪了他一眼,道:“损失多少士兵?”
秦拱明勉强止住哭声,却是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姑姑,侄儿没有,将士们……全军覆没了……求姑姑责罚……”
“什么?”秦良玉险些从战马上跌下来,扬起马鞭,欲待抽打一番出气,但马鞭扬起后,却是不忍下落,长长叹了口气,道:“究竟怎么回事?快快从实道来,若有半句谎言,我打断你的狗腿……”
“是,姑姑,”秦拱明方才起身,靠近秦良玉的战马,将出征忠州的情形,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姑姑,流寇的火铳太过犀利,白杆兵根本无法靠近……”
“天命军火铳的射程,竟然达到二百步?”秦良玉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起了天命军那位高高壮壮的使者,“难怪他说,李自成预备用五千士兵,与一万石砫并决战,真要在战场相遇,石砫兵只有挨打的份……”
她双目内敛,目光变得空明起来,思索良久,猛地挥动马鞭,“走,先回猫耳山!”